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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浮圖崗上群雄斗 文 / 柳殘陽

    「獨眼狼」孫傲卻挺立在五步之外,不言不動,手上的緬刀高高舉著,好像他還蠻有個架勢——但是,他那架勢卻好不生硬、好不古怪,當人們的目光看仔細了,每個人都不禁涼氣沿自背脊升起,渾身起上雞皮疙瘩。

    孫傲那麼僵硬的站在那裡,唯一的一隻獨眼業已成了個可怕的血窟窿,眼珠早已被絞碎了,自那紅顫顫、爛聳聳的眼眶深處,尚有一絲濃稠又紫褐的粘血淌出,顯然,他的眼中曾被某一種細窄的利器深深透入,且已戮進了腦髓,這位二堂主業已氣絕多時了!

    全場是一片死樣的寂靜,「浮圖崗」的人都震懾住了,他們驚駭的呆望著眼前淒慘的一幕,這令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淒慘一幕,四個「浮圖崗」上一流的好手,竟然就在這瞬息的接觸間便全數道到傷亡,對方乃具有一種什麼樣的武功?

    一種什麼樣魔鬼也似的武功?四位在江湖上全為響噹噹的好手,就在這麼一眨眼問便通通栽了跟頭?而有半數卻再也爬不起來了!

    南幻岳仍然站在原處.神態平靜得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連正眼也不向環繞四周的敵人看一下,管自執著衣衫的下擺在拭擦他那柄長有九尺的「寒水紅」,「寒水紅」的細窄劍刃上,血漬深濃。

    彷彿才由一個夢魔中驚醒,齊用斗努力吸了幾口氣,勉強壓住了心頭的激動與惶悚,他艱澀澀的道:

    「南幻岳……你好歹毒!」

    商幻岳笑了笑,道:

    「一旦動上手,就談不上仁慈了,讓你們也見識一下我這記『千手閃』的威力!」

    齊用斗咬著牙,道:

    「你不要得意,南幻岳,你今夜逃不掉,血債必用血償,你要受盡痛苦來抵償你滿手的血腥罪惡!」

    南幻岳淡淡的道:

    「早已警告過你們不要逼我出手,你們不聽,非要嘗到了苦頭才知道後悔,我要你們搞清楚我姓南的份量輕重,你們卻迷信於你們的人多勢大,以為可吃住我,老齊,你們錯了,你們以為我真是浪得虛名麼?武林中的名望豈是這麼容易就可以騙到手的?那是我多少年來血與汗的累集所得,沒有一丁一點僥倖,老齊,你們只是一群自狂自大實際上卻狗屁不如之井底之蛙,在自己的小圈子裡陶醉,滿足於不值一笑的些許成就,真是可悲!」

    齊用斗長胡波顫,目眥欲裂,他尖吼道:

    「姓南的,這才只是開始,隔著結束還遠得很,你不妨睜開眼睛瞧著,看看是我們全軍盡沒,還是你屍橫就地!」

    南幻岳冷冷的一哼,道:

    「我就正在等候這個結束!」

    受傷頗重的趙根咬著牙,語聲迸自唇縫:

    「大當家,就算今夜我們全死絕了,也不能放這畜生走……大當家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命不能白拋!」

    齊用斗喃喃的道:

    「老夫會這樣做的……」

    南幻岳目光寒瑟似水,緩緩的道:

    「那麼,你們還等什麼?」

    「咯」「咯」咬著牙,齊用斗右手回抄,「錚」聲輕響,一柄長只兩尺,卻寬有三寸,鋒利短刀己到他手上,他左手再翻,將背後斜背著的一個銀色圓盾套上了腕,他這面銀盾大小只如一頂牛笠,盾面上卻嵌滿了長短不一的尖錐,看上去兇惡極了,也扎眼極了。

    忽然——「黑心棒棰」趙根啞著嗓子叫:

    「大當家且慢……」

    齊田斗眸如血,氣沖心:

    「什麼事?」

    趙根一拐一拐到了齊用牛身邊,喘息著,額上黃豆大的汁珠子滾滾流淌,模樣顯得十分痛苦:

    「大當家,我有幾句話說……」

    望了望對面穩如山嶽的南幻岳,齊用鬥狠聲道:

    「說吧。」

    舐了舐乾裂失血的嘴唇,趙根低促的道:

    「大當家,姓南的劍法快速絕倫,簡直不敢叫人置信……他一出劍,對方便極難躲閃,光華炫花了人眼,擋都無從擋起,況且,他能在一次出手中同時攻擊幾十個甚至幾百個不同的方位,更是防不勝防,大當家,我們除非改換戰法,動動腦筋,否則,恐怕還有人要喪在他的劍下……」

    嚥唾誅,齊用斗澀澀的道:

    「這一點,老夫也看得出來。」

    趙報又喘了口氣,

    大當家,如果只有一個人與他正面相鬥,機會也就更形微小,因此,我們還得以多人圍攻,說不定尚有萬一致勝的希望……」

    齊用斗哼了哼,重重的道:

    「趙堂主,你也休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劍之魂』固然霸凌一方,而我「秦廣王」這麼多年也不是白混到今天的地位的!」

    忍住了心頭的火氣,趙根低啞的道:

    「是,大當家的本事,我們全知道,但大當家又何苦冒這個險?否則,如果有了個差錯,『浮圖崗』怕就難以收場了,大當家,現在不是逞意氣的時候,怎生想個法子放倒了姓南的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齊用斗勉強的道:

    「你莫非有了腹案?」

    傷處痛得趙根一抽搐,他咬著牙道:

    「我的意思是這樣,由大當家你作正面攻勢.牽扯住他的動作重點,然後,由『白幡魂使』鍾良、『黑白無常』方浩、包承才,以及屬於本堂的『嚴家三煞巾』貼地捲撲,此外,姓南的—定以為我和呂大姐已失卻了力量,無法再作搏殺,實則,我兩人還能再幹一下,當你們全力展開攻襲之際,我便和呂大姐飛騰於空,由半空穿進去當頂扣擊,如此—來,分上中下同時猛罩,奏功的希望比較有把握得多……大當家意下如何?」

    齊用斗沉吟了一下,終於頷首道:

    「好,就用你的法子!」說完,揮手叫過來那邊的「白幡魂使」鍾良,附身低語,鍾良點著頭頭,然後,又繞著圈子傳話去了。

    齊用升獰笑一聲,道:

    「除非姓南的小於是大羅金仙,多臂神魔,老夫看他這一次如何逃過這多高手的合力擊殺!」

    趙報痛得直咬牙,卻也滿懷希望的道:

    「大當家說得對……我就不信天下尚有能以敵得住我們這麼多硬把子攻撲的人!」

    齊用斗一掀抱襟,低聲道:

    「你和呂堂主打個招呼,到時候再一起當頭狠擊,但是要注意將時機、空間拿捏準了!」

    趙根點點頭,道:

    「大當家放心,看我一棒敲碎他的狗頭!」

    齊用斗哈哈一笑,似乎像是已經看見了南幻岳那頭碎血濺的情景一樣,又是興奮,又是得意的道:

    「趙堂主,看你的了,別忘記再施展一次你的『黑心棒棰』,露一手給大伙開眼!」

    趙根微微躬身道:

    「錯不了,大當家,你等著瞧吧,……」

    等趙根一拐—拐的走開之後,齊用斗踏前三步,大聲道:

    「南幻岳老夫來領教你的不世劍法!」

    冷跟觀察了好久的南幻岳,知道對方咕噥過這一會,定然已籌劃妥當一條毒計來應付他了,但他並不恐慌,更不驚疑,他抱定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宗旨,仍決定以他慣常「快出手,制機先」的原則來爭取這場險惡拚戰的勝利,多少年來,出生入死的場面經多了,再怎麼惡劣艱困的環境也渡過了,他有自信仍可以渡過跟前的這一關,就如同他往昔每一次會從無比的危險中活了出來一樣!

    南幻岳冷漠的一笑,道:

    「老齊,你也同樣討不了好!」

    齊用斗陰側側的道:

    「姓南的小於,幸運不會老跟著你,今夜你若能逃出生天,以後你可以唾吐老夫的臉面!」

    南幻岳冷冷清清的一笑,道:

    「說不定你今夜就將臉失盡了,以後哪裡還有臉來讓我唾吐?」

    齊用斗大喝一聲,吼道:

    「南幻岳,老夫看你還狂得到幾時。」

    那邊,趙根提著氣,嘶啞的叫:

    「大當家,咱們干了!」

    於是,齊用斗雙足一墊,「呼」的飛騰在半空中急速翻滾,而就在他那快不可言的翻騰裡,刀揮流光千條,銀盾旋舞有如團團閃耀的圓月,風聲疾厲,猛罩南幻岳!

    不吭不響,南幻岳身形微動,「寒水紅」宛似一抹映起的電芒,「赫」聲暴起,怪蛇一樣在對方燦炔的刀光盾影中穿射而入!

    狂嘯穿雲,齊用斗黑胡蓬張,根根倒豎,實刃短刀與銀色錐盾在剎那間做著幅度極小,卻波顫奇快的閃動,頓時,凝成了一種令人驚歎的光的映形,那麼密,那麼疾,那麼流閃燦亮,一溜溜的,一股股的,一條條的光帶,如雜著一團團的,一圈圈的,一輪輪的弧影,相互交織縱橫。

    在銳風呼嘯中,「噹」「噹」「噹」幾十聲撞響融成了一聲,呵,他竟已硬生生的將南幻岳這首度出手的攻勢擋了過去!

    滑出三步,南幻岳劍式卷指,「嗖」的一聲又像一抹流星的電尾般繞了回來,而就在這時,沉暗中白影晃掠,一條有如長龍般的白色布幡捲了過來,不分先後,「黑無常」方浩的「三稜劍」,「白無常」包承才的薄刃彎刀,加上那三個形容冷木的青年——「嚴家三煞」的三柄月牙短鏟,電像一陣風似的撲進,多少個武家高手將刀量貫注在他們的兵器中,然後,將攻擊的對象凝聚成一個焦點,南幻岳即是那個焦點的代表了。

    此刻,正對面,齊用斗又狂捲向前,短刀與銀盾合併招呼過來!

    南幻岳「哼」了一聲,齊用斗身形倏而彈起,於是,又是冷電精芒迸射四周,又是有如一團巨大的光球在眨眼間破裂時所流縱飛戮的光之刃,—瞬裡,似是千千萬萬顆殞石劃空而過,條條溜溜的冷芒炫花了人眼!

    是了,仍是「千手千魂劍法」中的「千手閃」!南幻岳這揮劍取敵的動作是這麼個凌厲快速法,看上去,就真像是一個千手魔神在同時做著千隻手臂的動作一樣!

    耀亮的光彩,閃動的人影,各式兵刃的掠形,加上人尖厲的喊叫,憤怒的叱喝,痛苦的嗥號,剎時形成一種慘怖的、血淋淋的情景。

    「嚴家三煞」的三柄月牙短鏟頓時齊齊折斷,三個人同時手捂咽喉,窒息般呻吟著橫摔出去,他們標濺出的血珠子卻與「黑白無常」喉嚨裡狂噴的鮮血摻融到了一起,這二位無常,也驀的跳升了好幾尺,又重重跌出老遠——

    丈長的白幡「喀」的被削去了一半,「白幡魂使」鍾良一個猛旋跌出尋丈,但是,就在這個微小得毫不足道的空間,齊用斗的寬刃短刀已插進了南幻岳的肩胛,他的銀色錐質卻也在「噹」的一震中被南幻岳飛流的劍尖搗落,九尺「寒水紅」「絲」聲暴削,齊用斗的—只左手跟著楊上了半空!

    雙方的接觸是如此快捷,如此的迅速,在瞬息裡發生。又在眨眼問結束,整個過程猶不及人們呼吸一次的時間,當人們還沒看清情況的演變,早已分判出明確無誤的勝負優劣了!

    突然間——又有兩條人影分成兩個方向,直瀉而下,一根紅木棒棰走著奇異的波浪形式,挾著枉勁的力道吹襲了半邊天,另一柄「叉鏟」卻在一片晶瑩的光華里游閃不定的直指向南幻岳全身十七處要害!

    蠟白的面容微微透出一抹激憤的紅暈,南幻岳咬牙騰旋,「寒水紅」抖成筆直,在一晃之下成為兩條光箭,分指這趁虛而入的兩個敵人——趙根與呂花!

    怪叫一聲,呂花的「叉鏟」竭力往下一撐,將前竄的去勢猛往後仰,寒光過處,她的一繕頭髮蓬飛,但趙根卻出人意料不躲不避,硬生生仍照原來的勢子撲下,於是,射向他的一抹冷芒「嗤」的透胸而過,熱騰騰的鮮血像炸了一樣噴散,他的「紅木棒棰」卻也兜肩一傢伙將南幻岳砸得滾在地下!

    令人毛髮悚然的狂號著,趙根「轟隆」一聲摔跌下來,但是,他竟又一骨碌掙扎著爬起,頭髮披散,面孔扭曲,渾身上下全叫鮮血濕透了,他睜大一雙怪跟,扁咧著嘴,發出那種叫人聽了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淒厲嘯吼,手舞紅木棒棰,又蹌蹌踉踉的衝向南幻岳那邊!

    沾地之後,南幻岳即已彈躍站起,他的左肩胛插著齊用斗的那把寬刃短刀,臂膊及肋下全已是一片僵麻,火熱的僵麻,隱有一種木頓頓的疼痛,就好像方才挨了棒子部位已經不屬於他身體上的了,搖搖晃晃的站在那裡,他尚未及喘口氣,趙根又已瘋子一樣衝到面前!

    南幻岳乾澀澀的一笑,大叫道:

    「呵,你可真『死』不甘心哪!」

    瞳孔散亂,臉色死灰的趙根大張著嘴巴,「呼嚕』「呼嚕」的吐著氣,他不知道是否聽清楚了南幻岳的話,揮起紅木棒子當頭就打!

    南幻岳的唇角含著—絲殘酷的微笑,他原地不動,待到對方棒子揮到半空,陡然出手,青森森的光練直飛如虹,猛的戮穿了趙根的咽喉,一下子將這位「黑心棒棰」撞出去七八步,才始帶著拖扯了老遠的肚腸四仰八又的橫倒地下!

    斜刺人人影一晃,呂花的「叉鏟」暴現,在一陣勁風怪嘯裡對著南幻岳的腰眼又插了過來!

    南幻岳連看也不看一眼,「寒水紅」自他肋邊反穿而山,又準又狠的沿著對方「叉鏟」的桿洞「嗤溜」一聲倒削上去,呂花的揮絞之勢尚差半寸才夠著南幻岳的腰眼,當她才聽到這聲「嗤溜」的金鐵刮響聲時,她握在桿身上的右手五指業已在血花湧現中齊根削落了。

    「哇……唉唷!」

    呂花驟道這痛徹心脾的創傷,不由整個人像吃了多少「跳豆」似的猛然跳起,口中鬼叫著,右手直拋,在一滴滴的鮮血灑濺中,她的「又鏟」也早就丟到一邊了!

    「浮圖崗」的十一名好手,如今,除了「白幡魂使」鍾良還是冷冰冰的站在那裡未曾受傷之外,其餘的,有的躺著,有的坐著,有的在那裡呻吟不絕,就沒有一個還是正常完好的了!

    齊用斗已被兩名手下扶起,他那只自腕斬斷的左手猶在顫索索的擺動著,斷口處露出紅顫顫,粘糊糊的嫩肉及脂中夾層的筋脈來,甚至還可以看見白慘慘的骨骼,以及那尚滴滴瀝瀝往下流滴的血水!

    齊用斗喘著氣,幾乎連站也站不住了,他翻著跟皮,嘶厲的尖喊道:

    「別……放他走……掉……兒郎們……務必要……要截殺姓南的……於此……我們……不能……白……白道受……此等……慘烈……的犧牲……」

    痛得張牙咧嘴,面上神色全變的呂花也在聲嘶力竭的喊:

    「鍾良……鍾良啊……現在只有你一個人還能圈住他了……你可不能放他走啊!這麼多人喪在他手上,他就像宰雞一樣活宰我們……若不宰割了他又怎對得起我們傷亡的兄弟?鍾良,你別他娘老站著發愣呀……」

    齊用斗嗆咳了幾聲,也哆嗦著叫:

    「鍾魂使……姓南的業已受了重傷……他的功力也一定受到影響……你……你率領一干孩兒上前……給老……夫擒下來……活剝了……」

    「白幡魂使」鍾良冷淡又生硬的道:

    「大當家放心,我會截住姓南的Q」

    灰敗的臉上幾乎像連皺褶都顯得枯縮了,齊用斗劇烈的嗆咳一陣,顫巍巍的道:

    「好……好……鍾魂使……今晚復仇雪恥……擔子就全……全在你身上了!」

    鍾良緩緩的道:

    「自當傾力以赴,大當家!」

    搖搖晃晃,氣色泛青的南幻岳還是那麼吊兒-當,蠻不在乎,他吃力的大笑著道:

    「那麼來『傾力以赴』吧,我的兒!」

    齊用斗悲慘的咆哮道:

    「南幻岳……你笑……我看你這……『甕中之鱉』還……能笑到幾時呀!」

    南幻岳強行壓制住自己暈眩的感覺與半邊身子的熱麻反應,他故意以一種目空一切的狂態道:

    「齊用鬥,齊用鬥,你真不是車載的貨色,只配用斗斟量而已,就憑你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風範氣度,也能將我在『甕』裡裝『鱉』?呸你娘的那條大腿,你做夢去吧!」

    幾乎氣得一口氣沒喘上來,齊用斗哇哇大叫:

    「鍾良——你還等什麼?」

    只剩半截的白幡突然「呱」的一聲迎風暴捲,在白幡飛舞的一剎,幡後撐的鐵桿尖端已詭不可測的猝刺南幻岳眉心!

    以南幻岳如今的體力來說,他是經不起劇烈的奔躍了,當然,他自己對自己的身體耐力是絕對的清楚的,因此,當鍾良的幡捲到,他原地不動,抖手之下,「寒水紅」如電穿射,「嗤」的一聲,將鍾良逼出三步!

    於是,這位「白幡魂使」不再正面攻撲,他流水行雲般以快若翩鴻的身法圍繞著南幻岳鬥起來,半截白幡兜風飛展,發出「噗」「噗」的聲音,撐的鐵桿倏吐倏吞,彷彿蛇信閃縮,神鬼難測!

    南幻岳十分清楚,別看鍾良那面幡只是用雙層白布縫製,拿在他手上施展起來,其力道卻不啻一面鐵板,無論捲著掃著,全能將人砸個肉碎骨折,端的非同小可,尤其是撐幡的鐵桿,伸縮不定,扎上一下子,包管兩頭對穿,一插雙洞!

    不管鍾良如何團團圍轉,招出如飛,南幻岳就是原地立定不動,他的九尺「寒水紅」掣掠縱橫,尖嘯銳泣,閃動如流光千條,又俱是稍出即返,不漏破綻,根本不容對方有丁點可乘之機!

    以南幻岳本身的劍術造脂來說,鍾良絕非他的對手,——固然,鍾良也算是武功極強的能者——若非如今他肩、胛、臂膊、肋腰等處受刨甚重,他可以趕得對方到處跑,但眼前他卻辦不到了,只因他不能隨意移動,所以他便只好站立原地,以劍刃的旋射回掠來保護自己——如果鍾良不冒險進襲,始終在他刃端所指的範圍之外的話,他就極不易傷到對方了。

    「白幡魂使」鍾良表面上雖然冷木如昔,但他內心的焦灼與憤恨卻是無可言喻的,不但是他同伴們的血仇所報全賴於他,當家的律令壓頸,就算他自己的老命吧,也全繫於這一戰上,可是,看情勢,除非冒險近攻,恐怕還是取勝無望,像這麼繞圈子游鬥下去,他也明白,就算繞到天亮,也不會繞出個結果來。

    但若冒險逼近,固然也有希望擊殺敵人,不過,敵人也同樣有機會將他擊殺,兩相比較,他不禁有些寒心——因為,若是逼近,只怕對方擺平他的可能更要來得大些,技擊之道絲毫不能勉強而求其僥倖,這一點,鍾良也是十分瞭解,而今雙方的功力深淺,乃是一看即知,用不著爭辯的事。

    心裡一急,鍾良在持續的游戰中,振吭大喝:

    「兒郎們,併肩子上!」

    接著他的吆喝,一陣並不熱烈的殺喊聲響了起來,圍在外圍的三四十名大漢立刻一擁而上,攻向南幻岳!

    一式的鬼頭刀在寒光閃映中甫始砍向南幻岳,隔著還有好幾尺遠,南幻岳的「寒水紅」,已經蛇一樣「嗤」的反絞,在光芒如雨中,十幾溜殷紅鮮血狂噴,十幾個黑袍人,也就慘呼連聲的撞跌成—片!

    覷準時機,鍾良身貼白幡,暴射而進,幡旗「呱」聲捲向敵人下盤,幡桿卻狠戮對方咽喉!

    情勢迫急之下,南幻岳猛偏身讓過斜刺裡砍來的六七柄鬼頭刀,雙手緊捏「寒水紅」的白玉柄,狂揮猛絞,「嗖—一」聲尖嘯立起,飛舞的青光白芒穿射縱橫,「嚓」「嚎」「嚓」裂帛之聲不絕,白幡幡面寸寸搖落飄揚,但是,幡桿卻在他偏身的一剎那斜斜插進了他的背肉之中!

    痛得南幻岳猛一咬牙,猝然仆地,幡桿尚未從他肉中拔出,「寒水紅」「絲」聲暴回,「瞅」的一響,鍾良的一雙大腿業已齊根斬斷!

    當鍾良只剩下半截的身體尚未墮地之前,南幻岳厲吼著飛掠,「寒水紅」千百道精芒宛如浩浩疊浪排湧,青光掠舞中,鍾良身上的骨肉毛皮塊塊拋擲,五臟六腑寸寸彈甩,含著血,摻著漿,這位魂使業已脫除臭皮囊,四大皆空的真正成了魂使了!

    一種恐怖的,驚震過度的駭然嚎叫出自那些殘餘的黑袍人口中,沒有一個膽敢再行上前攻截圍撲,他們全像見了鬼一樣跌跌撞撞的往後推擠奔逃,一個個宛如神智都嚇昏了……

    九尺軟劍飛揚而起,灑過一溜血水,「錚」聲歸鞘,南幻岳蹣跚的,夷然無畏的,頭也不回的登上了他的路邊的坐騎,一抖韁,潑刺刺急馳而去!

    坐在地下的呂花在片刻驚僵情緒平復之後,突然爆出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

    「天啊……完了……全完了……『浮圖崗』的威名……大當家的霸業……趙根、孫傲、嚴家二兄弟、胡峰、黑白無常……鍾良……他們都死不瞑目啊……多少年的心血……多少年的辛勞……俱成泡影了……我們以後再怎麼混下去啊……天啦……」

    面色灰白,形容憔悴的齊用鬥,哆嗦著兩片泛烏的乾癟嘴唇衰弱的叱責:

    「還……哭什麼?呂堂主……哭也設有用……反而……反而越發留人……笑柄!」

    呂花咧著一張血猶大口,滿臉的銅錢大麻子裡也似全沾著淚水:

    「怎麼辦啊?大當家,我們可得怎辦啊?任什麼顏面全丟淨啦……」

    齊用斗模糊的視線裡,望著那些自四邊投畏縮縮蹭著回來的手下們,不禁搖頭悲歎,道:

    「都足『黑白無常』惹的禍……出了事,硬跑回來哭訴著要給報復……兩個人中還留下—個包承才在『大理府』吊綴著人家,生怕人家跑了似的……唉,當時如果包承才跟丟了姓南的蹤跡,反倒免去了這場大禍了……」

    突然呂花怔了怔,宛似想起什麼,收住淚,嗚嗚噎噎的道:

    「大當家,你這一提,我倒記起一件事來……有關包承才跟蹤南幻岳之時所發覺一些事,他是在匆忙巾告訴了老鐘,老鍾曾向我提過……這使我有了個主意……」

    齊用斗有氣無力的問道:

    「是什麼事?什麼主意?」

    呂花望了一眼沉晦黝暗的天空,右手的創傷痛得她連連噓幾口氣,然後,她咬著牙道:

    「在潘老三家裡『黑白無常』吃了虧出來以後,料定姓南的也不會久待麼,不是方浩就馬不停蹄的跑回來求援了?他將『黑白無常』,包承才留在潘老三的大門對面隱暗處監視著姓南的行蹤……」

    齊用斗哆嗦了一下,說道:

    「我……知道這些事……」

    呂花忙道:

    「大當家,還是先找人給你上上藥包紮一下吧?」

    齊用斗搖搖頭,閉著眼,臉色灰青的道:

    「不用,我這陣子還可以支持——你說下去。」

    呂花舐了舐乾裂的嘴巴,道:

    「姓南的自是不曉得包承才在暗裡綴著他,在包承才跟蹤他的這一段時間裡,發現南幻岳與那姓狄的老不死曾在城外吃幾個毛賊攔截過,打算搶劫南幻岳從潘老三那裡勒索得的三千兩銀子所折合的黃金,結果,那幾個毛賊當然是叫姓南的好整—頓,但是,他卻將那幾個毛賊放了,後來又出現一個騷女人,與南幻岳和狄老頭到一片林子裡談了很久,過了一陣,那騷女人不知怎的竟和狄老頭上馬走了,南幻岳一個人又返回了『大理府』……」

    齊用斗傷口痛得有些吃不住勁了,再充不得英雄,他吩咐身後扶著他的兩名手下道:

    「快,快去把後面的李師爺請來……叫他別忘了連藥箱子一起拎來……」

    答應一聲,兩名黑袍大漢裡的—個飛快奔向黑暗之中.這時,其餘的「浮圖崗」所屬正在默默清點傷亡,掩埋死者,做著善後清理工作,他們每個倖存者的神色都是那麼沉重,那麼灰澀,更留著餘悸未消的怔忡……

    呂花吞了口唾液,續道:

    「姓南的返回『大理府』後,等到天快暗了,便獨自到達一座巨宅之前,越牆而入,包承才為恐漏了形跡,不敢進去,便在牆外守著,他等了一會,就聽到圍牆裡傳出來打鬥叱喝之聲,又聽到一片慘呼悲號,再過了一陣,姓南的又越牆出來,大刺刺的揚長而去,包承才匆匆躍上牆頭向裡一看,在屋裡燈光的映照下,乖乖,庭院裡,竟躺滿了一地死人——全是南幻岳下的毒手!」

    齊用斗喃喃的道:

    「以南幻岳這小子的一身……本領來說……造成此等場面……並不算奇事!」

    呂花又痛得在右手五指斷落之處呵氣,邊歪著臉道:

    「是的……包承才在牆頭上一看,就著屋裡的燈光,他認出院子裡的屍舀中有兩具是他識得的——竟是『伏龍團』的『十二伏龍手』中的老五『青儒生』花超與『太歲頭』馬壽堂!」

    齊用斗咬著牙,又將話從齒縫裡擠出來:

    「如何?」

    呂花盡力提著氣,道:

    「然後,包承才又去追蹤南幻岳了,當南幻岳歇過一陣自東側門沿著這條路出來的時候,他便立即奔到先前和方浩約定的會面之處『興福酒鋪』,那時,方浩和老鍾以及嚴家二兄弟等人剛好也到了,我們大批人馬亦待在城外『松林伐』等候消息,包承才匆匆一天來跟蹤南幻岳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一邊派人出來通知我們到這裡攔截姓南的,一面他們就從後頭一路掩了下來……」

    齊用斗又是痛苦,又是衰疲,又是不耐炳,於是冒火道:

    「呂堂主,你囉哩囉嗦了一大套,到底要告訴老夫什麼事?莫不成就敘述包承才如何跟蹤南幻岳的經過,如今干也幹完了,人也死盡了,還談些沒有意思的事做什麼?老夫——哦,好痛!」

    呂花灰白的大臉上浮起一抹受委屈的紫紅,她訥訥的道:

    「大當家,我只是說得詳盡點,好使你瞭解我的主意……」

    齊用斗吸了口氣,撇著嘴道:

    「快……點說……揀重要的說……唉,我是老了……剛才還能夠勉強……就這一會,竟忍受不住啦……」

    呂花抽抽鼻子,強忍住亦是扯腸割心般的斷指疼痛,沙啞的道:

    「大當家,我的主意是這樣的……我們今夜道此打擊,力量大為削減,再想報這血仇,光憑我們這點人,只怕是不夠對付姓南的了……花超與馬壽堂乃『伏龍團』的中堅角色,他們橫道姓南的宰殺,『伏龍團』是決不會善甘罷休的……他們也必將找著姓南的替花超與馬壽堂報仇,我們何不與他們聯合一致?一齊來應付南幻岳?這樣,大家全都省點力……」

    齊用斗顫巍巍的點頭道:

    「你這主意不錯……我們回崗之後——便交待他們去和『伏龍團』的人談談……唉,今夜我們真找得慘……」

    呂花眉心似打著結,衰弱的道:

    「幸虧……『大盛堂』的人設來……」

    齊用斗沉沉的問;

    「怎麼一說?」

    呂花顫了一下,道:

    「若是來了——怕也一個不剩……」

    齊用斗重重的一哼,不悅的道:

    「你說點好聽的!」

    這時,暗影裡,兩個人已經氣喘吁吁的奔了過來,前行是方才去找人的黑袍大漢,後跟的是一個骨埂如柴,身著寶藍福壽團字圖長袍的酸儒,兩人來到了齊用斗面前,那酸儒就幾乎要喘斷氣了!

    張大了口在呼吸著,這位骨瘦如柴,面色焦黃,蓄了兩撒八字鬍舯仁兄方待埋怨幾句,目光瞥處.不禁怪叫一聲:

    「天爺……齊老大……你,你的手呢?」

    齊用斗用力睜開一雙昏濛濛的眼,要死不活的道:

    「手?才沒了……」

    黑袍大漢急道:

    「李師爺,請了你來就是替當家的下藥包札的啊,當家的手已經斷掉了啦!」

    呂花也呻吟著叫:

    「李師爺……我的五隻手指也全斷了哇……」

    齊用斗身子抽搐了一下,怒叱道:

    「上下有序,老夫先來……」

    這位李師爺移目四周,哆嗦得臉全變了顏色;

    「我的親娘!怎的這多人躺下了?此處簡直成了修羅場啦……怪不得老大叫我一個人待在前面不要我過來,慘哉!」

    齊用斗中氣衰竭的叫:

    「師爺,快給我上藥止痛吧,吃不住勁了……」

    於是,李師爺慌忙從那接自己來的黑袍人手中接過了一隻檀木藥箱,啟開後,匆匆取出藥物來為齊用斗敷抹包紮,他一面忙,一面悚日驚心的道:

    「老人……你們不是來這裡堵截一個仇人麼?莫非是中了人家的計算?怎的慘到這步田地?看看躺下這一片……」

    齊用斗哼唧著沒有回答,管自皺眉閉目強忍著痛楚,旁邊,呂花接上道:

    『哪兒中了人家的計啊……只是輕估了人家的力量啦,唉,叫他一個人把我們整成了這副模樣……」

    李師爺激靈靈的一顫,驚慘的道:

    「對方——只有一個人?」

    呂花愁眉苦腔的道:

    「可不是,只他一個人我們業已吃不住了,再多一個還受得了?那就省了你的事啦,亦不用來替我們上藥扎傷了……光準備著幾口薄皮棺材也就是囉……」

    正在包紮中的齊用斗不由猛睜開眼,氣喘喘的道:

    「呂花,你少說一句行不行?怎的盡講些喪氣話?」

    李師爺驚恐的道:

    「老天,那人這麼個厲害怯?豈不成了人王啦?」

    齊用斗又氣又惱的道:

    「師爺,你只管用心給我治傷,別的,不用你操心……」

    李師爺一邊繼續動作,邊搖頭歎道;

    「唉,一隻手,老大,太可惜……」

    齊用斗喃喃的道:

    「早晚——我會找回來的,找回我這隻手……」

    李師爺不敢再答腔了,側首問旁邊的黑袍人:

    「夥計,你去將受了傷的其他人搬到一處,我這裡完畢後就來替他們醫治……」

    黑袍人怔了怔,問道:

    「什麼其他的人,李師爺?」

    李師爺不快的冷聲道:

    「其他的受了傷的人呀,你怎的這點腦筋也不夠?莫非另外的傷者不需醫治麼?」

    黑袍人苦笑一聲,道:

    「師爺,再沒有受傷的人了。」

    這一回,輪到師爺一怔:

    「再沒有受傷的人了?那——地下躺著的這些呢?」

    黑袍人澀澀的道:

    「全死淨了,設一個還帶口氣的!」

    背脊一陣發冷,李師爺不再吭聲了,這是一場多麼殘酷,又多麼狠厲的搏殺啊,黑沉沉的夜也宛似一下子叫血腥給疑固,叫愁慘給染深了,這就是江湖風雲麼?何等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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