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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陰風愁霧心似晦 文 / 柳殘陽

    大概是「鐵槳旗」的人們太過相信孟天復與山莫古的本領,認為有他二位壓場便足可吃定,所以在「鯨穴」之外,並沒有另行佈署什麼高手做圍堵接應,當屈歸靈破窗而出,除了引起幾個警戒中的小角色一陣愕然叫嚷,不曾遭到任何阻礙,人已越牆飛掠,長射進一片黑暗之中。

    屈歸靈知道自己的傷勢不輕,血氣翻湧下非但雙眼泛花、內力不繼,後腰部位連帶著背脊竟也僵麻硬結,難以牽動,而心腔子不停的劇烈收縮,每一次收縮,便有一股熱流往咽喉處沖激,他拚命憋著氣吞嚥下壓,生怕血噴神頹,這一輩子就別想活著逃出「黑巖半島」了。

    他明白,人在這種情形下,是決計不能逞強的,眼前的因應之策,只有一樁——好歹且先躲過追兵再說,別提叫孟天復或山莫古追到沒有活路,即使被安磐截住,也一樣不好招架。

    何如霞隱身「接應」的地方,他記得十分清楚,原先倒沒想到真讓這位何二小姐打「接應」,現在,預留的這一步卻還派上了用場。

    屈歸靈的行動有若驚掠的飛鴻,一閃之下,人已上了這堆錯疊嵯峨的礁石頂端,他剛剛往一個巖窩中伏身,斜刺裡、冷芒猝映,一柄劍瞬間幻為一雙,對著他的側面戳來!

    猛然向裡縮貼,屈歸靈低促地叫了一聲:「二姑娘,是我!」

    劍鋒隨著他的喊聲收回,一陣淡淡的馨香輕拂,何如霞已從旁邊的半截巖脊後現身,夜濃霧重,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語調中卻顯然透著忐忑憂惶:「是屈先生?」

    屈歸靈喘了口氣,沙著聲音道:「是我。」

    何如霞機伶憐地打了個冷顫:「葉叔呢?」

    黑暗裡,屈歸靈又不禁心腔子抽搐;他僵寂了須臾,才艱澀的道:「葉兄他……陷在『鯨穴』中了……」

    何如霞的語氣彷彿玄冰,又冷又硬:「而你,卻獨個兒逃了出來?」

    屈歸靈啞著聲道:「要不是葉兄拚死掩護於我,只怕我也難有生路……」身子往裡靠近,何如霞的面容在夜色中蒼白如紙:「你是說,葉叔已經遭到不幸?」

    屈歸靈吶吶地道:「在我脫離現場的一剎,葉兄已受重傷,二姑娘,葉兄生死如何,目前尚不敢斷論,但是,以當時的情況來說,實難令人樂觀……」

    哼了哼,何如霞咬著牙道:「為什麼你不和葉叔同進退、共生死?屈先生,你們是兩個人進去,逃出來的竟只有你一個,你不覺得這是一種臨難苟免、不仁不義的行為?」

    屈歸靈又是氣憤、又是痛苦地呻吟著:「二姑娘,你不可斷章取義、含血噴人,當時的形勢你不知道,要想兩個人一齊脫險,決無可能,至多饒出一個,甚或雙雙犧牲——」

    說到此處,他突兀靜止下來,何如霞想要開口,卻在恁般僵寒的陰森感應下不期然的噤聲——於是,她已聽到巖窩之外,有衣袂飄風之聲連續掠過,不多久,更有火把的光輝移動,但是,就聽不到一丁一點的人聲喧嘩。

    屈歸靈靠在巖壁上,微仰著頭,兩隻眼睛卻大大的睜著,他的「天殘劍」仍然靈蛇似的纏疊在右腕上,偶而閃炫起一兵冷芒——他早已打定主意,能夠躲過這一劫,當然還有回來索討公道的機會,否則,再綴上對方幾個,亦算無憾了。

    何如霞則板著臉龐一聲不響,當巖窩外的火把光華忽隱忽現的映過她的側面,襯托出來的只是一張宛若石雕般的假像。

    此時此刻,再怎麼多做解釋亦是枉然,屈歸靈不僅肉體上痛苦莫名,精神上的抑鬱尤其如煎似熬,這算怎麼一個說法呢?浴血豁命,為的乃是一個「義」字,「義」字的沿伸,卻竟落得如此不明不白的一場委屈,莫不成天下的不平之事,果真管不得、睬不得?或者是,自己熱心過份了?

    時間在靜靜的流逝,但追索的敵人卻似乎尚未放棄他們的希望,一撥撥的搜過來,一撥撥的查過去,火把在閃映,青紅色的光焰在跳動,悠忽忽的飄移來去,夜暗裡,就似溜溜陰魂不散的鬼火。

    屈歸靈也計算過,對方成功的機率並不大,「黑巖半島」如此廣闊,地形又這般複雜,時當深宵,天候惡劣,在層疊錯落的礁巖縱布間,要想找著一個執意躲藏——或者已經趁隙遠揚的人,何異大海撈針?況且這個人的反應機智又不太差,求生力強,若待追拿得手,更則難了。

    最不能平衡的,屈歸靈深知這孟天復,以孟天復的身份地位與武學修為而言,失掉的那兩截手指,不啻是對他威望的嚴重,這樣的打擊,已不是泛泛的寬宏大度空言所能彌補,它必須用鮮血來解恨除怨,當然,屈歸靈將盡量避免給予孟天復如此機會,眼前,只有雙方運道的走勢了。

    何如霞依舊緊繃著臉孔,一聲不吭,瞧這位何家二小姐的模樣,和她有仇的不像是外面「鐵槳旗」的朋友,倒似是與屈歸靈透著那麼幾分不共戴天。

    霧氣更濃了,森森的寒潮無形無影的伸展滲浸,冷冽的海風在霧氣外徘徊低咽,冰濕的感覺便往人骨縫裡鑽,這「黑巖半島」,可真是一座現世的人間地獄……

    天色微明,巖窩的四周浮沉著——的霧氳,霧仍舊是那麼深濃,只不過,晚間透著郁黑,拂曉又變做無底無邊的乳白了。

    空氣冰寒,吸一口入肺,能凍得人混身起雞皮疙瘩,春末夏初的節令,還有什麼地方會有這種反常的氣候?趕到果真進入冬季,那等雪凝天地,呵氣成冰的日子,還能客人過下去麼?

    何如霞不期然的哆嗦了一下,目光瞥過屈歸靈的臉孔,這時,她才駭異的發覺,屈歸靈的面色竟如死灰,胸前血漬浸染,而血澤卻早已痂結成一片紫褐!

    略略猶豫了片刻,她輕輕地開口道;「屈先生,你,你可是受了傷?」

    半撐著眼簾,屈歸靈疲備地道:「沒什麼要緊,我還挺得下去。」

    何如霞怔忡地道:「憑你的功力,竟也有人傷了你,那人的修為,必定已經不可思議了,屈先生,傷你的是誰?」

    雖然明知說出來也可能只是白說,屈歸靈仍舊吃力地道:

    「是兩個叫做『海怪山魅』的武林前輩,二小姐,你聽說過麼?」

    何如霞迷惘地搖著頭道:「『海怪山魅』?這是什麼人?我從來就沒有聽過他們的名字!」

    吸了口氣,屈歸靈道:「那『海怪』,就是黃海『赤嚴島』的『白眉仙翁』孟天復,『山魅』則為『終南山』『孤塔峰』的『一杖獨行』山莫古……他們兩人四十年前就已揚名江湖,稱得上武學精湛、造詣深宏,內外修為都是頂尖的道流,我從來不曾想到,這兩個人會和魏長風有什麼淵源,更未料及他們竟如此替魏長風賣命……我疏忽了這個關節,葉兄也同樣疏忽了這個關節,所以,結局便落到眼前的一場慘痛……」

    何如霞雙眉緊蹙,沉重地道:「照你的說法,屈先生,這兩個老怪物竟是無緣無由、無征無兆,突然從莫須有之間跳出來為虎作倀的?」

    舐潤著乾裂的嘴唇,屈歸靈沙啞地道:「怨只怨我們消息欠缺靈通,對敵情的搜集不夠縝密,二姑娘,他們兩人的出現,當然不會是『無緣無由、無征無兆』,僅是我們事先沒有廣做研議,細為推敲罷了,如果我們的準備工作做得足夠,便極可能免去這場災禍……」

    何如霞道:「這又是怎麼說法?」

    屈歸靈強打精神道:「二姑娘,那孟天復,是魏長風師父孟天敬的嫡親胞弟,不但彼此關係極深,這些年來,他更一直接受魏長風的奉養,雙方來往十分親密,從未有所中斷,而孟天復生平最要好的摯交就是『孤塔峰』的『一杖獨行』山莫古,二人聲息相通,時做盤桓,任誰有事,俱皆並肩一體,共擔共承……像這種消息,假如我們事前能深入刺探,預為析解,孟、山兩人的動態自則便在考慮之中,因而提早防範,先行佈署,情況即有改觀的可能……」

    何如霞道:「魏長風的師父孟天敬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嗎?誰又會去注意他那死鬼師父的關係?屈先生,這不該指責是我們疏忽,像這些陳年爛帳,若待一樣一樣去清理整頓,還得加以推敲析解,豈不煩死人了?」

    屈歸靈苦澀地一笑:「就因為沒經過這一道手續,我與葉兄便栽了今天的斤斗……二姑娘,有時候,有些事,是必須要不憚其煩方能完滿的……」

    何如霞沉默了一會,始幽冷地道:「現在說這些,已經與事無補,屈先生,如今形勢到了這步田地,你有什麼打算?」

    捂著嘴嗆咳了幾聲,屈歸靈低啞地道:「以我目前的體能狀況,實難繼續進行狙擊任務,我想先行離開此地,方為當務之急,然後,待我傷勢痊癒,再做進一步的行動。」

    何如霞生硬地道:「葉叔呢?就這麼棄他而去?」

    面頰立刻抽緊了,屈歸靈悲楚的道:「我們不是棄他而去,二姑娘,因為實際上我們現在是無能為力——」

    何如霞尖銳地道:「先是我姐姐,後是我葉叔,屈先生,你都是『無能為力』,歷史重演的事向來不多,你卻如法炮製來得個快,也不怕把詞兒說順了嘴?」

    深深呼吸了一次,屈歸靈頓時扭曲的面孔隨著他呼吸的過程轉趨平靜,然後,他緩慢地道:「這一切情形,我都會向令尊做詳細交待,是非亦自有公論;二姑娘,只請你慎自克制,不要把你積存心中的洩憤向我發洩,因為我並不是一個適於隨他人鬱憤的對象。」

    何如霞冷冷地道:「我沒有向你發洩我的鬱憤,屈先生,我不過在陳述一樁事實罷了。」

    屈歸靈忍耐著道:「那是一樁事實,還是一項惡意的曲解?」

    猛一仰頭,何如霞道:「你心裡明白,屈先生。」

    蕭索的笑了,屈歸靈道:「我明白,二姑娘,我當然明白,至少,這兩件事的發生,我全在現場,而你卻不在,二姑娘,光憑臆測及個人的情感趨向為事實論直相,乃是極不正確更近乎荒謬的!」

    窒噎了一下,何如霞憤怒了:「屈先生,你在指我胡說?」

    屈歸靈乏倦的歎息著:「二姑娘,你的年紀已經不能算做小孩子,我指的是什麼,你應該明白,時間將會澄清一切,天下事,沒有一樁能夠永遠混淆下去的。」

    何如霞的聲音從齒縫中迸跳出來,有如一顆一顆冷硬的冰珠子:「我等著瞧,屈先生,我等著瞧!」

    屈歸靈閉上嘴,閉得好緊好緊;他不但是累、是難受,尤其覺得消沉,草莽風雲,血刃江湖,從來不曾有一時像此刻般的悲哀過,假如他沒有途經「落月灣」、沒有遇上何如霜,雖然難說目前他正何處消遙,至少不會陷在這鬼冷冰清的險地乃是篤定!

    不知道已經是什麼時辰了,天光只那灰蒼蒼、白茫茫的一片,沒有日影、不見明暗,巖窩之外,除了風聲浪聲,寂靜得宛同鬼域,像是「鐵槳旗」上卜的凶神惡煞們,突兀間全跳進了海裡。

    屈歸靈自然明白「鐵槳旗」的夥計們不可能跳進海裡,而外面的情形越是安靜,便越發凶險,這證明對方十分沉著,毫不忙亂,不管有沒有希望,他們依然定下心來,極其細密的進行著搜尋的工作。

    過份的寂寥、過份的冷清,並不是一件好事,它往往給人的精神上帶來無比的壓力,意識間增加某些莫名其妙的幻覺,百無聊賴,最是單調枯燥,何況半席不到的巖窩面積內,對坐著兩個冷臉心悖的伴當,這股子滋味,亦就更不好生受了。

    許是憋不住恁般僵凝的氣氛吧,何如霞兩眼上仰,又冷冰冰地開了口:「屈先生,在你的指揮之下,可已決定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個鬼地方?」

    屈歸靈木然道:「總要等天黑以後,白晝行動,綻露痕跡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們必須盡量避免冒險,因為在現今的狀況下,我們難以承擔冒險的後果。」

    何如霞的眼圈已泛現著一抹淡青,她的的模樣看上去憔悴而困乏,但她卻強撐著,用一種顯然是帶著三分賭氣的語調道:「屈先生,我認為只要外面的危險性降低,我們就不必非等到天黑不可,我希望你能允許我到礁巖四周去探查探查——」

    屈歸靈平靜地道:「你知道,這樣的請求我不會允准,二姑娘,這太過冒險。『何如霞不悅地道:」若不到外面查看清楚,又如何得悉情況緩急?屈先生,窩在這裡,只怕死路一條,你或者無所謂,我可憋不住!「

    將面頰輕貼著冰冷粗糙的石面,屈歸靈發覺自己克制的功夫又深入一層:「二姑娘,請你相信我的判斷,窩在這裡,決非死路一條,而且正好相反,我們只有靜伏不動,才是使敵無計可施的自保之道,假設稍露行藏,則對方鷹犬立聚,將目標區鎖定圈縮,逐一搜查,那時,就真個插翅也難飛了……」

    何如霞懊惱地道:「說來說去,都是你的道理!」

    屈歸靈淡談地道:「經驗之談而已,二姑娘,經驗都是鮮血與生命換取得來,決非子虛。」

    不自覺的用手摸向肚腹,何如霞喃喃地道:「人家都快餓死了……」

    屈歸靈還是頭一次看到何如霞這種小兒女態,無意中竟自露嬌憨;他有些新鮮的感覺,但言詞仍不免微帶調侃:「昨晚傍黑時分,你要是吃下那副夾肉燒餅,眼下就不會有這麼飢餓,我早告訴過你,若是不吃,第二頓還不知何時才能上口,你根本不聽勸,現在可嘗到滋味了吧?」

    何如霞瞪著眼道:「我怎麼會知道一拖會拖得這麼久?我還以為至多鬧到半夜就能完事……」

    屈歸靈道:「所以說,你的經驗尚嫌不足,否則,我又如何事前就有先見之明?」

    何如霞嗔道:「你不用得理不饒人,屈先生,任你再是舌燦蓮花,足智多謀,我們仍被困在這裡乃是不爭的事實,你要真像你自詡的那麼經驗老到,想法子盡快脫險才算是高明!」

    屈歸靈頷首道:「且等入夜,二姑娘,我保證我們出困的機會很大,至少,比你想像中來得大。」

    哼了一聲,何如霞道:「只要別等到把我餓死就行。」

    屈歸靈在身上摸了一陣,歎口氣道:「我想不至於那般嚴重,二姑娘,很抱歉,實在是找不出一點果腹之物……」

    肚子裡響起幾聲咕嚕,何如霞不禁十分窘迫,她轉過臉去,只空空洞洞地望著巖窩外那一片浮沉的灰白,茫然間,不知她在尋思些什麼?大概是,一碗熱騰騰油汪汪的紅燒牛肉麵?

    屈歸靈對何如霞目前所受的煎熬極為同情,他曉得「飢餓」的味道是什麼,更清楚「飢餓」在人的體能或意志上所造成的傷害有多大,世間多少英豪,古今若干聖賢,也沒有幾個闖得過這一關,堪堪落到名節不保!

    同情儘管同情,他卻沒有法子為何如霞解決這最簡單的謀食問題,他只能提早行動——越快離開這裡,何如霞所遭的罪就越早結束。

    時光慢慢的過去,雖然慢得有如蝸行,好歹總算在一點一滴的流逝,等夜幕垂臨,屈歸靈竟似苦熬了十年——對何如霞來說,感覺上又不知是多少個十年了!

    霧又濃了,又變黑了,深稠得彷彿漫天蓋地傾潑下無盡的墨汁,伸手抓一把,都有那等冷黏濕膩的感覺。

    屈歸靈輕輕啟聲道:「二姑娘,我們準備走吧。」

    等這句招呼,何如霞已等了老半天,剎時間,她竟有著死囚獲得大赦般的感動,忙不迭地將身子向外移,她急切地道:「謝天謝地,總要脫離苦海了……」

    屈歸靈趕忙伸手按住了何如霞的肩頭,神色凝重地提出警告:「二姑娘,切勿輕舉妄動,能否安然脫險,還在於我們自己的謹慎小心,容我在前開路,一切行止,請注意我的暗號點撥——」何如霞道:「說來說去,總之一句話,聽你的吩咐也就是了!」

    上身滑出巖窩之外,屈歸靈回頭一笑:「更關係著你的腸胃問題。」

    不待何如霞再有表示,他已悄無聲息的貼著礁石邊緣落地,就這麼一個不算劇烈的動作,也頓時引起一陣暈眩,尤其是後腰部位,牽扯著背脊與兩肋,亦好像扭曲般產生了連續的抽痛。

    靠在礁石上,他略略喘了口氣,目光正向四周搜視,何如霞已經緊隨而下,瞧著這等模樣,忍不住憂心忡忡地問:「屈先生,你的身體狀況,似乎不像你先前講的那麼輕鬆,這段路途,你真的挺熬得住嗎?」

    屈歸靈低促地道:「放心,我以前受過比這更重的創傷,也一樣耗過來了——二姑娘,咱們走!」

    說著,他身形低伏,領頭前行,曲直彎轉,俱皆掩隱於怪石奇巖的嵯峨橫豎之間,何如霞屏息緊隨,許是情緒緊張過度,業已數次仆跌了。

    濃霧仍在迷漫,黑暗一望無際,但這種令人厭惡的天氣,對於他們如今的處境來說,卻顯得十分的偏愛,避險逃厄,還有什麼能比晦冥的夜色更有幫助的?所以,儘管寒濕陰冷的空氣凝聚不散,感覺起來,卻似是好多了。

    何如霞偶而回頭,仍可見到霧氳朦朧中「鐵槳旗」莊院的燈火淒迷,但是,除了莊院中的燈火之外,整個「黑巖半島」便完全陷入一片漆黑,甚至連島端兩側的碼頭上亦無半點明火晃亮,幽寂森嚴,宛同鬼域。

    前行的屈歸靈,忽然在一道平墩般的岩石前停下身來,他弓著腰,強屏呼吸,凝神注視著左側方的某一點,何如霞立即跟著伏下,悄聲問道:「發現了什麼?」

    屈歸靈沒有回答,因為他無須回答,何如霞就已經聽到了一陣細碎的步履聲移傳過來,聽聲音,這些人不是在礁巖間竄跳,只是沿著巖底的隙縫迂迴行走,人數不少,大概有五六個之譜,一邊走,還一邊談著話呢。

    一行人逐漸近了,有個粗嗓門首先把滿腹的牢騷隨風飄送過來。

    「……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啦,卻還不依不饒,愣逼著接下去搜,便搜翻了這片礁巖地,我也不信能搜得出隻鳥來,天昏地暗的,隔上三尺不見人影,別自己打著自己就算燒了高香,又到哪裡找活人去?」

    另一個蒼老的聲音也沉沉地接著道:「九成九是早跑了,人家又不是白癡,就窩在地頭上等你來抓?怪只怪斷的是孟老祖宗兩截指頭,寶得很,不找點補綴,交待不了哪……」

    步履聲細細碎碎的響著,在一腳高一腳低的移動中,反映出那般的無奈與怨恚,這些受人使喚的夥計們,看情形早也不帶多少士氣了。

    等他們走遠,屈歸靈才抹了一把額門上的水痕,輕聲道:「二姑娘,我們今晚出困的希望很大,『鐵槳旗』這些當差值勤的朋友們,顯然都已不大起動,只要事情到了虛應敷衍的程度,就談不上效率了。」

    何如霞點頭道:「聽他們談話,一肚子苦水,好像比我們還難過……」

    屈歸靈不再多耗,引著何如霞繼續前進,一路上吃盡了辛苦,好在卻沒有再遇上什麼凶險,直到脫離「黑巖半島」的範圍,兩個人才在一片疏林子裡喘吁吁的跌坐下來。

    何如霞的累,主要是緊張加上飢餓,屈歸靈的累,則多半肇因於他的內傷;人在性命交關的危急情況下,體能的亢奮程度往往超逾日常的負荷極限,不過,一朝情況消失,那種疲備的感覺,可就更深沉了。

    兩個人休息了約模個把時辰,屈歸靈越覺不適,但他仍然強自忍受,打起精神道:「二姑娘,這裡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尚得趲趕一程,到另一個地方——」

    何如霞半倚半靠在一棵樹幹上,連說話的音調都提不起來了:「還要去哪兒?屈先生,我好累,一輩子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累過……」

    掙扎著站起身來,屈歸靈苦笑道:「此地離著『黑巖半島』太過接近,難保沒有他們的追騎巡迴,我們得再找個較安全的所在落腳,二姑娘,記得寄放馬匹的那家樵戶?」

    何如霞歎著氣道:「那家樵戶座落在半山腰裡,還得爬半片山才到得了,屈先生,想一想,就像是遠在天邊那麼迢遙……」

    屈歸靈瘖啞地道:「走吧!二姑娘,勉為其難。」

    於是,何如霞只好咬緊牙關,舉步艱難的跟著屈歸靈走出林子,朝著目標進發,其實,從這裡到那寄存馬匹的樵戶家,也只不過十來里路,但這十來里路,平時走來如同郊遊踏青似的輕鬆愉快,此刻一步一顛,一腳一拐,倒真有點攀刀山的味道了。

    天才濛濛亮,半山腰上的那家樵戶已然在望,屈歸靈不管何如霞願不願意,伸手攙扶著這位二小姐沿著山徑往上走——他不是故獻慇勤,而是眼見何如霞臉色透青,嘴唇泛白,全身抖索不停,再不幫上一把,恐怕就要用背的了。

    那家樵戶人口簡單,只得夫妻一雙外帶個牛犢似的半樁小子,全家大小都挺本份老實;現在,當那老樵子睡眼惺忪的剛把一扇木門啟開,猛然看見站在面前的屈歸靈與何如霞,不由大吃一驚,彷彿是看到了惡鬼一樣登登登退後三步!

    屈歸靈雙手往臉上一抹,和顏悅色地道:「老汪,別怕,前天就是我們把馬匹寄存在你這裡的……」

    叫老汪的樵子定下神來,仔細看了看屈歸靈及何如霞,這才放心迎上,卻滿面驚疑不安的道:「呃,屈公子、何姑娘,這,這是怎麼一碼事?兩天不見,二位竟變成了如此模樣?還有,還有那位葉大爺呢?」

    揮揮手,屈歸靈先不答話,將幾乎挪不動腿的何如霞扶進堂屋,一邊找椅子安置下這位二小姐,邊急著向老汪交待:「麻煩你,老汪,先打盆熱水來,再泡壺濃茶,另外不拘什麼,只要是吃的,好孬全端上來,越快越好,人都要虛脫啦……」

    老汪顧不得再發問,一疊聲地答應著,又扯開嗓門把老婆兒子全叫起來,三個人一齊動手張羅,忙得雞飛狗跳——但卻透著那等心窩的親切熱絡,好歹,總算是來到一處不須忌憚,具有人味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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