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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鯨穴險逾虎狼窩 文 / 柳殘陽

    石砌的圍牆雖高,對屈歸靈和葉潛龍而言,並發生不了任何阻礙作用,他們輕輕悄悄地上了牆頂,又輕輕悄悄地落到地面,燈火點點,燦亮閃爍,卻又在他們身上映幻過一溜細碎的光影,兩個人已經隱入黑暗的死角里。

    莊院中固是處處明亮,但卻不算熱鬧,至少,比起這繁星似的燈籠火把來,它應襯托出的景象及氣氛未免稍嫌冷清——沒有什麼聲響,不見熙攘的人群,偶而有巡邏的隊伍疾步經過,遠近也僅傳來那麼一兩聲低沉的叱問;這片莊院,似是被它自己郁重的形態凝窒住了。

    屈歸靈的背脊緊貼著這座石室的外壁,石壁透過衣衫,浸沁著一股極不舒服的冷硬感覺,這股感覺不但黏在肌膚上,也滲進心底,使得他情緒間都泛漾起那等的灰澀,幾乎就想插上翅膀,越早飛離越好。

    葉潛龍和他並立在一起,這位「千帆幫」的「總堂巡行」木然站著,模樣生硬,好像如果屈歸靈不出主意,他就能一輩子這麼站下去的味道。

    扯了扯葉潛龍的衣角,屈歸靈細聲問道:「葉兄,魏長風本人住在哪幢房子裡,你知不知道?」

    葉潛龍道:「他們稱呼姓魏的住處是『鯨穴』,位置似在莊院的後進,一幢兩層樓的獨立屋宇,我也只是聽說,卻不曾去過……」

    屈歸靈道:「好,我們就先衝著魏長風下手,假設能夠一擊而中,不敢說永絕後患,至少可使大多無辜生靈得免塗炭,問題就更容易解決了!」

    點點頭,葉潛龍道:「主意不錯,殺掉姓魏的,便不啻活人無數,屈大哥,我們這算做功德呢!」

    屈歸靈一笑,向葉潛龍示意前行領路,他們小心翼翼地藉著地形地物的陰影或凸凹的格局掩護著行蹤前進,在避過幾處明樁暗卡之後,終於來到莊院的後面,也發現了那幢寬敞厚實的二層石樓——他們確定沒有找錯目標,因為樓前的門楣上,正掛著一塊褐底白字的木匾,上頭有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鯨穴」。

    葉潛龍蹲伏在陰暗裡,他伸手朝石樓指了指,不覺呼吸略顯急促:「到了,就是這兒,不會錯,希望魏長風正巧在裡面,也免得我們多費手腳。」

    細細端詳著石樓的建築形式同關係位置,屈歸靈十分慎重地道:「葉兄,不管魏長風本人是否正在其內,我們都要速戰速決,避免糾纏,當頭一擊之下,立時後撤,要不然,就有身陷重圍之虞!」

    葉潛龍道:「我省得,『鯨穴』是『鐵槳旗』發號施令的重地,核心中的核心,一旦傳出警訊,自則觸動整個防衛體系,若不快逃,豈非嫌命長了?」

    屈歸靈低喝道:「走!」

    兩條身影,宛似夜空中驀起的一對飛鴻,眨眼之下已掠至石樓後側的窗戶,沒有帶起一點聲息,一絲風聲,彷彿燕子經波,秋水無痕。

    窗戶內一片漆黑,不聞響動,屈歸靈攀附在框沿邊,貼耳聆聽了一會,突地伸手推開窗格,身形微翻,人已進入房裡。

    俄頃以後,他的聲音從屋內傳來:「葉兄,可以進來了。」

    緊攀在窗框另一邊的葉潛龍,雙腿輕拳,身子上聳,游魚似的滑入房中,腳觸處,一片輕柔溫軟,地下敢情還鋪設著什麼毛毯一類的玩意哩。

    屈歸靈的語聲從屋角悠悠響起:「這像是魏長風的書齋,存書極多極博,只不知他有沒有時間看,看不看得懂?」

    葉潛龍閉閉眼,使自己的視力較適應房中的光度,於是,他發覺這裡果然是間書齋,一排排的線裝書籍羅列在四壁的紫檀木書架上,靠窗擺著書桌,桌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進門處尚置有坐榻,幾隻酸枝雕花高腳幾上或豎玉瓶,或坐香爐,佈置竟還帶著三份雅氣。

    屈歸靈的身影飄了過來,葉潛龍忙道:「屈大哥,人既不在這裡,我們是否要逐房去搜?」

    掩向門邊,屈歸靈輕輕啟開一線,瞄單目朝外窺探,然後,他招招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從門縫外,有光亮映入,顯然外面點得有燈火,葉潛龍快步趨前,輕聲道:「小心行藏,屈大哥——」

    屈歸靈迅速推門閃出,葉潛龍隨後跟上,現在他們察覺正置身在一條寬闊的走道上,走道兩邊,各有四門緊閉,頭尾處亦分別是另一扇掩攏的門扉,這表示二樓上一共有十一間屋子,書房內不見魏長風的蹤影,或有可能他就在其餘十間屋子的任何一間之內!

    略一沉吟,屈歸靈像箭一樣標射向走道盡頭那扇門扉,人到門前,猝然側移,左手倏伸又縮,那扉沉厚的木門已應聲往外開啟。

    門後,是一間相當寬大的寢室——有垂掛著深色錦帳的銅床、有衣櫃、有臥椅、有長几,而且,有燈、有人。

    人便端端正正的坐在臥椅上。

    這人的年紀,大概在五十上下,一張狹長無肉的面孔上,透著暗青的色調,雙目細長,瞳孔中的光芒冷酷如蛇,此刻,他抿著薄薄的嘴唇,好整以暇的打量著門邊的屈歸靈,以及尚在走道那一頭的葉潛龍。

    屈歸靈說不出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有點意外,卻又不怎麼意外,覺得緊張,更慶幸找到了狙擊的目標——但隱約中,他內心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事情的變化,似乎不該是這個形態,宛如,這個形態的衍生並非偶然,倒像是事先經過設計規定的!

    坐在臥椅上的那人,緩緩摸著自己刮得青滲滲的下巴,而他黑色的袍袖褪落,露出一截純白的緊口絞紋箭袖來;他注視著屈歸靈,語氣平淡得像在市場攤子上買一把青菜:「朋友,先容我自行介紹,我叫安磐,『鐵槳旗』的所屬稱呼我是『二頭兒』,江湖同源叫我『青面魔君』,這麼一說,你大概已經明白我是誰了吧?」

    屈歸靈不免失望,真的失望,房中的這個人,竟然不是魏長風!接著他又想開了,也罷,雖不是魏長風,卻是魏長風手下第一大將,他的左右股肱『青面魔君』安磐,逮不著魏長風,折他一員好手,也算不虛此行了!

    安磐神色安詳,一點也不驚恐惶亂,彷彿他早就預知,並且在等待這一刻降臨似的——輕剔著自己的指甲,他又緩緩地道:「現在朋友,我業已介紹過我自己,該輪到你報個名號,引見引見了。」

    屈歸靈冷靜地道:「安磐,你以為,我是幹什麼來的?」

    細長的雙眼倏然開合,精芒宛如蛇信吞吐,猝現又斂,這位「鐵槳旗」

    的第二號人物不帶絲毫笑意地笑了笑,悠閒地道:「你倒說說看,此時此情此景,你——不你們二位以這種方式進入『鯨穴』重地,是打譜幹什麼來的?記住,如果你們要編造一個沒有惡意的理由,必須編得令人信服才行,而我,常常是很挑剔的。」

    屈歸靈根本不想編什麼理由,事實上,他也明白編任何理由只怕都瞞不過這姓安的,他不是為了編理由而來,所以,索性單刀直入:「安磐,我不會給你挑剔的機會,我們來了,正如你方纔所言,此時此情此景,用這種方式進入『鯨穴』,你應該清楚我們是為何而來,這無須編理由,你和我們一樣,心裡有數。」

    安磐姿勢不動地道:「朋友,你還不曾告訴我,你是誰?」

    屈歸靈冷硬地道:「我姓屈。」

    安磐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

    「孤鷹?屈歸靈?」

    屈歸靈被對方笑得不大舒服,他面無表情地道:「不錯;難道我的名號,會使你如此高興?」

    安磐的形色間,流露看不可掩隱的振奮,他目不稍瞬地瞧著屈歸靈,樣子有點像一頭餓獸虎視著眼前的肥美獵物,顯得垂涎三尺:「你來得好,屈歸靈,我們的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虛擲,終於釣著兩條也說不定。」

    屈歸靈冷冷地道:「安磐,不要這麼泰山篤定,世間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

    安磐十分殷切地在向屈歸靈解說——活脫將屈歸靈當作一個共參機密的老友,而這機密又是春風得意的一樁傑作;他的神態裡有著急欲表功的自詡:「屈歸靈,你們現在立足的地方,老實說,乃是一個陷阱,是一個早在數天之前便已佈置妥當的陷阱;我們曾經詳細研究過『千帆幫』可能採取的行動步驟、報復方案,也做過好多項預測及防範,於再三的推敲之後,我們認為,『千帆幫』直接派遣高手潛進『黑巖半島』的『鐵槳莊院』,向『鯨穴』作必死狙襲乃是最可能採用的幾種手段之一;因此,瓢把子事先便已搬出『鯨穴』,改由我來坐鎮指揮,你不知道,近數日來,我是多麼期盼『千帆幫』的刺客光臨,一等再等之下,差點令我失卻信心了,就在這樣的焦慮忐忑裡,你們來了,更是由你領著頭到來,從而使得我方耗神費時的辛苦設計不致落空,又得回報,你說,我怎麼不高興、不自傲?」

    屈歸靈的呼吸稍見滯重,他目光四轉——二樓上仍是一片寂靜、一片深沉,並沒有任何異常狀況發生,至少,眼前還沒有。

    走道另一頭的葉潛龍,早也聽清了安磐的每一句話,但他的樣子卻像一個字亦不曾入耳,左手執著寬闊銀亮的超大型劍鞘,右手輕撫劍柄,人站在那裡,就似一尊七情不動的石像。

    安磐似是猜得透屈歸靈的想法,他幹幹地一笑,慢條斯理地道:「不必張望,屈歸靈,在埋伏發動以前,你什麼也看不到,譬喻表面平靜的大海,剎時前波如明鏡,剎時後,嘿嘿,說不定就怒浪滔天了!」

    屈歸靈道:「看你這副眉飛色舞,洋洋自得的模樣,大概這個計謀就是閣下你擬定的吧?」

    安磐老實不客氣地點著頭道:「好說,好說,正是我一手策劃,頭尾安排;屈歸靈,承你二位賞臉,果然一腳踏入,送上門來,你想想,要是你們不來,我的這齣戲卻怎生往下去演?白搭精力事小,顏面攸關可就事大了!」

    歇了口氣,他又接著道:「原先,我還一直在擔心,就算『千帆幫』的刺客中計入彀,卻不知是哪一等的角色,假如掉進來的只是幾個上不得台盤的貨,則未免令人失望,此刻我才叫放了心,屈歸靈,你夠份量,你是我們除了何起濤之外的第二個目標,由你先行墊底,我可面子十足……」

    不管怎麼沉著,怎麼鎮定,也不管歷練了多少大小場面,屈歸靈如今亦免不了背脊泛寒,手心沁汗,他的直覺竟不幸觸中——這個形勢,當真並非偶然,竟的確是經過人為設計定規的!

    安磐坐在臥椅上,大馬金刀地續道:「屈歸靈,我看得出,你已經開始疑懼、開始畏縮了,你想退出、想逃走?我勸你打消這樣的念頭,因為在我的嚴密佈署之下,你不會有一點希望。」

    屈歸靈忽然也笑了:「我發覺,安磐,你有一個毛病,要知道,當人們初初相見,就能被挑出毛病,決不是一個好現象,這表示虛浮、誇大、不落實。」

    安磐的一雙倒眉驀地聳起,又立時恢復原狀,若無其事地道:「說說看,我有什麼毛病?」

    屈歸靈淡淡地道:「你的毛病在於喜歡自說自話,在於自我陶醉,安磐,你要記住,所有未曾發生的事,其演變與走勢都不見得會依照某方面塑定的模式去發展,它將千變萬化,難以逆料——如果另一方面不肯合作,甚至意圖相背的話!」

    搖搖頭,安磐頗有信心地道:「現在的情況卻非如此,屈歸靈,事實上你們已經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

    屈歸靈道:「這又是你自己的結論。」

    伸出那只枯乾又細長的左手,安磐遙點著走道頭上的葉潛龍,似笑非笑地道:「不用急,屈歸靈,現下暫且不談誰的結論正確,先讓我們把另一位貴客的身份弄清楚;唔,這人我雖沒有見過,瞧那形貌,似乎挺熟,我來猜猜看——嗯,大概他就是『千帆幫』的『總堂巡行』、『鬼劍門』獨一無二的傳人『默劍穿山』葉潛龍老同行吧?」

    葉潛龍的外表上沒有絲毫反應,依然半截鐵塔似地站在原處,雙目平視,姿態不變,連臉上的肌肉都不見扯動一下!

    屈歸靈倒是一拍手,笑道:「好眼力,安磐,果然吃你一猜就著,能如此認人識人,莫怪幹得上魏長風的副手!」

    安磐四平八穩地道:「這不是難事,葉潛龍的外像特殊,活似掛了招牌,人往那裡一站,便乃一副早經書就的圖樣,豈有猜不中的道理?」

    略略移近一步,屈歸靈道:「三皇五帝全已表過,安磐,你還不準備發動陣勢,須知夜長夢就多。」

    安磐深深注視著屈歸靈,細長的雙眼裡閃映著一抹古怪的光彩:「我明白你的打算——只要在你認為適合下手的辰光,你絕對會毫不猶豫地下手,至於我這邊的佈置情形如何,你並不考慮,屈歸靈,你是這個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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