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傳統武俠 > 烈日孤鷹

第七章 又見鷹隼掠夜穹 文 / 柳殘陽

    眼前的情況,可把黃漢雲難住了,真叫進也不是,退也不得,他僵立在那裡,倒提著一對「八角鏈子錘」,管只眨巴著眼睛,一張干黃的窄臉上宛似抹著一層黑灰!

    屈歸靈放下招引的手臂,拿指頭輕輕敲彈著「穿心刺」的握柄套管:「味道不大好消受,是麼?技不如人,有時候就難免碰上這等窩囊場面。」

    黃漢云「咯咯」咬牙,擺出姿態:「你不用得意,姓屈的,鹿死誰手,尚在未定之天,要是你認為業已吃穩坐實,就大錯特錯了!」

    竇標腳步踉蹌,搖搖晃晃地走上幾步,雙目中凶光盈溢,像是一頭受傷之後,正待發狂反噬的野獸。

    「黃漢雲,你休得在這裡窮磨蹭,唾沫星子可打不倒姓屈的,娘的個屁,你不上,老子上,也好叫你看看,收了人家銀子應該怎麼替人辦事!」

    黃漢雲面孔漲赤,又是羞惱,又是氣憤,更帶著三分顧忌的辯駁:「打仗拚命也得講究方法手段,豈有像你這樣不顧死活,硬衝愣撞的?

    我們主要是想成事,不到萬不得已,犯不上拿性命去豁,任是你『鐵賴子』,亦只得一條命,不巧拼掉了,誰又賠補得你第二條?「

    大概胸前那塊肉掉得是真痛,竇標走近幾步,又停下來喘氣,斑疤密佈的面孔上泛著一片青白,整幅前襟,全被鮮血浸透了,他左手捂著傷處,嗓音越形亢厲:「事到如今,大伙斤斗早已栽去南天門,除了死拼硬幹,還有什麼卵的方式手段可言?黃漢雲,老子不同你費口舌,有種的跟著併肩子朝上殺,沒種就一旁閃著風涼,想要兩全其美,又不冒險又得光彩,天下哪有這等的便宜?」

    黃漢雲悻悻地道:「我們共有三個人,此刻卻已傷了兩員,以我一己之力,如何對付得了姓屈的?明知前面是個火坑,還愣要往坑裡跳,這不是糟蹋人命是什麼?」

    竇標怒道:「置之死地而後生,這句話你懂是不懂?黃漢雲,你當你想打就打,想退就退?姓屈的可由不得你如此瀟灑,今晚若是擺他不平,他就必然將我們擺平,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自己估量著看吧!」

    那一頭,「風火雙輪」馬俊齜牙裂嘴地啞著聲叫:「漢雲兄,竇兄說得有理,形勢已至這步田地,姓屈的斷斷不會輕縱我們,不若豁力一拼,尚有生望,現下只剩你一個人囫圇完整,千萬要多加把勁朝上一頂啊!」

    乾癟的雙頰抽搐著,黃漢雲氣憤憤地道:「我一個人怎麼鬥得過姓屈的?你光在那裡吆喝,卻半步不前,端把要命的擔子逼我獨自來挑,我要挑得起倒還罷了,分明是壓死人的一座山,我又拿什麼去頂?」

    屈歸靈不知有什麼打算,他一會注意沈鷹艷與甘元斗拚鬥的情形,一會又冷眼端詳著面前爭執不休的三個敵人,模樣安閒,似乎等著再看上一出「窩裡反」。

    馬俊的聲音提高了,顯示著強烈的不滿:

    「漢雲兄,沒有人要你獨自個挑此重擔,我只是請你多加承當一點而已,你也看到我與竇兄傷得不輕,但我們仍然會傾力以赴,寧可血濺命斷,亦不做那孬種!」

    黃漢雲變臉道:「你說我是孬種?」

    馬俊厲聲道:「是不是孬種,你自己心裡有數!」

    黃漢雲忽然冷淒淒地笑了,手上的「八角鏈子錘」卻在難以抑止的抖晃:「幾十年闖蕩江湖,提起來也算有名有姓,尚不曾被人如此慢侮過,馬俊,若是今夜得以不死,你便必須還我一個公道!」

    馬俊不甘示弱地道:「隨時皆可奉陪,你這『追魂無影』嚇得了別人,可唬不住我!」

    正在閒閒觀望的屈歸靈,此際踏上一步,雙手分搖,以一種十分誠懇的語氣道:「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道上行走,最受不得的就是被人低看陋視,這樣吧,我便暫且退讓一邊,各位有什麼怨恨惱憤,無妨儘先解決,等各位的問題擺平,我們再另見真章。」

    黃漢雲明知屈歸靈使的是一石二鳥離間之計,但場面僵在眼前,要他主動圓轉,老臉上實在掛不住,同時馬俊出言尖刻,亦令他心中積怨難消,索興豁將出去,大大攪混一番,往後的結果如何,且到時再說了:「馬俊,姓展的業已放了話過來,我也認為這樣正好,要了斷,不妨盡早!」

    馬俊未曾料到黃漢雲個頭雖小,火氣卻恁大,居然不挑時間地點,就在此刻便待內訌,他不禁有些失措,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要如何應付是好。

    屈歸靈打鐵趁熱,緊接著道:「沒有錯,要了斷,越早越好,所謂士可殺不可辱,這口鳥氣憋著,能叫人六神不安,了斷了斷,又了又斷,老黃說的是乾脆!」

    一見馬俊猶豫困惑的形狀,黃漢雲不由大為痛快,更是咄咄逼上:「馬俊,你不是指我孬種麼?對付一個欠缺膽量勇氣的人,你還有什麼可遲疑的?好比探囊取物,手到擒來,這等既增光彩,又佔便宜的事,還到哪裡去找?」

    屈歸靈連連點頭:「說得是,老馬,你就爽快點湊合了吧,莫不成你也一下子變孬啦?」

    猛的大吼一聲,馬俊面容歪扭,混身上下劇烈的抖動著,兩隻眼球似欲凸出眼眶:「姓黃的,你明明知道這是屈歸靈的離間之計,明明曉得姓屈的故意挑撥我們自相殘殺,卻仍然甘願上當,好,我們是一根絲線拴著兩隻螞蚱,敢情你不想活了,我還怕他個鳥?要死,大家便死做一堆!」

    捂著胸口的竇標,左看一眼黃漢雲,右瞅一眼馬俊,幾乎就氣炸了心肺:「我一個一個操你們的老娘,你兩人是打譜幹什麼?現在是唱窩裡反的辰光麼?放著正經事不辦,自己人先起內訌,真叫丟人丟到了姥姥家,都是幾十歲的人,一把年紀莫不成全活到狗肚子裡去了?」

    馬俊臉紅脖子粗地嚷嚷:「竇兄,你是親眼看到的,黃漢雲這匹夫存心找碴,意氣用事,為了私怨,完全不顧大局成敗,拿語言逼我動手,這種反叛倒戈的行為,說不定是和屈歸靈早就串通好的!」

    黃漢雲破口大罵:「放你娘的屁,你才是裡外不一,暗藏禍心,如假包換的男盜女娼!」

    恨恨地跺著腳,由於震動傷口,竇標又痛得額淌冷汗,扯歪了嘴:「不要吵,不要爭了,有什麼話,且擺在事後再說,眼前大伙必得聯手合力,才能抗住姓屈的,若是自亂陣腳,便正中了屈某下懷,我們非被他各個擊破,逐一殲殺不可,待自尋死路,法子多多,犯不上死在姓屈的手裡!」

    馬俊悶著聲道:「我原是和你一樣的想法,全是黃漢雲撒野,硬逼著叫我翻臉……」

    竇標不耐煩地道:「別說了,大伙圍上去!」

    「追魂無影」黃漢雲也不再吭氣,慢吞吞的向前湊近,光景是像已經平下這口氣,打算與他的伴當們「同心協力」,第二次捻起股來上陣了!

    屈歸靈笑了笑,道:「怎麼著?你們自己不想先熱鬧熱鬧了?雷聲大,雨點小,未免無趣。」

    竇標挫著牙道:「姓屈的,你趁早死了心吧,玩這種三歲孩子也看得破的鬼把戲,我們豈會上你的邪當,就是這一遭,便必定要將你擺平!」

    屈歸靈聳聳肩道:「轉來繞去,圈子卻又拐回到原處,三位朋友既然捨我不下,我如何能不加奉陪?只是再度交鋒,你們就不會有任何一個是豎著的了!」

    重重一哼,竇標狠辣地道:「我包管你也周整不了,姓屈的,老子們哪怕死光絕盡,亦得拉你墊底!」

    屈歸靈側首叫了一聲:「沈鷹艷,你同姓甘的糾纏了這一會,還能繼續往下撐麼?」

    身形閃騰如飛的沈鷹艷,在對付甘元鬥的過程中,吃力固是相當吃力,但進退揮灑之間,卻還保持著有攻有拒的餘地,甘元鬥招熟勁渾,較為主動是不錯,然而若想在短時間內擊敗沈鷹艷,看情形亦不大容易;屈歸靈這發聲一問,沈鷹艷在連連躲過對方的橫掃三刀後,尖起喉嚨道:「你放心放手幹你的去,我這裡一半時還不要緊,且等你活宰了那三個狗娘養的,再回頭幫我生剝甘元斗的人皮!」

    屈歸靈頷首道:「行,你就多擔待點啦!」

    竇標悶喝一聲,「鶴嘴杵」居中猛戮,杵端甫伸,人已一個大斜轉,抖起十六條交織的杵影,羅網般罩向屈歸靈!

    這裡竇標一動,那邊黃漢雲也配合著下手,「八角鏈子錘」「嘩啦啦」

    一串響,錘頭飛揮四揚,宛似一陣星雨流石,猝然暴落!

    屈歸靈就在敵人發動攻勢的同時,身子向前俯倒,水平貼在地面,卻在貼地的一剎,游魚似的滑掠開去,於是,竇標的杵影搗空,黃漢雲飛錘縱橫,亦僅砸向一片虛然。

    「穿心刺」激射起一點寒芒,其勢之快,追光越虹,招式用老的黃漢雲倏然縮成一團,急速側滾,卻已慢了半步,本能的一聲悶吭起處,他老人家那只左耳已然血淋淋的被挑上了夜空。

    「風火雙輪」馬俊覷準時機,從背後狠撲而上,雙刀輪旋出芒彩如濤,對著屈歸靈的腰肋便招呼下去,屈歸靈人才挺起,卻似身如飄絮,隨著旋斬的鋒刃翻滾移蕩,身形始動,長刺若電,原本就肩胛不夠靈活的馬俊竟然招架不及,透喉穿頸,人已打橫摔出丈外!

    驚得怪叫如泣,黃漢雲側掠九步,舌頭發直地乾嚎:「老馬完了,老馬完了哇……」

    竇標揮杵再衝,嘴裡咆哮:「嚎你娘的哪門子喪?還不給我接勁上——」

    屈歸靈手中的「穿心刺」忽然抖彈,刺尖抖彈的弧度驟然形成一副扇面似的光虹,光虹彷彿是由無數細密的實質顆粒所組合,堅實若一道可以隨意移動的銅牆鐵壁,竇標的「鶴嘴杵」眨眼揮擊十二次,卻也在瞬息間反蕩回十二次,在連串的金鐵震動聲裡,光虹猝而擴張,有如水銀洩地,向四方傾覆掩溢,竇標狂吼著一飛沖天,更在身形騰起的一剎暴翻倒射,杵端挺戮,形同九穹之上飛來的怒矢!

    扇面似的光弧波閃眩燦,正面迎上,又在倏然間光斂芒散,化為烏有,竇標這奮力一擊,頓時失去目標,就在他身落杵下,尚未及有所反應之前,右側上端,一抹冷電劃空而至,像煞雲霾中突兀的蛇火,來得如此快速凌厲,更如此的不可思議,竇標剛剛弓背待起,已被這抹冷電撞入肋側,粗橫的軀體「澎」聲兜抬,向外翻滾而出,每一個翻滾,都灑下大片的赤血如雨!

    這時,「追魂無影」黃漢雲腦袋一縮,人已掠出五丈之遠,再次起落,人已無跡無蹤,不錯,可真正稱得起是「追魂無影」呢。

    屈歸靈吁了口氣,緩步走向沈鷹艷與甘元斗拚殺的地方——兩個人捉對兒耗戰,正拼得熱鬧著,而這邊的結局他們也都瞧清楚了。

    只這片刻前後,甘元斗已是心神大亂,刀法亦立見虛浮,反過來,沈鷹艷卻越加靈巧矯捷,大有扭轉乾坤,扳逆回順之勢。

    屈歸靈當然明白,並不是甘元斗的功力忽然萎消,更不是沈鷹艷的火候突兀增強,關鍵僅在於心理與士氣方面罷了;甘元斗眼見己方人馬,非死即逃,一潰而不可收拾,大局崩頹,求勝無望,你叫他如何還能平心靜氣的豁鬥下去?恐怕不必屈歸靈插手幫場,甘元斗也難得打出個結尾來!

    一個漂亮的空心斤斗之後,沈鷹艷揮指如戟,再加點戮,口裡迅叫:「姓屈的,還是你行,我算服了你啦!」

    雙手負在背後,屈歸靈笑道:「你這裡,須要我幫襯幫襯麼?」

    沈鷹艷躲過對方劈來的一刀,立還五掌六腳,笑吃吃地道:「如果你願意早點結束這場把戲,當然就須勞駕一番,否則,便由我自己來做了斷,但時間上恐怕得稍微延後幾分……」

    屈歸靈道:「此非久留之地,你不是說過你們背後那位主兒,很可能尚派得有他自己的手下暗中隨行監視麼?為了避免麻煩,我以為還是早求了結比較合宜。」

    沈鷹艷身形迴旋,又一式「絕毒寒陰指」彈出,當指風破空,發出「噗」

    的一聲銳響,她迅速側掠,脫離圈外,輕飄飄的拋下一句話:「那就讓給你啦!」

    屈歸靈右腕微振,「嗆」的一聲,「穿心刺」環節彈出,刺尖迎空抖顫,幻映出寒星一點,在氣死風燈的清冷光華中冷冷閃眨。

    甘元斗已是滿頭大汗,喘息吁吁,他愣愣地在場中僵立片刻,猛然將手中砍山刀丟棄於地,在一聲「匡琅琅」的震響裡,不由仰天悲嘯,嚎嗥如泣:

    「兄弟們,不是老哥哥不替你們報仇,而是天不肋我,大勢已去,難以替你們為力了……親不是親,友不成友,你們叫我到哪裡去伸冤訴屈啊……」

    屈歸靈靜靜地站立著,靜靜地注視甘元斗那無可抑止的悲亢激動,他自是深深體會得到對方此時的心境與情緒,英雄拆劍,壯士無顏,乃是何其蒼涼不堪!

    模樣十分獰厲的怒瞪著屈歸靈,甘元鬥嘴抽頰搐,直著嗓門嘶吼:「你以為我會向你屈膝求饒?以為我會向你卑顏俯首?姓屈的,你要這麼想,就大錯特錯了,我一條性命就在這裡,剜剮任便,今生不能替我兄弟報仇雪恨,就算輪迴轉世,我們也要化為人孽,尋你索命!」

    屈歸靈的手腕又是一抖,「嗆」聲起處,「穿心刺」環節縮回套管之內,他將套管插回腰際,搖搖頭,低沉又緩慢地道:「我不殺你,甘元鬥,我也知道你不會向我屈膝求生,因為如果那樣,你在江湖上早就混不到今天,也早就沒有人托你辦事了;闖道混世的朋友,都應該有點格節,否則,不但你可恥,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一樁悲哀?」

    甘元斗默然片刻,才生硬地道:「姓屈的,我可有言在先,不管你殺不殺我,今天的梁子都是結定了,我決不會為了領這份情而抹煞我四個兄弟的斑斑血債,我仍將不顧一切的找你索還公道,所以……」

    屈歸靈淡然道:「所以怎麼樣?」

    甘元斗眼下的肌肉急速跳動了幾下,語聲艱澀卻非常堅定地道:「所以你若現在打消這個主意,還來得及,姓屈的,我並不欠你什麼!」

    屈歸靈平靜地道:「我不會討你的情,甘元鬥,往後你想怎麼辦,全憑你的意思,你可以當做根本沒有這回事一樣——」

    微微一笑,他又接著道:「不過,下一次有幸遇上,我就不敢保證仍有今天的寬宏大度了!」

    咬咬牙,甘元斗道:「屈歸靈,我一定會找你報仇的,你這幾句話,對我並不構成任何意義!」

    屈歸靈不再多說,轉過身來欲招呼沈鷹艷,卻發覺沈鷹艷早已不在現場,遊目四顧,依然蹤影全無,光景竟像是不告而別啦!

    不免興起幾分迷惑,屈歸靈難以揣測沈鷹艷如此作為,到底原因何在?

    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那個娘們都不必有這樣的舉止,至少,在目前並沒有人擾著她,纏著她呀!

    氣死風燈的光芒依舊青朦朦的散漾著,屈歸靈望一眼失魂落魄般站在那裡的甘元斗無聲的歎了口氣,然後,走向他的坐騎。

    只要過了前面的「雙叉渡」,約莫再走上百多里路,就能抵達「海口集」

    了;一路過來,屈歸靈對於沈鷹艷的私下溜走頗為不解,同時也有些懊惱,因為他自認在經過這一番患難之後,應該可以向沈鷹艷接觸到進一步的問題,說不定便能把那企圖奪信的主兒給找出來,現在那娘們撒腿一走,這個疑團恐怕就得到達「海口集」才能解開,不錯,目的已在不遠,令他感到憂慮的是,能夠順順當當的抵達目的地麼?

    「雙叉渡」是一條不寬不窄的渡河,說它不寬,兩岸僅有二十來丈的距離,說它不窄,還非得搭渡船方可過河;渡船是一隻老舊的舢板,船尾上依著櫓舵的漢子看上去大概四十多歲,皮膚黝黑泛亮,大太陽底下,連頂草笠也不戴,一顆光腦袋青皮森森,像是才用剃刀刮過不久,人模樣要是粗黑渾橫,但卻挺有精神。

    這條舢板,平時該可坐上十來個人,現在,僅有屈歸靈一位搭客,以及他的馬兒。

    船老大衝著屈歸靈一齜牙——倒是滿口雪白,沙著嗓門招呼:「這位大爺,可是待搭船渡河?」

    打量著空蕩蕩的船面,屈歸靈道:「還得等人麼?」

    那漢子笑嘻嘻地道:「不等也行,大爺你連人帶馬,只多賞幾文就得,本來每一個客人實收十五枚,如果獨個兒包船過去,只收半弔錢,大太陽下,熱得慌,怕的是這一陣搭客少,大爺若是要等,有你等的了……」

    屈歸靈謹慎的牽著坐騎踏上舢板,在船身的輕微搖晃下,他揀著中間一條橫板坐了下來:「解纜過河吧,我給你半吊就是。」

    濕漉漉的麻結纜拋上船首,船老大開始搖櫓行舟;河水流得十分緩慢,日光映照著水面,波光粼粼,金霞萬道,櫓聲混合著水流聲,節奏單調而沉悶,若是催眠,這悠悠款乃之聲倒挺合用。

    望著光活眩閃的河水,屈歸靈正想著心事,忽然覺得有點不大對勁,他抬頭注視船尾的那一位,那人卻似全神貫注地搖櫓前行,一切都顯得如此平靜與和詳,像是什麼事也沒有,但他總覺得某個地方不大妥當。

    般尾的櫓舵僚撥起一波水花,水花翻白,又隨即擴散開去,櫓舵斜揚,劃過一度小小的弧線,再次入水,再次激起一波輕濤,然後,水波又散——是了,屈歸靈恍然醒悟——就是這裡不對,河流並不湍急,這條渡船卻怎的劃得這等緩慢法?

    船老大仍舊專心一志的在搖櫓,雙目凝注遠處,兩臂頗有韻律的來回操作,光景似是幾十年來他就不曾變更過這樣的馭舟姿勢。

    屈歸靈輕咳一聲,態度安閒地道:「船家,你是期盼著和什麼人在河面上會合麼?」

    船老大看了看屈歸靈,又笑出那一口白牙?

    「你怎麼知道?」

    屈歸靈也笑道:「二十來丈的河面,你搖了這一陣,還不到河心,而水流緩慢,你明明可以橫直到達對面渡口,卻順流淌下去一大截;老船家了,除非另有心思,否則怎會有此疏失?」

    迎著陽光,船老大笑得一片燦爛,活像有什麼喜事令他心花怒放:「果然不愧是屈歸靈,經驗老到,反應快捷,無論什麼法門都能叫你一猜就著;不錯,我是在等人,等兩個人,一個你想見,一個你不想見,抱歉的是,無論你想不想見,這兩個人你都得見!」

    屈歸靈道:「看來我是沒有什麼選擇餘地的了?」

    船老大連連點頭:「屈歸靈,你已經上了賊船啦,賊船好上,下去就難嘍。」

    雙手撐扶在橫板上,屈歸靈打量著船尾搖櫓的這一位,頗感興趣地道:「老兄,你大概不是搖船擺渡的吧?」

    那人在額頭上抹了把汗,順手拋向河裡,一張黑油油的面孔憨直得決不令人討厭:「我正是搖船擺渡的,只不過,嘿嘿,搖的不是這條船,渡的也不是這條河,我搖的船比這條舢板大得多,渡的不是河,是汪洋大海,那種風味,可要較小河行舟痛快上十百倍……」

    屈歸靈靜靜地道:「用這種方式脅迫我去見人,老兄,只怕你們是來意不善了?」

    那人笑道:「善與不善,要看你交不交出身上那封信了;屈歸靈,要達成目的,有時候免不了得運用點小手法,你知道,逼你就範,並不容易。」

    屈歸靈道:「你不一定能逼我就範,老兄,對於水性,我並不陌生。」

    黑厚的臉膛上浮現著一種驕傲的神色,那人雙手搖櫓,沉渾有力,自然勻順,仿如長櫓在水,乃與他連體隨心:「屈歸靈,要論武功,你是一等一,任誰也不敢說能擒伏於你,但若論到水性,你的道行還差得遠;逐波百里,潛濤半日,右手制蛇鰻,左掌握鯊蛟,這樣的境界,大概你在水裡尚辦不到吧?」

    屈歸靈老老實實地道:「卻還技不至此,但老兄,莫非你就能有這等的功力?」

    那人大笑道:「當然有,『海夜叉』田聽潮如果沒有此般功力,天下何人尚能具有?」

    坐直了身子,屈歸靈竭力使自己的表情不生變化,他衝著船尾拱拱手道:「想不到竟在這裡幸會田兄,『天連水,水連天,一桴渡海是老田』,田兄水中功力,難出其右,果然不曾托大妄言!」

    田聽潮哈哈笑道:「連你屈歸靈也聽過我田某的小小虛名,倒真是不簡單,然而你既知我是何人,便該明白要在水裡逞強,只怕還強我不過吧?」

    屈歸靈道:「是的,確然強不過你。」

    一隻手攏著桴舵,田聽潮另一隻手向河流下游指了指,頷首道:「所以麼,你最好能安份點,也免得彼此間動手動腳,傷了和氣,屈歸靈,要見你的人,已經從那頭來啦。」

    屈歸靈順著船首望過去,河的另一邊,正有一條尖頭快艇,在左右八隻長槳的翻飛下,如箭似的破浪前來,雖是逆流而上,竟是速度不減,眨眨眼便到了近前。

    於是,站在船頭部位的「驚雷」,有些不安的低嘶起來,連續噴鼻刨蹄,馬首揮擺,似也感覺出情況的緊張與窒迫……

    田聽潮好整以暇地道:「你這匹馬兒,倒還挺有靈性的,屈歸靈,它在替你著急嘍。」

    屈歸靈沒有回答,目光投注在迅速移近的那只尖頭快艇上,快艇漆成純黑色,艇首兩側各畫著一排白森森的尖銳鯊齒,左右分坐著四名身穿黑油布水靠的光頭槳手,快艇中間,站著兩個人,前面的一位,赫然竟是夜來腳底抹油,不告而別的沈鷹艷,沈鷹艷背後,卻是一位劍眉星目、唇若丹朱的俊逸青年,這青年人只著一襲黑衫,而風拂衣袂,髮帶飄舞,自有一股超群拔萃的灑脫形象。

    八隻長槳離水豎起,槳手的動作整齊劃一,快艇距離舢板丈許遠近,已自緩住,屈歸靈端詳著對面艇上的沈鷹艷,只見她容顏憔悴、哭喪著一張臉孔,額頭上還留著一塊瘀青,顯見曾經吃過不少苦頭,不怎麼消遙快活。

    沈鷹艷見到屈歸靈,模樣十分的尷尬,她強扮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隔著一段水面,腔調暗啞地發話道:「姓屈的,真個人生何處不相見,只經過大半宿,這不又遇上了?」

    屈歸靈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野藥?翻來覆去淨是你的把戲,在這裡按下的一步截棋,約莫又是你私下出的主意吧?」

    沈鷹艷忙道:「這決不是我的點子,姓屈的,你當我此刻是處在什麼情況之下?我也是受制於人,身不由己,早成了人家的俘虜啦!」

    怔了怔,屈歸靈愕然道:「俘虜?誰的俘虜?」

    站在沈鷹艷背後那位漂亮的青年微微跨上一步,頷首笑道:「我的俘虜,屈兄。」

    武俠屋掃校獨家連載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