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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龍王憂起三江濤 文 / 柳殘陽

    山腳下的這間野店,亦籠罩在綿密的煙雨之中,店開在這裡,原該生意冷清才是,但看樣子,買賣似乎還不錯,縱然是在如此的天氣下。

    屈歸靈到達店前的時候,門口兩側的橫欄上已經栓著四匹馬兒,他下了坐騎,全身透濕的推門入內,腳步剛踏進門檻,便感到氣氛不對。

    店家呆呆地站在屋角,好像沒有看到有這麼一位客人進來,反而是盤踞一桌的四名黃衣大漢倏然自板凳上起立,四個人一齊迎向屈歸靈。

    整個店裡,除了這四個不知來歷的黃衣漢子,再不見其他客人,而且,屈歸靈也注意到,這四個人剛才所據的桌面上,並沒有任何吃食,甚至連一雙筷子、一隻杯碗都沒擺。

    他靜靜的站在門邊,靜靜的注視著向他迎來的四個黃衣人,水滴順著他的髮梢衣角往下流淌,有清晰的迴響傳來。

    四個人在屈歸靈身前三步的位置站定,竟然同時抱拳躬身,態度上十分恭謹;屈歸靈微微讓開,回施一禮,卻仍嘴唇緊閉,未出一言。

    四個黃衣人裡,那滿臉于思的一個,再往前輕趨半步,聲音粗宏地唱喏起來:「雪舞風朔,一柱不移;勁節凜然,唯我黃香……」

    屈歸靈深沉地一笑:「原來四位是」黃香社『的朋友,』黃香社『威震黃河兩岸,力撼五湖四海,聲名傳揚天下,卻不知四位來到這荒山僻野,衝著我屈某人亮招牌,又有什麼指教?「

    滿臉于思的這一位哈著腰身,必恭必敬地道:「在下佟無雙,隸屬『黃香社』『接引舵』,汞列舵主之職,頃奉敝上曹老當家諭令,要在下等專程趕來,有請屈壯士前往一晤!」

    「黃香社」是江湖上最具實力的水面幫會之一,不但控制著黃河上下的大半船運營生,就連沿河兩岸的鄰近地盤也全在他們的勢力範圍以內,但凡與河漕有關的事項,無論揚帆走水,設倉開棧,或是公私兩道,明暗稱量,全得看「黃香社」的顏色而定,「黃香社」之下除了設有「接引舵」、「紅棍壇」之外,另有「宣日堂」「昭月堂」「寒星堂」的編制,所屬之中,盡多能人異士與悍將殺手,絕對是一個不可輕視的碼頭:「黃香社」老當家「三龍王」曹篤,更是一位名震天下,德術雙修的前輩,不同於一於關著房門起道號的二流子貨,曹老當家為人公正,心存仁厚,只要在圈子裡混過幾天的角色,一提起「三龍王」,大都尊一聲「三老龍王」,那股子敬仰之情,可是由衷而生,當然,屈歸靈久經江湖,人家的行情不會不知,佟無雙這麼一說,他倒覺得頗為納罕:「佟舵主,三老龍王是山頂上的一座顛尖,要望他,得仰著脖頸,卻不知他老人家有什麼事會突然傳見於我?」

    佟無雙陪著笑道:「回屈壯士的話,我們老當家只傳下了這道諭令,要在下等務必把尊駕請到,至於請屈壯士前去,待商談些什麼,就不是在下所知道的了,屈壯士枉駕一趟,不就可以明白了麼?」

    屈歸靈道:「佟舵主,你們消息倒靈,怎會將我的行蹤探查得如此準確清楚?」

    佟無雙坦誠地道:「本來沒有這麼清楚,是因為尊駕踹了『九連幫』的招牌,消息外傳之後,上頭經過仔細研判,才斷定尊駕可能會循這條近路越山而下,方遣了在下在此恭候,算時間,也等了大半天啦……」

    「哦」了一聲,屈歸靈若有所悟地道:「看樣子,三老龍王早就在找我?」

    佟無雙頷首道:「是的,早就在尋找屈壯士了。」

    屈歸靈緊接著道:「大概,三老龍王也明白我待去往何方吧?」

    雙目中光芒微閃,佟無雙的口風緊了:「老當家並沒有明說屈壯士的去處,在下等亦不敢妄測他老人家是否知曉。」

    不禁沉吟起來,屈歸靈有些為難地道:「佟舵主,照說三老龍王相傳,我是一定該應召的,但因要務纏身,且此去貴組合堂口所在『伏波島』也實在過於遙遠,來回費時,怕誤了我待辦之事,能不能請佟舵主上回三老龍王,等我此行返轉,再行拜謁求教?」

    佟無雙和悅地道:「有關這一層上,我們老當家早已替屈壯士顧慮到了,如今老當家並不在」伏波島「,人已抵達前面三十里處的『三清宮』靜候大駕,三十里路,有快馬代步,轉眼便到,事情談過,約莫不至耽誤屈壯士的行程……」

    話說到這裡,屈歸靈意會到是非走一趟不可了,再加回思,他與「黃香社」素無瓜葛,三老龍王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料想亦無惡意,這位「黃香社」的首腦人物,既然費煞苦心,不惜移樽就教的做了這番安排,一定有其道理,若是不去,非但失敬,說不定還將誤了大事,豈非自己找自己的麻煩?於是,他攤開雙手,笑吟吟地道:「佟舵主,三老龍王既然這麼體恤後輩,不計舟車勞頓前來相就,我再有一千個理由,也不敢推托,否則,就是不識抬舉了!」

    佟無雙明明白白地道:「屈壯士無須多疑,老當家的有請,僅只為某項隱憂就商於尊駕,絕對沒有其他意圖,屈壯士高明,當能體悟敝上心念。」

    屈歸靈笑道:「當然,如果三老龍王要找我的碴,可用的方法多得很,又何必勞師動眾,費這麼一番手腳?」

    佟無雙有些窘迫地道:「屈壯士言重了。」

    屈歸靈忽然冒出一句話:「『千帆幫』是否與貴組合有著牽連?」

    略一猶豫,佟無雙道:「都是在水面上混飯吃的江湖同道,難免有聲息相通的地方,亦難免少不了利害爭執,但大體來說,我們和『千帆幫』的兄弟還處得不錯,屈壯士有此一問,莫非與『千帆幫』有什麼淵源,或是聽到了外間什麼閒話?」

    知道佟無雙是明知故問,以退為進,屈歸靈聳聳肩膀,若無其事地道:「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佟舵主可別想深了;我們走吧?讓三老龍王多等,就是我們的罪過!」

    四位「黃香社」的夥計簇擁著屈歸靈走出大門,外面,雨仍在飄著,他們卻視若無睹,五人五騎,直放三十里處的「三清宮」而去,是的,可不能讓三老龍王候久了。

    「三清宮」供奉的是三清祖師,小小一座道觀,座落在一片平崗之下,四周由深郁的竹林子圍繞,雨洗幽篁之後,越見碧綠欲滴,人還不曾踏入觀內,一股沁涼,業已透進心脾。

    道觀跨院後,有一個小巧的月洞門,穿門而過,是一間雅致樸實的齋屋,白髮蒼蒼,卻滿面紅光的「黃香社」大當家「三龍王」曹篤正當門迎立,衝著屈歸靈,老遠便抱拳為禮,呵呵笑道:「這一位,想是那只永遠盤旋於九天之上,凌風振翼,翱翔千里的『孤鷹』屈老弟了。」

    屈歸靈深深一躬,沉靜地道:「三老龍王溢美太甚,在下不敢承當,倒是『黃香社,雄踞天河,聲威日隆,三老龍王頌袖群倫,仰之彌高,幸蒙寵召,在下不勝惶恐之至!」

    曹篤連道「客氣」,然後伸手肅客,並不曾多望恭立於側的佟無雙等同人一眼,進入齋屋,只見纖塵不染的白木地板上,僅置兩張席墊,一張黑漆矮几,矮几上兩杯清茶,猶在冒著裊裊水氣,除此之外,屋中四壁皆空,再無其他陳設。

    二人分賓主坐下,曹篤先舉起矮几上的細瓷茶杯敬客,待各自啜過一口,這位名揚天下的「三龍王」才長長吁了口氣,放下茶杯,神態十分從容地道:「此茶名喚『竹青』,是這座『三清宮』的特產,茶園便是他們的廟地,由幾個老道專司負責收擷茶尖,經過精心烘焙,再用觀後山泉燒沸沖沏,茶味清純雋永,為不可多得的妙品,老弟細潤幾口,沿喉緩吞,包管五內滋暢,舌底留芳……」

    屈歸靈連聲稱謝,只好又淺啜兩口,當然,茶是好茶,奈何他此刻實在無心品嚐,就算王母娘娘的瓊漿玉液,也一樣引不起他的興趣來,他在琢磨的是,曹篤以素昧生平之交,約他至此相見,玄機所在,不知是否和他先時的臆測相同?

    曹篤睜著那雙威而不凌,明而不銳的眼睛端詳著屈歸靈,語氣和悅地道:「老弟,此番相請,實嫌冒昧,承你給臉賞光,我這裡先謝過了。」

    隔著矮几,屈歸靈微微欠身道:「三老龍王言重,有緣拜識前輩,正是在下求之不得的事,若非前輩遣人傳見,恐怕便有心一謁猶難尋其門呢。」

    曹篤笑道:「好說好說……」

    沉吟片刻,他又接著道:「我為什麼費上如許周折,把老弟你請來此處,老弟心裡可有個底?」

    知道就快接觸正題了,屈歸靈坐直身子,雙目正視,頗為謹慎地道:「還請三老龍王示下。」

    曹篤的臉色慢慢凝重起來,他將雙手平擱在盤曲的兩膝上,先是半晌無語,模樣似在考量著如何措詞,然後,才放低聲調道:「前幾日,老弟是否曾經過『落月灣』?」

    心腔子收縮了一下,屈歸靈頷首道:

    「曾經路過。」

    兩掌疊起於腹前,曹篤又道:「在老弟你經過『落月灣』的時候,曾伸手管了一樁閒事?」

    屈歸靈意識到自己的判斷並沒有錯,果是為了那件事,他鎮定地道:「三老龍王,在下不認為管的那檔子事是閒事,一個垂死的少女,一點不悖常情的要求、任何具有側隱之心的人,相信都不忍推托他顧,不但在下,甚至包括三老龍王你!」

    曹篤笑了笑,道:「話是不錯,但老弟,人世間有許多事,卻並不像浮面那樣單純,譬喻一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只是個尖,誰知道底下還連著一大串呢,你攬下的事,正是如此,不止是一個瀕死的女人,一點這女人的請托而已,它的背後,尚潛伏著莫大的危機,張布著交疊的血腥,其中思怨糾纏,極可能發展為白骨架山,哀鴻盈野的結局!」

    屈歸靈有些不敢置信,他微顯愕然之色。

    「三老龍王,既然有人不是壽終正寢,恩怨輪迴當所難免,但是,其中牽涉,真有這般深遠,後果會有如此嚴重?」

    歎了口氣,曹篤沉重地道:「老弟,我還會騙你不成?我寧願我是說錯了,判岔了,然而,事實俱在,且必定將朝那不可收拾的局面演進,自我寬慰,非但無補於未來,尤更壞事!」

    屈歸靈默然半晌,始低緩地道:「三老龍王,能不能請你說得更詳細點?這件事的經緯到底如何,又有什麼樣的內情,關連著哪些人,又哪一種因由使得它具有如此強烈的爆炸性?」

    曹篤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眼睛望著浮在淡碧色茶水上的幾片葉梗,慎審地道:「一是基於私德,二則我受人所托,必須嚴為保密,三來此事內涵十分錯綜複雜,一旦外洩,便足以引起漫天烽火,遍地殺伐,是以其間因果始末,還是不說為妙……」

    屈歸靈道:「那麼,在下又以什麼根據來斷定這真是一樁影響重大的事故呢?」

    曹篤放回茶杯,抬起視線:「以我的忠告與勸諫,老弟。」

    屈歸靈道:「三老龍王傳召在下來此,當不只是給予在下這番忠告與勸諫吧?」

    點點頭,曹篤道:「不錯,我是抱著一片慈悲心懷,有意化解這段冤孽,平息這場紛爭,避免眾多無辜牽連受害,進而消彌那可能隨時將起的江湖浩劫!」

    屈歸靈道:「三者龍王想已成竹在胸,有了解決問題的方法?」

    曹篤正色道:「這就要看你肯不肯合作了,老弟,或者可以說,你願不願意同我一樣抒發慈悲?」

    咬咬下唇,屈歸靈道:

    「尚請三老龍王明示,若為力之所及,在下必不敢推辭。」

    曹篤簡單明瞭地道:「何如霜在臨死之前,有一封信交給你,這封信,她必然囑托你親轉『千帆幫』的何起濤,老弟,如果你想挽救那些條人命,化除連番的血雨干戈,這封信就萬萬交不得!」

    屈歸靈鎖著眉心道:「若不轉交,又待如何處置?」

    曹篤道:「你可以把信給我,也可以自行燒燬!」

    深深思忖了一會,屈歸靈道:「在下必須知道這樣做的理由,然後,才能決定適當的因應方式。」

    曹篤有些失望地道:「我不能告訴你詳細的內情,原因我已經說過,老弟,你的誠摯信守令人欽佩,但擇善方可固執,這封信是個禍源,相信我,毀了它始能天下太平,始能保住許多不該犧牲的人命——」

    屈歸靈平靜地道:「在下可以斷言,三老龍王,那何如霜何姑娘及另外幾條性命,必然是賠在這封信上,以生死做代價,來換取此信送達適切的對象手中,這封信的內容便一定關係重大,在下不能為了一個不可知的理由,便自行做主,加以銷毀,如此,不僅有負死者所托,亦永遠分不出事情的黑白是非,前輩明人,當能體諒在下苦衷!」

    曹篤望了屈歸靈好一陣,不禁頗生歎喟地道:「我早就明白叫你交出信來,不是一樁容易的事,因為我清楚你是一個有原則、有主見、有強烈責任感的人,但形勢所在,於心不忍,再加受人重托,亦不宜袖手規避,老弟,我的難處,你也要諒解。」

    屈歸靈道:「未能從命,還請前輩包涵。」

    從矮几前站起身來,曹篤負著雙手往返踱了兩步,憂形於色地道:「不過,我可要奉勸老弟你幾句話,我固然尊重你,賞識你,佩服你的行事為人,你不願交出信件,我決不願以其他方式強求,但是,想要這封信的人,卻會不計任何手段,不惜一切代價,傾其全力達成目的,老弟,那封信對你而言,怕是懷壁在身,像以齒危……」

    屈歸靈感激地道:「多謝前輩關懷,更感前輩寬容,身攜此信,足以招凶惹禍,在下謁及前輩之先,已有警覺,更明確的說,在下早經一劫了!」

    「哦」了一聲,曹篤揚著一雙花白的壽眉,有幾分驚訝地道:「他們的行動卻是好快,老弟,可知是什麼人對你不利?」

    屈歸靈道:「動手的人毫不掩藏身份,舉止大方得很,是『崑崙黑摩韌』宮子郁。」

    曹篤搖搖頭,微帶迷惘地道:「奇怪,宮子郁和他何來淵源,竟能驅使這樣的高手為其效命?此人也真算神通廣大,手眼通天了,唉,看情形,他是果不罷休!」

    屈歸靈淡淡地道:「敵暗我明,防範較難,這背後主使奪信之人,三老龍王能否略透端倪?」

    曹篤苦笑道:「如果能夠,我豈有不說之理?老弟,透露此人底細,即等於揭開了此事隱密的序幕,災難就會來得更快,老弟,我知道這般相待,對你頗不公平,但為了遷就形勢,抑壓禍端,只得委屈你了……」

    屈歸靈道:「三老龍王的難處,在下省得,往後在下自將加意留心,時刻謹慎,等帶到了信,大概就算跳出火坑,遠離是非了。」

    曹篤表情陰晦地道:「若是有這麼簡單,我倒要預祝你馬到成功之後遠走飛揚;怕的是你一朝惹上這個麻煩,便身陷泥沼,難以自拔,想擺脫都擺脫不得!」

    屈歸靈笑道:「三老龍王明鑒,無論在任何情況的壓迫下,在下這一生來還沒有做過不願去做的事,進退在我,主動由心,強加逼從,在下決不屈服!」

    曹篤深沉地道:「沒有人會強加逼從於你,但老弟,你卻是個重情感、講道義、論是非的人,這是你的長處,然而在今天的世風之下,何嘗又不是你的弱點?路見不平,目睹冤郁,你豈會拂袖他顧,橫心不管?要是你沒有這樣的鐵石肝腸,麻煩就將纏身了……」

    回味著曹篤的語意,屈歸靈若有所悟,他抬起頭來,聲調極低地道:「由前輩的話裡,在下大約能辨識出一點意思來,前輩,信中所牽連的事情,恐怕其曲在於那企圖奪信之人吧?」

    曹篤的面頰抽搐了一下,臉上的紅潤也消褪了些,他艱澀地道:「我並沒有表示過任何意思,老弟,但憑你自己琢磨就好!」

    屈歸靈忽然感到有些兒落寞孤單,也有些兒失望,他緩緩地道:「不知前輩與這欲圖奪信之人是何種特殊關係,也不知前輩是受迫於何種境況之下,竟對此人如此包容偏袒?三老龍王素以公正耿介著稱於世,莫非在這場風波裡,便會失卻原則,扭曲形象?」

    皓白的髮絲突然無風自動,曹篤不是憤怒,而是激動,他努力控制著自己情緒的震盪,一再深深呼吸,片刻之後,才算平靜下來,卻雙目幽沉,未發一語。

    屈歸靈跟著起身,語氣變得相當婉和:「三老龍王,請恕在下直言無狀,只因一時感慨,修詞遣句有欠斟酌,放肆之處,備乞寬宥……」

    擺擺手,曹篤的動作首次顯示出龍鍾老態,他吃力地道:「你沒有錯,老弟,也講得對,然則人生在世,諸般苦惱,不如意事甚多,就連統馭萬眾、指調千桅者如我,在舳艫相接的浩蕩局面下,也很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衷……老弟,關於此事,我的立場非常困難,現在不便明言,終有一天會真像大白,水落石出,那時,或許你就多少能夠諒解我今日的態度了!」

    屈歸靈懇切地道:「在下相信三老龍王必有苦衷,在下亦深知人處情、理交迫之間的無奈,對於前輩的人格操守,在下仍抱有堅定的信念,不管最後的結果為何,三老龍王永遠是在下心目中的三老龍王——勁節凜然、一柱不移!」

    曹篤的反應十分複雜,感動摻和著寬慰,被人認知肯定後的喜悅中,尚有那麼一絲絲無以言喻的愧疚,他輕歎一聲,道:「老弟,只有你這幾句話,老大我已自認不虧晚節,甚可面對天下……」

    一頓之後,他又接著道:「此去『千帆幫』總壇所在述有一段路程,這一路去,我可斷言滋擾必然迭生,險厄層出不窮,稍不留神,即有殺身之禍,老弟你要千萬小心了。」

    屈歸靈道:「多謝前輩關懷指點,在下自當慎加防範;前輩,那意圖奪信之人,似乎頗有份量,來頭不小?」

    曹篤遲疑須臾,始隱晦地道:「我只能這樣說,他是個極有威望,更具實力的人物,也是個深負野心,表裡完全迥異的梟雄,如果他要不惜手段的對付你,老弟,容我客觀的說,你的機會只怕不大!」

    屈歸靈平淡地道:「前輩,人活一生,總會遇到幾次該為卻難為的事,如果俱以成敗的比算來論定良知的收發,則惡勢橫行,天下尚有什麼公理正義可言?」

    望著屈歸靈,良久,曹篤才感歎又讚許地道:「你是對的,老弟,但願諸佛佑你,保你益壽延年,歲歲平安,比起你來,我真是老朽昏庸了!」

    屈歸靈欠身道:「前輩無須自謙太甚。『黃香』一脈,流傳久遠,事功俱在,若非前輩領導有方,何來今日?老朽實乃不朽才是!」

    曹篤拱了拱手,微微露出一抹笑顏:「抬舉抬舉,老弟,江山代有人才出,與你們年紀較輕的一輩相比,我們的看法同做法,確有許多跟不上時尚了,他日有緣,還得向老弟有所請益——」

    屈歸靈道:「不敢——前輩如若再無他事,尚容在下告辭,此去『海口集』,猶有數百里之遙,早走早到,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曹篤道:「一路小心,老弟。」

    離開「三清宮」,雨已歇了,屈歸靈快馬加鞭,直奔「海口集」的方向,他趕得那麼急迫,宛似要將這幾百里的路途一口氣走盡!

    「驚雷」在發力奔馳的時候,便顯示出它無窮的潛能來,鬃毛飛揚間彷彿騰雲馭風,蹄聲滾滾,果似驚雷,就在這麼密集的蹄聲裡,有一個尖厲的音響突兀插入,調門之高,竟然壓過了連串的蹄聲!

    這聲尖厲的號叫,來自離路邊不遠的一片雜木林子裡,聽音調,像是個女人,而且,還是一個在極度恐懼情況下的女人所發出的尖叫,不在那種驚悸的懾迫中,要想發出如此腔調,只怕還不容易!

    「驚雷」的奔速並沒有減慢,它的動態完全操縱在主人的示意下,當屈歸靈不曾傳達第二個命令,它就會一直按照第一個命令繼續下去,屈歸靈當然也聽到林子裡發出的這聲尖叫,但他卻猶豫著是否要去查看,只是這略一遲疑,馬兒已奔出十多丈外。

    當第二聲更形淒厲高亢的呼號傳來,才使屈歸靈緩韁停馬,他扭回頭來,暗自品味著叫聲中的意義——那是由情緒裡的絕望、焦急、顫悸、不甘又悲憤所融合成嘶號,是一種聲音的反抗與控訴,人在走頭無路卻乏力自保的時候,往往就會有這樣的叫聲並現;於是,他轉過馬頭,奔回林邊。

    幾乎在坐騎尚未停穩的剎那,屈歸靈的身形已怒矢般射向林內,觸目所見,是一幅最最令人憎惡又發指的景象——一個少婦被四仰八凡的縛在地下,手腳全用鹿皮筋緊套在四隻木樁上,衣裳盡遭撕裂,赤裸裸張躺在那裡,活似一頭無助的白羊!

    另一個五六歲的稚齡童子,呆呆站在遠處,神情恐懼、不知所措的望著眼前這一幕不是他所能理解、卻體會得到其中邪異內涵的慘況,正渾身顫抖個不停。

    孩子與女人,延伸關連,顯然若似母子的干係。

    四條虎背熊腰,形容猙獰的大漢,有兩個已經撈起下衫,霸王硬上弓的姿態業已擺出,典型的強暴輪姦慘劇,又待重演——天曉得,像這樣壞人貞節,泯滅人性的罪孽,卻已沿傳循環了多少歲月!

    屈歸靈身形入林,腳尖不曾沾地,沾著的乃是人肉,只見他一個旋身,那兩位褲子褪下一半的仁兄已怪號連聲,雙雙表演了一對黃狗吃屎,上身伏在地面,各自啃了一嘴泥土!

    另兩個漢子驚得「嗷」的一聲嚎叫,分向左右躍開,躍開的瞬間,已各自抽出別在後腰帶上的「鬼頭刀」,亮晃晃的擺出架勢!

    背朝著仰躺地下的少婦,屈歸靈斜肩脫去長衫,回手拋出,竟那麼準確的落在少婦裸露的身子上,恰好遮蓋住大部分不該現示的所在。

    執刀的兩位仁兄彼此互覷一眼,眼神中已有著難以掩隱的怯意,但灰土抹了滿臉滿頭,卻不能就此下台,其中那個缺了半片左耳的漢子先是誇張的一聲大吼,拉開嗓門叫囂:「好個大膽狗頭,你是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了?通天道路你不走,卻跑來管我們兄弟的閒事,你八成是不想活啦?!」

    屈歸靈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亮刀的兩個人,語聲仿若一顆顆跳動的冰珠子,冷進人心:「是禽獸一類的事,人就不該做,你們做了,就不能算人,既然不算人,活著便算多餘,所以,你們通通要死,半口不存!」

    缺了半片左耳的那個,手中「鬼頭刀」一揚,朝天狂笑——卻透著中氣十分的不足:「你算什麼東西?口氣竟是不小,爺們隨意找點樂子,小小不言的把戲,輪得著你來張牙舞爪?他娘,你可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太歲頭上動土,『青衫府』的招牌你惹得起?」

    屈歸靈厭倦地道:「不管你們是哪個碼頭,哪個堂口,今天是通殺無赦——說吧,你們是自行了斷,還是要勞我相送?」

    另一個全身黑毛茸茸,有若大猩猩變種的漢子,突然眼神一硬,咬著牙道:「開口殺,閉口殺,我操你的血親,你當我哥幾個都是木頭,便擺在這裡任你劈砍?你有本事便動手哇,看看到底是誰能宰得了誰!」

    這時,兩位滿口泥沙的朋友也搖搖晃晃的爬將起來,一邊朝外吐著唾沫,一邊嘶啞著嗓調叫嚷:

    「咱們併肩子上,活做了這個殺千刀的野種,四個對一個,壓也壓死他!」

    左耳半缺的那位猛的挽了個刀花,勁風呼呼裡,似是勇氣頃增:「圍上去,兄弟們,宰了這王八蛋,還有那騷婆娘留得玩!」

    「穿心刺」的銀芒只若深雲濃霧中的那麼一抹電閃,稍現即逝,左耳半缺的這一位已猝然全身僵直,雙目凸瞪著,宛如不敢相信這樣的結果似的空茫望向前方,緊接著一陣抽搐,人像脫了水般萎縮於地。

    這人並沒有遭受什麼重創,只是,喉頭對穿後頸,多出一個小小的血孔罷了。

    俄頃的震窒之後,大猩猩似的仁兄狂吼如雷,揮刀暴砍,刀刃劃過一度半弧,光亮還凝聚在空間,「穿心刺」已從他前心進出三次,血水噴灑得像開了泉,不禁令人懷疑,這傢伙身上哪來這麼豐盛的源頭?

    剩下的兩個剛待往上衝,才駭然發現在起步的前後一瞬,已與他們的夥計告了永別——幽明異途,就跨得如此快法!

    於是,那兩位再也顧不得顏面,顧不得地下的伴當,雙雙向後轉,拔腿便逃,而「穿心刺」便活似魔鬼的咒語,如影隨形,附骨釘肉,閃掠的剎那,奔逃中的兩人尖嗥著前仆,更同在後胸勺下標出一溜血箭!

    「鏘」的一聲收回竿身,屈歸靈把手中的尺長銀管掖回腰間;四條人命的幻滅,在他手中只是一瞬,而一瞬並非快意,卻亦是一種無奈的苦惱,他一直有這麼一項觀念——人的行為如果失去做人的最低準則,活著便是多餘,這些多餘的人,總該有個慈悲的人站出來送他們上路,很不幸,他往往就扮上了這個角色,對他而言,實在也叫不得已。

    少婦的一聲呻吟,喚回他的注意,轉過身來,他的視線卻投向另一個看不見少婦身體的角度:「希望我來得尚是時候,沒有使你遭到進一步的屈辱,這位嫂子。」

    覆蓋在棗紅長衫下的軀體微微蠕動,傳來的聲音依舊是悸懼顫慄的:「多謝相救……要不是壯士你伏義伸援,我,我便死了也不能瞑目;壯士,那幾個喪天害理的強徒,你已經把他們趕走了?」

    少婦是被橫縛在地上,由於目力能及的方位受到限制,當然看不真確始才發生的那一幕打殺,但由聲響的回示中,至少她知道必已經過一番衝突,而施救的人站在面前,多半便脫難有望了。

    屈歸靈低沉地道:「放心,我已經把他們趕走了,從這個陽間世整個趕走了,這位嫂子,你也好起來收拾收拾,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處吧。」

    少婦哼唧了一聲,顯得十分羞窘地道:「壯士,還要麻煩你一下,因為……因為我現在沒有法子起來……」

    屈歸靈小心地蹲下身子,口中應道:「我來幫你——」

    這是一隻纖細白嫩的足踝,五趾修長,有若半透明的象牙骨般依序並排,叫人見了,有忍不住輕輕摸上一把的慾念;足踝關節部位,正好被那一圈軟韌的鹿皮筋緊緊縛套著,鹿皮筋打了死結纏繞在深釘入土的木樁上,受縛之處的肌膚便被勒陷下凹,四周的表皮突浮,業已泛青顯紫,瘀腫起來。

    屈歸靈從軟皮靴附連的暗鞘中抽出一把長只三寸的柳葉窄刀,彎下腰來,輕巧的將那圈鹿皮筋割斷,同時注意著不使自己的手指沾觸到少婦的腳踝。

    就在刀鋒挑起,鹿皮筋截斷的剎那,他感到背後猝然起了一陣極其細微卻來勢急銳的勁風,雖在絕對的意外之下,本能的反應仍促使他往斜刺裡飛撲而出,他的動作夠快夠猛,但依然稍遲半步——躲過了銳風襲擊的主目標背心位置,卻未能毫髮無損的全身退避,「嗤」的一聲輕響下,他的右臂衣衫已被那股銳勁洞開,膚綻肉裂,血花湧現,模樣仿若是遭到什麼利器劃過!

    緩緩回身,屈歸靈視線所及,那原來被四仰八叉綁在地下的少婦,這時刻居然已好端端的站在那裡,身上披著他的棗紅色外衫,半敞著前襟,玉體玲瓏,丘壑隱現,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和剛才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挑眉瞅著屈歸靈。

    屈歸靈望一眼呆在遠處的那個稚童,孩子依舊不明所以,滿臉驚懼空茫的形色愣愣看著這邊,似乎實在弄不明白幾個大人在玩什麼把戲。

    目光又落回少婦的面龐上,只有這時,屈歸靈才算較為仔細地端詳過對方的顏容,這是一個看上去大約二十六七歲的女人,膚色如雪,顯露著脂玉似的柔潤光澤,但面貌五官卻不是很美,臉龐稍嫌寬大,嘴唇略闊而厚,尤其是那雙眼睛,流波欲滴,睥睨之間宛若帶著幾分挑逗,此情此景,她以這付姿態站在全然陌生的屈歸靈身前,竟怡然自得,毫無忸怩之狀!

    於是,那女人稍稍昂頭,輕輕笑了,語聲清朗中透著不欲掩隱的得意:「千思萬想,你都不會想到我有這一招吧,屈歸靈?」

    屈歸靈吸了口氣,好像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以他慣有的冷凝音調道:「你是誰?誰支使你來做這件事?另外,現在你就笑,未免笑得太早了。」

    那女人向前走近一步,有意無意使披在身上的長衫開合著:「我叫沈鷹艷,知道我的人,都喜歡稱我為『水鷲』,屈歸靈,你明白『水鷲』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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