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請你記得我 文 / 馬榮成
「孩子,這些霍家劍法,你全都熟習了嗎?」
「……」
「很好,真是一個聰穎的孩子!」
「……」
「我希望你能把這些劍法銘記於心」
「……」
「那是因為我很自私,只要你能記住這些劍法,便會記得是誰教你的。」
「……」
「但願你一生都不會忘記我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
「……」
「這個微不足道的心願,你……會成全我嗎?」
「……」
「謝謝你!孩子,那請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張臉!」
紅塵僕僕,活著萬千眾生。
有些人出類拔萃,有些人庸碌無奇,有些人孤苦伶仃,有些人坐享祖蔭。
各式各樣的人,盡皆充斥於這個紅塵之中。
故若數紅塵,眾生何止千萬?
茫茫人海,漫漫歲月,兩個素不相識的人能夠在一點地方遇上,當中要經過多少機緣?多少巧合?
然而,亦因為紅塵內有太多眾生,於是也常有許多極盡匪夷所思、不可能的事情發生!
就像步驚雲,他正遇上一個他絕不可能再遇上的人。
這個人竟然就是他死去多時的繼父——
霍步天!
臉,如今就在步驚雲眼前咫尺!
他可以把這張臉看得清清楚楚,就連每根鬚髯亦無所遁形。
不!
不是霍步天!
眼前的人絕不是霍步天,步驚雲可以肯定。
他只是和霍步天長得幾近一模一樣,但卻不是霍步天!
最明顯的差別,在於他的那雙眼睛。霍步天的目光永遠都散發著一股柔和,此人的目光卻猛如烈火。
可是,這個和霍步天長得幾乎一樣的男人到底是誰?
他到底是誰?
步驚雲定定的看著此名漢子,此名漢子也定定的回望他。
他可以從這漢子的眼神中瞧出,此人似乎是認識他的。
也許不單認識,且還十分熟悉。
兩人這一凝望,其實僅在一息之間,接著,週遭驀地響起陣陣的慘叫聲。
此名漢子這才如夢初醒,急忙環顧左右,可惜已經太遲了……
黝黑迂迴的地下長廊,恍如一條通往地獄的甬道。
長廊兩邊的牆壁,每隔兩丈方有一盞油燈,當中可有含辛莫辯的冤魂?
不錯!這真的是一條地獄甬道!
因為甬通的盡頭,是一個滿佈慘死冤魂的地方——天牢!
天牢並非在天,反而深入地底。
此地是天下會囚禁重犯的牢獄,進去的重犯得三條路。
一是被囚終老,一是被折磨至死,一是被處決。
此刻,靜如深淵的天牢長廊,赫然響起了寥寥的腳步聲。
這些腳步聲慢而沉重,儼如死神將要降臨的前奏。
守在天牢外的百名守衛隨即警覺,此處鮮有來客到訪,此腳步聲到底屬誰?
他們很快便得到答案,在陰暗的長廊階梯之上,正緩緩步下一條黑影。
這班門下經年累月於天牢守衛,早已習慣黑暗,但這條人影身上似乎散發著一股無從想像的黯黑氣度,黑得蓋過了週遭的所有黑暗,他們一時之間竟瞧不清來者是誰。
此人似已與黑暗融為一體……
不!不應說融為一體,應該說,他根本就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
來人冉冉從黑暗中步近,守衛們終於看見他手上拿著的通行令牌,和他那張蒼白得接近無情的臉。
果然是黑暗與死亡的化身!他正是蜚聲天下會的不哭死神——步驚雲!
守衛忙不迭把步驚雲帶進天牢,穿過關隘,只見天牢之內殘破不堪,滿目頹垣敗瓦,陰冷冰寒,活人簡直難以在此生存多久。
牢內共有廿一道鐵門,其中十九道敞開,空無一人,可推知內裡的囚犯早已死光。
這些年來,雄霸盲目剷除異已,枉死的人實在太多;這班囚犯,想必也是雄霸的對頭吧?
他們在此被囚被坑被害被殺,死後會否含恨?會否輪迴?會否再生?
還是始終和步驚雲一樣——
冤魂不息,矢志復仇?
偌大的天牢內,僅得兩道鐵門依然深鎖。
步驚雲今日只需想進入一道鐵門,他惟願能見一個他絕不相信會再見的人,至於另外一道門囚著的是雄霸那個仇家,他沒有興趣知道,也無法知道。
守衛長為其中一道松鎖,恭敬得帶著幾分阿諛奉承,涎著臉道:「雲少爺,請。」
他稱呼其為雲少爺,只因打從今日開始,步驚雲已貴為雄霸的第二入室弟子,正式入住風雲閣。雄霸下令,誰都不可直呼其徒步驚雲,否則格殺勿論。
可想而知,雄霸對此子如何器重。
大家都對這快不哭不笑的木頭極度艷羨,每個人都把「渴望成名」四字寫在臉上。
當然,在旁觀者看來,以一個年僅十三的少年,能成為一代梟雄雄霸的入室弟子,前途真是無可限量。
一夜之間,所有人都認為,步驚雲陡地擁有得太多,太多……
然而,他所失去的呢?
他的童年,他的繼父,他的希望,他心中的「燈」……
大家又能否為他一一算清?
他但願自己從沒得到眼前這些,也從沒失去以往那些。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寧願一切都沒發生……
不過,縱然已成為雄霸的入室弟子,步驚雲仍未獲授排雲掌,皆因昨夜來了八名蒙面刺客行刺幫主,雖然天下會於瞬間穩操大局,五名刺客當場被殺,餘下三名被擒,更被囚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天牢之中……
此事卻令雄霸倍添事忙,忙於重新調配天下會的守衛。以求得出更佳的防衛措施,故一時間亦無暇兼顧步驚雲。
而且在此當兒,雄霸更授以令牌,囑咐這個新收的徒兒前來拷問餘下的三名刺客,瞧瞧他們有否其餘黨羽。
這正恰如步驚雲所願,因在三名刺客之中,有一名正是那個與霍步天長得一模一樣的漢子。
他也很想知道這名刺客究竟是誰?
「軋」的一聲,厚實的鐵門一推而開,步驚雲徐徐步進,冷冷的眼睛在陰暗中炯炯放光,只見陋室一角,匍匐著三團黑影。
他側臉斜瞥身後的守衛長,儼如死神下令,守衛長旋即會意,笑道:「屬下這就告退。」
言罷躬身而退,順手掩上鐵門。
室內實在過於昏暗,步驚雲取出火摺子燃著牆上一盞油燈,室內登時一亮。
一看之下,但見三人手腳同被沉重的鐵鏈緊扣。其中一男年約十七,另一男年廿許,最後一人,固然就是步驚雲所要見的那名漢子。
三人渾身傷痕,顯然早被嚴刑拷問了不知凡幾,此際見燈火一亮,精神本來為之一振,豈料眼前突又一黑。
卻原來並非燈光再次熄滅,只是他們觸目所見,這次進來的並非一般門下,而是一個外表異常冰冷的黑衣少年。
那一身的黑,黑得就如他自己心內的那個寂寞深淵。
一個永遠都無法填滿、永遠也無法得到諒解的寂寞深淵。
那名年紀最幼的刺客一臉悍然,勃然罵道:「呸!走狗!別要再來逼問我們了,我們根本就沒有什麼同黨!」
那個與霍步天一模一樣的漢子甫見步驚雲,卻說出一句他做夢也沒想過的說話。
只聽他平靜的道:「驚覺,是你?」
驚覺?
驚覺?
驚覺?
這兩個字簡直勢如重錘,一字一字,狠狠轟進步驚雲的耳內,叫他向來冷靜的身子不禁猝然一震。
驚覺……
已經多久沒有人如此喚他了?這個由霍步天為他親自起取的名字已然隱沒三年,霍驚覺這個人亦已消失三年,誰料今日又得以「重見天日」!
此漢子不單外貌與霍步天異常相似,就連聲音也如出一脈。「驚覺」二字,彷彿蘊含無限親切,不斷在步驚雲耳邊遊走飄蕩,纏繞不走。
可是,霍家早已滅門,這世上怎會有人知道他喚作「驚覺」?
那漢子仍然牢牢的看著步驚雲,看來也察覺到這孩子異常的反應,漢子雙目竟爾漸漸濡濕起來,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你真的是——驚覺!」
步驚雲定定站著,久久不動,全因眼前發生的事太不可能,在末弄清楚如何應付之前,他惟有冷靜卓立。
但漢子已急不可待舉起緊系鐵鏈的手,解開頭上的冠,從髮冠中取出一樣東西。
一紙殘舊不堪的信,信上寫著的收信人,赫然是——「霍烈吾弟」!
「烈弟:禁宮統領的生活如何?為兄甚念。八月乃為兄大壽之期,你我手足不見六年,何不趁此良機開倫相聚?可還記得為兄一直來信提及的三子驚覺?此子生性雖僻,但本質非壞,且我長、次二子悟覺與桐覺盡皆不才,獨此子天賦奇稟,已盡得霍家劍法真傳,他日定能把霍家劍法發揚光大。故為兄早預於壽宴之上,向所有親朋宣佈,驚覺,將會是霍家莊未來的繼承人。願烈弟是夜能出席共證。兄步天草」
烈弟?
步驚雲小心翼翼地把這名漢子給他的短信閱罷,信上的確是霍步天的筆跡,他那雙素是穩定非常的手亦難禁微微顫抖起來。
原來此人是霍步天的胞弟霍烈,怎麼不曾聽他提及片言隻語?
霍烈道:「自我劍藝有成以來,便在禁宮擔當統領一職,由於事關機密,故鮮與親友往來,大哥亦不便將我之事過於張揚。但我兄弟倆仍時有通信,大哥一直在信中不斷提及你。他說,驚覺雖然外表冰冷一點,其實內裡並非如此。他說你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
他說,他說,他說……
念及霍步天生前的一言一語,霍烈霎時有點哽咽,難以再說下去。
步驚雲的心卻一寸寸的向下直沉。
天!霍步天竟然預備把繼承權傳給他!
難怪他要步驚雲於壽宴當晚穿得像樣一點。
這個不是父親的父親,別具慧眼,早已為他這個「步家子」的前途好好鋪路!
可惜,儘管霍步天如何費盡心血,如何努力為步驚雲鋪路……
一夜之間,一場滅門大火便把他所有心血和路焚為一體,化為步驚雲一生也走不完的——-血路!
血路茫茫,漫無終點。
得步驚雲獨自一人孤身上路。
但他還是感到,自己多年來的忍辱負重完全值得。
一切一切,都是為了報霍步天的知遇之恩。
霍烈本以為步驚雲在憶念霍步天時準會淚盈於睫,誰知此子除了適才在細閱其兄弟手筆時,雙手微微顫抖外,跟著便似對一切無動於衷,心想其兄所言非虛,此子果真冷得出奇,為了打破此間沉默,於是便指了指身畔兩名男兒,道:「他倆是我的兒子繼潛和幼子繼念。」
霍烈道:「大壽當晚,我攜同兩個兒子一起赴會,殊不知到達時已經太遲,霍家莊早淪為一片火海……」是的,一切都遲了。
步驚雲知道,因為那時他已被黑衣叔叔所救。
時間永遠就是這樣弄人,倘若霍烈來得及時,恐怕他已成為今次行刺雄霸的刺客之一,而不會成為雄霸的弟子。
刺客與弟子,兩種迥異不同的身份,簡直就是時間的最大諷刺。
有時僅差那麼一時三刻,便能製造畢生遺憾,步驚雲最是清楚不過。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就在他決將可以喚霍步天一聲爹之際,就只差那麼一丁兒時間,霍步天便已不能聽見任何聲音了。
而這遺憾將永遠無法得到補償。
一切都只因為時間。
霍烈續道:「後來,幾經艱辛,才得悉雄霸幹的好事,然礙於自己勢孤力弱,未能即時報仇;直至今年,我有緣遇上數名也曾遭天下會逼害而誓殺雄霸之士,終在昨夜連同我兩個兒子,一行八人前來刺殺雄霸,孰料……唉……」說到這裡,霍烈不由得長歎一聲,瞥了步驚雲一眼,發現此子麻木如舊,遂問:「孩子,我真的想不到你居然還能倖免,你怎會當上雄霸之徒?」
步驚雲雙目一片茫然,他平素已不喜言語,此番曲折該從何說起?
但此時霍烈幼子繼念搶著道:「嘿,依我看當然大有因由,也許只因他貪戀虛名。」
言罷面露自以為是之色。
步驚雲聽後竟毫無反應。
在旁一直不語的長子繼潛插嘴勸阻:「二弟,別要妄下斷語,我看驚覺並非這樣的人。」
繼念鄙夷道:「嘿,說到底,他並非真的姓霍,伯父的死與他何干?試問誰不希望成為當世梟雄之徒?否則他也不會再喚回步驚雲了,這足以證明他早把伯父養育之恩忘得一乾二淨。」
霍烈痛心兒子出口傷人,輕叱:「念兒,別太刻薄,你伯父的眼光絕對不會錯。」
繼念見其父責備,即時噤聲。
霍念正面凝視步驚雲,一字一字問:「孩子,你加入天下會,是為大哥報仇?」
甫聞「報仇」二字,步驚雲才真正有所反應,徐徐回望霍烈,漆黑的眼珠閃過一絲感激之色。
霍烈豈會不明白他這絲感激之意,心頭一陣抽動,道:「很好,我大哥果然沒有看錯人。」就在此時,翟地響起一陣拍門之聲,但聽那個守衛長在外道:「雲少爺,幫主有請。」
步驚雲瞄了三人一眼,心知不能久留,冷然轉身,緩步而去。
繼念看著他的背影,始終看不順眼,嘀咕:「啐!走得真慢!」霍烈喟然歎道:
「當一個人一生一世都要背負他自己本來亦擔當不起的重擔時,又怎會不走得慢?唉……」
步驚雲第二次去探望霍烈父子,是在翌日正午。
烈陽雖然在外高掛,但斗室昏暗如昔,步驚雲進來後一直如木頭般站在一角,不言不語,很怪!
霍烈待他站了一會,忽有所悟,問:「驚覺,看來雄霸昨日派你前來,其實是想你拷問我們還有否同黨,對嗎?」
步驚雲沒有作聲。
「但你卻無功而回,所以,今日他又派你再來?」
依然沒有作聲。
霍烈道:「也許情況已漸明顯,若我們再不供出有何同黨,也許會死。」
猜對了!不過步驚雲並沒回答。
「孩子,那真是……難為你了。」霍烈無奈的道:「老夫已一把年紀,一死有何足懼?只是……我兩個兒子若也……那……那霍家便真的後繼無人了……」
「故我有一不情之請。孩子,你……可有辦法助他倆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
步驚雲心中苦笑,他自己何嘗不想逃出生天?
復仇的惡夢已經正式展開,但這將會是誰的惡夢?
步驚雲的?
還是雄霸的?
雄霸身貴如玉,步驚雲卻硬如頑石,也許這個惡夢的大結局只有一個,就是——玉石俱焚!
步驚雲心中自知,他今生今世,永遠都無法逃避這個惡夢。
繼潛聽其父如此一說,連忙道:「爹,即使要死,孩兒亦要與爹一起。」
繼念推波助瀾:「對了!橫豎是死,也不要向外人求情。」
「外人」一語異常刺耳,霍烈不由橫目向繼念一曬,接著轉臉對步驚雲道:「孩子……」
一雙老目蘊含懇求之色。
天下父母愛子之心盡皆如此,可是子女們都不太明白父母的關懷,動輒便對他們惡言相向。
誰憐天下父母心?
冰冷的步驚雲也會?
他只是默然。
第二天,步驚雲並沒再來。
霍烈一直都在靜靜的守候著,口中沉吟:「已經是黃昏了,為何他仍不前來?」
繼念幸災樂禍,道:「爹,別傻了!他怎會放棄榮華富貴,背叛雄霸來救我們?」
繼潛勸道:「二弟,為何你總是如此針對驚覺?他也是我們霍家的人!」
霍烈聽聞長子視步驚雲為霍家一員,不禁老懷安慰。
繼念卻道:「大哥,虧你也給他迷惑了,他雖裝模作樣故作特別,但絕對騙不了我的眼睛。」
「住口!」霍烈終於忍無可忍,厲聲喝止。
就在此時,鐵門陡地推開。
門開處,步驚雲已緩緩步了進來。
但見他今日的臉色異常鐵青,鐵門甫一關上,霍烈連忙趨前,搭著他的肩膊問:
「孩子,怎麼樣?你面色看來很差,沒什麼吧?」
繼念依然不服,低聲罵道:「呸!貪圖富貴,惺惺作態,他根本便沒資格姓霍!」
語聲未歇,步驚雲倏地一手捉著霍烈雙折鐵鏈,閃電往自己頸上一絞,接著橫腿飛出,一腿便把那道鐵門踢開。
偌大的天下會,忽爾警號大作。
一眾門下大都不知發生何事,僅知首先傳出警號的乃是向來死寂的天牢,繼而迅速蔓延,直至天下會每個角落皆警號齊響。
愈來愈多門下聚至天牢的地面出口,赫見從沒有囚犯能逃越的天牢,今天居然有人能活著逃出,且還是三個人。
霍烈三父子!
天牢的大門甫開,霍烈率先以手上鐵鏈脅持步驚雲而出,兩名兒子緊跟其後。
天下會素來守衛森嚴,要逃出天牢簡直難如登天,但步驚雲既然在霍烈手上,只要其鐵鏈一緊,他便立斃當場。
步驚雲雖是幫主新收弟子,但因地位特殊,眾門下在未清楚此子在幫主心中如何重要之前,還是別要動手為妙,故一時之間,眾人全不知如何是好。
霍烈三人挾著步驚雲直向天下第一關的方向闖去,眾門下亦步亦趨,絕不放過任何機會,只是霍烈稍一鬆懈,便要即時一擁而上。
霍烈一邊前行,一邊在步驚雲耳邊悄聲道:「孩子,謝謝你!但今次你讓我們離去,恐怕雄霸會對你有一番責難。」
步驚雲並沒回頭看他一眼,就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然而這番話聽在繼念耳裡,他突然道:「爹,別要太早言謝,待我們安全逃出天下會再說吧!」
事情至此已非常清楚明白,步驚雲並非如他所想,可是繼念始終對其言語刁難,一旁的繼潛聽著也替其不忿,道:「二弟,你太過份了!」
他本想斥言幾句,但是天下會眾就在四周,再說下去恐會令步驚雲身份敗露,故亦不多言,只一瞄身邊老父,卻見老父目光正流露一股對步驚雲異常信任之色。
天下會所佔地域甚廣,要離開亦非一時三刻之事,霍烈父子一面向前直行,一面又要顧忌天下會眾隨時發難撲擊,因此速度極緩,好不容易才至天下第一關前,正要步過關隘之際,驀地,一聲清嘯平地響起。
清嘯恍如龍吟,九霄龍吟!
霍烈父子不禁一呆,步驚雲卻深知不妙。
縱是千軍萬馬,面對如此擄人對峙的場面,盡皆一籌莫展。
然而,天下會有一個人,他一生經歷的大場面不知凡幾,一切在他眼中看來,根本毫不足道,任何事情於他可迎刃而解!
就在清嘯響起同時,霍烈三父子驟覺眼前紫影一晃,接著三道勁風疾撲而至,赫然是——一拳、一掌、一腿!
拳是「天霜」!
掌是「排雲」!
腿是「風神」!
霍烈父子還未辨清來勢,身上要穴已閃電被拳、掌、腿三招所制,渾身一麻,即時僕跪在地上!
三招同時而發,來人身手之快,環顧當今各派掌門,不出五人。
此人雖在五人之列,卻位居五人之首。
紫影站定,出手的正是雄霸!
跟著一條黃影亦隨後而至,站在雄霸身畔,當然是其貼身侍從——文醜醜。
雄霸背負雙手矗立,威勢無雙,文醜醜見幫主一言不發,立明其意,轉達臉對一眾門下罵道:「呸!這等小事也要勞幫主出手,全部都是飯桶!還不快替雲少爺松梆?」
霍烈已渾身麻軟,因此門下輕易便把鐵鏈鬆開,步驚雲卻仍然站在原地,靜靜的看著霍烈。
雄霸見其適才被脅持而始終不露懼色,道:「好!果然泰山壓頂亦不變色,看來老夫並沒有錯收徒兒!」
言罷向文醜醜使個眼色,再掃視霍烈三人一眼,文醜醜迅即會意,對三人道:「好斗膽!你們三人即有膽行刺幫主,就不會再有命出去!」
他說著一手揪起霍烈的長子繼潛,一爪扣著他的咽喉,喝道:「我問你,你們到底還有否同黨?」
繼潛咽喉被扣,痛苦非常,還未張口回答,一旁的霍烈先道:「潛兒,你記著,霍家男兒絕不能貪生怕死!」
自穴道被點後,霍烈迄今未有再望步驚雲一眼,當然是怕在雄霸面前露出馬腳,此刻他如此叮囑兒子,其實是叫兒子寧死也不要洩露步驚雲乃霍家幼子,繼潛怎會不明老父心意,苦笑一下,道:「爹!你放心,孩兒……並不怕……死……」
他的氣息已漸粗,呼吸也感困難,因為文醜醜的手已在逐漸收緊,但他仍鼓起一口氣道:「死……並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最……可怕,他能夠……忍受生不如死……
多年,我……最佩服……他,他其實……比我們更配……姓……霍……」
繼潛說這話時,不是不真心的,眼神亦散發一片敬佩之色,只是他亦沒有直視步驚雲。
步驚雲一臉木然,不知是在無言感激,還是在思索著一句輕輕觸動他心頭的話?
不錯。
生不如死……
繼潛口中的「他」,天下會眾當然不知是誰,但霍烈一聽立時心領神會,心頭不自禁一陣絞痛,黯然道:「孩子,士可殺不可辱,你……這就去吧!」
繼潛聞言淺笑,文醜醜愈聽愈不耐煩,喝道:「你兩父子別要瞎扯!小子,你真的不怕死?」
說著爪上復又收緊一分,豈料就在此時,繼潛口角滲出一道血絲。
文醜醜為之一愕,連忙運勁震開其口,一看之下,發現他早已咬舌自盡。
只為掩飾一個人的身份而不惜性命,繼潛此舉不獨令天下會眾震驚,就連威鎮天下的雄霸亦不禁有少許變色。
獨是步驚雲依然靜立原地,整樁事件之中,他最冷,他最靜!
文醜醜見自己碰釘,老羞成怒,隨即揪起一旁的繼念,又是一爪緊扣其咽喉,道:
「嘿!好英烈的小子!不過人生九品,我偏不信人人都不怕死,少年人,你道是不是?」
繼念一直說步驚雲不配姓霍,但其兄已死,前車可鑒,難道他不怕死?
不!他渾身都在顫抖。
霍烈眼見勢頭不對,道:「念兒,你別忘記自己聲聲嚷著霍家長霍家短,男兒漢千萬別自摑嘴巴!」
然而繼念被握得呼氣如牛,他害怕地回望老父,囁嘴道:「爹……我們犯不著為……
他而……死,我……我不……想……死……」
文醜醜深知這回自己狡計必定得逞,爪勁倍重,還慫恿道:「對了!年輕人沒必要這樣死法呀!能夠活著真好,我代替幫主應承你,要是你供出誰是同黨,我們賜你一條生路又如何?」
言畢回望雄霸,雄霸緩緩頷首。
「真……的?」繼念喜出望外,興奮莫名,目光即時流轉,雙目在搜索著步驚雲。
許多時候,根本不須出口出手,目光,已是一種答案。
步驚雲的心在發冷,他知道繼念為求生存,絕對不會留情,可是自己身份一旦被揭,霍步天的仇將永遠沉在霍家的滅門大火中……
就在繼念的目光還距數尺便落在步驚雲身上之際,霍地傳來一聲暴喝,一條人影閃電掠前,一掌重轟在繼念天靈之上!
「爹……」繼念僅叫嚷一聲已當場斃命,滿臉難以置信之色,出掌人正是霍烈!
原來在此毫髮之間,霍烈情急下狂催真氣衝開穴道,他絕不能讓兒子這樣礙了步驚雲的計劃,他亦絕不想兒子幹出不忠不義之事。
他寧願他死!
一掌過後,霍烈不知因為心痛,還是力竭,頹然坐下。
步驚雲依然不動、不言、不語,然而他能否不視、不痛、不再有感情?
文醜醜惱怒霍烈壞其好事,心知今日立功無望,一怒之下,舉掌便朝其腦門直劈!
就在此時,雄霸突然出手格開文醜醜,文醜醜陡地一呆,愣愣問:「幫主,為何不許……小人殺……」
雄霸未讓他把話說完,兀自冷笑:「憑你也配?」
此語一出,霍烈不由回望雄霸,只見雄霸一臉欣賞之色,道:「殺子存義,不愧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我雄霸敬重你!可惜,凡與老夫作對的人都必須死,不過以你此等人物,怎屑死在販夫走卒手中?」
文醜醜聞言臉上通紅,此時雄霸的目光猝然落在步驚雲身上,道:「只有死在我第二入室弟子步驚雲手上,方是你的福氣!」
真是五雷轟頂,晴天霹靂,驚心動魄!
步驚雲雖仍無木表情,但心中陡的一震。
霍烈也是一震,呆望步驚雲,卻見此子居然面不改容,不動聲色。
雄霸不忘囑咐:「驚雲,明天破曉,你就替我取其首級,讓他死得痛痛快快!」
說罷旋即轉身揚長而去,文醜醜又如狗般緊跟其後。
僅餘下步驚雲靜靜的、靜靜的看著霍烈,看著一地的霍家男屍,看著這個未完未了的殘局。
一個將要由他親手了結的可怕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