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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上官鼎

    東嶽泰山日觀峰,擎天一柱千仞削壁懸巖之間。祁靈以堅忍不拔之毅力,視步下艱險如無物,攀登其間,被石洞中的隱世高人,以神奇絕妙的手法,一抖懸絲,將祁靈的失足下落的身形,凌空纏住,進而將祁靈三顆治療風濕的丸藥要去,半晌沒有回音。忍耐至此,已經是至於至極,祁靈覺得洞中這人除了不通人情之外,更是品德不高的怪人,要不是自己性命繫在他一根懸絲之上,此時祁靈真要拂袖而去,離開日觀峰。

    正在這時候,洞中那人笑聲震盪,從洞中擲出祁靈得自閒雲老和尚那三顆專治風濕的靈藥,還給祁靈。

    祁靈有著無限詫異驚奇,依照洞中人的傳知,拆開藥包一看,哪裡是什麼專治風濕的靈藥,原來是疊得端方四正的一帆小書箋。祁靈讀完這封書箋,看見信末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閒雲」。

    在恍然大悟中,祁靈止不住欣喜無限,脫口朗聲大叫道:「閒雲老前輩!」

    祁靈言猶未了,繫在身上那根懸絲,便自冉冉上升。此時,日觀峰陣雨忽來,雲潮洶湧,腳下千尋削壁萬太幽壑都成雲海一片,祁靈確有飄飄欲仙乘風而去的感覺。雖然陣雨勢急,宛若傾盆,祁靈一身寸縷不幹,寒意凜冽,但是卻抵不住由衷而發如獲至寶的欣喜,忘卻了胃肌所隨的苦痛。

    祁靈的身形,逐漸接近洞口之際,忽然上升之勢頓停,依然空蕩蕩地繫掛在那裡。

    洞中此時傳出閒雲老和尚那熟悉的聲音,說道:「祁施主!請原諒老僧不近人情,有三點相約,要在施主跨進這個石洞之前,互取諒解與協定。」

    祁靈一聽,止不住心裡暗自忖道:「這老和尚也真是古怪人物,日觀峰前如此相試,要換過任何一位耐性稍差的人,早就掉頭拂袖而去。事到如今,真相即已說明,又何必還要把我系吊在半空裡互談協定,這不是有點脅迫而從的意思麼?

    祁靈這略一思忖之間,閒雲老和尚又從洞中緩緩地說道:「老僧決非有意脅迫祁施主之言行,如果祁施主不願接納老僧三事之約,雖然未便請施主入洞,但是,老僧敬重施主為人,決以萬全之策,攜施主脫離日觀峰削壁懸之險。祁施主不信,請低頭向下面看。」

    祁靈果真依言向腳下看去,陣雨已停,雲壑峰依舊,兩尺之外,已難看出任何事物,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祁靈正懷疑閒雲老和尚要自己低頭下去看什麼?忽然一股勁風擦身而下,這股勁風力道大得驚人,剛一擦身而過,腳下雲封的千尋懸巖,頓時宛如翻江攪海,石破天驚,無邊雲海,卻在祁靈的腳下,擊成一個方圓逾丈的雲洞,下瞰可達七、八丈深。

    就在這雲開未合之際,祁靈看得清楚,在身下五、六丈遠的地方,有一個大鳥巢似的籐蘿,盤結在一棵蒼勁的松樹枝上。

    從祁靈懸身處起,到籐蘿鳥巢那裡為止,正是一段寸草不生神仙都難以立足的削壁。但是,若從祁靈那裡躍身而下,落到籐蘿鳥巢裡,準可確保無傷。而且連接著那棵蒼勁松樹盤根錯節的地方,正是一條似有如無的石徑,一直通到那邊的飛瀑懸巖之下。

    掌風擊開支壑,頃刻封閉依然,就聽得石洞中閒雲老和尚說道;「祁施主如果不能接受老僧三事相約,老僧只好揮劍智力投資斷懸絲,施主落身鳥巢,安然下山。前途老僧另有所贈,以答謝施主千里迢迢,遠涉關山來到東嶽之勞累。」

    祁靈此時渾身寒濕,尤其這根懸絲捆得渾身邊道全失,越發感到疲備不堪,老和尚如此一再催促,便也忍耐不住朗聲說道:「不知有何三事相約,尚請老前輩明言相告。晚輩三思之下,能應諾則應諾,否則,晚輩只有抱憾離山。

    閒雲老和尚喧了一聲佛號,說道:「第一:老僧雖是遠離嵩山,久別少林,祖師遺命,不敢有違。老僧今日傳贈施主少林絕技,不能有師徒名份,即使日後,施主也不能輕易道出武技師稱。」

    祁靈應聲說道:「弟子愚魯,何能何德敢望身列少林門牆?能得老前輩慈悲,傳授一二絕技,使他日能為鐵杖大師一雪生前之辱,願已足矣。」

    閒雲老和尚聞言,頓時和言之,佛號連聲,稍過一會才說道:「第二:

    少林絕技譽於武林,數十年如日中天。祁施主一旦習得少林絕技,日後出道江湖,舉手之間,不僅少林門人會驚詫施主一身絕技由來,即使江湖黑白兩道即將誤認施主為少林門人。因誤成仇,老僧內疚終生,故請祁施主習成少林絕技之後,必須運其智慧,改頭換遄,使識者不識,不識者更是茫然,祁施主有此自信否?」

    閒雲老和尚說完話,祁靈沉吟良久,朱作答覆。

    老和尚又接著詳道:「施主今日一諾,便要奉行終生,不能變化少林技擊之形,東嶽泰山便是終老之地。」

    老和尚這幾句話,說得突然,冷峻無比,暗蘊威嚴。

    祁靈忽然昂起頭來,向著石洞朗聲說道:「鐵仗大師闖蕩江湖許久,無人知其為少林嫡傳出家弟子。」

    閒雲老和尚又緩轉過語氣,說道:「鐵杖僧若無特殊之天賦,老僧何至獨寵一身。」

    祁靈慨然應道:「弟子祁靈不敢越前人之長,亦不甘落前人之後。」

    閒雲老和尚略略提高了聲音,緊跟著問道:「如此說來,祁施主自信能遵守這條相約?」

    祁靈毫不遲疑地應道:「否則甘願終老泰山,朝伴雲霧,夜宿星辰,了此一生。」

    閒雲老和尚低喧了一聲佛號,連稱:「善哉!善哉!」

    祁靈與閒雲老和尚如此一對一和人之間,忘卻渾身寒冷,反而引起豪氣大發,緊接著朗聲說道:「老前輩!弟子願聞這第三條。」

    閒雲老和尚在石洞裡高喧一聲「阿彌陀佛」,說道:「祁施主自製自信應允前兩項相約,這第三條易事耳。」

    說著話,繫住祁靈的那根絲繩,忽又緩緩地下附數尺,本來祁靈已經相距洞口不遠,如此遽然一附,又與洞口相距丈餘開外。

    閒雲老和尚輕輕咳了一聲,沉著語氣說道:「老僧斗膽請祁施主暫忍十天懸吊之苦,暫時吊在洞口之外,十天之後,老僧再請施主人洞。」

    祁靈一聽驚詫之情,莫可言喻。自己被閒雲老和尚作弄失足,復又以絲繩懸吊,此刻渾身盤骨俱散,四肢軟弱如綿,眼冒金星,頭出冷汗。期望閒雲老和尚說完三事之約,便收繩入洞。沒料到老和尚最後一項相約,竟是要懸吊自己十天,半日已是難熬,十天如何渡過?閒雲老和尚既然要傳武功,何故要作弄自己?

    祁靈正待脫口叫出,請閒雲老和尚還是斬斷懸絲,讓他遠離泰山,放馬江都故里。閒雲老和尚卻先他一瞬說道:「祁靈施主能以一諾之真,備受千山萬山坎坷崎嶇之勞苦,這十日之懸,當然是易事耳。何況,十日懸空,變為習得精絕武功之乍入門徑,以小苦而獲大得,祁施主智慧天生,不同於常人,定能瞭解。」

    祁靈這才大悟,原來十日之懸,是習武之門徑,如此說來,再吊十日,便當忍受。他想到,要應當初虎丘塔上所對鐵杖僧千手劍之一諾,沒有超凡出眾的武功,不以為功,要習得出眾的武功,豈是幸然而得?

    祁靈立即平心靜氣地應道:「弟子幼讀聖賢書,深知水霜歷雪,才能培植棟樑之材。這十日懸吊之苦,弟子便當甘之如飴。」

    閒雲老和尚口稱「善哉!」,頃刻說道:「施主能以十日之忍,收之豐,當為施主所未能預料。」

    老和尚說著話,忽然現身洞口,灰衣飄指,寶相莊嚴。合掌當胸,遠遠向祁靈打著問訊,說道:「祁施主如今三事承諾,千金不移,老僧與施主暫作小別,十日之後,當在洞中相迎。」

    話一說畢,但見他身形突然悠悠離開洞口,直向巖下雲霧中飄然而落。

    祁靈吊在那裡目送閒雲老和尚如此飄然而去,一時倒是忘記自身懸吊之苦,禁不住羨意遽生,暗自忖道:「我若能練成閒雲老和尚這樣爐火純青的技藝,仗義江湖,除盡邪惡,這才真是不負男兒七尺之軀。」

    正在遐想神馳之際,忽然腳下風動雲開,一襲灰衣飄動,閒雲老和尚忽又疾如沖天之矢,嗖然上升,停在石洞之口,向祁靈留神看了一眼,兩眼神光一掃,停在祁靈身上。

    祁靈突然興起一絲不悅之意,慨然說道:「老前輩去而復返,是另有叮嚀,或是不放心弟子甘心懸吊十日之誠意?」

    閒雲老和尚一聽祁靈如此侃侃問來,不覺露出一絲慈祥微笑,左手單掌立胸,右手遙指東方說道:「祁施主此時身不畏寒,元真固守,已經深入內修門徑。若能於每日天將明之時,月影已避,一光未通,東方混沌一氣,忽有白雲一樓,扶搖而升,漸而朱霞炫晃。此時正是陽氣乍露,日之初升。祁施主如能轉而面向東方,引發丹田之氣,舌抵上,清心凝神,吐氣,納清氣,三後斯行,裨益匪淺。」

    祁靈一聽閒雲老和尚去而復回,是在指點自己吐納門徑,那裡還敢有一絲怠慢之意。立即收斂起方纔那一絲不悅的心情,兩眼凝視,敬謹恭聆。

    閒雲老和尚接著說道:「祁施主方才登臨日觀峰之時,身輕已逾常人,如今凌空懸吊,雖然未能得一枝之攀,躍登石洞,但是,藉懸絲搖晃之勢,閃躲騰挪,變為可行之易事耳」

    老和尚似乎言猶未盡,卻自在袖一展,宛如灰鶴亮翅,揮舞起兩袖輕風,飄然隱入雲中,下落不知其底。

    祁靈目送閒雲老和尚二次離去,此刻心情,已是安定而寧靜。雖然一索懸空,悠悠蕩蕩不著邊際,卻沒有方纔那種仇怒難抑的情緒。

    同時,心裡也在回憶著閒雲老和尚方纔所說的兩段話。本來泰山之巔,寒風涼冽,雖在三伏炎暑,依然熱不勝寒,何況祁靈登臨泰山之時還是冬末春未來的季節?可是,祁靈一身薄裘,一襲青衫,而且又遭受過陣雨淋漓,若按常理,早就應當寒僵肢體,冷凍內腑。而此時,祁靈雖然也略有寒意,卻無凍僵之苦,倘非奇跡。便即老和尚所言,已經深入內修門徑。

    思想及此,祁靈衷心大慰,心城暗自忖道:「若按老和尚教導的吐納之法,按日行動,十日之後,又不知精進幾許。」

    然而,祁靈又止不住心急,想到自己懸吊上經處,為時十日,飲食無著,十日不飲不食,豈非餓煞?還有老和尚臨行之時,聲言懸吊此間,尚能閃躲騰挪,言有未盡,用意不明。

    祁靈回首四周,但見月光、匍松、山石、流泉,只有自己一個人是如此的懸掛半空,不自覺地失笑出聲,真是曠世奇聞,只生難見。

    祁靈獨自思忖一回,不如趁勢安眠,蓄精養銳,等待著明日清晨的東方日出。意念一次,便自闔上眼睛,收斂心神,隨著這悠悠忽忽的擺動,靜心入睡。

    就在祁靈剛閉上限晴的瞬間,忽然一聲鶴唳,高吭入雲,聲如金鐘玉振。

    在松濤如潮,陣陣不歇的聲浪中,破空而起,引得日觀峰下,群山回應,歷久不絕。

    這一聲鶴唳,把剛剛閉眼入睡的祁靈驚醒。

    深夜空山,突生的一株勁松,盤曲伸張,宛如昂首欲飛的蒼龍。就在這株勁松的橫枝上,長腿獨立,引頸高吭的正是一雙白鶴。

    這雙白鶴獨立昂首,姿態昂藏,正對著祁靈凝視不動。祁靈自從目睹閒雲老和尚飄然有若御風而行的離去,便深信宇內之事,斷非自己十年飽讀詩書所能臆測於萬一。這只突如其來的白鶴,說不定正是閒雲老和尚所豢養,此刻奉命前來陪伴自己,以免自己獨吊深山,備嘗枯寂。

    祁靈想著,便含笑向白鶴打著招呼說道:「鶴兄!你是否奉閒雲老前輩之命,前來陪伴於我的麼?」

    白鶴竟然似懂人言,引伸著長頸,低鳴一聲。

    祁靈見狀大喜,連忙又說道:「鶴兄!夜色已深,我欲入睡,明日如有空暇,再說你飛惡化半我可好?」

    祁靈這兩句話剛一說出口,突然白鶴昂首伸頸,高鳴一聲,就在鳴聲未了之際,雙翅一展,大如車輪,「蓬」地一聲,振翅而起,來勢疾如閃電,直朝祁靈迎面撲來。

    祁靈大為詫異,驚呼之聲尚未脫口,已自感到白鶴雙翅撲來的勁風,凌厲如削,呼吸以為之閉塞。慌忙中,祁靈也顧不得呼叫,自然一縮小腹,躬腰一掙,雙腿平起直蹬,居然盪開數尺,恰好躲開白鶴這一撲之勢。

    祁靈翅底驚魂,心神未定,沒料到內鶴又是一震雙翅,二次撲來。祁靈但願求生,竭盡全力雙手一撐,擰腰反轉,藉著絲繩悠蕩之勢,又險煞人的避開一撲。

    在這接連兩撲之間,祁靈忽然若有所思,閒雲老和尚復返之時,曾經說到:絲繩懸空,仍可閃躲騰挪。看來老和尚未盡之意,分明是說日觀峰上自有飛禽走獸來襲,要自己利用已得的內修功力,藉這懸絲在空之勢,來閃躲騰挪。

    祁靈如此想罷,心中驚意頓減,反而雙目凝神,注視著連撲兩著未曾得手而此刻正在飛翔的白鶴。立意要看準來勢,再行躲閃。

    那只白鶴在空中飛舞半晌,忽又低鳴一聲,雙翅一斂,又回到方才停足的那棵勁松之上,昂然而立,凝眸注目,看著祁靈。

    祁靈不由地向著白鶴叫道:「鶴兄!你看方才應我說話,分明性已通靈,當能明瞭我的話音。你明明欺我太甚。豈是你這靈物所應為。」

    祁靈如此自言自語,說了一陣,白鶴聽得凝神不動,而且低鳴兩聲,似在應諾。正如祁靈所言,這只白鶴是性已通靈不凡之物。

    祁靈一見白鶴狀至友善,好像是聽得懂自己所說的話,便欣喜地說道:

    「鶴兄!我祁靈能在泰山之陽日觀峰之上,獲識於你,實是有緣,你我交個朋友如何?如果鶴兄有意,他日祁靈下山行道江湖之間,結個遊伴如何?」

    白鶴引頸凝神聽到此處,低鳴一聲,似有不耐之意。將頭擲伏到翅膀裡,竟站在勁松枝桿上,休憩起來。

    祁靈一個人獨自無聊,看來白鶴已無敵意,而自己又是倦意又生,便也禁不住闔上眼睛,養神休息。

    誰知道就在祁靈閉上眼睛不到一會,又只聽到「呼」的一聲,勁風襲來,凌厲如前。祁靈連眼睛也沒有來得及睜開,知道又是白鶴來襲,倉皇應戰,如法炮製,縮腹躬腰,撐手蹬腿,盪開老遠。

    可是,這次又不同於前番,祁靈剛一盪開,眼睛還沒有睜開,頓時又覺得腳下有一股勁風撞來。此時祁靈正是全力盪開,餘勢未衰,已經來不及藉勢迴盪。人在急時,急智遽生,何況是在性命交關之時?祁靈來不及蕩回,倒是立即一伸雙手,抓住絲繩,一提丹田之氣,猛力向上一竄,高達兩丈,把下面襲來的那股勁道,卸避無遺。

    祁靈一口氣將身形飄然下墜。他適時睜開眼睛一看,方纔他那一躍之間,竟然超過了閒雲老和尚居住的洞口。如果不是祁靈是盪開數丈,只怕此刻正是從洞口擦身而下。這一情景,使祁靈驚喜過度。

    若按祁靈在閒雲老和尚居住的茅舍之中,掌力引導藥力發散,頓增功力和情形看來,這絲繩懸吊一丈高的距離,也只要一躍之間,便可毫不費事地躍登石洞之內。可是,自從被懸絲吊住之後,祁靈便渾身勁道俱失,那裡還能憑空縱躍?沒有想到被這白鶴撲擊數次,為了躲閃騰挪,竟然又恢復了勁道,而且還能凌空一躍兩丈,如何叫祁靈不為之驚喜不已?

    祁靈頓時想道:「我何不趁絲繩不再擺動之時,縱身一躍,停身洞內,免得要受十日懸吊之苦?」

    轉而一念:「那只白鶴三番兩次撲擊,使得自己盡在閃躲騰挪,絲繩搖擺不定,無法正對洞口,只有等等白鶴去後,作如此打算。」

    正在盤算之際,祁靈忽然又察到白鶴方才從下面撲來一擊之後,許久未作第二次撲擊,難道已經飛去了麼?低頭留神一看,那裡還有白鶴飛舞的蹤跡,果然已經離去。祁靈再看懸吊著自己的那根絲繩,此時也正好停止不動。

    心中想道:「這倒天從人願,此時不上去,還待何時?」

    想罷,默念著方才慌忙裡攀繩上升的方式,滿堤丹田之氣,雙手揉繩,正待一躍而起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念頭襲上心來:「閒雲老和尚與我相約三事,其中一項就是要我忍受十日懸吊之,我也親口承諾,如今忽又擅自上攀,豈非自毀諾言麼?終身不渝,我與老和尚相約之事,言猶在耳,便自毀約,『信』之一字,尚在何處?」

    想到此處,祁靈不禁愧作頓生,汗流浹背,上攀的雙手,不覺自然垂下,所提丹田之氣,也為之一滯無餘。

    祁靈就在如此又饑又渴、又乏又倦的交迫之下,幾次想自己尚有餘力的時候,攀登石洞。他相信石洞之內,寅有食物療饑,免除目前這樣凌空懸吊,備嘗飢渴的痛苦。

    此時月已正中,夜已及半。祁靈也逐漸由飢餓而感到寒冷。山風吹來,酷寒刺骨,不如未入夜以前那種不畏寒意了。祁靈心裡明白,原先不畏嚴寒,是由於藥力助長內功,元氣未失之故。而此刻寒冷,正是由於腹內飢渴已極,連帶生寒。祁靈更明白,如此懸吊下去,即使不至於餓死,也要凍僵在這日觀峰之上。

    但是,祁靈此刻心裡清明似鏡,不著塵埃,對於此地生死,似乎已經置之度外。

    正是祁靈忍受不了寒冷與飢餓,神智將昏之際,忽然一張飛泉,從空而下,直落於祁靈的口中。其溫如湯,其醇如釀,使祁靈頓時有如醍醐灌頂,甘露澆心,一時也顧不得睜開眼睛來看,盡自張著嘴在承接著這一線突如其來的飛泉。

    雖然是一泉如線,祁靈張嘴承接許久,也未能飲下,但是,一滴入腹,暖氣頓生,從丹田蓬髮而起,向四肢發散。而且從內腑到四肢,不僅倦意俱無,有一股勁道勃勃欲起,渾身百脈,都在發脹。

    祁靈一面張嘴承受這股飛泉,一面暗自感謝閒雲老和尚,果然是用心良苦,立意至深,雖然把自己懸吊在此,卻是隨時留神觀察,處處細心照拂。

    正是閉眼想到此處,忽然感覺到那股又溫又醇的飛泉,點滴俱無。而且,渾身經脈發脹,幾欲破裂之勢。祁靈這才睜開眼睛抬頭向上看去,並且極其感到的叫道:「老前輩!」

    這一聲「老前輩」剛一出口,人正抬頭一望,嚇得祁靈渾身一顫,冷汗交流,下面的話全都嚇得迸不出半個字來。原來的祁靈的頭頂之上,那裡有什麼飛泉,竟是一條粗若茶碗、長約兩三丈的大蟒蛇,從洞口直懸下來,頸項之間,彷彿有鮮血淋漓的模樣。不消說,方才祁靈閉眼仰頭所飲下的,正是這條蟒蛇所流出來的血,毋怪竟是如此入口猶濕,過喉而膩。

    祁靈始而懼怕,繼而嘔心,忍不住心裡一陣翻騰,五腑六髒都為之抖動。

    可是偏偏又是懸吊在半空中,要嘔吐不出。

    若以一般出知武林人士而言,茶粉細,數丈長短的蟒蛇,尚不足以為懼。

    但是,祁靈雖然生性膽大,豪氣天生,畢竟還是一位不識武功的書生,倉促之間,乍見一條大蛇懸在頭頂,任他如何膽色十足,也嚇得魂飛魄散,何況又飽飲一頓蛇血呢?想起來更是心膽俱落,腸胃翻騰。

    祁靈畢竟不是庸俗之輩,一驚失魄,片刻就定下心來,暗自忖道:「這條大蛇要是下口於我,恐怕早就屍體支離破碎,為何這半晌沒有動靜?」

    驚意未斂,詫意又主,反正自己懸吊在洞口,要逃也難出蛇口,而且此刻渾身血脈暴脹不已,四肢百骸,都極思伸展,因而也減低了乍見時的懼怕之心。

    祁靈昂頭再看時,這次看得仔細,不像上次那樣一瞥驚魂便不敢仰視。

    這次凝神一看,祁靈不禁脫口民道:「原來不是蟒蛇,是條大黃鱔!」

    這樣粗大的黃鱔,也是值得驚人的是,但是,祁靈卻驚意全消,口中喃喃說道:「千年鱔精,一點真血,增長氣力數十,博物誌上記載得清清楚楚。

    啊呀!我今天炮飲了這許多千年鱔精的血,豈非要脹破血脈,乾裂而死麼?」

    祁靈雖是書生,卻是所知極為淵博的書生,他能認出千年鱔精,自然就為自己飽飲鱔血而擔心。

    尤其此時渾身發脹有增無已,越發令祁靈為之倍增焦急。

    正是焦灼不已之際,忽又聽到呼地一聲,一陣勁風硬如板門樣地煽至。

    祁靈正在神馳心急之下,如此一陣急襲而來的勁道,那裡還能躲得過?剛叫得一聲:「又是白鶴」

    「啪」地一下,右腿上,已經著著實實地挨了白鶴煽來的一翅。這一煽之力,少說也有一、二百斤,不禁把祁靈煽開多遠,而且整個的右腿都煽得麻木了。

    祁靈遠沒有來得及轉神應付,只見白鶴引頸一鳴,雙翅一掠,照準祁靈左胯撲來。其撲來之勢,疾如閃電,斷非前兩次那種飛舞周旋的神情可比。

    慢說祁靈方才挨了一翅,煽開老遠,無法躲避,就是能夠躲避,也無法閃躲得開。當時但覺得左胯上的有如沉重地一擊,整個下肢都為之震麻了。

    祁靈此時真讓這千年鱔精和巨大的白鶴鬧得機智全失,莫知所以。這兩件事來得都是如此突然,又都是來得令人不可思議。慢道祁靈只不過是個大膽書生,換過一個老練江湖的武林人物,也會為之張惶失措。

    但是,有一點使祁靈由親身感受,而體驗到奇怪非常。那就是這只的巨大的白鶴連撲兩次,都是沉重的一擊,換過平時,只怕這左右兩知胯腿,早就血肉模糊,甚至於血肉橫飛。可是,如今的兩條大腿不但沒有傷折,反而到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鬆散。

    祁靈人在詫異不止,那只白鶴卻飛舞在周圍,矯若驚鴻,疾若閃電,或用雙翅,或用全身,或用撲,或用喙啄種種方式,不一而足,就在祁靈如此一分神之間,分別撲向祁靈的全身。

    每撲一處,經脈活絡,盤骨鬆散,勁道倍增。如此接連撲中十數下,祁靈不僅渾身沒有一絲痛意,更感到舒適異常。

    情形如此,即使祁靈如何迷失靈智,也會聯想起,無端流來千年鱔精血,無端撲來助人為樂的白鶴,這兩件事情來得不無原因。

    正好白鶴單翅獨掄,煽過祁靈「命門」最後一煽之後,祁靈靈再也忍耐不住,震盪著絲繩,憑空一躍,大叫道:「老前輩!閒雲老師父!你待弟子祁靈恩重如山,弟子肝腦塗地,也不足以言報。」

    這樣一躍凌空,要不是絲繩拉住,也不知道要蹦起多高。這樣一喝出聲,深夜高山,隆如巨石下墜,空洞震盪,聲音遠播如雷。

    三千機緣集一身,從祁靈在虎丘古塔上服下那顆丸藥開始,歷遇機緣,此時不過才真刀小試,便能志震如雷,上躍數丈。所欠的就是拳腳刀劍的招式,否則,諸當前武林,祁靈可以擠身一流好手,應無愧色。

    祁靈朗聲叫罷,空山寂寂,回聲杳杳,輪月已斜,藍空依舊。此時山風稍息松濤無聲,日觀峰沉浸在銀樣天地裡,也沉浸在無聲的天地裡。祁靈一呼未應,便索性閉目養神,等待西墜玉兔,再迎東起金鳥。

    正如閒雲老和尚所謫的,在月影已避,而曙光未露的時候,從日觀峰俯瞰下方,只覺得是混沌一片。忽而從山谷深處,吐出白雲一縷,依次扶搖上升,不一會便彌滿整個山峰。這時候東方黑深暗色當中,紅色的彩霞開始耀人限目,只僅僅如此一耀之際,便又隱而不現。後來便有毫光再出,繼而又幻成萬象不同奇妙色彩,五光十色,光怪陸離。到這時候,才有一線鮮紅如血的霞光,噴灑而出,一輪紅赤如火的太陽,一湧而起。

    祁靈閉目時是三鼓又半,醒時已經是明月西沉無蹤。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祁靈的精神愈覺煥發,山寒襲人,也毫無所感。只是一心一意,凝神注視著黑暗沉沉的東邊天際。

    日出景色,能使看的人疑身置於天上,慨歎為神奇妙絕四言置評。祁靈雖然年僅弱冠,生平未曾一見日出奇景,可是此時卻全心全力遵照閒雲老和尚所教導的吐納之法,引氣吐納,吐濁納清。日出之於祁靈,不是一幅人生難得一見的奇景,而是無限引力,萬股精華,在引導著他行功吐納。

    回想天下事,本無難易二字,端看人心之專一與持久與否。祁靈以超人的秉賦,百折不回的堅忍,與其專心一致的精神,天下在他,便沒有不成之事,這武林之道,變復如此。

    從白雲一縷扶搖上升,到紅赤如火,圓大如盤的太陽湧出雲層,祁靈目不暇瞬,心無旁騖,這一陣吐納引導功夫做畢,祁靈只覺得眼對著逐漸強烈的陽光,毫無刺疼之感,丹田容量覺得增大,身輕如燕。

    沉默許久,目送日起三午,才輕輕蓋上眼睛,調勻了氣息,低低地歎道:「如此看來,慢說懸吊此處十天,就是懸吊二十天一個月,我也甘之如飴,求之不得。」

    祁靈如此自言自語,輕聲感歎之餘,卻聽到閒雲老和尚彷彿是在耳邊低暄了一聲佛號,慈祥無限地說道:「祁施主秉賦果然不同於常人,苦樂感受自與人異,數十年來,為老僧所僅識者。不過,祁施主要想吊上半月二十天,卻真的求之不可得了。」

    祁靈睜開眼睛一看,閒雲老和尚,臉上帶著一絲溫人肺腑的微笑,眼睛透著罕見的慈祥光輝,飄飄地站在石洞洞口。

    祁靈吊在那裡,微一提氣,抬手抱拳,深深頷首,再三拱手說道:「老前輩世外神仙,處處明察秋毫,時時洞察肺腑,弟子此生此世,能得謁識老前輩,記深覺此生不虛。」

    閒雲老和尚雙手合十,含笑低喧佛號,連聲說道:「善哉!罪過!罪過!

    老僧攪得一身紅塵孽債,若稱之為神仙,實為大慢神道之道,不敬之至。」

    祁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接著說道:「弟子承諾老前輩三事之約束,甘願在此懸吊十天,老前輩為何第二天便要解去這項約定?難道老前輩察知弟子存心不堅,用心不專,有負老前輩的盛望麼?」

    閒雲老和尚忽然又神色肅穆,寶相莊嚴地說道:「禍福無門,惟人自召。

    老僧佛門弟子,奉信因果循環。種因得果,毫分不爽。老僧原以為以施主之秉賦能在十天之內,悟得妙用,必有所獲。不料施主心堅如金石,不動不搖,剩餘九日已屬多餘,又何必懸吊?」

    祁靈這才真正明白,這一天一夜之間,自己的一言一行,及至心中的一思一念,都逃不過老和尚的明察秋毫之末,設若自己有一念之差,只怕這趟泰山之行,是白費力氣了。

    想到情切處,嚇出一身冷汗,對於閒雲老和尚所說的因果之論,更是聆聽謹記。

    這時候,閒雲老和尚忽然大袖一吐,袖尖搭住懸絲,一拂而起,祁靈的身形,彷彿就像被一件東西托住一送,遽然從一丈多餘的懸巖下面,直升而起,落身到石洞洞口。

    洞口方圓不過數尺,可是洞內卻是一明兩暗,天然三間房舍,其後曲折旋回,尚不知後進深入多少。洞口接此天光,洞內自燃松脂,洞頂石乳琳琅,間或有水露滴落項下,涼徹骨髓。

    閒雲老和尚含笑舉手,把祁靈讓到當中,指著右側石室說道:「山居何日為上,尚不可預期。室內自有山泉,木下存有食糧,獨自為炊,三、五月尚不虞匱乏。」

    祁靈點點頭,心裡暗自忖道:「三、五月後,如若仍是一無所成,也只有終老此間。」

    閒雲老和尚回手指著中間石室裡的蒲團,相對坐下之後老和尚才嚴顏說道:「祁施主還記得昨日懸吊在石洞之外,被一隻巨鶴撲擊數次的情形否?」

    祁靈聞言應聲說道:「晚輩已經料到這只仙鶴是老和尚所馴服豢養者。」

    閒雲老和尚搖頭說道:「老僧只是請問施主能否記得當時的情形?」

    鄰靈奇怪老和尚為何如此一味追問「當時的情形」,只好稍一思忖,便將那隻大白鶴三番撲擊,都被自己躲閃過去的情形,概略地說了一遍。

    閒雲老和尚聽完祁靈的敘述,神情略有一些失望之意,當時緩緩地接著問道:「祁施主記憶所及,僅止於此乎?能否再進一層說明?」

    祁靈不知道老和尚為什麼要如此一再追問那只白鶴撲擊的經過,時隔未久自然能夠記得當時的一舉一動。於是便將那只白鶴如何乘人無備,鼓動雙翅,挾著勁風,疾電迎面撲來,自己在倉惶間如何縮腹躬腰,蹬腿閃讓,第二次撲來太快,只掐得雙掌猛撐,擰腰外旋,因勢利導,藉蕩動之勢,旋轉閃開

    閒雲蓋眼凝神,仔細傾聽,聽來容顏齊開,暗自頷首。最後說道:「少林歷代掌門,對於本派七十二種秘技,必能精通數種以上。但是,還必須有一種獨樹一格的絕技,而這一項絕技,必須不在本派七十二種絕技之列,系由本人精心獨創。」

    閒雲老和尚微微蓋閉著雙目,似在沉思與回想,卻又緩緩地說道:「這種絕技除了上代掌門,別無第二人知曉,等天意到來,再傳給親傳弟子。所以,少林寺領導武林,奇才輩出,外人只知道這是七十二種秘傳絕技,獨步武林,又有誰知道這是各代歷屆掌門人,都有精心潛修之創見,才能在日月交替之中,維持名聲不墜。」

    祁靈聽在心裡,引起極大興趣,他銘記了方才老和尚如此接二連三地追問大白鶴撲擊的情形,倒是興致勃勃地問道:「弟子冒昧敢問老前輩,你精心苦練潛修的絕技,可否能為弟子見識見識?」

    閒雲老和尚突然一睜雙眼,兩道光芒倏地一岡,頓使人覺得他豪氣大增,英氣蓬勃。接著高聲朗喧一聲佛號,吟了兩句:「乘槎過海浪潮急,舞袖凌空風送平。」

    祁靈本是詩、詞、歌、賦件件精通,可是對於老和尚朗吟這兩句似詩非詩、似賦非賦的詞句,倒是無法領悟,莫知所云。

    閒雲老和尚沒有注意祁靈納悶的情形,只是用低沉的語氣,略有傷逝過去的情緒,緩緩地說道:「老僧生性不求攻人但求避攻,在躲閃一著上,費盡心機。老僧從習得的少林絕技攻招當中,獨創四招凌空躲閃的功夫。此種功夫攻人無術而躲閃卻變化萬千,出人意料。」

    祁靈一時觸動心機,輕輕若有所悟地「啊」了一聲。復又輕輕地說道:

    「老前輩太以這四招神奇妙絕的凌空閃避招術,獲中掌門之選。」

    閒雲老和尚低喧佛號,蓋眼無言。

    祁靈緊接著又問道:「弟子斗膽揣測,老前輩方才朗吟的兩句詩,是含有這四招凌空閃讓的神韻麼?」

    閒雲老和尚突然從蒲團上站起身來,隨意吟道:「乘槎過海浪潮急,舞袖凌空風送平。」

    剛一吟罷,猛一見他腳站穩、腰不擰、戶不晃,就在洞中平起數尺。悠悠忽忽突然一收腹,向前一躬腰,雙腳起處人像泛舟一葉,操槳水面,飄然閃開。祁靈看在眼裡,驚叫出聲。閒雲老和尚這樣一展身形,分明是和祁靈敘述躲閃白鶴撲擊的那一招式,出一轍。所不同的,只是老和尚的身形是那樣悠然飄忽,卻又奇快絕倫,顯不出一點匆忙,但帶一絲火氣。

    而且,在蹬腿之後,快如電閃的身形,卻是起伏不停,倒是真像扁舟在海,風狂浪爭的情形。

    還等不到祁靈驚叫出聲,閒雲老和尚忽又雙掌一出,雙袖齊拂,腰間一擰,閃電般一個反旋,本是疾速後閃的身形,就在如此一撐一旋的瞬間,身形頓穩,凌空扯平,像是掛起一幡大旗,在那裡飄動。

    從老和尚朗聲拔空而直,到揮袖凌空扯平,而飄然下落坐落在蒲團之上為止,也不過是一錯神之間的事。在這一錯神之間,老和尚在方圓兩丈有餘的石室裡,凌空游動一匝,而且,變化多端,起伏不定的極盡閃之能事。

    祁靈看在眼裡,既驚異老和尚的舉動,又彷彿想透了老和尚的用意。如此兩種意念不同,反而使得祁靈呆坐在一旁,怔怔地說不上話來。

    閒雲老和尚神色不變,氣息如常地坐在那裡,望著祁靈說道:「祁施主!

    你看老僧方纔的身形,是否與你倉惶之間躲閃白鶴襲擊的形式,略有相同之處?」

    祁靈連忙應聲說道:「若論身形,如同一轍。只是老前輩動靜之間,動如脫兔而靜又如泰山,動靜難以捉摸,不帶一絲看來是勉強之意。」

    閒雲老和尚微微一笑說道:「變化不同,速度不同,那是屬於功夫,功到自然成;舉手抬足,擰腰縮腹,那是屬於架式,架式系來自智慧與經驗。

    祁施主!方才老僧一演四式,就是:乘槎過海浪潮急,舞袖凌空風送平。」

    祁靈在心裡一直有著一種若有所悟的意念,一時卻又無法順理成章地說出。如今老和尚如此一說,正是解開了祁靈心中這似解未解的結。當時不覺脫口說道:「老前輩浸隱十年,精心創見,得以獲致掌門之位,就是方纔那四式麼?」

    閒雲老和尚輕輕哼了一聲,忽又抬起頭來,望著祁靈說道:「老僧有兩點用心,關係施主今後,至深且巨,才不異露出這四招獨自創三而成的招式。

    老僧這點用心,祁施主盼能以慎重嚴誤之忱,細心揣摩。」

    本來祁靈心裡確有一些奇怪甚至是好笑的感覺,雖然他沒有絲毫一點輕視嘲笑的心裡,總是覺得少林掌門的絕技,不應該如此見面不如聞名。如今一聽老和尚如此一說,正觸及祁靈那種心理,頓時臉上一紅,在蒲團上肅然正襟而坐,說道:「弟子敬聆老前輩高論。」

    閒雲老和尚嚴顏而坐,線毫不敬地說道:「大凡天下事,惟有在平凡不足道中,才能創出神奇;惟有在簡易中才能求得繁複無邊的變化,武功亦然。

    這是習武之人,人門先應有的認識。捨此,徒好高騖遠,不從平凡簡易中下死工夫,絕無大成就可言,祁施主自幼飽讀詩書,必能深刻體察這種道理。」

    祁靈頓時滿心惶恐,愧意遽生,慌忙說道:「圖難於易,為大於微,古訓亦然。」

    閒雲老和尚點頭說道:「論事理之功,儒釋道難易與爾同工,只是各家修煉的意境各有選擇不同而已。這正是儒家所說的『圖難』的道理與『為大』的真諦。」

    祁靈此時已經不僅折服於老和尚的精絕武功,更折服於他淵博無涯的學識,夫復何言,只有凝神傾聽而已。

    閒雲老和尚接著說道:「任何一種精絕珍奇的功力,必創自於最簡單的形式,而且這些形式,必然出之於人求生保命的自然中。至於以後功力的高低深淺的不同,那是日後用功多少的問題,與創立這項武功形式無關。

    祁靈心悅誠服於老和尚這一段活,當即應道:「弟子謹記於心,敢言終生不忘。」

    閒雲老和尚繼而說道:「吊你汪石洞之前,一則考察你的耐力,再則助你自飲千年鱔精之血。更為重要的是讓你瞭解任何一種奇妙無比,精巧絕倫的功力,都脫於人的求生保命的最原始的動作。你在倉惶中吸腹躬腰,蹬腿撐臂,那種慌張失措的行為,正是老僧十年苦修的結果。

    祁靈感極而泣,叫道:「老前輩處處為晚輩用心良苦,弟子此生」

    閒雲老和尚揮手止住祁靈說下去,他卻接著說道:「我還沒有說完,少林絕技不容外露,老僧這四招「乘槎過海浪潮急,舞袖凌空風送平」,卻是例外。祁施主既銘記在心,方才又遁到老僧實地身形,只要稍加揣摩與練習,以你的秉賦與內力,定有所成。」

    祁靈真沒有想到閒雲老和尚居然肯將他自己精心苦修十年歲月所得的四掃凌空閃躲招式,斷然傳給自己。意外之極,反而不知言謝。

    閒雲老和尚微微一笑說道:「祁施主能以死者一字相留之托,以一個文人秀士,置身奔走江湖,立意不回。忠人之事,信守之義,譽之武林,無可多。老僧這一點相贈,只能略表慕才愛才之意,不能與祁施主所為相提並論,施主不必為之惶然。」

    祁靈此時才肅然說道:「長者賜,不敢辭。老前輩慨然將絕技相傳,弟子感之無有已時。」

    閒雲老和尚眼光掃及外面,看了一下天色,說道:「祁施主主處處舉一反三,則鐵杖僧所留的黃絹秘芨,當能盡得所學,且能變化,因而大放光彩。」

    祁靈說道:「老前輩之意」

    閒雲老和尚點頭說道:「口授親傳,不如自行心領神會。能熟識鐵杖僧親手秘芨,每日至泰山之巔玉皇頂,施展一回,進益自是不可以常情所衡量。

    不需數月,老僧當以另一種眼色,與祁施主相會。」說著話,便將絹著秘芨,放在祁靈面前,道:「老僧自在日觀峰下相候,不過」

    老和尚說到此時,忽然一頓而停,望著祁靈,半晌才說道:「祁施主是儒家子弟,當能瞭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道理。常言道:『不遭人忌是庸才』,玉皇頂練功之日,難免要遇險事,盡力而為,天必佑你。」

    祁靈知道留不下老和尚,無法讓他親傳自己,便應聲說道:「泰山為天下名岳,人蹤自是常有,我不犯人,人縱要犯我,當以善言相待。」

    閒雲老和尚也道:「如果不能善言相待所解決,又何妨動手過招,偷學於人,取長補短,變為自己所有,更是有利之事。」

    祁靈覺得老和尚說得太過輕鬆,果真有人尋事,還有中以讓自己偷學的?

    只怕躲不過別人一招。

    閒雲老和尚從蒲團上站起來,緩緩地走到洞口,忽又回頭對祁靈說道:

    「人有自知之明,才能衡量做事。如今三丈之壑,千斤之石,當無能於施主,洞中所需若有未足之時,日觀峰任君遨遊,松子山精,山籐粉葛,取之無禁,用之不絕。施主尚有何需,趁老僧未離開之前,盡情言之當面,老僧當盡綿薄,為施主分憂。」

    祁靈起身一躬,懇聲應道:「老前輩待弟子仁盡義至。」

    閒雲老和尚低低吟子一聲「阿彌陀佛」,轉身出洞,飄身而落。祁靈站在洞口,目送老和尚飄落的身形,頃刻蹤影杳然。只剩下山林依舊,白雲縷縷。

    祁靈在那裡,回首洞中,石乳琳琅,松煙裊裊;展望洞外,晴朗如畫,萬峰勿朝,身置其間,真有黃梁一夢的感覺。

    神馳一回,轉身回到洞裡,冷靜了一下紛亂的思潮,立即先沉斂心神,端坐薄團之上,翻開鐵杖僧和千手劍合著的秘芨。

    翻開第二部,打開第一頁,上面就寫著:「拳是少林拳,杖是少林杖,不用少林名,頭尾有變化。」

    這四句卷首語,祁靈看得暗自點首,正如閒雲老和尚所言,鐵杖僧為少林寺驅愛門牆之僧人,惟恐羞辱少林聲譽,自起變化。一身武功,暗藏少林絕技多種,卻掩盡天下武林同道耳目。自己身為外人,如果舉手抬腳,都是少林派中規矩之武功,不僅少林寺無法放過,就武林中也要為之大嘩。閒雲老和尚以變化形式為束內容,就毋怪其然了。

    翻開第二頁,大書「雙煞杖」。下注著「雙煞杖實為少林僧人當家之武功一百零八招降魔杖法變化而來。

    祁靈此時已是全神吸引默誦,心領神會,一頁一頁慢慢地翻下去,一氣未停竟將一百零八招雙煞杖法,大略地看了一遍。

    鐵杖僧著此秘芨之時,雖然心神交瘁,內腑受傷,卻是一絲不苟地將杖法中的精華所在,細細刻繪。而且特別註明:雙煞杖法與降魔杖法若說有不同之處,便是鐵杖僧前卅六招,改為單手掄杖,左手輔以大力指法,稱之為天罡杖法;從七十二招起仍為雙手掄杖,腳下輔以醉羅漢腿法,稱之為地煞杖法。

    一百零八招降魔杖法原是少林寺僧眾必習之,少林僧人神杖之不可輕侮,正由於此。如今經過鐵杖僧如此一變,尤其輔之以大力指法和醉羅漢腿法,威力大增,形態大變,所以鐵杖僧以鐵杖聞名於世,而又無人識得他是少林杖法。

    祁靈一氣看完了一百零八招雙煞杖法,掩捲回思,他是不愧為天資絕頂聰明,秉賦深厚的人物,只此一遍,已經把一百另八招杖法,記了一個大概。

    正是由於祁靈已經概略記熟了雙煞杖法,使他頓時想起虎丘古塔上那把沉甸甸的鐵禪杖,以及坐在塔頂已在成白骨磷磷的鐵杖僧和千手劍,立即一股沉重的感覺,重重地壓在心頭。

    祁靈慨然長歎一聲,站起身來,懷抱著秘芨,自語說道:「一日未能習得驚人絕藝,一日未能心安。千層階梯從地起,我先從一百另八招雙煞杖法開始,何日自認已入門徑,再改第二項。」

    自己說罷順手將秘芨塞在胸中,一刻也不容停留,找出那條懸吊自己的絲繩,抽身而下,找著一條岩石脊背,步步攀登,無畏危險,找到了玉皇頂。

    祁靈登臨玉皇頂之後,不覺一絲失望情,充塞胸懷。未到玉皇頂之先,祁靈以為泰山之頂,東嶽之巔,必然較之日觀峰上更為寧靜。可是,沒有料到玉皇頂建在廟宇,奉だ玉皇,更有一條小徑,直達頂上。像這等城方,祁靈如何能來每天練武?即使遊人香客不多,廟中香火道人,亦為妨礙。

    祁靈站在玉皇廟前,暗自奇怪閒雲老和尚為何要他到這個玉皇頂上來練武,難道他不知道頂上有廟,而廟中有人麼?

    祁靈一陣納悶,轉過身慢慢向玉皇左側走下去,山行不到十數步,迎面一道斷壑,寬達丈餘,深有千仞,探首其間,令人頭目率暈,天暈地轉。最令人奇怪的,斷壑之間有一石,狀如一筆朝天,矗立於斷壑之間,正成為兩邊舉足而過的踏腳石。

    這塊石頭高與壤齊,寬僅容足,人過壑時,站立在上,自然不寒而慄,心跳如潮。因為,壑旁巖上大書「試心石」。若論祁靈當前的功力,閒雲老和尚已經說得明白,三丈之壑,已經不足為奇。這丈餘寬的斷壑,提氣縱身一躍,當毫不為意地飄然而過。

    但是,祁靈當時倒一興奇念,要邁步到試心石站立一會,究竟試試是什麼一種滋味。

    正是祁靈一邁腳要上的瞬間,忽聽到身後有人笑一聲說道:「你是否因為衣食不全,難保溫飽,要在這玉皇頂試心石上求得解脫麼?」

    祁靈一聽,這人分明是和我說話,但是,這人為何如此說話,沒有一些禮貌。而且使祁靈吃驚的是這人說話的聲,還是一位清脆如黃鵬出谷,響亮如銀鈴震耳的姑娘。泰山之巔出現婦道人家,而且竟然大馬金刀地找人說話,這些都是使祁靈為之驚奇不已的。

    棲來立即想轉過身去應話,旋而一想:「聽他口氣,分明是像與一個叫化子說話,難道我是會錯了意麼?」

    祁靈如此一躊躇,就聽到身旁那位姑娘又」咦」了一聲,說道:「姑娘看你居然到泰山玉皇枯上來求死,臨死倒還有一些雅意,這才問你一聲,你連回答都不回答,想來求死的人,膽氣要比掌人大些了。」

    祁靈一聽這位姑娘說話愈來愈難聽,幾乎是蠻不講理,不由稍有氣憤,收腳回身,朗聲說道:「姑娘是與小生說話麼?」

    祁靈如此回身一問,那位姑娘哼了一聲,不屑地說道:「在這玉皇頂試心石的前面,除了你還有誰?」

    說到這裡忽又「撲哧」一笑,綻開笑容,爽朗地笑了起來,掩口對祁靈說道:「什麼?你自稱小生,天下有你這樣的讀書人麼?」

    祁靈在一轉身之際,覺得眼前這位姑娘有一份動人心弦的美麗。秀眉、鳳眼、削肩、蜂腰,那秀麗動人的面容,配著一付婀娜多姿的身材。

    可是在這位姑娘掩口一笑之際,祁靈又覺得她稚氣未除,外型的成熟,比不上內含的靈智。

    接著一聽她說話,更禁不住覺得這姑娘是個入世未深、天真未消的人。

    同時自己也低頭一看,自己一襲輕裘,一件青衫,早在洞外懸吊一夜,攀登山峰,磨得又髒又破,毋怪乎這位姑娘將他當作則化子討飯之流。

    當時也消除了原先那一絲不快之決心,笑著說道:「讀書人應該,姑娘能告訴我麼?」

    那位姑娘本是臉上含著有笑容,一聽祁靈如此含笑一反問,當時臉上一紅,眼光在祁靈身上掃了一眼,說道:「像你這樣,總不像是個讀書人。

    祁靈啞然一笑,覺得這位姑娘不認輸的狠勁,真了不起。正待說話,那位姑娘又不屑地說道:「算你是個人,又有什麼對不起?我問你,你到這泰山頂上究竟為了何事?」

    祁靈此時忽然覺得這位姑娘奇怪得少見,但是,他不能再有嬉笑的態度,而讓自己失之輕浮。當時便回答著說道:「小生是暫住在此間。」

    那位姑娘一聽祁靈說是住在山上,遽然一驚,立即問道:「你是住在玉皇廟內麼?玉皇廟裡幾位老道士讓你借住麼?」

    祁靈一來沒有武林江湖經驗,尤其他又不擅於講謊話,所以便隨口從實答道:「小生不是住在玉皇頂,而是住在日觀峰。」

    祁靈言猶未了,姑娘突然電射而前,站在祁靈面前五尺不到的地方,兩隻鳳眼,射著動人心魄的光芒。厲聲問道:「日觀峰上無房屋,你是住在石洞裡?你是誰?快說!」

    姑娘如此突然一變,祁靈為之震驚一顫,幾乎倒退一步踉蹌跌到斷壑中去。他這才大悟,方才姑娘電射面前,分明是位武林會家,而且這時候才看到姑娘左邊腰際,露了長不到兩尺的一支短劍,湖水皺的一襲長衣,輕飄飄的看來沒有一絲寒意。祁靈心裡這才想道:「怪不得說話如此爽朗豪邁,原來是一位武林巾幗。」

    心計如此一轉,嘴裡卻不敢稍作耽擱地應道:「小生祁靈,正是住在石洞裡,姑娘何人?如此追問小生,有何高見指教?」

    那位姑娘輕輕地蓋上那一雙睫毛覆蓋的鳳眼,嘴裡輕輕不斷地吟著:「祁靈?祁靈?」

    忽然又搖搖頭,猛地雙眼一明,祁靈就覺得像是兩道冷光,在身上一掃,接著厲聲問道:「你與閒雲那老賊禿有何關係?是否住在一起?」

    祁靈這時候真的為這姑娘一聲「老賊禿」罵糊塗了。祁靈知道閒雲老和尚道德武功,都足以衡諸當前無出其右的,為何竟有人如此罵他?而且看樣子這位姑娘與閒雲老和尚還有一段冤仇過節。

    那位姑娘微微皺起眉頭,上前一步,說道:「你為何不說明,你是沒有聽懂我的話,還是有難言之隱?」

    祁靈按捺不住,明知道自己如此一說,定會引起這位姑娘怒火。看她眼神逼人,腰懸寶劍,一旦真的動手,自己能招架得了麼?

    但是,祁靈實在不願意聽人任意侮辱閒雲老和尚,當時一股氣頓生。拱手說道:「小生雖然與閒雲老前輩毫無關連,亦非居住一起,但是卻深深瞭解老前輩的為人,道德武功,都足為武林尊為泰山北斗而無愧。姑娘難道與閒雲大師老前輩有何過節不成?否則如此氣勢洶洶尋找他老前輩何事?姑娘能告之小生一聞否?」

    那位姑娘一聽祁靈慷慨激昂的為閒雲老和尚說話,始而一愕。因為自她能夠記事以來,就知道「閒雲老賊禿」是個極其刁滑陰險的人,今天第一次聽有人如此讚佩他。這一分神微愕,只是一瞬間的事。頃刻她便冷笑一聲說道:「你雖然與閒雲那老賊禿沒有關連,卻是對他知之甚深,如此有勞尊駕引我前去會他一會如何?」

    祁靈搖搖頭,嚴顏厲色,對那位姑娘說道:「閒雲大師老前輩身為少林寺當代掌門,論武林輩份,姑娘亦不應如此輕言侮蔑。慢說小生不能引導姑娘前去,縱使能引姑娘,小生亦不願做這種引見之人。小生尚有他事,不能奉陪,請了!」

    祁靈道一聲「請」,一拱手,便從姑娘身旁穿身過去,他當時心裡感到奇怪這位姑娘長得秀麗為人,為何如此言行之間,有一股煞氣?

    人正在想著,突然身後一聲嬌叱:「你往哪裡走?」

    隨著語音而至的一股勁風,頓時朝祁靈右肩一把抓住,隨著向後一拉。

    這一抓一拉,少說些,也有數百斤力氣,突然間來了這樣一股強大的吸力,向後面拉去,身形頓時就像敗絮隨風,連人都被抓得凌空了。

    就在這一瞬間,祁靈自然驀地想起閒雲老和尚親自傳授了四式凌空騰挪閃讓招式。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祁靈被抓凌空後拉的一剎,祁靈忽地雙手猛撐,挺腰一擰,身形螺旋閃電一轉,只聽得「斯啦」一下響,祁靈後背輕裘與青衫,就在這擰身一轉之際,撕下了一大塊。

    就在這「斯啦」一聲響的同時,祁靈如法泡製,繼續而來的一擊「凌空風送平」,他兩腳一蹬,呼地一聲,像是一葉落帆,飄然落到一丈開外。

    這一招的運用,引起來一大連串,可是在當時都只是間不容髮,轉眼一事。等到祁靈急忙時施展那一招「舞袖凌空風送平」飄然落地,多少有些驚喜而又意外地站在那裡的時候,對面那姑娘,也是怔怔地在那呆望,手抓著祁靈的半幅衣衫。似乎對於祁靈那樣莫名其妙的一擰一帶一蹬,感到神奇已極。

    如此二人相對許久,半響,祁靈才拱手說道:「恕我冒昧,可否請姑娘將尋閒雲大師的用意,概略告知小生,間或容有誤解之處,小生日後見閒無能為雲大師時,定願代為說明。」

    那姑娘又抬起眼睛,沒有回答。

    祁靈接著道:「姑娘如能體察『冤家宜解不宜結』的真意」

    那姑娘突然一聲冷笑,銳如針,就脫手出一柄利劍直竄高空,冷酷無比。

    接著一字一句,厲聲說道:「你裝模作樣,掩不了你兩眼未曾全部蘊藏的光。

    好朋友!後會有期!」

    就在這位姑娘微擰柳腰,點腳離去的瞬間,祁靈清清楚楚看出,在她左臂上印,分明是方纔那招「舞袖凌空風送平」所留下的痕跡。

    為了這位來去突然,而又不曉姓氏的姑娘如此一攪,使祁靈對武林的種種恩怨,感到萬千慨歎!一念之間,大有:「從此離開是非,恩怨,還是從頭十年寒窗,求個封妻蔭子」

    眼望腳下,雲潮漸湧,飛雲扯絮,在腳下飛舞翻騰,祁靈更是見而感慨:

    「如果不下泰山,真如腳下的白雲,變幻無常,隨風消逝,負此一生。」

    意念突然一生,頓時邁開大步,穿過玉皇廟前,尋到一條石徑,充滿慨然感喟,走下山去。

    祁靈剛一邁上石階,忽又轉念想到:「一人一諾,終生不渝。我不能為這一點感慨,便轉移諾言,竟讓鐵杖僧與千手劍空自怨恨九泉,我祁靈豈不是空讀詩書麼?」此念又起,祁靈躊躇在石階,舉足不前。

    就在這時,忽然腳下雲霧翻騰,一個人影,破雲排霧而上,身形剛一落定玉皇頂上,叫道:「姓祁的!姑娘有一事問你。」

    祁靈一震回身,竟是先前掠身而去的姑娘,去而復回,如今又是盛氣凌人地站在玉皇廟前。

    那位姑娘傲然地說道:「你來到泰山日觀峰為時多久?何時曾經見過閒雲老賊禿?」

    祁靈應道:「請問姑娘。姑娘對閒雲老和尚有何恩怨,而致如此憤恨於這位方丈高僧?」

    那位姑娘厲聲叫道:「我與這老賊禿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寢其皮,刮其肉,你道我叫他一聲老賊禿是過份麼?」

    祁靈聞言大驚,連忙說道:「閒雲大師主持少林寺數十年,極少在外走動,而且為人寬恕忠厚仁慈無限如何會與姑娘有如此深仇大恨?」

    那位姑娘說道:「老和尚束下不嚴,寬縱門人傷風敗德,奸女害命。門人逃逸無蹤,這筆帳我不算在老賊禿頭上,我去找誰來?」

    祁靈聽在耳裡,宛如焦雷過頂,「嗡」的一聲,神情頓時緊張,差點就要頭暈目眩,不能自己。

    那位姑娘又說道:「天意,使我能獲得雪恨報仇的能力,從少林寺追蹤至泰山」

    姑娘說到此時,祁靈忽然大叫道:「姑娘!你不要說了!」

    那位姑娘當裡為之一怔,不禁說道:「你與閒雲老和尚彼此熟悉,忘年之交,我才把事情的始末由來,概略說與你聽,是非曲直誰是誰非,怎麼你又不聽了呢?」

    祁靈鬆了一口氣,問道:「請問姑娘尊府,是否在嵩山附近?」

    那位姑娘忽然有一人以制住的情感,遽上居梢,突然變得委婉傷心地點頭說道:「祖上定居嵩上之麓,如今是家破人亡」

    祁靈歎道:「姑娘!這不僅是關係姑娘一家血仇,也是一個武林大派興衰更替的一宗冤案。」

    那位姑娘忽又遽睨帶淚的鳳眼,說道:「怎麼?你說是件冤屈的案件麼?」

    祁靈正想將鐵杖僧蒙冤的情形,詳細說出來。忽然身後一陣風響,祁靈被其一湧,幾乎站立不住,忽然又聽到「蓬」的一聲,震得砂石四飛,勁風四溢。幾乎與這一聲震盪的同時,又聽得那位姑娘嬌呼道:「師父!你老人家怎麼也來了?」

    祁靈急忙回過身來,留神一打量,不知何時,在玉皇廟前站著兩個人。

    靠著自己身邊吵遠站的是一位道衣百結,垢面蓬頭,赤著兩隻腳的道人,此刻正露一嘴白牙,笑嘻嘻地望著他相對而立。

    站在邋遢道人對面的,是一位舉止滯灑,容貌英俊的中年秀士,一襲寶藍色的長衫,看不出是何質料,輕盈飄逸,飄飄欲仙之狀,那位姑娘此刻挨近這位中年秀士,非常親近地站在一起。

    邋遢道人笑嘻嘻地向那位中年秀士說道:「老人妖!這把年紀還是那麼不講道理,對一個後生小子,竟然會暗下毒手,虧你好意思。」

    中年秀士尷尬地笑了一笑,輕撫著那位姑娘的柔髮,向邋遢道人說道:

    「邋遢鬼!你還沒有死麼?怎麼又跑到9這玉皇頂上來混飯吃!」邋遢道人呵呵地笑道:「人妖!你安分了這麼多年,居然也收徒授藝,應該是痛改前非了?沒想到你又跑到玉皇頂來找老和尚麻煩,我要是不在此地,豈不是趕不上這場熱鬧麼?」

    中年秀士皺了一皺那兩道劍眉,勉強地笑了一聲說道:「小徒有一筆舊帳,要與閒雲老和尚結算一次,師徒連心,我放心不下這才來到泰山」

    邋遢道人沒有等到他說完,便說道:「算了!別盡往自己臉上貼金,你老人妖的為人,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丐道。還不是惡人先告狀,搶個先籌。」

    中年秀士也搶著說道:「邋遢鬼!這回你可錯了,老和尚縱容門人」

    邋遢道人霍然一陣大笑,攔住了中年秀士的話頭。點頭說道:「方纔這位娃娃和須姑娘談得不少,我道人聽得雖不仔細,卻能猜想一二。老和尚的為人,我不猜疑,須姑娘的遭遇,我更不猜疑,我猜疑的倒是你這位老人妖,怎麼突然慈悲為懷,救人授藝。」

    中年秀士頃刻漲得滿臉通紅,怒聲罵道:「邋遢鬼!你膽敢信口傷人,天下好事只允許你們做?你如此欺人,今天饒你不得。」

    邋遢道人忽然變得一臉嚴肅,極其認真地點頭說道:「多年不見,你這位老人妖想必又是有了新花樣,我道人要見識見識。如果不幸被我道人猜中,這娃娃將來還要找你算帳,此時不領教你,日後更是難防。」

    祁靈站在邋遢道人旁邊,眼看著這場突如其來的爭持,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地站在一旁發怔。

    如今這位邋遢道人竟指著祁靈說他將來要與那位中年秀士結算老帳,更使得祁靈糊塗。

    中年秀士兩道劉光似箭的眼光,停落到祁靈身上,一線殺機又起。

    中年秀士站在那裡左臂一鬆,將姑娘輕輕推開一邊,一抖大袖,飄然上前兩步,寒著臉色說道:「丐道!我北嶽秀士尊你游對江湖,不失為是一位高人。你如此一再含沙射影,移花接木,來混淆人聽。只怕今日我們要一了多年未了的心願了。」

    邋遢道人笑嘻嘻地說道:「任我含沙射影,你用不著暗自心驚,為人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這件事暫時擱著不談,正如你所說的,你知道我丐道,我也認識你秀士,可是雙方從未正式交過一次手,今日來了這項心願,也是難得的機會。我道人這點玩意你全知道,你說,我們要如何了這項心意?」

    北嶽秀士姚雪峰臉色凝重,舉止沉緩,一掃方纔那種滯灑英俊的風度,兩隻眼睛深沉地望著丐道,半晌才說道:「丐道腰中七星紫虹桃花劍,武林之中號稱天下無雙,我要在你這柄無雙的寶劍之下,先行討教。」說著話,轉過頭去,向須少藍姑娘說道:「藍兒,取劍來。」

    須少藍嬌應一聲,探手腰間一拔,錚然一聲龍吟悅耳,一支一尺七、八寸長的短劍,泛著藍汪汪的光芒,應聲而出,到北嶽秀士手裡。然後昂然舉步,緩緩地走到丐道面前不到五尺的地方站住。

    丐道原先一聽秀士開頭便指出要比寶劍,神情稍稍為之一震。復又見須少藍姑娘拔出那柄短劍,便轉身對祁靈說道:「娃娃!你要看這場熱鬧麼?」

    祁靈眩於眼前這一場武林高手的拚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看到的真實打鬥,哪裡還肯放這種機會?當即應聲說道:「老道長如能容許晚輩一開眼界,晚輩幸運大焉!」

    丐道在喉嚨裡打了一個哈哈,說道:「這場熱鬧你還是不看的好!好罷!

    你且站到我道人身後來,讓我多少擋著你一點。」

    丐道人對祁靈招招手,祁靈頓時感覺到有一股吸力,在牽引著自己,不由自主地站到丐道人的身後。

    丐道人點頭向北嶽秀士說道:「七星紫虹桃花劍,算不得天下無雙,倒是你老人妖手中那把再煉青虹,二次回爐,粹愈精,號為北嶽鎮山之寶,一點也不為過。老人妖既然肯將這柄再煉青虹劍出來,我道人少不得也要將這柄久不見人的七星紫虹桃花劍拿出未透風了。」

    邋遢道人邊說著話,邊解開那個黑糊糊亮光光的布包。隨手一抖,「唰」

    地一聲,一支三尺八寸黝黑無光的長劍,筆直地斜指在空中。

    丐道人掂掂手中的黑劍,說道:「老人妖!我們是文比,還是武比?」

    北嶽秀士沉吟半晌,說道:「文比!」

    丐道人應道:「老人妖!你先出題。」

    北嶽秀士聽到要他出題,微笑說道:「三劍為限,第一劍,以一塊岩石作為度劍之物;第二劍以虯松為試劍之物,第三劍嘛」

    丐道人接口說道:「第三劍看來是要你我拿人當試劍之物,互相對劈一劍。」

    北嶽秀士微笑哼了一聲,說道:「無論劈石、壁樹、甚至於彼此對劈,相距各五尺開外,不能移動身形。」

    丐道人一聽便叫道:「妙啊!這樣不但斯文,而且既試了寶劍的鋒利,又試著使劍人的內力深淺,還能制人於死地。老人妖!你這點鬼機靈仍舊是不減當年。好!就照著你的意思辦。」

    北嶽秀士也不言語,右手提著那柄短劍,緩緩地來回走動了幾步,忽然站在一塊聳立的岩石之前,相距五尺餘,停身不動。

    祁靈原先以為兩人比武,一定是打得天昏地暗,鬼泣神驚,劍影翻飛,人影不見。自己可以一飽眼福。後來一聽北嶽秀士一說三種比武的方式,不禁大失所望,心裡暗自忖道:「這樣一劍一劍的劈,有什麼精彩之處可看?」

    後來一聽丐道人如此一提箇中奧妙,又引起他的興趣、不自覺地從丐道人身後,上前兩步。

    只見北嶽秀士站在那裡單劍一揮,猛地一擊,只見右手短劍起處,藍光如射,暴現數尺青芒,一掠即收。

    隨著這一閃青芒掠過,只聽得「嘩啦」一聲,面前那塊高達七、八尺,粗逾水桶的石塊,頓時攔腰留下一道整齊痕跡。

    丐道人站在後面大讚一聲說道:「虛空揮劍,勁貫劍身,青芒均勻達數尺,劍是神物,人是高手。劍芒過處,石塊攔腰齊斷,留痕一道,完整如初,老人妖!相別許多年,你的功力精進得驚人吶!」

    北嶽秀士微微一笑說道:「過獎!過獎!」

    「祁靈這時候更是一掃起先那種不感興趣的心理,同時,心裡更有一種暗自擔心與灼急。他在思忖著:「如果須少藍姑娘就是當年的遺孤,假如北嶽秀士就是當年的主犯,這筆帳不僅不易結算,而且相當辣手。再煉青虹寶劍,居然能夠隔空劈石,劍芒達掠丈途,這已經是劍仙之流。單憑自己苦練技擊之道,也難以抵擋這種利物神兵,隔空一劈!」

    祁靈正自一知半解地在耽著心事,忽然又聽到北嶽秀士笑著說道:「姚雪峰已經獻醜了,丐道還不屑出手,一開我們的眼界麼?」

    祁靈這時候才驚覺到,自從北嶽秀士揮劍虛空劈斷石筍之後,丐道人一直沒有出手,心裡禁不住又想道:「這老道人手中的寶劍既然號稱天下無雙,還比不過北嶽秀士那把短劍麼?」

    祁靈正在呆呆地想著心事,忽然丐道人轉身向祁靈說道:「對面的石塊,被老人妖一劍劈斷,只留一道細縫,原形絲毫不變,連石屑都沒有一點飛舞。

    娃娃!你相信是真的麼?」

    祁靈沒有想到丐道人突然向他提出這樣問題,一時紅著臉說道:「晚輩功力淺薄,看不出真偽。」

    丐道人呵呵笑道:「娃娃!你看不真切,待我道人玩一手『穿針引線』的把戲之後,你就可以看得出是真是假。」

    笑聲未了,突然一伸右臂,手中那柄黑黝長劍,身著石筍上半截虛空一指。但見道人身子微微一震,彷彿有一絲尖銳的風,破空作響。就在這一瞬間,上半截石塊中間,留下一點黃豆大小的白印跡。

    突然,丐道人一解腰間那條已經分不清是什麼顏色的爛絲帶,提在左手。

    振臂一抖之間,那條長達一丈餘的繫腰絲帶,突然就像一條乘風飛舞的鐵線靈蛇,從空中畫起一道黑弧,直向石塊上半截撞去。

    祁靈眼尖,立即看出這根絲帶,正是穿向原先那點黃豆大小的白印跡。

    更妙的,這根絲帶就宛如鋼針穿豆腐,摧枯拉朽,一直穿進石塊之中。

    看得北嶽秀士臉上微微變色,站在一旁的須少藍姑娘和祁靈,都不禁脫口驚呼起來。

    他們兩個人的呼聲未了,丐道人忽然咳了一聲,身形頓時而起,帶起一陣油膩之風,人像落葉隨風,電射而去。掠過石筍之頂,匆忙中,只見他伸手一拉,拉起兩頭露出的絲帶。就如此凌空一轉身之間,一個半截石塊,像提玩物一樣,輕飄飄地提到一邊,忽又突然鬆手,轟隆一聲,碰得四分五裂,碎石齊飛。

    這半截石筍,少說也是一兩千斤,丐道人抖絲帶穿針引線,凌空提起,甩到一邊,使得祁靈都看呆了。

    正是大家震驚不已的時候,丐道人一個哈哈大笑,沒有事樣的,飄然落回到原來的地方,呵呵的笑道:「娃娃!這回你看清楚了,老人妖方才虛空揮劍斷石,是沒有一點虛假。劍好、功夫更純!我道人不行,只好免了。」

    丐道人一說完話,北嶽秀士姚雪峰臉色異常難看地慢慢轉過臉來,向丐道人說道:「指劍穿石,絲帶引線提石,這場功夫論劍論人我們彼此都落個平手,第二場你丐道人先出手。」

    丐道人搖頭說道:「第一場說平手,我道人只好厚顏承受。這第二場還是由你老人妖先出手,我道人萬一不行,也好有個學步的機會,請啊!」

    北嶽秀士眼神周圍一轉,從左的和前邊一棵虯松,看到站在右手後面的祁靈。半晌,點點頭說道:「丐道人不願意先了手,我姚雪峰少不得還要獻醜在先。」

    說到此地,回身對須少藍姑娘說道:「藍兒!再煉青虹光芒太利,為師力度有未逮之時,只怕失手誤傷了你,你退到玉皇頂下去,少時等待三場比罷,我們再下泰山。」

    藍姑娘低頭應了一聲「是!」,雙手微拽湖色長裳,微微擰動柳腰,飄然唑祁靈身旁掠過,直落山下。

    丐道人忽然若有所思,正待與祁靈說些什麼,只聽得北嶽秀士朗聲叫道:

    「丐道人!請看這第二劍!」

    呼聲未落劍光已起,只見一團藍如湖水的劍光,不見北嶽秀士的人影。

    祁靈在眼裡,心裡越發地佩服忖道:「聽說人言,善於擊劍者,劍勢動時,水潑不進,大概就是這種情勢。」

    祁靈越看越出神,不自覺地走上前兩步,看看這位北嶽秀士,如何去以虯松來試劍芒的功力。

    祁靈剛一起動兩步,就聽到北嶽秀士朗喝一聲:「著!」

    一聲乍起,但見一團劍芒,突然從北嶽秀士身旁,電閃而出,直落到他左手前面那一棵虯松上去,一陣「嘶嘶」之聲以後,光芒頓斂,丐道人高讚了一聲:「好!」

    原來北嶽秀士那一陣光芒掠過之後,眼前虯松,枝幹無恙,樹皮無傷,只有滿村的松針,被劍鋒削落得一根不剩,全落塵埃。劍鋒、內力、身形、技巧,無一不是至於化境,怪不得丐道人要脫口叫好。

    可是,就在丐道人高聲叫好之後,突然冷風如電,一團藍色光芒,在北嶽秀士轉身一揮之下,直撲祁靈而來。

    丐道人大驚,一挺手中長劍,攻出一招「狂風驟雨」,向那一團藍色光芒硬迎上去,只聽得一陣龍吟清越,火星四濺,丐道人冷哼一聲,勉力才把身形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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