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回 文 / 上官鼎
趙鳳豪到達漁陽山山腳時天色已暗,他向四面眺望了一番,便沿著小山路走入山區。
是一個漆黑的夜,天空沒有一丁點星光,黑暗開始使它沉悶窒息,整座空山靜悄悄地,間而傳出幾聲淒厲的猿鳴,聲聲不絕。
他向山上走了一程,忽然腳底踏著一物,一隻龐大的百足蜈蚣昂首朝他腳踝噬來,他伸手一拍,那蜈蚣飛出老遠倒斃於地。
趙鳳豪心中一震,喃喃自語道:「百足蜈蚣,百足蜈蚣,昔年我在首陽山巔與閬范老人決戰而至兩敗俱傷之際,不是也在山間小徑遇到一條百足蜈蚣麼?難道這竟是一種徵兆……」
他仰望蒼天,心底突然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不禁趔趄不前,他一生只知直道而行,從不計較艱難得失,此刻不知怎地只是不斷感到心寒膽戰之意,似此反常,心裡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他低聲道:「趙鳳豪,你到底是老邁了,往日那氣吞牛斗的豪氣到那裡去了?」
他躊躇片刻斷續前行,方爬到山腰,前面便是兩條交叉小路,為山壁所擋,他方繞過山壁,倏地一道輕微聲響自左前方傳了過來!
細聽之下,那異響分明是人的聲音,但卻絕不是常人在正常情況下所發,趙鳳豪忍不住狐疑心起,快步朝發聲之處探去。
晚風習習,挾帶著一陣血腥之味,趙鳳豪疑念更熾,繼續前行,甫繞過山道拐角處,迎面走來一個莊稼模樣的中年漢子,肩上挑著兩口黑色木箱。
趙鳳豪出口招呼道:「敢問……」
他方說出兩個字,那莊稼漢已一個勁兒猛搖其首,截口道:「不要問我,我什麼也不知道。」
趙鳳豪呆了一呆,道:「你怎知老朽要問的是什麼?」
那莊稼漢吶吶道:「難……難道你不是打聽俞……氏兄弟的去向?……」
趙鳳豪心中惑道:「誰是俞氏兄弟,這莊稼漢為何咬定我要向他詢問的是這個?」
那莊稼漢見趙鳳豪沉吟不語,復道:「方纔我一路下山,先後遇到四個人向我打聽是否見過俞氏兄弟上山?說來著實令人可笑,咱家連俞氏兄弟生成如何一個模樣都未見過咧,哈哈……」
說到最後,縱聲笑將出來,趙鳳豪發覺對方笑得甚是牽強,皺眉道:「老朽要問的是:你可曾聞到那濃厚的血腥氣味?」
莊稼漢面色微變,鼻子用力嗅了兩嗅,道:「沒有啊,我只是聞到了野菊花香。」
他語氣一頓,不待趙鳳豪說話,續道:「老先生若沒有其他事情,我可忙著下山趕集兒去啦。」
趙鳳豪道:「請便——」
那莊稼漢挑著兩口黑箱踽踽前行,趙鳳豪但覺腥氣益發濃重,一股股衝鼻而至,中人欲嘔。
他視線落在那兩口黑色木箱上,心念微轉,攔身在莊稼漢之前,說道:「不知這木箱內所裝何物?」
莊稼漢似乎吃了一驚,期期艾艾道:「老先生緣何有此一問?」
趙鳳豪沉聲道:「老朽妄推,那血腥之味多半便是由此箱透出!」
莊稼漢神情變得更加厲害,旋即恢復鎮靜,吃吃笑道:「原來老先生指的是這個,今日凌晨我才宰了一頭肥豕,正要挑到山下市集售賣……」
趙鳳豪「哦」了一聲,心頭雖然疑雲重重,極想啟開箱蓋一觀,但卻沒有理由要對方這麼做,只有側身一旁,讓莊稼漢步過。
那莊稼漢挑著沉甸的木箱,大踏步走了,趙鳳豪立在原地尋思片刻,再次轉首之際,對方業已走得不見蹤影。
趙鳳豪見那莊稼漢腳程如斯之速,分明非身負上乘輕功莫辦,他恍然若有所悟,跌足自語道:「那人形跡不是可疑非常麼?我怎能讓他輕易走了……」
正自忖間,倏聞一道深長的歎息傳來,趙鳳豪循聲望去,但見左面山壁陡峭,一個月形小洞深凹其間,他正自察辨週遭地勢,忽然又是一聲輕歎傳入耳際,這刻他已可確定聲音是出自山洞無誤。
趙鳳豪身子一提,便向山壁洞口掠去,洞內是一片黝黑,他放慢足步,緩緩走了進去。
他身方入洞,立覺一陣陣噁心的血腥撲鼻而至,斑斑血花斷斷續續由洞口伸延入內,趙鳳豪皺了皺眉,心想:「在這隱秘的山洞內竟然沾滿了血漬,難道適才此地曾發生過兇殺之事?……」
他繼續往內走去,行不數步,洞內深處又是一陣輕歎傳了過來,在這死一般的閒寂裡突然亮起這麼一聲幽然歎息,直令人不寒而慄。
緊接著一道澀啞的,語聲響起:「茹卿,現在是什麼時分了?」
另一個女子的聲音道:「約莫四更光景。」
那澀啞的聲音道:「這麼說,咱們是遲來了一個更次,你可曾瞧見了什麼?」
那被喚做「茹卿」的女子道:「只見到了遍地鮮血。」
那澀啞的聲音道:「分明有人在此遇害,奇怪,在洞口卻尋不著任何屍首。」
茹卿道:「許是被人移走了。」
那澀啞的聲音道:「茹卿你想得不差,適才必然有人先到此洞,不知會不會是那俞……俞……」
他吶吶接不上口,茹卿道:「俞氏兄弟?你指的是他們兩人?」
那澀啞的聲音低道:「除了他倆,我就想不出第三個人來。」
茹卿顫聲道:「夫君,你……你肯不肯答應我一事——」
那澀啞的聲音祥和道:「我從未違拗過你的意思,茹卿。」
茹卿道:「俞氏兄弟約了我們在此地見面,目下既然見不到人,不如就……就下山去吧……」
那澀啞的聲音道:「敢情你也寒了他們兩人,是不?」
茹卿不安地道:「我,我是身不由己。」
那澀啞的聲音輕歎一下,道:「其實我又何嘗不是,自俞氏兄弟藉故投入先父門牆後,我第一眼便瞧穿他們必是有所圖謀而來,伊始便深懷戒心……」
茹卿道:「夫君你說,那俞氏兄弟投入先父門牆之時,正是你我婚期的前一天,他們用的是什麼借口?」
那澀啞的聲音道:「他們持了一封左前輩的親筆書函——」
立在後面的趙鳳豪聽到「左前輩」三個字,一顆心子幾乎要跳出了腔口,激動之下一不小心腳底下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只聽裡面那澀啞的聲音冷哼道:「俞氏兄弟,爾等藏身於此竊聽有多少時候了?」
趙鳳豪開口道:「這位兄台莫要誤會……」
話猶未盡,斗聞一聲大吼亮起,那澀啞的聲音道:「姓俞的,你等兄弟不是千萬百計欲致咱們夫婦死麼?且接住這一掌!」
語聲方落,趙鳳豪只覺一股奇巨無比的掌力橫掃過來,他百忙中往後退了一步,正好碰到左面洞壁,他略一頓身間,驀覺對方掌風已然壓體而至,在趙鳳豪的經驗中,從未想像到世上會有這等迅疾的掌法。
他一面驚服對方功力之深奧,一面下意識揮出一掌相迎,兩股力道在空中一觸而著,趙鳳豪借力移轉身形,往橫裡斜跨三步。
黑暗中驟然掠出一人,雙掌齊出,連拿帶拍,在這種短程掠搏之下,即連趙鳳豪這等當代高手也只見到黑影一閃,對方已撲到了身前不及二尺之處。
趙鳳豪號稱武林第一奇人,生平遭遇的強敵何止百千,但似對方如此機敏快捷的身手,還是第一次見到,眼看那掌力堪堪及身,急切裡他本能將上身一挺,右手翻轉間連發五掌。
他一掌強似一掌連鎖而出,威力之巨簡直不可言狀,到了第四第五掌上,挾著一份沛然無敵的威勢一擊而出!
那人見趙鳳豪在這種情況下,猶能輕易扳回劣勢,也為此吃驚不已,不由自主地側側身相讓——
趙鳳豪微窒,硬生生將以勢頓住,沉聲道:「我說這是一場誤會,想不到閣下卻性急如斯。」
邊說邊抬目望去,藉著洞口透進的星光餘暉,隱隱可見數尺之外立著一名身著玄服,文士裝束的中年人,面上神彩飛揚,渾身洋溢著令人心折的瀟灑氣息。
那玄服文士長長呵了一聲,啟口道:「適才閣下使的那一手可是『趙門五節刀』?」
趙鳳豪道:「朋友你好眼力。」
玄服文士面露驚容,道:「那麼你……你是趙鳳豪?」
趙鳳豪微一頷首,玄服文士長身朝趙鳳豪一揖,道:「在下俞玄青,還望多多包涵不知唐突之罪。」
趙鳳豪微笑道:「趙某入洞之先未與俞兄打個招呼,亦有不是之處,豈有怪罪之理,聽俞兄口氣,似乎誤將趙某認為俞……俞氏兄弟?」
玄服文士俞玄青遲遲不答,此刻洞內又施步出一個身著勝雪白衫,烏髮如雲的半百中年美婦,俞玄青道:「這是區區內人,茹卿快來見過趙大俠。」
中年美婦茹卿折腰向趙鳳豪一福,低道:「夫君嘗多次提及您老高風俠行,令人心儀不已,賤妾這裡有禮。」
趙鳳豪搖手道:「當不起,當不起。」
俞玄青挽住茹卿纖手,兩人相對一笑,狀至親極,趙鳳豪瞧在眼底,心中暗暗讚道:「好一對壁人!好一對恩愛夫婦!」
忽然他內心感到一陣絞痛,想起自己與愛妻斐音因重重誤解以至反目成仇,不禁感慨萬千。
俞玄青道:「賤內與在下的談話,閣下全都聽到了?」
趙鳳豪道:「趙某井非有意竊聽……」
俞玄青道:「這個倒無關緊要,閣下可熟悉俞氏昆仲其人?」
趙鳳豪搖首道:「未有所聞。」
俞玄青道:「然則趙大俠總該知曉俞一棋之名。」
趙鳳豪心中一震,道:「俞一棋?你是說新近崛起武林的秘密幫會——百毒教主俞一棋?」
俞玄青道:「百毒教主俞一棋乃俞氏昆仲之老大,至於他的二弟卻名不經傳,喚做俞肇山。」
趙鳳豪道:「俞兄便是應他們兄弟倆之約來此?」
俞玄青頓首道:「正是,但眼下迄未見到他倆出現。」
話方說完,忽聞洞外一道冰冷的語聲亮起:「老夫等在此!」
趙,俞二人與茹卿聞聲一驚,轉目望去,但見洞口之外端立著兩名身穿一襲大紅長袍的人,那紅色隱隱透出一種陰惡的意味,讓人瞧見立覺全身發毛。
趙鳳豪暗暗心驚,忖道:「這兩人的輕身功夫難道已臻『無風飄絮』的地步?否則他們欺近五丈之內我怎能一無所覺?……」
那右首紅袍人出聲道:「俞玄青,你果然不曾爽約。」
俞玄青緩緩道:「有任何爽約的理由麼?一棋,這話是如何說法?」
那俞一棋陰笑不語,轉首朝趙鳳豪道:「這位是誰?恕俞某眼拙——」
趙鳳豪淡淡道:「老夫趙鳳豪。」
他不諱自報姓名,俞一棋及左首紅袍人眼中齊然掠過一絲駭異之色,俞一棋子笑一聲,道:「閣下與俞玄青是一路同來麼?」
趙鳳豪道:「不然。」
俞一棋冷冷道:「想不到名滿天下的趙家主人也會故作違心之言。」
趙鳳豪哂道:「老夫與武林七奇有約在漁陽山巔會鬥,姓俞的,你休得信口雌黃!」
俞一棋道:「呵呵,這倒是百載逢一的大戰啊,似此盛會,早該在江湖傳聞,俞某怎的全不知情?」
趙鳳豪道:「咱們不欲驚動旁人,致招無謂紛擾。」
俞一棋道:「既是如此,閣下請自便吧……」
趙鳳豪道:「老夫與七奇相約,猶在一個時辰之後,要去要留,自用不著你費神提點。」
俞一棋獰笑道:「閣下此時不走,待會兒可要懊悔不及了。」
趙鳳豪不予置答,一旁的俞玄青早已忍耐不住,道:「俞一棋,我們之間的事可與趙大俠無關,你盡磨著他說話,到底是何用心?」
俞一棋道:「正因此事與趙大俠無涉,是以俞某勸他離開這裡。」
趙鳳豪道:「如果老夫執意要留下呢?」
俞一棋哼一哼,道:「俞某已然向你警告過,你這一決定不過自討苦吃,若發生不測之事,毋謂俞某言之不信。」
趙鳳豪道:「你是在恫嚇老夫麼?」
俞一棋道:「豈敢,俞某以實相析,奉勸……」
趙鳳豪截口道:「少費口舌吧,老夫所以決定不走,自然不會沒有原因……」
俞一棋冷笑道:「天知道閣下安的什麼心眼?」
趙鳳豪道:「百毒教興起武林不過二載,便做了幾件人人發指的惡事,老夫久有一探此教來龍去脈之心,今日有幸得遇教主,焉能輕易失之交臂?此其一……」
俞一棋訝道:「你怎知俞某身份?」
俞玄青插道:「是我透露的。」
趙鳳豪續道:「再者,這洞穴之內遍地血腥,顯見不久之前,必有兇殺之事發生,老夫既然無意撞到,豈有不聞不問之理。」
俞一棋眼色陰睛不定,道:「閣下自恃武功高絕,任何事都要插上一手,是也不是?」
趙鳳豪並不發怒,逕道:「甚至俞教主也很有可能牽涉在那兇殺之事內,不知老夫推測是否正確……」
他一面說話,一面留神注意對方反應,發現俞一棋果然略現慌張之色,身軀微微震了一震。倒是立於他身左的紅袍人神色冰冷如昔,絲毫不見有何表情露出。
俞一棋道:「你無據之論說得太多了!」
俞玄青道:「一棋你廢話亦不嫌少,你約拙夫婦到此一會,可是又為了欲算計我倆性命?」
俞一棋道:「俞某本無此意,奈何世上盡多疑神惑鬼之人。」
俞玄青道:「自家父去世後,拙荊與我已多次險些喪生在爾等兄弟的陰謀算計下,錯非我始終保持警覺,此刻安會命在?一棋你縱然舌燦蓮花,復何能將事實一筆抹煞。」
俞一棋道:「還是一句老話!你疑心太重。」
俞問青正待說話,俞一棋側立著的紅袍人突出無比冰冷的話氣道:「俞玄青,你站出洞外來!」
那紅袍人從出現到現在,連一點聲息也沒有發,直挺挺地立在洞外,便如幽靈屍般,諸人幾乎忽略到他存在,即使他說話也是冷森無比,令人聞之直似掉人冰窖之中,不覺倒吸一口寒氣。
俞玄青一怔,道:「怎的?」
那紅袍人又重複了一遍:「你站出洞外來!」
俞玄青錯愕道:「俞肇山你玩弄什麼玄虛。」
那紅袍人俞肇山全身動也不動道:「俞某有一樣物事讓你瞧瞧——」
他伸手入懷掏出一物,諸人但覺晶瞳一亮,俞肇山手上已多了一塊晶瑩閃爍,白裡透青的小玉石!
俞玄青乍見那片玉石,滿面都是駭異之色,唇皮牽動了幾下,卻是吶吶不能成語,那紅袍人俞肇山低聲吟道:「春江夜飛花,星海月光寒——」
俞玄青牽吶道:「星月石?……先父生前所失竊的星月石怎會落在你手?……」
俞肇山道:「你不走近前來瞧個仔細麼?」
俞玄青躊躇一忽,正欲舉步,立在他身後的茹卿拉住他的衣袂,囁嚅道:「夫君,你不……不要出去……」
俞玄青回頭道:「事關重大,我豈可畏首畏尾。」
一提身便縱出洞外,距俞肇山五步之前駐足,凝目往對方手中的那塊玉石瞧上一眼,失聲道:「這,這是贗品!……」
「品」字方自出口,斗聞悶雷一聲暴響亮起,一條灰影自山洞上方的亂石堆中,望准俞玄青疾撲而下!
洞內的茹卿眼看自家所擔心的竟成為事實,不禁嚇得面無血色,垂在前額的一綹留海微微地飄抖著,結結巴巴道:「夫君小……小心……」
那條灰影挾著懾人心魄的斐然風響下撲而至,即星飛丸墜亦不足以媲其速,俞玄青一呆之下,揮臂猛劈而上。
他臂出如風,內力尚未吐實,對方一振身袂,身形在空中翻一大轉,又換了另一個角度撲下。
俞玄青大吼一聲,道:「好鼠輩!」
他連轉第二個念頭的餘地沒有,單足微閃,仰身退開四,五之遠,然後輕輕往上拍出一掌。
俞玄青這一掌擊出,在場睹狀的趙鳳豪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緣因俞玄青一掌看似輕飄無力,但是其中變化多端,內涵之奧妙實在已臻爐火純青的步,他心中飛快地忖道:「久聞俞玄青的『柔棉掌』乃武林一絕,江湖中人往往將它與『五節刀』相提並論,我先時猶有不服氣之感,但見他這掌上功夫竟似猶在五節刀之上,可見盛名絕非僥倖得來……」
那半空突襲之人,只覺忽然之間彷彿陷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旋力中,掌力不由一窒,翻身落下地來。
那人方自落地,呼地立刻轉過身來,俞玄青與趙鳳豪兩人與對方打了個照面,不約而同脫口而呼:「你——是你?」
只見那人一身褐寬布衫,足扎芒鞋,赫然是趙鳳豪刻前在山道所遇見莊稼漢裝束來的中年人!
那「莊稼漢」獰聲一笑道:「是我,意外吧?」
俞一棋道:「端木愈,你幾時與他們朝過面了?」
此言一出,俞、趙兩人心頭子齊然一震,心中呼道:「端木愈?……這人竟是端木愈?……」
所謂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俞玄青及趙鳳豪久在江湖行動,對這昔年黑道第一巨擘之名當真有如雷貫耳之感,是以此刻驟聞之下,便忍不住內心激動之情。
那端木愈點頭道:「方纔在山路上,他們兩批人還磨著我問俞……俞……」
話未說完,那紅袍人俞肇山驀地一聲低喝:「倒下!」
他就趁著俞玄青心有旁顧的當兒,猛一伸掌,悄無聲音地望准後者「畢蓋」要穴拍了過來。
那俞肇山一掌才伸出,一側的端木愈和俞一棋同時一聲叱喝,四掌齊伸,掌勢潛勁隱隱罩住俞玄青全身。
這一下奇襲的時機,方位都配合得恰到好處,顯見他們早有點契,欲一舉置俞玄青於死地。
俞玄青腹背受敵,眼看已無法逃過此劫,但他仍然臨危不亂,足步一晃一錯,他有如行雲流水的換了一個位置,詎知對方三人三掌自中擊實飆風,居然自斜角向外反爆開來。
只聞軒然一震,三股內家上乘掌力如撞之下,發出一股強力的旋風,將俞玄青卷在風眼之中!
洞內的趙鳳豪只瞧得熱血洶湧,他湛湛一聲大吼,一步飛躍而出。
呼呼然趙鳳豪已掠到洞口,他身猶在空中,陡聞左側衣袂聲一蕩,那俞夫人茹卿已搶先一步飛身而出。
茹卿掠到近處,嬌軀向前微俯,纖手一提,一股內力應手而出,往距他最近的紅袍人俞肇山擊去。
同一忽裡,趙鳳豪也已迫不及待遙遙劈出一掌,但聽得嗚嗚怪風亮起,那俞肇山雙腿半屈,驀然躍起來,整個身子有如一縷輕煙般在空中一飛而過,借勢翻出二掌,分襲茹卿及趙鳳豪兩人!
趙鳳豪舉目一瞧,倏地全身震一大震,高喊道:「暗香掠影——鬼影子?……」
他錯愕之下,猛覺身上衣袂翻飛欲裂,對方掌力已然襲到了自己身前不及二尺之處——
另一壁,茹卿足下碎踏細步,玉手再度拂去,登時將敵手掌勁封回,反自對方掌影中分光錯影攻出,那俞肇山攻勢稍挫,趙鳳豪只覺胸前壓力大輕,他見機不可再,右臂一舉,一式「五節刀」宛若石破天驚一般拍了出去。
「五節刀」乃是趙鳳豪自前人八面金刀的「風雷五刀」上領悟所創的掌法,其威力之巨,已到了舉世罕有其匹的地步,目下他洩怒發出這麼一記,便有如推出一記萬斤之錘,一時風聲斐然,「嗡」「嗡」奇響大作!
那俞肇山雙目掠過一絲訝異之色,果然不敢直攫其鋒,他身子一晃,朝左方避了開去。
如此一來,趙鳳豪和茹卿的及時出手便收到了牽制之效,俞玄青得以稍稍緩過一口氣,但仍是以一敵二的局面。
趙鳳豪百忙中舉目望了俞玄青那邊一眼,便知道他雖然少去一個勁敵,只是要衝出重圍的希望依然渺茫得很。
那端木愈喝道:「還不與我倒下!」
喝聲裡,右臂猛地倒削而起,攻勢未盡,俞一棋冷哼一聲,雙手分自左右朝裡一圈,這兩名當代高人再一次聯手搶攻。
俞玄青目眥欲裂,厲聲道:「未必見得!」
世上雖作如是言,心中卻知自己已身處天大危機之中,勿論還擊,就是退守保身都艱難異常!
這當口已容不得俞玄青猶豫,他咬緊牙關,迅速地作了個抉擇,一挺背硬受了端木愈一掌,然後雙掌當胸並舉,將俞一棋震退了五步!
茹卿慟呼一聲,移近俞玄青身側,道:「夫君,你受傷了?」
俞玄言搖首道:「不礙……不礙……」
忽然張嘴喀出一口鮮血,身軀搖搖欲墜,終於勉力撐住。
那端木愈見自己畢生功力所聚的一掌,竟未能將對方擊倒,不禁錯愕萬狀,沉聲說道:「俞玄青,你自認功力在咱們之上麼?」
俞玄膏道:「區區幾時說過這話?」
端木愈道:「你沒有這個意思便好,須知老夫雖未能一掌將你擊斃,但至少已震斷你體內二脈,任是大羅神仙再世,也足夠生受了。」
俞玄青默默不語,端木愈冷笑道:「再接老夫第二掌試試——」
「嗤」一響,趙鳳豪飛步抄前,面對端木愈道:「由老夫來會一會閣下如何?」
端木愈道:「姓趙的,這碼事你還是少管為妙。」
趙鳳豪淡淡道:「我向來不吃恫嚇這一套。」
端木愈陰笑不止,趙鳳豪擠擠鼻子道:「奇怪,此地腥氣為何歷久不散?實是噁心之極……」
端木愈神顏微變,道:「什麼腥氣?」
趙鳳豪道:「端木愈你還要裝糊塗麼?適才你肩上挑著兩口木箱放置到那兒去了?」
端木愈面色變得更加厲害,旋即放聲大笑道:「你想瞧瞧木箱內的物事?」
趙鳳豪道:「好奇之心皆有之,豈獨老夫例外?端的當家你何必多此一問。」
端木愈但笑不語,趙鳳豪道:「你不拿出來,老夫難道不會自己尋找麼?」
一擰身,循味飛躍上洞穴右上方的草篁堆中,伸手撥開亂草,果然發現兩口漆黑的木箱,提在手上只覺沉甸甸的,不知所裝何物,當下疑心更重,縱回原地。
端木愈與紅袍人喝叱之聲此起彼落,欺身圈上,趙鳳豪未容他們欺近,雙手一掀,已將蓋揭開——
掀蓋的霎那,一股股濃靡不堪的血腥氣味自箱內飄溢而出,登時瀰漫於週遭,那兩口木箱赫然分裝著一具被斬為兩段的屍身!
那死者膚色泛青,臉上皺紋密佈,白髮及頸,顯見年事已長,雙目暴突,五官扭曲,厥狂甚是猙獰!
茹卿尖呼一聲,期期艾艾道:「他……他不是咱家的老僕俞……俞福麼?……」
俞玄青目眥欲裂,手指朝端木愈道:「是你下的毒手?」
端木愈道:「老夫雖則殺人如麻,但卻不代人受過,殺人者乃是……乃是……」
俞玄青厲聲道:「是誰?你說!」
端木愈方欲啟口,立於右側的紅袍人俞肇山一步掠前,道:「人是俞某殺的,俞玄青你待怎地?」
俞玄青喃喃低道:「俞福何咎?……俞福何咎?……」
他霍地仰起頭,發指道:「老僕人忠厚良善,一生與世無爭,為了何故竟值得你下此殺手?」
俞肇山冷冷道:「與世無爭……忠厚良善……嘿!嘿!你就只知曉這些麼?」
俞玄青一怔,道:「閣下弦外之音是什麼?」
俞一棋插口道:「嘿,咱們倒以為替武林除去了一個騎牆敗類咧……」
俞玄青瞠目不能語,趙鳳豪仔細端詳了死者面龐許久,朝俞玄青道:「此人是貴府的僕人,俞兄可認清楚了?」
俞玄青道:「俞福當僕俞家多年,焉有認錯之理?」
趙鳳豪皺眉道:「怪哉,老夫自忖眼力也不致有差啊……」
俞玄青錯愕道:「趙大俠也認得家僕麼?」
趙鳳豪道:「老夫未見過令僕之面,所熟悉的卻是截然不同身份另一個人——」
他語聲一頓,復道:「據我所知,死者應為河洛大豪,人稱游江漢……」
說到此地,場上眾人盡皆動容,俞玄青衝口道:「游老二?你指的是那俠名遠播,被公推為中原七十二幫會領導人物的游老二?」
趙鳳豪深沉地點了點頭,道:「正是此人!」
俞玄青滿露不能置信之色,道:「趙大俠怎能如此肯定?」
趙鳳豪道:「半載之前,老夫路過河洛,嘗為游家莊座上之客,再說游氏昆仲名垂武林數年,老夫在年輕時已然與其人會過數面,是以印象至為深刻。」
茹卿道:「但是死者分明乃咱們的老僕,夫君,這是怎麼回事?」
俞玄青頷然道:「我也莫知所然。」
他仰望夜空,陷入苦思之中,自語道:「游老二身為江湖豪客,毋無如何也不會屈就僕用之職,情理上既屬不可能,難道我們兩者間有一人看錯了?……」
趙鳳豪衝著紅袍人俞肇山道:「也許閣下能對此事有所解釋——」
俞肇山道:「無可奉告。」
趙鳳豪哂道:「姓俞的,你欲三緘其口亦為勢所不許了,不管死者是俞家僕人也罷,或是游老二也罷,既然死在你手,自不會沒有因素在,抑有進者,你殺人之後緣何要端木愈家將屍身抬離現場?此人是在山洞中被殺害的麼?」
俞肇山道:「在山洞行兇又待怎地?難道說宰掉一個人還要選擇場所麼?」
趙鳳豪道:「事實如此。」
茹卿「噫」得一聲,彷彿被人提醒一件自家所忽略之事,視線再次落在箱內死者身上,道:「夫君,你我昨日離開五里亭之際,不是吩咐俞老僕代為守家麼?為什麼他會死在此地?」
俞玄青道:「是啊,俞福是怎樣來到漁洋山的……」
一旁的端木愈笑喀嘻道:「怎樣到漁洋山來?嘿,他生著兩隻腿不會走路麼?」
俞玄青沉下嗓子道:「這個還用你來說明不成,問題是,他到此地何干?」
端木愈笑意未褪,道:「老夫倒要反問一句了,你又為什麼到這裡來?」
俞玄青恚道:「自然是赴俞氏兄弟之約而來,端木愈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端木愈道:「這就是了,俞福當然也是應俞氏昆仲之約來此!」
俞玄青訝道:「此話可真?」
端木愈道:「可笑你完全蒙在鼓裡,可知俞福今夜為的便是送那塊玉石與……」
俞一棋沉聲打斷道:「夠了!端木愈,你話說得夠了!」
端木愈雙目一翻,道:「老夫與爾兄搭伙,言語行動可不受任何干涉,老俞,你要認清這一點。」
他們兩人一言不合便自反目相向,場上情勢一下便變得糊里糊塗,那端木愈分明是俞氏兄弟一邊之人,卻是罔顧大局,主動向對方透霹秘密,不知用意何在,俞一棋雖然恨得牙癢癢的,卻是無可奈何。
趙鳳豪哼了一聲,道:「不說老夫也可猜想而知,死者與爾等相互勾搭,偽充僕役到俞家臥底,其目的便在那塊小玉石上,安今玉石既已偷竊到手,人也失去利用價值,爾等便採取了殺人滅口的手段……」
語猶未盡,驀然之黑暗裡傳來一陣足步聲!
那足音甚為沉重,一步一步敲在眾人心上,只數起數落之際,已來到近前,但見壁斜角處黑影一閃,一人疾步而來!
趙鳳豪運足目力,見那人年紀約摸在五旬上下,身著一襲黑衣,在烏漆巴黑的夜色中尤顯得陰寒可怖,諸人心頭皆是一涼。
俞肇山冷冷道:「游老二,快……快出手!」
那「游老二」聞聲,身手猛地向前一欺,單掌閃電般抬起,對著近在咫尺的趙鳳豪直襲而出!
這下禍起蕭牆,趙鳳豪在全然不備中,忽然覺後脊生涼,他做夢都料不到「游老二」無緣無由會突施暗襲,是以反應遠較平時遲鈍,他猶未及回轉身子,對方的掌勢潛勁已直逼到他的背宮!
俞玄青猶恐趙鳳豪未覺,高聲道:「趙大俠,留神你的背後……」
他立身之處距趙鳳豪少說也有十餘步之遙,欲加援手已然不及,是以惟有出聲示警一途。
對方的一掌來得太已突然,趙鳳豪避無可避,天生的本能逼他做寧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定,他甚至連閃身的嘗試都不加以考慮,右臂一揮,往後反推而出,來了個以硬碰硬!
一個是出其不備,一個是倉促應戰,兩相比較之下,趙鳳豪無形中吃了許多大虧,但是他依舊憑藉著雄厚的功力,將「游老二」身軀震得如同一團柳絮一般,往後飄飛了出去。
那「游老二」身在空中爆出一聲悶哼,下落於地,而趙風豪自己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對方掌力之高委實大出他所料,這一掌之力幾乎將他震得五臟都移了位,幸虧他內力深厚,強行運功將翻騰不已的氣血壓下。
他情知道這麼做其實是釜底抽薪之計,目下若不迅做調息自療,待會兒傷勢發作,便無可收拾。
雙方只匆匆換了一招,旁觀的俞氏昆仲卻已瞧得驚心不已,趙鳳豪雖沒有躲過這一記殺著,但身受數掌之下,仍有餘力將敵手震飛,而且自家佇立不倒,自外表觀之,猶知無事之人,光是此等潛力便足以令人心寒了。
趙鳳豪壓沉嗓子道:「爾等一再偷襲於我,是何道理?」
那俞氏兄弟本計劃繼「游老二」奇襲之後痛下殺手,此刻見趙鳳豪神威凜然,震於對方大名,一時竟不敢輕舉妄動。
趙鳳豪續道:「說吧,今番你們打算怎樣?」
俞肇山尋思一忽,道:「姓趙的,咱們早就警告過你,莫要來攪這趟渾水,姑念你在武林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你走吧……至於這兩個人……」
他伸手一指俞玄青及茹卿道:「這一對夫婦俞某可要留下!」
趙鳳豪冷冷道:「就是這句話麼?」
俞玄青深沉地望了趙鳳豪一眼,激動地道:「趙大俠見義拔刀之情區區深銘肺腑,今日之事區區一人已足夠打理,閣下請自走吧。」
趙鳳豪沒有答話,轉向俞肇山道:「老夫與俞玄青本無交情可言,先此之所以不欲離去,乃是為了滿足好奇之念,但目下情形又不同了……」
他長吸了一口氣,復道:「目下卻是爾等無所不用其極的卑劣手段,迫使老夫不得不留下來!」
俞一棋道:「姓趙的,你別不認進退……」
那久未開口的端木愈呼嚷道:「和這老頑固還有什麼好說的,動手便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舉掌待發!
就在這當兒,忽然一陣嘈雜的人聲自對面崖壁傳了過來!
漸漸那語聲來得近了,眾人轉目望去,只見崖上人影閃蕩,相繼躍出七人。那七人一字排開,為首一名虯髯大漢環目一掃,衝著趙鳳豪道:「趙老兒,原來你在這裡。」
趙鳳豪未及答話,俞肇山頭也不抬,道:「來者是誰?」
那七人相互對望一眼,倏地齊然仰天長笑,其中一名道士道:「見著咱們七人,施主還猜不出貧道等的身份麼?」
俞一棋道:「好大的口氣,難道武林七奇這四個字就足以令你們如此自命不凡?」
那虯髯漢子道:「武林七奇中沒有一人會狂妄到超出他應有的身份,倒是閣下說話的口氣,咱們聽來相當刺耳。」
言罷不待對方回話,便轉朗趙鳳豪道:「趙老兒,你可是畏懼不敢赴約了!」
趙鳳豪一哂道:「簡公林,虧你身為一派之長,竟說出這等無見識的話。」
簡公林身旁一名枯瘦老者道:「約鬥之時辰已過,你可知道?」
趙鳳豪道:「知道。」
那枯瘦老者道:「咱們在山嶺的約定地點久候你趙老兒不至,方始聯袂下山尋找於你。」
趙鳳豪道:「七位請少安毋燥,待老夫將這幾個朋友打發後再行踐約不遲。」
簡公林道:「閣下還有什麼私事未了?」
趙鳳豪指著俞氏兄弟道:「他們與老夫有點糾葛未曾解決。」
簡公林朝身左的胖老者道:「郝兄,你說怎麼辦?」
那胖老者郝倫道:「夜長夢多,小弟之意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簡公林沉吟一下,向俞肇山一拱手道:「尊駕與趙鳳豪有何過節,可否看著區區七人薄面暫請放開?」
俞肇山道:「只要趙大俠願意,隨時可以離開,在下並不準備擋駕。」
趙鳳豪道:「老夫要走便和俞玄青俞兄及其夫人一道走。」
俞肇山沉聲道:「你要求得太過份了!」
那郝倫敞開嗓子道:「咱等與趙鳳豪有約在先,若有人在此刻和他過不去,便等如與七奇為敵,閣下三思。」
頃忽間,俞肇山眼色一連變化了好幾次,他深思熟慮藉故約俞玄青夫婦至此,本欲一舉將他倆襲殺,做夢也想不到半途會殺出一個趙鳳豪橫加阻撓,目下又有武林七奇居中作梗,以致全部計劃均為之落空,雖是心有未甘,但權衡敵我情勢,自量其力絕不能佔到任何便宜,遂道:「武林七奇也決定要插身於這場是非中了?」
七奇立開一排無語佇立,不啻是默認了他的話,俞肇山陰陰一笑,聲音陡地變得又沉又狠:「連七奇都如此不識時務,俞某還有何話可說,青山不轉流水彎,咱們後會有期……」
那端木愈道:「姓俞的,你什麼時候也學會了畏首畏尾?」
俞肇山毫不動怒,道:「端木當家若意強不服,可自個兒留在此地,恕老夫不能奉陪。」
俞肇山揮一揮手,偕同俞一棋及「游老二」轉身走了,那端木愈躊躇一忽,也隨後跟上,不一刻便人影俱杳…………
……………………
趙鳳豪述說到這裡打住,蘇白風聽得入神,情不自禁問道:「後來呢?」
趙鳳豪久久不語,視線一直不曾離開地面,就像它上面烙印著他的往事似的,好一會始道:「後來因我的堅持,俞玄青夫婦只有依老夫之意離開,留下的就只存武林七奇與老夫……」
蘇白風心緒緊張,又問:「老爺與七奇之戰的結果如何?」
他說著,不意觸及趙鳳豪的目光,心中不禁顫了一顫,但見他主人的晶瞳中騰射著一種散漫而淒涼的光芒,似乎整個天地全籠罩在絕望中,再也沒有任何生機。
趙鳳豪緩緩道:「目下老夫一身功力盡失,形同廢人,你還不知結果如何麼?」
蘇白風幾乎是用力叫道:「為什麼!老爺的功力絕不在七奇之下,只有在他們七人之上啊,為什麼老爺會落敗?而且又敗得這麼慘?」
趙鳳豪仰天歎一口氣,道:「老夫兩番遭到俞肇山及『游老二』之偷襲,體內百會盡閉,已負嚴重內傷,加之老夫未曾適時調息療治,傷勢遂愈演愈烈,在未與七奇之戰前,已自知無法倖免……」
蘇白風道:「老爺既知此仗是敗定了,緣何不將實情對七奇說明,延期再戰?」
趙鳳豪露出古怪的神色,道:「白風,若換了你,你會這樣做麼?」
蘇白風心頭起伏,他毫不考慮便在心中對自己呼道:「是啊,我若與趙老爺子易地在而處,也會堅持打下去的,原來……原來老爺與我都屬於這一類之人,難道這種視死如歸,死而無悔的勇氣便喚做英雄?」
他知道一個真正的「英雄」必須是個臨事無懼,好謀以成之人,但憑一腔熱血不願稍弱於人,便置成敗於不顧,是無濟於事的,但為何明知此等道理也不規避呢?自家也解釋不出所以然。
趙鳳豪喃喃道:「時也乎……命也乎?……」
蘇白風忽然想起一事,道:「方纔老爺提到俞肇山曾出示一白裡透青的小玉石?」
趙鳳豪含首道:「據俞玄青事後告訴我,俞肇山夥同那『俞福』偷走的玉石不過是膺貨,真貨其實仍在他身上。」
蘇白風若有所悟,道:「是了,下傭記起俞兄之頭巾上,就鑲有同樣一顆玉石……」
趙鳳豪道:「俞玄青曾約略說過,那塊星月石關係玄青之父生前為朝廷命官,官至兵部僉事。」
蘇白風搖頭表示不知,道:「還有那游……游老二……」
他欲言又止,趙鳳豪道:「白風有話逕說無疑。」
蘇白風道:「下傭曾於數月之前,親見游家老大老二在長安主持英雄大會,斯時天下各派代表正集會商討對付披猖揚厲的百毒教……」
趙鳳豪奇道:「有這回事?」
蘇白風肯定的道:「游老二在大眾之前露面,非只下傭瞧見。」
趙鳳豪沉思無語,驀然一擊掌,道:「長安露面那個游老二也可能有假!」
蘇白風驚道:「又是一個冒牌游老二?天下人竟被瞞了過去……」
趙鳳豪用著異乎尋常的沉重聲音道:「『游老二』自然也是個相當重要的角色,但老夫總隱隱覺得問題的關鍵在那俞肇山……」
蘇白風道:「老爺覺得此人如何?」
「老夫總不斷感到那俞肇山其實並無其人,十有八九是一名當代知名的武林高手所冒充!」
蘇白風大吃一驚,吶道:「這……這怎麼說法?」
趙鳳豪道:「試想,俞肇山功力之高,已穩站武林前數把交椅之內,但他的名字非特不見經傳,簡直陌生得緊,一個人功夫既高,又要隱住其名不為人知,乃屬萬無可能之事,在此等情況下,只有借用假名了……」
蘇白風心頭思潮洶湧,道:「此人是誰?老爺心中可有端倪?」
趙鳳豪久久不語,似乎已陷入苦思中,良久始道:「事情之複雜,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暫時不談這了。」
他仰首望望微曦的蒼穹,叫噓道:「你瞧,天又亮了,咱們走吧……」
蘇白風茫然應了一聲,兩人相繼舉步,往霜霧濃重的遠方行去……
且說元元僧與心彌和尚方掠到木橋邊緣,迎面突然步來一名白袈僧人,適將橋頭擋住,
元元僧不由分說,拔身就向前猛衝,那白袈僧人身子一閃,堪堪攔在元元僧前面,那邊心彌和尚見元元僧被擋住,也止身不前。
那白袈僧人喧了一聲佛號道:「無量壽佛。」
聲音有如銅乍鳴,凝聚在空中久久不散,元元僧一聽這四個字,身子微微一顫,愣立在當地。
白袈僧人懷中抱著一支木魚,雙手揮動問,一總敲了十二響,聲音清脆無比,更奇的是那口向聲中彷彿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怪異力量,令人不知不覺為它懾引了去,只見元元僧身軀又自一震,雙目呆癡如入夢幻之境。
那錢姓老者喃喃低道:「十二響,十二響……久未遇到能以達摩功敲十二響木魚的和尚了……」
他倏地抬起頭來,遠遠朝白衣僧道:「來者莫非少林方丈?」
那白袈僧人合什道:「不敢,正是貧僧。」
錢姓老者道:「老夫數年不聞外事,不想當今少林寺又換了一位方丈,敢問前掌門青杏與大師如何稱呼?」
白袈僧人道:「貧僧青木,青字輩排行第四,青杏乃貧僧大師兄,現已物故。」
錢姓老者「哦」了一聲,感慨自語道:「滄海桑田,白雲蒼蒼,只不過幾年光陰,江湖上的變動可真大啊!」
那白袈僧人青木面向元元僧道:「我佛有靈,竟叫老衲在此邂逅故人……」
元元僧不語,青木復道:「慧元,你身雖離少林之門,卻猶如少林之人,當著同門之前,你一句佛號也不打麼?」
元元僧愣了好一忽,神顏中流露出奇特複雜的表情,但只須笑間又恢復了冷漠的特度,道:「方丈親下嵩山,可是為了貧僧?」
青木大師道:「可以說是如此。」
語聲微頓,續道:「老衲閉關之期方滿,翌日便重入紅塵,慧元你當然知曉所為何來。」
元元僧冷笑道:「區區失禮,便值得勞動掌門大駕,倒令小僧於心難安了。」
青木大師道:「慧元你監守自盜,悉數竊走藏經閣藏經,本門氣數因之大受影響,於今老衲也不加細究,只要你能幡然悔悟,將金剛經交還少林……」
元元僧打斷道:「少費唇舌啦,貧僧早非少林之人,你若是軟言以求,那是毫無相商餘地,何況金剛經目下並不在貧僧身上。」
青木大師一怔,旋即沉喝道:「金剛經是你竊走的不是?」
元元僧道:「貧僧從沒有否認過。」
青木大師道:「然則你怎能說經書不在你處?」
元元僧道:「貧僧無意打誑,經書確被俞大先生借去……」
話猶未完,立身一旁的心彌和尚輕咳一聲,朝元元僧使了個眼色,元元僧忙住口不語。
青木大師卻已聽得一清二楚,聳然動容道:「俞大先生?可是俞肇山俞老施主?」
那心彌和尚忍不住衝口道:「你怎得而知?」
青木大師道:「昔年老衲在五里亭,曾與俞老施主有一面之緣。」
立於橋中的錢姓老者一聞此語,霍然吃了一驚,喃喃道:「五里亭……五里亭……」
元元僧道:「貧僧言盡於此,方丈要那金剛經,儘管向俞大先生索取……」
言罷,轉身就走,青木大師大喝道:「慧元留步!」
元元僧足步一頓,回首道:「方丈還有何見教?」
青木大師道:「慧元你攜去金剛經,可知那經書第一篇開宗明義,講的便是般若法門其義蘊玄廓,義理緊密,老衲當日嘗聞恩師提到伊首四句,那是『淨心守志,可會至道,譬諸磨鏡,垢去明存。』……」
他說到這裡一停,俄頃續道:「你可知此言之意?」
元元僧道:「什麼禪機玄學,貧僧一概不懂,方丈甭提這些啦,須知彈琴也要打個知音者,至於小僧……」
青木大師截口道:「但聞人棄佛,未聞佛舍人,慧元,你莫要執迷不悟。」
心彌和尚不耐道:「廢話,方丈還是留點精神去超度有緣人,咱們可沒有閒工夫聽訓了……」
說著,語聲倏在轉厲:「你讓是不讓路?」
青木大師平淡如故,道:「出家人心法俱空,何事如此匆忙急迫?」
心彌和尚厲喝道:「讓開!」
他猛一伸掌,便如一陣旋風般掠到橋頭,掌勢揮動處正擊向青木大師脈門要穴,當真是毫釐無差。
青木大師右手兩指拈住左袖,居中一拂,一股暗勁當胸擊出,心彌和尚但覺對方袖風發出,直似春蠶吐絲,綿綿不絕,自家掌勢居然不由自主被拔偏了半分,當外駭然一呼,仰身退開五步。
反觀青木大師依舊端端佇立在橋頭之上。
青木大師道:「這位法兄好毒辣的掌法!」
心彌和尚眼珠運轉,宏聲道:「元元僧!舉火撩天!」
元元僧一聞此語,陡然大吼一聲,左拳一揚,右掌由下至上伸而出,一招遙擊青木大師頭頂。
青木大師似乎料不到慧元竟敢向掌門人突擊出招,不禁怔得一怔,匆促出掌相迎……
他倉促間內力未能提純,既是如此,元元僧詭計仍未得逞,只聞「蓬」地一響,飆風過後,青木大師合然不退。
元元僧面色嚴肅已極,右手閃電一翻,擊出一記「百步神拳」。
青木大師沉聲道:「慧元留神,老衲要出手了!」
他身隨掌走,掌心自寬大袈袖中猛吐而出,平空揮了半天掌花,霎時間嘶厲之聲大作,宛若萬馬嘯騰,石破天驚。
元元僧見掌門方一出掌便自聲勢奪人,慌忙中一收擊,側身避開鋒銳,然後再次一個欺身,換了一套掌法,連續發動了五次攻擊,只見他雙袖上下飛舞,節節向橋頭逼進。
同一忽裡,心彌和尚單手一掄,也加入了戰圈,這當今兩大高僧聯手之下,威力端的是駭人已極。
青木大師力敵兩人,掌勢倏地一變,走的全是剛勁路上,但是終究漸屈劣勢,馬步微微浮動。
掌影交錯中,元元僧和心彌和尚同時換式,在窄隘的木橋上各自站立半個側面,四掌齊出,青木大師身形滴溜溜打了一轉,卸去掌力。
心彌和尚大喝一聲,縱身躍起,臨空一拳劈了下來,吼道:「退下!」
青木大師舉臂迎架,心彌和尚身軀在空中一沉,另一手接著斜拍而下,青木大師迎袖又是一揮,呼地一響,心彌身子被彈高二尺有餘。
心彌和尚在空中引頸長嘯,蒼鷹似的盤旋而降,但見他雙目圓睜,凶光閃閃,左右雙掌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撲下!
青木大師方退又進,一個跨步填上了空檔,但元元僧已搶先倏忽自他身旁衝了出去。
空中那心彌和尚吐氣開身,也落在元元僧身右。青木大師揮袖迎著兩人又是一拂,二僧先後縱起,三兩個起落便已掠到前方密林邊緣。
元元僧奔到林邊,哈腰自一株樹下拾起一倏黑色細線,另一手自懷中掏出火折一晃,一道火舌迎風升起。
這刻,俞佑亮已立身在橋面上,他一眼瞥見元元僧所為,心頭登時震一大震,脫口高喊道:「擋住他!他要點燃火藥引線!」
青木大師一聞此語,面上流露不能置信之色,但他毫無思慮餘暇,只一怔間身子陡然沖天而起。
他騰空虛跨數步,宛若一縷長虹,身形已在七八丈之外,速度之疾真是毫無阻滯,居然已追得和元元僧首尾相銜。
青木大師長吸一口真氣,探掌一吐,內力悉發而出。
元元僧方將火焰燃亮,陡覺勁風壓體,百忙中空出的左手倒劈而出,旁側的心彌和尚亦連同拍出一掌。
只聞「虎」地一聲巨震,心彌和尚這一招卻早有人將它接下,原來俞佑亮在出聲示警的同時,身形並不停滯,只一忽便已折到三僧近處,右手腕斗翻,正好卸去心彌這一招。
第三者的干擾既去,青木大師又接續揮出三掌。
青木大師掌少林一門,終生浸淫少林絕學,這三式發出,確是一氣呵成,到第三掌上,只聞「拍」地一響,元元僧手上的火折子終被打落!
元元僧見計未得逞,匆匆向心彌和尚招呼一聲,兩人落荒逃去了。
青木大師喊道:「慧元慢走!」
袈袖一拂,也自扭轉追趕而上,須臾三僧便去得不見蹤影。
立於橋面上始終未曾動手的錢姓老者祖孫倆及白潔,徐徐步至俞佑亮身前,那錢姓老者說道:「小哥兒,你我又碰頭了。」
他轉目瞥了地上那未曾點燃的引線一眼,復道:「這一次似乎是你救了咱們的性命。」
俞佑亮心中矛盾已極,他默默對自己呼道:「我為什麼要救他?聞道是:父母之仇,弗與共戴天,遇堵市朝不反兵而鬥,而我……我非但沒有這麼做,反救了仇人一命,九泉下的父母會怎樣說我呢?……」
內心雖作如是想,口上卻淡淡道:「不算什麼,令孫錢繼原錢兄亦曾救過小可一命。」
說著,旋又補上一句:「所以咱們彼此是兩清了。」
那錢繼原並未注意到俞佑亮的奇怪神色,偏首朝錢姓老者道:「祖父,方纔那少林和尚說及金剛經……」
錢姓老者問道:「怎地?」
錢繼原道:「金剛經既在俞肇山手上,若等他將經書上所載心法練成,只怕就是宇內無敵……」
錢姓老者道:「這倒不見得。」
錢繼原道:「你老忘了落英塔中,左老前輩常無意透露,金剛經上最後三篇所錄的『密支心法』,連他那內家至顛先天真氣亦自歎弗如,斯時俞肇山也在左右。」
錢姓老者沉吟道:「嗯嗯,左老兒若自認不敵,天下武林大約找不出第三個功夫再高的人來啦。」
錢繼原道:「大禪宗如何?」
俞佑亮聽他提及自己師父,不禁心中一陣狂跳。
錢姓老者搖首道:「老夫一生未見過禪宗之面,倒不知他的深淺。」
他尋思一下,復道:「不過『密支心法』豈是輕易所能練就,繼原大可不必杞人憂天。」
繼原道:「孩兒並未過慮,俞肇山……」
話未說完,陡聽遠方傳來一道尖嘯之聲,錢姓老者面色霍地一變,脫口道:「那人來到附近了!」
錢繼原訝道:「什麼人?」
錢姓老者沉聲一字一字道:「姓俞的!俞肇山!」
錢繼原方自改變了臉上的神色,錢姓老者一拉他衣袂,道:「老夫不願與他在斯時斯地碰頭,繼原,帶著你的白小姑娘,咱們快走。」
一轉身,偕同錢繼原及白潔如飛掠去。
他們三人走得太過突然,只留下愣愣而立的俞佑亮,良久他才夢醒,循著引線在橋下找到一包火藥,將它丟入河中。
艷陽方熾,俞佑亮懷著一顆忐忑不定之心,也自動身走了。
遠遠地將木橋拋在後面,爬上一座小丘,迎面便是一大片楓林,他身方步入林中,突然一陣急促凌亂的足步聲自左方傳了過來!
那悉索足音愈來愈近,也愈來愈是急促,俞佑亮正錯愕間,只見枝葉一分,跌跌撞撞衝出一人,來到俞佑亮身旁,一個踣躓倒在地上!
俞佑亮往那人臉龐瞧上一眼,脫口驚呼道:「孫前輩!你……」
那人果是俞佑亮在銀川遇見的御風刀孫抱軒,他跌在俞佑亮腳旁,面色泛青,全身衣衫破碎不堪,斷斷續續道:「大事已起……呼呼……大事已起……」
俞佑亮被這突如其來的遭遇震得手足無措,道:「孫……孫前輩,你怎麼了?」
孫抱軒有氣無力地道:「我到……到過石骨……承天……三匠已遇害……大事……已……起……」
俞佑亮聽到這裡,便有如巨雷轟頂,那孫抱軒掙扎著自懷中掏出一張白紙,俞佑亮接過手來攤開一瞧,只見上面寫著:「一棋:汝罔顧大局,妄逞意氣之爭,爾來所作所為,無一不與予處於敵對地位,余猶念乎手足之情,不原與汝決裂,但汝一再挑釁,豈不知人所能容忍之程度究竟有與?見字請於望日之夜至金沙渡一會。」
只聽孫抱軒繼續道:「此箋乃我在石谷之內所拾得……俞一棋已……去過那……裡……」
聲音遂漸微弱,雙腿一蹬,便自沒氣。
俞佑亮俯身下去,伸手把審孫抱軒脈胳,便知是沒有救了,這會兒,林中悉索聲起,又緩緩步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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