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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盛名之威 文 / 上官鼎

    雁蕩山上一古洞前,飛瀑倒懸,翠木接天,水氣瀰漫,月色茫然。

    一個面色灰暗的老者,靜坐在水氣中,但是他的神態中,仍不失一股悠然的氣派,他是誰?他便是姬文央——一個令人談之色變的武者。

    唐劍寧也無聲地坐在他的背後。

    但昆一個發須全白的老年;佝僂著背,東找西尋地在地上摸索著;不時又若有所悟地連連唔了幾聲。

    忽然,他較響地驚呵了一聲,原來他在地上發現了一灘鮮紅的血跡——那是姬文央擊傷了鐵廣的戰績。

    那仔細察看著這灘鮮血的人,便是以推理精細著稱的多事老人華老兒。

    他抬起頭來,悠悠地的望著一片水霧的空間,徐徐地道:「這人最近的腳步竟在十多丈外,天下又有何人能具此等功夫?只怕是借力騰起,武林中能借姬老鬼一擊之力而騰身的,恐怕只有一家,唔,對了,一定是天山老鐵的那個小鬼。」

    他那機靈的雙眼滴溜溜地打了個轉,暗道:「他那『驚天一搏』,只要施出五成功夫,便是了不起了,這功夫騰身空中,打全身都賣給了人家,除非是老鐵自己出馬,否則焉得不折在姬老鬼手裡?」

    「但是,怪了,為什麼這小子中了姬文央…一掌,只不過是吐了鮮血,還能活著回去?難道姬老鬼會忽然大發慈悲,放他一馬不成?」

    忽然,他驚悟到,姬文央已是盡力而為,並沒有放水,因為姬文央已先受挫於常敗翁,而失去了六陽-功。

    或許是因為沈百波勝了姬文央,乃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所以多事老人的心中,時時以為是姬文央勝了的。

    多事老人在這邊神遊,藉著作戰的遺跡來推算當時大戰的情況——這也是一個美中不足的補救辦法。可是姬文央卻一聲不響地閃坐在一旁。唐劍寧心中卻激動極了,因為他競贏取了天下兩大怪物的友情。

    多事老人忽然大叫一聲道:「哎唷,不好!」

    姬文央理也不理,唐劍寧一怔道:「老前輩又有什麼不對?」

    多事老人雙手直搓,兜著場子圍圍轉道:「走好?還是不走好?」唐劍寧覺得他答非所問,納納地道:「為什麼要走?」

    說著用手指姬文央的背,意思是姬文央傷勢末愈,不能長途跋涉,當然以不走為宜。

    多事老人大剌剌地道:「小子,你懂什麼?鐵家一門子從不落單,假如兩個鐵老鬼趕到,以你一人主力,能不能頂得住?」

    唐劍寧也耳聞過天山鐵氏的威名,但他生性孤傲,絕不為強力所折,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士為知己者死,一死又有何懼?」

    多事老人嘻嘻笑道:「像你和姬老鬼這種貨色,武林中雖不參見,但每代總有一兩個,死了自然不打緊而我多事老人可重要的很,怎能輕易犧牲?小子,我告訴你,待會兒你要拚命,我可不管,而我腳底抹油,你也別怨我。」

    劍寧見他說得嚴重,心中也想道,自己如果一味堅持,恐怕姬文央一生英名就要葬在此地,所以他忙道:「那事不宜遲,我就護著姬老前輩走。」

    多事老人噓了一聲道:「小子,你的輕功能比得上老鐵,又能逃到那裡去,人家說不定已在我們身邊啦?」

    唐劍寧一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以為多事老人又想往洞裡躲,便搶先說道:「那我們先到古洞裡呆一陣,等姬老前輩傷好了再作計較。」

    不料多事老人仍冷冷地道:「哼!你倒想得好,姬老鬼何等聲望,豈可像你這不爭氣的小子作縮頭烏龜?況且這區區石陣,也不見得能擋得住老鐵這等陣法名家。」

    他倒是好話說盡,便宜占透。他不說劍寧為了救他,獨戰天下青年高手,反而罵他是縮頭烏龜,躲在洞中不敢出頭。

    劍寧本來就拙於言辭,那說得過他這張利嘴。況且他從小歷盡艱難,所以也頗能容物,只要刺激不深,也就算了。況且他知道這多事老人,素來喜歡占口舌上的便宜,心想他年紀大

    得多,便讓他三分,又有何妨?

    所以劍寧只是苦笑了一下,也不反唇相譏。

    多事老人可洩氣了,原來他唯恐天下不亂,就想到別人和他鬥口,他可以再損別人幾句,那料劍寧卻反應全無?

    他大聲對唐劍寧道:「小子,你可知道有個叫翁白水的?」

    劍寧見他忽然轉了話題,心中暗想,多事老人真是古怪,方纔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怎麼又牽上了姓翁的,但他只得點了點頭,表示知道此人。

    多事老人又道:「姓翁的師父叫費青峰,你可知道?」

    劍寧又是一兀,人家姓費的與現在的窘狀又有何干?但他卻不打破這啞葫蘆,只是搖搖頭道:「我與翁白水不過是一面之緣。」

    其實,他與翁白水有三面之緣,一次是在上鐵柱峰的時候,第二次是在他檢視雁蕩秘圖的時候,最後一次是在翁白水想搶進洞而被劍寧逼出去的時候。

    多事老人的興致大發,他道:「你不知道也沒關係,待我慢慢地告訴你。」

    劍寧看看姬文央,希望他出面干涉多事老人的胡扯,但不知怎地,姬文央硬是一聲不響,神色自如地坐在一旁。

    多事老人道:「費清峰這人說來話長,他是河北保定人,三十年前……」

    劍寧實在怕他愈扯愈遠,只得低聲打斷他的話頭道:「老前輩!」

    他裝出一些不高興的聲音來。

    多事老人一怔,張口望了他一眼,又微笑道:「好,好,我少說一點。」

    說著,一清喉嚨,吞了一口唾沫道:「且說費清峰這人,平素為人,最是小氣,而且多疑,我猜他那徒弟,也差不了幾度。」

    劍寧一想翁白水那付心陶狹窄,而且處處多疑的神態,果然與多事老人說得不差,他想到翁白水一口咬定他想私佔百陽朱果的那付神情,不禁笑出口來。

    多事老人還道他是笑自己信口開河,便冷冷地白了他一眼道:「小子,愛不愛聽,悉由尊便,等會兒你別求我就是了。」

    劍寧大窘,明知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但又不知如何解釋才好,一時吶吶地不能出口,窘在當場。

    姬文央連眼皮也不抬,忽然微微地哼了一聲,但是,儘管如此,他的聲音似像從冰窖中發出來的一樣,使人心中寒得打抖。

    多事老人舌頭微吐,裝了個鬼臉道:「小子,你怎麼那麼笨的,跟你說也說不清楚。」

    劍寧暗道怪了,因為多事老人瞎扯了半天,根本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但有了方纔的前車之鑒,只是苦笑了一下。

    多事老人扳著左手的手指道:「翁白水那小子是費清峰教出來的,既多疑而又心胸狹窄,方才姬老鬼一掌沒把姓鐵的小子打死,別人還當是姬老鬼做了個人情,網開一面,但姓翁的賊壞一定會心中覺得奇怪。」

    劍寧反駁道:「可能姬老前輩因為要留下全力對付鐵氏雙俠,所以才不使出六陽-功也不一定呀?」

    多事老人笑道:「那如何在最後的關頭,姬老鬼會大放水,把他們一塌括子全送走啦?」

    劍寧見他說得如此肯定,暗想一聲奇怪,你好像是目聞耳睹似地。

    多事老人笑呵呵地指著姬文央身後的土地道:「你看,那邊不是一堆零亂的腳印嗎?而且往山下而去,可見是有一群人往那方向跑去,我們在山洞中不是聽到了姓翁的那廝大叫一聲『咱們沖』,可見是那姓翁白水想以打群架的姿態來脫身,而這堆人的腳印中,沒有一個是稍為縮短距離或左右位移的,可見他們是一直衝了過去,並沒有受到姬老鬼的襲擊。這當然是姬老鬼放了他們一馬,只怕姬鬼當時是力不從心,否則也不會破例了。」劍寧聽他說得歷歷如繪,果真有理。原來方纔那些高手,數次出入於瀑布之中,鞋子未免沾

    濕了,而現在時間過得並不久,而空氣中也水霧騰騰,昕以那些微濕的腳印不易蒸發乾盡,尚留下了幾分痕跡,多事老人最精於觀察及推理,憑著這些零亂不堪的腳印,競在他心中織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大戰景象。

    劍寧微微吃驚地道:「破什麼例?」

    多事老人詭秘地湊近了劍寧,低聲道:「姬老鬼有個怪規矩,三個以上和他作戰,他總至少要讓人家橫一條,抬一個回去。」

    劍寧不禁打了幾個寒噤,不料姬文央真是冷酷至此,難怪人家要稱他為『百步追魂』,而且連飄零仙子李敏珊這般人物,聞名也要大驚失色了。

    他怕多事老人笑他少見多怪,只得裝出早巳知道的樣子,輕輕地唔了一聲,又連連地微點了幾個頭。

    多事老人明知他在作偽,便嘻嘻笑道:「你又知道?這臭規矩只有我和姬老鬼知道。」

    劍寧方才聽他口氣,好像姬文央這規矩早巳是天下皆知的事,那料到自己裝門面又出了大馬腳,這下可臉紅得過了耳根,暗道多事老人刻薄。

    多事老人得意地拍手大笑道:「小子道行太差,一唬就被我唬倒了,告訴你,下次遇到這情形,最好裝出老羞成怒的樣子,別人看在你這份武功身上,也不拿你奈何,要不然,再看不順眼把他一劍廢了,看他還囉嗦什麼?」

    劍寧被他這殺人哲學又唬住了,但他轉眼一想,不禁暗暗好笑,原來多事老人根本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聽他口氣,又真是大話說盡了。

    多事老人著實洋洋得意了一陣子,方才說道:「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姬老鬼今天的表現,沒一樣是正常的,別說兩個鐵老鬼會來幫他兒子報仇,就是姓翁的那小子也會心中發毛,非回來打探一下不可,如果給他發現了事實的真相,只怕姬老鬼數十年來的名頭將要毀於一旦。」

    劍寧見他愈說愈唏噓,不禁心中也是淒然,只因劍寧此時已以姬文央之友自居,自然不願見到吒叱一世的姬文央,有此下場。

    多事老人又道:「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姬老鬼今天不開殺戒是要保存元氣,但困難的是,一定要找一個絕不會露面的人,而又一定要他出來和姬老鬼比劃一下,讓那些傢伙偷看了去,便以為姬老鬼真的是對他們網開一面。同時這個人和姬文央在一起,他們兩人的名威一定要能夠嚇到兩個鐵老鬼,使他們沒有把握取勝,而先抬那個寶貝鐵公子回天山去療傷,這樣才能保全了姬老鬼的名頭。所以我說,不論走或不走,或者躲到石洞裡去,都不是上策,只有這一條路,才是萬全之計。」

    他好像急口令似地說了這麼長的一大串話,把劍寧一時給弄糊塗了,-他仍不失為聰明人,失口叫道:「老前輩要我假扮一個武林絕頂高手,和姬老前輩唱雙簧。」多事老人拍手道:「小子你且說說你應該扮那個色角才好?」

    劍寧思路豁然貫通,他心中一轉,已有了一個念頭,他對多事老人道:「假如我猜出來老前輩心中的念頭,可怎麼辦?」

    多事老人一時猜不清他想要什麼,他把自己的推斷飛快地在腦中一一想過,覺得劍寧最須要而且是最熟知的,應該是——

    於是,他笑道:「小子,我就傳授你陣圖學。」

    劍寧大喜,慌忙起身,向多事老人一躬到地道:「那我就先謝了。」

    多事老人最是目負,當下便也睹口氣道:「萬一你猜不中怎麼辦?」

    劍寧一兀,-他迅即很有把握地道:「悉聽尊便。」

    多事老人從無求人之事,而也不希罕劍寧的武功,他個性又最促狹不過,便裝出一付鄭重其事地道:「那你在地上爬三圈,學三聲狗叫。」

    劍寧不料他會提出這麼一個條件,倒真是啼笑皆非,但話說在前面,要收回他不可以,只得應允了。

    多事老人頑心大起,他本來想了一個劍寧絕不會輕易想到的人——西藏的溫氏,但他見劍寧如此有把握,而且也知道劍寧的思想甚為敏捷,便臨時改了一個劍寧最熟悉的人,他自覺是摸定了劍寧的思路下注的。

    但劍寧也早猜著他的心理,方纔如此堅定的口氣不過是引他人轂罷吧了,原來多事老人在洞中破別人機關的時候,老是先設身處境,假定自己是造機關的人怎麼辦?然後就輕而易舉地破了機關,因為他能摸準對方的心理——假如對方的心理是正常的話。

    須知思想的過程是一種牢不可自拔的習慣,人們往往會不自覺地受某種習慣所控制而不自覺。

    譬如一株大樹,木匠見了,便想到如何把它用作棟樑,而美術家見了,就想到這是一株風彩飄逸的良木,應如何把它繪成一幅習作,一個伐木的樵夫見了,便想找個容易下斧的所在,而把它看作一堆上好的木材。

    而現在劍寧就賭定了多事老人一定會照著往常的習慣,先來猜度自己的心思,所以便針對了他的思路,也選擇了一個多事老人以為他一定棄之而不顧的熟人。

    於是,他們各各寫下了三個字於手掌之中。

    多事老人手中寫的是「摩雲客」三個大字,而唐劍寧的卻是「唐師兄」三個大字。

    而唐師兄便是摩雲客。

    於是,多事老人呵呵地笑了。雖然,他可能是為了後繼有人而大笑,但這笑聲中,也多多少少地帶了一絲掩飾窘態的笑。

    素以推理著名的多事老人,競七十歲的老娘倒繃了孩兒——在鬥智上輸給了初出茅廬的唐劍寧。

    劍寧見他臉上有些訕訕的樣子,忙解釋道:「天下能和姬老前輩論武的只有寥寥數人但-天山鐵氏自然要除外,至於常敗翁沈老前輩和威鎮九洲洪大凱都是行蹤飄忽不定,不能保險待會兒不會恰巧撞上了,所以只有我扮成唐師兄的模樣最合適。況且我還有白虹劍可唬住他們呢?」

    多事老人才知道自己是聰明得過頭了,敢情劍寧在江湖上闖蕩不久,並不曉得有西藏溫氏這一門高手,這也難怪他,因為自從百年前的獨角大聖溫鍵掌斃洪若水之後,溫氏就沒在江湖上出現過,-各名門大派之後,對溫氏仍是忌憚的。

    多事老人見劍寧說得有理,還以為他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碰上了,並不知道劍寧是成竹在胸的,只得將錯就錯地道:「小子,真有你一手,進步得這般快。好啦!你就扮你那唐師兄,待會兒等那些傢伙近身了,你便和姬老鬼比劃兩招,把他們唬退回去。」

    劍寧吞吞吐吐地看了看姬文央道:「恐怕,恐怕………」

    多事老人嗤鼻道:「小子,誰要你真個動刀動槍啦!」

    說著回頭對姬文央道:「喂!姬老鬼你動不動得了雙手?」

    姬文央此時氣色已好轉了些,他不動聲色地哼了一聲。

    多事老人樂道:「小子,姬老鬼可以應付得來,你別急,等一下,不管我說什麼話,你卻只要冷冷地哼他二聲便可以了,萬一要說話,也得把嗓子壓低些,不然給姓翁的聽出來便不得了,姬老鬼一世英名便要付諸流水啦!」

    劍寧心中非常奇怪,因為多事老人既然要他合作,又不把怎樣做法告訴他,他現在扮成唐師兄的身份,如果屆時多事老人太偏重姬文央,豈不要損及了唐師兄的令名?他有些躊躇了。

    多事老人哈哈笑道:「你放心,我絕不會糟蹋了你唐師兄便是了。」

    劍寧不料自己的心意又被多事老人一眼看穿,心中雖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但臉上卻不得不浮露出一絲淺淺的苦笑。

    空氣中的水份愈夾愈濃,霧就像一片沾了水的薄綿紙一般地,輕輕地沾在三人的皮膚上,使人有清涼的感覺。

    月光似乎無力來穿透這層白茫茫的水霧,只給人帶來了微弱的光芒。

    一陣清風過處,從亂石叢中的新樹上,閣閣地飛起了一隻驚醒的烏鴉,那烏鴉大約是忍受不了瀑布的隆隆之聲,而迅速地飛向山下去。

    此時,正有幾條人影鬼起鬼落地從山下撲上山來。

    他們的輕功幾乎都到了登堂入室的地步。

    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道:「翁兄,萬一果真是姬文央本人怎麼辦?」

    發言的竟是崑崙後起之秀的左萍。

    那被稱為翁兄的,當然便是峨嵋的翁白水了,他聞言微慍道:「左兄,要是那人真是姬文央,姓鐵的豈有幸理?而我們還能輕易地衝下山來?」

    這時,另有一人接口道:「又有誰敢冒姬文央的名頭?況且今晚又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使—」

    翁白水陰森森地道:「嘿嘿!敝人也曾顧及到另一個可能,如果那人真是姬文央的話,咱們今晚就能揚名天下了。」

    左萍不解地道:「方纔好不容易脫了身,怎又會揚名天下?難道我們幾個人合力便可幹掉姬文央不成?」

    翁白水冷冷地道:「只要姓姬的還在洞門口等那華老鬼出來,我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佔了個天大的便宜。」

    又有人輕笑道:「翁大俠的膽氣怎麼又忽然回來啦!」

    原來翁白水前些時和「姬文央」大戰時的表現實在太差,在場的都是年少氣盛的高手,當然有人會看不順眼的。

    翁白水大怒,刷地止步反身,右手已按在劍柄上,左萍大驚,忙也停步,一邊用手按住翁白水的右腕道:「咱們今晚先同心合力對付姬老鬼再說。」

    翁白水這才幸幸地隨著大夥兒上山。

    左萍為了沖淡緊張的氣氛,明知故問地道:「翁兄難道看出姬老鬼今晚有什麼不對了沒有?」

    翁白水餘怒未息,傲然地道:「當然,要不然我怎敢勞大夥兒再辛苦一趟啦!」

    這分明是給左萍一個沒趣,左萍人最忠厚老實,只為的和翁白水一路,已不知打了多少個圓場,也受了多少次冤氣,但他也只得一笑置之。

    倒是有人看不順眼道:「敢聞其詳。」

    翁白水大喇喇地,連向問話的那人看一眼都不看,自頭自地道:「姬老鬼顯然是力有未逮,競沒使出六陽-功,而且今日雁蕩山上,居然不橫屍一人,豈非大有可疑之處。」

    眾人聽他說得有理,也不能以人廢言,都紛紛點頭稱是,卻有一人道:「姓翁的,你又不是姬老鬼的什麼人,人家要放我們一馬,你管人家是為的呢?」

    這說話的口氣,活像翁白水在斥責艾錕的時候聽說的話,翁白水人最氣狹,勃然大怒,氣得臉色鐵青,正要和他翻臉,左萍卻接口道:「放水也有限度,姬文央絕不會無端出此?」

    大家知道他又在打圓場,忠厚的人便不再說話,但有些存心找翁白水碴子的人卻哈哈笑道:「難道姬文央被人打傷了不成?」

    翁白水說了半天,便是要講這句話,不料卻先被別人說了去。

    這時,除了翁白水之外的人,都失聲大笑了起來,便連左萍也指著那人笑罵道:「王兄真是利嘴,虧你想得出這種笑話來。」

    說實在的,天下無一人能相信姬文央會慘敗的,不過,這與事實又偏偏是不幸的巧合。

    翁白水鬼腦筋一轉,便又臨時湊出了主意來,他道:「這當然也可能,但更可能姬老鬼是在保存實力,恐怕接著將有一場大戰,到時候,嘿嘿………」

    他這種人,明明沒話說的時候,也要想出話來講,但他腦筋也真快,競與多事老人的意見不謀而合,不過用心可大不同了。

    左萍聽他這般說法,倒是一怔。

    卻有兩三個人異口同聲道:「這種混水摸魚,坐收漁利的方法,只有你翁大俠想得出來,也只有你翁大俠做得到,咱們也告辭了。」

    說著,忽忽數響,已自脫出了行列。

    左萍在一旁急道:「咱們就是不出手,看看姬文央的真本領也好。」

    翁白水卻怒道:「各走各的陽關道,左兄理他做甚?」

    這是不久之前艾錕罵他的話,他卻毫無羞澀地在這裡再用了出來。

    同行諸人中,除了左萍因雙方師長的交情,不能不處處容忍翁白水之外,其他的對翁某那付大而無當的氣派,便硬是沒有一個人有好感的,只聽他們紛紛和左萍道了別,也有的對翁白水道:「姓翁的,咱們青山不改,綠水常流,總有再朝相的時候。」

    一剎那間,可走得一乾二淨,只剩下翁白水和左萍兩個。

    翁白水心中甚是懊惱,原來他自問不能獨敵姬文央——甚至姬文央在負傷之後,所以才說動了大家再上山一次,不料又三言兩語鬧翻了。

    他的性格甚是貪利,他所以一再要上山一次,便怕的是那「假林錢塘」「唐劍寧」真個把百陽朱果佔了,所以才不惜冒犯姬文央的威名,而肯作冒險的登山了。

    這倒是多事老人當初所沒預料到的,因為多事老人根本不知道大家此次聚會,也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這百陽朱果的緣故。

    且說左萍見大家都走了,不知再上山去好,還是下山去好,他那知翁白水心中念念不忘著百陽朱果,姬文央舉止失常,同時他心中更存了萬一的希望,他希望多事老人和姬文央他們已離開了古洞,而不致妨礙了自己的行動。

    他正要開口相問,不料翁白水先作惡人地道:「這批兔崽子見到姬文央就嚇破了膽,我翁某人可是大丈夫。」

    這話似乎是有意系說給左萍聽似的,可把左萍正要說出口的勸他下山的話卻給逼回了肚子,其實,這時要退身也未免可惜,因為他們已聽到了隆隆的瀑布聲了。

    左萍心中雖是暗暗發毛,也只得隨著翁白水在亂石堆中跳著前進。

    茫茫的水氣隨風飄蕩,向四方擴散,因此這堆亂石間也是迷霧濛濛的。

    他們雖然盡量小心,但因視野不清,總不免腳下會弄出些絲微的聲響,幸而有隆隆的水聲遮蓋,但兩人也不禁各捏了一把汗。

    忽然,前面的土場子中閃起了一道晶白色的光芒,甚是耀眼,翁白水和左萍忙伏身在一塊大石之後,各自帶著驚疑的眼光看著對方。這是一道劍光——從劍身反射出來的光芒-

    是,姬文央是不佩劍的呀!而從青白色的光芒看去,可知這是把寶劍,他們是行家,知道這種劍天下絕找不出十把,而每柄都是握於武林頂尖高手之手。

    他們猶疑了,他們心中同時浮起了一個問題,難道姬文央真的是在候著一人不成?而那人又是誰,能夠使姬文央方才不敢施出六陽-功,而要留著全力候他?

    他們迅速地想到了天山鐵氏,因為鐵廣方才被姬文央所擊傷了,而鐵長翼和鐵長羽豈肯干休?

    那劍光施施然地在空中劃了一道長弧,只聽得一個尖尖的嗓子唱道:「白虹其名,神物為靈,真不錯,真不錯,華老兒今天可看走眼啦!」

    翁白水聞言,全身一震,摩雲客唐敏的大名,如雷電般地在他心中閃耀著。

    左萍卻輕輕地驚呼了一聲,翁白水慌忙把手迅速地掩住他的嘴。

    他們偷偷地把頭伸出去,剛好露出雙眼,只見前面數丈遠處,一片茫茫的水氣之中,端坐了

    三個人——三個都是武林中傳奇性的人物。

    他們的身影雖然都很模糊不清,-面對著他們的姬文央和側坐著的多事老人,就是燒成了灰,翁白水也認得,只是有一個人,背對著自己,大約便是失蹤了十多年的摩雲客了。

    由於霧氣的阻隔,以及他們不敢太趨近的緣故,翁白水和左萍雖是屏住呼吸,聚精會神地窺看,也不能看清三人的面目及小動作。

    他們只見到多事老人手執著白虹劍,那青白色的劍光反射到他的臉上,令人有一種肅穆的感覺。

    飛瀑仍是在怒吼著,偶而有陣陣涼風過處,引起了聲聲風濤之外,這寂靜的空間,加上茫茫水霧中的兩個蓋世魔頭,令人有恐怖之感。

    左萍輕輕地拉拉翁白水的衣袖,示意他快走,左萍並不是懼怕,只是因為他曉得翁白水的企圖,是要乘姬文央和唐敏鬥得兩敗俱傷的時候,乘機一併除了,而能揚名天下,這種事,老實說,左萍並不贊同翁白水的小人心眼。

    翁白水心中的主意比左萍要多得多,不到最後關頭是不肯放棄的,他輕輕地推開左萍的手,斜眼瞄了他一下。

    他的眼光是何等陰狠,大有從我者生,逆我者死的味道。

    左萍被他這一瞥,不知怎地,心中便打了一個寒噤,他正想獨自退去的時候,忽聽多事老人

    揚聲道:「唐老兒,姬老鬼,以你們這身才學,打死了未免太可惜,還是讓我來另想一個妙計,要不然天下人都會拍手稱快了。」

    左萍一時好奇,也不想走了,心想這種觀摩的好機會是千載一遇的,決不能輕易放過,他且不管翁白水要搞什麼名堂,因為他是一個練武的人,而愛武之心又是每一個武者所共有的特質。只聽得摩雲客冷冷地哼了一聲,而姬文央卻不置可否。

    左萍覺得這才是一派宗主的風度,大有來者不懼的樣子。

    拍地數聲,嗡嗡不絕,原來是多事老人輕輕地用白虹劍的劍身敲著左掌,正在用神細思,過半響,只聽他嚷道:「現在有個兩全的辦法,你們兩個輪番演一招給我看,由我來破,十招之內看誰先難倒我,誰就算勝了,現在先由姬老鬼發招如何?」

    左萍心想,多事老人真是邪門,怎會想出這等絕法來的?

    翁白水卻心中嘀咕,原來如此一來,姬文央及摩雲客的精力又那會受耗,而他的一連串如意算盤,豈不又都完了。

    左萍心想,要不是多事老人見多識廣,豈敢說出這番話來?因為以姬文央及唐敏的功力,已到了信手成招的地步,旁人那敢誇這個大口?

    而翁白水心胸狹窄,以己之心,度多事老人之腹,卻一心以為多事老人拉偏架,簡直是存心幫姬文央吃唐敏嗎?他暗暗希望,摩雲客一口拒絕就好了。

    他們兩人的想法雖然不同,但心情卻是一般緊張的。

    要知多事老人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是對於武學的理論之精之博,實是武林罕見,是以他以口頭來破招,倒真有幾手。

    他們都想摩雲客十年未涉足江湖,必有驚人的進步,今番與姬文央搏鬥,必全力以赴,如此精彩的一場搏鬥,他們有幸能一旁觀看,真是雖千萬全不與了。

    由於摩雲客背著他們,也不知他作何表情,大約是同意了。

    於是,多事老人把白虹劍輕輕地插在身邊的土地上,默默地靜思了一會兒,方才抬頭道:「好了,姬老鬼發招吧!」

    姬文央一聲不發,緩緩地伸出右手,遠遠看去,只晃他小臂一陣抖動,那手掌卻像幽靈似地,從幾個不可思議的部位攻出。

    左萍和翁白水此時已心無雜念,卻默默地把他們能看到的姬文央的動作,一一記在心頭。

    左萍覺得這招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怪招,翁白水也覺得無懈可擊,於是,他們都緊張地想看看多事老人怎麼解法。

    但偏偏在這個時候,多事老人把身體微微偏向姬文央,大約是讓他看清解法,如此一來,左萍(書中為「華」字)和翁白水的視野便受了阻隔,只能見到他右掌在空中一陣急抹,而左手的動作卻無從得知了。

    姬文央雙眼微撐,頻頻點頭,而翁白水從他所看到的動作看去,多事老人這招化解得也端的有些名堂,可惜不能窺及全豹了。

    多事老人洋洋得意地再轉過身來,半面對著摩雲客道:「姓唐的,可輪到你了。」

    只聽摩雲客又冷冷地哼了一聲,雙肩微微一動,大約是已發出一招。

    只因摩雲客是背著他們,所以根本看不到他的動作,但由多事老人緊鎖著的雙眉可知,一定也是妙絕人寰的招勢。

    多事老人低頭沉思不已。

    左萍不知他又要使出什麼妙招來解,不禁緊張得緊握著翁白水的右手。

    多事老人大叫一聲道:「有了!」

    只見他霍地起身,到處遊走,臉色卻很嚴肅,雙手亂飛,把左萍及翁白水看得矯舌不已,一時急切之間,競看不清他是什麼招勢,只覺得其由有許多實在是常人絕不會想到之處,但卻偏偏又和拳理相反。

    他們那知道這完全是多事老人一手導演的好戲,這完全是多事老認興之所至地隨手亂舞,他們還當是針對了摩雲客的怪招而發,是以怪制怪的。

    而多事老人是個細心人,從他的每一句話中聽去,都並沒牽涉到摩雲客之名,日後就是翁左知道上當了,也無可奈何。

    左萍倒還罷了,翁白水是有野心的人,便把多事老人那些不成招術的招勢,一一地牢記在心中。

    多事老人雙掌一收,已是滿頭大汗,只聽他微喘地對姬文央道:「姬老鬼,看你的啦。」

    姬文央雙目精光霍霍地一張,一道極為威武的目光,逕投向左萍及翁白水的藏處過來,兩人的目光乍然和他相遇,都不禁暗吃了一驚。

    翁白水暗道不好,知道行藏巳為敗露,但他不願主動地提出撤退的意見,果然,左萍慌忙地一拉他右手,輕道:「咱們快走。」

    他們一伏身,不約而同地往山下驚慌奔去。

    忽聽得多事老人哈哈大笑道:「姬老鬼,好人就做到底,再饒他們一次又有什麼關係?」

    接著,是一聲極為陣重的哼聲,就好像千軍萬馬似地從山風中送了過來。

    明月相伴著兩條迅如電風的影子,往山下投去。

    山上,迷濛的水氣仍盤桓不散。

    唐劍寧——假的摩雲客,仔細地伏在地上聽了半響之後,方才抬頭對多事老人點了點頭,表示附近已沒了敵蹤。

    多事老人妙計得呈,不禁心中孜孜自喜,他回目一看姬文央,不由臉色轉回死灰色!

    原來姬文央巳無聲無息地頹倒在地上。

    姬文央劍創沒有復原,那能支持了如此之久,方纔那威猛的一眼,正如飛蛾垂死的一擊一般,已耗盡了真力。

    年輕的唐劍寧感慨了,他開始瞭解到「名」這個字的妙處——今日的危局,不正是靠著唐師兄及姬文央的威名而解救了嗎?甚至像翁白水這般少年高手,都聞兩人之名而股慄,但是,又有何人知道,此時的唐師兄早巳化為糞土,而姬文央也已是油盡燈枯了呢?他為世人感慨,但也覺得好笑。

    於是,他潛意識地輕笑了。

    多事老人聽到他歎嗤的一聲輕笑,不禁微帶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劍寧懾於他的目光,不禁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了此時自己的一聲輕笑,會引起旁人多少的不快,慌忙趨身上前去,抱起了姬文央。

    多事老人微微地頷首示意,劍寧便抱著姬文央亦步亦趨地走入了石陣。

    水霧在他們的四周升起,他們的鬚髮上都沾上了滴滴亮晶晶的水珠。

    不一會兒,從水氣開合之處,競已失去了他們的蹤影。

    ——飛瀑仍是在怒吼著,卻又不知道是在幽幽地訴說著誰?

    XXX

    金黃色的太陽懶懶地照射著大地。雁蕩山上雖然叢叢翠綠,但有時也會使人感覺到一絲熱意。

    一叢竹子底下,有一片蔭涼的暗處,多事老人走得累了,便微喘地靠在一株碗口粗的巨竹下休息。

    他頻頻用汗巾擦著額際的汗珠道:「呼,呼,熱死人了。」

    唐劍寧正在用竹葉編頂帽子,多事老人見他做好了,便躡手躡腳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輕輕地挨近他背後,正要劈手搶將過來,不料劍寧返身把帽子遞給他道:「老前輩可要一頂?」多事老人被一眼看穿了企圖,自然十分窘迫,但他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臉不改色的順手接了過來,略略地看了一下,便讚道:「小子,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啦!」

    劍寧聽他稱讚自己,心中不由一酸,原來他憶起了童年時的放牛生活——這種帽子是他作牧童時常用的。

    多事老人實在熱不過,便老實不客氣地把它覆在頭上,口中卻道:「小子,是誰教你的?」

    劍寧雙眼一紅,低聲道:「先母!」

    多事老人這才想起,自己這話問得不大妥當,慌忙叉開話題道:「喂!你去找些水來喝如何?」

    劍寧漫然地應了一聲,正要起步,多事老人卻一拍巴掌道:「喂,你怎麼不提抗議?咱們應該抓簽才對。」

    劍寧聞言,不禁噗嗤一笑,原來天下那有多事老人這種人的,明明的便宜不佔,偏要來抓簽。

    多事老人順手摘了兩片竹葉,藏在右手袖中,只露出兩個尖端道:「你先抽,抽到短的那個就去找水。」

    劍寧知道不依他也不成,反正他本來就不想佔多事老人這個便宜,便住手抽了一葉,他笑道:「大約是長的那根了。」

    那知多事老人連剩下的一根,看都不看,便信手甩在地上道:「小子,你乘涼吧!」劍寧一愕,便道:「老前輩何以知之?」

    多事老人邊走邊笑道:「等到抽的時候再下功夫已是晚了,老兒老早在摘的時候已看清楚,你那根竹葉尖上有個斑點,便是短的那根了。小子,記住,這是第一課,觀察要快而準確。」

    劍寧把手上的竹葉舉起來一看,果然在尖端上有一個極小的斑點,心中對多事老人為人的精細,更是矯舌不已。

    他眼看得多事老人頂著那頂竹葉帽,一步三擺地走入了樹叢中。

    他心中實在是很茫然,便摘下了幾片大竹葉,信手又編起帽子來。他覺得自己這次雁蕩之行,雖是屢有奇遇,-卻完全失去了本意。他本來是要上山訪求白虹三式的,但卻又眼睜睜地放過了它。

    其實,要不是姬文央在山洞中養傷,劍寧在離山之前,仍可以再入洞一次,但是多事老人堅持讓姬文央靜養,而且反指導著他把洞前的石陣另排過,著實費了他不少功力,然後又把洞內的機關恢復了原狀,便是洞口的兩塊大石也移回了原位,這才滿意地離去。

    劍寧不知自己這一離山,又要過幾多時間才會故地重遊?或許是幾日,也可能是幾個月,三年,五年?他覺得前途茫茫,有無所適從之感。他是一顆「孤」星!

    他想著想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光。

    忽然,他聽到身前不遠處的草叢中,傳來了一陣希索索的聲響,他勿忙站起來,沉聲喝道:「什麼人?」

    於是,他見到草叢中升起了一叢竹葉,啊,不是,原來是他編得那頂帽子,他知道原來是多事老人回來了,心中奇怪他如何要如此鬼鬼祟祟?

    只見多事老人跌跌爬爬地從草叢中滾了出來道:「不得了,不得了!」

    劍寧以為他是在唬自己,忙上前扶起他笑道:「老前輩又有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啊?」

    多事老人坐定了,一翻白眼道:「難道年紀大的都一定要裝出反應遲鈍的樣子不成?哼!」

    劍寧見他用手指指著自己時,右手的食指上竟是腥紅的一片血漬?不由大驚道:「老前輩?」

    他本來想說你掛綵了!但臨時又覺得這話不大妥當,便又縮口不說下去了。

    多事老人喘氣稍停,便一翻白眼,大有說來話長之勢地道:「前面半里許有一個湖,湖中有水。」

    劍寧心想,這不是廢話?

    多事老人頓了一頓接著道:「水上浮著一層血,此血凝而不散。」

    劍寧這才知道,想必是多事老人用手指攪了一攪,所以才知道是凝而不散,他好奇地打斷多事老人的話題道:「那是什麼動物的血?」

    多事老人不悅地道:「我正要說啊!此系西藏獨角牛的血。隔湖相望,似有人相爭焉。」

    劍寧不料他競做起文章來了。

    多事老人忽然歎道:「可惜姬老鬼沒來趕這場熱鬧,否則更有好戲唱了。」

    劍寧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說得莫名其妙。

    多事老人詭秘地擠擠眼道:「湖那邊有人有打架,你猜是誰?」

    劍寧見他說得神秘,不禁好奇地問道:「是誰?」

    多事老人四間張望了一下,才開口說話,好像是在說一件最大的秘密似地。他附著劍寧的耳朵低聲道:「嘿!是西藏的溫家,還有武當的小雜毛丘九淵,還有——」

    劍寧忙問道:「可是百年前溫鍵的那一門溫家?」

    多事老人點點頭,但仍自顧自地說下去道:「嘿!還有沈老敗和一個小妞,真好看!」

    也不知他是說打得熱鬧好看,還是那「小妞」長得好看。

    劍寧如雷轟頂,只因姓溫的威名實在太大了。他直覺地意識到,和常敗翁在一起的可能是李敏珊,雖然,他對李敏珊並沒有好感,但他絕不能容李敏珊為外人所傷——一方面是為了唐師兄,另方面是為了李居良夫婦對他母子的恩典。

    他急急地道:「我們決趕去。」

    多事老人一把拖住他道:「背我去。」

    劍寧此時心急如焚,聞言左手把他往自己背上一運,左手一彎,恰巧托住。邁步便走,只聽得多事老人雪雪呼痛的尖叫聲,大約是劍寧用力太猛了一點,漸漸地隨風而去。一陣輕風過處,地面上緩緩地飄著一頂半成的竹葉帽子。

    烈烈驕陽,仍是炙手可熱。

    唐劍寧背著多事老人,到了那潭畔的林子中,他們伏在大樹幹後面,斜斜望過去,正如多事老人所說,好一場熱鬧——

    千百頭灰色的獨角怪牛,遠望過去一大片,好比千軍列陣一般。

    那武當派的道士丘九淵和常敗翁背對著他們站在那兒,劍寧偏出頭去,於是從樹葉孔中,他看到了李敏珊——

    那是一個美麗的側影,雪白的肌膚被深深的背景清晰地襯托出來,那象牙般的小巧鼻子,筆直而挺秀,微張的小嘴,構成一副緊張的表情,-是那緊張也是美的,說來可笑,劍寧和飄零仙子相識以來,這是第一次他以審美的眼光來看她——競在這樣的情形下。

    他暗自對自己說:「她真美麗。」

    這時他的肩膊被多事老人拍了一下,他正待回頭,多事老人已湊到他的耳邊道:「喂,小子,站在丘九淵對面的矮胖子大概就是溫家的後人了。」

    劍寧嗯了一聲,他聽到下面那矮胖子十分驕狂地正自哈哈大笑道:「………我說你老兒也太不識相了,我是什麼人物難道你當真不知道嗎?」

    常敗翁那熟悉的冷笑又傳到劍寧的耳朵中,他感到一陣好笑,他也說不出為什麼,但是立刻他發覺自己並沒有笑出來,常敗翁的面容浮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幅經常保持歡笑與滑稽的面孔,但是在那滑稽的內部,實在是一包辛酸的淚水啊!

    常敗翁只指了指那胖子道:「怎麼不知道?方纔這小道土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我老人家知道,你姓溫,哈哈,發瘟的瘟——」

    那年輕胖子怒喝道:「想不到中原當真有這許多不要命的人,雖然家父再三要我不得肇事,可是今日少不得要宰兩個人開開殺戒了。」

    常敗翁呵呵長笑道:「今日老兒這件閒事是管定了的,嘿,誰還怕你這小胖子嗎?笑話笑話,喂,女娃子,你怕他嗎?」

    敏珊知他在故意氣那胖子,便抿嘴笑道:「我可不怕那些臭牛。」

    那胖子一揚手,突然一股勁風打向常敗翁,丘九淵方叫得一聲:「老前輩,留神!」

    常敗翁忽然隨著那掌風向後一退,他諾大一個身軀就如紙鳶一般飄騰在空,毫不費力地飄出數丈,待那掌風一弱,他雙足點地,身形又如一支箭一般射了回來,進退的速度正好和那胖子所發的掌力一模一樣,那胖子發出的掌力乃是極其毒辣的外門奇功,卻不料被常敗翁用這麼一個古怪法兒,使他的掌力白白變成了一陣風。

    但他卻在這一剎那間驚駭了,只因常敗翁這一手輕功,錯非功力已臻化境的內家高手,絕對無法作到,只要略有差錯,立刻就有性命之憂,他不禁睜大了眼,驚震萬分地注視著這個貌不驚人的糟老頭。

    這時候,那執鞭趕牛的頭兒又摸到丘九淵的身旁,他猛一跨步,身形已欺入丘九淵三步之內,伸手就是一掌蓋下!

    丘九淵雙腳釘立地上,有若泰山之磐石,但是忽然之間身形前後一擺,那人唉喲一聲,「叭」的一跤跌出丈外!

    這正是武當祖師張三豐首創的「沾衣十八跌」的功夫,當日連百步迫魂姬文央尚且著了丘九淵的道兒,這廝又如何識得,自然是一個跟斗摔得七葷八素了。

    那胖子瞪了丘九淵一眼,忽然乾笑起來,他偏著頭對丘九淵道:「咦,沾衣十八跌,對不對?嘿,原來你是武當派的——」

    他說到這裡,忽然臉色一沉,厲聲道:「武當派便能管你家少爺的事嗎?哼——」

    他說了一半,忽然又是一掌突然偷起,對準丘九淵的左肩打來,這一掌當真快疾如風,又是忽然發難,丘九淵大喝一聲,急待退步,已是不及,「拍」的一聲丘九淵左肩上著了一掌,丘九淵雙眉直豎,右臂猛張,「拍」又是一聲,那胖子哼了一聲,倒退一步,左肩上也著了丘九淵一掌!

    常敗翁仔細觀察了雙方一番,噓口氣道:「還好,還好,兩相扯直。」

    那胖子怒不可遏,指著常敗翁道:「你這糟老頭也是有名頭的人物吧?」常敗翁呵呵笑道:「不敢,不敢,老人家叫做沈百波。」

    那胖子臉上露出一縷驚色,他低叫出來:「常敗翁?原來他就是常敗翁………」

    丘九淵也是瞿然大驚,不料大名鼎鼎的常敗翁就是眼前這人,他見常敗翁的目光轉過來,連忙稽首為禮道:「原來是沈老前輩,晚輩……」

    常敗翁搖手笑道:「小道士不必多禮,你那師父可好?沈老兒有十年沒有見他面了。」

    丘九淵道:「家師每每提起老前輩英姿風範,令晚輩心儀不已。」

    常敗翁心中受用得緊,但他表面裝得毫不在乎地嘻嘻一笑——

    他笑聲未已,那年輕胖子又施故技,猛然抽空又是一掌打到,這一回他掌勢發出,全身毛髮俱張,雙目瞪得有如銅鈴,常敗翁看都沒有看就反手一掌拍出,但是掌力一觸之下,他猛覺不對,連忙開聲吐氣,掌上勁道陡然加到八成,轟然一聲,周圍空氣忽然變得炙熱萬分,地上近處幾張枯葉忽地「呼」的一聲燃著起來。

    丘九淵大叫一聲:「火焰掌!」

    常敗翁臉色鐵青,他哼了一聲道:「火焰掌也算不了什麼,看我的!」

    他一揚袖子,便打算叫這胖子著實叫他一掌,就在這時候,空中忽然傳來一聲異響,那聲音宛如絲帛被撕裂一般,所有的人都抬起頭夾向上察看,那胖子的臉上露出喜意。

    空中蕩無一物,常敗翁猛然回頭,丘九淵也跟著回頭,只見背後三丈外赫然多了一個人!那人五旬年紀,錦袍緞帶,身上燦光閃閃,極其富貴華麗,常敗翁暗道:「難道方纔那聲音是這人破空時所發出的?那麼這人一身武功可真是深不可測了………」

    那人瞪著常敗翁,過了好半天才拱了拱手,微笑道:「在下溫可喜,這是小兒溫伯昆,閣下大名久仰。」

    說著指了指那年輕胖子。

    常敗翁心想:「這人怕就是當今西藏溫家當家的人了。」

    他回拱了拱手,卻不即回答,那人白皙儒雅,倒像是個朝庭大官,他先一招手,那胖子走了過來,然後對常敗翁道:「小兒年幼無知,開罪閣下及這位道長之處多多海涵……」

    丘九淵冷冷插道:「這位老先生太客氣了,令郎可沒有得罪咱們什麼,倒是這一大群畜牲叫天下農人吃什麼?」

    丘九淵年少氣盛,他可不管面前這是什麼人物,那溫可喜又笑了兩聲道:「依小道士的意思便如何?」

    丘九淵昂然道:「依貧道之意,便請快把這些畜牲趕回去!」

    常敗翁待丘九淵話一說完,有意無意地走前一步,擋在丘九淵的前面。

    那溫可喜目露凶光,狠狠瞪著常敗翁身後的丘九淵,常敗翁暗中猛提一口真力,雙掌上功力都聚到十成,他知道這溫可喜不動則已,一動必然是石破天驚,西藏溫家的威名實在是太大了。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中,溫可喜的目光為另一件事物所吸引,他的臉色驟然由白而紅,由紅而青,變得十分可怕,那本已舉起的手掌。也在不知不覺中放落下來。

    所有的人——包括藏身林外的劍寧和多事老人,都朝著他目光所注的地方望去,只見溫可喜正對面的一棵十數丈高的大樹上不知什麼時候被人釘了一塊猩紅色的緞子,上面繡著一支金色的短劍。

    溫可喜的臉色霎時間已恢復了原狀,但是他眼角中仍然流露出一絲不安的神色,他有點心不在焉地一抱扯住他兒子的手袖道:「好——好,今日就此別過,咱們後會有期……」

    溫伯昆顯然不明所以,他尖聲叫道:「那面紅緞子是那個王八羔子弄的?」

    他聲音才完,忽然一個沉沉的哼聲傳夾,接著嗚的一聲怪響,一道綠光畢直向溫佰昆飛來,那物飛得快速無比,等到大家看出是一片綠葉時,都不禁驚叫出來——

    那溫可喜猛一俯身,已在地上拾起一片落葉,反手二指彈出,那落葉竟也如箭一般飛迎上去,那兩片快速的葉子在空中相碰,竟然無聲無息地黏貼一起,停在空中,不上也不下,不前進也不後退,蔚為奇觀,大家都叫了起來。

    過了這一剎那,兩片葉子一齊向溫可喜這邊飛動,飛了三尺之遙,一齊落在地上!

    溫可喜一揮手,轉身向空中道:「相好的,終於找來啦,明日此時,溫某在地相候!」

    那批趕牛的一齊揮鞭,劈拍之聲大起,那些野牛競似訓練有素,十分迅速地結隊退離,溫可喜和溫伯昆一揚身形,飛身而起。

    劍寧可看清溫可喜的額上掛著一串汗珠。

    霎時,林中靜如死水。

    常敗翁仰首觀天,不時瞥向那繡著金劍的紅緞,臉上神色悠然,不知他在想什麼。

    丘九淵把才纔發生之事前後想了一遍,卻是不得要領,過了半天,他才對常敗翁道:「沈老前輩——」

    常敗翁正自哺喃自語:「……這是華夷之爭……華夷之爭,咱們可不能輸給西藏來的蠻子啊……」

    丘九淵一怔,忽然一個清脆的聲昔:「沈老,您是說那繡有金劍紅緞子的主人向溫家挑戰?」

    這正是李敏珊。常敗翁呵了一聲道:「不錯——」

    接著他又喃喃自語起來,似乎有件十分難於解決的問題:「……華夷之爭……咱們怎麼說也不能輸啊……可是——」

    他臉上顯出一個擔心的表情。

    丘九淵道:「沈老前輩,方纔那兩片樹葉隔空較勁,分明是姓溫的輸了一籌——」

    他言下是說那溫可喜多半會敗,不必擔心,卻不料常敗翁道:「不能以此推斷呀,那人的『摘葉飛花』是天下無雙的絕技,溫可喜自然要遜上一籌,可是真正打起來……那就不同了……」

    他停了一下,接著又道:「我正在想,中原還有沒有更強的高手,能穩勝那姓溫的……可惜得很,我想不出有誰!」

    他的音調充滿著嚴肅。

    丘九淵驚道:「這麼說方纔那『摘葉飛花』的競能代表中原武林?他是誰?」

    常敗翁嘴上浮出一個神秘的笑,使人分不出是冷笑還是熱笑,他緩緩地道:「那人有一個武林中最動聽,最驚人的名號……」

    丘九淵心念一動,脫口叫道:「威震九洲!」

    常敗翁沉聲道:「不錯—洪大凱!」

    樹林後的多事老人一聽到洪大凱,不禁猛然一凜,劍寧轉過頭來望著他,他輕聲道:「好哇,明日又有好戲看啦,過癮啊!」

    這時常敗翁對敏珊道:「娃兒,咱們走罷,明日此時來看好戲哇。」

    他上前抓住敏珊的手,向丘九淵揮了揮手道:「小道士,明天也來看熱鬧嗎?」

    丘九淵再三稽首道:「貧道身有急事,必須立刻趕回武當,不克目睹盛會了,願天祐善人,外門邪魔永不會得勝的!」

    常敗翁聽他明日不來看熱鬧,下面的話再也沒有興趣聽下去,扯著敏珊的玉腕,不由分說地飛步跑出了林子。

    丘九淵四面望了一望,只見林木簌然,有一種蕭蕭之感,他輕歎了一聲喃喃道:「……師父看到我空手回山,不知要多麼失望?……」

    他抖了抖衣袖,也大踏步走出林子。

    劍寧和多事老人這才鑽出來,劍寧正道:「那一大群怪牛……」

    多事老人忽然驚叫一聲,一把抓住劍寧道:「呀,我們快回去,姬老兒還在那邊——」

    劍寧一把抱起多事老人,快步跑將回去,到了那石陣前,轉彎磨角,只見姬文央仍然靜坐那兒,臉色似乎好了許多,劍寧和多事老人同時鬆了一口氣。

    XXX

    紅日西下,雁蕩山在紅光的沐浴下,草木林巒都如同鑲了一層紫色的外圈。

    這時候,一個鬍子全白的老和尚,舒緩地走上山來,這和尚身著一襲麻僧袍,乍看之下,倒像是送喪的孝子,-他每一步跨出都足足有十丈之遙,這等驚世駭俗的絕頂輕功,使他一襲麻衫飄飄作響,當真宛如神仙中人。

    這老和尚雙層如雪,面如醉酒,叫人猜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

    他走到兩塊巨岩之間,駐足仰首觀天,那岩石後面一棵亭亭古樹斜伸出來,老和尚凝目望了一會,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唉,百年前老衲經此之時,這棵樹不過合抱,現在只怕三個人也抱不住了,唉,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他說「百年前」,那麼這老和尚豈不有百歲以上的高齡了?

    他略示感歎,又繼續前行,暮靄的山中有迎面而來的陣陣水氣,有的凝聚在白鬍子上,一顆顆有如珍珠一般,煞是好看。

    他走到一個岔路的地方,他正要走向左邊那條路,忽然腳步聲起,他連忙停身隱在一棵大樹後面,只見右邊走來三個人,兩老一少。

    左面那老人一面走,一面隨手在路邊扯花拔草地,顯得一臉不安份的模樣,右面那少年英挺秀拔,步履沉重,顯有一身功夫,而中間那老人卻是龍行虎步,氣度威猛之極。

    老和尚心中一奇,藏好身形,想仔細瞧瞧動靜,卻聽那左面的老兒道:「喂,小子,你可知道——」

    那英挺的少年搶著道:「知道,老前輩,我知道的——」

    那老人一奇,冷冷道:「你知道?你知道什麼?你知道我說你可知道的是什麼嗎?」

    少年忍住笑,吶吶道:「啊——這——這個——」

    老兒又是一聲冷冷道:「嗯!諒你也不知道老夫的心意,嘿——」

    一直沒有開過口,走在這一老一少中間的那個,忽然插口道:「到那裡——還有多遠?」

    他的話一共才不過七個字,-字字有如落地珠玉,有力已極,那不安份的老人也不好再去逗那少年,呸了一聲答道:「多遠?還得走個把時辰哩——喂,我說,姬老鬼,你的……」他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

    那走在中間的老人,也就是「姬老鬼」口不出一聲,默默走著。

    隱身在大樹後的老和尚,可真摸不透這三個人的來頭,他只覺得那個「姬老鬼」的腳步,好不威猛,單從這一點推斷,他的內力一定深不可測。

    老和尚乃是當今武林第一怪人,目力何等銳利,但覺就是那少年的功夫,也是不可輕視的。

    那不安份的老人此時又道:「我說,姬老鬼……」

    「姬老鬼」有聲無聲的應他一下。

    那老人冷冷道:「從這兒到那樹林,不過只有一盞茶的時間了——」

    「姬老鬼」輕輕點點頭,絲毫不為他前後的改口感到奇異,似乎早巳料到必定如此。

    那不安份的老人不好意思的呸了一口,忽然瞥見一旁似笑非笑的少年,雙目一瞪,又吐一口氣,不耐煩的搖搖頭。

    「姬老鬼」忽然又開口道:「從現在開始,已進入危險地區——」

    「姬老鬼」何等人物,竟說出「危險」兩字,在一邊隱藏著的老和尚不由一怔。

    談說之間,三人已匆匆而過。

    老和尚心中一陣轉動,忖道:「橫豎無事,不如——去探探也好。」

    心念一定,閃身而出。

    前面的那一行老少三人,不清說便是姬文央、多事老人和唐劍寧了。

    他們昨日巧見溫可喜的一切情形,知道今天仍然在那林子有約。

    這種武林罕見的盛會,他們自然不會錯過,是以一同連袂而來。

    老和尚跟在三人身後約摸十丈開外,他可是明眼人,對那個「姬老鬼」,可不敢有半分大意,不敢再近一些,-他用出「天聽地視」的功夫,仍然可將姬文央等三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只聽多事老人道:「姬老鬼,你口口聲聲說危險,可是你存了畏懼之心?」

    姬文央哼了一聲,道:「好說,好說,不過,雖然咱們來的早,但可不能大意,人家也許比咱們還早一步!」

    多事老人不層的一哼。

    到是唐劍寧吶吶插嘴道:「——姬老前輩的話是對的,今日這場大會,可包括了當今武林大半精英——」

    多事老人呸一聲道:「小子知道什麼,胡言亂語,妖言惑眾——」

    唐劍寧面色一紅,搶聲辯道:「晚輩那裡胡言半分,那常敗翁沈老前輩不是高手嗎?……」

    他話才出口,已覺不對,慌忙收住不言,忙亂中偷偷瞥了姬文央一眼。

    只見他面色平淡如常,但劍寧卻清清楚楚在他的雙目中找出了一絲可怖的精光。

    提起「沈百波」驚動的不止姬文央一人,他們都不知道,在十丈外的老和尚,聽到了這一聲常敗翁,幾乎駐了足。

    老和尚的臉色一霎時間變了七八種表情,心中不斷的忖道:「沈百波,沈百波,又是他,老衲非去瞧個明白不可了!」

    老和尚輕輕提了一口真氣,整身子在草茶尖上飛行著,沒有發出絲毫聲息!

    前面的三人沉默了一會兒,姬文央忽然轉頭對唐劍寧微微一笑,說道:「你可有什麼話說嗎?」

    唐劍寧一付欲言又止的表情,被姬文央一語道破,不由微感尷尬,吶吶道:「晚輩——晚輩——只想問問姬老前輩的……的……傷勢,痊癒了嗎?」

    他明知說這些,是姬文央最不喜歡聽的,-仍忍不住,鼓足勇氣,半天才說了出來。

    姬文央臉色微一變,但仍溫和的笑了一笑,過了半響才道:「全好啦——」

    唐劍寧由衷的吁了一口氣,多事老人哼十一聲道:「小子好心腸!」

    唐劍寧臉色大紅,吶吶不作響。

    姬文央面上雖無動靜,但心中卻甚感動,暗暗覺得唐劍寧確是知心之士。

    尾隨在後的老和尚,聽到姬文央竟然受了傷,他雖不知「姬老鬼」是何等人物,但卻看得出功力之深,已達含而不吐的地步,這等功夫,竟然失了傷,那麼這個傷他的人,又是什麼人物?

    他越聽越是驚奇,更下了決心,非得探個水落石出才成。

    走了一回,來了一個樹林前,老和尚心知這便是他們所謂的「地方」了。

    果然前面幾人一陣緊張,各自找了一個最好的藏身的地方躲了起來。

    姬文央心知沈百波必也來到左近,-也懶得理會,反正今日又不是和他挑梁子來的,兩個人都作袖手旁觀,誰也不惹誰。

    那老和尚駐足思索了一會兒,決定還是也乘這陣子混在林中。

    好在林中樹林密密麻麻,藏身之處很多,而且他的輕身功夫已達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自然很容易地,便隱入了森林中。

    然而,當他踏入森林,猛可一仰首,一面猩紅的緞子,上面繡著一支金色的短劍,斜斜的挑掛在樹伢枝的頂端。

    老和尚的心房一麻,血液為止一凝,他的面色,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心中不斷的嘶聲狂呼道:「金劍緞旗——金劍緞旗——」

    陡然,他明白了這一場大會的一切,他努力抑止著自己的感情,輕輕藏好身體。

    且說唐劍寧等三人,各坐在一個樹枝上,目光正好可以從密葉中投出,清晰的望見下面的一切。

    這時,樹林邊已隱伏下了六個人,包括那老和尚在內,其餘的兩人,自然便是常敗翁和李敏珊了。

    場中,也站有兩個人,他們都來了,來得比姬文央的預料還早。

    面對著他們的,正是多事老人和劍寧昨日曾見過的溫可喜。

    背對著他們的一個人,身材很高,一身灰衣布衫,一塵不染,有一股出俗之感。

    劍寧知道,這人便是飲譽江湖最盛,武林蓋代奇人,威震九州洪大凱了。

    溫可喜的臉色沒有一點激動的表情,洪大凱他們瞧不見,但從他那瀟灑的背影瞧來,一定也是十分平靜的—

    另外一株大樹上,隱藏著的老和尚,目不轉睛的望著場中,他也只能看到溫可喜的正面。

    那面目,那微帶富貴之氣的面孔,依稀有點兒像百年前的那個老傢伙,不錯了,這小子是溫家之後……他心中想。

    老和尚的心思完全沉醉了,沉醉在如煙的往事中,也許是上蒼的安排,使得他,又親臨了這一次洪溫兩家的怨恨決鬥之會。

    百年前,那時……

    ……

    這時——

    一手「摘葉飛花」絕學名滿天下的威震九州洪大凱正仰首望著天邊晚霞,那火紅彩霞似乎振振欲飛,洪大凱看都沒有看溫可喜一眼,溫可喜也同樣地望著蒼天,一語不發。週遭靜極了,只有樹葉子發出「嚓嚓」「沙沙」的聲音。

    忽然,溫可喜低聲道:「來了,你畢竟找來了……」

    洪大凱依然負手觀天,他吸了一口氣道:「不錯,當年先祖之言,做晚輩的豈敢或忘?」

    溫可喜道:「先祖自那次……後,從未走出西藏半步,每日只等那金劍緞旗令的到來,可是

    他沒有等著,先祖去世之時,曾再三叮囑先父務須依諾等候,不可違了遺命……唉,百年了,今日終於…」

    洪大凱打斷他的話冷笑道:「那可累閣下尊大人久候了。」

    溫可喜道:「不論如何,今日能在我溫可喜手上作一了結,實是溫可喜最覺安慰之事,免得年復一年,貽害子孫——」

    洪大凱想了許久,似乎有一件事很難決定,過了半天,他才道:「在下數十年來,對於百年前先祖鏖戰之每一招每一式都細細推敲過千百遍,但仍有幾處不明之處,想在今日想就正於閣下——」

    他此言一出,傳入沈百波,姬文央及多事老人等耳中,幾乎命他們驚叫出口,每個人都在心底裡狂呼:「難道威震九洲洪大凱就是當年中原第一手洪若水之後?洪若水在峨嵋絕頂被西藏獨角大聖溫鍵一掌擊斃,難道今日之會便是為了這樁公案?」

    而那溫可喜卻沉吟道:「在下先有一事請教——」

    洪大凱收回仰望蒼空的目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個即將展開殊死之鬥的對手,緩緩地道:「什麼?」

    溫可喜道:「閣下可就是武林中盛傳的威震九洲?」

    洪大凱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

    溫可喜道:「在下早就懷疑是閣下,果真不錯,好——咱們——」

    洪大凱一步跨前,他雙掌一外一向,雙腳不三不八,朗聲道:「當年先祖起手之式——『十萬雷霆』!」

    溫可喜沉聲道:「不錯!請發招吧!」

    洪大凱舉手一掌,兩發兩收,霎時轟雷般一震,連四周的林木都似被暴風所刮,簌然不已,像常敗翁,姬文央這等高手看了也不禁暗自讚歎。

    溫可喜身形如虱,一閃一扭之間,已攻守兼俱地拍出三掌,無聲無息地,隱藏著致人死命的內勁,使得一丈方圓內的空氣都為之旋然起風。

    大家都知西藏溫家武學獨步,但卻料不到聲勢竟是如此之大,洪大凱兩掌虛按,退了半步,大聲-道:「不錯,正是你這招『烏龍舒爪』!」

    他身形雖在後退之中,-他這等絕世高手,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隨時皆可成為敵人死命之招,此時他雖退猶進,雙掌一翻,忽然從兩個極不可能的地方攻將而上,溫可喜身形才動,他雙掌已收,立時成了反崩向上之勢!

    霎時旋風再起,飛砂走石——

    威震九洲洪大凱的功力常敗翁是最知道的,他知道此時洪大凱兩掌齊出,至少有千斤之力,那溫可喜縱使力能扛山,只怕也難在如此情況下正面硬架——

    說時遲,那時快,那溫可喜大叫一聲:「好一招『挾山超海』!當年情形正是如此」

    只見他雙掌如剪,輪番猛攻而出,一連點向洪大凱十處要穴,又快又準,委實足中原武林罕

    見的點穴絕技,洪大凱退兩步,一腿飛起,直踢向溫可喜軟腰,他也大-了一聲:「不錯!姓溫的你還是那招『落絮墜淚』,好啊,你看這招『石破天驚』!」

    他們兩人對於對方的招式都似了如掌揞,每出一招,立刻龍騰虎躍,就如曾經對練過幾千遍似的。

    常敗翁再看了幾招,心中恍然大悟,他湊近對敏珊輕聲道:「我知道了,這洪大凱和溫可喜正按照百年前他祖父洪若冰在峨嵋山頂決鬥時的招式,順序一招招重演,他們要親身體味當年之戰,也許——這其中還有蹊蹺……」

    在這同時,一代大宗師姬文央也看出了這倪端,也正在輕聲解釋給唐劍寧及多事老人聽。

    場中此起彼落,喝聲不絕,兩大絕頂高手依著順序已交了二十招,他們心中都明白,那感受和情況和當年祖父交手之時必然是一模一樣的……

    於是洪大凱心中惘然了,他暗中自思:「正如我幾十年來多次推敲猜測,一點也不錯的,祖父怎會敗陣的?那絕不可能啊……」

    轟然掌觸,塵砂揚起。

    他們轉了整個方向,十招在兩人熟悉無比的氣氛下匆匆而過。

    「祖父怎麼可能會敗死啊?」

    洪大凱右掌舉起,他心中猛然而跳,掌緣內力如泉——他心中知道——

    這正是百年前洪若水失敗的那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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