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代豪俠 文 / 上官鼎
最後的北風帶走了寒冷,和暖的東風終於帶來了春天,雪漸漸消融了,化為一泉泉清水,順著山勢緩緩地沖激下去。
浙省山多,雁蕩、天台、括蒼山雄峙境內,這時積雪和水而下,山路泥濘難行.行人在此時大都裹足不前。
「我年一何長,鬢髮日已白,
俯仰天地間,能為幾時客?
惆悵故山雲,徘徊空日夕,
何事與時人,東城復南陌。」
一個悲涼的聲音在遠遠響起,山高雲低,在那雲氣裊繞中,一騎如仙鶴般駕霧而來。
山道險曲,上仰百丈高巖,下臨無底海崖,一聲聲浪激岸石的巨吼隱隱傳來。
「唉!」一騎越來越近,只因霧氣朦朧,其面目尚是看不清,只聽他又道:「故鄉啊!我終於又回來了………」
蒼老而不失雄壯的聲音,帶著那無比的淒涼,令人聽來有股說不出的落寞感覺。
終於看得見他了,雄偉的軀幹,但又似全身都失去了勁力.鬆垮地騎在馬背上,數不清的短髭黑糊糊地掩去了他半個面頰,破爛的皮襖,一雙鹿皮快靴!一切都顯得這麼不起眼。
然而--
從那不時一開一閉的雙目中,射出股懾人心腑的凌厲光芒,令人覺得他又是那麼不平凡。
雲霧逐漸散了!崎嶇的山路像條永不見首尾般的長蛇,盤繞在山峰上周,下臨深崖如無底,海潮沖激巖岸所捲起的浪花,似一縷細如蛛絲的白線。
「吁!」
這人長長歎口氣,輕輕拍拍坐下馬頸,感歎地道:「馬兒啊!下了此山即是主人的故鄉了,離家十年,庭園會變成了個什麼模樣?忠僕『財進』來也早成一堆白骨,還會有什麼人留下呢?」
雲霧完全散去了,這人也清晰地暴露在天光之下.只見他長長的頭髮已有些白了,很整齊地輕鬆接下肩來,坐下黑馬神駿之極,昂首掀尾,四隻鐵蹄有力地踏著路面。
「叮噹!」
突然一聲脆響,這人生像大吃一驚,反手一摸腰間寶劍.狂笑道:「白虹啊!終於聽得你發這警訊,難道我摩雲客真是如應了百了大師卜語一—「生於斯死也是斯」一哼!我摩雲客豈能信這一套?」
山路漸低,不一會已出了這山巒,眼界突然開朗,遠處炊煙裊島,想來是一村人家。
「看!那就是我故鄉了!」這浪人指著遠處,自言自語道,神情有些愉快,但大多是淒涼。
一片平坦的高坡,其上綠草絨絨,這一人一馬駐足其頂,因背著陽光的原故,看來似尊大理石雕成的石像般,嚴肅而生動。
「嘿!這邊,這邊!」
坡下突然傳來一聲呼喝,這摩雲客兩眼驀地射出寒光,像只可立刻暴怒的猛獸,然而臉孔又陡地溫柔下去,嘴角更浮起笑意。
只見坡下慢慢冒起個牛首,一頭老牛一幌一幌爬上坡來,背上跨著個十歲左右幼童,手中拿著條尺長左右的小草繩——
這摩雲客含笑看著這小孩,眼中有一種依戀神色,生像是這小孩,勾起他那久遠久遠的回憶。
牧牛童抬頭一看,發現了這奇特的陌生人,臉上有一絲疑惑表情,但立刻別過頭去,唱道:
「朝牧牛,牧牛下江曲,
夜牧牛,牧牛村口谷,
荷蓑出林春雨細,蘆管臥吹沙草線。
亂插蓬篙箭滿腰,不怕猛虎欺黃犢。」
這牧童一邊唱一邊揮動著兩隻小手,神情甚是得意與快樂。
「好狂的口氣?」摩雲客笑道:「小哥子,你是本地人嗎?」
牧童將手中繩輕輕一打牛頸,老牛聽話地停了下來,低下頭靜靜咀嚼青草。
「你不是本地人吧?」牧童反問道。
這牧牛童子恍眼看來甚是樸實,但說話時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一閃一閃下,使人覺出他是愚笨其外而聰慧其內了。
摩雲客臉孔上一直含著笑意,先前滿面的嚴霜一掃而空,徐徐道:「你怎知我不是本地人呢?」
「嘿!」這牧童不屑地道:「咱們唐家村的人,有誰我不知道?先前有十位與你一般的外鄉客打此走過………」
這小牧童的話突然被摩雲客打斷,只見他目露凶光,問道:「他們說了些什麼?」
這牧童被他聲色俱厲的模樣驚駭了一下,但已倔強地道:「你如此凶,我才不告訴你!」
摩雲客面容陡地舒緩過來,像是看見了數十年前自己的影子,愛惜地說著:「你不說也罷!告訴我他們往那裡去了?」
牧童烏溜溜的大眼轉了轉,指指一處高峰,道:「捨身崖,他們往捨身崖方向去,並問我此處可是叫唐家村。」
摩雲客嚴肅地點點頭,輕輕拉了拉手中馬韁,往那牧童手指處的「捨身崖」行去,太陽如金輪耀眼,照在他威猛的面頰上,看來凶狠可怖。
「哈哈!我摩雲客就痛痛快快幹這最後一次吧,百了大師的卜語是否靈驗也看此了。」
一騎一人又向高處行去,牧童呆立於當地,望著漸去的陌生人背影,他似乎覺得對那人有種熟悉的感覺,一種氣質上的熟悉。
「捨身崖!」他想這地方,身心不禁一顫,然而一雙大眼一閃,又露出那明亮的目光——
微帶鹼濕的海風,從遼闊的海面吹來,一塊凸出而伸向大海的岩石山,正有十幾個人整齊地圍成一個圓圈。
這十人裝扮不倫不類,有腦袋光禿禿的和尚,有頭帶金冠的全真道士,有白髮蒼蒼的老婆婆,有鶴髮童顏的老者……
在十人中只有一點相同,就是全都在閉目打坐,凝神運氣。整個空間似冰凍了般,除了呼呼風聲之外,再沒有一絲別的聲息。
這山巖地勢不但高而且險,三面俱是筆直高峰,只有一條羊腸小徑從峽邊通至巖上。另一面下臨萬丈深淵,其下怪石磷峋,激起滔天白浪,令人看著目眩神蕩。
如堵堵山般的猛急海風,刮在巖上被阻得旋轉疾掠,稍微輕弱一些的物件也會被捲入海中。
「得!得!」
一陣輕脆的蹄聲傳來,十人同時張開雙目,每人都向那羊腸小徑看去,然而蹄聲倏然停止。
「勞各位久候,朋友們敢情是衝著我摩雲客唐震天來的嗎?」人尚未現身,一個粗豪雄飛的聲音已震耳傳來,不但蓋過了風聲,更撼得山壁簌簌著響。
十人中沒有一個答腔——
又是一陣輕快的足步聲傳來,小徑上轉出那身著破皮襖,滿臉短刺般亂髭的摩雲客唐震天來。
他一眼看清場中十人,面上飛快地閃過一絲驚容,但立即為他那慣常的不屑神色所淹沒,只聞他傲然道:「想不到江湖中一等高手全聚會於此!」摩雲客暴笑著,他那股滿不在乎的神情是任何人也難忍受的。
「狂徒!」十人中的那位白髮老者,冷哼道:「今日你大限已到,有什麼遺言趁早留下吧!」
摩雲客臉罩寒霜,似怒非怒地道:「反正我唐震天也活得夠久了,有你們十人陪葬也不算虛此一生。老娃兒,你又有什麼話說?」
這童顏鶴髮的老者,正是天下聞名的「不老童子樂平」,武功出自華山派,為華山派有數高手之一。
不老童子哈哈一笑,緩緩站起身來,另外九人也隨同立起,在摩雲客身前站成個扇形。
「讓老夫為你引見一番吧!」不老童子笑嘻嘻指著從右算來第一位那白髮蒼蒼的老婆婆,道:「這是荊楚澹河溝金姥姥!」
摩雲客似謙還傲,形式地抱一抱拳,答道:「久仰!久仰!金姥姥太看得起區區在下了!」
金姥姥飽歷風霜的面上湧起一片狠毒的笑容,叱道:「鐵翼雕金如龍可是閣下給毀了的?」
摩雲客唐震天滿臉不屑,鄙極地道:「在下手中殺賊無算,那有許多功夫去記這些小賊姓名!」
金姥姥手中鐵拐一頓,白髮根根豎起,似要暴起發難。不老童子連忙將她攔住,道:「金姥姥慢來!咱們講清楚再動手不遲……」說完他指著第二位,一個樵夫打扮,一身短衣短褲,露出雙毛黑泥腳,腰插一柄雪亮利斧的漢子道:「這位是峨帽樵子連克狄……」
「久仰,連兄雄霸蜀地一方,今日也有興至此一遊!」摩雲客唐震天仍是狂傲已極地道。
「這位是嵩山浮月寺靜心方丈……這位是甘陝大俠白衣秀士種少愷……泰山空靈大師……黑白雙劍裴氏兄弟……武當奪魂劍客潘君佩……崆峒派生死劍康麟……想來閣下都有個耳聞。」
這一大串足以震驚整個武林的名號,在不老童子樂平的口子徐緩說出,一點也不顯得帶著火氣。
摩雲客一生傲笑武林,何種大陣仗沒有見過,但今日面前這十人,堪稱是武林的精英全聚於此了,是以他也不得不心生戒意。
「十位武林高士,我摩雲客三生有幸能參與這場盛會,不論各位與我唐震天有無瓜葛,今日也得一一討教了!」唐震天仰天長笑,視眼一刖十人直如無物。
這十人完全衝著摩雲客才來此的,金姥姥首先持拐而出,指著唐震天罵道:「別人怕你唐震天心狠手辣,我老婆子可不吃你這一套,今天就讓你嘗嘗金家鐵拐的味道。」
這金姥姥娘家姓顧名紫英,也是魯地一大武師之女。自嫁與楚地澹河溝鐵拐金峰後,不到四年金峰即因暗疾謝世,遺下一子取名金如龍,被寵愛得如心頭肉般,然而卻被摩雲客毀了。
唐震天一代豪客,生平行事但憑當時喜惡,是非觀念在他心中根本不存在,這當然是因他早年受到一莫大刺激之故。正因此他縱橫江湖,只要一伸手莫不置人於死地而後已,這才使江湖中人俱對他痛恨入骨。
摩雲客看看如猛虎般的金姥姥,又看看四周圍著的高手們,心知退路已斷,今日要全身而退已是件辦不到的事情。
「你要第一個送死?」他獰笑道。面容上已全是殺機。
金姥姥到此時反而平靜下來,顯出她老練的經驗,她將鐵枴杖平指對方,緩緩說道:「我要第一個取你性命!」
唐震天傲然一笑,不屑道:「憑你一隻鐵枴杖尚不夠,還是大夥兒一齊上吧!」其實他心中可有點畏懼這十位江湖一流高手同時進攻呢。
不老童子樂平自然明白他的心意,想到己方都是成名多年名重一時的人物,如何能聯手合攻一人?因此他笑著道:「唐大俠儘管放心,咱們決不以多為勝。」
唐震天有點赧顏,但仍帶著譏諷道:「如此甚好!」說完「嗆!」的一聲,白虹劍已盈然在握。他這拔劍姿式真是快速絕倫,場中十位高手幾乎沒有一位能看清楚了的。
金姥姥眼見對方兵刃已出,口中招呼一聲,鐵枴杖微頓,身形已是前行一丈,相距唐震天不足六尺。
「咱們先將話說在前頭!」她狠聲說道:「今日你唐震天的命是非留在此處不可,否則……」
摩雲客打斷她話,仍傲然道:「否則就是你們十條命留在此了,是不?」
金姥姥點點頭,道:「就是這樣!」說完退後一步,將手中鐵枴杖一式「舉火掃天」向上豎起,算是進招的禮數。
唐震天毫不在意,逕將手中劍往斜上一拋,那白虹在空中劃出一條光亮銀虻,自動地又落入手裡。這招有個名堂,叫「繞日長虹」,不但是唐震天仗以成名的「大羅劍法」的起首式,而且如果練得精純,真可取人首級於百步之外。
不老童子在場外看得摩雲客露出這手功夫,惋惜的歎了一聲,對身旁數位高手道:「想到雁蕩大俠的心血絕藝要從此永絕塵世,咱實難心安呢!」
泰山空靈大師也露出慼然神色,應道:「如非這魔頭殺孽過重,貧僧真不忍心下手壟斷此雁蕩一脈!」
敢情這摩雲客正是雁蕩大俠的唯一高足。只見他聽得火起,道:「咱唐震天可不需要你們的假慈悲。老婆子,進招吧!」
金姥姥嘿嘿一陣冷笑,她心中可顧忌唐震天十餘年來的聲名,也知道雁蕩一脈素出高手,自然對敵得非常慎重。只見她枴杖一轉,喊聲:「有僭!」突地一招「橫掃千軍」,鐵枴杖夾著呼呼勁風直往唐震天腰間碰去。
唐震天藝高瞻大,自己手中握的雖是輕兵器,對那金姥姥沉重已極的杖勢,仍是毫不顧忌,只見他右手橫裡一架,一道白光直往鐵拐繞去。
金姥姥反而不敢輕試敵劍,心知白虹犀利久負盛名。立刻杖式一變,改橫掃為直刺。
唐震天的功夫確實較金姥姥高出許多。兩人出招俱如猛虎般,凶狠桀厲,但數招不到金姥姥已相形見絀。
只見摩雲客一柄二尺白虹左插右插,好似一個巧女在繡著花般,神情輕鬆已極。反觀金姥姥,只見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巳布遍了汗珠。一拐一杖俱是慎重無比。
旁觀的九人雖都看出金姥姥不是摩雲客的敵手,但他們都是名望高崇之人,就是被殺死也不能聯手進攻一人啊!於是每人臉上都有一股憂慮神色。
這時金姥姥已被逼得連連後退,一隻杖使出「二郎擔山」,平地湧起一雙杖影攻向對方左脅,左掌並指如喙,「撥草尋蛇」飛快往對方胸前點去。
金姥姥功在荊楚確是一方之首,尤其「追風三十六杖」更是上上之學,只可惜她天性太浮躁,不能完全領悟其中精髓。
唐震天明白自己所處地位是何等危險,尚有九人虎視在旁,因此早打定去一個是一個的主意。
金姥姥的這招「二郎擔山」與「撥草尋蛇」配合雖妙極,但在唐震天這種大行家眼裡,仍發覺兩股力道未合間,尚有一絲破綻可尋。
立時他一招「霸王御甲」左掌在胸前往外一拂,平常的招式在他手裡竟成了妙絕的守式,只見金姥姥的「二郎擔山」被平淡地化了去。
而唐震天的白虹已凜然高舉,在空中打個圓弧,反映著陽光發出耀日的光華,好看已極。
嵩山浮月寺靜心方丈才喊聲:「要糟!」
果然金姥姥因一招失著,胸前空門大開,只見白蛇陡地一連三點,正是「天羅劍法」中,極厲害的一招「雲龍三點首」。見那白虹短劍化為三道極淡的劍氣,分三個方向右、左、中一齊刺向金姥姥胸口。
一股血泉噴處,唐震天如飄風般退後一丈,滿臉掛著得意神色,眼看著金姥姥頹然倒下去。
「哈哈!誰要作第二個?」他狂傲地向其餘九人說道:「摩雲客手下從不留活口!」
空靈大師與靜心方丈同時低頭,誦道:「我佛慈悲,但祈助弟子一臂之力,誅此萬惡之人!」
不老童子樂平面有慚色,心中對金姥姥不無愧咎,但他又有何法呢?他憤憤道:「唐大俠高藝不凡,但咱們十人早存必死之志。讓老夫先來………」
白衣秀士鍾少愷已領先步出,說道:「這一場由我先吧!唐大俠,請!」
他連場面話都省得講,一張摺扇,如猛虎般往對方撲去——
一場場爭戰下去,日光流轉,漸漸已是日薄西山了。
捨身崖上已躺著三具屍體——金姥姥,白衣秀士鍾少愷,武當奪魂劍客潘君佩。三人的死法幾乎相同——一劍畢命,唐震天確實作到了不留活命的地步。
場中黑白雙劍裴氏兄弟正展開一雙長劍,如翩翔雙蝶,將摩雲客困在核心,飛快地打著轉。
唐震天凶戾之氣上衝華蓋,鬢髮散亂,但一招一式卻穩重異常。攻則迅如閃電,守則固若金湯。看得周圍的人不住點首,也不住歎息。因為到底唐震天稱得上一代豪客啊!
黑白雙劍裴氏兄弟在武林中地位崇高,只因兩人素來對敵同進同退,劍又是一白一黑,故被冠上「黑白雙劍」的美名。
這兩人年歲都已中年以上,連勁裝也是一黑一白,此時兩人黑攻白守,白守黑攻,不但配合得妙到毫釐而一身小巧功夫實堪稱江湖僅見。
摩雲客滿臉都是殺氣,一柄白虹湧起無邊銀光,加上左掌翻飛,如狂飆怒濤,竟將兩人攻得直打轉O。
「江湖上賢兄弟的盛名如星辰之北斗,也不過是如此!」摩雲客鄙笑著。白虹驀地一招「箭射雙雕」,一左一右分攻兩兄弟,竟將兩人各自逼退一步。
黑白雙劍一生縱橫大江南北,何曾受過這等奚落,面上俱顯出憤怒神色,但技不如人又奈何?
太陽已只剩下一點頂兒,從清早戰到此刻已是足足四個時辰。這時光線一暗。只聽峨嵋樵子道:「大師,咱們也無須留情,還是聯手把他廢了!」
峨嵋樵子是介乎正邪之間人物,此次與不老童子,淨心方丈等一同聯手,也只因摩雲客將他最寵愛的侄兒給殺了。
摩雲客輪番交戰,雖他體力過人,精神仍充沛異常,但他可不敢嘗試被數人聯手進攻的滋味。
空靈大師,浮月寺靜心方丈與不老童子樂平俱是名門正派人物,自不肯雙戰一人。但剩下的一個崆峒派生死判康麟,摩雲客卻對他不太清楚,他倫眼往康麟處瞥了一眼,只見唐麟雖很焦灼,但一處生死判仍斜插背上,似乎還沒有動手之意,立刻唐震天鬆了口氣,他自忖,即使加上個峨媚樵子,自己仍有把握抵擋得了。
黑白雙劍趁著對方心神偶分之際,突然加勁猛攻,只見哥哥黑劍從右直削,弟弟白劍斜砍,兩股力道一剛一柔,剛者力量奇重,風聲勁急,柔者飄忽虛渺,有如鬼魅。
「啊!」
一聲響處,摩雲客左掌極其巧妙地一掌拍在黑劍劍背,力道竟是怪異已極,將黑劍震得退後一步。右劍卻化成一片光幕般罩向白劍,又聞一聲「叮!」白劍竟被削去一截。
這裴氏兄弟兩人俱被擋出圈來,臉上都有一絲愧色,但他們已打定不死不休,齊喝一聲又聯手攻上。
只聽劈拍之聲連起,兩兄弟竟完全改變戰法,輪流去與摩雲客左掌硬碰硬。
要知一個人武功可憑天資練至極高強之境地,憑著一柄兵刃可對敵千萬人,但在內功方面,除非相差太遠,就很難一人擋二,或以一擋三了。
黑白雙劍打了這主意,以為自己兄弟倆憑著犧牲一己性向,也可將摩雲客內力消去大半,那麼後繼者即可輕易除去敵人了。
他倆人的一番心意也太良苦,但摩雲客老江湖如何會不明白?只見他身形有如風裡亂絮,突然變得飄忽不定起來,竟一味避免與兩人硬對硬。
摩雲客的功夫越使越奇,騰身時如摩雲靈鶴,伏地時有如疾閃銀狐,不但去向令人捉摸不定,神妙異常,即使那柄劍,也突然也變得飄忽起來。
黑劍有些焦急,他是哥哥,平素都是以他為主控制攻守,這時他方寸已亂,一掌掌如山般拍出,又宛如狂飆奔濤,但對摩雲客毫無作用。
這時在小徑大石邊,突然露出一個小腦袋,場中人雖全是頂尖高手,但俱為這驚心動魄的博鬥所牢牢吸引,誰也再分不出心去注意旁的一切。
一對小眼睛從野草隙縫中透過,又是那明亮已極的光芒……
「嘿!好癘害的人啊!」小孩的童聲細得如蚊吟,但卻被劍風,與海風完全淹沒。
這聲音如果被場中任何人聽到,一切都會改觀了。因為雙方都不會願意這場搏門被人窺去,摩雲客有他特別的原因,不老童子卻因他等是十人輪戰一人,這點如果傳入江湖,真會使十人喪盡了臉。
兩聲慘號響起,名滿江湖的黑白雙劍也在此捨身崖下不為人知地死了,也死得太不值得。接之而上的是泰山空靈大師,他光禿禿的腦袋冒著絲絲熱氣,清瞿而瘦削的臉上有股冷凜神色,他沒有說話,只用一雙充滿慈悲的眼睛,牢牢看著對方。
太陽已隱沒很久,地上躺著的數具屍骸刺目而驚心,唐震天身上也負了傷,但他有無窮的精力,看來仍毫不疲憊………
「呼!呼!」
海風吹得更疾,將唐震天的亂髮吹得飄飄揚起,挺直的鼻樑,深而朗亮的眼神,緊閉而顯出堅毅的嘴唇,這些都是一個英雄人物的特徵,但他卻是江湖上人人欲誅而後快的大魔頭啊!
天全黑了,一切都看不見了,但那耀目的白虹仍在空際上下縱橫,蓋過海風的劍風,竟是愈來愈凌厲。
遠遠地,一個小黑影正「骨碌!骨碌!」奔下山去。太黑了使他看不清路面,但他跑得還是那麼快!漸漸已奔下山坡,而到了平原。
阿黑!阿黑!他輕輕呼喚,樹林中傳來兩聲疲睏的「喵!呀!」跟著一條龐大的黑影從樹林中搖搖幌幌走了出來,敢情是只大水牛。
「阿黑!咱們得回去了,母親會罵啊!」清脆的童音,裡面含著興奮和激動,只見朦朧的星光中,他拉著繩子,輕快地翻身上了牛背。
「啊!」
好響亮一聲慘號傳來,這幼童從牛背往回頭高山上看了看,但那能看見什麼呢?
「一定又被刺死一個了,他真厲害啊!」幼童充滿著欽佩的聲音,眼中又放出那懾人的明亮。
「寧兒!寧兒!」遠遠有一盞燈火。一個婦人聲音焦急地在喊著。
「媽—媽!我在這裡!」幼童趕緊應道,立刻催牛奔了過去。
黑夜將一切都掩滅,連那僅有的一盞燈火也隱入黑暗中去……
XXX
浙省的海濱,起伏連綿著一些不算高峻的山脈,山與山之間有著小而不太豐腴的土地。所住的漁民大多靠漁為生,但因地位偏僻交通不便,人民生活一般很困苦,只有少數商賈之流,牟利手段高明,尚堪稱生活優裕。
在東南部,一片小小的海濱平地,方圍不到十里,當中矗立著個小山坡,在山坡的左右及後側,各建立有個小村落,左邊的最小,大約只百十餘戶,右邊的較大約有三百餘戶。而後側的可稱得上小鎮了,約有二、三千戶。
山後的因地理環境關係,居民大多從商,生活最稱富庶,而另兩村因人少地偏,除了打漁外,別無其他謀生之法了。
最少的一村絕大多數以唐為姓,被稱之為「唐家村」。這村男子以勇悍出名,駕船打漁技術在周圍數百里內是首屈一指的。
較大的一村以「林」為姓,被稱為「林家村」,因平地甚廣,也有些鋤地為田,種些菜蔬過日子。
最大的一村名「李家村」,樓宇楝楝,與兩村形成極不調和的現象。
漁民生活勤苦,天尚未放明,一艘艘的小舟已被推入海,數百數個健壯的青年漁民,操著槳,搖著櫓,駕著小舟破浪直向大海衝去………
太陽在海平面上一陣跳躍,終於躍出水面,一時間金光四射,大地頓形光明。
「寧!該起身了」一個母親正在呼喚著她的兒子:「昨夜那麼晚回來,也不知野到那去了?」然而誰都聽得出,她是多度嬌寵她的孩子啊!
「媽!我不是起身了嗎?」清朗的童子聲音答著。
初陽已從海平面升起,黎明總是美麗的。
小小的漁村,傍山畔海,實在是一個理想的樂園啊!在離村稍遠處,有一間小茅舍,內中步出個婦人,用手攏著眼睛,向著大海遠方眺望著。
「今天有個好天氣!」她輕輕說著,正是那母親的聲音,道:「你也該到隔山魏先生處去念點書了,整天玩怎成呢!」
一個小孩於跟了出來,赤著足,惺忪睡眼尚是未完全清醒的樣子。他看了看海上白帆點點,心中一陣激動,道:「媽,讓我去打魚吧,我已經夠大了!」
「這怎行,我們又沒船,而且你也應該要去唸書。」婦人慈祥地摸摸她孩子的頭,不同意孩子的願望。
「我才不跟魏老頭唸書,我要跟媽念!」孩子往母親懷中一靠,撒嬌道。
這婦人生得甚是清秀,體格也是荏弱而不似一般漁婦的粗壯。衰老而憔悴的容顏,已完全掩去她從前的青春。她將孩子攬在懷中,憐愛而憂慮地道:「寧兒別去打魚,媽多不喜歡你幹這事,媽願你以任何方法謀你的幸福,但別去打魚啊!」
寧兒心中雖然奇怪,但看著母親慎重而憂傷的神色,他有些迷惑了。
「為什麼我不能夠?爸也是打魚的啊!」他有些膽怯,因為每次當他提到爹,母親總會流淚的。果然婦人眼角立時有些潮濕,恨道:「但爸結果如何!還不是葬身那無情大海!」
她歎息一聲,又言道:「你爸死了也快十年了,咱們母子也苦了十年,媽怎敢再放心讓你去與那大海風浪搏鬥呢?」
「媽,我已長大了,我要去賺錢來養活你。媽,我不去打魚,我去幹別的事情吧!」
母親高興的一笑,摸著孩子的頭頂,溫柔道:「你還小呢!諾,時候不早了,趕緊去念會兒書吧,順便帶阿黑去吃吃草!」
太陽升得很高,海面上魚鱗般翻著點點光華。小漁船一艘艘被那高大的浪潮遮得只剩下白光點點。
小孩牽出了老牛,別了母親,又向那高山行去……
「劍寧!劍寧!」遠遠有兩、三童子攜手跑來,看到騎牛童子,大聲呼道:「去海邊玩兒去吧!」
劍寧見平日玩伴來叫自己,心中不覺一動。他回頭看看母親尚佇立屋前,對自己揮著手。
「我不能去,咱要到魏老先生那兒去!」劍寧說道。看著同伴臉露不高興的神色離去,奔向那茫茫大海的海濱,他心中不覺又是一動。
眼前轟立的大山,今日看來似乎特別雄偉神奇,蒼鬱的森林,只在臨海的那一面光禿露巖。
「那個真厲害的人怎樣哪?」他輕輕問自己道,昨日激烈而血腥的戰況重浮現在他腦海裡。
一片白雲順著風勢緩緩朝山間籠去,進去了高高的山巔,但打開了小孩好奇的心扉。
「捨身崖!」他自言自語,眼睛中又露出明亮懾人的光芒。
「阿黑,在這裡等著我!」他翻下牛背,輕快地往山上跑去,危石如虎齒,但他天生的一雙健腿,如飛般直往上爬去。
小小的身影,越攀越高,最後隱沒在南海之中……
「啊!今天霧氣真濃呀!」雲裡傳來幼童的聲音,朦朧的影子似箭般往上奔著,奔著。
「那些人還會在嗎?」他不時自問。一想到昨日所見的血的肉搏他就覺得心胸為之沸騰。
「我有那人一般的身手多好啊!」他指的是摩雲客唐震天。對他的兇惡態度他雖然不喜歡,但唐震天的武功他的確是佩服到極點。
爬呀!爬呀!一個多時過去,他已到了捨身崖,這時他是在雲層之上了。
一點聲息也沒有,只要轉過一塊大石,他就能看見整個捨身崖和上面的一切事物了。一陣怦怦的心跳使他不自覺放輕腳步。
一股陰風吹來,平日在同伴中素稱大膽的他,也不自禁打了個寒噤,大石終於擋不住他視線,然而呈現在他眼前的景像卻使他迷惑不解。
「咦!」
他輕輕叫了聲,只見捨身崖上穩穩盤坐著一人,那寬廣的背影,破爛的皮襖,正是他心目中的「極厲害的人」。
「另外的到那去了?」他自問著,但除了盤坐的人外,還有誰能替他解答呢?
幼童緊挨著大石,他真想走過去看看,但地上的血跡和遺留的刀,劍,使他心中有些害怕。
「他是死了嗎?為何坐著不動呢?」幼童不停自問。但那盤坐者並未因此而站立起來。
這幼童膽子可說大極了,看他躡手躡足向盤著之人行去,竟是要一窺究竟呢!一尺一寸的接近,幼童只覺手心冒著冷汗。
再走三步他就能摸著盤坐之人了,他只覺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來………
「嘿!你找死!」
一聲大喝發自盤坐人之口,幼童只覺面門白光一閃,頸項間一陣冰涼,他還來不及驚叫,已為面前的景象駭呆了……
「哼!是你,你來這裡幹什麼?」
幼童目注面前的摩雲客,那已不似昨日的摩雲客了。臉色蒼白得駭人,滿身血腥創口,最恐怖的還是那一雙腿,被齊膝切斷。
「我……我……」幼童感覺喉頭有股說不出的難受,不只因白森森的短劍正架在他頭項上,而且他內心已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摩雲客兩眼赤紅,緩緩地收回短劍狠厲地道:「是誰叫你來的?」
小孩結結巴巴道:「我……我自己來的!」
唐震天看出他的話沒有虛假的成份,點了點頭,面色鬆緩不少,仍威嚴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怎會來此處?」
幼童漸漸膽氣一壯,能夠很從容遣:「我叫唐劍寧,我……我昨夜就來過此處,看見你們………」他看得唐震天臉色一變,立刻沒有再說下去。
摩雲客唐震天似乎甚是焦急,問道:「你是唐家村的人,可有別人知道我來此處?」
唐劍寧搖搖頭,應道:「我沒告訴過別人,連媽媽都沒有告訴。」
摩雲客似是完全相信,因為他知道,「唐家村」是沒有一個孩子會說謊的。他看了看身前這幼童,臉上突然顯出奇特的表情,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了?」
「剛滿十二歲呢!」唐劍寧此刻居然一點也不再害怕摩雲客,他好像知道摩雲客不會傷他似的又問道:「那……那十人都被你……」
摩雲客淒然一笑,接道:「都被我趕到海裡去餵魚了!」然而他對此所付出的代價又是多大啊!看他呼吸急促,連握著短劍的手都劇烈地發著抖。
「孩子!扶我到大石下面去!」唐震天在一刻之間突然變得這麼虛弱,令幼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他總以為心目中「極厲害的人」是永遠極厲害的。
唐劍寧力氣甚大,摩雲客這麼巨碩的身軀他仍能扶持得住。只見兩人蹣跚地向大石行去……
「唉!我這兩條腿是廢了,還有不老童子的那一掌真不輕啊!」唐震天似乎在對著一位多年老友般如此說,他舒適地靠著大石,安靜地閉著眼睛,回憶著從昨日清晨一直繼續到今日日出,剎那間的戰鬥。雖然自己斷了雙腿,並且中了不老童子致命的一掌,但最後仍是自己得到全盤勝利,保持了自己一生光榮記錄。
唐劍寧不敢打擾他,也不願就此離去,因為他還想知道這陌生人,這種神奇的陌生人。
「世上最美麗莫過小珊,天下最高強者莫過於摩雲客,宇宙間最令人留戀者莫過於故鄉,孩子,你相信這句話嗎?」摩雲客張開雙目,但已沒有那奪人的光采。
唐劍寧茫然點點頭,但隨即又問道:「小珊是誰啊?」
摩雲客暗自笑道:「這怎麼告訴你!」但他現在一絲凶戾之氣也沒有,望著身前這十二歲的童子,他似乎真的發現了數十年前的自己。
唐震天又閉上了雙目,而且又想起那激烈的戰鬥,他需要從頭至尾將它回憶一遍,因為再沒有多少時間能讓他回憶——
「空靈大師的功力真深厚,一套少林百步神拳真使得出神入化……還有那浮月寺靜心方丈的蕩魔三十二鏟真有開天裂地之威……哈!哈!除了我摩雲客有誰能接得下這十人的輪番進攻?」他想至得意處不禁狂笑起來。
「哼!峨嵋樵子真夠陰毒,如非我已精疲力竭,他的那燕雙飛如何能削得斷我的雙腿!」立刻他面上又呈現憤恨不服的神色。
「不老童子確稱得上正人君子,不但沒乘我斷腿之危進攻,尚先替我療傷止血,唉!早知我仍是不能活於世上,又何必硬將他逼下捨身崖!他臨落崖前的一掌真是奧妙絕頂,如果早使將出來我是敗定了!」
唐劍寧對他瞬息萬變的表情不禁看得呆了,他不懂一個人的內心情緒為何會改變得如此之快。
終於唐震天又張開了他的眼睛,只是這次更減少了光采,他虛弱地說著:「孩子,你學過武嗎?」
唐劍寧心中突地一動,連忙答道:「沒有學過!」
摩雲客似乎已失去了全身勁力緩緩將手伸出,把唐劍寧的全身骨骼摸了個遍,才道:「我看得不錯,確是個上上之材,嘿!我將全身武藝都教給你,你願意學嗎?」
唐劍寧雖僅是個十二歲的幼童,但他也明白是怎麼回事,趕緊答道:「弟子願意,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唐震天搖搖頭道:「我罪孽深重不足為人師尊,我不能收你為徒但也不願咱雁蕩絕藝從此失傳。唉!如此吧,你將這隻玉鐲拿著……」只見他從懷中拿出個玉鐲,上雕著條張牙舞爪的飛龍,色作翠綠透明,外觀美麗已極。
唐劍寧不解地接過玉鐲,疑惑地望著對方……
「這隻玉鐲原先是一對,另一隻上雛著只揚翅欲飛之鳳,你必須捨命保護持有另一鐲之人。
我傳你武藝,算是以此作為交換條件,到你武功小有成就,可至雁蕩山鐵柱峰麓,那裡你能尋得一石室,內有我歷代師祖神像,以及恩師雁蕩大俠逝前所創之「白虹三式」,你就拜我恩師為師吧,咱們算個師兄弟……」
說至此處摩雲客停頓一下,因為面前這孩子的年齡實在太小啊:「他會記得住嗎?」但當他發現唐劍寧臉上堅毅而認真的神色,他完全放心了。
「到底是唐家的人!」他如此稱讚,續道:「記住!在練那「白虹三式」之前決不能與女人有任何接觸,唉!可惜我不能練全,不然就是這十人同上又如何是我對手!」
唐劍寧到底年幼,不明白摩雲客的話,問道:「不能和女人在一起嗎?那麼媽媽呢?」
摩雲客覺得有些好笑,想到唐劍寧仍是個僅僅十歲左右的孩子,這些事情怎能夠對他說得明白?
「我所指的女子是與你年齡相偌的女子,你懂嗎?」摩雲客笑著補充道,在這一刻他那困戾之氣完全化去,似乎他對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仇恨了。
唐劍寧似懂非懂地點頭,他只記清楚了一句話,那就是「絕不能與自己年齡相偌的女子有任何接觸!」至於為什麼要如此?他卻以為沒有深究的必要。
摩雲客顯然對這唐劍寧甚感滿意,他仔細地再度打量這幼童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嚴肅地道:「從明天起你每日清晨晚間來此一次,我傳給你雁蕩一脈的神功,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隱身在此,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在練武!現在你回去吧,去為我搜些吃的東西來!」
唐劍寧點點頭,他覺得突然間自己變成了一個大人,大得能夠作大人所能作的事。
一條小黑點似小鹿般跳躍地奔下山去,間而夾著興奮的呼叫,那聲音中包含著無比的快樂和激動,好似世界上的一切都歸他所有了。
XXX
幌眼四個年頭過去,已是春天將至的時候,這濱海的三村,已飄落有一寸餘厚的白雪。
山巔上原先蒼綠的一片森林,此刻似被戴上一頂白色的帽子,聖潔而較平日更為明朗。
「李家村」家家戶戶的大門都緊緊地關著,街道上只有商店裡尚擁擠著顧客,在挑選年節的應用品。
靠山的一楝大屋,黑漆的大門緩緩打開,步出個甚是壯碩的少年,後面跟著位身著重裘,年已很老的老頭子。
這少年衣衫單薄,手腳都露在寒冷的空氣中,但他一絲一毫也不似有凍寒的樣子。
「劉總管請留步了,外面天氣寒冷呢!」這少年步出門來,轉身向老者很有禮地說著,看他雖然面色紅潤,但眉目間卻有著重憂。
「劍寧,這一年的工資別給弄丟了,母親的病如有了變化,趕緊著人來通知一聲,別給誤了才好!」這老者態度非常慈祥,但卻有一種隨和嚕嗦的味道。
少年苦笑一下,道:「劍寧會記住,總管請留步,劍寧走了!」說完他一轉身邁開大步直往街道盡頭行去。
老者搖搖頭,自言自語道:「真是個勤勉的孩子,可惜命也太苦了!」待那少年去得遠後,他才回轉身去,大黑門又緩緩的關上。
唐劍寧此有十六歲了,他步履異常急促,愈行愈快,生似有塊磁石在前面吸引著他似的。
街道旁陳列著誘人而美麗的物品,但他連望也不望一眼,只急急地直向郊野行去……
漸漸四周已沒有了人跡,路面一層白雪直向山之左側繞去,他放眼向週遭仔細觀察一番,估量已是無人看見,立刻展開腳程如飛而去……
一路上唐劍寧足不留步,株株的枯樹在他身旁如飛鴻般一閃而過,在往日他總會興得大聲歡嘯,但今日他卻一點興致也沒有。
他摸著口袋中那剛剛領到的一年工資——十兩銀子,這在一個漁民眼中看來不算是個小數目,但他卻不知這些鍥夠不夠用?
「師兄才去世,母親又罹重病,唉!為何一時間百種災難都落在我身上?」唐劍寧怨恨地歎著,更加勁往家飛奔。
雪地上留下他極淺的一溜足跡,但被海風與落雪很快地又遮去,看看唐家村已經在望了。
唐家村與李家村比起來實在有些蕭條的感覺,一百餘楝草棚,能以木製造的屋子,已是算上等家庭了。
一扇一扇門扇緊緊閉著,這是唯一與李家村相似之點。
唐劍寧直往自己茅屋行去,打開掩著的竹門,裡面鑽出一股子藥味,和一絲淒涼的氣息。
「媽,媽,寧兒回來了!」他輕喚著,只聞一聲微弱的咳嗽,算是答應。
茅屋甚小,中間用竹編成的屏風隔成兩間,裡面間靠牆處擺著張床,上面躺著那病危瘦弱的母親。
「媽,你好些了嗎?兒子為你帶了幾味藥回來!」唐劍寧親切地說著,從懷中拿出幾包草藥,以及那一年的工資。
「孩子!」垂死的母親虛弱而平靜地說道:「快過來讓我摸摸,我等了你一天了!」
唐劍寧溫順地走近床一刖,屈著雙腿跪在母親身側,然而兩眼卻不自覺湧出一泡熱淚……
「孩子!媽要去了,你怎辦啊?」母親無限悲哀地說著,右手習慣地撫摸著孩子的頭頂。
「媽,媽,別說這種話,這病還不是一會兒就好了!」唐劍寧幾乎為之失聲,焦急道:「寧兒給你煎藥去,李大夫說……」下面的話他接不下去,因為他清晰地記得,李大夫為母親看病時曾說過句話?
「令堂已是無救了,趕緊為他準備後事吧!」
想到此點他不禁又熱淚盈眶,他偷偷別過頭去,裝著去拿草藥,卻暗中甩袖拭去淚水。
「唉!媽還有不明白的!兒呀!媽就你這一個兒子,怎生丟得下你啊!」說完,她那乾枯的眼中,也淌出兩滴血淚。
「這兩年真苦了你!」她繼續說道:「李家待你雖然很好,但為人牧馬終非長久之計,寧兒,我去後你得為自己作長久之計!」
唐劍寧早已泣不成聲,十餘年的母子相依,他如何忍受得了一旦的生離死別?他只能一聲聲的喚著:「媽……媽……」好似如此能將漸去的母親拉回夾般,但這如何辦得到呢?
「孩子!」母親的手無力地從唐劍寧頭頂滑至肩上,最後被劍寧牢牢捧著,淚水濕透了她的手,也濕透了她的心。
「我一生痛恨大海,因大海奪去了你的祖父,也奪去了你的父親,但現在這一刻我是多麼愛那大海啊……」
「以前我不願離此,完全因為心中總以為你父親會奇跡般回來,現在我要投身進大海了,孩子,答應我!待我死後將我拋進大海吧,那樣我可與你父親永遠在一起,答應我!」虛弱的母親似夢囈般說出一大堆話,無神的眼睛卻牢牢注視著孩子。
唐劍寧除了哭泣外,只有點頭的份兒,他在旁人面前素來堅強沉穩,即使在摩雲客凶狠的責罵之下也是如此,但在母親面前他永遠也只是個小孩子。
「孩子,別哭了!」雖然她自己也無聲地在哭著,但在孩子面前她仍是母親,她必須比孩子堅強也必須安慰孩子。
「媽,我從沒有好好孝敬過你,我調皮,我不聽話,我沒有好好唸書,媽,我太對不起你了!」唐劍寧只說出了這句話,又被抑制不住的抽噫打斷了。
母親面上笑出個溫暖的笑容,在這一刻間沒有人敢批評她不是美麗的,因為這是內心的美麗,毫無隱瞞地從外面表現出來。
「孩子!只有母親能說兒子孝與不孝,在媽眼中,你是最孝順的兒子,最可愛的兒子,最………」她沒有再說下,因為她已沒有氣力再說下去。
唐劍寧只覺握著的手一陣抽搐,終於僵直不動,他驚惶得大喊一聲:「媽!」
但那來應聲?眼淚從他眼中如泉水湧出,但他沒有哭,母親去了,他有無限的悲傷,但在這一刻間,他卻從小孩突然變成大人,他堅毅地立起身來,留戀地看了看母親最後的,帶著安詳笑意的遺容。
一陣強烈的北風刮來,將竹扇「砰!」地吹開,冷風夾著敗葉和雪花,一下從缺口湧了進來,為這死別的場面徒增一層淒涼。
「媽,別了!永遠的別了!孩子有一身武藝,他會為自己打下天下—媽!請放心吧!」唐劍寧默禱完畢,踩著堅定的步子,直向門外走去。
雪花刮在他臉上,與他淚水和為清流,順著臉頰滴在衣襟,他向最靠近的一捨鄰屋走去。
「伯母!伯母!」他敲著那扇破敗的門戶,大聲呼喊著。
隔了好一會,竹門才打了開來,露出位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她看見唐劍寧那堅毅又充滿淒惶的雙目,還有尚懸掛在臉頰的淚水,她差不多已能明白,只聽她問道:「寧兒,什麼事?可是母親已……」
唐劍寧無言以對,只茫然地點著頭,隔了半晌才說道:「大虎,二虎都到城裡作生意,我想買伯母那條無用的船。」大虎,二虎正是這老太婆的孩子。
唐劍寧將十兩銀子拿出遞給老太婆,老太婆有些驚奇,詫道:-你要靠打漁過活了嗎?你母親……」
唐劍寧知道她必然不明白,他深痛的心幾乎受不住如此大的打擊,但他必須承受得住啊!
「母親的最後願望是永葬大海,能與先父在一起,伯母,請你為母親換上最好的衣服吧!」唐劍寧木然說完這段話,淚水在臉上已凍成小冰球,他轉身朝屋旁的一艘小艇行去………
鋒利的船底在沙灘上劃開一條深深的裂痕,劍寧感覺似自己的心被劃開了般,十六歲的孩子要以此最原始的方法葬母,這也是很難有人敢做的。
小艇終於被推下水去,唐劍寧用他一雙粗壯的胳膊,搬了兩塊巨石放入艙中,眼睛卻看到那白髮婆婆從自己屋裡蹣跚地出來,也帶著兩包淚水。
「換好了?」唐劍寧呆呆地問老婆婆,又向自己家門走去一—
這時許多漁民都知道消息,悲哀的從屋裡走出,每人都懷著痛淚,暗道:「可憐的母親!可憐的孩子!」
今日的北風特別勁疾,海浪一個個都如山般高,雪白的浪花飛濺,好似只噬人的猛獸,張揚著它那利爪銳齒。
唐劍寧再度從屋內出來,手中抱著被白布單裡著的母親,此刻他已上身精赤,露出他早熟而茁壯的肌肉,下面穿著條水褲。
他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氣候的凜冽,不知是因傷心過度忘卻身外的一切,還是其他原因?但旁觀之人沒有一個來勸慰或阻止他,因為姓唐的是從不隨意干涉與被干涉。
小艇的確太小,放進了母親屍體,再加上兩塊大石,已沒有多餘的地位讓他歇身,但他並不需要,看他幾乎是赤著身體,將小艇一步步推入浪中,每人都會以為!
「這孩子也會回不來了!」
小艇被唐劍寧在水中扶持著,似與兇猛無匹的海浪膠著般,一點也不見顛波,很快地向大海衝去。
「想不到劍寧的泳術這般高明!」岸上的漁民每人都有此感覺,因為他們從未見唐劍寧表演過,這是由於他母親從不許他去打漁的原故。
在起伏無窮的巨浪中,一葉小舟似隨時可翻的浮萍,漸漸遠離眾人的視線,終於看不見了。
鹹冷的海水帶著龐大的力量往劍寧面門壓來,十餘年的海濱生活使他習慣這常人所不能接受的惡劣環境。他雙腿強而有力地屈伸著,推著小艇與具有無比威力的大海博鬥。
時而在浪頭的頂端,時而在浪中的深谷,劍寧好似被劇烈的震盪反而變得清醒過來。他雙手牢而有力地抓著船沿,趁著向上之時,極目向岸地望去。
他此時目力非比尋常,雖天色灰黯得緊,並且空中又有雪花飄蕩,但岸上的情形他仍看得一清二楚。
有幾個老者已耐不住嚴寒回進了屋,年青而好事的仍都往高處爬,想看自己如何與大風浪搏鬥,還有幾位平素和母親感情篤好的婦女,正不停地擦著眼淚。
「師兄與母親在一月之內相繼去了……」劍寧想起十數天前,正是摩雲客將他一身武功悉數傳畢給自己後,臉上帶著種落寞表情對自己說。「我的一身藝已完全傳給了你,再也沒有什麼能教了,你天資雖是絕高但仍需不斷的苦練。咱們名雖是師兄弟,但我知你一向以師事事我,四年的衣食照顧,我所給你的是不夠抵上你所給我的…別打岔!聽我說下去!」
劍寧還清楚的記得摩雲客揮手叫自己別說話時的慈祥笑容,這種笑容他四年中是很少能從摩雲客臉上看到的。
佝僂的背眷,摩雲客已不復有當年的雄風,失神的眼睛,鬆弛的肌膚,除了那尚稱堅定有力的聲音外,一切都顯出他是距入土之不遠。
「我很感激你四年來的看顧,由你的身體使得我一切能留下的都留下了,我過去的一切無須我詳細告訴你,只待你一步入江湖,你自然會得知我以往的一切………」
「這白虹短劍,我代表恩師轉授給你,從今以後你就是雁蕩一脈的掌門人,但記住,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咱們祖師十餘代仗著白虹,不知闖下多大的名聲……」
摩雲客的興致似乎特別好,他不停地說下去:「咱們相聚的時日還有多久已不能預料,趁這最後機會我應該告訴你我是誰了!」敢情唐劍寧與摩雲客相處四年,從沒聽摩雲客談過關於他自己的事。
「我與你一般也是唐家村的人,十餘年前的唐敏是唐、林、李三村中的名人。你父親也是我幼時的玩伴。唉!我還是不告訴你吧,總之以後你聽人說起唐敏時,那就是我……還有你得記著,擁有另一隻雕有鳳凰玉鐲之人,你將盡可能照顧他,唉!他可說是我唯一親人了。」
摩雲客唐震天一一也就是十年前的唐敏,像是得到了解脫,有股說不輕鬆。他與往常一般將雙目閉上,哺哺道:「你該去了,明日此時再來吧!」
第二天唐劍寧如平常一般準時到達,但摩雲客已永遠沒了蹤影,大石上插著那柄犀利的白虹短劍,石上刻著一行字—「除大海之外何處能容我!」
一股鹽水沖進劍寧鼻端,使他從回憶中清醒過來,的確摩雲客除了傳授他的武功外,很少與他談到別的。每日早晚經過一個時辰的苦練後,摩雲客是從不輕易許他隨意上捨身崖的。
在四年之中摩雲客如同一個廢人,為了教劍寧武功,他硬將自己生命拖延了四年,唐劍寧如此想!
「但現在他入了大海,母親也快要永沉大海,啊!怎麼我世上三個最親密的人都選擇了大海作為永遠棲身之地?」另一人自然是指他的父親。
海岸已看不見了,只剩下一片朦幢的山影。唐劍寧雙手往水中一按,輕巧地翻上船身。裡看他母親遺體的白布,更蓋上了一層白雪。
「母親啊!寧兒要照著你的願望做了!」他說完,很快地將纜繩解開,把母親遺體與兩塊大石牢牢縛在一起。
一切工作都作好,他呆呆的立在船頭,他不敢去掀開白布看他母親最後的一面,因為他知道自己承受不了這殘酷事實的打擊。
「這算是堅強呢?還是懦弱呢?」他如此嘲笑自己,淚珠又滾滾滑下臉來。
「碰!」
他舉起木槳,對準船心奮力扎去,立刻一股水箭從船心湧起,漸漸浸入船艙,唐劍寧看著自己雙足逐漸沉入水中,母親的遺體也被淹沒了。他呆呆的不動,如似要隨著沉沒的小船,永遠葬身在無情的海底。
終於小艇完全淹沒,浪仍是一個接一個,永遠不會平伏,但對唐劍寧來說,都是終生不可磨滅的一場惡夢。
良久!良久!
海岸邊爬上一人,正是傷心欲絕的唐劍寧,岸邊的人看到他終於回來了,都深深地鬆口氣。
劍寧回到他小屋,從中背出一包衣物,然後關上小門,今日一別,要何時才能重返家門?
XXX
寒冷的冬天又過去,魚苗滿徉,漁民再度駕舟揚帆入海。
這是一個有著濃霧的清晨,白茫茫淡淡的一層白霧,似輕紗般籠罩山間谷地,整個村鎮似處在童話般的境界。
「李家村」好像要繁榮了些,靠著山邊建築的一幢三院大屋,是本村第一首富李居良的住宅,李居良世代經商,到了他手中更是飛黃騰達,家財已何止萬貫,無論漁、鹽、絲、綢,大半市場都控制在他手中。
三起大屋,佔地足足有十頃,從空花的圍牆中,可看見內中線草如茵,除三起大樓外,散佈著一連串平房。在靠東西廣揚,只有一間小屋,及一長串馬廄。
廄中的良馬足有百匹之多,廣場正是用來馳馬的。
這時小屋背後電掣著一團銀亮光華,在這濃霧之中,像一把衝破黑暗的聖火……
此屋距所有其他屋子都甚遠,這團銀亮光華是別屋的人所看不到的。
銀光閃動愈來愈速,隱隱存風雷之聲傳出,最後終於一切都靜止了。
「能算有小成了嗎?」一個男子的口音在霧裡說著,因奪目的光華消失,依稀可看見他身形輪廓。
七尺餘的身長,魁偉的軀幹,那充滿力所構成的形象,使任何人看來都覺得他有一種頂天立地的氣質。
「白虹啊!也快到咱們闖蕩江湖的時候,從此天涯飄蕩,何處不能為家呢?」這正是二年後的唐劍寧,此刻他已完全成長了。
太陽的威力逼散了不堪長久的春霧,露出唐劍寧純樸的臉孔來,那雙明亮得懾人的虎目,茫然注視著廣場,像在思慮著什麼。
「唏歷歷!」
一聲雄壯的馬嘶將他從迷亂中驚醒,劍寧有些不好意思笑笑道:「怎麼這幾天老是胡思亂想!對了,今日主人得去狩獵,咱還得為賓客們準備馬匹呢?」
說完他收起白虹,往馬廄緩緩行去……
將馬鞍一具具按上馬背,他有些厭煩自己的工作,他為此已有六、七年了,自從他與摩雲客相遇以後。
有許多次他可以進入內室作較高的僕役或外放至店中作店員的機會,但他都拒絕了,不只因為他不願受拘束,更主要的是管理馬匹有很多時間讓他練習武功。
「劍寧!劍寧!」一個身著黑袍的老漢駕著車來,老遠就喊道:「老爺今日乘騎「黑豹」,再過一個時辰賓客就能聚齊!」
劍寧點首答應!
這劉總管在李家也有三、四十年,宅主李居良由他從乳兒帶大,在李家之中,也算根深蒂固了。
劍寧搖搖頭,心想這種富家翁可真尊貴,一年難得騎馬一次,而一騎就需這樣多人陪伴,這與貧苦的漁民生活差別真是太遠了。
「黑豹」在所有馬匹中要數第一了,不需劉總管的吩附劍寧也知道主人必是乘坐此馬,那銀質錦鞍早已披上黑豹的背,只差那鞍褥韌帶尚未繫牢。
劍寧望望天色,此時萬里無雲,蔚藍的天空可愛已極,三數海鷹正從山嶺中起,飛往那大海作一日的獵食。
「真是個好天氣!」劍寧露出個愉快的笑容,兩年餘來他在李家充當牧馬,一直總是悶悶不樂,今日他覺得胸中有股鵬然欲飛的意念在極端地擴張著,他很喜歡自己突然變得這麼有生氣,好似在不久的將來,他可脫離這留居得太久的桎梏般。
遠遠十數輛華麗馬車馳來,當首一輛上面乘坐的正是主人李居良,和夫人林氏以及小姐與公子。
漸漸來得近了,劍寧躬身退立一旁,此刻用不著他再事服侍,自然每一位賓客都有一個僕役去牽馬出來。
劉總管也從車上跨下,吩咐著僕役張羅馬匹和一些零星物件,像獵刀,弓,箭等之類。
全隊中只有林氏一位是婦人,在那時女子出獵是一件很不尋常之事,更何況是李家這等富貴之人。
李居良面貌顯得有些胖,清秀的面貌使人看來書生之氣較商賈之氣要重些,只是那一雙白哲的手如何能擎刀拿劍,張弓射虎?劍寧如此暗忖!
「只能撥撥算盤啊!」他心內微一笑,眼就自然地射出明亮的光芒。但他突然發覺自己這種想法對主人是多麼不敬,立刻垂手肅上且,恭敬地看著主人步進馬廄。
唐劍寧自幼受母親溫順的教養,心中對那「受人之祿,忠人之事。」的一句早已牢牢記住,是以他地位雖時如此低下,但絕不會存不滿和怨憤的表現。
「寧哥!寧哥!」一個童音輕輕在喚他,劍寧不需抬頭看也知是那頑皮的小少爺在呼喚他。
這李居良的獨子今年已有十二歲了,與他那姐姐相差兩歲,姐名李蘊華,弟名李蘊鐘,都是一般清秀而調皮搗蛋,家庭的寵愛,使他倆從不知天高地厚。
劍寧微一抬頭,正逢上車中林氏一雙犀利又溫柔的目光,在林氏的兩側正坐著兩小姐弟,在對自己作著鬼臉。
唐劍寧只覺雙頰有些發燒,在這種窮鄉僻壤中他從未看過有林氏般美一麗的婦女,即使當年自己以文秀出名的母親,也萬萬不及她的。
來李家工作也將近七年,劍寧能見著林氏的面卻不到七次,即是一年之中,最多只見一次。
「今天她……」突然劍寧想到自己不能稱林氏為「她」,雖是在心中想,也立刻改道。
「今天主母看來特別明艷!」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去讚美主母,或許他已長成了,如一個平常人般,對美的感受有極強的反應。
「媽!讓寧哥隨我們一塊兒去吧!寧哥騎術真好,姐同我都是他教的呢。」又是蘊鐘的聲音在說,旁邊蘊華也在幫著腔。
的確,他與兩位小主人感情很不錯,蘊華蘊鍾幾乎把他當親哥哥看待,只要一有空就會來纏著他玩,劍寧矯健的身手,和準確的騎射,很自然地成為孩子們心中崇拜的英雄人物。
唐劍寧從眼角處,也感覺得出林氏在笑了,從那柔美悅耳已極的聲音中,他想像得出林氏是笑得多麼美。
「整日聽你們念寧哥,寧哥,那位是寧哥呀?」
劍寧自然地抬起頭,正如看見蘊華,蘊鍾指著自己,道:「就是他!媽,你不知他騎術有多麼好!」
林氏含笑對唐劍寧點點頭,這次劍寧憑著敏銳已極的目光,很快將林氏面上每一個小部份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一笑使得嘴角微微翹起,鼻端皺起幾絲可愛的小紋,真可說是「含笑生春」了。
林氏似乎被劍寧明亮奪人的目光駭了一跳,她比劍寧還怏一步將眼光避開,雙頰竟無端湧起一抹紅雲。
「真奇怪,怎麼他的眼神如此令人不安?」兩人都有這種感覺。
人聲嘈雜,林氏很快被別的事物吸引過去,林蘊鍾見母親不肯置答,索性拉了姐姐跳下車來。
良馬一匹匹被牽著出來,李居良立在黑豹身側,看著他的隨身僕役為他整理鞍褥,臉上掛著得意的笑意。
的確,在大江之南,很少有像「黑豹」這般塞外名種的良駒了。
黑豹昂首吐氣,似乎知道她今日可大顯身手似的,格外透著神氣,那無一雜色的鬃毛,油黑得發亮。
「爸!爸!」兩個小調皮一下於全纏至李居良身上,蘊華心思巧些,知道要如何才能逼父親同意。她道:「爸,給我們三匹馬吧!」
李居良正高興在頭,含笑道:「你兩人要三匹幹什麼?」
蘊鍾爭著道:「我們要寧哥一塊去!」說著他指向一直恭立於旁的劍寧。
大約是平素兩個小鬼提得多了,李居良對「寧哥」兩字倒熟悉得緊,他仔細打量唐劍寧一番,憑他商人高人一等的目光,他看得出唐劍寧有一種不同於人的氣質。
唐劍寧那雙炯炯含神的眼睛,有力得似能博獅的臂膀,堅強得似塔山牆般的胸膛,使他想像得出,劍寧必是能接受得了份何戰鬥的一種人。這種人在他以往只看過一次,是他最佩服的,也是最怕的一種人。
「庭堅!庭堅!」他呼喚著劉總管的名字,劉總管很快的跑過來。
「這孩子是幾時來的?是那兒人啊?」李居良稱呼劍寧為孩子時真顯得有點不順口,但他尚是不知道劍寧的名字呢!
劉總管笑了,他一直對唐劍寧有好感,不單因劍寧勤勉奮發,而且劍寧的孝心真感動了他,因此好幾次劉總管想將劍寧調至內屋,但他並末接受。
「老爺是說他嗎?他叫劍寧,是唐家村的人,來這兒也快有七年了,真是個好青年。」
李居良聽著唐家村,似乎微微怔了怔,因為據他知道,唐家村的青年都是靠打漁為生,不打漁的必定是不尋常的。
「給他一匹馬,讓他陪蘊華,蘊鍾出獵!」李居良匆匆說完,立刻與賓客們交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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