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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韋千里被迫解秘籍 文 / 司馬翎

    韋千里目光到處,只見那條鹿腿只剩下一層乾枯的皮,只因拋擲下地之故,於皮一端露出半根白色的骨頭,顏色就像地上的白骨一樣,那是一種久經風吹雨打,日曬霜侵的枯白色。

    這怪人閃身又進了洞,晃眼間再出現洞外,手中又提著一條鹿腿。

    他微一側面,獨眼射出駭人光芒,盯在韋千里面上。

    「這是什麼功夫,你可知道?」話中隱隱帶著傲氣。

    韋千里戰戰兢兢道:「這是……白骨陰功……」

    那怪人大叫一聲,獨眼中的光芒,更是凌厲。韋千里雖不抬眼看他,也覺出那道駭人的眼光,停在自己身上。

    他戰兢地等待那一刻。

    那怪人道:「你從榆樹莊逃出來的?」

    他察覺語氣中似乎溫和一點,雖然仍然是那麼難聽刺耳,連忙點頭。

    那怪人立刻追問起榆樹莊的情形,一直到他得知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即將離開榆樹莊,便不再往下問了。

    他道:「我現在練的白骨陰功,乃是本門最歹毒的一種,稱為生死鎖。最是難練,稍有不慎,極易走火人魔,是以歷來都沒有人敢練。我練了三十年之久,還差一分火候,只須衝破脊骨近頸之處的生死鎖,便算是成功了,那時候,我立刻重出江湖,以這種生死鎖的白骨陰功,先將那廝剩下的一條腿再弄斷,教他痛苦個十天八天,然後凌遲處死……「韋千里亦懂亦不懂,瞪目無語,只知道這怪人一旦成功,那位全莊俱為之寒慄的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便會首先遭禍。

    那怪人這次不再吃肉,一徑將鹿腿平捧在雙掌之中。然後又渾身似顫非顫地用力起來,刺耳的啞嘶聲又撕破空山沉寂。

    韋千里忽然緊張起來,他不知是在替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著急呢,抑是為了這怪人練功太急,恐怕會走火入魔而擔心。

    那怪人猛然厲嘯一聲,韋千里打個寒噤,渾身毛髮直豎起來。

    只見那怪人撲地仆下,壓得地上的白骨拆響不止。

    不知歇了多久,韋千里那顆心才回到原處,定睛看時,只見那怪人直直俯仆在地上,立刻發覺情形不對,這不正是走火人魔的後果麼?

    他一骨碌起來,走到那怪人身邊,那怪人動彈一下,似乎還未曾死。

    韋千里這時不害怕了,蹲將下去,想將怪人抱起來,猛然覺得雙腕無力,只能將他翻個身。

    那怪人歪斜一邊的醜臉上,獨眼忽睜,緩緩道:「我死不了,我還要報仇,可不能死……」

    聲音十分沉著,韋千里以為他沒有事,便縮回雙手。

    「可是,我太心急了,大師兄一走,那廝便接任莊主,我想趕在他接任之時,將他殺死……」

    韋千里忽然沒有聽見他下面的話,心中癡想著道:「啊,也許召集的角聲,乃是大莊要離開,故此召集全莊之人,可是現在我已不能回去……「那怪人的聲音又鑽入他的耳朵,他道:「我還有幾天可活,死本來沒有什麼,可是沒有親手將那廝生剁,我死也不能瞑目。」

    豐千里心中一陣茫然,回頭四望.只見山谷圍疊,遮住天邊。

    這刻大概已午後未申之交,若真是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離開榆樹莊的話,一定已走得很遠了。」

    他只想到那位嬌小玲戲的董香梅,此刻已不知去了多遠,人海茫茫,此後恐怕再沒有相見之日,即使他願意讓她摔跤開心,也是沒有辦法實現的了,心中不覺悵惘之極,愣然瞧著漠漠長空。

    那怪人又說話了:「我這一身技藝想在未死之前傳給你可好?」

    韋千里從悵惘情思中,猛然味出話中之意,不覺大喜,連忙點頭不迭。

    「剛才我踢你一下,你恨我不?」

    韋千里哪曾恨過誰人,連忙說不。

    「嘿,大丈夫恩怨分明,你連恨也不會,我的技藝怎能傳給你這懦夫?」語氣極是決絕淒厲。

    韋千里怔一下,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在他想來,這怪人真是怪得不合情理,焉有要人恨他才肯傳授絕藝的,試想既是你,學了絕藝之後,豈不是授人以致死之柄?

    總之,他雖沒有細細忖想。但心裡卻滿是迷惑不解。

    「哼,你連恨人也不會,教你殺個仇人怎能辦得到?」那怪人陰沉地道:「我為了恨,獨個兒在這荒山中茹毛飲血地過了三十年,你這懦夫,卻不懂得恨,哼,哪配傳我的絕藝,學那天下無敵的白骨陰功?」

    韋千里忽然一股寒意直冒上心頭,想道:「這白骨陰功不學也罷,要我去殺人,我,我……」

    想到殺人,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

    「三十年前,白骨門下三英齊名,我便是老三奪魄郎君上官池「這位自稱奪魄郎君上官池的可怖怪人,忽然變得豪氣逼人地說出自己姓名。

    然而,他那醜陋駭人的外貌卻和外號中的郎君兩字大為衝突。他緩緩移動特別長的手,忽然將韋千里腕間脈門扣住,陣子中凶光一閃,淒厲一笑,道:「懦夫,你陪我死吧……」

    韋千里猛覺半邊身子一麻,五臟熱血逆湧,面色大變。

    他拼盡全身所有的力氣。然而腕脈生像給鐵技壓住,絲毫動彈不得。

    奪魄郎君上官池那只獨眼睜得更大,移向天上飄浮的白雲間,忽然厲聲笑起來。

    韋千里一方面是駭怕得冷汗直冒,一方面是難過得要死,但覺胸口作悶,喉間熱血翻湧欲出。

    淒厲的笑聲逐漸微小,可是他脈門被扣之處,仍然那麼堅牢沉重,使得他想稍微動一下也不可能。

    這可怖的怪人奪魄郎君上官池假如就此氣絕的話,那麼韋千里活生生地餓死於此山不可,因為那奪魄郎君上官池練功數十年,骨堅如鋼,即使死掉,那扣脈的手指仍不會鬆開。

    韋千里又毫無力氣動彈,焉能不活活餓死。

    這時,奪魄郎君上官池不住地喘息,似乎因剛才運勁用力,使得體內十分痛苦,不過,從他獨眼中的神氣看來,卻又似乎不致於就此死掉。

    韋千里痛苦得快要暈厥,俯髒間血氣湧,冷汗涔涔而出。

    奪魄郎君上官池大大喘息幾下之後,單獨無兩的眼光,從天空移回到他的面上。

    韋千里忽然覺得他那鐵箍也似的五指,稍為放鬆一點,登時血脈經脈,氣納丹田,宛如從地獄回到人間。

    奪魄郎君上官池緩緩嘶啞地道:「你會讀書寫字嗎?」

    韋千里戰慄一下,不知自己應該說會抑是不會?

    猛聽那怪人鼻孔中哼一聲,韋千里心中一陣慌急,連忙結結巴巴地道:「會,會,小的……「

    奪魄郎君上官池眼光閃動一下,沒有再盯住他,眼皮不住地動,似乎在忖想著一樁要緊之事。

    韋千里好像覺得他的神色不善,心裡一陣駭亂,那只被扣住的手不知不覺地掙動一下。

    忽然腕間一鬆,竟然掙出怪人如鋼的五指。

    他下意識地雙腿一用力,打算站起來。

    哪知雙腿其軟如綿,竟沒有移動分毫。

    奪魄郎君上官池冷冷道:「你為什麼不逃走?」

    韋千里吶吶道:「小的……小的不敢!」

    他不屑地低哼一聲,鄙夷地睨他一眼,然後,深深吸一口氣,竟然慢慢地坐起來。身軀下面的白骨,被壓得勒勒地響。

    跟著緩緩伸出那雙特別長的手臂,將那雙挺直的腿搬成盤坐的姿勢。在搬移雙腿之時,掌心中掉下半截骨頭。

    原來奪魄郎君上官池心計詭毒,情知自己一口氣緩過來,上半身已能動彈。卻好韋千里微微一掙,他便鬆開五指,另一隻手掌,卻暗中捏了一根碎骨,打算韋千里若是起身逃走時,便給他一下重的。以他此刻殘餘的功力,要用那骨頭作暗器殺死韋千里,仍然是舉手之勞而已。

    奪魄郎君上官池忽然興奮地道:「嘿,也許我死不了?這生死鎖的功夫,天下至險至毒,但我仍沒有立刻死掉,或者還可挽救……」

    韋千里不知他叨念些什麼,卻為了褲襠一片涼濕,甚是難受,便用雙手支地,幫助著爬起身來。

    奪魄郎君上官池用那只獨眼細瞧他一眼,斷定他並非想逃走,便自言自語道:「我可不能這樣便放棄了復仇之望,我非強撐著這口氣,去把那廝的獨腳也弄斷不可。」

    這種鐫刻人骨的仇恨,竟是這麼深刻可怖,使得韋千里打個寒噤,冷氣直冒上心頭。

    「想我當年奪魄郎君上官地是何等風流人物,不道那廝因妒情之故,竟然同門相殘,不顧兄弟之義,你可知道白骨教的迷魂倩女呂明玉?不,你怎會知道?當她威震天下之時,你還未出世呢……」

    他歇了一下,醜陋可怖的臉孔上,忽然起了變化。本來,在那只剩下半邊的歪臉上,那是不可能看出什麼表情變化來。

    然而正因為他的臉是這麼恐怖難看。故此當他一提起這位迷魂倩女呂明玉的名字時,那種懷念追憶的眼光和神情,反而令人更加容易感覺出來。

    韋千里不覺因他忽然變得近人情而多了一份驚愣。

    「她長得是這麼美麗,以致當我離開榆樹莊六年之後,因師父之喪而歸來,再見到那位小師妹之時;我也立刻為之神魂顛倒,無怪僅僅在數年時間,她已名震天下武林,得到迷魂倩女的外號。」

    他又歇了一下,悵惘地噓一口氣。

    此刻,唯有這個懦弱的少年,是他自從遭遇禍變以來的唯一訴說對象。他向來將報仇和痛苦,深深地嵌在心底,也因為有了仇恨,才能夠支持他渡過這苦楚的歲月。

    「她的確太美了,連大哥也有點不能自持,那個殘廢更加不必說了。」

    他所說的大哥,便是七步追魂董元任。殘廢便是鐵掌屠夫薄一足。

    他醜陋地笑一下,繼續道:「可是大哥已有了妻室,而且他最能夠自制。但老二卻大大不同,那鬼心思全莊的人都知道。哼,他不過比我懂得舞文弄墨,什麼風呀!月呀!把她的心都騙得活動了。」

    說到這裡,又略略停頓,那種嘿然無語的神態,似乎剛才所說的話,對他甚是刺激,不過他只稍為停頓一下而已,緊跟著便傲然地大聲道:「可是我比他年輕和漂亮,雖然不大識字,但師妹也很有點意思……」

    韋千里這時聽出趣味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用那雙明亮烏黑的眼睛,凝瞧著他。

    他輕輕歎息一聲,道:「我縱橫江湖十年有餘,平生所見到的女孩子,簡直數不清楚,可是,就沒有一個可以和她相比。她像天上的太陽,那強烈的光芒和熱力,使人不能仰視……」

    「她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呢?小的未曾聽說過嘛!」

    奪魄郎君上官池猛然震動一下,緩緩垂下目光。

    隔了一會,他陰沉地道:「她早就死了,那美麗醉人的聲音笑貌,惹人遐思的胴體,早已從這人世上消逝,如今己化為塵土……」

    韋千里難過地啊一聲:「她死了?真是天妒紅顏,自古以來,往往都是這樣,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他掉了一句詩文,悵悵地吟誦出來。

    奪魄郎君上官池雖說不識字,但這種詩句卻是懂得的。

    「她乃死在我的掌下……」

    話句生像是從岩石中迸出來,極為枯澀堅硬。

    「只因我發覺她敢情並不愛我,卻愛上莊上一個年輕的下人。這件事被我無意撞破,不知怎的竟然狠起心腸,將她一掌打死。」

    韋千里目瞪口呆地愣住,差點兒不能透氣。

    「於是,那老二便和我拼起來,我知道這樁事若不是那殘廢插上一腳,師妹大概不會愛上那小子的。故此我一腔怒氣,也發洩在他身上。打鬥結果,兩敗俱傷。他給我打斷一條腿,我也被他鐵掌括壞了臉孔……

    他兩隻手動一下,似乎想用兩掌掩住臉孔,但他終於忍住不動。

    「那時候,大哥恰好有事外出,到他回來時,我和老二俱在莊中養傷。可恨他聽了老二的話,把我給趕出來。那時,我仍負著相當沉重的內傷。經過好久的掙扎,才來到這裡。細想起來,我這次練生死鎖的功夫不能成功,也許便因當日之傷,沒有徹底痊癒之故。這三十年來,起初的十年,我簡直是在鬼城中捱命,許多次差點兒到九泉之下,和我那師妹見面……」

    韋千里被他這段慘厲的往事,駭得渾身毛豎。然而,他也瞭解這怪人何以會在這荒山窮嶺中,居住了三十年之久的緣故。

    他能夠幻想出當年這怪人渾身血污,手足並用地在山嶺棘林亂石之中,匍匐求生時那種慘況,這種經歷,大概連他也能夠生出無限的仇恨,何況其中另有別的原因?

    沉寂統治了四山,韋千里哆嗦一下,怯怯問道:「那麼那個年輕的下人呢?」

    奪魄郎君上官池冷哼一聲,似乎對這個問題不屑回答。

    「幸虧我在擊斃師妹之後,便偷了她所保管的本門秘籍在身上藏著。這些年來我能夠活下來,全靠那本秘籍上繪有一個圖形。這圖形正是師父不肯教我的一個最重要圖形,哼。你不知師父,他的心眼多著哩!我們三個師兄弟,所學的武功俱有所長。然而每一個人都漏了一點兒破綻,自己再也沒法練得再精深。我一懂了那圖形,功力便邁進一大步,故此能夠硬生生將那內傷鎮住,否則,我早就埋骨空山了韋千里聽到此處,似懂非懂,但仍然不住點頭。

    「你既認得宇,那很好,那本秘籍上的文字,我雖然懂得不少,但卻一點也不明白其中意義。現在你到洞裡去,把角落裡那塊石頭移開,將秘籍取出來,也許記載著救治走火入魔的方法……」

    韋千里站起來,但覺雙腿疲軟無力,他一徑走向那矮小的石洞,心裡想走快些,但雙腿卻不聽他的指揮。

    奪魄郎君上官池一見他腳下發虛,便知其故。於是也沒有叱罵催他。隨手在地上拾起一根骨頭,捏在掌心中,那只獨眼,卻注定韋千里的動作。

    他忽然大聲道:「你別亂翻那本秘籍,記住……」

    韋千里已走到石洞前,聽見他的囑咐,便應了一聲。

    石洞中傳出回聲,把他嚇了一跳。

    他彎腰鑽人石洞中,但覺洞中一股臭味,只鑽進大半丈,豁然變得寬大,卻是個丈許方圓的石室。

    匆匆四下一瞥,只見近洞上血跡斑斑,腥氣瀰漫,一隻死鹿,還剩下半身,勝中的腸臟流了一地。

    卻見還有一個洞穴,當下再走過去,俯身鑽進去,這洞只有半丈餘深,便到了盡頭。

    他藉著微弱的光線細瞧,這裡面極為狹窄,大約只有六七尺高,四尺來闊。但四壁甚是光滑,地上也甚平坦,而且靠著裡面的地上,枯葉鋪得厚厚的。卻因為地方太窄,決容不下一個人臥倒。

    「難道他不必睡覺麼?」他驚訝地忖想:「這些枯葉鋪在這兒幹嗎?」

    眼光落在角落裡,那兒果然有塊磨盤大的石頭,覆蓋在另一塊更大一點的石頭上。

    他跪下去伸手去搬那塊石頭。

    這塊石頭雖然不小,但只有寸許厚,故此並不沉重。可是韋千里早就手足俱軟,竟然十分吃力才將石頭移到一旁。

    只見其下的石頭,有個尺許大的凹槽,槽中放著一本書。

    這後洞中光線十分暗淡,可是那本書卻燦爛閃爍出銀光,非常奪目。

    他愣一下,這才伸出手去拿。

    把這本秘籍拿到眼前,猛然發現閃爍的銀光,原來是書面上的四個字,那是紫府奇書四個字。書面和書底都相當硬淨,不知是何物所制。

    他真個不敢翻動,小心地捧著那本銀光閃閃的奇書,一徑鑽出洞外。

    乍一抬頭,洞外丈餘處那塊大石之前,也不見那奪魄郎君上官池的蹤跡。

    他驚訝地咦一聲,洞口左邊有人冷冷道:「我在這裡呢!「循著聲音,側面一瞧,只見那醜惡可怖的獨眼怪人,盤膝背貼著石壁而坐。

    原來這一會兒功夫,那奪魄郎君上官池到底根基深厚,已經稍為恢復過來,便以雙手代足,挪到石洞旁邊,凝神側耳,細察洞中聲音,這一下居心何在,顯而易見。

    韋千里走過去,雙手捧書遞給他。

    他微微搖頭道:「你把第一頁揭開。」

    韋千里如命揭開第一頁,這時才發覺這堅硬的書面,乃是一種精緻光滑而堅硬的皮革所制,也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顏色極是潔白。

    書面內頁以原筆題著幾行字,寫得龍飛鳳舞,力透紙背,結構風流,命意瀟灑。

    他正在心中念道:「險夷生死,匯容滯留,斯人憒昧,秘鎖奇四!」

    其下並無題署,也沒有年月。

    韋千里心中迷茫,不知這四句的意思。

    書面雖然堅硬,但書中紙頁,卻是極為軟薄。質地似絹而非絹,薄如蟬翼而不透明。

    第一頁已經撕掉,靠邊底處分明可見撕得不整齊的碎邊。

    這樣,最上面的一頁,便是原來的第二頁。但見整頁僅是一幅圖畫。

    背景是一片光禿禿的樹林,天色甚是黯淡。

    樹林前有枝幡桿,其中一支三角形的令旗。只因這幅圖書,乃是工筆細描,故此那令旗描繪得十分生動。

    但見黑底白間,中間一個骷髏頭,下面交叉著兩根骷骨。這支令旗豎在桿頂上,因體積不配,顯見不大合適。

    整幅畫勾出慘淡可怖的意象,使得韋千里暗中直打寒噤。

    再看下面寫著得令者昌四個蠅頭小子。

    耳邊但聽奪魄郎君上官池陰沉地道:「翻第二頁!」他抬眼一瞥,只見奪魄郎君上官池那可怖的醜臉上,面色沉寒凝重。

    他連忙低頭去翻第二頁,卻也是幅圖畫。

    整幅畫面仍然保持那種陰森可怖的氣氛,背景依舊是在那片光禿禿的樹林之前。但旗桿上卻不見了那支白骨令。

    滿地的白骨縱橫,天色陰沉得快要壓在地上似的。

    他大大喘一口氣,彷彿也被這陰森沉重和恐怖的氣氛壓得透不過氣來。心中忽然想起那柄令旗,還插在榆樹谷中的大榆樹身上。

    耳邊一個冰冷的聲音升起來:「我們白骨門的至寶白骨令,乃是掌門人的信物。若是此令被人毀掉,本門便齊遭禍劫。掌門人必須率領本門一應弟子,任由那能毀令之人處置,雖粉身碎骨,決無兩言。記得我入門時,也曾發過重誓,遵守這條規條……」

    韋千里不知他所說的白骨令是什麼東西,只好唯唯以應。

    這幅圖下面題著天殊地滅四個字。

    在這幅慘厲陰森的圖畫之下,加上這四個字,就像是那神秘的咒語般,份外增加恐怖的味道。

    「翻第三頁……」

    語音未歇,韋千里已急急揭過。

    只見這幅圖畫,仍然是以那光禿得可怕的樹林為背景,天色依舊是那麼陰沉。

    樹林之前,一個道裝老人,閒散地站著,腳下不七不八,上面是左掌當胸,右掌半伸,臂彎微屈。

    另外還有些虛線,腳下的可看不清楚,但上面手掌的虛線,卻十分清楚地表現右掌收回,左掌遞出。

    這幅圖上沒有題字,他看到那道裝老人,神態栩栩如生,凹目挺鼻,眉濃嘴尖,竟是含有一種令人說不出的邪惡凶殘的味道。

    他趕忙把眼光移開。

    「翻第四頁!」奪魄郎君上官池道:「懦夫!看圖畫也駭怕麼?」末後兩句話,大有斥責和不滿之意。

    韋千里哪敢應聲,連忙依命翻過一頁。

    畫面上再沒有背景,只有那道裝老人,獨個兒在圖畫中,作出邁步欲走的姿勢,這番虛線極多,使人眼花繚亂。

    「這是本門行功心法,乃是通往上乘陰功的必由之徑,功效極著,聽我師父講解,這行功五式,最能補助內功火候精修。不但對本門的白骨陰功助力至宏,便其他家派的內功,若通曉了我白骨門的行功五式,立見靈效,有事半功倍之妙。當年我身負內功,轉動不便,可是勉強掙扎著勤練這行功五式,不數日工夫,便可起身行走。呶,你瞧,這個是第一式,屬中央土,第二式踏坎位,屬癸水,第三式走兌位,屬乙木。第四式赴離位,屬內火,第五式轉良位,屬庚金。然後歸元復本,重反戌土。這行功五式我因治傷之故,是以最有心得,可惜你沒有見過本門弟子練功時光景,否則,你便知道他們依照這秘籍上的部位尺寸而練,靈效只有一半,應該是手足並出時,各減五寸才對……」

    韋千里仔細瞧著那圖形,耳聽那怪人傲然地在述說,忽然明白〔這正是榆樹莊中晨夕必見的架式。

    那是另外一對年輕的兄弟,複姓歐陽,大的單名昆,小的單名煜,乃是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的徒弟。他們晨夕勤練,故此他看都看得熱了。

    「翻第五頁……」他那陰沉的聲音,把韋千里驚醒,連忙依命翻動。

    只見畫上那道裝老人,改為坐馬半蹲之式,手足之間,虛線甚多。

    「這便是白骨陰功的第一式!」奪魄郎君上官池道:「其中暗含一套厲害掌法。快,翻第六頁……」

    韋千里連忙又翻了一頁,只見那道裝老人已變為半蹲半坐之式,虛線仍然是那麼多,複雜得使他看不出所以然來。

    事實上這白骨陰功,乃是內家功夫,講究要調元運氣、水火相濟,再配合身形架式,內外兼修。

    這樣,才能得到臻至高至妙的境界。光是打坐練功,縱然火候精純,也不過如金剛泥像,無能出手。

    光是練表面的架式,則等於空心老倌,一戮即穿。

    是以即使韋千里能夠記下來,最多也不過依樣畫葫蘆,毫無用處。

    他再揭第七頁,這是個坐功圖。那道裝老人渾身赤裸,盤膝而坐,渾身經脈間,一道紅線縱橫結走。

    第八頁也是坐功圖像,那道裝老人赤裸著身軀,卻是背面而坐,也是一道紅線,貫行全身。

    第九頁卻是個站著的圖樣,那道裝老人依然赤裸,雙手平伸,掌心向上。渾身一道紅線,交錯貫行。

    圖下注著生死鎖三個大的字。再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他還未曾看清楚,奪魄郎君上官地已厲聲道:「這些字是什麼意思?快說,快說他不要抬目去瞧,便已感覺出這個積恨多年,誓圖雪恥的白骨門高手,此時已失去矜持,極為焦急地希望在那一行字中,能夠尋出解救走火入魔的神奇方法。

    他忽作奇想,忖道:「任是一世英雄,處身在這渺茫的希望之前,也將會不克自持啊!

    古昔氣吞萬里的西楚霸王項羽,在烏江之濱,遙望江東,雲氣黯然,那時候他作什麼希望呢?他為什麼這樣便放棄呢?」

    「嘿,你看明白了沒有,是怎樣說啊?「他慘厲地怒叫起來,可是,後面那句話的語氣,又放軟了許多。

    韋千里矍然而覺,連忙誦讀那行小字:

    「造化同功,疊卵之凶,

    偃苗助長,期旬而終,

    用四兼後,得大神通。」

    奪魄郎君上官池厲聲叫道:「什麼凶啊?快說來聽!」

    韋千里心中寒顫一下,因為這刻他已明白這幾句的一部份意義。起初的兩句是說這種生死鎖的功夫,能參造化之功,可是,他像疊卵那般凶險。如果像戰國那位宋人那樣,嫌田中苗長得不夠快,把苗拔起一點兒。

    這種急於求功的方法,最為危險,故此有期旬而終的結論。意思是滿了一旬之期(即十天),生命便告終結。最末後的兩句,第一句用四兼後,便不知作何解法?得大神通這句當然懂得。

    他害怕的是如果說出真相,則這個恐怕會立刻殺死他。因為韋千里雖然並非善揣人意,但他卻深深感覺得出這位怪人對於這幾句話的期望。

    他手指動一下,像是要去揭下一頁。

    奪魄郎君上官池哼了一聲,出手如風,一下子把秘籍奪回。

    這本秘籍一合攏起來,畫面上那紫府奇書四個銀字,便向著天空,閃爍起銀光。

    他囁嚅一下,道:「小的……小的雖然認得那些字,但不大懂其中之意……」

    他本是大著膽說出來,一心以為這個森冷的怪人,或者會因之而激怒,不知會有什麼苦頭吃了。

    可是,奪魄郎君上官池猛然點頭,道:「對,這是本奇書秘籍,書裡字中之意義,自然十分深奧,你再細看一遍,慢慢想一下……」

    說著話,把那紫府奇書又遞過來。

    跟著又叮囑道:「你不得胡亂翻動,知道麼?」

    韋千里接過那本白皮銀字的奇書,戰戰兢兢地再打開來。

    翻到第九頁生死鎖之處,細細瞧一會,故意裝出茫然的神情。

    這一下可真地把魔頭蒙住,只因韋千里給他的印象是膽小如鼠,十足的懦夫,豈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欺騙他?

    「你再細細想想,不必慌張,要知道這本書乃是白骨門歷代秘傳至寶。當我看到第九個圖形之時,才知道本身真元之氣和那一點三昧真火經行的脈穴是怎樣走法。可是,我心太急了,這本秘籍乃是當年我師父酒醉之後,無意露出口風,僅我一個人知道。但這三十年來,我一直都不能解釋何以師父不將秘籍傳給大哥,反而擺在師妹房中一個小巧機關內之謎。怎樣?你明白了什麼?」

    韋千里本是雙眼注視在書中,心裡頭慌慌亂亂地聽他說話。不知如何點一下頭,惹來那奪魄郎君上官池的詢問。

    這時,他並不知道人家會錯意,還以為自己的作偽被他窺破,駭得渾身冷汗直冒,忙亂地應道:「小的只猜出好像是說,煉這功夫不能心急,否則十分凶險,大概十天便要……」

    下面那句死字,始終說不出來。

    奪魄郎君上官池如何會不明白,厲聲一叫,倏地伸手扣著他左腕間脈門,凶凶道:「你看清楚了,真是這樣?「

    可憐韋千里被他一扣脈門,三魂七魄走散了大半,胸臆間血氣翻騰邊沖,比死掉還要難過。

    可是在昏昏迷迷之中,他仍然應了聲是。

    奪魄郎君上官池那只獨眼中凶光一閃,形狀駭人之極。

    韋千里右手拿著那本紫府奇書,這刻忽然一滑,拇指扣開下面的書頁,跟著掉向地上。

    奪魄郎君上官池面色一變,定睛去瞧韋千里的臉孔。原來他方纔還有一點還未曾說出來的,便是這本紫府奇書第一頁被撕掉之故,乃因一來上面全是記載著煉功秘訣。二來另外又註明由生死鎖那一頁起,後面還剩下兩頁空白之紙,卻是粘合在一起,頁邊附有天下之毒,只要得書之人貪求奇功,胡亂翻開,立刻便會中毒死亡。是以自昔至今,這後面的兩頁都沒有翻開過。

    這時,奪魄郎君上官池那只扣著韋千里的手,連忙用力猛一摔開,唯恐那天下之絕毒,會傳染到他身上。

    韋千里的身軀打個旋,噗地倒向地上,動也不動。

    他的右手應在身軀之下,左手卻直伸出來,掌肘間現出青紫之色。

    奪魄郎君上官池驟然嗅到臭味,大吃一驚,忖道:「莫非這便是那本秘籍上絕毒的氣味?我得躲開一點……」

    雙手送連用力,身形已退後兩丈遠,仍是盤膝而坐的樣子。

    他又繼續想道:「幸虧我夠機警,若不趕快摔開手時,恐怕那天下之絕毒,已傳至我身上……」

    然而,慶幸之念尚未轉完,猛然覺得心頭發麻,呼吸急促,直是透不過氣來的樣子。

    要知他本來已經走火入魔,全仗著三十年來,空山苦練,成就了一身湛深純厚的功力。

    是以尚能支持著不致立刻全身僵木,麻痺而死。

    可是這時因害怕紫府奇書上的絕毒,退避時用力過度,即使武功深厚,也禁不住這種在用力的情形,當時立刻便呈現極嚴重的惡劣後果,全身逐漸僵木,神智也隨著身體機能的喪失而陷人昏迷之境。

    那本紫府奇書靜靜地躺在亂石地上。書面向著天空,那四個銀字閃起萬點光芒。人世間一切榮辱生死,對於這本靜默地躺在地上的奇書,並沒有一點兒關係。

    這時,在滔滔南下的漢水,四艘雙桅大船,同時順流而下。

    當先那艘大船,吃水較淺,顯然沒有載著什麼沉重的貨物或傢俱。但後面的三艘卻顯得沉重得多,水手也比第一艘多些。

    天氣甚是晴朗,江風把炎夏的毒熱驅走老遠。

    董香梅自個兒倚在船舷邊,偶然凝瞧著岸上風光。

    江浪拍擊著船底,十分有規律地響著,久而久之,變成極為單調的節奏。

    她厭煩地噓一口氣,可是,她卻無能躲避開這單調而重複的節奏。於是,在她那雙澄澈烏亮的大眼睛中,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慍色。

    她身後步履橐橐響起來,又變成另一種單調可厭的節奏。她知道那人是誰,可是,這刻她一點心情也沒有。故此,她倚在舷上,動也不動。

    江風吹掠起她飄垂肩後的頭髮,輕輕向後面飄飛起來。然而,她的心情卻和這輕盈的秀髮,成為極強烈的對比。

    「我一定給你點顏色看……」她含糊地喃喃自語:「哦可不是好欺負的……」

    「師妹,你在瞧什麼?」步履聲忽然停止,卻被一種極為冷酷的語聲所代替。她搖搖頭,沒有答話。

    步聲又響起來,那是向船艙走去。

    但到了那一頭,又回轉來,在她身後停住。

    「師妹,你別老在太陽下站著,仔細給曬得像塊黑炭……」

    「師妹,你何必胡思亂想,老實說……」聲音忽然壓得很低:「老實說,我曲士英也在深心裡思念我那過世半載的師母……」

    那冷酷的聲音中,居然流露出不少感情。

    董香梅肩膀聳一下,響亮地抽一下鼻子。

    「那生像是我曲士英生身之母般……」他在後面繼續說。

    這刻,因為那少女沒有回轉頭,故此他面對著那窕窈的背影,似乎較為容易說出帶有感情的話。

    「如今這位師母,雖然對我仍是蠻好的,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懷念那位將我撫育成人的師母。但願她在天之靈,能夠平靜地安息,我想,活著的人,雖然受點折磨,又有什麼了不起呢?」

    董香梅冷不防回轉身軀,明亮的眼光透過掛著滿是晶瑩淚花的眼睫毛,像是用清水洗滌過那麼明淨。

    她瞧見這位冷若冰霜,硬如鋼鐵的師兄,面上還留著感情激動的痕跡。忽然發覺往常那種陌生之感,一下子已完全消失。

    小閻羅山士英趕快收斂起帶著感情的表情時,驀然風聲壓體。

    他猛然吃一驚,卻不自覺的地展開雙手。

    董香梅嬌小的身軀,已經伏在他的懷中,幽香陣陣直沁人他的鼻端。

    他們這一對師兄妹,從來沒有交談過十句話以上,總是不歡而散。

    然而此刻卻是如此的近,竟是溫香軟玉地抱個滿懷。曲士英行走江湖間,日子已經不少,人生經驗當然十分豐富。這時卻心中一軟,攏臂將她抱住,輕輕呵慰地道:「師妹,師哥可是偏幫著你的……」

    董香梅但覺鼻子一酸,十分感動地流下兩行珠淚。這些淚水卻都沾染在曲士英湖青色的長衫上。

    她忽然覺得十分暢快,那是因為眼淚能夠痛快地奪眶而出的緣故。以往,她只能躲在被窩裡,靜靜地偷泣。

    在白天時,她堅強得像一座岩石的山,在人前連歎息也沒有歎過一次。

    因此,沒有人會知道她那尚未成熟少女的心,已經充滿了極複雜的情緒。而且,最核心處卻是最脆弱的一點。

    現在,她得到一位瞭解和同情她的人,而這個人竟是以冷酷馳名天下的小閻羅曲士英,這教她如何能不感動?

    曲士英極迅速地四下瞥視一眼,船上操作的水手,全都裝作瞧不見他們的情形。船艙門半掩著,可以瞧見那個雕著花紋的黃銅門柄。但沒有一點有人將要出來的預兆。

    於是,他輕輕地拍她的背,跟著用衣袖替她拭去淚痕。然而,她的眼淚流下的這麼快,以致愈拭愈發淚痕斑斑。

    她低嚶一聲,把臉孔完全埋在他的胸口。小閻羅曲士英輕輕歎口氣,低聲道:「師妹,你可不是個愛流淚的女孩子啊……」

    她的肩膀溫柔地抽搐著,曲士英雙臂合起來,將她完全圍攏在懷中。

    忽然,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心跳,神經驟然間緊緊繃住,他回頭一瞥,艙口毫無動靜。轉回頭,女孩幽香又襲向鼻端。

    他暗自皺眉,忖道:「我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人,怎麼還會被個小女孩嚇得心兒亂跳?」

    他又警覺地回頭去瞧,仍然沒有什麼動靜。

    「要是師父這刻出來瞧見,我和她怕都非給他大解八塊不可。」

    這個思想的確是個極沉重的負擔。可是,仍然無法穩住那搖蕩的心旌。他不自覺地用力抱得緊一點。

    董香梅像只依人小鳥般匿伏在他的懷中。她是這麼嬌小,以致曲士英稍為抱緊一點,她雙腳便離開船板。不過,她雖然小的像香扇墜般。但身材卻勻稱豐滿,一點不像十四歲的女孩子。

    曲士英心中一陣刺激,霎時間忘其所以低下頭,吻在她軟滑白淨的額上。

    艙門那邊傳來輕微的響動,但曲士英此刻耳目已經失靈,竟然沒有察覺。

    一個花信年華的少婦,裊裊地走出艙來。她滿頭的珠翠,在日光下閃閃發亮。

    這位少婦長得風韻動人,身材豐滿之極。尤其那對水汪汪的媚眼,十分魅力動人。

    她出艙之後,隨便地站在門口,眼光落向白茫茫的江心,舒暢地吸一口氣,然後,眼光收回來,緩緩在船上移動。

    她忽然嫵媚地嬌笑一下,婀娜地移步走過去。

    她徑直地走到一個人跟前,貝齒微露,道:「你們在瞧什麼?」

    那人正是曲士英,他那白淨的臉上,立刻紅暈微現。

    他躲身行了一禮,道:「師母也出來瞧瞧麼?我不過隨意站站而已。」

    董香梅伏在舷上,背向著他們,一任兩人問答,卻沒有轉過頭來。

    那少婦嬌媚地笑一下,道:「這天氣真不錯啊,明天早晨我們就可以到襄陽了,是麼?」她詢問地投曲士英以一瞥。

    小閻羅曲士英點點頭,她繼續道:「過了襄陽,直放武昌,一直到江南的杭州,啊,那個地方太美了,我常常在夢中回到杭州,泛舟西子湖上。現在,我們真個往杭州去,的確太令人興奮了,你去過杭州嗎?」

    她的聲音十分嬌軟,一點沒有董香梅那種鏗鏘的調子。這種柔軟嬌媚的聲音,最能夠打動男人的心。特別是其中含有一點夢幻的味道。

    小閻羅曲士英點點頭,道:「杭州是去過好幾次,但卻十分匆忙,並沒有領略到西湖的風光……」

    她憶念似的將目光移向江心,輕輕道:「那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她拖長了調子,動聽地念出蘇東坡的詩句。

    董香梅輕輕哼一聲,小閻羅曲士英連忙跟著咳嗽一聲,但見這位嬌媚艷麗的少婦,仍然凝眸瞧著滔滔的江水,他才暗中寬心地吁口氣。

    她忽然又道:「我自從五年前離開杭州,關山飄泊,人海浮沉,一時說不完那遭遇,可是,我在夢中,仍然不能忘懷故鄉醉人的風光,和那無憂無慮的歲月……」

    小閻羅曲士英唯唯應一聲,可是打心裡頭奇怪出來,忖道:「今天太古怪哪,怎麼兩位都流露出真感情來?難道是天氣的關係?」他略略地忖想一下,但不知不覺對這位艷麗年輕的師母,改變了許多觀念。

    他知道這位師母乃是一位病死豫鄂交界官宦的女兒。本來只有父女兩人,如今老父一死,這位王若蘭便成了委地落花。直到董元任妻喪兩個月之後,忽然看上了她,便娶為填房。

    只因夫老妻嫩,王若蘭便甚是得到董元任寵愛,尤其她知書識字,針線女紅,都十分嫻熟。

    一種大家風度,使得那鐵面石心的黑道魁首完全傾倒在石榴裙下。

    青春到底是無法計算價值的東西,一任董元任如何在名望震駭天下,但在她的煥發的青春之前,卻不得不屈服而產生一種距離。紅顏白髮,終究並非容易融洽無間地相愛。

    她雖然深知七步追魂董元任心狠手辣。那因距離而生的幽怨,仍不時流露出來,這真叫七步追魂董元任又是生愛,又是自卑。

    終於,這位名震一代的黑道魁首,為了博得美人一笑,便決定離開榆樹莊,定居在她那山水勝地的故鄉杭州。

    小閻羅曲士英雖然要恭敬地稱呼這位人做師母,但事實上以他的年齡以及江湖閱歷,眼光當然比她博遠得多。而且他自小便隨著七步追魂董元任,比她更能夠洞察出董元任真正的喜怒和感情。

    他早知道這裡面潛伏著危機,所以他十分小心翼翼地戒備著,免致招受無辜的罪禍。

    他道:「我是個粗人,可真不懂那些山水樹木有什麼看頭的……」

    冷酷的聲音,立刻把她驚醒,她輕輕歎口氣。

    曲士英暗喜自己所謀成功,忽聽董香梅也輕輕歎口氣,似是同情他而發出,不覺心中大詫。

    董夫人王若蘭再也搭腔不上,便娜裊地走回艙去。

    小閻羅曲士英立刻問道:「師妹你剛才歎什麼氣?」

    董香梅回轉身軀,大眼睛在他面上一溜,小閻羅曲士英的心忽然跳一下。

    她道:「哦不知道,可是,在那時候,我忽然不恨她。反而你,你那冷澀的談話,使我覺得十分討厭……」

    曲士英面色微沉,口中輕輕重複道:「十分討厭,十分討厭……」

    她一下子又轉身向著江心,不再言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岸上風物大有所變,終於,他們到了草長鶯飛的江南。踏上山明水秀的杭州。

    七步追魂董元任挾巨萬之資,有什麼可愁的?立刻在郊外買了一棟寬宏的房子。另外又置了許多產業。

    只因董元任的獨生兒子董紹宗乃是朝廷命官,故此董元任成為真正的老太爺,加上資財豐厚,於是一個月功夫不到,便成為杭州極有名望的大晉神。

    七步追魂董元任似乎十分熱衷於這種正當的名位,一點不覺得酬酢往來的厭煩。倒是小閻羅曲士英有點受不住。

    董夫人王若蘭在定居之後,便十分興頭地遊湖觀潮。西湖勝地,自唐李沁蓄水溉田,之後,白居易、蘇軾相繼築堤,便名傾天下。

    七步追魂董元任只和她同去兩次,之後,便由曲士英和董香梅陪同她一道去,自家備有相當華麗的畫肪,蕩漾湖上,遊遍六橋三竺。

    過了個把月之後,七步追魂董元任忽然拿同小閻羅曲士英,離開這酉子湖的深院大宅。

    行色顯得有點匆遽,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了何故而遠行,連王若蘭也不知。

    這天傍晚時分,董夫人王若蘭命人吩咐管家許保備舫,又命一個丫環去請董香梅同游西湖。

    一忽兒,那丫環回報說董姑娘不去,她感喟一聲,便帶著兩個侍婢,還有那管家許保,一同解舫出湖。

    那許保乃是董元任得力心腹之人,年約五旬,長相十分老成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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