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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濃濃悵惘 文 / 司馬翎

    在秋風中已經半禿的棗樹高達三丈餘,枝椏都很粗大。任何人一望而知這棵棗樹至少活了百餘年。因為棗樹紋理細緻木質堅韌,所以長得很慢。不像南方許多樹木長得很快但質地鬆軟,除了當柴燒之外,派不上其他用場。

    棗樹雖然很老很高大,卻不是主角。主角竟是附在兩丈左右樹幹上的潘夫人。她那曲線起伏能使男人流口水的身材,現在變成一截枯禿了的橫椏一樣。

    她偽裝得極妙。何況在夜色掩護下,就算有人在樹下仰頭細瞧,保證看不出絲毫不妥。

    潘夫人遙望著一個燈火通明的窗戶。窗紙內偶然有人影閃動。

    窗內人影當然是「冷血」李十八。不,也可能是幸子——微胖白皙圓臉的女人。

    李十八現在跟她談話麼?她服侍李十八吃東西?抑是老早已在床上黏成一塊?

    最後面的猜想使她心跳加速。下午時分她可也不正是跟他在床上黏成一塊?而且都是赤裸裸最原始狀態中?

    她記得他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尤其是他靈活有力的手掌搓摸她遍體,更尤其他暖熱嘴唇亦吻遍每一寸肌膚。這時她已完全軟化完全崩潰,她甚至用身體和纖美的手向他作強烈的要求表示。

    誰知李十八居然不肯越雷池一步,儘管他巳表現出男性的雄風氣概。但仍然頑固地保留最後防線。也可形容為不作最後的攻擊。

    他是不是因為想到她是潘占元的末亡人,潘占元卻是死於他劍下,所以不敢也不肯佔有她?

    抑是因為她開始時拒絕他,所以他也……?

    潘占元那英俊含著自傲自信笑容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動。耳邊也聽見他溫柔深情的聲音。多少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如詩如畫溫馨纏綿……潘郎、潘郎。你雖然好色,雖然為別個女人喪命,我仍然會替你報仇。但這仇「應該」報麼?我報得了仇麼?

    有那麼一下子她停止任何思想。可能由於內心的慚愧咎疚——她居然幫助李十八,讓李十八在她床上休養三日三夜。甚且今天下午竟是那麼傾倒於他的愛撫熱吻。竟然萬分願意獻出肉體讓他享受。

    她思想停頓的片刻,耳目以及一切感覺反而特別靈敏。

    她驚疑而又謹慎地遊目四顧,卻看不出任何可疑之處。但她自己知道,黑暗中確實有一對眼睛盯住她。

    這對眼睛是誰?莫非是「千山鳥飛絕」韓典?她躲在此處本來就是想暗中看看韓典會不會來找李十八?她也想知道如果李十八敵不住韓典,當那危急關頭之時自己會不會出手幫助李十八逃過殺身之禍?

    這些疑問只有身臨其境才有答案。所以她挨到夜色降臨,得知韓典忽然出門,便匆匆趕來。

    窗紙上很久沒有人影。該死的李十八,你在幹甚麼?韓典你呢?你躲在何處?那對眼睛究竟是誰呢?

    但願李十八躲得過韓典。也希望自己躲得過那對隱藏黑暗中的眼睛……

    這個念頭霎時破滅。因為她猛然打個寒噤——絕對不是秋夜霜寒風冷。而是殺人無數的寶刀出鞘那種「殺氣」,筒直森冷刺骨。

    她回頭望去。看見一對眼睛。

    她一望而知是男人眼睛,也知道決不是韓典或者李十八。不過卻像李十八,有一股懾人和要命的堅決味道。

    那人相當高大,全身連頭面都裹以黑布。以金雞獨立姿勢單足站在一根細枝上。左手拿著一把連鞘長刀。

    潘夫人回轉身正面對著他。如果是認識的人,也應該出聲招呼。如果全不認識,他也應該出言相問。如果他是啞吧,那就太不幸了——是他而不是她。

    她肚中有節拍地數到第十,便輕笑一聲,軟語道:「你是誰?駭死我了……」

    語氣嬌軟得好像連在平地也站不穩的柔媚女人。但三點金光八點銀星挾著「嘶嘶」破空聲星漩電射籠罩黑衣人全身。每一點光芒所取的都是要穴。

    她並沒有站著等候暗器的結果。雖然她明知「鴛鴦搜魂針」當世一定很少人躲過。但她仍然伸直雙手全速撲去。凶悍得快得殺人難以置信。

    三金八銀共十一支鴛鴦搜魂針果然都射中黑衣人。每個人由胸至腹正面只不過十二處大穴,竟然有十一處大穴被射中直透內臟。這個人活得成活不成不問可知。

    何況潘夫人雙手十隻指甲居然長達一尺二寸,鮮艷的紅色晚上看不見,當然更看不出那是套在指尖的鋼爪。

    十隻鮮紅鋼爪隨後也抓中那人胸口,深達五寸。

    如此柔媚嬌軟的紅粉佳人,但並起命來此誰都凶。你若是見過她出手:保證連一絲綺思邪念都生不出了。

    潘夫人十隻佈滿內家真力的血爪,忽然像陷在極黏極軔的麵團中,既絞不動也收不回。

    最可怪的是那對眼睛,以及森寒殺氣仍然籠罩著她。他居然未死?

    她本可以捨棄十隻血爪趕緊逃跑,但她不敢。因為她清清楚楚感到黑衣人左手長刀任何一剎那都可以出鞘砍中她面門要害。只要她一動就可以了。她當然不想面門被砍一刀。即使只劃破一點點油皮也絕對不願意。所以她只好像傻子像木頭人一樣呆立不動。

    黑衣人半晌仍不言不動,殺氣依舊那麼森厲可怕。

    潘夫人卻熬不下去了。因為她腳下所踏的樹枝很細弱,全靠一口真氣才站得穩。所以她遲早非下墜不可,而這一動又非觸動那待發的刀勢不可。

    秋夜的風不斷吹拂。現在居然比冬天凜洌,此北風還要寒冷。

    潘夫人索索發抖好一會,終於濁氣湧上使她變成一塊泥巴似的直掉下去。

    那對眼睛仍然凝視著她,她沒有跌傷,也沒有被長刀砍中面門。只不過穴道受制全身軟麻無力,所以全靠那男人抱住才沒有癱倒地上。

    她也看見那男人丟掉一塊木板,不過臨走時,卻從木板上起回她的鴛鴦搜魂針和十隻鮮紅如血的鋼爪。

    在那男人懷中,她自已更覺得真正是個「女人」。這一點與他出神入化驚世駭俗的武功無關,純粹是男人女人之間一種感覺。

    此人是誰呢?潘夫人暗自用心凝想。她現在已經不驚駭害怕,只有濃濃的悵惘。因為她想起李十八。而很遺憾三年來第一個男人竟然是別人,而不是李十八!此人究竟是誰?

    XXX

    殘缺卻堅固的石屋,平時只作堆放柴草之用。平時除了取柴草的人之外,連狗也懶得進去。

    但名滿天下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千山飛鳥絕」韓典,卻挾著寶刀,站在黑暗中凝視著石屋。

    他老早已經巡視過石屋,知道除了門口之外,連一個氣窗都沒有。所以就算飛鳥,進出此屋也非得取道門口不可。

    李十八既然進了此屋,出來當然非經過這道門口不可。

    石屋的木門敞開著。雖然屋內更加黑暗,但半個時辰之後,韓典敢用人頭擔保李十八躺在床上。那張床就在正對門口的牆下,他曾經轉身也曾低低咳嗽,所以韓典敢用人頭擔保。

    李十八的確在床上。這間石屋乃是幸子所屬妓院後面的堆柴草石屋。李十八躲在此地原本極為安全隱秘。無奈當今之世最擅長跟蹤的尹萬里,早就被韓典私下請來監視潘夫人的行蹤。因此找到李十八。也因此李十八隨後躲到堆柴草石屋亦全無用處。

    韓典很謹慎,盛名之下無虛上。他步步為營直到百分之百確定李十八在屋內床上,才緩緩抽出寶刀。

    李十八忽然感到棉被太薄甚是寒冷。

    當然他曉得是怎麼回事。於是掀掉棉被拿起長劍走出石屋。

    荒草沒脛的院子內同時出現兩個人,相距一丈對峙不動。

    李十八道:「我就是李十八。」

    韓典道:「我叫韓典,希望你聽過這個名子。」

    李十八道:「笑話。如果連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首『千山鳥飛絕』韓典的大名也不知道,還能在江湖上混麼?」

    韓典道:「李十八,任何人面對著殺手中的殺手,絕對不會大意,更不會得意忘形。」

    李十八道:「你真的是為了潘占元而來?」

    韓典道:「不瞞你說:我是為潘夫人而已。」

    李十八道:「她知不知道?」

    韓典斥道:「廢話。她當然不知道。」

    李十八居然能瞭解,肅然起敬地道:「對不起。我的確問錯了。你很了不起……」

    韓典沉默一下,才歎氣道:「奇怪。我從不敢向任何朋友透露。但我的仇敵卻不必說就知道。」

    李十八道:「天下男人並非只有你才碰上這種無奈的事。其實很多人都碰到過……」

    韓典道:「言歸正傳,我已經在此站了很久。」

    李十八道:「我知道。直到你拔刀時我才不得不挺身而出。但你不至於以為我是懦夫,以為我不敢面對你的『無痕刀』吧?」

    韓典道:「你決不是懦夫,但卻可能是最可惡的浪子。世上的女人偏偏又喜歡浪子,所以我更非殺死你不可!」

    李十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纖長潔白的手虛按劍柄。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作勢待敵。

    這個敵人予他的壓力委實太強太沉重。連他堅強的自信也有點動搖。當然世上沒有永遠不敗的人。雖然他是冷血李十八,是殺手中的殺手。但亦絕對不可能永遠不敗。

    李十八第一個感覺是韓典已經出刀。

    第二個感覺(其實幾乎同時發生)是這位名滿天下的一代刀客不想殺人。他根本是想與對手同歸於盡。他是不是瘋了?

    因此殺氣比起平常情況更濃更冷,連李十八也不禁打個冷戰。

    他的劍電射揮出,「錚錚」一陣連珠繁響。一瞬間雙方刀劍竟已接觸了九次之多。

    那韓典要殺死李十八的決心已無可置疑。而且顯然不惜任何代價,甚至連他自己性命一齊賠上亦在所不惜。

    韓典大喝一聲劈出一刀。刀勢甚是緩慢,此起適才的迅如風雨大異其趣。

    這一刀殺氣之凌厲勁道之堅凝沉雄,簡直不是「人」能夠使得出來。縱然李十八忽然變成一塊大石,亦一定會被這一刀劈成兩半。

    李十八隻有後退。韓典這貫注了全部生命的一刀,決計不能招架化解。

    他只有退。但他卻不是一步步後退,而是像一陣清風忽然已隱入石屋,鑽入床底。

    這本是很滑稽可笑而又拙劣的方法。躲在床底下難道就可以躲得過千山鳥飛絕的「絕」刀?

    韓典也已經如影隨形入了石屋屹立床前。他刀勢忽然加快,宛如霹靂雷霆。寶刀精光四射照亮整間小石屋。

    那張木板床分為兩截而且向兩邊飛開。所以床底下李十八必定無所遁形。韓典甚至敢肯定李十八應該已斬成兩截躺在血泊中。

    又如果床上被窩裡還藏得有人,當然也變成兩截屍體。

    李十八明明鑽入床底。所以如果被窩內有人,肯定不是李十八。但如果不是李十八那又會是誰呢?在韓典心中那人是誰?

    棉被和床板都被刀光斬為兩截的向兩邊飛開。

    被窩裡沒有人,這一點不算希奇,但木床飛開下後床底下也空空無人,這才值得奇怪。

    李十八聲音從屋後透過石牆傳入來,道:「我早已在床底牆腳開了一個洞,所以幸而還活著。韓典,如果你敢從這個洞口出來,我保證你不但不能報仇出氣,還會變成一個死人。你相信不相信?」

    韓典不作聲,眼光靜靜轉到門口。

    李十八聲音又透入來道:「當你從門口衝出。你只能發現大地一片黑暗。我保證你找不到我,你相信不相信,」

    既然李十八告訴他這一切情況,傻子也知道他必有用意,至少還有話要說。

    所以韓典厲聲道:「你究竟想講甚麼?」李十八道:「第一,潘夫人老早老早走了。我和她之間還算正常。如果譬喻我是蜜蜂,則我只不過是只沒有採花的蜜蜂而已。」

    韓典忽然覺得很洩氣,「無痕刀」也忽然變得很沉重墜手。他知道自己現在絕對使不出剛才那麼狠毒可怕的刀招。

    李十八又道:「第二,我猜想一定潘夫人發生某種奇怪之事,你才會如此生氣。如果在正常情況下,她現在應該和你在一起才對。至少你不會懷疑她在此地。」

    韓典這:「她不見了。黃昏時我故意先出門,但後來回去一看,她已經不見。現在已經過了三更,而她在半個時辰前還不知影蹤。」

    李十八聲音中有點擔心,道:「她一定出了事。你信不信?」

    韓典道:「我已派了幾個得力之人在附近,如果一有她的消息,例如她已經回去,馬上用流星花炮通知我。可是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流星花炮就是過年時人人都玩過的火箭,射到天空中還會爆敞出一片火花。在黑夜中這是傳訊的最好方法。

    李十八道:「日後你再動刀殺我我也不怪你。但現在我們坐下來談一談如何?」

    韓典收起寶刀,道:「好,我請你喝酒。越過圍牆那邊巷口就有一個麵攤。」

    XXX

    他是誰?雄偉壯健的身體。深沉充滿智慧的眼睛。年紀雖老卻仍然閃耀出青春火花活力,還有奇奧莫測高深的武功。

    他何以把我脫光衣服使我一絲不掛之後,忽然丟在床上而匆匆離開?如果他已沒有男人的慾念,他不會上下其手又揉又-弄得我春心蕩漾。如果他像一般男人,當然免不了做完愛才肯走開

    (男人發洩完之後就會把女人當作破布破鞋丟開。如果不是這樣子,那只是偽裝的姿態)。

    不過這一點居然很像李十八。而且他的眼睛表情也很像。天啊,莫非他也是「殺手」?以他年紀推論,當然是老一輩的知名人物。老一輩的「暗殺道」知名人物有那些人呢?

    我這一回可慘了。潘夫人想道。但其實心中一點不驚恐害怕(這一點正是女人與男人尖銳的對比,如果那男人對她半點興趣都沒有,她才會驚慌害怕)。

    我落在一個殺手手中,這個人居然是前一輩高手,刀法強絕當世。甚至可能強過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韓典;他這樣做必有目的。目的當然不是我本身,否則他馬上就可以殺死我或是恣意蹂躪。他的目的無疑利用我的身份達成一個陰謀,而順便他也可以享受我的肉體……

    我給他享受甚至給他蹂躪也沒有關係,反正這是不得已情況下無力反抗的事情。但他有甚麼陰謀?他想對付的目標究竟是誰?

    這目標是韓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反而若是對付李十八,使外間人人以為我落在李十八手中。使得李十八已不僅僅是殺手而忽然變成淫賊……

    外面傳來雞啼聲。應該是四更時候吧?

    銀燈柔和光線灑落桌上。桌上一些物事閃出金色銀色甚至鮮紅的顏色。

    潘夫人心中連連歎氣。既然連「鴛鴦搜魂針」加上「桃花追命爪」也收拾不了的人物,還有甚麼可說呢?

    這個極有男人魅力的黑衣人,當然必定是「暗殺道」中一等一高手。這種人誰能請得動?不必多想了,只有一個人可以請得動。這個人就是李十八——

    舊雨樓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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