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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卷 第四章 愚人常口說 智者卻心行 文 / 司馬翎

    沈神通暫住野趣園等候。房間雖然華麗舒適,也佈置得富麗而不俗。

    可是沈神通自是沒有心情坐在房間,何況那呂驚鴻豐滿完美的胴體的印象時時呈現腦海(沈神通猜想那是她已曾施展過動心忍性秘術之故,而他卻從未練過什麼過目能忘的心靈功夫)。

    所以他不敢枯坐房內而出去走動,藉此消滅呂驚鴻的魅力和倩影。

    同時也免得她忽然走入房間來,那時就真真正正要考驗他的定力了。

    以沈神通這等人物,以他的功力,以他廣博知識經驗,尚且對只看過一次的呂驚鴻如此難忘而又畏懼,可見得呂驚鴻的確有非常強烈非常厲害的魅力了。

    野趣園佔地甚廣,除了散佈的屋宇之外,園子並沒有顯著的圍牆或籬巴與外面劃出界線。

    唯一可以看出跡象的是在野趣國範圍內,花草樹木都很整齊,而且菊花特別多,其他的野草閒花便很少見了。

    在金黃色或白色的叢菊中不時會看見一些花匠園丁正在整理園圃,四下十分寂靜,風景幽美雅趣盎然。

    沈神通這個人既可以稱之為勞碌命,也可以視為不落無寶之地的鳳凰。

    他絕對不會隨便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故此他外表悠悠的穿過一些房屋更兼無數花圃,直到離開了野趣國範圍,就顯出他此行根本是有目的跡象了。

    跡像是第一點他沿著大路行去,去了里許,在距大路不遠一間破屋門口停住腳步。

    這間破屋一望而知是座年久失修的廟宇,由於有樹木圍繞,所以從大路走過的人不一定能夠發現。

    不過沈神通前來野趣園之時已經路過發現,還特地到破廟瞧看過一下。

    第二點跡象就是他變魔術一樣從身上左掏右摸,居然弄出一包醃菜和三個饅頭,還有一大碗涼面。

    這些食物不問可知決非他準備自己享用,既然不是自己吃,當然是送來給別人吃。

    破廟只有前後兩進,前進殿堂傾塌了許多處,連大門都沒有,所以,在外面可以看見後殿一部份。

    後殿殿頂其實也破爛多處,如果下雨,一定不易找到乾燥不漏的地方,但居然還有供桌,上面還有佛像。

    佛像和供桌都拂拭得纖塵不染,未褪盡的金漆閃閃生光,桌前地上有個僧人跏趺坐於蒲團。

    這個和尚年紀最多四十歲,但又瘦弱、又土氣、又骯髒,在北方已經寒冷天氣中,他那件夾袍簡直像絲綢一樣薄得使人打寒顫。

    後殿另一角有個用破磚砌成的小灶,上面有個瓦缽,只可惜灶裡無柴,缽內無米。

    甚至任何人都瞧得出這個灶很久沒有起過火,沒有煮過食物,因為缽內灰塵厚積,灶內也冷清清的。

    那僧人居然還坐得畢直,雙目瞑合。

    沈神通動手起火,一會兒工夫就燒了一缽開水,放下茶葉,然後將滾茶拿到僧人面前,把涼面、饅頭、醃菜等也陳列茶缽邊,自己坐在一旁,微笑望住僧人。

    不但滾茶有香氣,其他食物也有,僧人緩緩睜眼,聲音虛弱地念聲「阿彌陀佛」,伸出瘦瘦的手拿起饅頭,就著醃菜吃了幾口,又喝點熱茶和吃點涼面。

    不久,生氣漸漸回到他身上,直到這時,他才望了沈神通一眼。

    等到他吃完一個饅頭,吃完一大碗麵,喝茶之後打出飽嗝,沈神通才道:「在下沉神通,還未請教法師道號?」

    那僧人默然又瞧他一眼,才道:「貧僧淨意,沉檀樾如果不佈施這些食物,貧僧只怕已熬不過今天了。」

    沈神通道:「出家人行腳四方雲遊天下,不免會有凍餓之時,可是,你明明可以在附近托缽求施,但你不肯這樣做,你已經犯了戒律。」

    淨意和尚道:「施主責備得是,托缽化緣不但予人功德,而是忍辱去驕慢門徑,世尊當年規定沙門弟子必須托缽便是這等深意。」

    晨間的陽光,尤其是在秋天,除了明亮晴朗之外,還予人以溫暖舒適之感,但馬玉儀現在何處?她可能享受到秋日溫暖的太陽?小兒子沈辛呢?他還活著麼?我還有沒有機會吻他玫瑰色的面頰?咬他肥胖的腿?

    「法師,每一個人的命運是不是已經注定的?『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古人這句話是對還是不對?」

    「既對而又不對。」淨意和尚答得快而簡短。

    「這等於色即是空一樣了?」沈神通聲音帶著不滿和譏消。「你可以相信我,絕不會誤會這個色字是女色意思,我知道色就是萬物,就是現象,所以你們佛家不外說萬物即是沒有,沒有即是萬物。」

    淨意和尚搖搖頭:「不對,空不是沒有,只不過沒有法子形容每種事物、每種現象含有的變幻和不永恆或者虛假的性質,所以勉強用一個『空』字,這個空字又常常可以用作沒有、用作虛無的意思。」

    「命運呢?」

    「誰的命運?是佛的?神仙的?抑或是人的?」

    「人的命運和佛的命運有區別麼?」

    「由於佛已經超越你我所知的時間和空間層次,所以,佛有沒有命運我不得而知。這是因為一旦超越了時空,我們人類根本不能思考不能想像,在我們人類中,沒有任何詞語不是時空內的產物。你能不能找到任何一個名詞是沒有時空性質的呢?」

    沈神通愣一下,的確沒有,別說有形體之物必須佔有空間,即使是抽像概念也必有時間,例如思想,如果沒有時間,你能夠思想麼?

    又例如龜毛兔角,龜當然沒有毛,兔也沒有角,表面上既然不存在的東西當然不合時空性質了。殊不知一方面既然屬虛假的名詞,本身已無意義可言,另一方面既然含有沒有性質,則已包含著時間和空間了。

    總之沈神通知道找不出這種名詞或言語。

    「沉檀樾,任何人的思想都必須由詞語觀念組織構成,既然人類文字、言語、思想都跳不出時間空間的窠臼,你怎能想像、怎能知道時空外的一切呢?螞蟻的層次比人類低,所以螞蟻決不能瞭解人類的思想。就算其中有些居然能瞭解,但它能夠用它們有限的經驗把人類的思想及作為使別的螞蟻明白麼?」

    「當然不能,雖然有些情形似乎可以用有限的經驗知識推論未知事物,可是這不過是『未知』而已。假使你轉個方向以證明可以超越,例如你說邏輯學的一些定律就是先驗的,就是不能用邏輯本身證明的,好比同一律『我就是我,不能同一時間是我而又不是我』。」

    「這個定律果然不能以邏輯本身證明,但這都是經驗中的事實,若不相信,你不妨試試看能不能真正變成既是某一對父母所生的張三,而又同時是另一對父母所生的李四?」

    「法師,你扯得太遠了,我們只談談人的命運好麼?」

    「人的命運在有限時空內顯然看來早已預定,原來卻是你在無限時空自己做下的業力所致。」

    「業力問題且不說它,我只指出一點,在無限時空的(還不是超越時空)角度來看,你可以擺脫,可以改變命運。」

    「角度這兩個字十分重要,因為你未必相信人有過去世,有未來世,正如當你小時候,如果吃不到一粒糖果,你會大哭,會覺是天塌下來般的災禍不幸,到你變成青年,你會為一個少女而覺得根本活不下去。」

    「這時你對糖果哪屑一顧呢?到了老年,年輕時的戀情你可以不忘記,但值得去死麼?

    這就是角度問題了。」

    「而這些只不過是經驗內(亦即此一時空內)的角度而已;尚且變化如此巨大,你怎知超越經驗的角度又如何?」

    沈神通似懂非懂,只覺得無法反駁而已,倒不是完全明白,完全接受。

    「命運也是這樣。」淨意和尚和藹地說:「如果你非站在沒有過去也沒有來生的角度來看,也就是你一定要站在小孩子看糖果的狹小角度來看,命運當然是注定的,所以有些人盡情享樂,也拚命賺錢,他們說這就是積極,這就是改變命運,便笑話之至,你怎知道命運不是早已安排了你必須這樣?你不知有沒有來生,但你又怎知沒有來生?事實上這個堪忍世界(指地球)就有這種特性,你獲得的樂雖然其中有苦,卻必能忍受,也必須忍受。唉,我太囉嗦了,你可能覺得很乏味很沒趣。」

    沈神通沉思了一會兒,才道:「我心中固然有疑惑想請有學問的人指點,可是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我想知道你是什麼人?你真的有了悟解才出家?抑是借佛門袈裟掩飾身份?」

    「那麼我是什麼?」

    「你是真正的和尚不錯,可是你仍然也曾是武林中人,至少你修習過上乘武功,也是毒藥暗器高手。」

    「正因如此,我才覺得十分困惑,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淨意和尚微微一笑:「你本來不必困擾的,因為你若不送食物,明天我可能已經死了,我是什麼人對你又有何相於?」

    如果這種道理在別人口中說出,沈神通就算不給他一巴掌,也至少罵他幾句,可是這和尚早就聲明過「角度」不同。

    因此你以為給他食物使他不餓死是好心好事,但他卻不一定這樣想。

    好吧,既然你用另一種角度,既然你用佛教徒的身份,我非質問你不可。

    當下沉神通冷笑一聲:「如果你餓死了,你豈不是違犯佛祖命你托缽化緣教規?你憑什麼活活餓死自己?」

    「我現在餓死了麼?」

    「廢話,當然沒有。」

    「世尊說過,他只須用眉間一根巨毫的功德,就一定可使後世沙門弟子不會餓死。」

    沈神通真想從他肚子裡挖出那些食物:「你很固執,也很迷信。」

    「擇善固執沒有錯,迷信世尊(即釋跡牟尼)的話至少到現在為止也沒錯。」

    「但你可能當真餓死,這是事實,不是虛無飄渺的假話。」

    「如果我餓死,那是業力,也就是從前惡因現行,跟佛祖的戒律不相干。」

    「也是佛陀說的?他說什麼你都深信不疑?」

    「答案分為兩部份。第一,世尊自己說過絕不騙人、絕不講假話,他連富貴榮華、醇酒美人甚至嬌妻愛子都捨棄,難道他看重教祖地位?他當然不會看重,所以不必講假話騙人入教。」

    沈神通聳聳肩,這道理果然顛撲不破,無論如何做個富貴帝王總比做個清苦教祖好,如果不是已經覺悟已經獲得真理的話。

    「第二部分,佛教不怕你疑,只怕你不疑,我的信仰是經過無數小疑和大疑才建立的,不但是我,無數佛教信徒也有這種經歷。」

    沈神通又聳聳肩,目前他沒有時間研究這些問題,除非可以撒手不管馬玉儀和小沈辛的下落和安危。

    「你若是繼續住在這間破廟,遲早活活餓死。」

    「我已經住了兩年多,我希望不要餓死。」淨意和尚微微笑道:「我並不怕死,但這樣子的解根本不是我追求的,不過奇怪的是從前三兩天必定有些鄉人拿疏菜糧食來,但這兩個月來竟無人來過。」

    供僧已成為我國風俗習慣,但如果那些鄉人本身也不夠吃,不來也不稀奇。

    沈神通看法卻不是這樣,道:「你認為誰不來使你最感奇怪呢?」

    淨意和尚道:「有對姓林的夫妻,他們雖然住在幾十里外,但家裡有點錢,自從我醫好他兒子林長壽之後,十天八天總會來看我一趟。」

    沈神通的話鋒如針:「你不但關心而且流露出擔心,他們會有什麼危險?」

    淨意和尚趕快收懾心神:「唉,我居然流露出擔心麼?其實我不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危險,不過由於林貫中練過武功,他家裡有點錢財,他妻子林李氏雖然已是三十左右,但看來年輕而又漂亮,他兒子林長壽自從被血蠍螯過,雖然得我解毒復原,但一年來卻變得性情急躁之極,不要說對別人,就算對自己也隨時會弄傷,甚至一頭撞死亦不稀奇。」

    世上最容易發生事情的因素像武功、錢財、美色、奇特性格等都具備了,所以淨意和尚擔心實是很有道理。

    沈神通的話題忽然拉回和尚身上:「此地不是修行的地方,你何以一住兩年多還不捨得走?」

    淨意和尚沉默一會兒才歎氣道:「我已經好久沒想過這個問題了,我表面上為了三個人而留下,但嚴格說只為了其中一個。」

    沈神通道:「這三個人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也有孩子?」

    「正是。」

    有男有女加上孩子,除了林家三口還有誰呢?沈神通算是一口道破,但越想越覺得不對,越覺得迷糊。

    淨意和尚見他思索得苦,訝道:「你向來對別人的事都這麼關心?」

    沈神通只苦笑一下,自從任職公門十多年來,管的都是別人之事。

    但現在卻是自己的事了,我怎能不盡快查明金算盤和何同的關係?我豈可糊里糊塗跟那巖島健決戰而無法判斷任何後果呢?

    其實苦笑也有好處,因為至少思想感情都鬆弛一下,暫時跑出牛角尖。

    「我想不通的是你明明跟呂驚鴻有很深的淵源,你們甚至可能是同門,但又何以忽又牽扯上林家?」

    淨意和尚不覺露出佩服之色,道:「你看得出我跟呂驚鴻是同門?唉,我剛才說的女人就是她了。」

    沈神通登時心中一亮:「原來是她?男人是誰?」

    淨意和尚沉吟一下,才道:「你為何問這麼多?你什麼事都要知道?」

    沈神通答得很快。「因為我也是為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來到此地。那個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是我的兒子,他們都落在那個男人手中。」

    淨意和尚大驚道:「有這等事?」

    「不但如此,其實我能不能活過這兩天也大成疑問。我個人生死還不要緊,我只想救出我的妻兒。」

    照說如此重大隱情,怎可告訴剛剛認識的人?但沈神通卻很有信心。

    因為他已經知道淨意和尚是真正悟道的佛門弟子,如果這種人都不能信,那就不必相信任何人了。

    「那個男人是黑夜神社的首領瀨川半藏。」淨意和尚忽然恢復平靜,人世上一切感情衝擊亦同樣變幻而又不永恆。

    「半藏中了毒針,是我出手救了他一命,這已是兩年前的事,但半藏每個月還要服藥才能夠行動如常,只是一身武功已施展不出了。我只奇怪他何以一直不能痊癒?使我不得不每個月費好幾天功夫替他煉藥。」

    「如果你不煉藥給他的話,他會不會死呢?」

    「當然會啦,但是,我怎會袖手不理呢?」

    「假如瀨川半藏之死有人會得到好處?這個人自然希望你不能煉藥,你知不知道排行第三的是誰?」

    淨意和尚訝道:「你不問第二而問第三的?他是大野豐前,年輕而有野心,第二把交椅是會津簡一。」

    「會津簡一現在已等於首領,只要你永遠醫不好半藏,他的地位屹立不變,但如果半藏死了簡一就不能用半藏之名發號施令,那時一定要另選首領,就算簡一還能當上首領,可是第二號人物已變成是豐前。」

    「你是否想告訴我,大野豐前最希望我死掉,這樣我就不能為半藏煉藥?」

    「最好的方法莫過於餓死你,於是任何人都沒有嫌疑,我看當日你竟然醫不好半藏,其中也大有文章,不過我們犯不著多費腦筋就是。」

    淨意和尚恍然點頭,又道:「如果他們封鎖不許鄉民來此,簡直易如反掌。唉,我這些話對你有沒有用處呢?」

    「暫時只對你自己有好處,可惜你對自己生死榮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淨意和尚慢慢起身,顯然由於缺乏食物以及打坐太久,所以腿腳很不靈便。

    「如果沒有人為陰謀,餓死病死沒有分別。但現在我卻不能坐著束手待斃,何況我若是被害死,至少有三個人也會活不成。」

    他瘦而污垢,頭髮有兩寸長,鬍鬚稀落難看,沈神通很想建議他由頭到腳好好洗個澡,換套乾淨衣服。

    還有就是剃頭刮鬍子,否則以他這副骯髒樣子,全無和尚威儀,保證很少人能夠不把他當作那些窮極無聊混吃混喝的雲遊僧人。

    「如果我是自自然然餓死的,那三個人活不成也就不要緊了。因為這三個人當中一個是黑夜神社首領,這種人活得太久對世間沒有好處。第二個人就是呂驚鴻,她活著也是對人對己都沒有好處。第三個……」他想了一下:「也是一樣。」

    「所以你本來以為餓死自己也不壞,是嗎?」

    「對,很對。但是身為比丘,絕對不可故意傷毀自己身體,你看,人往往活在矛盾和隙縫中的。」

    「呂驚鴻從不來看你?從不送食物來嗎?」

    野趣園近在咫尺,以金算盤之富有,就算每天三餐特別為他送來十席精美素菜來也絕無問題的,何況呂驚鴻難道自己也不怎麼想活?

    「我已很久沒有見過她,她只派家人送藥材來,然後拿藥回去,但連她的家人也不肯走人後殿。」

    淨意和尚沒有講出理由,只說明事實,沈神通居然也不追問了。

    因為他現在已知道何同跟呂驚鴻甚至金算盤原來沒有關係。何同一定是由伊賀川而曉得黑夜神社這個組織的,所以他會找上金算盤面來聯絡上黑夜神社。

    找到何同自是最要緊之事,但目前何同一定還未高飛遠飄。

    他既然找到巖島健出手,當然認為巖島健有資格殺死我,所以他必須親自等候結果,甚至親手埋葬我才安心。

    如果何同一直連影子痕跡都沒有,當然誰都無計可施,但現在,哼哼,何同,我希望你仍然不太低估我也不太高估我。

    低估我的話,你自是瀟灑離開,不必等著看我的結局。

    高估我的話你拚命逃得遠遠,像孫子一樣躲起來,那也是大傷特傷腦筋的。

    淨意和尚已經提供很多有關資料,其中有些秘密除了他已無別人知道。

    這個骯髒和尚還有這間破廟,絕少人會加以一顧,但沈神通號稱不落無寶之地的鳳凰,他果然在有寶之地。

    他臨走時還殷殷叮囑淨意和尚起火燒熱水,越多越好,因為和尚實在太骯了。

    市場裡還存留著熱鬧熙攘氣氛,只不過沒有剛才那麼擠擁喧嘈就是。

    那人頭髮已經半灰,身材矮小,面貌笑容和藹可親得使你願意叫他一聲伯伯或是叔叔的。

    他是這市場內一家肉店老闆,幾乎到市場來的人都認得他,喊他一聲:「陳大叔。」

    因為他不但十分和氣,而且總是站在肉店門口,手托一根尺許長旱煙管,笑嘻嘻跟擠來擠去的人打招呼。

    陳大叔的手很白淨細嫩,手指細長,他大概認為這雙手不怎麼適宜拿刀剁肉,所以就算幾個夥計忙死了他也不幫忙。

    他不時從背後窗戶內拿出旱煙袋和打火的刀石,點燃煙袋吸幾口之後,順手又把刀石煙袋放回窗內桌子上。

    這種動作不但十分習慣,連天天到市場的人都看熟了。

    窗戶內的房間,大部分地方堆放肉店各種東西雜物。

    可是肉店這間貯物室平時卻不許夥計進來,除非市場已停止一切活動,或者老闆陳大叔不在的時候。

    這規矩很奇怪,照理說應該正在做買賣時才常須使用貯物室,應該老闆在場的時候才不怕丟東西等。

    不過幾年下來那些夥計已經習慣了,何況另外還有房間可用,故此他們根本就懶得使用這一間。

    雖是不合情理的事也必定有原因,如果有人看得見桌面時時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包托金銀珠寶、藥丸、香囊、手帕、書信,甚至有時出現折成小塊護身平安的符咒等等。

    而這些奇怪東西總是由房間另一道後門有人悄悄送入來悄悄溜掉,你自然恍然大悟何以肉店夥計不許進來之故。

    陳大叔每次拿煙袋火石等,其實已將桌上奇怪物事順便拿出去,借點煙姿勢看看那些物事,有時會皺眉頭,有時會嘻嘻一笑。

    這些物事如何處置呢?那也是要在房間內才看得清楚的,在桌子旁邊地面有個籮筐,墊著軟布,偶然會有一件東西飛落籮筐裡。由於有軟布為墊,所以就算珍貴玉器也不會碎。

    假如你能站在房內窗邊,同時眼睛又快得可以看見劈到面前長刀鋒刃上的小小崩缺。有這麼銳利迅快的眼力,才可以看得見陳大叔的手時時會伸入別人懷中,有時甚至解開女人腰側的扣子,伸手入去之後,縮回時卻也已經將幾個扣子都扣好如常。

    被他伸過手深懷摸袋的,多半是年紀輕,看起來很靈活的人,男女都有。

    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有絲毫警覺神色,可見得他們根本完全感覺不到有過這麼回事。

    自然也不知道有些本來在口袋甚至兜肚裡的東西,竟然曾經離開過一段時間而又被放回原數。

    這也是籮筐內東西很少的原因,現在籮筐內只有一個繡工極精美的香囊,還發出清淡幽遠香氣。

    桌面上有把一尺長的短刀,一錠銀子還有些碎銀銅錢,旁邊有一個火漆封口的公文袋以及一張已拆開的海捕文書。

    這些物件如果同屬一人所有,不問可知身份必是公門捕快。

    陳大叔細長手指一摸,便知東西體積太大,立刻從桌子另一邊拿了兩張包肉用的蓮葉,順便將所有物件都夾帶出來。

    他看了看搖頭低罵一聲「胡鬧」,便打火吸煙。

    誰也想不通他手中有那麼多東西,卻又怎能好像兩手空空一樣做完打火點煙等繁瑣動作,而且容易得有如拿起一杯茶而已。

    他面前行過的壯漢雖是穿著得跟買賣人一樣,但靈活的眼神和態度卻顯示不是生意人,市井中黑社會分子更是一眼就認得出他必是捕快。

    這個捕快一直行過,除了兩張蓮葉飄落地上陳大叔彎腰撿起來時,他腳步曾經停滯一下,以免踏壞蓮葉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所以這個捕快不久也走遠了。

    窗門微響一聲,這是有東西在桌上的暗號。

    陳大叔回手去摸,一面向兩個婦人笑著打招呼。

    其中一個婦人忽然停步,聲音有點驚訝:「陳大叔,你不舒服?」

    那是因為陳大叔和藹親熱的笑容忽然凍結,變成奇怪表情。

    但陳大叔馬上恢復如常,道:「沒事,沒事……」

    他還敷衍幾句話才使那兩個婦人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沒事,簡直是有事之至。

    那是當他摸索桌面發現空無一物。

    心中突然浮起不妙感覺時,手腕好像被蚊子叮一口,五指和手掌都完全麻木。

    不過仍然可以縮回去,只要不拿東西,外人仍然看不出。

    但別人看得出或看不出只是小意思,問題是他的手到底怎樣了?是否永遠麻木呢?

    由於陳大叔早已知道這現象既非毒蚊或任何其他原因,而是人為,所以他震駭得面色都變了。

    果然有人在他耳邊輕輕道:「你的手如果永遠失去感覺,連我也替你可惜。何況說不定另一隻手也會忽然被蚊子咬壞,那就更加可惜了,我說得對不對?」

    此是絕對不會被對方反駁的話。所以耳邊那聲音又道:「所以你大概不反對跟我清清靜靜談幾句話。」

    陳大叔低聲說道:「我得先去辦點事,」

    「不必了。如果你只不過要叫回三個徒弟叫他們不可繼續動手,免得你不在所以不能把失物還給失主的話,這件事我已替你做了。」

    市場裡充滿肉類菜類氣味的狹窄街道,來往的人已經很少,店舖和攤子大多數顯然準備休息。陳大叔忽然覺得很寂寞孤獨,覺得好像在深山野嶺中,沒有人會幫助他,更無人來解他孤寂。

    行行出狀元這話絕對不錯,而且絕對放請四海皆准,但不可不知的卻是每一行的狀元(高手之意)時時會有孤獨無依之感。那是因為在他的圈子裡,很難找得到可以援手呼應的人物。

    如果連頂尖人物也解決不了的難題或不能解救的危險,試問圈子裡其他的人怎能幫助他呢?

    高處不勝寒!

    陳大叔的心已經涼颼颼,他平生只認識扒兒手圈子(範圍不僅僅是天津衛)頂尖兒人物。那麼誰能幫他忙?答案是一定沒有,一切只有靠他自己,絕對無人可以幫忙。

    肉店後面還有院落房間,陳大叔的臥室分為明暗兩間,暗間是真正寢室,什麼樣子還不知道,但明間卻有如一個小小廳堂,桌椅都是精雕紅木,名貴異常。另外居然還有名家字畫,以及一些古雅飾物陳設。

    沈神通目光注視一座櫥內一件東西,那是一支尺半長短棍,可是有個絲囊套住,絲囊上五彩光暈流轉,任何人也能夠一望而知單是這個棍套就名貴無比。

    他眼光忽然移到另一個櫥內,不經意地看了一座小小瓷製屏風一眼,事實上這座小型屏風絕不簡單,只要是男人應該多看幾眼,因為六扇相連的白瓷屏風上,卻精繪有七彩的俊美男女,由於畫中男女不但不穿衣服,還相擁著顯示出交歡淫褻光景,所以女人可能不敢看,也可能沒有興趣,但男人一定多看細看,除非環境不許可。

    可是沈神通現下的環境情勢許可之極,甚至他認為值得把玩收藏的話,這座六扇屏風就必定是他囊中之物。

    因為陳大叔萬萬不會忘記右邊指掌完全麻木這回事,假如能夠使這只指掌恢復如常的話,你想他豈有不肯用屏風交換之理。

    兩個人都不說話,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是啞巴。

    沈神通微微而笑,走過去從櫥內拿出那根短棍,他好像在自己家裡,好像所有名貴東西(還有許多精絕貴重不及細表)本來就是他的一樣。

    不過他沒有除掉棍套,僅僅一手拿著輕輕打在另一手的掌心。

    「我並不是橫蠻不講理的人。」沈神通終於先開口了。「我們既然都是老江湖,所以,都不說廢話,你等我開出條件才肯開口,很好,請幫主小心聽著。」

    提到「幫主」兩字,陳大叔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掩飾不住無限驚訝而面色也變成蒼白。

    沈神通果然一開口就言之有物,使對方受到近乎致命的打擊。

    「我知道你是杭州神手幫幫主司徒拙,你十年前被浙省總捕頭丁世英逼離杭州,遠遠來到天津衛隱姓埋名,做了肉店老闆。」

    陳大叔面色劇烈變來變去,我的底細行蹤怎會洩露呢?這個人究竟是誰?他有什麼打算?有什麼陰謀?

    「你收了兩男一女共三個門人,請問你是怕絕技失傳嗎?或者是在天津衛成立新的神手幫的嗎?」

    「我絕不另組神手幫。」從這句話中陳大叔不但回答了問題,還承認了他就是從前江南神手幫主司徒拙。

    「你只怕絕技失傳的話,不問可知一定是天津衛的扒手的本領大差,你實在看不過眼,所以收徒傳藝?」

    唉,這人簡直是魔鬼,不然他怎能一句話就知道那麼多的事情?司徒拙歎了口氣,假如他對於許多寶物無動於衷的話,我實在猜不出他的來意,他的圖謀了。

    「你知不知道你手中拿著的是什麼東西?」

    「不要開玩笑。」沈神通聲音嚴肅,道:「這是武林人的防身至寶,也是殺人利器,你不應該稱為東西,應該稱為寶貝。」

    沈神通忽然笑一聲:「很多古老傳說不定可靠,但我希望關於這支電棒的古老傳說沒有虛假。」

    「絕不虛假,我試過敲擊磚頭,一樣可以使三塊疊著的磚頭變成粉碎,如果你喜歡便請收下這件禮物。」

    「幫主一定是忘記這電棒乃是神手幫數百年來祖傳秘藏的三件寶物之一,怎可以隨隨便便就送人?」

    司徒拙苦笑道:「我的手比電棒還重要,這是我的想法,希望你能同意。」

    「當然,我非常同意,所以我只借用幾天就還給你,我說過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司徒拙現出十分困惑的神色,這麼貴重的武林至寶給他也不要,那麼他要什麼?難道他特地來毀滅我的神手?

    「所以我寧願要你的手,還有你三個徒弟,他們雖然只有十六、七歲,但卻已經是高手了。他們除非被環境突變影響,才不能將東西放回人家口袋,才須要送給你,讓你親自出手。」

    這就是為何司徒拙把守在肉店門的原因。要是這個市場天天發生扒竊案件,司徒拙遲早不能立足,這道理正如兔兒不吃窩邊草相同,何況司徒拙怎會看得上到市場買菜的人的錢包?你可曾聽說過千萬富翁會帶著很多錢親自去市場買菜。

    顯而易見司徒拙只不過是訓練徒弟而已。尤其是把東西扒到手之後又要送回人家口袋,那才是這一行裡面最高手法。

    「我們的手法對你有什麼用呢?」司徒拙聲音中微微露出驚駭。

    「有用之至,而且我已經試驗過,已經證實過,所以我需要你們的手。」

    但最靈活最精巧甚至最美麗的手,若是離開身體,很快就會幹枯腐爛變成毫無用處。

    關掩著的門忽然無風自開,進來四個人。

    沈神通看見一雙平生所見過最美麗的手。

    沈神通看過的手比普通人多千百倍,因為他二十年來不知用手銬銬過多少雙手,而且還有無數的手按指印簽押,最重要的是他修習觀察秘術時,形形色色的手都記在心中,但眼前這對長在一個娟秀少女身上的手,卻是最美麗的。

    無論是手掌手指的膚色形狀以及指甲,都比最精美白玉雕成的還要好看得多。

    另外兩個少年的手也都纖長乾淨而美觀。

    第四個人雙手卻粗大堅實,沈神通連一眼都不看他,因力他就是彭璧,他就是在肉店門口走過的便衣捕快。

    兩個少年和那少女雖然都把雙手攤開放在桌上,但神情鎮定冷靜,這是做扒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夫,任何場面中首先自己心神不亂,才可以出手行事或逃避禍難。

    「你能夠找得到這幾對美妙的手,我的確很佩服,怪不得連彭璧也吃癟了,但這件事你們最好別說出來,因為他現在身份已等於是浙省副總捕頭。如果外面有人知道這件事,他大概會覺得很沒面子。」

    如果彭璧覺得丟臉,後果人人皆知,不必細表。

    司徒拙道:「我們都是動手不動口的小人,既然這位彭副老總都聽你的話,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你是誰?」

    「我是沈神通。你離開杭州之後我才到任,所以我們未見過面,但我希望你聽過我這個人。」

    「聽過,聽過。」司徒拙欣然而笑,但他的徒弟們顯然不明白老師父何以聽到這個響亮名字時反而大表欣然?故此個個露出詫色。「你的名字可以震破天下黑道人物的耳朵,我今天栽在你手底不足為辱,不足為辱了,哈哈……」

    「我建議你不妨為別的原因再大笑兩聲,例如你可以公然返回杏花春雨蔦飛草長的江南故鄉,你可以恢復幫主身份,因為我將撤銷丁世英的禁令。」

    凡是有家歸不得的流浪者,才知故鄉竟是多麼可愛,才領略得出那嚙咬心靈之深沉悲哀。

    司徒拙身子微顫,聲音激動:「我一定會大笑狂笑,但不是現在。」其實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心和靈魂一時都飛回風光明媚江南故鄉了。

    三對漂亮充滿青春活力的手仍然平擺桌上,那是彭璧點了他們穴道抓他們進來後的命令。彭璧的手雖然粗大,但點穴抓人卻很有一套,有時連沈神通都不能不誇讚的。

    沈神通目光被那對特別美麗的手黏住,雖然他一會兒就收回目光,但他敢打賭任何男人看見這對美手,必定心神迷醉,而且遐思浪翻濤湧。

    彭璧果然用詫愕眼光望住那對手,假如有人趁這機會出手,很可能把全身東西偷光了他還不曉得。

    沈神通命他解開少年們的穴道,那雙最美麗的手很快就捧著熱茶奉客。

    這時只能夠看見幾隻手指和雙掌的一部分,但已足以使人目眩神搖。如果你曾看過某種景物美的使你感動,使你心房收縮的經驗,這對手就是這樣了。

    手的主人只有十六七歲,在北方女孩子發育成熟得比較慢,那是因為寒冷之故,所以她看起來只是孩子,還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她的聲音悅耳,字字分明:「我叫李紅兒。那兩個是我的師弟,一個是方沖,一個是陳小祥,沈大人請用茶。」

    沈神通好像大為失態,因為他竟然用雙手接茶。

    但不論是彭璧皺眉也好,司徒拙微笑也好,卻不能減輕李紅兒膽戰心驚的惡劣情況,她明明看見沈神通雙手沒有一隻手指碰到她,可是她兩隻手卻像被鋼鐵手套套住,不但十隻手指和手掌都不能移動分毫,而且所有骨頭都好像馬上會碎裂。

    疼痛還是其次,但如果指頭骨盡碎,這一雙人間最美的手還能存在麼?

    她應該拚命掙扎大叫,可是很出人意外,她居然不掙扎也不叫喊,她還很沉靜聆聽沈神通說話。

    「你很冷靜大膽,也很能熬忍痛苦,你可能只是想在我身上表演一下的意思,但我卻不敢大意,因為銷魂手也是神手幫三寶之一,雖然已經很久未在江湖出現過,但銷魂手的厲害我卻知道得很清楚。」

    現在他才放開雙手(其實連指頭也沒有碰過對方一下,連看也沒看一下,只不過用天龍抓奇功制住她而已)接過茶杯。

    李紅兒才能夠悄悄退開一邊,暗暗鬆口氣,因為她最美麗的手終於完好無恙。

    彭璧跟隨沈神通已久,故此熟諳他的暗號而將方沖、陳小祥兩個少年帶出屋外。

    司徒拙搔搔頭,聲音中充滿困惑:「沈大人,你究竟要什麼?」

    「李紅兒的銷魂手若果再精進一層,當她使出銷魂手時,吸引目光眩惑心神的魅力至少比現在強大十倍,而且那種無瑕之美使任何人都起不了淫邪念頭。當然最重要的是任何一流高手若是被摸上一下,必定覺得全身十分舒服,但其實有好一會兒全無氣力。由於很舒服,所以不易發覺失去氣力,而由於失去氣力卻又很容易被人殺死。」

    司徒拙喃喃道:「是的,是的,那時才算得本幫三大重寶之一。」

    「但可惜第三件寶物已失蹤百年之久,目前在你手中的拳經只不過殘缺不全的抄本,殘缺部分就是幾種特殊內功修煉秘訣,銷魂手的特殊內功也包括在其中。」

    「沈大人簡直是神仙,否則怎知敝幫這個最大秘密?」

    「我不是神仙,只不過我從前在京師,由於家師孟知秋的身份,所以能夠翻閱任何最機要的檔案。」

    「我曾經翻出百年前關於杭州神手幫檔案,裡面還挾著那部拳經真本。我從頭到尾細細閱讀過,得知不少秘傳厲害指法,同時也看過銷魂手的秘密內功心要。」

    --在巨大深邃府第某一間屋子內,到處浮動飄散著防止蟲蛀的藥香和書卷香味。

    --沈神通那時還只是二十餘歲的年輕人,獨自坐在窗前,埋首於無數件檔案中。唉,歲月如流,怎的青春忽然就已逝去無蹤?

    沈神通深深歎口氣,回到現實中:「如果你想得回拳經真本,我可以答應你,不過那已經是日後之事。」

    司徒拙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李紅兒卻瞧得出他內心的震動驚喜的渴望。

    「沈大人。」她雙膝跪倒,「只要您肯幫忙,我願意做奴婢做牛馬。」

    司徒拙緩緩垂頭,已經乾枯了不知多少年的眼中忽然湧出盈眶熱淚,那山川明媚風光綺麗的江南故鄉可是依舊無恙?

    誰能知道瞭解一個被放逐流浪遠方者的悲寂情懷?尤其是在垂暮之年?

    為了故鄉和拳經,連司徒拙也真心願意為奴為僕……

    窗外光禿禿的梧桐樹,寂寞地站在淒冷秋風中。

    但李紅兒身上卻溫暖如春,她身上衣服很單薄,完全是侍婢裝束。

    如果是昨天,一定冷得發抖,可縣今天卻是大大不同。

    沈神通居然還記得多年前閱讀過的內功秘訣,司徒拙略加整理就知道如何使李紅兒補修殘漏不足部份。

    李紅兒好像沐浴在明媚和暖春光裡。

    不但覺得兩隻手可以灑出春光,連心靈和身體也秘密迅速生長。

    春天是萬物生長季節,人生的春天就是青春期這段年華,李紅兒其實也已經快要步人青春年華。

    現在僅僅是這門內功使她生長得快些,使她立刻從孩子變成青春期的少女而已。此外使她很驚奇的是:原來做侍婢並不簡單,竟然有很多特殊動作和禮節。

    沈神通教導她一切侍婢細微動作以及談吐,看來他似乎已經決定收容她這個侍婢了。

    女孩子長得漂亮的話,的確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地方,例如同樣斯文含蓄微笑一下,美女與醜女給予別人的感受就不大一樣。一個人長得美或醜絕對不是本人所能控制所能改變,所以如果你長得醜,只好自歎命運太壞了,除此之外你還能怨誰呢?

    如果有一個美人使你十分動心,使你悠然神往,那麼兩個美女的魁力會不會增加一倍。

    答案是不會,因為審美觀念是你個人的事。尺度每個人和別人不同,你多半只喜歡這個美女而不怎麼喜歡另一個美女,所以這個是一加一等於二的問題。

    不過如果另一個美女長得和你喜歡的一個美女完全一樣,面貌,身裁以至風情都一模一樣的話,算不算是一加一呢?

    因此曾經滄海經驗老到的金算盤很失態的愣一下,便沒有什麼奇怪的了。

    金算盤眼前兩張嬌艷青春的面龐,宛如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一樣,都是那麼宜嗔宜喜,光彩照人,而且又都散發出純真可愛味道,金算盤極欣賞、極喜歡純真可愛這一點,但其實很多年輕男女都很純真可愛,只不過這兩個少女特別美麗,故此格外令人覺得可愛,令人著迷。金算盤甚至覺得他這一座佈置得十分高貴豪華的客廳,竟然不配招待這對雙生美女。

    武林中有名世家不在少數,但其中的「劍劉」、「蕭崔」卻聲名更著,可能原因是這兩家竟是同在淮左名都揚州,世代又是通家之好,而且由於「劍劉」有座出名的春風樓。

    「蕭崔」家裡有座花月樓,世上因此並稱為春風花月樓,等於把兩大世家合而為一,所以更加著名。

    雙生美女姓崔,一個叫崔憐花,一個叫崔憐月,她們由揚州來到天津,路上總有一個蒙著面紗,所以連很注意她們行蹤的金算盤,都不知道竟是一對雙生美女。

    幸而現在她們用紅黃兩種顏色絲巾繫縛粉頸上,所以金算盤暫時還認得紅絲巾的是憐花,黃絲巾的是憐月,暫時的意思是說等到她們拿下絲巾,那時連目光銳利武功高強的金算盤也自認根本無法認出。

    崔憐花一開口就顯示她不通世務,不懂虛偽禮節,不曉得講話必須轉彎抹角作出處處尊重對方之狀。

    總之她們舉止儀態雖是高貴雅致,但講話卻十分直率坦白。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算盤?我以為必定是個大腹便便、腦滿腸肥商賈模樣的人,誰知你很英俊很有男人味道。」

    金算盤只好極力作瀟灑狀微笑一下,對於坦直誇獎的話而又出諸美女之口,你能怎麼應付?當然你更不能反駁。

    崔憐月接著笑盈盈說:「聽說你雖然有吝嗇小氣名聲,其實卻很會花錢,也很會玩女人。是不是?」

    金算盤更尷尬了,卻也只能夠作狀微笑。

    崔憐花又用同情聲調:「又聽說其實你已經很窮了,因為你花錢比賺錢快一百倍,但如果你沒有錢,將來怎樣去玩女人呢?」

    崔憐月也好像很同情他:「你為什麼好像和錢財有仇恨一樣,非花掉不可?」

    金算盤總算找出一個喘息辦法,那就是向另一個青年講話,不論講什麼話,都可以逃避崔家雙生美女咄咄迫人坦率問題。何況這個青年是「劍劉」春風樓的代表,找他講話自是合情合理的事。

    「你的大名還未請教。」

    青年微笑時露出潔白牙齒,他眼睛十分明亮,天庭飽滿廣闊,雙眉修長皮膚白皙,加上高挑身材,是個罕能得見的美男子。

    「在下劉雙痕,這名字很怪請不要見笑。」他不但儒雅俊朗,聲音也很好聽。

    金算盤忽然愣住,不過你一定猜不中他何以發愣,卻原來是從不出現露面於外人之前的呂驚鴻柳腰款擺走出來。

    呂驚鴻雖然年紀比雙生美女大好幾歲,可是她那種少婦的冶艷。放蕩的風情魔力,絕對絲毫不比雙生美女遜色。

    你可能又猜錯了,因為金算盤並不是因她出現而迷惑,而愣住,卻是因為劉雙痕--連金算盤他也肯定承認--所露出驚詫訝疑的神色。劉雙痕顯然看見印象極深刻卻又不應該出現的事物,故此有那麼一陣子迷惘震驚。

    然而,問題是何以呂驚鴻會使他這樣子?呂驚鴻縱然很美艷迷人,但難道劉雙痕竟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竟然未見過世面?居然一看見美女就大大失態。

    當然不可能這樣,所以金算盤愣一下,細細尋思其故。

    呂驚鴻向來只穿一件透明紗衣裳,連內衣褲都沒有,但現在居然外面多罩了一件絲袍。

    雖然豐滿誘人胭體若隱若現,但至少已失去那種赤身裸體的感覺。

    「劉雙痕,我是金算盤的女人之一,我叫呂驚鴻,你以前見過我?如果未見過,何以露出很驚奇很訝疑的樣子?」

    劉雙痕仍然望住她目不轉睛。「啊,沒有,我從沒有見過你,會不會是你太美麗了,所以我會驚奇訝異?」

    呂驚鴻無限溫柔笑一下:「難道我竟比得上崔氏雙姝?」

    「你簡直比她們更美,可是,我卻覺得你和憐花、憐月某些地方很像,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麼原因?」

    金算盤用力搖搖頭,因為他覺得眼前景象好像是超乎理智的夢境。唉,簡直混帳,一塌糊塗的混帳。我怎可當著劉雙痕和呂驚鴻表露出願意容忍崔家雙生美女任何問話的意思?劉雙痕和呂驚鴻,又怎可在我面前流露出心中之傾慕神往?

    這筆帳只怕誰也算不清楚,因為心胸最狹窄、最會呷醋妒嫉的呂驚鴻,居然會不追究金算盤對雙生美女的溫柔慷慨的態度,而金算盤亦不把呂驚鴻和劉雙痕默默凝視,甚至還很接近地低聲悄語等等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劉雙痕年少俊美身世顯赫,崔家雙生美女的相貌家世也可以匹配,他們同行數千里之遙,照理說就算沒有深厚愛情也有深厚的感情,因此任何一方都會發生嫉妒情緒。

    但他們好像沒有,看來好像連友情都沒有,所以彼此全無一絲一毫妒嫉或不舒服的樣子,異性相吸本是大自然定律,但他們何以能突破呢?

    這些疑問將來也許會找出答案,只是目前卻找不出,而且亦沒有人想追究、想探索。

    呂驚鴻和劉雙痕開始作奇異不合情理的談話。

    呂驚鴻靠近那漂亮青年,口氣溫柔:「我一向喜歡漂亮又會講話的男人,所以我的僕從都英俊能幹,你要不要看看?」

    「難道你要我做你的僕從?」

    「啊,不,不,你當然比我那些僕從好得多了,如果我能留下你,我寧願你成為我的丈夫,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往往變成真正事實,但當然我並非是你丈夫的意思,恕我請問一聲,你會不會有時覺得寂寞無聊,覺得人生乏味?」

    「唉,那是少女時代的情懷,我的兒子已經十五歲了。」

    劉雙痕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啊,我以為她只不過二十三四歲的成熟少婦,誰知她的兒子已經十五歲,就算她十六歲生孩子,她也有三十二歲,我的眼力好像越來越不行了。

    「劉雙痕,聽我的話,你如此年輕又如此漂亮,你不必陷人武林仇殺漩渦中,你快點回家把一切都忘記。」

    她的聲音表情都極之誠摯。

    「可是黑夜神社的人不但趁全莊空虛時侵人,明火執仗搶去三件價值連城的珠寶,還殺死兩個家人,就算我肯忍氣罷休,可惜還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再做一票?」劉雙痕不禁歎口氣,「我春風樓招牌被砸同時也損失不菲,這些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將來還會不會有家人被殺的慘事發生呢?」

    「我知道你劉家春風樓的『大自然劍法』高妙精深無比,也知道你既是劉家代表,一定造詣不凡,可是我還是認為划不來,因為黑夜神社至少有三個人可能贏得你,即使你高過他們,殺死他們,但也不過有如宰了幾隻惡狗而已,萬一被他們咬一口實在很不值得。」

    「我忽然想起,我回揚州之後,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呢?」

    「別岔開話題,你肯不肯聽我話就此回家?」

    劉雙痕笑容既豪氣而又俊逸:「好,多謝你的勸告,更多謝你的關心。」

    但金算盤和崔家雙生美女談得怎麼樣呢?崔憐花、崔憐月千里迢迢到來此地,可肯就此罷手悄然回家?

    他們的談話也很曲折、饒有離奇趣味。

    「我知道崔家花月樓『多情蕭』乃是世間神功絕藝之一,但你們這麼年輕,說不定功力火候不足,你們實在不該出頭負責,你們應該乖乖地在家裡。」

    「黑夜神社的人發什麼神經?為何遠遠跑到揚州劫走我家三個侍婢?他們是不是瘋子?

    不然何以又去侵犯劉家,何以還留下記號和地點?」

    崔憐花話聲未歇,崔憐月接著說:「我們本來認為你很有嫌疑,因為你需要錢,劉家三件寶貝已可以讓你揮霍好久了,同時你喜歡女人,我家三個婢子都長得很美貌,可是現在親眼看見你了,我們已知道猜錯了。」

    輪到崔憐花說了:「那三個婢子一路上免不了被惡人侵犯,這也只好自怨命苦,但我卻希望後來得到你庇護。」

    崔憐月說:「對了,你是男人中的男人,你有沒有保護她們?」

    金算盤苦笑,聲音也很自然:「對不起,我沒有。」

    人的思想很奇怪,當你必須急切考慮甲事,卻忽然會跳到乙事。

    所以金算盤驀地想起已經逝世好幾年的父親,同時又想起被父親在世時拆散那段姻緣,就不足深詫了。

    現在呂驚鴻已經回來,已經和我重聚,但終究跟從前不一樣了,當年情懷失落已久,如今為何忽又微微挑起?

    是不是這對雙生美女的緣故呢?

    她們實在很匹配英挺俊美的劉雙痕,然而他們之間竟沒有絲毫這一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痕跡,難道她們竟看不見劉雙痕真是美男子?又難道劉雙痕竟不為崔家雙姝之美艷而稍稍動心。

    不過任何人要娶崔憐花也好,要娶崔憐月也好,必須很有勇氣很有信心,否則你怎知崔憐花會不會忽然躺在崔憐月丈夫懷中?

    她們的外貌、動作、聲音等等已鐵定無人能分辨得出,就算她們身上有其他表記,例如乳房上有一顆痣之類。但你如何能夠知道另一個是不是也有同樣一顆痣?

    可是無論什麼理由,都不能說服,不能撫平金算盤心中的驚訝--劉雙痕怎能對崔憐花、崔憐月絲毫都不動心呢?

    春風花月樓何以只派一個年輕俊美青年,兩個青春貌美少女,難道他們已足以擔承一切責任和後果?他們真可以代表兩個著名武林世家二百餘年的歷史和聲譽?

    野趣園地方極大,不少樓閣軒榭點綴在古樹修竹,或者假山曲徑中,掩映之間頗有煙水迷離,雲封翠擁的韻趣。

    菊花是這個季節特色,所以處處都看得見,不但是品種繁多,顏色妍態各各不同,而且種種盆栽的高低,遠近疏密位置也是大有講究。

    崔家雙姝和劉雙痕信步遊覽,都不覺嘖嘖稱奇,塵襟俗慮好像一時都消散了。

    也不知走了多遠,總之很遠很遠就是,但仍然還未走出野趣園範圍。

    他們離開築好的和砌好的道路,經過不少屋子園圃,有時分枝拂葉穿過樹叢。這時來到一處,坡下的路一直伸延到一條小河,卻都沒有菊花,大概已經是野趣園邊緣的某處。

    不過在靠近河邊的一些樹木當中,卻有一座圓形巨大茅屋,屋子高度大概只比普通人高一點而已,可是佔地面積至少有七十坪(約二千五百平方尺)。

    茅屋內隨風傳來狗群吠叫以及咆哮聲,一聽而知數目不少。

    假如野趣園主人金算盤在最邊緣偏僻處豢養幾十頭惡犬,根本不算奇怪的事。

    所以崔憐花話題並沒有提及犬捨:「大哥哥,你好像從來沒有用那種奇怪神情看一個女人,你可是被呂驚鴻迷住了?」

    劉雙痕聳聳雙肩,答道:「我也看見金算盤的表情,他和線眼見到你們,好像魂魄都飛掉似的。」

    「先講你自己,」崔憐月說:「你有沒有被呂驚鴻迷住?」

    「坦白說我幾乎被迷住了。」劉雙痕居然好像跟男朋友談論女人一樣滿不在乎:「其實呂驚鴻年紀比你們大,也不及你們漂亮,可是她長得像極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定是女人,她是誰?」這句話究竟是憐花抑是憐月問的已不重要,因為她們根本就心意相同,用誰的嘴巴講出來其實全無分別。

    「八年前我十四歲時候,曾經被送到濟南府修習內外功。」

    「我們知道。」

    「我的內功差一點就練不成,因為我看見她。」

    「你見過呂驚鴻?」

    「不是她,絕對不是這個呂驚鴻,但她們相貌像極了,那時候她比我大,大概有二十歲吧?她住在一座小樓上,樓前有一個湖,不論是白天或有月亮的晚上,湖上景色都是清幽無比,使人好像是跌入夢中一樣,所以我常常在堤岸的楊柳樹下抱膝癡坐,而那個少女,卻在小樓上倚著欄杆。」

    「她究竟是誰?」

    「我不知道。」劉雙痕歎口氣道:「反正就是她使我定不下心神打坐調息,後來我家奉命搬到京師,不過卻也因為心中惦想著她,所以其他雜念都沒有了,於是我內功突然猛進,時光荏苒,歲月如流,後來她的影子也淡了,我的內功也就突破有相當層次。」

    寥寥數言,卻已經勾劃出一幅少年戀情畫圖,世上許多男孩子都可能有過這種經驗,在擁擠街頭,在高峨樓上,在鄰家窗口,或者在熱鬧舞會中,匆匆一瞥短短一面,便已心越神往,留下低徊惘悵憶念,當然若是鄰家女孩子,你可能時時看見時時想念,但到了後來那種恍惚飄渺的情思還是一樣的。

    「呂驚鴻和濟南府那少女雖然很相像,但我卻知道不是同一個人,別問我為什麼知道,因為我也不知道何以會知道。」

    「好吧,算你說得有理,但值得慶幸的是她不是她,不然的話,你可能會鬧出笑話鬧出事情,也可能永遠不回去揚州。」

    「傻丫頭,我絕不會離家出走。」

    「你若是非得到她不可,你也只好離家出走了。」

    「不對,但這理由我說出來卻覺得有點抱歉,那是因為我們男人跟你們女人不同,我可以三妻四妾,我甚至可以先娶妾後娶妻,所以我帶個女人回去不打緊,但你們卻不能先帶一個情夫回去,然後才正式嫁給另一個丈夫。」

    崔家雙姝對這些話,一點不同意反應都沒有,還連連點頭。

    坡下遠處圓形茅屋忽然傳來嘈叫,犬吠聲,那是因為有四個漢子腳步矯健走近茅屋,每個人手中提著小木桶,卻是從四道門戶走人茅屋。

    原來那圓型茅屋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都開一扇門戶,只不知,一間屋子何以要開不同方向的四道門戶?

    秋風挾著寒意從四方八面吹掠入屋,所以茅屋裡絲毫不會比外面暖和。

    茅屋裡面便是鐵籠,鐵籠四周挨貼牆壁,所以甚是寬闊巨大,可是高度卻只有四尺不到,如果有人類關在籠裡,那麼除非是株儒,否則絕對無法站起身。

    四道門戶其實也就是鐵籠的四個入口,四個漢子都各各蹲在人口處,用木勺掏抄出一些紅燒肉塊,居然香氣撲鼻。使得籠內二十餘隻巨狼犬叫吠奔竄,任何一邊的木勺一伸入籠內,犬群已經衝到,一下子就把地上所有肉塊咬著拖走。

    這意思就是說籠內有兩人像狗一樣四肢爬行的人,速度當然遠遠不及狼狗快,所以空自跟著狗群四面轉來轉去,卻連一塊肉也搶不到。

    如果這兩個人守候在某一邊,以便搶先的話,這邊餵狗的漢子便停手不動,一味發出得意揶揄尖銳的笑聲。

    當然那兩個跟著犬群轉了好幾次之後,不久每個人總可以撈到一兩塊肉,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得吃,而到後來肉塊搶到手越來越多,看來也都能夠吃飽。

    那四名漢子訂的娛樂是迫使那兩人全速爬行搶肉,他們有時會被強壯龐大的狼狗撞得四腳朝天,這時才可以看得出他們身上只有一截厚布包裹著,由於突出搖晃的乳房,下身和大腿都沒有遮蔽,所以一望而知兩個是女人。可惜頭髮面孔以及全身都污垢不堪,根本瞧不出她們本來相貌,至於年歲大小,面貌美醜更是瞧不出來了。

    但無論如何她們的膝頭和手掌,一定已變得又粗又厚,甚至連全身也無不粗糙得像鯊魚皮,因而她們縱然被釋放,洗過澡塗抹過香油,只怕也令人驚悸,而暫時沒有辦法把她們當作女人看待的。

    崔家雙姝和劉雙痕都露出沉思神色。

    他們已經遠遠離開圓形茅屋,說得精確些,他們根本就已經回到居處,那是有兩間上房一個廳子的院落;庭中佈置了很多菊花,在陽光下色彩繽紛,嬌艷悅目。

    剛才所見的景象,使他們年輕人的心極不舒服,甚至有想嘔吐的感覺。

    把人變成狗,尤其是兩個都是女人。

    為什麼這樣做?是誰的主意,當然最可能就是金算盤和呂驚鴻都知道都贊成的主意。

    「我的心很亂,」劉雙痕低聲說。在廳子裡說話不得不防備隔牆有耳,「我根本猜想不出動機何在?目的何在?」

    崔憐花點點頭道:「我們也一樣,不過你仍然認為我們悄悄走開做得對麼?我們不應該馬上動手救出那兩個女人問個明白麼?」

    劉雙痕俊美面龐浮出自信笑容:「這一點絕不會錯,她們受苦受難已經不是一天,所以再熬一點時間也不要緊,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必須先想一想,先暗中查一查,原因很簡單,金算盤老早就是當代高手,我們不一定惹得起他,何況呂驚鴻亦是厲害腳色。」

    「呂驚鴻不是東西,大哥哥你要小心一點兒,她的武功尤其內功路子既淫邪又惡毒,我一眼就看出是小幻天家數。」

    劉雙痕恍然而笑:「原來如此,怪不得我覺得你們有些地方像她,原來是由於內功路數相似,不過當然煉到後來正邪背道而行,情形就大大不同了。」

    他們會心相視,又微微點頭,有些話不必講出來,例如日驚鴻既然是小幻天家派出身,先天上就極端排斥花月樓崔家,另一方面春風樓劉家的大自然劍法(包括獨門內功)也是小幻天家派的死對頭。

    因此黑夜神社搶劫襲擊春風花月樓事件,呂驚鴻一定有相當程度介入,至於金算盤是否知情或支持,目前卻不得而知。

    「狗籠裡那兩個女人一定本來很漂亮很迷人。」崔憐月說:「凡是小幻天出身的惡女人不但淫惡,又特別呷醋,如果她們很平凡,最多被鞭打甚至被殺死,決計不至於遭受這種可怕的活罪。」

    「我希望你們不會被關在狗籠。」劉雙痕神色聲音都很沉重,顯然不是開玩笑,「還有一個女孩子,你們也瞧見的,她雖然很年輕又只是個侍婢,但她具有特別的風韻魁力,所以她也可能和你們姊妹一樣危險。」

    這個有奇異魅力的小侍婢就是李紅兒,她現下就在隔壁院子,她身為婢子居然躲在房裡,而主人沈神通卻在庭院中負手踱步。

    劉雙痕只看見李紅兒一眼,卻為李紅兒的奇異力量吸引了他全副心神,所以他居然沒有瞧見沈神通。

    崔憐花的聲音透露心中若有所思:「那男人很自信很冷靜,眼睛含蘊無比深邃智慧,相貌風度極之瀟灑,他是誰呢?」

    她沒有違背天然定律,所以她只看見也只注意沈神通。

    三個人互視一眼(其實只等於兩個人,因為雙生女只能當作一個人),莫逆於心地笑一笑,離開廳子走出院落。

    沈神通在庭院中走來走去,並不是賞玩菊花,更不是無聊。其實他心裡有點緊張,不過以他的年歲和經驗,就算加一百倍緊張也不會露諸形色。

    沈神通除了緊張之外還有點後悔,因為李紅兒躲在房間依照他口授的秘訣猛練內功,他緊張的原因是李紅兒已到了緊要關頭。如果她能夠衝破、能夠克服每一步的險難,她的「銷魂手」便真真正正成為了神手幫的三寶之一。

    他後悔的是答應讓她修煉,其實應該等到一切事情辦妥之後才開始修煉,那才不會因她的失敗而破壞了整個計劃。

    劉雙痕、崔家雙姝的忽然出現,使沈神通心中增加緊張壓力。

    這三個年輕男女雖然正派、斯文、漂亮,有氣派也有風度,顯然不是僕婢之流,不是黑夜神社的人,可是他們很可能非常好奇而又固執,非見一見李紅兒不可。

    李紅兒見見他們絕不會少一塊肉,但正當吃緊關頭,情形就變成非常不妙了。

    沈神通惟有希望、惟有祈禱多點運氣,例如這一男二女居然不好奇不固執。

    崔憐花一開口就使他希望碎成片片。「我們想瞧瞧你美麗的侍婢。」

    在命運面前誰還稱為強人呢?沈神通感慨地歎口氣。

    用言語拖下去不是辦法,因為李紅兒不知道要多久才走得完險阻路程,假如把內情完全講出來,萬一……

    沈神通外表上誰也別想觀察得出任何暗示,如果有的話,那必定是他特意讓你知道而已。他伸手摘下幾朵巨大美麗金黃色菊花,雙掌一揉,變成一團無以名之的東西丟在地上。

    「雖然只是幾朵菊花,但可能費去一年時光才培植出來,不過現在已經一團糟已經毫無價值了,這一種轉變僅只是舉手之間。」

    劉雙痕笑得很瀟灑,但眼中卻微合怒色:「破壞容易建設難,千古如斯人人皆知,不過你辣手摧花卻是有點不該。」

    沈神通面色一沉,也是微微透出怒色:「你親口說『破壞容易建設難』?又親口說『不應該辣手摧花』?以後你不至於反口否認講過這兩句話吧?」

    劉雙痕、崔家雙姝都為之一愣,既然這兩句話都屬於理直氣壯之類,劉雙痕怎會否認?

    他為何要否認?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劉雙痕說:「但看來你沒有發高燒,也沒有神智不清,所以我猜你絕不是胡言亂語。」

    氣氛忽然緩和輕鬆了很多,世上人與人之間,每一秒鐘不知發生多少一言不合變成冤家仇人之事,但如果言語中稍為帶點幽默感,便往往可以減少誤會和衝突。

    「你是春風樓劉家高手,我瞧你的大自然劍法至少已練到第四層,近百年來你們劉家恐怕只有一位劉凡人前輩達到第五層,得以突破劍道形質和能量的限制,所以他名字雖叫做凡人,卻被尊為劍聖。」

    那年輕的三張好看面孔,完全佈滿了驚訝讚佩,這個人使人大有智慧如海之感,他好像學富五車的老夫子談論最顯淺的典故一樣。但他又卻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存在於眼前的人,並非大智大慧的神仙,既然是一個常人,他怎知道「大自然劍法」的無上秘密?他怎能判別斷定劉雙痕已練到第四層?

    「別象看怪物一樣瞧著我,我只不過聽得多點,眼睛也銳利點而已。」

    「他叫劉雙痕,我是崔憐花,這個是我妹子崔憐月,你是誰?」

    沈神通笑容很溫柔文雅:「你們兩位一樣漂亮的姑娘,是不是怕我猜不出是花月樓高手呢?」

    真要命,他連我們心裡想什麼都猜得出,這種人多麼可怕,但卻又多麼可愛。

    「我不會猜不出你們的來歷,我只猜不到一件事。」

    崔憐花、崔憐月這時顯示出孿生姊妹心靈相通特點,居然一齊問:「哪件事?」

    「如果我要求你們不要見我那位侍婢,又不說明原因理由,你們肯是不肯?」

    三個年輕男女又愣了一會兒。

    這個人講的話沒有一句不是奇峰突出,既十分驚奇有趣,卻又絕非胡鬧。

    崔憐花搖搖頭:「我不知道,大哥,你說呢?」

    「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們直到現在連人家是誰都不曉得,我憑什麼可以思考,及可以判斷的呢?」他聲音流露出明顯已經吃癟的意味。

    「講出來你們就不會覺得驚奇了。」

    沈神通很欣賞這個青年,因為他感覺得出他恢宏大度的天性,這是成大功、立大業不可缺的優點。

    「因為我本是這種靠猜測本領混一口飯吃的人,我是沈神通,你們也許曾經聽過這個很俗氣的名字。」

    「啊,沈神通。」三個人一齊輕叫。看來已不必詢問就知道他們都聽過這名字了。

    「讓我把話題拉回最起初的地方,我的侍婢叫李紅兒,她暫時不能親自露面,我絕不是不相信花月樓的人,你們本身有很高尚的品格,家世有很好的聲譽,李紅兒不過暫時不能出現而已。」

    「好,這件事暫時不提。」劉雙痕說:「但你身為天下公門第一高手,你知道不知道有兩個女人,是活生生的人,卻變成狗又和狗一同生活?」

    沈神通道:「我知道,因為我親眼看見了那兩個可憐的女人。」

    「但你居然不採取任何行動?」崔憐花聲音表示強烈不滿。「任何人都可以不管,但你是天下公門第一高手,這種犯法殘酷的事為何不管?」

    沈神通微笑瞧她:「我一定管,但事情總有輕重緩急,我能夠安慰你們的理由,也正如劉雙痕一樣,她們反正受苦難了一段時間,目前就算多熬一陣也沒有關係。我當然以大局為重,你們說是不是?」

    劉雙痕訝道:「你怎知我說過這幾句話?」

    「兩位小姐心腸仁慈而又俠義,你除了這個理由,還有其他說法麼?」

    劉雙痕歎口氣:「沒有了,但我只希望沒有做錯。」

    「你大概沒有做錯,如果你還要金算盤幫你聯絡黑夜神社之人,又如果你仍然要住在野趣園的話,你既不能翻臉,又不能把那兩個女人收容在房間裡,她們要吃東西,要洗澡,要衣服,最要緊是還要人保護,你們做得到哪一樣?」

    崔憐花道:「聽起來我想救出她們,竟是很愚蠢,很衝動了?」

    「每個人的作風不同。」沈神通笑得很溫柔,「你們並沒有錯,試想那兩個女人過的什麼日子?她們怎可能不感到度日如年,感到痛苦無比?但你們想採取的卻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用腳尖撥撥地上那團揉碎的菊花,又說:「如果你們堅持要見李紅兒,亦不是最好方法,因為李紅兒很可能像這菊花一樣,忽然變成毫無用處,毫不值得觀賞的垃圾。」

    沈神通知道已經說服這三個年輕人,暗中透口大氣。「不過如果兩位小姐不叫她出來,而是進去瞧瞧,則不但可以,甚至我還希望你們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崔憐月道:「我們能幫助她?她有什麼危險?」

    「李紅兒在練功,這門銷魂手的功夫很像小幻天的搖魂奪魄,同時也很像你們花月樓崔家多倩簫至陰至柔的路子,所以當她可能發生危險時,你們一定多多少少可以幫忙。」

    崔憐花輕歎一聲:「你算不算是天下最淵博的人?」

    沈神通立刻搖頭:「至少我還有師父,其實除了家師之外,天下還有很多異人高士,只不過他們深自隱晦退藏,所以世上很少人知道而已。」

    崔家雙姝果然由於好奇心,迅快走入房間觀察李紅兒情形,所以外面只剩下沉神通和劉雙痕。

    劉雙痕先開口:「請告訴我,呂驚鴻既然是小幻天家派中人,我應該怎樣對付她?」

    「小幻天家派任何功夫都以激起對方七情六慾為主,但大自然劍法卻是取法自然運行之理,其間不能摻雜任何感情,所以你們天生就是不能相容的死對頭。」

    「這一點我知道,問題是寒家劍法能不能克制她呢?」

    「這不是相剋的問題,而是依靠你們修為造詣才分得出強弱勝敗,如果她造詣比你高明,比你深厚,她可能輕易克制你,使你變成她裙下不二之臣,你比其他任何門派之人更無法逃脫,更無法突破這種命運。反過來也一樣,如果她功力火候比不上你,你隨手一劍就可以殺死她。」

    劉雙痕十分慎重尋思。唉,形勢實在凶險得遠遠超出意料之外,本來以為黑夜神社是敵人,但誰知呂驚鴻才是真正最可怕的敵人,我的功力造詣能不能勝過她?用什麼法子可以測度得出呢?

    沈神通接著說的話又使劉雙痕惕然震驚。沈神通說:「小幻天秘傳神功到某一可怕階段之後,性格會發生變化,出現類似瘋狂情況,我看呂驚鴻已經達到這種階段,所以她不但武功很厲害,而且性格一定更為可怕。」

    性格上發生了變異,分裂和錯亂等缺陷的人,不問可知一定很難打交道,而且非常危險,何況呂驚鴻既有武功而又美麗?

    她有武功,意思是說她本身已經非常不好應付,而美麗又具有驅使男人(當然指武功高強之輩)為她賣命之魔力,這樣子的敵人誰敢招惹呢?

    「尤其是你。」話鋒已直接指向劉雙痕身上,「如果我們是普通朋友,我會勸你們提高警惕多加小心。」

    「假如不是普通朋友,而是你的子侄你的兄弟呢?」

    「我會叫你逃走,當然你逃不了多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但逃走並不是投降認輸,而是攻擊的開始,你只不過使她認為你逃走而已。」

    「你要我爭取時間以及使形勢弄得混亂?唉,你的智慧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自從見過她之後,就一直尋思籌算,好不容易想出一點眉目,但你卻一眼就瞧出所在。」

    「我比你稍佔優勢的是:我是局外人,是旁觀者,以你的智慧、胸襟、氣度,就算大自然劍法不能達到第五層,也一定可以達到接近突破的邊緣,到了這種境界已經能夠對付呂驚鴻了,我希望有人能夠幫助你,我希望你能夠穩操勝算。」

    穩操勝算誰不想呢?但卻又談何容易?劉雙痕輕輕歎口氣,春風樓目前已沒有比我更出色的人,我劉家以及花月樓崔家這回簡直已是孤注一擲,如果我和憐花憐月鎩羽敗亡,春風花月樓等於在武林除名。

    唉,我就算爭取到一點時間,又有什麼用處?穩操勝算真是談何容易?

    沈神通眼中閃過湛明智慧的光芒,他顯然已想通了一件事,但他卻反而泛起苦笑,為何我替別人想辦法想得通,總是好像不費吹灰之力。但我自己的事卻蹉跎拖延,卻時時有一籌莫展之苦?

    在命運之前,我真的如此不濟?如此不堪一擊?

    「你馬上去看一個人。」沈神通終於對劉雙痕說:「他是一位法師,是真正的出家人,法號淨意。」

    劉雙痕沒有法子掩飾得住驚訝:「你知道我沒有別人可找了?你知道淨意法師可以幫助我?他究竟是什麼人?」

    「他是真正的出家人,老實說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幫你,也不知道用什麼方式試探,但至少你去見他沒有損失。」

    世上往往有很多奇怪巧合事情發生,縱是最平凡的人也會碰到,只不過有時你知道而有時不知道而已。

    劉雙痕馬上動身,他決定碰碰看。沈神通說得不錯,就算沒有收穫,至少也沒有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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