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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遊山水女尼惹塵緣 文 / 司馬翎

    「恰恰相反。」沈宇鄭重誠懇地道:「假如厲兄宣稱,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則一切道理都不必講。如果要說理,就須公公正正地講究,不可含糊。」

    「你講吧,我決不含糊。」

    「很好,厲兄同時亦說過,一個人的該死與否,很是明顯。但事實上卻不然,姑不論你所定的該死標準,會不會太濫太易,僅僅就當時的情形分析,你就顯然有欠公道了。何以說你有欠公道呢?那就是因為審判者,亦同時是當事人身份。」

    厲斜道:「這又如何了?」

    「請想想看,一個是審判者,一個是待決之囚。而他們之間,又有敵對事件發生。在這等情況之下,誰敢保證審判者不受情緒的影響?例如你極惱恨某甲破壞了你一個計劃,而某甲本身果然亦不是什麼好人,於是就在厭恨之下,會不會迅速地決定此人該死呢?答案是一定會有這種傾向。因此,你這時的考慮,在基本上就是不公道的,因為你沒有超然事外的立場之故。」

    他的分析,已經具有強力理由,足以令厲斜難以反駁了。但他還不停止,只略略頓了一頓,又道:「還有兩點,一發要請教厲兄的。」

    厲斜歎一口氣,道:「竟然還有兩點之多麼?」

    「是的,第一點是,訪問厲兄憑借什麼審判另一個人的生死?在你指的是學問方面。你不見得諳通大明律例,更不見得對法律有過精湛研究,因此,你憑什麼判人死罪?」

    厲斜當然無法回答,只哼了一聲。

    沈宇侃侃言道:「這一點細研之下,不外是兩大原因。第一個原因是你擁有足以殺死對方的武功,這是你的權力。第二個原因是你覺得他該死。請注意覺得這兩字的意義,意思是你是憑感情去判決對方的生死,而不是撇去愛憎喜怒。以及撇去利害關係時所下的判決,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在這等情況之下,無法保證必能公道。」

    青蓮師太第∼次插口道:「這就是沒有超然的立場之故了。」

    厲斜也點點頭,道:一這一點倒是不假,還有呢?」

    沈宇道:「第二點是你萬一判決錯誤,自己也發覺了。可是人死不能復生,請問厲兄對此情況,如何自處?」

    厲斜道:「第一點,我心中覺得不安,這是良心的懲罰。第二,我認為這是免不了之事,即使是朝廷法司,諳通法律,亦不可避免會有冤獄情事發生。所以這是免不了的現象,不須多論。」

    青蓮師太在一邊點頭,認為厲斜的解釋很對,道;「不錯,他對自己良心負責,也就是。」

    沈宇以和緩而堅決的語氣道:「這卻不見得,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在判決當時的情況,厲兄不能與國家法曹相比。若是定要相比,那麼厲兄乃是受了賄賂的法營,不論是否判得對,首先就得處以刑罰。」

    厲斜皺眉道:「你不覺得這話近乎強辯麼?」

    「厲兄著作此想,亦是沒有辦法之事,在下只好由得你去想了。」

    青蓮師大道:「為何你有這等譬喻呢?」

    沈宇道:「你當必也知道國家為何要處罰受賄的法曹,便是為審判者一旦受賄,便失去超然的立場,而與兩方當事人的一方,發生了由切關係。也可以說,他已成為當事人之一了,所以這場審判,也許結果很正確,但這個法司一定要受到處罰,此一判決,亦須重新推究。」

    他轉眼向厲斜望去,道:「而厲兄你簡直就是當事人,根本沒有法官的超然地位。因此若然定要與法曹相比,只好當作是經受賄的官吏看待。」

    青蓮師太與厲斜面面相覷,對於沈宇的議論,感到既有道理而又絕無故意刁難強辯之意。

    沈宇見厲斜的表現良好,甚有風度,當下接著說道:「故此如果厲兄你具有法曹的超然立場,則一旦失誤而做成冤獄,便不能僅以良心不安卸去責任,必須以誤殺之罪處以適當刑罰。正如兩人發生爭執衝突,有理的一方,不慎失手殺死對方,仍然須要負起重大刑責,決計不能以於心不安,就可以輕輕卸去責任的。」

    他似是越講越有道理,厲斜只有聆聽的份,而沒有法子再為自己辯護了。

    要知沈宇處處站穩了腳步,特別聲明過這是厲斜願意講理求得公道,才可以加以研討。

    如果他不講理,實行強權,那麼一切理論,都是多餘的了。

    院中一時靜寂下來,每個人好像都有很多事情要想,大家默然不語。

    過了一陣,厲斜才道:「想不到沈宇你的見識和學問,大是高明。只不知你對艾琳加諸於你的追迫,有什麼話說沒有?」

    「沒有什麼好說的。」沈宇道:「她挾私憤以行事,原本就不打算講理,我是當事人的兒子,心中也覺得應該代父受過,所以倒是心平氣和得很,也沒有可怨之處。」

    他略一停頓,目光直注厲斜,又道:「在下很願得知厲兄今後的做法,是繼續盡可能以別人的性命,來磨練你自己,使之形成冷酷無情的性格呢?抑是潛心盡力從正道修習武功,使你的刀法,終於能成為宇內無匹?」

    厲斜道:「現在還不知道,但除非得自甘放棄刀法的最上乘境界,如若不然,我瞧大概不會改變的。」

    沈宇拱拱手,道:「承你坦白見告,在下深深感謝。」

    厲斜道:「此事與你有何相干?」

    沈宇道:「在下一直覺得活著沒有什麼意思。同時亦認為沒有法子可以化解先父所結下仇恨,是以之故,早萌死念。但如果厲兄繼續冷酷地追求刀法最高境界,則在下便有了阻止你的責任,這就是我須得活下去的理由啦!」

    厲斜聽了沈宇的話,沒有馬上作聲,默然尋思了一陣,才道:「這樣說來,你覺是準備在武功上壓倒我,使我不能橫行宇內了,是也不是?」

    沈宇道:「若是有此必要,我將這樣做,當然如果你雖然在刀法上大有進境,可是並不為惡的話,我縱然贏得你,亦將讓你獲得天下第一的榮譽。」

    厲斜勃然作色,道:「誰稀罕你的相讓,而且我堅信你決計贏不了我」

    沈宇道:「目前我的確非是你的敵手,但假以時日,就不一定了。」

    他說這話之時,乃是從實說出心中之言,不過話一出口,立刻感到後悔。

    厲斜已仰頭冷笑道:「聽起來你似乎真有這等信心呢!我對此反應的第一個意念,就是目前立即殺死你,以免留下後患。」

    一旁的青蓮師太,可真替沈宇捏一把冷汗,心想:「以厲斜這等人,當然是這樣做無疑。」

    她的念頭剛剛轉過,便聽厲斜繼續道:「可是為了證實我另一個想法,所以我不殺你。

    我這個想法是你絕對贏不了我,不過我這刻雖不殺作,卻勢必要令你感到痛苦一輩子?」

    沈宇聳聳肩,問道:「你有什麼方法使我痛苦一輩子。」

    「我且舉個例子與你聽聽。」厲斜說:「例如在情場上,我將奪你的愛人。只要給我知道你有了新的心上人,我就去把她搶過來。我想,單單是這一點,就足以使你終身痛苦了,何況尚有其他。」

    沈宇不禁微笑起來,道:「感情這件事,並非用武力就可能奪取得到的,你未免吹得離了譜兒啦!」

    厲斜哼了一聲,道:「本人自有千百種奇妙的手段,定能無往而不利。你要是不信,立即可以設法證明,可惜的是你目下尚無情人。」

    他的目光轉到秀麗的青蓮師大面上,又道:「你不必瞪眼睛,假如你是他的情人,則哪怕你已聽見我的話而在心中預作準備,我仍可以將你搶過來。」

    青蓮師太禁不住冷笑一聲,道:「你大概算得上天下間最狂妄自大的人啦!」

    厲斜凝視著她,面色變得溫和得多,說道:「我已經說過,為了使沈宇∼輩子痛苦,我有我的辦法手段,可以把你奪取過來,你不要不信我的話。」

    青蓮師大道:「我不信,可惜我沒有法子供你作試驗。」

    她本意是說,由於她已是出家之人,所以根本不能與沈宇要好,是以無法作這個實驗。

    但厲斜卻不知道她是出家人,當下道:「以我看來,你對沈宇的印象很不錯,只要有時間泡在一起,八成會發生男女之情。」

    青蓮師太搖頭道:「沒有的事,我與他絕不可能發生感情。」

    厲斜眼珠一轉,想到一個辦法,並且決定依計行事。

    他轉過眼睛向沈宇瞪視,沉聲道:「咱們講了半天,都是廢話。現在我不妨把一件秘密告訴你,只不知你願不願聽?」

    沈宇道:「你如果願說,我就聽聽。」

    厲斜道:「這個秘密與艾琳有關,所以你應該很想知道才對,艾琳已經答應過我,願意在最短期間內嫁給我。」

    這個消息來得如此突然,沈宇不禁一怔,但旋即想起他剛才之言,當下道:「你敢是認為艾琳與我之間,有了情愛,所以趕快搶去了她?」

    「那倒不是。」厲斜道:「她是我平生唯一愛上的女孩子,所以我渴望娶她為妻。不過她也有一個條件。」

    「那是什麼條件?」沈宇連忙詢問,好像希望艾琳的條件難以辦到,因而厲斜娶不成她。

    厲斜道:「她的條件最簡單不過,就是拿你的人頭去送給她。」

    沈宇不能不相信這話,當下道:「既是如此,你今晚定必取我性命了,是也不是?」

    「不錯,這正是我為何非得殺死你的朋友不可的真正原因了。因為我曉得只要你發現了他們身死,一定會驗看死因,我就不必耗費氣力到處找你了。」

    沈宇道:「那麼你為何還不動手?」

    厲斜道:「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他轉眼望向青蓮師太,接著道:「你既是與他不沾親不帶故,那就趕緊走開,我亦不追究你想暗算於我之事。如若不然,連你也不活不成。」

    青蓮師太毫不考慮地搖搖頭,道:「不行,我要親眼看著你殺死他。」

    厲斜道:「你竟不說留下幫助他,而說瞧我殺他,回答得很巧妙。不過我卻有個毛病,沒有法子在女人面前殺人。」

    青蓮師太道:「若然如此,我一天不走開,你就一天殺不了他啦!」

    厲斜不悅地道:「哦,莫非你想幫忙他?」

    青蓮師大道:「老實說,我最大的興趣,還是在你們兩人的武功上。聽說沈宇能與你一拼,別的高手都不堪你一擊,對不對?」

    厲斜道:「他的武功相當不錯,但也說不上與我一拼,只不過可以比別人稍為支持得久一點兒而已,你叫什麼名字?」

    青蓮師太道:「我叫青青。」

    「青青你聽著,趁我心情還好之時,知機速退,我便不為難你。不然的話……」

    「不然便怎樣?你可是想迫我與沈宇聯手與你一拼?」

    厲斜估計一下,才道:「你幫他也不行。」

    青蓮師大道:「那也不一定,否則你就用不著考慮了,試想你剛才發出的刀氣,何等凌厲,而我卻能夠一直行出來,毫無異樣,可見我的武功,畢竟不弱。至於高到什麼程度,卻不易猜測。」

    她接著迅快地向沈宇道:「假如他向我動手,你務必立即全力出手助我。說不定我們猛攻之下,能夠制他死命。」

    沈宇點點頭,青蓮師太道:「你這一答應,厲斜就須得小心行事,不敢貿然出手啦,這是先發制人之計。」

    厲斜點頭道:「這一回青青你和沈宇,都顯出了過人的機智,及時將利害得失陳示,使本人不至於輕舉妄動。但我這個人,卻專門要做不可能做到之事。」

    青蓮師太與沈宇∼聽這話,登時緊張起來,急忙提聚功力,準備應戰。他們皆是高手之流,是以不約而同地跨步移位,布下最堅強的聯手之勢。

    厲斜眼看他們並肩而立,形成了呼應之勢,不禁皺皺眉頭,道:「你們不要著急,本人現下還不打算出手。」

    青蓮師太道;「你打算見時動手?」

    厲斜冷冷道:「我將在三天之內,取沈宇性命。你就算能夠與他寸步不離,我也找得到下手的機會,你信不信?」

    這個冷酷厲害的刀法大家,就是有這麼一點兒奇怪之處,所說的話,叫人不能相信。因為,他的口氣聲調等等,無不顯示出十分堅決的意思,以及咄咄迫人的自信。青蓮師大打從深心底相信起來,不禁點點頭。

    厲斜這時才仰天冷笑,道:「你相信就好,三天之後,本人得以與你單獨會面。那時候,你定將後悔與我為敵之事,同時方知道我將怎樣對付你,換句話說,在目前你決計猜想不出。」

    沈宇道:「厲兄宣佈了決心和辦法之後,馬上就走,是也不是?」

    厲斜點點頭,道:「你若是不服氣,馬上向我挑戰的話,亦無不可。」

    「在下豈敢如此不自量力。只不過我從你口氣中,聽出一點兒很奇怪的道理,那就是你固執地保持你不在女孩子面前殺人的習慣,還不惜把自己置於艱困之境,先將內情告訴了這位姑娘,然後宣稱在三日限期之內,不管她把我盯得多麼緊,你亦能找到機會,將我殺死,是不是這樣?」

    厲斜點頭道:「不錯。」

    「然後你才對付這位姑娘,對麼?」

    「是的。」

    「你的固執,以及把自己置於困難的境地中,那是你大英雄心理作祟,這一點在下尚可瞭解。但你不惜曠廢時間,做這等一時之快的事,不但不划算,何時亦不是你這種成功的人願意採取的途徑,因此,我大膽評論一句,你的宣稱,恐怕靠不住。」

    厲斜聳聳肩,道:「你信與不信,我不須放在心上。只要青青相信就行啦,因為這些都是做給她看的,你在這∼場表演中,只不過是個待死之囚而已。」

    他轉眼望著青蓮師太,問道:「你信不信呢?」

    「我不知道。」青蓮師太說:「沈宇的話似乎很有道理。」

    厲斜道:「如果你不相信我辦得到,或者根本不相信我會費這麼大的事以殺死他,那麼你何不趁我對你未起殺機之前,趕快離去?」

    青蓮師太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厲斜一振臂,身形宛如巨鳥般升上牆頭,俯視著院中的兩個人,冷冷道:「三日後的這個時辰以前,沈宇將成為一個屍體,不論青青你信與不信,也無法改變此一命運。亦說不定沈宇在半個時辰內就被我殺死,總之,青青你等著給他收理屍體吧!」

    歷斜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已隨著身影搖曳飛去,霎時影蹤沓然。

    他們在店內大呼小叫的鬧了這一陣,又是在夜晚,格外分明。是以客店的夥計乃至投宿的客人,大部分都被驚起。但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人敢踏入這座跨院之內,這是因為出門之人,大都不敢惹事上身。而店伙則是見識得多,亦不敢把意江湖是非。到了最後,厲斜的話聲竟是從空中劃然飛過,這些人更不敢沾惹了。

    在院落中,剩下沈宇和青蓮師太,默然對覷。

    過了一陣,沈宇轉身走向房中,找了一塊布,將馬仲昌。於得時兩人的屍體,包裹起來。他雖是攜帶著兩具屍首,仍然毫不困難地躍出客店。

    青蓮師太在後面跟著,不久,出得城外,她發現仍然踏行著剛才走過的道路。

    又走了一陣,沈宇一徑奔上亂葬崗,將馬於兩人的屍體處理過,回頭∼看,青蓮師太默默在站在他後面。

    她直到這時才道:「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是的,他們都幫我對付厲斜。」

    育蓬師太瞅著他,感到奇怪地問道:「你的交友,也算得上很雜了。」

    沈宇眉頭一皺,道:「我並不以交上這種朋友為恥,他們雖是黑江之人,但說得話總是算數,也沒有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

    青蓮師太忙道:「我並沒有瞧不起他們的意思。」

    沈宇發覺自己說得太偏激了一點兒,便也道:「在下亦相信你不至於如此。現在厲斜與我已直接發生了仇恨。從今日起,我真真正正要放手對付他啦!」

    青蓮師太泛起一絲希望,問道:「你敢是可以與他一拼麼?」

    沈宇搖搖頭道:「暫時還不行,因為他的刀法,實是無法破得,但在才智上,他不一定鬥得過我。」

    他說完之後,便陷入沉思之中,青蓮師太也不驚擾他,自己在附近查看,瞧瞧厲斜有沒有跟來。」

    等她查看了數遍,不曾發現厲斜已跟來的任何跡相,而回到沈宇身邊時,沈宇亦從沉思中醒來,她道:「奇怪,厲斜似乎沒有來。

    沈宇道:「他多半已趕去找艾琳了,或者是在約定的地方等她,哪裡有空到這兒來呢!」

    「但他說過,要在這三天之內,對你不利,如果他不是時時刻刻跟著我們,如何能把握我不在你跟前的機會面向你下手盧

    「他深信你已作防範,所以暫時不會跟來。但這是表面上的理由,我對這整個事件,可不作這等看法,而這正也是我要與他鬥一鬥心機才智的地方了。」

    沈宇慢慢的說,顯然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的。

    青蓮師大忽然泛起一個很奇怪的感覺,那就是沈宇和厲斜這兩個年輕的男人,似乎已在當代的武林中,佔據了最重要的兩個角色。從現在起的武林史上,值得書寫記錄的一切活動,都將與他們有關,或者是因他們而發生的。

    她暗自思量了一下,並不認為這個感覺荒謬無稽,相反的她發現了一些道理,這是使她作這等想法的道理。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所作所為,顯然有一部分是超越於個人的恩怨之上,而是以武道的最高境界為目標,所以他們的影響,將比同時代的其他高手,都要廣泛和深遠。其次,他們都是剛剛崛起,年紀輕,活力強,縱橫所及的範圍,自然難以估計量度了。

    青蓮師大的冥思去想,被沈宇的聲音驅散,只聽地道:「那厲斜尚未得知你的姓名來歷,便飄然而去,這是很奇怪的現象。值得奇怪的是他已聽說你要暗算他,居然不予追究,更任得你與我在一起,難道我們身上沒有長著腿麼?他為何不怕我們高飛遠走呢?」

    青蓮師太給他這一提醒,也感到十分迷惑,道:「是呀,他為何不怕我們跑掉?」

    「由此可以看出,他聲明在三天之內取我性命。同時又使你相信,如果你與我在一起,他就不動手。這樣他只要找到我,就等如找到你了。」

    青蓮師太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沈宇道:「他目下還不知你是出家人,否則他就不敢如此放心「這與貧尼身為出家人之事,有何關聯?」

    「試想你既是規規矩矩的出家人,不能老在外面遠留,必須返回庵寺,這樣我與你分開了,他縱然找得著我,亦已失去你的影蹤了。」

    「貧尼不必回去。」有蓮師太道:「就算回去,亦須過了這三天再說。」

    沈宇吃一驚,道:「這怎麼可以,你們庵中沒有規定麼?」

    「庵中雖有規定,但貧尼可以例外。」

    沈宇打量她一眼,面上不禁現出為難之色。因為這位具足三戒,跳出了紅塵的沙門弟子,看起來仍是那麼年輕動人,尤其是她這一身裝束打扮,根本看不出她是個女尼,因而在交接談話之時,很難不把她當作一個美麗女人看待。

    在這種情況之下,竟要與她一同起居達三晝夜之久,雖然不至於發生行麼嚴重問題,但若是被外人聽到,無疑將招來嘖嘖煩言。同時,在這一個具有正常慾望的男人立場來說,這三日三夜,無異是長時間的考驗和煎熬。

    此所以沈宇相當吃驚,心中大感為難。

    「沈施主何故如此不安?」

    「我……哦……沒什麼呀!」

    「貧尼雖是出家之人,但年紀已不小,自問算得是通情達理之人。因此沈施主縱然與相好女友見面,或者是與一些朋友談笑之時,他們口沒遮攔,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貧尼決不介意。」

    沈寧心中道:「你未免太把事情往好處想了,而且你口氣中,雖然好像把自己看得很老似的,其實你正是最動人的時期。」

    他淡淡一笑,道:「好,咱們回城裡去,但請你記著,在這三天之內,咱們須要稍改稱呼,你不能被人家曉得是個出家人。」

    青蓮師太頷首道:「此言甚是,貧尼對此並無禁忌,只不知我們之間,應該怎樣稱呼才好?」

    沈宇沉吟一下,道:「如果大師不反對,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而在下則用你那青青的假名字以相稱,如果你同意了,則咱們在人前背後,俱須如此,才不致露出馬腳。」

    青蓮師太嫣然笑道:「那麼就從現在開始,好不好?」

    沈宇點點頭,當先行下亂葬崗,他邊走邊道:「厲斜曉得我不會遠離的,這話他在成都時,已經說過。」

    「他憑什麼這樣說?」

    「是因為艾琳的緣故。」沈宇道:「我一直也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說,直到剛才不久,我才恍然大悟。」

    青蓮師太甚感興趣,道:「是不是因為知道你要阻他為惡,所以認為你不會遠走?」

    「不是,是為了艾琳之故。」

    他向她作個含有深意的微笑,又道:「當我打算利用你對付他之時,才忽然恍悟,敢情這個傢伙,早已利用女人來對付我了。」

    青蓮師太道:「我仍然聽不懂。」

    「事情是這樣的,他早已瞧出我與艾琳之間,除了家門的冤仇之外,個人間仍有感情,尤其是我對艾琳。」

    青蓮師太道:「她曾經是你的心上人麼?」

    「老實說這一點還談不上,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年紀尚幼。可是我們深厚純潔的友情,歡愉美麗的往事,卻使我沒有法子忘記她。」

    青蓮師大同情地瞧著他,因為她已洞悉沈艾兩家的血仇,知道沈宇無可奈何的悲慘遭遇,所以也能瞭解他對昔年快樂時光那種懷戀難忘的心懷。

    「雖然我對她談不上愛情,可是當厲斜以橫刀奪愛的姿態,把她帶走,我心中當然十分難過,因而急需想解決一切問題,包括感情在內。厲斜一定瞧出我有妒嫉的情緒,是以斷定我不會獨自離開成都。現在由於艾琳在此地,所以他也放心得很。」

    青蓮師太道:「這等手段的運用,實在可怕得很,換作是我,永遠也用不上這等計謀。」

    沈宇歉然道:「很對不起,我竟以這等男女之情,褻瀆你的清聽。」

    青蓮師太道:「別這樣說,我身為出家之人,雖是不作興來男女之情的這一套,但對於別人的心理,卻也不妨多懂一點兒。」

    沈宇道:「懂得越多,禪心就越容易放逸,所以你最好少知道這等事」

    青蓮師太訝道:「你對修道學禪,好像懂得不少呢!」

    沈宇道:「我曾在少林寺神僧紫木大師門下習藝多年,在他老人家座下,倒也學了不少修道的訣竅。」

    「原來如此。」青蓮師太欣然道:「那麼我們更是一家人了,你打算怎樣對付厲斜呢?」

    他們一邊走,一邊說,到了城內,沈宇頒了她徑到另一家客店拍門。這一家客店,比之早先出事的那一間可小的多了。

    一名夥計出來開門,睡眼惺忪,口中還嘟嘟噥噥的。及至沈宇把一小塊銀子塞在他手中,他才注地清醒,人也精神以及變得和氣了。

    沈宇道:「我昨天已訂好一個房間,是姓馬的朋友來訂的。」

    店伙哈腰點頭道:「有,有,馬大爺給您老訂好啦,請往這邊走。」

    他的眼睛卻斜斜向明艷的青蓮師太望去,又見他們兩人,一共只有一個小包袱,別無行李,所以十分驚異。

    但沈宇塞給他的銀子,發生了莫大作用。他問都不問,就帶他們往後送走。很快的就替他們點上燈,泡好茶,以及搬了一床乾淨的鋪蓋來,這才回去再尋好夢。

    青蓮師太坐在椅上,四下看了一陣,才道:「我生平還是第一次住店呢,你信不信?」

    沈宇道。「我當然相信,你有什麼感想麼?」

    「我正在想,這個房間雖是簡陋得很,可是旅客經過長途跋涉,有這麼一個地方睡上一覺,解除一整天的疲勞,心中一定覺得很滿意,如是在大風大雨之時,有這麼一處地方棲身,當然更感覺滿足了。」

    沈宇笑一笑,道:「你的話總是含有哲理,若是與你長久在一起,必定可以很高雅脫俗。」

    他指指床鋪,道:「對不起,只有這麼一張床,實在不便再要一個房間了,你將就點兒睡吧,我在椅上打個盹就行了。」

    青蓮師太搖頭道:「不,我已慣於山行露宿,往往在深山荒廟中,獨行打坐到天亮,所以還是讓我坐坐就行啦。」

    兩人你推我讓,相持之下。沈宇道:「我是男人,哪有我舒舒服服睡覺,卻讓你一個女人家坐到天亮之理。」

    「照你世俗的看法,我才是女人。」她反駁道:「其實我眼中已經沒有什麼男女之別了。」

    「在這世俗中,你還是須得依照我們俗人的習慣。」

    「這只是你的看法。」她溫和但堅決地道:「在我說來,無論在什麼環境之下,我仍然是我。」

    她的態度,使人無法惹火,當然這等事情,本來應當足以令他們火光吵架。但見微知著,沈宇發現她的確有這等本領。

    他放棄了爭執,笑道:「好吧,咱們對坐到天亮就是了。不過三天之後,可能弄得兩敗俱傷,大家的精神體力,都大有耗損。」

    他隨手一扇,數尺外的燈光,應掌而滅。

    兩人在黑暗中坐了老大一會兒工夫,青蓮師太道:「沈宇,你還醒著麼?」

    「我還醒著。」

    「剛才我體味到這客店的滋味,實在很奇怪。」

    「哦,你可願說出來聽聽?」

    「我忽然想到,這一個小小的房間內,在我們來此以前,曾經住過不知多少人,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遭遇,每個人的心情都不一樣,所奔向的前程既不同,結果亦大有差別,想想看,這豈不是很像五光十色的焰火,只在霎時間,就歸於無了。」

    沈宇笑道:「你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有理,可是我只想到,這個房間在以前,有沒有當代共仰之人住過?將來可有比我們更高明的人來住?」

    「高明又如何呢?還不是鏡花水月,全當作在世上做一場夢罷了。

    沈宇沒有回答,因為他親炙過紫木大師,對於佛家教義,略有瞭解。所以很多問題,他都曾經想過。

    他不說話,青蓮師太也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沈宇道:「青青,你還是上床睡的好。」

    青蓮師太道:」不必啦,反正你說過,歷斜今晚不會窺視我們。」

    「我只是臆測而已,事實上如何,還不知道。」

    「你的臆測一定錯不了。」她道:「只不知厲斜這刻在幹什麼?」

    沈宇道:「他大概是找艾琳去了,咦,奇怪,你可聽見蹄聲?半夜三更還有誰在街上馳馬?」

    青蓮師太側耳聽去,果然隱隱聽到馬蹄聲。估計該馬距此店,少說也有好幾條街之遙。

    她不禁笑一下,道:「你不要大驚小怪好不好,如果你不是有著歷斜、艾琳這等對頭,就算半夜裡聽到一群快馬馳過,你也不會注意。」「沈宇道:「但艾琳和厲斜都有坐騎呀!」「那麼你要不要去瞧瞧?」

    沈宇尋思了一下,才道:「說不定這是厲斜的詭計,幸而只有一匹,還不敢確定,如果有兩匹馬打這旁邊經過,接著又分道而行,便可以斷定必是他的詭計無疑。」

    「何以見得呢?」

    「他料我們將會認為是他與艾琳會合,經過此處。當然我們會暗中出去瞧瞧。其時雙騎已分道馳去,則我們兩人,勢必要分開跟上去看。假如我恰好跟上他,豈不是他下手的大好機會?」

    青蓮師太聽了這番推測,不禁目瞪口呆,道:「他如是能這樣用計,我實在不能不服氣了,不過此計還是有∼個漏洞。」

    「什麼漏洞?」

    「萬一你所眼的那一騎,不是他而是艾琳,豈不是計謀落空。」

    「他怎會落空?」沈宇立即遭:「如果我沒碰上他,則必是你無疑,他對你也是欲得之而甘心,所以趁機拿下了你,亦是莫大收穫。說不定他最希望獲得的是你而不是我。其次,他亦想趁機考驗一了艾琳,瞧瞧她對我的態度,究竟如何?」

    青蓮師太不得不承認道:「這個說法極為合理,我們不去理睬他就是了。」

    蹄聲漸近,但聲音仍然顯得特別輕捷。內行之人,一聽而知必是好馬。

    突然間又有一騎馳來,青蓮師太伸手穿過方桌,推了沈宇一下。

    後來的一騎,與先到的一騎會合,旋即分開,就在店外不遠處,分道馳走。

    青蓮師太驚疑道:「正如你料的一般無二,他們果然分開了。」

    「但咱們不出去,卻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

    在外面的黑暗街道上,一黑∼白兩匹駿馬,相會之時,只有白馬上坐著有人,黑馬竟然無人乘坐。

    白馬上的騎士,俯身在黑馬頭上拍了兩下,接著又在馬頸下的一枚鈴銷中,掏出一團東西,納入懷中。

    黑馬掉首徑行,白馬上的騎士,亦勒馬馳去,對近在咫尺的客店,連望也不望一眼。

    這一幕隨著夜色消逝,清晨朝陽滿地之時,那慈雲庵一名掌管馬廄的尼姑,發現了艾琳的黑馬,竟然在廄外遊蕩。

    她暗吃一驚,趕快將馬匹牽回廄中。

    青蓮師太一夜沒有回庵,最感焦灼的是她的嫂子陳夫人藍冰心。

    她事前已曉得青蓮師太是幹什麼去了,這刻見她尚未回轉,心想必定是得遂心願,大仇已報,但青經師太亦與仇人一同化作飛灰了,是以想著想著,不由得淚下如雨。

    藍冰心悲傷哭泣了良久,突然發現有人進來。抬頭望去,竟是庵主曇華師太。

    她同時發現目下已經快到中午了,青蓮師太尚無消息,當然是凶多吉少無疑。

    曇華師太道:「夫人別哭,青蓮師太大概沒有事。」

    藍冰心大喜過望,滿面淚痕中透出歡笑之容,叫道:「她回來了麼?」

    「沒有。」曇華師大道:「可是我已派人查過,昨夜裡沒有發生什麼事。」

    「但她沒有回來,會不會是……『」

    「我認為她沒有事的話,並非全無根據的。第一點,昨夜全城各地沒有發生過爆炸起火之事,可見得她沒有施展那毒火陣。第二點,我在她埋伏守候厲斜之處查勘過,發現曾有佈陣痕跡,但此陣已經收回,板眼絲毫未亂,可見得她不是被迫收回,而是截不到厲斜,才自行收回的。」

    「但她的人呢?」

    「你聽我說,第三點,昨夜在一家客店,有兩男一女吵罵之聲,有些話被人聽到,尤其是到了最後,一個男子飛走之時,說的話是狠話,好像是定下了三日之約。隨後那一男一女就失去蹤跡,原本的兩名住客,亦不見了。」

    「原本的住客是什麼人,你可查出來麼?」

    「他們都是四川黑道上相當有名的人物,頗有勢力,伙店認得他們。所以我想是他們為了一個女人,發生爭執,本來以這兩人的來歷,不該扯到青蓮師太身上,無奈她恰好失蹤,而練過武功能夠高來高去的女人,畢竟不多。所以我想是她,亦不算離題太遠。」

    「那麼她到哪兒去了?為何不回來通知一聲?」

    「她的下落未曾查出,因為你也知道,她已作俗家婦人裝束,所以不大好查。不過,厲斜的下落,倒是發現了。」

    「真的麼?他在哪裡?」」他在西門的安旅客棧,獨自佔了東跨院。根據消息,他竟是獨自一個人.只有一匹白色的坐騎。」

    藍冰心身子一震,道:「可是紅鬃毛的白馬?」

    「大概是吧,啊,那是連威堡的好馬麼?」

    「是的。」藍冰心突然泛起一個主意,口氣變得平靜下來,道:「奇怪的是青蓮師太究竟往哪兒去了?」

    「我們只好耐心等候,也許再過三天,她就會出現了。」

    曇華師太見她已恢復平靜,當下大為安心,與她稍稍談了幾句,裡返回禪房。

    藍冰心等她一走,馬上梳洗收拾,作各種準備,但她並沒有什麼行動,一直等到將近黃昏之時,才悄然走出這座慈雲庵。

    她徑直走向城西,不久,已到了目的地,便是那座規模還過得去的安旅客棧。

    她一直行入客棧,向東跨院走過去。店中的掌櫃和夥計,見她不向人探詢,認為她是與客人約好而來的,便也不多事攔詢。

    藍冰心踏入跨院之後,伸手整整頭髮和衣服,這才筆直走近上房,撥開簾子,瞧看房內。

    第一間寂然無人,走到第二間時,房內已傳出厲斜的聲音,道:「你不是那位花名叫做翠環的姑娘麼?」

    「是呀!她嬌媚地應追:「只有大爺你一個人麼?」

    「只有我∼個人,你進去吧!」

    藍冰心走過去,但見厲斜穿著貼身的便裝,神態閒適地坐在躺椅上。

    他站了起身,舉止自然而然含有瀟灑的味道,藍冰心忖道:「假如我不是為報仇而來,只怕會喜歡上這個男人,也未可知。」

    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的魅力,但正因他具有風度魅力,使她更容易行事。因為她必須設法接近他,才有機會下手。假如他是個可厭之人,藍冰心獻媚之時,勢難裝作得自然熱烈。現在她卻可以先使自己喜歡這個男人,真心地向他獻媚勾搭,以達到接近的目的,態度上可以極為自然和熱烈,無須假裝。

    藍冰心對於衷心喜歡上這個男人而得以便利她行事這一點,固然沒有想到,在相反方面的可能發展,她更沒有想到。

    要知藍冰心唯一可以殺死厲斜,以達到為夫報仇目的的方法,便是利用她的美貌,向這男人獻媚,可與他接近,必要時縱然獻出肉體,亦在所不惜。等到已經可以與厲斜接近時,自然有極多機會,可以用她秘法的小毒刀,將他刺殺。

    前面說過,藍冰心本是正正經經的女子.除了天賦美貌之外,更有滿腹才情。但她如果一見歷斜,感到他面目可憎,言語無味的話,則她在獻媚之時,乃是昧著良心強裝出來,這樣自是很勉強和不自然。

    但如果她認為對方儀表言談,都很出眾而感到喜歡的話,則她在設法與他接近識,便無需勉強自己,所以表現的熱烈纏綿和真摯。這等情況,對於她想接近對方的願望,固然大有助益,增加成功的機會。然而在相反方面,假如她在交往的過程中,忽然當真愛上這個男人,那時候,她的麻煩,將比沒有法子接近對方更大些。

    當然她沒有考慮到這種種,心中除了報仇的念頭之外,就沒有旁的了。

    歷斜顯得很感興趣的望著她,目光肆無忌憚上下打量她,恣意欣賞她,藍冰心道:「你不讓我坐下麼?」

    歷斜忙道:「請坐,請坐,這是因為你突然光臨,使我受寵之餘,竟忘了招呼你了。」

    藍冰心盈盈落座,道:「歷大爺覺得很奇怪麼?」

    歷斜道:「的確感到十分意外,但你可以放心,我並不是容易自作多情之人,亦不會輕易胡思亂想。」

    藍冰心嫣然笑道:「那太好了,賤妾一看就知道你是特立獨行之人,一切作為,都與凡俗之人不同。」

    「你如果不忙的話,」歷斜道:「我親自泡壺好茶,以招待你這位美麗的不速之客。」

    「好極了,只不知歷大爺你以什麼好茶待客。」

    「原來她也是行家。」歷斜泛起歡喜之色,道:「在我行囊中有兩種好茶,產地不同,不知你有品嚐那一種?」

    藍冰心道:「是哪兩種?」

    一是湖州顧渚的紫筍,一是會稽的日鑄。」

    藍冰心笑一笑,道:「都可以。」

    歷斜眉頭一皺,道:「聽你的口氣,似是這兩種名茶,都僅只能勉強入口,是也不是?」

    藍冰心道:「若是平日,心身閒適,有明窗淨幾,風日晴和。主人取出這兩種名茶,呼童烹水,當此之時,可說是清福如仙,風雅之極致,賤妾豈敢小看這兩種罕得的名茶。」

    「但現下既非心身閒適,也不是明窗淨幾,風日晴和,所以你的看法,就不一樣了,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藍冰心道:「目下旅邸相逢,人如萍水相遇,匆忙隔膜,只宜煮六安茶,可消垢膩,除積滯。」

    厲斜不禁啞然失笑,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紫筍和日鑄茶,還不足以當你品嚐。」

    藍冰心道:「顧渚紫筍,天下知名。歐陽修也說過,兩漸產茶,日鑄第一,這兩種名茶,賤妾豈敢小看,不過……」

    厲斜道:「不過什麼?」

    藍冰心道:「不過若是苛求一點兒,天下名茶,包括武夷雨前在內,也不及敝省雅州蒙山中頂所產的散芽石花,號稱天下第一。」

    厲斜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分明真是大行家,便不敢逞強,說道:「我記得天下最佳之茶,當推雀舌冰芽,何以你說蒙項石花,推為第一?」

    這話已是請教的意思,言詞倒也誠懇。

    藍冰心道:「厲爺說得不錯,那雀舌冰芽,確實可等極品,而且是漕司所進供直上試新的。但其時是在宋代,現在我大明朝對茶道大有精進,風味回異,所以賤妾敢推蒙頂石花為第一。」

    她停頓一下,又適:「那雀舌冰芽,乃是將已是最好的細芽,再加挑剔,只取一縷芽,以珍貴精潔皿器盛裝,清以清泉,光瑩有如銀絲。當時每一誇的價值,竟達四十萬錢。厲爺當必也曉得,每一誇只能沖泡數杯而已。若論貴重值錢,實是無可匹敵的了。」

    厲斜道:「如此昂貴精選的名茶,難道味道還不及別的茶麼?」

    「那也不是。」藍冰心道:「宋代制茶,須雜以龍腦等名香。但此舉適足以奪去茶葉本身的香味,此外,那雀舌冰芽先以水浸,其實已失真味了。是以後世名家,都覺得很不解。」

    厲斜這才恍然明白,道:「這只是口味不同而已,但以我想來,先代制茶之法,果然不及現在。」

    他凝目打量這個美女,似是重新對她評估。

    藍冰心笑道:「你可是覺得奇怪,像賤妾這等微賤出身,如何懂得茶道?」

    厲斜道:「你既是成都大負詩名的女校書,懂得茶道,何奇之有?」

    他從行囊中取出兩個宛如拳頭大小的白錫圓口罐,道:「這便是紫筍和日鑄茶,錫缸是套口的,是以不虞洩了香味。」

    藍冰心取過一罐,打開套蓋,倒了一點兒在掌心,細看之後,又小心嗅聞。最後讚美道:「此是肖州顧渚的紫筍,真是好茶。可惜沒有合式的茶具,此地亦沒有佳泉,不能加以品嚐。」

    厲斜道:「你亦無須太過固執,如是每一樣都要講究到底,只怕一輩子也喝不上十回八回。」

    藍冰心道:「所以應該帶點兒除膩消滯的六安條啊,又或者是別的中等的茶,則隨時隨地可以烹飲解渴。但這等上品名茶,便不可如此了。」

    厲斜聳聳肩,道:「隨便你吧,請問你除了茶道之外,還精於什麼?」

    藍冰心給他一個甜甜的笑容,道:「賤妾雖然對飲食玩樂各種門道,都懂得不少,但專精的卻可說是沒有。只有服侍男人之道,頗有心得。

    厲斜眼中閃過熾熱的光芒,道:「我只不知我可有試一試的資格沒有?」

    要知服侍男人這句話,含意廣泛,可以叫人想入非非。

    藍冰心道:「厲爺若是不嫌棄,賤妾目是樂於效勞。」

    厲斜以單刀直人的手法,率直問道。「那麼你第一步怎麼做法?」

    藍冰心雖是不曾專門學過此道,可是她嫁於陳伯威之後,兩情款洽,所以她也曾專心一意地服待過陳伯威。換言之,她算得上是有經驗之人,加以地冰雪聰明,大有才情,是以當真頗有心得。

    她含蓄地笑道:「相公呀,這話如何說起呢?你須假我以時日,親身體味,方能曉得。」

    「這叫做盡在不言中,對不對?」

    「對極了。」藍冰心道:「男女之間,豈可事事都赤裸道破呢?」

    「那你的意思,可是願意留下來,與我在一起麼?」

    「是的。」藍冰心道:「相公如無不便,賤妾不妨留下來,與相公作伴。」

    厲斜道:「這敢情好,我沒有什麼不便。本來我打算馬上就離此他去。但為了你之故,決計且作停留。」

    藍冰心道:「賤妾跟著相公走一程,亦無不可。」

    「不」厲斜搖頭道:「在旅途上風塵僕僕,哪有閒情逸致呢?」

    藍冰心見他已答應了,心中暗喜。預料最遲明天晚上,一定可以有刺殺他的機會。

    兩人當下又談了不少話,厲斜直說口渴,堅持要喝好茶。

    藍冰心迫不得已,只好吩咐店伙特地去買一套茶具,同時不惜高價,搜購雪白的瓷製小杯。

    爐襠等物,也有得講究。但除此之處,連燒水用的炭,亦要挑選上好堅木燒製的炭。

    她告訴厲斜道:「因為烹水大有講究,稱為湯候,必須急煮,使水易沸,愈速愈妙。萬一火勢不夠熾熱,煮水良久始沸,則此水已經老熟昏鈍,寧可棄去重煮,如若速沸,則此水鮮嫩風逸,不同凡響。堅木炭火性強,非此不可。」

    厲斜道:「但聽說煮水不可過沸,如用熾烈炭火,一轉眼就沸開了,豈不是反而不美?」

    「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固然水沸太過,則湯老而香散。但行家煮水,一聽到有聲,便須立刻打開蓋子,以便觀察水之老嫩。只須等到氣泡升起,亦即是行家稱為蟹眼之後,而水面微現波濤之時,便是恰好,即須取用。否則很快就變成鼎沸,接著沸得連聲音也沒有了,這時水已太老,不堪取用。」

    她侃侃道來,甚是精微嫻熟。

    厲斜大喜道:「我遇見了你,合該有此口福。」

    當下取出銀子、吩咐茶房務必不惜工本,依照藍冰心之言,辦備各物。

    他們在客店內,整個下午,都在品茶。一邊暢談風月,十分融洽。

    不知不覺,已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了。

    在這段時間內,沈宇和青蓮師太,曾經兩度經過此店門口。

    可是由於厲籃二人,專心品茶,沒有出門,是以無從碰頭。

    沈字和青蓮師太這一天,上午是在客店中運功調息,蓄養體力。

    午時過後,兩人都感到呆下去不是辦法,所以稍一商量之下,都欣然同意到城內各處走走。

    他們在市街走了一陣,便又到郊外去。

    四川向稱天府之國,土地肥沃,不但五穀肥美,即使是郊野和丘壑間,自亦無不林木鼎盛,一片青翠。及沈宇和青蓮師太到荒郊野外,登山臨水,縱目騁懷,心中甚是舒暢。他們俱是修習上乘武功之士,有的是體力,不論如何跋涉,也不會感到疲倦。要知游賞風景,最怕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有些人非常喜歡尋幽探勝,觀山看水。但無奈先天體質太弱,後天又缺訓練,以致容易疲倦不支。

    到了疲睏之時,縱然有甲冠天下的山水美景,亦是沒有法子得以從容欣賞。

    他們除了體力過人之外,還有就是青蓮師太那種脫俗飄逸的氣質,雅談的談吐,也令沈宇生出了如沐春風之感。

    至於青蓮師太,她幾乎有點兒害怕這個青年人了。起初她很欣賞沈宇的瀟灑風度,以及寬厚可親的性情。

    還有就是沈宇的見解,往往平淡中含有深致,這也是最容易令人心折欣慕的特質。

    所以她雖然初時心胸坦蕩,並不把這個男子當作異性。她本身也不曾想到自己是個女人,但到了後來,他的吸引力,形成了男性的魅力,於是她內心中開始覺醒,感到自己還是一個女人。

    不但如此,她還曉得自己在對方服中,竟是相當動人的女人,這從他的言談態度中,可以看出來。

    到了黃昏,他們返回客店之時,那時候雖然不作興攜手而行。可是他們肩頭時時碰觸,形跡之親密,使人一看而知關係不比尋常。

    回到店內,分別洗澡換衣之後,便一同出去,找了一家飯莊進食。

    沈宇叫了幾個小菜,其中有兩樣是素菜,這是專為青蓮師太要的。

    青蓮師太笑道:「想不到你倒是體貼得很呢!」

    她說完這句話,馬上感到十分後悔,因為這話分明是撩撥對方,叫他往男女之間的關係上想。

    沈宇倒是沒有異狀,道:「我的確是很能體貼別人,可惜我的遭遇太可悲了,以致我直到今日,還沒有一個親近的朋友。」

    青蓮師太忽然撲哧而笑,沈宇大感驚異,問道:「我可是說錯了?」

    「沒有。」她還是吃吃而笑,使得鬢邊的幾絡秀髮,輕輕飄拂,平添許多嫵媚風致。

    「你不是說錯了,而是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竟忍俊不禁,真是失禮得很。」

    「只不知你想起的趣事,可不可以說來聽聽?」

    「本來我想安慰你說,現在你的境遇雖可悲,但否極泰來,你終將交上很多好朋友,也有知心的人。所以現在雖是可悲得夠瞧的,但好看的還在後面,就是最後的這一句話,使我笑起來。」

    沈宇道:「我實在太愚蠢了,因為我全然聽不懂你的話,不是聽不懂,而是不明白話中的含意。」

    「我前兩天與一位道侶談話,她是北方人,大概是河南的吧!她跟我談到一件事,最後引用一句俗語說:車前面坐著個老太太我聽了大是昏惑,她才解釋說,這話意思是好看的在後面。」

    沈宇聳聳肩,老實地道:「在下還是不懂。」

    「那位道侶解釋說,在北方,閨女出閣,出門坐車,老太太照例坐在前面。所以人家說車前面坐個老太太。就是因為後面有年輕漂亮的媳婦兒,也就是好看的在後面之意。」

    沈宇見她笑得嫣然有致,不禁也輕鬆的笑起來,說道:「鬧了半天,敢倩是歇後語。」

    他的目光,忽然變得凝固而銳利,盯在青蓮師太面上。只那麼一陣工夫,已使那個美麗的女郎,感到很是惶恐不安,心弦輕顫。

    沈宇徐徐道:「我真沒想到,像你這麼一位世外高人,竟然比常人更風趣,更灑脫。」

    「這樣好不好呢?」她急急問:「我可是應該莊重些?應該不苟言笑?」

    「唉,人倒底是人,你雖想成佛,但還不是佛,所以還有末泯的人性。換句話說,我認為沒有什麼不好。」

    青蓮師太歡然道:「你不把我當作那些淺薄庸俗的女人看待,我甚是感激。」

    沈宇若有所思地應道:「不會,你飄逸脫俗的氣質,甚是能令人相對忘倦的伴侶。而且應該表示感激的是我而不是你,因為你拿我當自己人看待,寄以腹心,無話不談。我這一輩子,似乎還是第一次有這等奇遇。」

    青蓮師太道:「你覺得人生的遇會,是不是很奇妙莫測?正如我們兩個,本是八桿子也打不到在一塊兒的,居然也作萍水相逢,而一見如故。」

    沈宇誠懇地道:「在下正有此感。」

    他那溫和的眼波,傾注在對方面上,又道:「我很喜歡你有時引用一點兒俗語,那使你更為生氣勃勃。」

    青蓮師太忍不住道:「你最好別喜歡我。」

    沈宇為之一怔,接著瞭解她的意思,便搖搖頭,道:「在下說的話全是出自內心,句句屬實。」

    「那更不好。」青蓮師太道:「你剛才說我人性未泯,這對我一個出家人而言,亦很不好。」

    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好一陣,因為飯菜端了上來。

    等到堂倌走後,沈宇道:「請用飯吧,那些問題,以後再談。」

    青蓮師太一時懷疑起自己這番話,會不很傷害了對方,當下不安低頭吃飯。

    過了一陣,沈宇道:「你心裡不高興麼?」

    「我,啊,沒有。」她抬起頭,本能地很女性化的笑一笑,道:「我還以為你會不高興呢?」

    「我也不會。」

    青蓮師太又低頭吃飯,沈宇已吃完第二碗飯,吃得差不多清光了。

    他的食量並不值得奇怪,但青蓮師太卻瞧得很是順眼,但覺跟他在一起,似乎胃口也好得多了。

    她仍然保持一向飯量,吃完兩腕,就不肯再裝飯。

    沈宇卻毫不客氣,再來一碗。

    青蓮師太問道:「你的飯量,一向這麼好麼、』沈宇搖搖頭道:「那也不是,要看什麼時間,跟什麼人在一起。以往我只吃三碗,有時兩碗。不是我吃不下,而是吃著吃著,忽然覺得興致索然,便懶得再吃了。」

    青蓮師太定睛瞧他,限波中透出一時冰冷,一時熱烈的神值。可見得她內心中的情緒,波動得十分劇烈。

    沈宇也發現了,訝道:「你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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