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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設 計 文 / 司馬翎

    曲折而寬闊的山道上;雜亂的馬蹄聲忽然緩慢下來,接著山洞角轉出八騎,迎著西沉落日的殘暉,緩緩前行。

    這八騎之中有七個全是勁裝大漢,熊腰虎背插刀帶劍,個個顯得神態剽悍。

    卻有一個是女的,頭面都用青巾包住,只露出一對眼睛。

    她是唯一沒有攜帶兵刃之人,可是她那裊搖據鞍的姿勢,卻使人一望而知她身懷武功,並非尋常弱質女流。

    那七名勁裝騎士之中,有幾個很容易從兵刃服飾上認出家派,全是少林武當崑崙等名門大派。

    帶頭的是個大鬍子中年漢子,忽然作個手勢,眾騎一齊勒住。

    他回頭大聲道:「前面就是黑石峽,峽內右邊的峭壁下有座古廟,雖然不大,卻足夠咱們想息一夜。」

    一個勁裝大漢道:「咱們何必在荒山古廟中住宿,乾脆摸黑直奔,好在咱們也不怕什麼虎狼惡獸。」

    另一人插口道:「咱們雖是不怕,但一路行來,已經趕了好幾百里路,只怕牲口吃不消。」

    這話一出,有三四人大聲贊成。

    於是一行人騎,繼續馳去。

    轉出一片林子,忽見前面道路陡然寬闊了幾十倍,兩邊矗立著青黑色的峭直石壁,都有二三十丈高,竟是一道相當寬闊的峽谷。

    眾騎馳入峽谷,發現那峽谷越來越寬闊,可是光線卻昏昏沉沉,原來那兩邊的峭壁在頭頂數十丈相隔不遠,光線透過天頂那兩三文寬的長縫射下來,變得甚是微弱。

    但底下地面卻越行越窄,使人彷彿處身於山腹石洞中之感。

    靠右邊的石壁果然有一座古老的石廟,只有前後兩進,大鬍子領先馳到廟前,一躍而下,大步跨入廟內。

    只見這廟宇打掃得十分乾淨,但既無香火,也沒有人影。

    當下大步走入內進,只見這一進比前面略略廣些,四周厚厚的石牆上,開有幾個徑尺的四方窗洞,但都有粗大的鐵枝深嵌石內柵隔著,密得連小貓也不易鑽過。

    大鬍子一瞧沓無人跡,也不在意,大聲道:「這兒過一夜好得很,大夥兒聚在一起,比投客店歇尼有趣得多,諸位進來瞧瞧,包君滿意……」

    廟門外的人全都聽見了,那個青巾蒙住頭面的女子也是一躍而下,身手之輕靈矯捷,不在其他的騎士之下。

    他們把馬匹趕到廟側繫好,全部湧入古廟後進。

    不久,便聽到他們飲酒笑斗猜拳吆喝,甚是響亮。

    峽谷內因為兩邊峭壁在頂端處成合抱之勢,所以太陽剛一下山,谷內便黑漆一片。

    只有古廟兩側和大門,透射出燈光。

    他們飲酒猜拳,笑斗喧嘩了不到半個時辰,想是趕路疲乏,不久便沒有聲響了。

    在距地面三十餘丈高的峭壁頂,一直有一對眼睛,向下窺視,偶然會在喉底傳出極低微的咆哮聲。

    又過了半個時辰,谷內古廟燈光如故,卻一直沒有聲音。

    峭壁頂突然拋下一條糾結的長籐,停定之時,末端距地面還有十餘丈之高。這條長籐幼細如指的部份多,粗大的部份較少,原來是用好幾十條兀自青嫩的蔓籐胡亂接駁而成的。

    看來即使是載承十公斤八公斤重的石頭也非斷脫不可。

    但這時卻有一道高大人影,垂籐而下。

    此人身量魁偉,少說也有百餘斤之重。

    可是順騰而下之際卻輕如落葉,那條長籐幾乎毫不晃動。

    這條人影迅即滑落到長籐末端,只見他一放手,喀然朝高達十餘文的地面凌虛飛墜。

    眨眼間已落在地面,居然不曾摔交,也沒有聲響。

    緊接著這道人影已無聲無息地移到廟側一個窗洞外。

    燈光透射出來,把這道人影照得分明。

    只見他黃色長髮披垂至肩,全身長滿了黃毛,只有面門五官毫毛短細,兩眼反映出綠瑩瑩的光芒。

    由窗外望入去,只見橫七豎八睡了滿地的人,那個青巾蒙面的女子,躺在中央位置,仍然蒙著頭面,長長的秀髮大半拖覆在頸上。

    猿人瞧了一會兒,突然發出一聲咆哮,一轉眼間,他已經站在內進的門口,全身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之下,綠睛瑩瑩,瞪視著地面酣睡之人。

    可是這一群人正與前幾天在那驛站歇宿的金娘子他們相反。

    那金娘子等人是警戒守候,猿人才出現,便都起來佈陣以待。

    目下這一千人卻全無聲息,連近在咫尺的強勁獰惡的咆哮聲,也不能驚醒任何一個人的好夢。

    猿人突然一陣揮掌,左方丈許遠躺著的一個,身上的被子呼一聲飛起,掀了開來。

    只見鋪墊上卻是個草扎的人形,僅僅在露出被子外的頭部,加上一副面具和假髮,維妙維肖。

    一旦蓋上被子,當真難以看得出來。

    猿人咆哮一聲,又是翻掌掃出,相距不遠的另一個正在酣睡的人,身上被子掀起飛開老遠。

    他揮掌遙擊之時,並無激烈呼嘯掌風,但那張被子卻去勢極猛,一直碰到石牆,還發出砰然的聲響,才墜落地上。

    只見地面的鋪墊上,又是一個草人,紮成側臥,也有面具頭髮等。

    由此看來,其中有些仰天而臥的人,豎起膝頭把被子頂起,也必是預先結紮成那種姿勢無疑。

    猿人喉中咆哮之聲忽然收歇,屹立如山,綠色的眼睛滴溜溜轉動,觀察屋內每一寸地方,已不再瞧其餘還在被子底下的人!

    他查看了片刻,突然大步走到屋角,探腳往磚地上一跌,那方地磚微響一聲,看來完整如故。

    但猿人巨掌一揮,掌力到處,那方地磚忽然消失,原來已完全粉碎,故此掌風一到便完全掃去。

    只見那方洞下面,竟是一層黝黑色的鐵板。

    猿人屈指一彈,相距數尺之遙,卻聽到那鐵板發出沉重的噹的一聲。

    原來他彈出的一縷指力,強勁如錘,撞在鐵板之時,便發出這等令人難以置信的響聲。

    這一下響聲沉實異常,一聽而知道這塊鐵板的厚度至少也有兩寸以上。

    猿人微得一下,大概想找件堅硬沉重的物件來砸開鐵板,是以隨即回頭四顧。

    廟外突然傳入來長笑之聲,聲音清越強勁。

    猿人全身紋風不動,側耳而聽。

    長笑之聲久久不歇,猿人聽了一陣,倏然間失去蹤影。

    原來他以快得幾乎無法覺察的速度,出了古廟。

    由於古廟外也點燃著火炬巨燭,是以透出去的光線,把廟門外面十餘丈方圓之地都照得相當明亮。

    只見廟外一共站著兩人,一個是高大微胖的和尚,一個是長眉拂額的道人。

    他們的年紀看來都超過六旬,尤其是那位老道長,鬚眉皆白,手持拂塵,簡直像是圖畫中的古仙人一般。

    清勁的笑聲便是從老道人口中發出,他們的神情都很安詳和藹,看來似是沒有惡意。

    猿人突然轉眼向左右兩邊都望了一下,果然正如他心靈所察覺的情況一樣,在這寬大的峽谷兩端,都各有兩人立屹把守,顯然是分頭包圍截斷他的逃路。

    猿人仰天長嘯一聲,嘯聲在峽谷內旋激排蕩著,震耳欲聾,緊接但見他態嘯聲中,全身毛髮聳豎,形態威猛之極。

    那老僧道人兩人寸步未移,面色卻已變得沉凝起來,同時身上的僧衣道服也飄拂得獵獵有聲,好像是站在狂風怒飆中一般。

    在旁人看來,他們這種情況只是詭異古怪而已。可是那老和尚和老道人,卻已全力運功,內定心神,外抗敵威,這等波濤萬丈的險惡境況,不是身歷其境之人,實是難以體會。

    原來那猿人尚未出手,那股即將攻擊敵人的氣勢,加上震耳欲聾的嘯聲,已形成巨大無比的無形壓力,牢牢罩住眼前這兩個人。

    他那強大絕倫的氣勢,含有明顯無堅不摧無敵不克的強大信心,是以在對方精神心靈上的壓力,更大於其他。

    轉眼間猿人忽然停止長嘯,面上眼中露出訝異之色。

    一時峽谷中風平浪靜,使之不禁泛起了重回人世之感。

    老和尚深深吸一口氣,朗朗誦聲佛號。

    霎時這一聲「阿彌陀佛」充塞瀰漫全谷,有一種圓潤慈祥的味道擠入每一個人的心頭。

    老道長霜白長眉輕輕拂動,說道:「師兄既不願開口,貧道只好饒舌了。」

    他的話自然是向老和尚說的,但他的目光卻一直凝注著猿人。

    「敢問施主,你可知道我們這些人的來歷和來意麼?」

    猿人的碧綠眼睛深邃得像無底的海洋,既不回答也沒有一點線索讓人家曉得他究竟懂得人言?抑是全然不懂?廟內忽然傳出語聲,道:「老道長何須多問,在下可以斷定這位兄台對在場諸位前輩的來歷來意,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答話之人一邊說一邊走出來,但見他年約五旬左右,相貌清秀,一身文士裝束,舉止言談都極是瀟灑。

    若是手中有一把羽扇,那就使人無法不聯想到諸葛武侯的儒雅丰神了。

    這位中年文士飄然從猿人身邊行過,在老和尚身側停下來,從容回轉身子,兩道湛明的目光和猿人的綠睛相觸。

    他微微一笑,又道:「兄台的一身武學造詣,已臻化境,自信隨時隨地可以擊斃在下,故此並不趁我行過之時出手。兄台這個想法,極是正確。在下雖是站在少林第一高手圓音大師身側,但想來仍難逃兄台的萬妙神手一擊。但正因在下深知情勢如此,才大膽地隨意走動談話。」

    他的道理聽起來層層不絕,又多又玄,大有引人入勝之妙。

    猿人只是瞧著他,不言不動。

    中年文士又道:「這一位乃是武當山第一高手林虛舟道長,他們四十年以來威震武林,迄至今日,他們天下七大高手的盛名仍如日正中空,武林無不敬仰。」

    林虛舟道長道:「阮先生提到這等浮名虛譽,貧道實是當之有愧。」

    圓音大師接口道:「貧僧心中亦有同感。」

    他的聲音充滿了圓潤祥和的味道,任人聽了甚是舒服順耳。

    那中年文士正是以智慧鳴世的阮雲台,他微微一笑,徐徐道:「好,諸位前輩乃是世外高人,在下不必多說。且說這位兄台,兩年來把天下武林鬧得人仰馬翻,而他的動機迄今神秘莫測,以至武林之人莫不惴惴自危,在下甚願趁今晚的機會,當著這位兄台面前猜上一猜。」

    猿人仍然屹立如山,幽深的綠眸中,蘊含著無限神秘。林虛舟道人道:「阮先生,目下首先得弄明白的一件事,便是這位施主,究竟是何來歷?」

    他接著用歉然的聲音說下去:「貧道真正的意思是指這位施主到底懂不懂咱們的言語?」

    換言之,這猿人是人呢抑是獸類?一般來說,若是把人看作獸,不免有侮辱之意,故此林虛舟道長口氣中甚是歉然。

    阮雲台道:「這位兄台鐵定是人,咱們說的話,他句句都懂,在下這麼說法,有遠因也有近因足以證明,現在先說近因……」

    他停口凝想一下,顯然是整理思路。

    「說到人獸之分,咱們先撇開道德不談,談行為形態,最顯著的區別是會用智力推理,獸類則否。任是如何靈異的獸類,最了不起也不過憑藉天賦令人驚歎而已,絕不能作推理行為。這位兄台剛才在廟內竟沒有發現在下混在假人之中,已可證明他的推理能力勝過他的天賦了。」

    猿人那對碧綠深邃的眸子中,開始有了反應。

    這時,不但是猿人,連少林寺的圓音大師、武當山的林虛舟道長,他們僅是七旬以外的人,平生見識何等廣博,現在也禁不住流露出大感興趣的神色,注意地聆聽阮雲台每一句每一字。

    他們先前也曾為了阮雲台單獨留在廟內而暗暗擔憂,事關那猿人的武功實是非同小可,耳目之靈警不喻而知,若是一旦發現了阮雲台蹤跡,後果豈堪設想。

    只聽阮雲台徐徐道:「何以見得這位兄台剛才沒有發現本人,便等於他的推理能力強於天生稟賦呢?首先本人須得說明一下當時的情景,在那一目瞭然的屋子內,共有八個人橫七豎八打地鋪,除了一道門戶之外,別無可供出入的通路。因此,這位兄台突然發覺被子下面是個假人之時,由於經驗累積而自然反射的想法是這些人全都躲起來了。他用不著仔細推敲,便已曉得這些人躲起來之故,必是為了他的緣故,換言之,這些人都知道並且恐懼他的聲名和厲害,才躲起來。因此,他……你這位兄台已做成一個成見在心中,那就是屋內的八個全都躲起來了。請注意『全都』這兩個字的意義,這表示說你認為在你的威名之下,這些人不是聯合抗拒,就是全部躲避。此一想法並非出自直覺,實在屬於推理,只不過過程極快,好像是直覺罷了。」

    在這夜風呼嘯的峽谷內,古廟射出的光線閃映不定,遍體黃毛的猿人看來特別猙獰可怖。

    可是那慈眉善目老和尚,古仙人似的老道人卻浮動著使人安心的氣氛。

    而這位娓娓道來神態瀟灑的阮雲台,全身放射出智慧的光芒,亦呈現一種特殊的力量。

    這種對峙之勢顯得奇異無比,端的是人間罕見的一副畫面。

    阮雲台繼續分析道:「當時這位兄台曾經隨手又以掌力掀起另一個人的被子,但這只是下意識的動作,根本不期望會發現真人。不過本人在屋角隱藏的鏡子裡,卻窺見見台你目光落在當中的女人身上,對於她,你小心地視察了一下,及至肯定她被子下面的身體連呼吸的細微起伏都沒有,你便把思路轉到眾人藏處這個問題上。」

    他說得那麼清楚,好像能看得見人家的思想如何活動進行,實在十分引人入勝。

    「若是靈異獸類處此景況之中,本人敢打賭它不外側耳聆聽或用鼻子嗅聞兩種方法而已。因為屋子既不大,又甚是明亮,眼睛已瞧不出什麼物事了,可是兄台你卻用眼睛查看,你用的不是普通的眼睛,而是充滿了智慧經驗的。你打量整個房間的大小,窗戶的形狀,牆壁的厚薄,屋頂的材料結構等。一瞬間,你已曉得這些人既沒有逃出屋外也不是另有夾壁復室,於是你判斷這些人必定藏在地面之下。並且在極短時間內,找到了地下室的人口。踩碎了地磚之後,果然發現封閉入口的厚鐵板。」

    林虛舟老道人讚歎地道:「這位施主竟能在轉瞬之間找到了眾人匿藏之處,稱之為天縱之才,亦非過譽。」

    阮雲台頷首道:「這位兄台的聰明才智果是高人一等,但卻不是機詐卑鄙之輩。本人批評,有根有據,絕不是胡亂捧拍。」

    少林圓音大師道:「阮先生的根據何在?說出來聽聽,以免這位施主的光明善良本性,被世俗流傳的恐名所掩。」

    他的聲音特別慈祥悅耳,令人聽了內心自然而然大感平和。

    阮雲台道:「大師說的極是,本人今晚機會難逢,自當暢所欲言,且不知這位兄台可肯見示姓名,以便稱呼麼?」

    在這等友好而又明智的氣氛之下,加上圓音大師。林虛舟道長和阮雲台三人,俱非世俗凡庸之土。

    猿人內心的感受大是不同,也可以說他已受到不能不改變往昔態度的壓力。

    他綠睛轉動一下,口中緩緩發出語聲,聽起來音調抑揚頓挫,很有節奏,分明是一種語音,但卻嘰哩咕啃的,無人能明其意。

    林虛舟道長望著圓音大師,只見老和尚搖搖頭,答覆他以目光表示的詢問,道:「不是梵語。」

    原來這猿人顯示過的神功絕藝,乃是天竺婆羅戰主秘傳心法,故此他一開口,語音怪異莫辨,自然使人連想到天竺的語言了。

    阮雲台微微一笑,道:「兄台說的苗峒方言,是也不是?」

    猿人默然注視著他,綠睛中光芒忽強忽弱。

    圓音大師和林虛舟道長忽然一齊出手,圓音大師寬袖揚處,一股微風吹過阮雲台和猿人之間。

    林虛舟道長的拂塵拂出一片勁氣,也是攔在當中。

    猿人若是要出手攻擊阮雲台,就須得先破去這兩位當代高手發出的真氣勁力。

    阮雲台道:「多謝兩位前輩保護周全的美德,這位兄台剛才果一度胸蘊殺機。有時候一個人太會料事計算,難免惹殺身之禍。不過,若不是我們這等人物,兄台焉能肯開口說話!」

    這幾句話即抬高了自己方面之人,亦同時捧起對方。

    猿人仍不做聲,可是他眼中的光芒已恢復如常,甚至連綠色的眼珠也似乎變得帶點褐色,瞧起來已沒有往常那麼詭異可怕阮雲台何等老練,登時已從這一點變化中,察看對方正急速地變回人類,兩對野獸一般的眼珠顏色,乃是最明顯的表示。他把握時機,突然拱手道:「見台可能沒有姓名,也可能不願再用舊時的姓名,若是如此,本人大膽代你起個名字,以便暫時稱呼可好?」

    猿人點點頭,簡簡單單地應了一個「好」字。

    這個字一出口,少林圓音大師和武當林虛舟道長不禁迅快交換了一眼。

    他們心中都充滿了欽佩和服氣。

    因為他們深知當今之世除了這位智慧他人阮雲台之外,絕沒有第二個人能使這猿人開口說話。

    阮雲台不但使猿人第一次開口答腔,還同時探出一個線索,那就是猿人從前可能沒有姓名,或者不願再用舊日姓名,兩者必居其一。

    這條線索只要再往下追就行,在他來說,已經沒有太大的困難了。

    「兄台外形有如猿人一般,暫時便稱萬里飛猿如何?」

    猿人又簡短地應了一聲「好」,眼珠的顏色變得更為深褐只剩下少許淡綠而已。

    阮雲台道:「大凡無性凶暴之八,必以殘殺虐害別人為樂事,故此會主動地做出兇殺血案。但若是善良之人,則每每是環境所迫,才會傷害對方。飛猿兄你兩年來每件案子,本人都仔細研究過,發現其中有些人所以會遇害,全是迫得你不能不下毒手。因此大體上說來,這些遇害的武林朋友們,可說是咎由自取,須怨怪你不得。」

    圓音大師、林虛舟道長都訝異地對覷一眼,他們乃是天下兩大門派的前輩高手,那些遇害的人當中,不乏少林武當之士,所以他們可不能輕易就承認阮雲台這種說法。

    阮雲台自然曉得他們會有這等反應,接著又道:「當然這話乃是站在飛猿兄的立場來說的,別人聽了可能反駁,假如說飛猿兄不是這等行徑,亦不找上門來,誰能迫他下毒手呢!

    這番理由也對,飛猿兄,本人只是指出事實,並不偏袒任何一方。試想你如不找上他們,以你這一身來去無蹤的功夫,誰能找得到你?例如今晚的情形,假如你不現身,我們便無法交談了。那麼講到結果,究竟誰對誰不對呢?」

    萬里飛猿和圓音。林虛舟都不做聲,這個難題誰也不願住自己身上包攬。

    阮雲台也沒有叫別人傷腦筋之意,只停頓了一下,便又道:「其實這僅僅是由於世間並沒有絕對的對,也沒有絕對的錯的緣故。例如說殺人不是好事,這是人人公認的觀念。可是若是那人身罹絕症,一定不能醫好,而又極為痛苦,則取他性命之人,應該算是好事。又比方說為了拯救一鄉人民的生命,因而殺死了一個無辜之人,這個殺人者誰能說他是做壞事呢?因此,立場不同,情況不同的話,好事能變壞事,壞事也同樣能變為好事,對不對?」

    萬里飛猿坦率地點頭道:「對!」

    圓音大師和林虛舟雖然沒有附和,但至少也沒有反駁。

    阮雲台道:「半個月前,飛猿兄在那荒廢了的驛站對付江南三艷之一的金娘子那一干人,本人從頭到尾親眼目睹,對于飛猿兄根本沒有動那趕車的小伙子,已足以證明飛猿兄並非凶殘成性之人。同時也知道了飛猿兄兩年來所作所為,敢情是大有深意。看來你是查尋某些人的下落,想必擅長易容之道,換了身份,迫得你不能不從武功上找尋線索。正因此故,飛猿兄舊時的身份姓名亦不可讓天下任何人得知。」

    萬里飛猿的眼珠墓然地變回綠色,光芒強烈,十分可怕。

    圓音大師和林虛舟道長一齊出手掩護,口中同聲喝道:「阮先生小心!」

    萬里飛猿長嘯一聲,巨掌起處,疾向阮雲台抓去。

    他與阮雲台相距七八尺,但那隻手掌卻一直伸深而去,好像手臂的長度可以隨意延伸,並無限制。

    他掌勢穿過圓音大師和林虛舟道長發出的真力內勁時,居然全無攔阻,一直穿透過去。

    但表面上看來萬里飛猿的掌勢雖是全無阻滯,究其實速度終歸慢了一點。

    以阮雲台的武功造詣,有這一線的機會,已足夠了。

    只見阮雲台左掌當胸,掌心向外,正擋住敵掌來路,腳下寸步不移,神態動作都瀟灑之極。

    圓音大師林虛舟道長卻也禁不住變了面色,他們身為天下七大高手之列,數十年來盛名有增無減,一身武功和眼力豈是尋常之士可比。

    他們替阮雲台擋了這一下,使得對方掌勢緩了一線,各自已經施展了全力。

    況且從敵掌破關而過的勢道中,還發現那萬里飛猿的神功威力凌厲無比,大有無堅弗摧之概,那阮雲台的武功雖說也是高手之流,但若是打算硬拚這一招,那簡直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不過世上之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只見萬里飛猿的掌勢到了緊要關頭之時,忽然煞住,甚至還急急收回。

    他動作如電,收掌之時比出掌還快,簡直叫人差點看不清楚。

    那圓音大師和林虛舟道長不覺透一口氣,但心中疑惑更甚於剛才的吃驚,似這等危急驚險的場面,阮雲台究竟用什麼妙計可以化解呢?阮雲台從容如故,微笑道:「飛猿兄,錯非你這等眼力之士,本人絕對不敢出此計策使你暫時罷手。但話說回來,如若你沒有如此高的眼力,則想來你這一掌很難過得大師和道長的頭一關了。所以說來說去,本人所冒之險,仍然不算大。」

    萬里飛猿哼了一聲,第一次開始說出完整的話,他聲音粗澀而又強勁震耳,使人泛起怪異不慣之感。

    「阮先生雖是計策成功,但事實上你冒了很大的險。」

    他們一個說冒險不大,一個說冒很大的險,旁聽的老道和尚卻仍然悶在葫蘆中,既不知他們爭論的焦點何在,更無法評論是非。

    阮雲台道:「飛猿兄的意思不外是:一、你可能不認識字。二、縱然識字,但你不管他一套,根本當作沒有看見。」

    萬里飛猿點點頭,圓音大師和林虛舟老道長這時可就明白了,敢情阮雲台舉拿當胸,掌心向外的姿式並非準備拒敵,他掌心中早已寫了字,料定那萬里飛猜一望之下,必會撤回掌勢,這便是他卻敵之計了。

    只不知他寫了什麼字,居然有如符咒一般,竟然能退敵護身。

    「關於識字與否這一點,本人先是根據資料判斷,已得知答案。是以定下此計。其後等到咱們見面,我方三人說了不少話,絕大部份都很客氣,不是村俗言語,飛猿兄全部聽懂,這時本人才最後肯定你的確識字。」

    他娓娓道來,本是曲曲折折的推測,變成簡淺平易,毫不牽強。眾人不做聲,等他再分析下去。

    「至於第二點,由於本人在掌心中寫的是『知你用心,尚有旁人,保密之道,易如反掌』,一共雖是區區四句十六個字,但一開頭首先把你的敵意消漏了一大半,因為你想殺我,只不過為了我窺破你兩年來所作所為的用心,但很顯然的,目下連我在內,已一共有三人知道了,你殺我何用。」

    阮雲台話聲悄悄停歇一下,又道:「飛猿兄,你誠然可以作殺盡我們三人之想,可是圓音大師和林道長到底不是一般武林人物可比,萬一被他們跑掉怎麼辦?因此接下來的兩句,便對你發生極大的力量,使得你至少願意聽聽我的話,才下毒手不遲。」

    萬里飛猿已沒有招架之力,只有點頭的份。

    阮雲台突然仰天長笑,他一直部甚是溫文瀟灑,這時忽然豪氣勃發,朗朗笑聲,響徹山谷,不覺使人愕然。

    只見他接著舉起右掌,掌心向著對方,大聲喝道:「萬里飛猿,你今夜須得把天下六大高手以及本人全部殺死滅口,這便是唯一的保密之道了。」

    燈炬光線照射之下,他掌心中赫然寫著「殺人滅口」四個字。

    萬里飛猿耳中聽得清楚,眼裡瞧得明白。

    心想此計果然是唯一可行之道,捨此之外,再無別法可想了。

    念頭剛掠過心中,忽又發現自己已經中了阮雲台之計,原來當他目光掃瞥對方掌心的字跡時,耳朵也在聆聽對方之言,這一剎那間,他的耳目效用完全被阮雲台吸引了去,故此竟被另外四個人輕輕易易地欺到兩丈之內。

    這四個人本是分頭把守在峽谷兩端,他們個個動作如電,在眨眼間奔行了十幾二十文之遠,既不喘氣,腳下也不曾帶出絲毫聲息。

    單是從這等高妙身手上推想,也可知道他們必屆武林七大高手之列。

    左邊的兩名老者俱作俗家打扮,年齡都超過七旬,一個身材高瘦,面容冷峻。

    另一個長得甚是魁偉,氣度威猛,巨大的手掌中捏著故鐵膽,發出鏗鏗之聲。

    萬里飛猿的眼睛早已變回綠色,獰惡而又冷靜地觀察這兩人一下。

    阮雲台道:「本人循例須得介紹一下,這位高而瘦的是崑崙山陸天行前輩。那一位魁偉身材的是冀北包嘯風。」

    萬里飛猿的目光轉到另一邊的兩人身上,左邊的是個白髮老婦,一身村野婦人裝束,相貌也有點粗陋,可是眼神炯炯,胸挺腰直,大有屹立如山的氣概,教入一望而知她絕對不是普通的山村婦人。

    阮雲台隨著他的目光介紹道:「這一位便是峨嵋派第一高手鍾無垢前輩。」

    鍾無垢冷冷地注視萬里飛猿,微微頷首。

    在她旁邊的是個女道士,年紀雖老,可是長眉入鬢,瓜子臉型,雙眸澈如水,清秀而又出塵絕俗的風華,使人難以想像她竟是七旬左右之人。

    她比鍾無垢顯得和氣多。

    唇邊微微含笑,露出少許皓齒,那種閒適高雅的風度,幾乎比青春的光彩還要奪目迷人。

    「她是華山李玉真真人。」

    阮雲台的聲音好像變得更清朗有力!

    「五十年前才不過二九年華,便已下山行道,直至今日李真人的丰采仍在,使見者神往不已。」

    他的讚美仍然太含蓄了,所以沒有一個人表示滿意。

    五十年來,被天下武林公推的七大高手,身份雖是尊崇無比,但那七大高手之首的殊榮,每個入內心中總是想得到手的。

    卻由於李玉真一直從中調和化解,居然相安無事。

    可見得她的天然丰采,甚至連鍾無垢這位同性高手,也當真心儀傾折。

    阮雲台特別留意觀察萬里飛猿的反應,只見那形相猙獰的猿人,對這位清雅如仙的李玉真也是老樣子地注視打量。

    他那雙綠光熒熒的眼睛,有那麼一下子變回揭黃色,但旋即恢復綠色,甚至比早先更綠一點。

    「他曾一度殺機消退。」

    阮雲台忖道:「但迅即恢復滿胸惡念的狀態,看來殺機似乎更盛了。可見得他初見李玉真的逸妙丰采之時,殺機不禁為之泯滅。然而他由於對女性的仇視,所以迅即改變,反而殺機更盛。」

    這位以才智鳴世的中年文士,運用他敏銳無比的觀察力,竟把猿人心理狀態的變化看得清清楚楚。

    並且得到的結論是:這個介乎人獸之間的猿人,在他生命歷程中,必定有過極痛苦可怕的經驗,而這個經驗,卻是一個女人給他的。

    假如有可能的話,應該把陣容另行安排一下。

    阮雲台心中掠過一絲憂慮,心情不覺沉重起來。

    既然萬里飛猿對漂亮的女性有仇視偏見,李玉真便最好避開主動的和攻擊性的位置,以免徒然使對方增強氣勢和鬥志。

    可是目前已到了一觸即發的險惡情勢,實在沒有多餘的時間商討。

    再說,他們的陣式也是根據各人之所長緊密搭配而成,焉能輕言更動!

    萬里飛猿澀聲道:「還有一個人呢?」

    雖然武林七大高手根本上天南地北,數十年來罕得有機會聚在一起。

    但今夜情況特別,七大高手少了一個自是值得奇怪。

    阮雲台應道:「飛猿兄你猜呢?」

    萬里飛猿已不再打量其他的人,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阮雲台身上。冷冷應道:「我不猜。」

    他現在除了口吐人聲這一點之外,其他如外型、神情聲音等都完全是一頭野獸。

    但最可怕的卻是這頭野獸具有人類的智力,故此看起來除了猙獰兇惡之外,還顯示出冷靜、狡詐等特點。

    作三面包圍的六大高手忽然都泛起了被冷落之感,這猿人競選阮雲台為第一個對象,以這猿人的武功修為,自然一早就看出在場中的七人當中,武功造詣要數阮雲台最差。

    故此顯然阮雲台的智謀才略已使得對方感到比武力還難對付。

    他們六大高手雖是個個站得淵亭嶽峙,宛如針牢在地面,紋風不動。

    但其實每個人的姿式都有少許不同。

    有的腳下不丁不八,有的雙膝處微彎曲,有的身子略略前傾,重心放在跨出的右腳。

    總之人人都是採取各自本門心法中最靈動的姿式,任何一瞬間都可以騰躍進退。

    生像是壓得緊緊的彈簧,隨時都可彈進。

    這麼緊張的形勢和心情,對這六大高手來說,實在相當陌生。

    屈指算來,整整有二十五年未曾嘗過這等滋味。

    二十五年前,他們都比現在年輕得多,李玉真那時候比現在更多幾分嫵媚的風姿。

    畢竟時光最是無情,任是蓋世英雄或絕代佳人,都得隨著它的消逝而留下無可掩飾的傷痕。

    不過,李玉真現在的眼光還是那麼清澈,沒有一絲一毫塵滓。

    「他還年輕得很,恐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吧、』李玉真胸中充滿了悲憫,想道:別人也許被他猿形的外相所蒙蔽,但顯然他的五官端正,骨骼奇佳,應是屬於聰穎而又忠厚的一類人,只不知他如何能夠長出一身黃毛?連眼睛也變為綠色?誰也忘懷不了二十五前那場險惡無比的生死之戰,李玉真暗暗把這猿人拿來跟那天竺婆羅戰主相比,細一琢磨,心中忽有所悟。

    只有阮雲台道:「飛猿兄,你心中當必知道今夜的局面,非比尋常。等咱們一動手,什麼話都來不及說了。因此本人須得把握這瞬息即逝的機會,講個明白,縱是今夜我等一敗塗地,本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至於做個糊塗鬼。」

    萬里飛猿仍然森冷地凝視著他,沒有開口。

    阮雲台又道:「本人觀察至今,已可以大膽誇口說,對你的來歷和用心都瞭如指掌了。」

    鐵膽包嘯風哦了一聲,道:「若是如此,阮先生何不說出來給大家聽聽?」

    阮雲台道:「若是飛猿兄不反對,本人自是樂於奉告諸位前輩。」萬里飛猿道:「我不反對!你說。」

    阮雲台道:「好,第一宗先說你的武功淵源。根據種種跡象,我們早已判斷你是天竺婆羅戰主的傳人,但直到剛才你不肯猜第七位沒有現身的江南名宿萬柳散人張安世前輩何故缺席,本人才敢肯定說,你是婆羅戰主的傳人。」

    萬里飛猿不做聲,好像一點興趣都沒有。

    但正因他反應是這樣子,阮雲台更有把握。

    當下仰天朗聲長笑,盡情發洩心中的得意之情:「飛猿兄,你當時不敢向峽偵查看,因為你怕此舉反而洩漏風聲,二十五年前,萬柳散人張安世前輩正是在百仞崖頂忽然出現,劃過茫茫長空,把婆羅戰主逃路封死,還使他負傷落敗。此是二十五年前最重要的一段公案,你目下有了應付之法,自是希望深藏不露。但假如你不是婆羅戰主的傳人,那一定會訝異何以七大高手非一齊出現不可?你不問不看,足證你的萬妙神手奇功絕藝,果然是傳自婆羅戰主本人。」

    萬里飛猿喉嚨中障咆一聲:「是又怎樣?婆羅戰主比你們這些人都好一千倍一萬倍。你們八個人,他一個人,哼,你最壞最可惡!」

    他指著阮雲台,口氣中完全流露出鄙視痛恨之意。

    阮雲檯面色變得沉凝起來,接著謂歎一聲,道:「你責罵得甚是,本人可算得是罪魁禍首。」

    他不但沒有反駁,反而忽然認罪自責,大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連猿人在內,都微微一怔。

    崑崙陸天行道:「二十五年來這宗公案使人難以忘記,可是老夫心中卻沒有絲毫歉疚不安之感。」

    鐵膽包嘯風仰天大笑,道;「我們捨生忘死的一場拚搏,既不為名亦不為利,何內疚之有?」

    這兩人的話,大概可以代表七大高手全部的心情和想法,言下之意,亦等於提醒阮雲台無須攬罪自責!

    阮雲台神色肅然,態度口氣都很認真,緩緩道:「二十五年前那婆羅戰主挾天竺無上絕學,雲遊到東土來。他老人家偶然出手,展露秘藝,讓中原武林得以瞻仰風采絕技,這原是好事。但他老人家胸中有宗教異見,以至好幾位佛道人遭劫。在他老人家看來,這是自然的事,就像旁草不能與禾苗共存一般。殊不知中土的情況與天竺迥異,中土千百年以來,官家對宗教極少干涉,眾教並容,信者自信。因此,婆羅戰主若是以他的教義折服天下,誰也無話可說。若是以武功為手段,毀滅異己,這等作為,自然是不容於天地間。因此,本人用盡了心機唇舌,更不辭奔波跋涉,把當代七位前輩高手一齊請了出山,合力主持公道。」

    李玉真微微一笑,柔聲道:「阮先生寥寥幾句話,便把前因後果說得明明白白,既然你是要求公道,我們這些人也自問並沒有偏私和排斥異族之心,卻不知先前何故自承罪咎?」

    阮雲台在回答之前,轉眼向眾人掃視一匝。

    每一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連猿人也不例外。

    最後,他的目光特別在李玉真面上停留了一下,隱約瞧得出她那清麗飄逸的微笑中,好像蘊含某種意思。

    「是的,她可以說是我阮雲台平生唯一的知己了。」阮雲台的念頭迅快閃過心頭。「我和她雖然數十年來只見過幾面,可是,只有她瞭解我很多的想法,二十五年前初見時如此,現在也是如此。我也相當瞭解她,待會兒她必定有驚人之作,我瞧得出……」

    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談過這些,以李玉真的本事和身份,根本牽扯不上「相逢恨晚」之類的情懷。

    可是他們的心靈卻有一種冥合妙契,不落詮言自然而會心。

    他們會心地深深相視一眼,阮雲台才道:「不錯,照理說本人應無愧疚,不過二十五年後的今日,飛猿兄在江湖上出現,本人想了很久,才恍然發現昔年的錯誤。」

    他既已自行認錯,猿人看來引起了興趣,澀聲道:『你們當年若是公公平平的決鬥,便沒有做錯。」

    阮雲台道:「飛猿兄這話只對了一半,當年本人應該找到個人,與那婆羅戰主公公平平地較量一場。縱結局不分勝負,但婆羅戰主一旦得知中土也有與他抗手之人,自然野心收斂,或是返回天竺,或是留在此地一心一意務求勝過這一個人。」

    林虛舟道長道:「野心之為物,不似其他妄念,只怕不易收斂。」阮雲台應道:「婆羅戰主武功通玄,天竺億萬之人無有敵手,是故跋涉東來,看看以中土之大,人物之眾,是不是也像天竺一般找不到對手。不幸的是他以一個異域僧侶之身,實在不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唯一可以與他分庭抗禮之人。飛猿兄和諸位前輩當必曉得,大凡野心不受絲毫拘束之時,便會漸漸變質。他會把自己妄想為超越一切無所不能的神,而不復再是人類。」

    萬里飛猿聳聳寬厚的肩膀,道:「這些話跟不公平決鬥有什麼關聯呢?」

    阮雲台嚴肅地道:「本人若在二十五年前懂得這些道理,今日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

    那在場的六大高手沒有一個覺得阮雲台嘮叨羅噱,一來他的理論的確有引人入勝之妙,二來他能誘使猿人插口論說,可能已有奇謀正逐步發動中。

    峨嵋鍾無垢第一次開口,表情冷峻,聲音特別低沉:「敢問阮先生,當年你錯在何處,如若不然,今日的局面又有何不同?」

    這個衣著宛如村嫗的老婦人,說話時自然流露出威嚴氣度,自有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

    可見得她能跨身於天下七大高手之列,除了武功之外,對於精神心靈方面的修為,也同樣重要。

    要以舉手投足以至言談顧視之間,都具有與眾不同的氣度和強大的無形力量。

    阮雲台道:「二十五年前婆羅戰主遭遇挫敗,負創離去。諸位前輩不但在當時目送他隱沒在杏冥群山之中,全無追誅之心。即使是在事前集議定計之時,也沒有人提出過趕盡殺絕的主張……」

    萬里飛猿仰天一聲狂笑,響徹雲霄,群山迴響久久不絕。

    「趕盡殺絕?你說想對婆羅戰主趕盡殺絕?」

    他起初的笑聲狂暴可怕,但說話之時卻變得冷冷硬硬,每個字咬得一清二楚,表現出極端的冷靜。

    人人都發覺這個遍體長毛的猿人,那對眼睛綠光更濃更盛,彷彿是深不可測、殘酷無情的大海,潛伏著仇恨的暗流。

    阮雲台強自抑制住心底冒出來的寒噤,有生以來,已曾面對過不知多少強仇大敵,但想打寒噤卻是第一次的現象。

    二十五年前面對婆羅戰主之時,也嘗過對方強大無倫的精神壓力,雖是十分難當,卻沒有這種機伶伶毛骨悚然之感。

    「我明白了,任何人的武功能達到他這等境界之時,必定上了年紀,因此體驗過堅恆流逝的時光以及變幻莫測的命運,乃是任何強者都無法抗拒或改變的,於是狂野剽悍之氣漸漸銷磨。但他年紀還輕,那狂野剽悍之氣宛如利劍上的光芒眩射,寒侵膚骨……」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一掠即過,根本不費剎那時間。一在旁人看來,這位智者不過是恍然的光芒在眼中閃現了一下而已。

    「飛猿兄的意思,不外指出本人用趕盡殺絕這幾個字的狂妄可笑,以婆羅戰主的金剛不壞之身,天下誰能殺得死他?本人並不否認這個事實,即使在二十五年前,本人也深知天下無人能殺死他。」

    他稍稍停頓一下,又道:「但這並不是說世間無物可以置他於死地,例如火、水、兵刃、毒物、聲、光、壓力等……」

    猿人哼了一聲,道:「哪有這許多物事可以殺死他,我不相信。」阮雲台道:「關於水火兵刃毒物這幾項,你心中當無疑問。至於聲音強光,你也想得通,因為你曾以嘯聲傷人,可知聲音能夠殺人,問題只是如何製造而已。強光情況也大致相似,問題亦在於製造方面。

    最後說到壓力,假如用一座山壓住一個人,血肉之軀自是無法抵受得住,問題是世上哪有用一座山去壓死人之事?誰搬得動一座山?又如何能使重量集中壓在這個人身上?」

    沒有人做聲答腔,既然阮雲台提出這些困難疑問,唯有等他自行解釋。

    「每個人的常識總有一些不自覺的錯誤,例如本人提到壓力,便使人聯想到用極重之物去壓他,越堅硬的東西便越重,所以不禁想到巨石山峰等,但事實上這等物極難使用,尤其是像婆羅戰主這等人物,想用重物壓死他的話,恐怕搬運之人先得累死。因此只有用至柔之物才可以輕易壓死他,那就是水。本人說的是壓死,不是溺死。」

    六大高手面上毫無表情,他們對阮雲台的奇議怪論絕對不置一詞,以免失言丟了面子。

    猿人可沒有這等顧忌,冷笑道:「真的?水能壓死人?那要用多少水才行?用什麼裝盛?鐵桶?石棺?」

    阮雲台道:「沒有任何器皿可以裝載,只須把婆羅戰主帶到海上,系以重物,讓他沉落千尋海底。那兒的海水壓力便足以壓死任何高手。」

    猿人尋思一下,搖搖頭,道:「不可能,再深的海底也不能壓死人,溺死倒有可能。

    哼,但若想溺死婆羅戰主,只怕也很難很難。」

    阮雲台淡淡一笑,道;「可惜咱們不能試驗,否則本人不妨用這條性命與你賭上一賭。」

    猿人沉吟未答,阮雲台又道:「飛猿兄,咱們打賭之事,以後有機會再說。本人想聲明的是當年如若全心全意佈局,務求殺死婆羅戰主,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其時若是成功了,則今日焉有你閣下在江湖上橫行肆虐之事發生?反過來說,假如本人自問的確無法以任何手段殺死婆羅戰主,那就應該全不反抗,任他為所欲為。想當年婆羅戰主沒有濫用武功,他只悄然駕臨各大門派根本重地,找出可能與他頡康之人動手,旁的人他都不屑一顧。故此他所做成的禍害損失還有限。

    你的行徑卻大大不同,雖然還不至於濫殺無辜,但已是天下騷然,辱敗負傷之人不可勝數。」

    猿人咆哮一聲,道:「這樣說來,你們今天晚上打算殺死我了,是不是?」

    阮雲台還未回答,忽然一個清朗溫柔的聲者說道:「我們可沒這個意思。」

    眾人不必尋視,也知開口答腔之人正是華山李玉真真人。她緩緩舉步向猿人行去,衣袂飛揚,瀟灑飄逸之極。

    眾人無不失色,因為李玉真這一動,已把整座陣勢弄亂。

    尤其是她走近猿人面前,獨觸敵鋒,處境之危殆,更是甚於別人。

    少林圓音大師百忙中眼光掃過阮雲台,卻見他眼神中透出緊張之意,但嘴角卻有一抹微笑剛剛消失。

    看來這位一代智者在內心中竟是又安慰又緊張。

    這位少林高僧已不暇多想,袍袖微拂,掃出一股柔和風力。

    這陣柔風吹得李玉真全身衣袂飄揚,無端增添了幾分絕俗出塵的仙氣。

    老和尚拂袖之財,全身未動,但所站的位置卻橫移了三尺。

    其他的人也一齊滑移數尺,登時每個人的方位都改變了。

    由於這五個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滑移換位,又都全身不動,故此絲毫不惹人注意。

    如是普通凡俗的人,很可能全然察覺不出這一變化。

    他們已換了另一個陣式,盡力保持結陣攻守的威力。

    換言之,目下那首當其衝的李玉真一旦遇襲,仍不至於孤單應敵,但比起早先的陣勢,威力卻大已減弱。

    猿人瞪著李玉真,神態中說不出多麼的猙獰可怕。

    「你說什麼?我絕不上當。」

    狂暴的聲音中透出強烈固執的仇恨。

    李玉真淡淡而笑,柔和安詳地道:「沒有人要騙你上當,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老天,誰能夠不相信她的話呢!」

    阮雲台凝視著她,心中既敬佩又難過地想。

    她雖然青春早已逝去,可是她的聲音,舉止和姿勢,形成無與倫比的風采神韻。

    把她放在任何美女群中,她仍將是雞群之鶴,冠絕群儕。

    「我知道她想做什麼。」

    阮雲台繼續想:「她的勇氣和修養,誠然使人敬慕嚮往。可是,這樣的結局豈不大悲慘了麼?」

    萬里飛猿訝然眨眨眼睛,隨口道:「你可以證明給我看?怎樣證明呢?」

    李玉真道:「我想替你化解心中兩個仇恨之結,一個是二十五年前我們七人合力對付婆羅戰主之事。另一個恨結是某一個女人傷害你而引起的。」

    「什麼女人?」猿人猙獰地咆哮一聲。

    「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幹了什麼。我只知道這世上曾經有一個女性傷害過你,她一定令你很傷心,使你鬱積滿胸仇恨,無法化解。」

    猿人靜靜地注視著她,綠色的眼中不時爆閃兇惡的光芒。

    他的外形完全是一頭獰惡的巨獸,使人泛起難以測度他的喜怒,因而格外有恐怖之感。

    可是李玉真卻安詳如故,注視著對方的眼光既溫柔而又堅定。

    她徐徐又道:「我願意證明給你看,世上之人並不是如你所想的那麼壞,尤其是我,對你更有特別的意義。」

    萬里飛猿一定已深深瞭解面前這個女人絕對無法以氣勢壓倒她,當下問道:「你有什麼特別意義?」

    李玉真道:「我一則身為女性,二則又是二十五年前參與圍攻婆羅戰主的七人之一,所以你心中的兩個恨結,都與我有關。」

    萬里飛猿道:「這話說得也是,但你怎麼證明給我看?」

    李玉真淡淡一笑,道:「我將獨力與你決一死戰,誰也不得出手相助於我。即使是阮先生蓋世無雙的智慧,也不許參與。」

    萬里飛猿綠睛連眨,道:「真的?他們肯眼睜睜地瞧你死在我手底?」

    李玉真道:「當然是真的,雖然我還未曾跟他們商量過,可是我深信阮先生和這些老朋友們必定肯成全我的苦心,縱是不肯,也無能為力。因為我可以反過來幫你,讓你安然脫身。」

    萬里飛猿仰天厲嘯一聲,接著桀桀大笑,道:「我若要走,憑你們幾個人能攔得住麼,哈……」

    鐵膽包嘯風趁這機會,大叱一聲,道:「住口,我等七人若是合力出手,今晚管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叱吒如雷,鬚眉戟張,威勢凜凜不同凡響。

    要知他外型雖是威猛,其實極是老謀深算。

    一聽李玉真打算用自己的性命解仇化根,不辭一死以求感化對方。

    用意不是不好。可是萬一對方殺死了她之後,心中的仇恨仍然不解,那時候天下七大高手已缺其一,剩下六人,那時能不能合力擊殺這猿人,大成問題。

    因此不如趁這機會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最好是立即動手一拼,希望把猿人立斃當場,這才是根本的解決之道。

    萬里飛猿含怒咆哮一聲,忽見他全身長毛有一大半豎起來,形相猛惡無儔。

    他顯然要出手攻襲,那少林長老圓音大師朗朗誦聲佛號,霎時勁旋力卷,寒氣鼓蕩。

    數股來自不同方向的內力暗勁匯聚在李玉真與猿人之間,形成一道無形的牆壁,護住了首當其衝的李玉真。

    原來那圓音大師一聲暗號,連他自己在內,五大高手一齊施為,各個催動潛修苦練了數十寒暑的真氣內力,齊齊發了出去。

    威力之堅凝強大,比起銅牆鐵壁有過之而無不及。

    猿人身子稍稍蹲低了一點,作出握撲之勢。

    他雖然沒有直接碰觸及五大高手發出的無形勁力,但已估計得出這股勁道堅凝強大的程度,實是不敢魯莽造次。

    當下身形釘牢在地面,右臂一揮,呼呼呼拍了三掌出去。

    他第一掌掌力剛猛之極,宛如有形之物。

    這股掌力像一塊巨石激射攻向那塔無形牆壁,立生反應。

    但聽「轟」的一聲,勁風旋激排蕩。

    霎時間那五大高手的銅牆鐵壁妙用自生,那猿人的掌力有如炮彈般反彈回去。

    要是旁人定要被自己發出的那股掌力反彈震傷,但猿人當初一揮手之間,連拍三掌。

    這時第二掌接著湧到,勁道柔若無物,大有虛無縹緲之妙。

    登時把那反震回來的掌力拓住,成了不進不退之局。

    說時遲,那時快,第三掌掌力又到,這一掌剛柔兼具,隱隱挾著風雷之聲,連同先前凝滯蘊蓄的勁道,合起來一齊擊中那五大高手合力布下的無形銅牆鐵壁。

    轟然一聲大響過處,圓音大師等五人齊齊震退了一步。

    饒是他們見過了無數大風大浪,這刻也不由得人人駭然色變。

    要知以他們五大高手所布下的這一堵銅牆鐵壁,縱是萬馬奔馳而來,也能夠硬擋一陣。

    殊不料這萬里飛猿的萬妙神手精微奧妙,天下無雙,竟能在同時之間,以三種不同的勁道,使他們擋不住被硬震而退了一步。

    這堵無形的牆雖是仍然護住李玉真,但誰都知道如果不發揮本身的力量,不管是加盟出手也好,迅快撤退也好,總之,她要是不戰不進,則這堵牆壁實是很難保護她周全。

    崑崙陸天行朗朗道:「李仙子,想當年咱們在黃鶴樓上初次見面,那時候何等豪情勝慨,脫落瀟灑,把天下英雄,視如無物。但五十年後的今天,你……」

    這位風度翩翩的崑崙高手,忽然聲音微變,變得充滿了感情,顯然勾憶起已逝去的歡笑和青春,以至於斯。

    從他的外型看來,不難想像得到他從前必定是個翩翩美少年,挾著絕技邀游江湖,那時是何等風光豪氣。

    但這等日子已經像春夢一般消失,永遠也不可再得了。

    鍾無垢用特別低沉的聲音接著道:「陸大俠千萬別把李真人的行徑,說得好像她在搖尾乞憐,只求免卻一死似的。事實上她卻是不惜拋出生命,希望能化解萬里飛猿的戾氣。」

    陸天行道:「陸某豈敢把李仙子看成膽小怕死之入,我只是突然感觸叢生,所以把話說岔了。其實區區之意,正是勸李仙子放棄度化萬里飛猿之念。一則要問這樣做值不值得?二則要弄明白如若遇害喪生,是不是必能化解他的戾氣。」

    包嘯風洪聲道:「以咱看來,李真人既不值得這樣做,做了也不能化干戈為玉帛。」

    他目光凌厲地凝視著萬里飛猿,挑釁地又道:「這廝惡行比昔年的婆羅戰主深重得多,咱們萬萬不可放過他。」

    武當林虛舟道長徐徐道:「貧道甚願聽聽飛猿施主的高見,只不知飛猿施主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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