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一 章 買劍客 文 / 司馬翎
炎熱的天氣,使得這湘南重鎮的衡州府,也稍稍減卻熱鬧,街上來往的人,大概都是身有急事的人,幫在中午最熱的時刻,還得冒著熱毒的太陽,在街上匆匆來去。
這時下百明萬曆(神宗)初年,朝中張居正為首輔,這位明代唯一的政治家,施展運用政治天才與及鐵腕,一時恢復中興氣象,天下安寧,民無疾苦,算得上是明代最美好的時候。
江家老店的招牌,在談熱的陽光下,例顯得甚是堂皇,那是一塊長形黑底金字的招牌,寫著「江家老店」四個字,下面還刻著個金錢,這個金錢,正是江家老店二百年來,用以標榜的記號。
二百年來,衡州江家老店的鐵器早已馳譽天下,所有的出品,甚至乎拔毛的小鉗子,也刻有這個金錢標記。
這座老店不久之前重修蓋過一次,建築得甚是高闊,因此,儘管天氣炎熱,店內仍然十分陰涼。
後院不時傳出低微的打鐵聲,顯然治煉部門雖然主在後面,但相隔頗遠。
高櫃圍內那個胖掌櫃,不歇地搖著手中的葵扇,顯然店內雖然明涼,對於這位肥胖的人說來,仍然熱得難受。
他的對面便是一扇粉牆,懸掛著,一幅精工繡成的圖畫,那是只大蒼鷹,幾立在一塊岩石上,顧盼自豪,兩邊還配上一幅對聯。
靠牆處擺著一張八仙桌,兩分共有六張靠背椅。
一個學徒模樣的少年坐在椅中,正在打盹。
胖掌櫃徒瞧具鋼進的木櫃的圍後面,那兒也有一套桌椅,靠左壁處另有一張長方形紅水書桌,上面擺著一些文房用品,還有一本厚厚的帳簿。
這時那邊沒有半個人,他看清楚之後,忽然大喝一聲,道:「小三子你又困覺麼?仔細我攆走你這懶豬……」
那個正在打盹的少年嚇了一跳,立刻站起來,趕快去拿支毛帚,四下拂拭。
胖掌櫃得意地微笑一下,又大力地搖起葵扇來。
忽然有兩個人大踏步走進店來,胖掌櫃一瞧這兩人,全是敞著胸膛,露出黑茸茸的胸毛。
下身卻是紮著的褲子,一派雄赳赳的神氣。
他連忙大聲招呼著。
當先進來那漢子,紫色面膛,眉濃口闊,大聲道:「掌櫃的,咱們要訂造一些兵器……」
胖掌櫃陪笑道:「客官們請坐,敝店什麼樣兒的兵器都有,請坐,請坐」
那兩人果真在那邊牆下的椅上落坐。
小三子立刻捧來得茗奉客。
胖掌櫃忙從身後一個抽屜裡,找出一本尺半大的簿子,走將出來,放在八仙桌上,道:
「兩位客官想要甚麼兵器,這簿子裡全畫得有,敝店二百餘年老字號,工精質良,價錢老實,嘻嘻,兩位請翻閱這簿子。」
要知鐵器這一行,以打制兵器最為賺錢,故此這胖掌櫃特別巴結。
那兩人進得店內,頓覺涼快,而且喝了香茗,解卻煩渴,覺得甚舒服。於是說話的聲音態度也平和得多。
那紫面漢子道:「喲,掌櫃的好和氣,請問你貴姓?」
胖掌櫃嘻嘻直笑,面上肥肉顫抖不已,答道:「客官好話,小的賤姓李……」
那紫漢子道:「原來是李掌櫃,咱們想訂造的是……」
他可沒有說出他們自己之姓,便一直說到要訂造的兵器。
李掌櫃也不請問,這正是他有經驗之處。
大凡來買兵器的人,許多是江湖豪客,當然不肯說出其姓名來歷,甚至不喜歡人家詢問。
後院走出來一個老人,這位老人家並沒有出來招呼客人,一徑走進內進相圍後,在書案後的椅子坐下,翻開帳簿,辟辟啪啪地打起算盤來。
小三子連忙沖上一杯茶,放在老人面前的書上,低聲道:「老爺子,他們是買兵器的。」
老人陪了一聲,頭也不抬。
李掌櫃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只聽他道:「這個,這個可真個要另造了,通常的判官筆尺寸規定是一尺八寸,客官們請看這本簿上不是注得明明白白。」
「我們知道。」
那紫面漢子不大耐煩地道:「現在就是特地要打造啊!」
李掌櫃忙道:「是,是,小的這就著工場照式找造,比原來的短寸半。」
老人不知幾時已走出來,站在掌後面,這時接腔著:「你說錯了,一支短寸半,另一支可要多短半寸,即是兩寸。」
那紫面漢子詫然抬目一瞥這老人。
只見他鬢肆已經灰白,身體看來雖然硬朗,但仍有一點兒龍鍾態,而且說話的聲音,顯出中氣衰弱。
他當下點點頭,道:「老先生說得對,這對判官筆尺寸都不一樣。這位老先生是誰啊?」
他移眼瞧著這掌櫃,問了一聲。
李掌櫃忙道:「這位便是敞店老東主。」
另外那不大做聲的漢子忽然道:「原來是老闆,但你怎知這對判官筆的尺寸並不一樣呢?」
措詞毫不客氣,沒有半點敬老尊賢的態度。
老人緩緩道:「小老世代經營此業,薄有聲譽,故此許多有名的人物都在小店訂造兵器。
這位要訂製判官的筆的官人,記得好像是姓褚的。」
那兩名漢子訝然相顧一眼,然後才點頭承人。
「得記三十年前,」老人微笑一下,又緩緩說道:「那位給客人曾親自來小店訂造一對判官筆。那時候,他還是二十那歲的青年人,氣宇軒昂。小老正好親自招呼過他,故此記得清楚。」
「哦,原來如此。」那紫漢子也笑了下,又道:「時間過得真快,是不?咱們可都是你說的那位褚客人的後輩哩!」
老人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小老那時候才在壯年,如今已經老得很哪!那時候小老兒勸告褚客人最好在純鋼之外,另加一點紫金沙。這樣,即使壓力再大,也最多彎曲而不會斷折。但褚客人嫌價錢.太貴。並且說純鋼的儘夠了,誰能弄折純鋼的判官筆?小老兒想也是,這些短兵器究竟不是扁,怎會折斷?呵,呵……」
他絮絮叨叨說著,那兩個漢子倒變得一點也不嫌煩,十分好奇地聽著。
這時另外那漢子問道:「後來是不是用純鋼打造那對判官筆呢?」
老人點點頭道:「正是,用純鋼精製而成的。」
紫面漢子道:「怪不得這次要加一點什麼貴重的材料,著咱問問是什麼東西,敢情便是老闆剛才說的紫金沙。現在還有那種紫金沙麼?」
老人搖搖頭道:「那紫金沙產自苗疆百毒巖,在那兒也是極稀罕的東西,三十年前小店還存了那麼一點兒,現在早就沒有啦!」
紫面漢子聳聳肩,道:「沒有也就拉倒,但可得加點功夫啊,銀子決不會少給的,還有我早先要的特大棗核鏢,我想還是多造兩付,即是多造十八枚,呶,之裡是定銀」
李胖掌櫃連忙開張收據,和老人一同送走這兩漢了之後,便道:「老爺看著奇怪麼,這兩天訂造兵器的特別多,可都是許多年前曾經打造過的主顧。」
老人唱然道:「江湖上風波險惡,那些主兒都紛紛靜極思動……」
他一面說,一面走內進的書案處落坐。
李掌櫃大聲道:「店裡不是還有二兩紫金沙麼?老爹敢是忘了?」
這位江老爹那對本來昏沉的眼睛裡,陡然閃過明亮銳利的光芒,道:「你別動那些紫金沙,我自己要留著用呢!」
李胖掌櫃唯唯應了,忽見外面又有兩個進來。『他大聲招呼道:「喝,老爹都吃完飯出來,你們兩位才回來麼?」
那兩人卻是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年,一個衣服華美,面目俊秀。一個長得高大老實,衣服也甚是樸實。
那俊美的一個向他一瞪眼睛,李胖掌櫃連忙陪個笑臉。
兩個一徑走進店內,齊齊向江老爹叫聲:「爺爺。」
書中交代,這兩個少年一是江老爹的摘親孫子,名叫上雲,便是那俊美的一個。另外那個長得老實高大的少年,姓孫名伯南,乃是江老爹一位老友的孫子。
那位老友早已逝世,兒子孫鎮林,仗著家傳武功,做起鏢師。
只因為人耿直,不善權變,故此結下不少仇家,尚幸武功真不錯,倒也掙得鐵漢孫鎮林的名聲。
這孫鎮林人雖耿直,卻並非沒有想頭。
老伴一死,他便覺得自己東飄西泊,對兒子不大適宜,而且仇家又多,更有連根拔盡之危。
於是便想到父親摯友江老爹,為人公正熱腸,便將兒子孫伯南托養江家。
江老爹甚是喜愛這個孩子,便收留下來。從此孫伯南也跟江上雲一齊叫江老爹做「爺爺」。
江老爹的獨生兒子早知,只有江上雲這一點骨血,故老爺子偏愛異常。
後院裡除了守寡十餘年的媳婦王氏之外,還有個外甥孫女朱玉華,如今芳華二八,出落得美麗異常。
她因父母雙亡,來依靠姨媽王氏。江家人口甚少,故此也極喜歡有個女孩子在住。
於是這位朱玉華姑娘,也在被人鍾愛的環境下長大。
後院共分兩進,外一進是江老爹和江上雲、孫伯南居住。內進便是王氏及朱玉華居住。
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每一進都有一廳三房。
除此之外,在側面還有一片草場,約有三丈方圓,除了和後院房屋相連之處不說,其餘都圍上丈半高的石牆。
故此處的行人,長得再高也瞧不見牆內有什麼景象。
每天清晨,江老爹便在這三丈方圓的草場上,傳授他一身絕藝給這三個少年人。
三人的兵器,都是一劍一拐,招式難學之極。
孫伯南最是用心,除了上塾讀書之外,整天都是沉浸在練武中。再沒有工夫去想旁的事兒。
朱玉華姑娘到底是女兒家,每日只是循例隨眾練習,閒下來便想都不想。
江上雲卻是在三人中最聰穎的一個,直是天縱之才,任何招式,一學便會。性情卻甚疏懶,等閒不見他練習一次。
而且一孫伯南如何懇求,也不肯和他過招練習,迫得孫伯南只好去央求朱玉華幫忙。
而他卻站在一分閒著,過招時發現錯誤,他也不肯聲。
這個怪脾氣使別說孫伯南和朱玉華莫測他武功的深淺,使那絕藝驚世的江老爹,也覺得他這個愛孫有點兒測不透。江老爹只因代做這鐵器行業,出品精良,特別被武林中人賞識,因此甚至遠達關外,也有武林人轉托購買兵刃。在江湖講究起兵器,無有不知江家老店的金錢標記,最是精品。
這樣,就在七十年前,一位武林奇人,來江家老店買兵器。
那時有江老爹江峰青才不過十餘歲,竟被這位異人看中,認為根骨極佳,大堪傳承衣缽。
干是將全身藝業盡數傳授與他,這一劍一拐,招式通異,須得分心運用,稱為武林一絕。
就這樣便傳給江峰青。
這江峰青除了拐劍為武林一絕之外,還有一樁別人不及的物點,便是借曉天下各家派來歷淵源。
不論是出名的大家派以至海外邊疆的奇門,全都瞭如指掌。只要人家一伸手,便可以道破來歷。
關於這種學識和眼力,他的孫子江上雲盡得其傳。
可是尋常爺兒們在練習時,他也多半緘口不響,即使說了,也光是指出那些名門大派的家數。
是以連江老爹也以為江上雲僅得他所傳的一鱗半爪。
言歸正傳,且說江老爹一見兩少年回來,立地滿堆歡,藹然笑道:「你們今天怎的遲了,快回後面吃飯去。」
江上雲微笑一下道:「我們繞了老大一個圈子才回來,所以遲了。爺爺,你猜我們去瞧什麼來著?」
江老爹搖搖頭,道:「我大門也不出一步,怎知有什麼熱鬧好瞧?」
江上雲道:「說出來你老也許會去瞧瞧,只因塾裡頭一個同窗說,便是那個家裡開著四海老棧王光義,他說昨夜來了好些客人,都是騎著馬的,其中一匹渾身雪白,再沒有一根雜毛,聽說是匹千里馬。所從我們一放學,便趕快去瞧瞧。」
江老爹道:「啊,你們可瞧見?」
眼見兩個少年一齊點頭,便又問道:「果真是千里馬麼?」
江上雲沒做聲。
孫伯南緩緩道:「是的,爺爺,那正是你老說過山左秦家的雪駒良種。我們也瞧見那雙鋼將秦季良哩!」
他歇一下,又道:「同他一起來還有個和他一樣,也是五十來歲年紀的人,手中老是托著一支租旱煙袋,就像你老說過從關東移來內地的索家傳人似的,從年齡上推算,他該是索亦夫,對麼?其餘的四五個全是三十左右的人,孩兒們便沒有注意。」
江老爹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這兩人一定是雙鋼將秦季良和索亦夫。他們使的都是沉得傢伙,又是常年盤桓在塊兒的好友,故此江湖上你們為山左雙豪。這兩個既是當個武林頂尖角色,也難怪你們不去注意其他的人。」
他頓了一下,極溫和地教訓道:「可是,下次記得不可這樣粗心,常言道是「英雄出於少年」,千萬不可因人家年紀輕而小看了--」
孫伯南恭謹地應了,江上雲動不服氣地笑了一下。
江老爹便道:「你不信麼?和就有一位出名的主兒,來我們這裡打造兵器。」
江上雲立刻好奇地問道:「是誰啊?」
「便是十年前以陰陽判官筆馳譽武林的陰陽筆褚兆,這廝在中州直至以西地方,數得上是第一位人物,也是當今武林頂尖角色,聲名可與山左雙豪並駕主齊驅。他自從十年前封筆退隱,如今又忽然重現江湖,而且還巴巴地到了我們江南,必有特別原因。此所以我認為除了這些已知的人物之外,必定尚有許多武林高手來了,說不定會有少年英雄出現,你們豈可因人家年輕而忽視。」
孫伯南又連連稱是,江上雲卻傲然地低哼一聲。
江老爹略略思忖一下,自語道:「奇怪,誰能把褚兆的陰陽判官筆壓斷呢?奇怪……」
他的目光忽又變得奇亮,倏然掃過愛孫江上去伯瞼上,卻見他滿是傲然之色,便接道:
「孩子你何必生出爭強鬥勝之心?須知我們和這些江湖人物不同……」
他的眼光掃過孫伯南面上之時便倏然嚥住了。
原來孫伯南那張尚微帶著稚氣的瞼上,閃動著一種奇異的光輝。
他突然問道:「爺爺,你老說許多武林高手都來了,那麼東海金鐘島的妖人會不會來?」
江老爹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遺:「爺爺也不知道,連這些武林人紛紛南來,究竟是為的什麼,爺爺還不知道。不過,以我推測,這些武林中人,已發現的幾個最有名氣的高手,也不過是除了武林四絕之外,才稱為高手。」
「那東海金鐘島名傳字內數百年,聲威更在武林四絕以上,相信不會參與這種江湖俗子的爭端。諸如我們近在咫尺,也漠然置身事外,金鐘島孤懸海外,更難憶想他們會來湖南。」
孫伯南吁口氣,臉上恢復平常的神情。
江上雲追問道:「爺爺,你方才說東海金鐘島妖人比武林四絕還要強麼你老是四絕之首,難道會輸於他們?」
這問話太過刺耳,江老爹目射奇光,白鬢飄飄搖拂,竟然無風自動。神態威猛之極。
江上雲不覺啊了一聲,癡癡瞧著這位老人。
他一向只認為爺爺是個想樣得有點兒柔懦的老好人,這刻忽然瞧見他神態變得威猛之極。
特別是眼中凌威四射的光芒,足以震懾任何勇夫,不覺大為凜駭,心中湧起從所未有的敬意。
「你爺爺昔日也曾闖蕩江湖,以劍拐絕技,獨步天下武林,博得武林四絕之首的聲名。
想當日,我每逢現身,總是蒙住頭面,只自稱姓江,每逢動手,劍拐上風雷進發,沒有一個稱為高手的,能夠染得住我三招,哼,此所以武林中人排列四絕,便稱為「南江北歸,獨孤神拳震九州」,以南江為首。這人家從我的口音上認出是南方人,故稱南江。」
他歇了一下,已經雪白了的劍眉,斜斜軒飛,兀自尋思。
兩個少年一語不發,等候這位老人家再說下去。
他們都聽他講過所謂南江北歸,獨孤神拳震九州便是南方的江老爹,北方的震山手旭元秦,還有獨孤及善和神拳查本初。
後面這兩人行蹤靡定,也不知是何處人。
獨孤及善除了輕身功夫特高之外,另有神偷絕技,外號故有神偷之稱。與神拳查本初共稱二神。
這武林四絕,全是特立獨行於尋常江湖造之外,是為武林中稱為四絕,可沒有算上釋道兩家的世外高人。
江老爹稍稍回復常態,道:「那東海金鐘島數面年來,名震天下,據說金鐘島中有所宮殿,稱為迷宮,宮中道路迴旋往復,曲折循環,誤入其中,必定無法復出。這金鐘島迷宮主人從來只是一脈單傳,決無二徒。據說如今上五六代的島主,仍然生存,隱承宮,算起來那上六代的島主,仍然生存,隱居宮中。算起來那六代的島主若還未死的話,如一今起有三四百歲高齡了。這話我可不大相信,但練武的人,筋強骨健,尤其精擅內家吐納夫的,築成大周天玄功根基,那是可以相信能夠活上一二百歲,我認為天地之大,無奇木有,雖然我的功夫,當世難比,但奇人總是還有的,而我又不是吃江湖飯的人,故此一直沒有動念去東海金鐘島迷宮之中,較量高下,如今……」
他把聲音拖長,沒有立刻說下去,引得兩個少年人頓時現出緊張之色。
好一會兒,江老爹才道:「如今我年事已老,便不會動此等念頭,可是……」
他們一聽他說不會動這念頭,不由得同時現出失望之色,特別是孫伯南,簡直是灰心頹喪地咬咬嘴唇。
然而江老爹末後這句可是,又使得他們立即興奮起來。
只聽江老爹又道:「可是南兒的父親,既然是死陰風爪下,那決是金鐘島迷宮絕學無疑,過些時候,我準備妥當了,便帶南兒往東海走一趟。看看實情如何,為什麼魔蹤會遠現於川中?並且瞧瞧到底武林四絕的「南江」強,抑是東海金鐘島官絕藝高明。」
孫伯南咬著下唇,拚命忍住眼淚,那是悲傷父親慘死和感激這位義薄雲天的老人。
他緩緩道:「爺爺一定帶孫兒去兒?」
江老爹伸手拍拍他寬厚的肩膀,微笑道:「爺爺一定帶你去,假如查出了仇人真是金鐘島主,爺爺拼著這把老骨頭散了,也得把金鐘島翻個身——」
聲音雖然溫和,卻甚是堅定。
孫伯南寬慰地點點頭,道:「孫兒一定拚命練武,務求屆時不令爺爺覺得拖累。」
江老爹爹道:「你練得很好了,真難為你怎練的!但你千萬別急,操之過急,往往貧事,你明白這道理麼?」
孫伯南唯唯點頭。
江上雲忽然問道:「爺爺,你說要準備,準備些什麼?」
江老爺道:「凡事必須謀定而後勁,然後可操較多的勝算,試想知他迷宮中有沒有別的能手?好漢架不住人多,若我和那島主功夫不分上下,那時他們多一個出來,我便吃不消啦!」
江上雲道:「南哥和我還有華姐,我們都去的話,共有四人,怕他何來?」
江老爹搖搖頭,零然笑道:「初生之犢不怕虎,總是這種天不怕他不怕的勁兒,須知金鐘島陰風爪絕技,除了那種陰柔至毒的力量,能夠傷人肺臟之外,還擅能捏斷兵器,就像平常捏斷麵條以的那種巧勁,實在領人咋舌驚奇。我必須想法子弄把寶劍給南兒,這才濟事哩!
也許那柄劍我自己須用呢!」
他忽然有所悟地道:「咦,我想起來啦,那陰陽筆褚兆的武功,在當今武林中,算得上是第一流人物。他的判官筆怎會折斷?莫不成是遇上東海金鐘島的人?」
江上雲門道:「那些妖道也來中土了嗎?」
江老爹沒有答他,又自語道:「啊,不,褚兆封筆時在十年之前,南兒的爹卻在半年前遇害。這時間相隔得太久,不可能是同一撥的事情。那麼,誰能夠辦得到呢,北歸麼?二神麼?」
內院裡走出一個人,人未到,香風先送。
兩少年回頭一瞥,但覺眼前一亮。
放情是個二八年華的姑娘,一身淡青衣裳,淡雅如仙。那爪子形的工臉上,一雙清澈烏亮的秋水,最是銷魂。
她輕盈走到江老爹,叫聲爺爺,一向兩人做以臉,吐一下舌頭,道:「你們跑到哪兒去了?姨媽說要罰跪哩!」
江上雲劍眉一揚,道:「我可是給嚇慣的,你這一手別來嚇我。」
孫伯南只看了她一眼,便垂目瞧著江老爹。
但這位悄麗小姑娘,那烏溜溜的眼光,卻老是凝注在他身上。
江老爹抬眼瞧瞧這位孫女兒,溫高一笑,道:「這兩個孩子回來得並不遲,倒是和我閒磕了一會牙……」
朱玉華道:「爺爺又護著他們麼?」
江老爹微笑一下,在這些青春蓬勃的少年男女之前,他的確覺得很快樂。像他們那無憂無慮的特質,使得他這個年逾八旬的老人家也沾染上了。
江老爹道:「華兒你為什麼有點兒氣喘?跑了許多路麼?」
朱玉華答道:「不,爺爺,剛才出來時,瞧見一隻耗子打牆根走過,嚇得我那顆心起跳……」
江上雲立刻取笑她,但她卻毫不介意,只白了他一眼,便道:「咦,為什麼南哥今天老不做聲?」
孫伯南笑一下,仍然沒有做聲。
江上雲卻有點不忿地哼一聲。
孫伯南忽地問起劍招來:「爺爺,那一招『搖山震岳』連環七快劍,最末的兩劍,孫地總使得不似爺爺瀟灑自如。是不是腳步錯了?」
這時,店外進來了三個漢子買東西,江老爹道:「這個等會兒再教你吧,現在你們先進去吃飯,洗個臉休息一會,都進去吧!」
這三個少年男女都走進去了。
江老爹耳中聽到那個客人乃是來買兵器的,便收斂了精神,緩緩走出去。
卻見那三個漢子,粗眉大眼,敞胸捲袖,一派江湖氣。三人之中只有一個在跟胖掌櫃說話,倒有兩個直著眼睛向這裡面瞧著。
江老爹走將出來,卻見那兩個漢子擠擠眼睛,驚歎地晤一聲,這本將注意力移到同伴和李掌櫃的對話上。
江老爹心中想:「你問這兩個下作東西,我要不是做正經生意的人,準備得吩咐結地往後別走出店面,這孩子敢情也長了。」
想到這裡,老人家自己微微一笑。
這三個滿是江湖氣的漢子,買的不過是鋒快的單刀,江老爹便沒有搭腔,管自拿了毛帚,到處拂掃。
他們囉嗦了很久,那兩個早先直得眼睛往裡面瞧的漢子,此刻仍然不注地扭頭內瞧。
店裡本有些現成的單刀,貨色也是上佳的。但這三個漢子老是嫌這嫌那,胡混了大半個時辰。
這時,店裡另外一個夥計老五也出來了,幫同小三子把十數柄單刀搬來搬去,鬧得一頭汗。
江老爹站在一旁,冷眼旁觀,越看越不是味道。
乍見那三個漢子眼睛一亮,直著脖子裡面瞧。他老人家咳嗽一聲,緩緩往回走。
果然瞧見朱玉華地站在內門。
江玉華嫣然一笑,道:「是的,爺爺。」
江老爹可沒有說她,道:「是南兒連飯也忘了吃麼?這孩子老是這樣,也怪可憐的。」
一邊說著,一邊往門內走去。
朱玉華領先走著,不時回轉身瞧瞧江老爹,到後來,卻撒嬌地挽著江老爹壯健有力的臂膀,一同走著。
穿過闊大的天階,走進一座院子裡,四下靜無人跡。
他們一直再走出對面院門,那兒又是一處天階,盡頭處的院牆上,卻是個月洞門。
一跨進月洞門內,只見廊上的欄杆,一個少年坐在上面,捧著一碗飯在扒呢。
朱玉華道:「爺爺你看,雲弟老坐在欄杆上吃飯,姨媽說他也不聽。」
江上雲大聲道:「你不必支使爺爺說我,我本來就是。「」
江老笑一下,道:「那麼你比想想.這可不是鬧麼?」
他一到了內院,腳步也輕健了,聲音也響亮了。
朱玉華像只燕子似的直飛上廊上去,伸手道:「我知道你早吃光了,淨等我來盛飯,拿來吧!」江上雲俊瞼上閃過喜悅的光輝,把手中的空碗遞給她。眼看她進去了,然後指指那邊角門,道:「南哥在那邊呢!」
江老爹笑著搖搖頭,道:「我真管不了你們些愛鬧的孩子。」
嘴上一面著,一面向那角門走去。那扇角門沒有關上,他走進去,眼前陡然一寬,放情是塊三丈方圓大的草地。
茸茸綠草,在陽光下閃出嫩碧的顏色,一片綠油油的,十分悅目。
太陽光下,那高大的孫伯南,正拿著劍在草地上比劃,左手還有一根鴨卵粗的精鋼枴杖,長可及胸,份胸份量甚沉重。
靠屋牆邊的一棵樹蔭下站著一位中年婦人,長得面如滿月,身體有些發胖,配起來信是個慈祥溫和的母親形象。
她默默地看著孫伯南練創,這時回眸瞥見江老爹進來,便笑著道:「南兒,爺爺來啦!」
一邊向老爹斂任行禮。
江老爹嚴如平常般跨步而走,卻快得出奇,只那麼一步,便到了孫伯南身帝。這一手極上乘的縮地功夫,若給武林人看見準會驚駭得難以置信。
只見這位老人家衣袖飄飄,直掃向孫伯南劍影中。
孫伯南嘿然吐氣開聲,左手鋼拐急如星火,一點草地,身形衝前兩尺,手中劍颼刺戮出來,一時光華騰湧,滿地劍光。
這一手正是早先孫伯南所說的『震山搖岳』邊環七快劍。身軀因左拐往地而略略懸在空中,連攻七封,快得無法看出究竟。
卻見江老爹的衣袖,在劍影中飄飛搖擺,總是不讓劍光圈住。
這原是一霎那間之事,只聽啪地一響,劍光盡斂,敢情是支鋒利之極的長劍,被江老爹的衣袖捲住。查中孫伯南仍然右手平伸,作出以劍刺敵的架式,兩腳已站回草地上,那支鋼拐往地上,整個人驟然看來,就像用鐵鑄成似的,動也不動。
江老爹右手衣袖卷在孫伯南的劍,卻能看出來是向下直壓。
孫伯南面色凝重之極,彷彿那劍上挑著一座岳,沉重得非人力所能抗拒。可是他仍然勉力支撐住,卻見左手的鋼拐,顫抖不休。
江老爹朗聲道:「南兒小心。」
聲音甫歇,右手緩緩下沉。
孫伯南全身架式毫無改變,但那輛劍卻禁不住向下彎曲!他額上不禁沁出汗珠來。
猛見江老爹呵呵一笑,收回衣袖,道:「好,好,方纔那七劍已練對了,只差火候而已,剛才這一招『雲裡翻身』,快是夠快,才足以制敵而奪回主動之勢。」
孫伯南將利劍歸鞘,抹抹客面上豆大的汗珠,道:「爺爺,我會記住的,但為什麼那『暗換乾坤』的力量總沒有進步?」
原來這南江劍拐技,有一點匪夷所思的奧妙,便是能以左手鋼拐柱在地上,借地面之力,傳到右手劍上,一任對方武功多強,挾泰山壓放之勢而下擊,也能夠硬給擋住。
當然這是指已經練成功夫稱為『暗換乾坤』,的確能令任何強敵為之失驚,倘若對不識的話。
江老爹:「我們『暗換乾坤』奇功,你也知道僅僅用以抵禦強敵全力一擊才有用處,卻不能借地面之力,去攻敵制的招,第三招就怕功力不斷,不過,即使這樣,也夠教人驚心動魄,甚至會因而嚇退,須知道這種內家功夫,絲毫勉強不得,你千萬不能心急,反而誤事--」
孫舊南又抹抹開,唱然道:「爺爺的意思,孫很明白,可是要孫兒等到幾時呢?」
江老爹愣一下,一時沒話好說。
樹蔭下的王氏走過來,道:「南兒老是這個樣子,一拿起劍拐,任什麼都忘了。快吃飯啊,不,先抹抹汗,原一會才好吃飯。」
孫伯南應了一聲,當下三人一道走回去。
王氏道:「南兒你不要這樣中了魔似的,老是著劍和拐,須知這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事兒,要你用心和努力夠獲取。」
孫伯南搖搖頭。
他那誠實的臉上,一點也藏不住假裝的念頭。此他若認為不對,決不能夠裝出對的樣子。
王氏又道:「爺爺,你老說對麼?一個人的時間有限,可不能淨是顧著弄刀舞劍,別的事兒都不管。」
她望著江老爹,似乎要得麼他的同意。
江老爹真不願違拂這位賢媳的意思,只好點點頭。
這時他們已走到角門,朱玉華站在院子裡迎著他們,聽到姨媽的話,便接口道:「對啊,古人的詩不是說過:勸君莫借金縷衣,勸君借取少時……」
江上雲在廊上大聲接著念道:「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析技,不對,不對,把花兒拆下來,一忽兒便枯死了,還是留在位上更好,對麼?爺爺……」
江老爹靄然一笑道:「你別胡扯,媽可是說的正經話。」
他說著話,江上雲已指搬了一張籐椅,放在小廳外的廊上。江老爹走出台階,在籐椅上坐落。一個僕婦大聲招呼孫伯南去洗掉抹汗水,王氏卻搬張小几,放在江老爹椅旁。
朱玉華也端了個盤子出來,裡面擺著孫舊南的飯菜,往幾上一放。
江上雲衝來一杯香茗,也擺在几上。江老爹端杯喝一口茶,瞧瞧朱玉華,忽然道:「可惜現在我沒有這份閒心,昔年炮曾制了一短袖內衣,那是用特別精練的金錢織成,穿在身上,可以刀搶不入。即使遇上強敵練有劇毒或極強的掌力,也能卸消大半,不致重傷內腑。我看著你的身子較弱,有那麼一件寶貝,倒也合適不過。」
朱玉華一聽,眼睛都睜大了,江上雲也連忙湊過來,問道:「爺爺你制過的那一件呢?
那哪兒去了?」
江老爹徐徐道:「哪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他頓一下,瞧見王氏不在旁邊,又道:「爺爺那時候年紀尚輕,暗中送給一個人了。」
他的眼光慢慢到碧朗如洗的天空,緘口不語,生像是在追索那去得非常遙遠的往事。
朱玉華柔聲追問:「那是什麼人啊?爺爺,可以告訴我們麼?」
她站在江老爹右側,用那只欺霜賽雪的玉手,輕地撫摸江老爹的白鬚。
江上雲也繞到江老爹面前,蹲下來,兩手搭在爺爺的膝上,仰瞼瞧著爺爺。星目中射出詢問的神色。
江老爹仍然瞧著天,緩緩道:「那是個美麗的姑娘,她也長得很柔弱,就像華兒你……」
一頓又道:「方纔你們提起金衣,我才記起這回事,因為那襲金線織成的內衣,我取名做『金縷衣』。」
「啊,相隔得這麼長久,我已經忘了這回事。」
江老爹依然回眸瞧她一眼,隨即點點頭,道:「是的,可是還是忘記了好。」
江上雲道:「爺爺,你是不是用那幾個堆在工場角落的煉製爐制那些金線的?」
江老爹點點頭。
江上雲急問道:「你老幾時也教我練麼?我也織一件金縷衣--」江老爹道:「這門絕技總是要傳給你的,不過可不是那麼容易,非得往苗峒收購許多紫金沙,還得加上大雪山待產的『軟銅』。」
「我知道。」江上雲接口道:「那軟銅又名『繞指柔』,合在其他金屬裡,能夠使得那些金屬軟硬如意。」
江老爹道:「是的,但還有哩,除了這些金錢之外,還得找到西域金猩的毛,紡成細線,然後與紫金線織成一件衣裳。這金猩已是通靈之物,世間罕見,要得到它的毛,故此後來我才有這種金地猩毛來織那金縷衣--」
江上雲道:「這種東西然得之不易,才算得上是寶貝,否則人人皆有,算不得稀罕了。
爺爺你幾時教我煉那紫金成為細線的秘技?嚇?」
江老爹道:「過幾天我便教你,好不好?再說你想織一件金縷衣送給誰呢?這寶貝可不能隨便賣哪!」
江上雲歇一下,道:「當然不賣,我要給我的……我的……」
江老爹打趣的嘴道:「媳婦麼?呵呵」
江上雲立刻否認:「那不一定。」
朱玉華忍不住問道:「那麼究竟想給誰呢?」
江上雲瞧她眼,那是非常大膽的一眼。
朱玉華彷彿能夠瞧見他眼光之中,蘊藏著許多意思。她連忙移開眼睛,因為她立刻想起另一個人來。
她極希望另外那個人也用這種眼光看她,然而他不!他甚至連平平常常的一眼,也吝於投瞥給她。
江上雲道:「我將送給我心中最喜歡的人!」
他有點兒失望,因為她不肯瞧他。
江老爹早已再望著天空,因此沒有注意到這一切的發生。
他道:「對的,當然是給自己最喜歡的人。」
孫伯南已洗抹完,出來吃飯,他的食量真大,連吃六大碗碗,面不改容。
江老爹癡望著天家空許久,忽他們然道:「現在那襲金縷衣已不知落在何方,我偶然也打聽他,卻總沒有聽人提起,恐怕也像天上的浮雲,或者飄到茫茫無際的冥空,或者已經認這世上消失。」
孫油南一愣,低聲問道:「什麼金縷衣啊?」
他的臉向著江上雲,這問話當然是向他問的,可是江上雲忽然像生氣起來,扭轉頭,不理睬他。
他茫然又將面瞧瞧朱玉華。
她立刻援救似的,低聲將方纔所談說的一切,盡數告訴他。
最後,連江上雲所說的話,也都給敘說出來。她可是睜大消限,仔細地瞧著他的反應。
然而孫伯南根本不曾注意江上雲話中之意,只道:「啊,原來如此。這門秘技雲弟總得要學會才對。」
她有點失望地低哼一聲,但立刻又問道:「你不想學麼?」
孫伯南尋思一下,便搖搖頭。
她奇怪地『咦』一聲。
孫伯南淡淡道:「我沒有功夫學制這東西,整天忙著練武還來不及呢!」
她無奈地笑一下,帶著嘲諷的味道:「人家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你卻是不必勸,也不惜那金縷衣!但『少年時』你要不要呢?」『少年時』三個字咬得特別重,孫伯南仍像無動於衷。
他用斷然的態度說:「我什麼都不管。」
但只說了這麼一句,便不往下說了。
江上雲見朱玉華有點賭氣的樣子,不禁愉快地笑一聲。抬目見爺爺滿臉悵然,便搖搖他的膝頭,道:「爺爺,你真個還記得那麼長久的往事?」
江老爹瞧他一眼,見他問得實心實意,便道:「孩子你不會懂的,爺爺一生雖然拘束在這間老店裡,可是那顆雄心,卻仍然像昔年偶入江湖時一般,可是,爺爺終究把自己拘限於這個地方,所以……」
他拉長了聲音變得更為鄭重地道:「所以總不免常常回溯憶念過去的一切。」
他歇了一會,見三個少年都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便又道:「你們讀過陸放翁的詩,可還讓得他重遊沈園所題的兩首絕句麼?」
三個少年人一齊點頭,江老爹用眼睛向朱玉華示意。
於是,她用那柔潤動聽的聲音念道:「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悵然。」
她稍為停頓一下,再念道:「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地告,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餘韻裊裊,淒婉動人。
江上雲那俊美的瞼上,掠過一重愁的陰影。
江老爹那花老而圓勁的聲音響起來:「華兒念得真好。」
江老爹又道:「那時候的陸放翁,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他也說『夢斷香銷』了四十年之久,可是,猶吊遺蹤一悵然--」
三位少年人都是有所悟地微微點頭。上面的兩首詩乃是宋朝被稱為『小李白』的愛國詩人陸游所作。
他在年青時,因為母親和他的妻子唐氏不和,古人首重孝道,故此陸游只好把唐氏休了。
然而他實在極愛這位妻子。後來有一個他去游賞著名的『沈園』。恰巧碰上唐氏和她再醮後的丈夫。
當時,唐氏情難禁,居然邀陸游同在一起飲酒游賞,其實陸游便真了一首『釵頭鳳』詞,那首詞是:
「紅酥手,黃籐酒,滿園春色宮牆柳。東風歡舊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唐氏讀了,甚是悲傷,便也真了一首回贈,詞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絞捎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兩首詞,完全寫出兩人那種纏綿不盡而又被形勢格禁的悲哀心情,於是傳誦一時。
自從這次沈園一別,他們便沒有再見過面。
四十年後,陸游從四川歸來,那歸唐氏已經先他而逝,而他自己也是兩須皤然的老叟了。
但他重遊沈園之時,仍然情思惘然,傷心不已,臨風倚樹,追憶懷思當年的情影,便題下這兩首絕句。
從此,也永遠留下這段淒艷的故事。使後人讀到這些詩詞之時,不由得令人為之扼腕歎息。
江老爹正是用這個故事,來說明並非人老,情感便隨之而枯萎。
江上雲道:「爺爺,你平日任什麼事情都談過,唯獨這樁事,你老總沒提起過一言半語,為什麼呢?她姓什麼?你們怎樣認識和分手的啊?」
這些問話,可正是朱玉華和孫伯南所想知道的。
孫伯南不過因愛這位老人之故,所以想知道他的事。
朱玉華卻直是好奇得不了,巴不得江上雲有此一問,此時也接口道:「是啊,爺爺請告訴我們吧!」
江老爹微微一唱,道:「咱們爺孫們雖是無話不談,但這件事我自己也極力忘掉將,故此總沒提起過。」
他歇一下、眼光又移到朗朗碧空去:「她姓高,名字叫輕雲。啊,這名字,她真像這名字般輕靈和飄忽。我們早在孩童之時……」
老人忽然住口,三個少年全都睜著眼,拉長耳朵等他說下去。
一陣步履聲傳來,三個少年都辨認出乃是王氏的腳步聲,卻沒有一個回過頭去。
江老爹呵呵一笑,收斂了剛才那種追思懷憶往事的神情,用宏亮的聲音道:「我得到前面休息一會,種們晚上談吧,嗯!」
他明知這幾個少年必不肯就此罷休,但他的確要避開那位賢德的兒媳婦,才能說這樁事。
是以他只好耍個槍花,大聲道:「你們不許嚷,聽爺爺說,今天晚上,一來天氣較涼,適宜談話。二來屆時有點事,會讓你們驚奇一下。」
王氏已走近來,接嘴道:「也該請爺爺休息一下了。別老是說,他老人家寒暑不侵,但這大熱的天,休息一會兒總得要啊!」
三少年這才無言,於是紛紛散開。
孫伯南準備再等片刻,肚子裡的飯稍為消化一點了,才去再練武功。
江上雲卻必須到後面巷子裡的工場,巡視一番。
朱玉華只好跟著姨媽,留在這兒。
江老爹獨伸回到前院,剛在房間裡坐定,早有家僕江忠端上菜來。
他瞧瞧這個僕人,年紀才過了五十不多,卻已有了老態,不覺搖搖頭,自語道:「風月侵人,轉瞬與草木同腐朽,老朽可得重出一趟,這才甘心瞑目。」
江忠問道:「老爺你要什麼?」
他搖搖頭,笑道:「昔年你曾跟我到江湖去,那時候你才是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雖則其時南江劍拐,早已馳譽江湖,但總仍算得熱鬧。自從回來後,寂寞家居多年,你不覺得無聊麼?」
江忠精神一振,道:「那時候可真熱鬧,小的跟老爺見過那些世面,真個死也甘心。」
江老爹道:「不過卻也真艱苦,是麼?披星戴月,登山涉水,啊,那些日子……」
江忠關心地問道:「老爺,敢是你老又想離家走一趟?」
江老爹點點頭道:「是的,我將重入江湖,但現在還未到時候,須得先準備好,也許不帶別人,僅僅和你兩個,到處走走,查清楚南兒父親當年慘死的一段血案,然後再決定行止。」
江忠耽憂地點點頭,卻見江老爹已開始每日靜坐調元運息的功課,便悄悄退將出來。
他四面瞧都是靜悄悄,便踱出主店面去。
只見那李胖掌櫃把葵扇搖得甚劇,肥肉滿腮的胸上,淨是汗珠。當下心中暗笑這膠子好笨,這樣子搖扇豈不等於白搖?順腳走出店門站站,看著街上逐漸多來的麼人,心中有點煩亂,這是因為剛才老爹說及要重出江湖這事而所致的。
但他明白江老爹這番出江湖,必有重大原因,而不會僅僅是靜極思動,或是查明白孫伯南父親死因。
關於這個推論的理由,只須看著江老爹每日練功這勤與及晨昏緞練劍據絕技時的用心,便可以想見。
這些年來,江老爹不但沒把功夫擱下,甚且比以前更見爐火純青,大有進境。
但他為什麼要這樣子苦練呢?他自己屢屢說及,武功再佳,也不過比尋常人長壽體健,決不能長生不老。
那麼,他苦練的用心,也就可以想像定是有計麼非常重大的因素,迫使他以八旬有餘的高齡,作這無休止的苦練……
他開始細想當年隨老出門,有同有結下什麼不解的梁子?左思右想,總找不出有什麼可疑之處,當下又想到與老爹齊名的另外武林三絕。會不會是這三絕和老爹有什麼過去呢?他細細考慮起來。
須知這位老家人江忠外貌雖然樸實,但也不是愚鈍之人,否則當年江老爹便不會帶個蠢僕到江湖去了。
而且,他這一想並非全無道理,因為除了和老爹齊名的另外武林三絕,誰能使得老爹這麼謹慎小心,如臨大敵。
他越想越愁,乍回頭,眼光無意中掃過店中門側邊的屋柱,猛可吃了一驚,連那憂慮一時也給忘了。
那屋柱乃是根四方的石柱,白底上寫著江家老店的字樣。就在那老字旁邊,一個青色的印記,恰巧印在老字那撤的底下。
那是個青色的蜘蛛標記,體積甚小,但江忠自幼即曾鍛煉過武功,眼力非凡,而且反應敏銳,眼光無意中一掠,便自發覺。
他雖然一時想不想青蜘蛛是什麼來頭,但卻敢肯定那江湖人一種不妥當的暗記。
江家老店以鐵器馳名江湖,待別是兵器,更是江湖人不辭千里來訂製的老牌子。是以無形中和江湖人都有點交情。
這地面尋常會發生一些盜竊搶劫的案子,可是二百年來,這江家老店從沒有出過半點紕漏。這又是江湖人暗中賣的交情。
現在居然有人生心覬覦這江家老店,甚且這公然在店面上留下暗記。這樁事可真不簡單。
他出了一會神,徐徐走回店中,待走近時但見那只青蜘蛛,栩栩如生,甚是可怖。
他本想立刻稟告老爺,可是現在正是他老人家坐功之際一下便驚動。再者,他早先是因為冷不防瞧見了驚駭而已.這刻稍為一想.也就沒下那麼緊張、因為他到底隨過老爺行走江湖,見識過好些場面。
當下他掇了一條長板凳,放在店門外,自家坐在那兒。有意無意地窺伺左近得一切情形。
一個老家人坐在店門外,這情形的確普通得令人忘掉有這麼一回事。
歇了片刻,一個地痞樣子的人,在那柱上指掉手上的鼻涕時,忽然發現了那個標記!
江忠瞧見他的面色都駭得發青,心中不由得想道:「這廝是本地人氏,我可認得,看他驚駭的樣子,莫非這青蜘蛛乃是官家重賞輯捕的江湖大盜?否則他怎人駭成這個樣子?」
原來官中捕快,全都需要借重這此流氓地痞作為眼線,這才有破案的線索,正因此故,凡是官中所欲緝捕的重犯,他們都會謹記肚中。
但那個地痞模樣的人,四面張望了好一會兒之後,使趔趄地走開了。
江忠賴在那長板凳上,越發不肯移動。
好在他僅僅服侍江老爹一人,其餘即使是江上雲,也不敢支使他。
大約半頓飯時候過去,那些地痞模樣的人,領著一個人走來。
那人身軀結實,步履有力,雖是穿著尋常便服,但從眉目中的神情和舉動上,已可覺察出乃是公門之人。
他一直走過那根根四方柱,斜脫一眼,便自走開。
江忠隱約可以窺見他的顏色變了一下。
兩人都裝著經過此處的模樣,霎時走遠了。
江忠尋思了一會,本待上街去找個和衙門相熟的人,探聽一下青蜘蛛的來歷,阻轉念此事不宜張揚,否則若今晚有事,而公門中人阻擋那青蜘蛛之時,江老爹當會現身,那時,江湖上立刻能夠追循到線索.得知武林中『南江北歸,獨孤神拳震九州』的四絕之首南江,乃是這江家老店了。
再等一會,看看沒有什麼異狀,便抱了長板凳進店。
他一里走進兒老多房間裡,恰好江老爹已經作完功課。
他忙道:「老爺,小的剛才在外面站了一會……」
江老爹笑道:「你瞧見了什麼?來,來,先幫我收拾一下。」
江忠應了一聲,立刻收拾房中物事。
江老爹道:「你剛才在外面麼?瞧見了些什麼?啊,我想該是令你很驚奇的東西吧,對麼?」
江忠點頭不迭,江忠待說出來,江老爹卻舉手攔住,道:「且讓我猜猜看。」
口中說著,雙目炯炯,緊盯江忠面上。
他道:「我猜定是個江湖人的暗記。」
他拖長了聲音,眼見江忠露出驚異的神色,立刻下下結論,道。「定是個青色的蜘蛛,可對麼?」
江忠驚歎一聲。
江老爹接道:「那青蜘蛛看來非常生動,噎,還有,後來你還瞧見了一些人物?」
末後這句話,可不大肯定。
但江忠的神色間已使江老爹可以絕對保證沒錯。
江老爹略略想一下,道:「那是公門中人,是麼?」
江忠又驚歎一聲,顯然他已對這位老主人神跡般的忖測而深深敬佩得五體投地。
他不禁道:「老爺你怎想得出來的?難道你真有天眼通?」
佛家中有一種神通,稱為『天眼通』,據說能察知過去未來。
江老爹呵呵一笑,道:「我說出來時,你便覺得不值一文錢了!」
江忠懇求道:「老爺請你說出來吧,小的可要想破腦袋了!」
江老爹道:「也好,我不妨解說一下,首先你進來時,告訴我說曾站在店外,當時我止住你,先收拾東西,其實,我已經注意到一個問題,便是你向來不是那種大驚小怪的人,但此刻卻種迫不待要告訴我一件什麼事,這事卻是發生在店外的,於是便開始想,有什麼事能使你如此迫切地想告訴我呢?」
江忠茫然點點頭,沒有做市。
江老爹道:「這兒有什麼奇怪之事呢?我略一沉思,便斷定不會是本地發生之事,定是外來的什麼事物而令你吃驚。」
「我知道你懂好多江湖道上的竅門,而這一兩日來,武林中知名之士,群集湘南衡州,是以我的思路立刻轉到江湖人上面去。」
「照我想來,正派之人,大致不會令你吃驚,唯有江湖敗類,方足引起你的注意,恰好今天我在店內瞧見三個不正經的傢伙來買單刀,於是我立刻聯想到這上頭去。」
「近年來崛起江湖的不法幫會,最著名的當是黃河中游一帶的『天星幫』,可是這一幫雖然若我毒辣,下手時往往將被害人家弄個寸草不留,卻從沒有聽聞過發生『採花』之事,故此,我便想到魔蹤遍及南七省的隱秘幫會『蜘蛛黨』。」
「這一黨人數不多,但均是武功甚強之輩,大部分是出自海南黎母嶺赤足仙門下,武功自成一派,詭毒甲冠天下,特別是將敵人處死之時,總留下一隻海南特產的黑蜘蛛在額頭面部或其他顯著之外,甚是駭人聽聞,那蜘蛛黨為與海南黎母嶺赤足仙有別起見,便改用青色蜘蛛的記號。」
「這僅是近十年來出現江湖的一個妖黨,無怪你不知道。這蜘蛛黨有一點尤令江湖人不論黑白兩道俱是痛恨的,便是凡做任何案子,總要財色兼得,並且將該受害女子,以黎母嶺特製的一種毒藥,稱為『啞草』的,強之服下,因而暗啞不能言語。」
「我既想到此派,心中也料出近日湘南何以忽然出現這許多高手之故,於是我一隻說出是只青蜘蛛的暗記,你果然露出驚異之色,但仍欲有言,於是,我便推想到你去了這許久工夫,定是正在外面窺伺,那樣必有可疑之人讓你瞧見無語。」
「當時我故意停了一下,見你沒有否認我推測之色,而且如果是那蜘蛛黨的人,你多半會跟蹤他們下來,此刻應未回轉。是以我便想到官府中對這蜘蛛黨緝捕很緊,可能是官府中人發覺了,派出幹練公人,著便衣前來查勘。」
江忠這時長長的啊一聲,笑道:「老爺真個明見,料事如神,怎的便想得到這麼多,小的恐怕要死一整天工夫,也說不定能否想得出來。」
江老爹道:「早先我本待告訴你有三個形跡可疑之人,心懷叵測死盯了華兒幾眼!若換作昔年心性,恐怕當時便暗下毒手,教他們出門後半個時辰,便自氣絕,可是如今已經老了,想著人生總難跳出財色兩關,普通人遇上華兒這麼美貌的女孩子,還不免看多兩眼,何況這些江湖人?結果我和你談起昔年行走江湖一陣感唱,便急過去了現在既知官門中人發覺,今晚可得想個法兒,別讓那些精明的江湖人,探知南江是這兒的老頭子,呵呵……」
笑聲雖然溫和,卻仍帶有自傲之意。
江忠忍不住愁鎖眉尖。
江老爹問道:「咦,你怎麼啦?」
江忠慌忙道:「啊,小的……小的在想……」
江老爹道:「你有什麼心事不能告訴我麼?呵呵!」
江忠忙道:「小的蒙老爹十年優厚大恩,如今孫子都有十多歲大,不但不愁衣食,而且還能夠安心讀書,小的焉有心事不可告老爹之理,小的是在想,你老這麼多年來,日夕勤練不輟,雖說武功之道,放下不得,但老爹你……」
江老爹夷然一笑,道:「原來你開始想問題了,好吧,我不妨簡略告訴你,便是你之所猜沒錯,我的確要準備和另外三位齊名的朋友;來一次真正的較量,想我們四人,同稱武林四絕,卻總未曾會過面,我估料他們三位總有一較高下之心,到了一天,大家不難碰在一塊兒,這排名之爭,使須決定,這事非同小可,彼此都有數十年鍛煉之功,到了緊要關頭時,都將全力以赴,那時候,偶一失閃,不但一世英名,付諸流水,恐怕老命也保不住,是以我不敢有絲毫疏忽,說起來雖有這原故,但帶有一部份理由是為了自己的興趣。」
他歇一下,間見江忠面上愁依然。知道總要設法令他放下心事因此便又繼續說道:「須知武功一道,練到精深時,便會變大一件嗜好。越久而越不能目投.我倒並非完全因準備來日之爭而苦練不輟這一點,你應當能夠瞭解!」
江忠聽得江老爹如此推心置腹,不覺受寵若驚,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
江老爹道:「今晚必有事故,看來老夫恐怕非開殺戒不可。」
他歎息一聲,言下大有惋惜不能終保晚節之意。
江忠建議道:「老爺你可以不出手啊,雲少爺和南少爺的武功,已足以震驚武林,趁這機會,讓他們見識一下,也是好的--」江老爹道:「你這一說可就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須知他們此刻武功雖佳,但未曾真個動過手,是以雄心未起。倘若今晚讓他出手,贏可是贏定的,但贏了更麻煩,他們立刻會想到去怎樣揚名關外,只要一踏入江湖,我可不敢擔保他們還能恢復目前這種簡單平靜的生活!」江忠大大點頭道:「老爺高膽遠見,小的早先說錯了--」當下江老爹復出店巡視,直到晚飯過後,看看天快黑了,便上了店門,只個兒算了一回賬。回到後院,卻見自己房間,燈火通明,裡面人影幢幢。他一逕走進去,但見孫伯南,江上雲,朱玉華這三個年輕人都在房裡。江上雲率先道:「爺爺,我們聽故事來啦--」朱玉華拿著雪白鵝毛扇,笑得甜甜的,慇勤服侍老爹。江老爹笑道:「這麼晚了,還聽什麼故事?」一面說著,一面在寬大的牽手椅上坐下。眼光一掃,只見三人神色不善,特別是江上雲和朱玉華,當下忙道:「虧得你們這麼大的聽故事勁兒,好吧,爺爺就說一個,怎麼樣?
不呶嘴巴了吧?呵,呵--」朱玉華嬌柔的道:「我們不聽別的,先要聽聽那金縷衣的事情--」江老爹意外的道:「啊,原來這個—我說過今天晚上告訴你們的,是麼?」他頓一頓,接過孫伯南衝來的香茗,喝了一口,便道:「早上,我說到哪兒去了?啊,是說到她姓高,名輕雲。」「她可真像高空裡的雲那麼輕盈美麗,我們是孩提之時,已經認識!她父親乃是北方極著名的鏢師,江湖稱鐵彈追風高固!你們重沒聽我講究過這一號人物是不?這是因為我不大願意提起之故!這為高老鏢師雖然在北方甚負盛名,卻原來是湘籍,那時候老家就住在我們店子斜對面。」「他不大回來,不過每年總回過三五趟,而且每次回來,總少不了要來我們店裡買點兵刃用品,特別是一種為他精製的『鐵彈』,這種彈子體積較之普通的為小,但因為是上好精鋼所打就,故此分外沉重,他便是以一手鐵彈絕技以及獨門輕功而見稱於武林,這一來,他便和我們全都熟悉了,閒常則內眷有時往來,因此就在很小的時候,我便認識了她。」
「到了她十四歲時,便隨父親到北方去了,一晃五年才回來,那時彼此都大了,忽然重逢,覺得甚是陌生。」
「後來因為幾次喜慶之事,我們因這些機會而碰頭,著實談過好多話,那時候,我才知道她已有了婆家,乃是保定府一位富家之子,名叫張幼聰,他家裡雖是大財主,但本來卻是武林人,在北方也算得上是出名的人物。」
他忽然停住,凝目瞧著那盞挑得高高的燈焰。
江老爹臉上那種追憶往事的癡癡神情,使得在旁邊的三個少年男女都不敢多一聲打擾。
「我和她的情形,不必細說,反正過了不久,我們都在心中產生了感情。可是我們只能努力地壓抑住,因為不但她已是有主名花,便我也是定下了親事,我們再年輕再大膽,也不能胡作亂為,因為這裡邊關係到另外的兩個人,他們可不應該為了我們的自私而無幸受累,在那位張幼聰而言,只不過覺得非常侮辱而產生出仇恨而已,但在你們的祖母,卻可能因此而喪失了人生的一切,後來,我精心製作了那件金縷衣送給她,因為她說她常愛在夜晚,仗著家傳絕頂輕,到處溜溜,順便遇上不平之事,伸手管管,我深知她的輕功雖然不俗,但其他拳腳或兵刃卻不見得高明,這件金縷衣,正好適用,一點也不必害怕人家暗算。」
江老爹長長吁口氣,便住口不說。
江上雲著急起來,道:「爺爺,這故事完了麼?」
江老爹深深瞧他一眼,緩緩地搖搖那皤白的頭顱。
朱玉華也連忙幫腔:「那麼請您說下去好麼?」
江老爹又道:「本來又沒有什麼事,不過是個年輕人的夢,後來破碎了,雖則,當時味道十分苦澀,但卻值得一生回味。」
「又是過了許多年,那時候,你爹不但已經長大娶媳婦,而且已生了你……」
他用下巴指指江上雲。
江上雲眼睛睜得大一些,因為他知道爺爺憑空提到那亡的父親與及他本人,必有什麼牽連。
可是眼睛一轉,卻見朱玉華只癡癡地瞧著爺爺,沒有看他,不禁掠過一陣失望的情緒。
江老爹又道:「有一天,她忽然遣人來向我求助,原來是為了一些武林糾紛,那時張幼聰已因賭而破產了好些年,仗著一身武功,便入鏢局裡混混,是以惹下武林糾紛,其時,她早知道江湖上稱為武林四絕的南江是我,故此會向我求救。」
「當我接到她求授的訊息時,正好你們曾祖父病重垂危,我見張幼聰的仇家,不過是黑道中幾個次等之物,當下便命你父親趕去,暗中相助,最好能於事前暗中化解掉,誰知你父親這一去,便自音訊杳然。」
「隔了將近半年,我將你曾祖父喪事料理完後,便親自動身往保定,查個下落,到了保定,敢情張家早在半年前已經搬走了。」
「經過幾番周折,我才查明你父親已經死了,而且葬在城外一處亂崗上,這線索是因為我在一處賣雜物的攤子上,見到你父親所用的鋼枴杖,那個發現的人,把枴杖撿回賣了,另外才去報案。」
「我乘夜把你父親的屍身,挖出來,但是因為時日湮久,屍身已壞,我不出致死之因。」
「那時候我心中的悲痛,不是言語所能形容,只有惘然攜骨返家,真個不知如何能對家裡的人交待,待別是你賢德的母親,此所以我絕不能在地面前提起金縷衣之事,因為後來我已將真情說出,慘禍又因這金縷衣的主人而起,她若是聽到,必定觸動心事。」
江上雲這時俊瞼通紅,問道:「那麼爺爺你到底有查出我爹因何而死麼?」
江老爹道:「沒有,後來我保知道張幼聰和高輕雲反目而各自去了,也不知道兩人結果到了哪裡,算起他們反目而走的日子,該是你爹到了保定之後,況且,尋時候南江劍拐出過一次,而且是非常轟動江湖的一次,便是北方黑道當時有所謂燕雲三太保的,還有塞外兩個赫赫有名的大魔頭,在保定府碰上南江拐,劇戰了一晝夜,全都搖羽而遁,據說每人都留下了記號,這可證明你爹當回原本無事,後來卻不知如何會遭遇橫禍,伏屍亂崗。」
朱玉華問道:「現在那些什麼太保魔頭都還在世麼?」
江老爹道:「這個我可不大清楚,若果他們還在的話,那也該有六七旬上下的年紀了,自從那一戰之後,南江劍拐更加倍譽江湖,但那幾個受創的魔頭,卻無聲無息部隱遁起來。」
朱玉華插嘴道:「我早先本以為是個美麗而悲哀的故事,哪知卻是這麼淒厲,我……我今晚可要因不著啦!」
孫伯南一直沒吭聲,時卻仔細詢問那燕雲三太保和塞外兩個魔頭的名字和武功家數。
這一鬧可就到了初更時候,王氏扶著少婢,出來催們安寢,這本是司空見慣之事,可沒料到今晚卻是人家說出當年的一段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