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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拜義父戲蜂習密步 文 / 司馬翎

    兩人離開書房,經過後園,後門已備好兩匹快馬,這時張伯符換過一身粗布衣服,略掩形跡。他們上馬之後,便由張伯符縱馬當先,向北門外馳去。

    出得城外,兩匹健馬蹄聲急驟地疾馳而去。一路上王元度不住地猜測這位異人的相貌,以及此行的得失。

    馳出十餘里路,折入一條岔道,不久,便到達一處村莊。這座村莊一共只有百餘戶人家,村後便是樹林森秀的山峰。

    他們入村之後,張伯符首先躍下,王元度連忙照做,一面轉眼打量四下形勢,瞧瞧那異人住在哪一間屋子中。

    張伯符道:「世侄跟我來。」

    牽馬向就近一間屋子走去。他趕快跟著,目光射入那間簡陋屋子中,但見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妙齡村女正忙著做飯。

    王元度駭然忖道:「想不到如此平凡的一間村舍之中,居然藏龍臥虎,住得有一位風塵異人。如此說來,這位村女定必也有絕技在身無疑。」

    正在轉念之際,那村女從矮窗中望出來,恰好與王元度目光相觸,微微一笑。

    王元度連忙報以微笑,心想她不比尋常村女,所以不能向她板起面孔。然而心中又覺得迷惑,只因這村女不但兩眼沒有神光,甚至有點愚呆的樣子,笑容中略含傻氣。

    張伯符把馬繫在門外的柱子上,等王元度繫好,這才移步到矮窗邊,掏出一把銅錢,放在窗框上,道:「小姑娘,勞煩你替我照顧牲口,我們一會就回來。」

    說罷,不等她作答,轉身向村外疾行。

    王元度這才曉得自己表錯了情,不禁啼笑皆非地跟著奔去。

    張伯符邊走邊道:「這小姑娘長得很快,記得三年前老夫到此之時,她只有現在的一半高。」

    王元度沒有說話,他寧可張伯符別再提起這個村女。眨眼間兩人已奔向山上,沿著已有的小徑,穿過好些樹林。不久已翻過這座不太高的山峰,往山下走去,然後便到了一座山谷之中,但見谷中四下種滿了各種花草,此刻有許多種花正盛開著,清香撲鼻。

    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石崖,崖下有個洞穴,洞口相當高,卻甚是狹窄。

    張伯符叫道:「老兄長,小弟張伯符特來拜謁。」

    石洞之內忽然閃出一個老頭子,只見他衣衫襤褸破爛,鬚髮甚長,蓬蓬亂亂,形如野人,底下還赤著雙腳。

    他呵呵笑道:「什麼風把老弟吹到這等荒山窮谷來的?咱們有多久沒有見面了?」

    他笑得灰白的長鬚亂髮都不停顫抖,口氣中流露出十分快活的真情摯意,這使得王元度十分驚訝,心想此老一點也沒有不近人情,性格古怪的徵象,反而好像是個古道熱腸的老人家。

    張伯符道:「足足有三年啦,不瞞老兄長說,小弟今日替老兄長帶來一點麻煩。」

    那老人目光立即轉到王元度面上,然後由頭到腳的細加端詳。

    王元度躬身施禮,道:「晚輩王元度參謁老前輩。」

    那老人眼中陡然泛射出凌厲森冷的光芒,道:「罷了,瞧你的外表似是繡花枕頭,想不到內功造詣極是深厚,也很有點風度。」

    這些話自然是讚揚之語,然而他的面色和目光都很不好看,所以令人測不透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讚揚。

    張伯符拂髯一笑,道:「老兄長這話就說得有點不對了。」

    老人訝道:「不對?我哪兒說錯了?」

    張伯符道:「試想這孩子若不是還過得去,小弟幹嗎帶他前來驚擾老兄長,小弟自然還有幾分眼力的。」

    老人笑道:「原來如此。」

    接著拉長了臉孔仰天沉吟,似是在心中考慮一件重大之事。

    過了片刻,張伯符道:「老兄長千萬別勉為其難,要知小弟帶了這孩子前來此谷,蒙老兄長接見,已經感到極有面子。倘若老兄長不想傳他絕藝,用不著顧慮到會傷及小弟之心。」

    老人伸手揪住長長的灰須,用力扯了幾下,才道:「我倒沒有考慮到這一點,老弟你處處替我設想,極是周到體貼,老哥哥心中十分感激。但剛才我只是在想,這孩子既然內功如此深厚,又是你的世交子弟,想必武功甚是高明,我肚子裡真不容易找出對他有用的玩藝。」

    他略一停頓,便歡愉地朗聲一笑,道:「但後來終讓我想出辦法來了。」

    張伯符道:『哪好極了,只不知老兄長想出了什麼妙著?「老人道:「是一種身法,錯非他已具有這等內功火候,這種身法也無法傳授給他。」

    他轉過眼睛望住王元度,又道:「然而孩子你要知道,我傳你一種極奧妙的身法之後,你卻得代我去做一件事。」

    王元度肅然道:「老前輩吩咐之事,只要不是傷仁害義,而晚輩又力之所及的,別說一件,就是十件晚輩也萬萬不敢推辭。」

    他也是精乖之人,趕快先把不能傷仁害義這個原則說出來,免得對方提出之後才拒絕,對於各方面都不大妥當。

    老人道:「自然不是傷仁害義之事,不過你應承之後,我老頭子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體身上,因此你可不能教我老人家死不瞑目才行。」

    王元度大吃一驚,曉得這責任十分沉重,只要一口答應下來之後,這個諾言便變成一個大包袱,永遠背在身上,須得辦妥之後才松得一口氣。

    要知像他這等守信重義的年少英俊,那怪老人說的死不瞑目,這句話可比千言萬語還能打動他的心,也就是說使他永遠不能有片刻忘懷。

    王元度這種人可以不計自身的安危生死,可以賤視功名富貴,但一個老人的寄望比生死功名有力量得多了。

    他遲疑忖想著,一時很難決定要不要一口答應下來。

    張伯符初則替他憂慮地皺起眉頭,心想這等千載一時的好機會,莫要因他的躊躇而激怒了老人,因而錯過。但回心一想,王元度如此不苟且的舉動,才更令人感到可靠,便頓時暗暗鬆一口氣。

    過了半晌,王元度才道:「只要老前輩放心得過晚輩的能力,晚輩甚願效勞。」

    那老人滿面俱是歡愉之色,叫道:「好!好!咱們就一言為定。」

    他趕快奔落谷中,帶領張、王二人走到一塊畝許大的平坦草地上。

    只見他找來四十九根青竹,錯錯落落地插在地上,每根竹子高度全不一樣,最矮的大概三尺,最高的竟達九尺。

    這個青竹陣佔地三丈見方,所以竹子的間距甚大,張伯符、王元度兩人凝神瞧這座青竹陣有什麼奧妙,很快就發覺這些青竹所插的方位,暗合五星躔度,不過由於數量尚少,所以不算複雜。

    三個人一同盤坐在草地上,哪怪老人面容甚是嚴肅,緩緩道:「此處的七七四十九根青竹,乃是老朽平生精研苦思學力所積聚,由於啟迪老朽靈思之人是天竺西來的一位高僧,所以老朽命名為修迷密陣,這修迷二字亦譯作須彌,乃是小名,在佛家說法這修迷山為一小世界之中心,有九山八海,其中心即迷山,入水八萬由甸,出水八萬由甸。目下此陣看似簡單,其實繁變無窮,與五星躔度暗合,具有不可思議之神通。」

    王元度恭肅如故,張伯符地位身份不同,所以隨便得多,他道:「老兄長這一門絕學越是艱深奧妙,就使小弟越發不解。只因這王世兄只有一個月的時間,焉能學會這等艱深無比的學問?」

    怪老人道:「老弟所疑很有道理,但我不是打算傳他擺陣圖通變化之道,而是借這座修迷密陣使他練得成武林中一種從來未曾聽聞過的身法。這種身法可以命名為修迷密步,老弟以為如何?」

    張伯符恍然道:「原來如此,老兄長思力獨步一時,這等精心研創出來的奇功秘藝,行將震動武林而名傳遐邇無疑,就用修迷密步之名便好。」

    那老人頭顱一昂,長髮飄飄飛起,落向背後,然後又道:「孩子你只有一個月的時間,未免過於急促,最好能有一年時光,那就可以盡行領略個中精妙了。不過這也是天意如此,為了要你速成,只好多受許多痛苦,這恐怕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你須得忍下來才行。」

    王元度軒眉一笑,道:「晚輩別的不敢自誇,但對於吃苦磨練這一方面,卻有十足的信心。」

    他的神態如此磊落,口氣如此真誠堅定,教人一聽便非深信不可。

    老人道:「那就行啦,現在我先把出入此陣的步驟路徑告訴你。」

    這一解說,直到日落西山之際,還只說了開頭的一段路。

    張伯符一瞧不對,心想單是此陣出入變化之道,便得講上十日八日,只怕王元度記不牢。

    但他不能表示什麼,悄然起身而去,過了大半個時辰,張伯符帶了許多食物及臥宿的用具等物重到谷中。但見這一老一少還在說個不停,兩人都是一般的聚精會神。

    張伯符把用具放置在石洞前,然後提著食盒奔到他們身邊,那兩人頭也不動,眼也不轉,一個說,一個聽,好像全然不知道他的去來。

    張伯符心中一樂,心想這老少兩人倒是臭味相投得很。

    當下硬插入去打斷了那老人的話,道:「老兄長可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刻?」

    老人抬頭一望天色,啊一聲,慌慌張張的跳起身向石洞奔去。

    王元度愕然道:「他老人家發生了何事?」

    張伯符聳聳肩,道:「我也不曉得。」

    此時暮色已深,四周景物已是一片朦朧。

    不久,老人含笑出來,連連援手,說道:「險險闖下大禍,現在不妨事啦!」

    一派如釋重負的樣子,顯示剛才危機實是不小。

    張伯符邀他坐下,一同進食,有酒有餚,那老人吃得十分開心。要知張家在襄陽城乃是世家望族,而歷代都有貴官顯要,所以家廚極佳,肆間不能相比。

    飲食之間,那老人告訴他們道:「我養了一群惡蜂,它們就在洞內。費去了我十多年的心血氣力,才總算能夠指揮這些惡蜂。今午我出洞之時,下了不許它們飛出之令,所以一直沒有一隻飛出來。但這等惡蜂與尋常之蜂全不相同,一是賦性凶毒愛鬥,喜歡向任何動物攻擊,尤愛向克制它們的巨蛛之類毒蟲挑戰。二是它們並不結巢釀蜜,只是每日覓食,專門掠奪普通蜂群釀好之蜜,食量奇大。一旦腹饑,連動物血肉也照食不誤。總之,這群惡蜂簡直像是陸路惡寇,水路上的海盜,野獸中的豹子,飛鳥中的鷹隼……」

    他形容至此,張、王二人不禁毛骨聳然,覺得十分可怕。

    老人又道:「我管這群惡蜂叫做海盜,大逾兒拳,飛行絕快,宛若閃電流星,往往已被它撲到螫了一下,才聽到翅鳴之聲,可見得它的速度比聲音快得多了。剛才我說的大禍,就是這些海盜們被禁已久,全都飢餓難當,假使一忍不住鼓翅出洞,便將釀成大禍,附近數十里之內的人畜,很難倖免螫死之禍,當它們一旦違令之後,我也無能為力了。」

    張伯符暗吐一口大氣,心想這真是圖不得的大禍,幸而安然無事。也因這麼一來,張伯符本待翌日北赴京師的,卻怕這一老一少又聚精會神得忘了餵飼惡蜂,便改變計劃,決定先留下照顧幾天再說。

    飯後老人又開始闡釋陣法的精微,直到午夜才停。

    第二日清早便又開始,中午張伯符親自送飯來,順便提醒老人喂蜂,晚飯亦如是,而張伯符因漏了一段沒有聆聽,所以後來老人解釋陣法之時,聽了簡直不知所云,因此,他每天來兩次,都是送飯給他們。

    到了第七日,便發覺王元度好像瘦了不少,心知這是他用腦過度和睡眠不足之故。不過王元度精神仍然很好,而且顯得比以前更加能夠聚精會神和專心一志。

    第九日,張伯符中午到達那座谷中,只見修迷密陣之中有個人在其中急馳疾奔,一味在陣中數十根青竹之間轉來轉去,好像是迷了路不能出來。

    他在陣外大叫幾聲,陣中的王元度宛如不聞,仍然放步急奔,毫不停滯。他的叫聲把老人引了出來,老人道:「這孩子真是聰明無比,看來一兩日間就能夠出入自如。他若不是內功深厚,決計禁受不起這等繁重辛苦的練功程序。」

    老人進陣去把王元度叫出來,一同進食。王元度連吃飯之時也凝眸尋思,吃到一半,忽然大叫一聲,拋了碗筷跳起身奔入陣內,放步疾馳。

    張伯符見他如此專注勤奮,心中甚感快慰。

    第十一日他到達山谷之時,恰恰見到王元度慘叫一聲,三兩步跳出陣外,隨即跌倒,在草地上滾來滾去,口中慘哼連聲,似是痛苦無比。

    張伯符雖是沉穩老練之人,但這刻眼見王元度如此形狀,也不由得大驚失色,疾躍過去。

    低頭一看,只見王元度頭面手足露風之處,皮膚已經變成青黑色,又見他全身痙攣顫抖,一望而知他此刻痛苦無比,景像極是慘烈。

    張伯符驚叫道:「王賢侄,你怎麼啦?」

    說時,彎腰伸手想把他抱起身,墓地一道人影挾著勁風撲到,接著砰一聲,一腳把地上的王元度踢開文許。

    張伯符勃然大怒,轉眼望去,原來是那位老人。

    只見他睜眉突眼,面上微露怒色,顯得十分威風莊嚴,完全不似乎日神態。

    張伯符心中怒意迅即消散,道:「老兄長,這是怎麼一回事?」

    老人霜眉微聳,凜凜生威,道:「老弟如此著急,敢是信不過老哥哥?」

    張伯符搖頭道:「老兄長言重了,小弟與老兄長相交數十年,從無此等念頭。」

    老人面色才緩和下來,舉步走到王元度身邊,先點了他數處穴道,然後餵他服下一杯白色的漿液。

    王元度立刻放鬆了四肢百骸,鼻中微微發出鼾聲,似是睡熟。

    老人這時才道:「他在陣中被海盜惡蜂螫了一下,全身中毒,老弟若是不慎碰觸上,縱不致死,也有一番難受。」

    張伯符向那修迷密陣望去,但見七七四十九根青竹陣中,果然有一隻兒拳般大,全身墨黑的惡蜂盤旋飛行,速度之快,幾乎瞧不清楚,只聽見蜂翅振動時的嗡嗡之聲。

    他見這只巨蜂始終飛不出那座青竹陣,心中已略有所悟,當下道:「老兄長敢是借這惡蜂之力,迫那孩子練成一種身法?」

    老人點點頭,道:「咱們進食吧!」

    當下就在草地上擺開食盒,對坐取食,兩人飲了幾盅,王元度發出伊唔之聲,像是從夢中醒轉。

    老人轉眼望住王元度,張伯符發覺他目光中閃耀出慈愛的光輝,不禁暗暗欣慰地忖道:

    「王賢侄業已博得老兄長的好感疼愛,將來於他必有莫大好處,此老輕易不動感情,王賢侄必有過人之處,才能使他激賞。」

    王元度轉個身又睡著了,老人道:「眼下本該把他喊醒,但這孩子連日來心力交瘁,就讓他多休息一會兒也好。」

    張伯符道:「常言道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孩子如若不經一番艱苦磨練,豈能速成大器?老兄長如此苦心成全此子,實在十分難得。」

    老人吩咐張伯符晚間來時,帶些照明用的燈燭火炬,以備夜間應用。

    王元度一覺醒來,已是昏暮之時,但覺全身四肢百骸都要散裂一般,筋骨酸軟無力。

    但老人卻催他起身進食,然後命他入陣。那海盜蜂嗡嗡之聲使他記起早先的痛苦,不由得奮起全副心神精力,開始在陣內與那惡蜂展開追逐。

    他身上塗得有誘蜂之物,所以才一入陣,那只惡蜂便電掣追到,他則仗著陣法縱躍閃避,多數是借陣法的奧妙來躲過惡蜂的迅襲,有時則還須靈警變化,與這惡蜂鬥快。

    上一次他在一柱香之內就被惡蜂螫著,這次卻直到一個時辰之後才被惡蜂撲上,但覺肩上一陣攻心劇疼,簡直無法忍受,恨不得立刻回手一掌把自己擊斃,以免再受這等痛苦。

    但他當然沒有這麼做,還咬牙強忍奇疼,三兩下躍出陣外,這才不支昏倒。

    這回不久就回醒了,但見草坪上火炬耀目,照得一片光明。

    老人站在他身邊,問道:「孩子,還支持得住麼?」

    王元度勉力坐起身,道:「晚輩但覺頭腦昏眩,身體無力!」

    老人道:「你可是說支持不住麼?那就休息一會吧,不過這刻正是你很要緊的時刻,若能勉強再熬一次,進步特別神速。」

    王元度發覺他口氣中暗蘊慈愛的味道,這使他突然勇氣百倍,覺得不該辜負老人的期望。咬牙起身,道:「晚輩沒說支持不住啊!」

    老人喜道:「好極了,再來一次。」

    這一回王元度對修迷密陣更為熟悉,悟出許多精微之處,多半時間都用不著思忖。

    他從蜂翅振鳴之聲,聽出這只惡蜂已經是第二隻,每次換上生力軍,而他卻是疲乏之身,其中相差自然很大。幸而他對陣法更加熟悉,可以多方利用,才能扯乎這種劣勢。

    這一次足足奔逐了兩個時辰,天邊已露出曙光,才被惡蜂螫著。

    那種錐心刺骨的痛苦,簡直形容不出。而且最慘的是他這時業已筋疲力盡,意志正是崩潰之際,實在很難熬得住這等痛苦而跨出陣外才昏倒。但如若不出陣便倒地,勢必要被惡蜂再螫幾下,那時非死不可。

    生死只繫於他一念之間,而內心意志的崩潰,肉體的痛苦,兩相夾攻,真不是常人所能想像得出的那種慘酷難熬。

    王元度咬緊牙關,一腳踏出陣外,隨即跌倒,到他回醒之時,已經是次日中午。

    這時他暈眩得無法起身,甚至連思想也不能運用,直到老人扶他坐起來,唱他喝了幾口熱湯,才略為恢復。

    老人道:「這等練功之法,實在太苦了,我看咱們想個別的法子改善一下。縱然收效沒有這麼神速,但卻可以免去無數痛苦災難。」

    他口氣十分慈祥,並沒有絲毫試探他毅力苦心的意思。

    王元度十分感動,道:「老前輩如此愛護,晚輩感激萬分,但望將來有機會可以報答您老;倘若因貪圖一時的舒適而使老前輩苦心白費了,晚輩於心何安。」

    老人微笑道:「你是說不怕艱苦,一定要在這期間之內把這修迷密步練成麼?這志氣真使我佩服。現在先好好進食,休息一會,咱們才開始練功。」

    王元度實在餓慘了,自個兒狼吞虎嚥,吃飽之後,但覺精神體力都恢復了不少。

    老人忽然歎道:「當真是個好男兒,我老人家若是有個像你一樣的兒子,那就心滿意足了。」

    王元度不禁一怔,過了半晌,才道:「晚輩很願拜您老為義父,如有機會,尚可以侍奉膝下,但這個想法未免狂妄高攀了。」

    老人頓時笑逐顏開,道:「好極了,老夫平生不做任何勉強別人之事,因此雖有此心;卻不便出口,現在這敢情好。」

    他的笑容甚是純真無邪,一片歡愉之色,樹上紅潤的童顏,顯示出此老年紀雖大,猶有純潔的童心天真。

    兩人從此改變稱呼,老人端坐受了王元度的叩頭大禮之後,便道:「我這個義父有一件見面禮贈你,但現在尚非賜你之時。」

    他面色轉為嚴肅,道:「元兒,等你體力恢復之後,再行入陣,這回要用兩隻海盜蜂追逐你了。」

    王元度昂然道:「義父怎麼說,元兒便怎麼做。」

    老人道:「依我的觀察,你對陣法還有不少未能利用之處,其中有大半是你學力所限,實在是沒有法子之外,有些卻是你思想不到之故。」

    他接著指出幾種利用陣法的身法,那都是王元度從未用過的。

    老人又道:「這回用兩隻惡蜂,自然較前危險十倍,你怕不怕?」

    王元度坦白地道:「元兒甚為慚愧,心中果真有點害怕,雖是極力抑制,仍然無濟於事。」

    老人哈哈一笑,道:「這就對了,試想這等惡蜂如此凶毒,螫上一下比死還要難受十倍,大凡是有血肉感情之人,那是非害怕不可,你一點也不用慚愧,這才顯出人的真誠坦白。」

    他沉吟一下,才歎道:「但義父也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教你少受痛苦,須知一個人若不是迫於無奈,很難發揮出體內蘊藏的潛力,若是有一分僥倖依賴,這種潛力就無法發揮了。」

    王元度恭容道:「義父毋庸擔心,元兒雖是害怕,但仍然有膽量勇氣面對這等痛苦。」

    老人無奈地點點頭,又解釋道:「通常每個人只能使用他體內能力的五分之一,咱們修練內外功之後,可比常人多發揮一兩倍,但若要全部潛能都發揮使用,那就非用最激烈狠毒的手段不可,現在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王元度躬身道:「明白啦!」

    老人揮手道:「好,去吧!」

    老人眼看王元度已奔入陣內,這才轉身入洞,攜出一個翠竹編織的籠子,裡面有兩隻海盜蜂,他大聲吩咐王元度小心,這才打開寵門,那兩隻海盜蜂嗡一聲衝入陣內,向王元度窮追緊趕。

    王元度應付一隻蜂之時,只須考慮到一個方面;但目下共有兩隻,或前或後,或左或右,全無定准,又不准他出手劈擋,其難可知。因此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已經汗流浹背,連番遇險。

    老人看得分明,只見他身法比以前迅快得多,而且已能按照熟練了的陣勢而組成一套身法步法,進退左右,仰俯側擰都正確之極。這等身法和速度配合得好,便是一種極深奧高明的絕學,可以在敵人刀劍之中縱橫出入,夷然無傷。

    但他曉得王元度還有許多苦頭要吃,因為目下僅是兩隻惡蜂而已,而最後必須達到七隻惡蜂同時攻襲,而這修迷密陣的青竹也增加了一倍,不過範圍並不放寬,也就是說他可以閃避奔竄的空間縮小而攻襲他的敵人卻增加許多倍,在這等情形之下,他仍能支持上半個時辰之久,那就達到最上乘的境界了。

    只聽一聲慘哼,王元度迅即跨出陣外,隨即疼得昏倒。

    老人心中因憐惜而感到一陣疼痛,但他深知此刻決計姑息不得,所以他雖然有法子可以使王元度被螫之時減輕痛苦,但前面說過,他如若有絲毫依賴僥倖之心,就無法刺激他發揮出體內全部潛能了。

    日子一天天地消逝,王元度每日都得昏死一兩次,可是進步十分神速,已達到青竹數目增加一倍而惡蜂多達四隻的程度。

    憑他這刻的身法,那簡直可以媲美鬼魅,但老人仍然堅持他要達到最高境界。

    已經是第二十三日,王元度瘦得只剩下骨頭,不過並無憔悴之態。他一直停頓在五隻惡蜂的階段,也就是說五隻惡蜂向他侵襲之時,他無法超過半個時辰便被螫中。

    因此他每日最少要昏倒三次以上,第二十四日的下午,他昏倒之後,老人發覺他口角流出白沫,渾身不斷的透出虛汗,知道他體力已竭,此刻身體內已沒有一絲氣力。不禁惋惜地歎口氣,取出一個碧玉葫蘆,拔去瓶塞,一面捏開他的牙關,將葫蘆內的乳狀液體倒入他口中。

    王元度迅即回醒,但覺口中甚是芳香甜蜜,同時精神爽健,全然不似以往回醒時那麼痛苦疲憊。

    老人道:「我已把見面禮送給你,那是我苦心收集了十多年的蜂蜜露,一共只有十餘滴,你也知道這些惡蜂從不釀蜜,但它們掠奪別蜂的蜂蜜之時,仍然會轉釀些許蜜露。」

    王元度恭恭敬敬地聆聽著,老人又道:「但這些海盜蜂賦性奇怪,只釀了些許便立刻吃掉,因此我收集時十分困難,十多年才弄到十餘滴,我定名為神蜂蜜露,乃是世上極珍貴之物,靈效可比成形的人參何首烏等靈藥。你服下之後,體健身輕,目力奇佳,尤其是當你體力完全消竭之時眼下,更有易筋換骨之奇效,將來你就知道種種神效了。」

    王元度連忙跪倒拜謝,他覺得十分不安,道:「這等珍貴靈藥,應當是義父您老人家服用才是;元兒年事尚輕,何須糟蹋這等寶貴的東西。」

    言下之意,便是說這種強筋健體。延年益壽的神蜂蜜露,應當給義父老人家服用,他本人年輕力壯,時日還長久著。

    老人道:「你現在澄神定慮,施行吐納之術,以便發揮蜂露靈效,等用功之後,我還有話跟你說。」

    王元度依言在山坡上盤膝打坐,澄神定慮,運功行氣,霎時間已入無我之境。

    到他回醒之時,陽光耀眼,已經是第二十五日的早晨,他自覺精神煥發,身體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輕健得多,知道是蜂露之力,心中感激萬分。

    老人道:「你大功已成,可以離開此地,辦你自己的事了。」

    王元度訝道:「元兒還有五天時間可以修習那修迷密步。」

    老人道:「不行啦,你已服食過它們的蜜露,這些惡蜂再也不會追逐你了,張伯符老弟十日以前已赴京師,所以你也不必找他告辭,可以逕自前赴日月塢。」

    王元度道:「原來義父也知道元兒是前赴日月塢參加那五年一度的金鰲大會。」

    老人道:「我隱居此地數十年,因此關於金鰲大會之事,還是從伯符口中聽到的,我本來姓龔名都,號雲丘客,現在可以改為雲丘老人了,大約是四十年以前,我便被妻子逐出門外,遁隱此谷至今。」

    他長歎一聲,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王元度這時可就完全無法表示絲毫同情或憤慨,只因對方便是他的義母,豈容他置詞非議。

    雲丘老人又道:「其時我尚在壯年,所以做下糊塗之事,怪不得她十分生氣,但我孤居了這許多年,忽然觸動了思家之念,尤其是她的音容笑貌,更是沒有一到忘懷,所以我很想得到她的允諾,准我回家。」

    王元度道:「義母縱是十分生氣,可是隔了這許多年,她心中的氣惱想必也消散了,義父何不一徑回家?」

    雲丘老人苦笑一下,道:「不行,她這個人脾氣倔強無比,說的話終身不改,她當日逐我出門之時,曾經說道:你若是未得我允許便擅行回來,我就當面一掌拍碎天靈蓋,死在你眼前。她若是說拿刀子刺胸割喉而死,我也還敢冒個險,但眼下卻萬萬行不得。」

    王元度不解道:「同是一死,難道還有分別不成?」

    雲丘老人道:「當然有啦,她一掌拍碎天靈蓋的話,自必損毀了容顏好壞,但別的死法卻可以保存容顏,這就是最大的分別了。」

    王元度仍然不懂,問道:「一個人的容顏,在死後還有什麼關係?」

    雲丘老人道:「難怪你不明白,須知她家傳一部童面經,能夠青春長駐,永如少時,這部經傳女不傳男,連我身為丈夫,也不許閱看。所以她對容顏最是愛惜,因此,她使用這種死法,在她來說乃是最殘酷可怕的一種,我哪敢害她如此慘死?」

    王元度點點頭,心中已明白這位白髮蒼蒼的義父,敢情極愛義母,逾於自家性命,所以雖有與她同死的決心,卻不忍見她落得如此悲慘的死法。

    雲丘老人又道:「我所寄望於你的,便是設法使我能回家去見她一面,可不是求她允許我長久居住下去,只要見她一面就行啦!她或者覺得難以嚴拒,因此出個古怪難辦的題目,你即替我答應下來,任什麼難題都可以。」

    王元度沉默了一會,才輕輕道:「元兒不得不提醒義父一聲,或者義母出的題目不是人力所辦得到的,我豈能隨便答應?」

    雲丘老人沉吟一下,道:「她總不會要我從天上取下月亮給她玩耍吧!總之,她要我的性命都行,我的意思你想必也會明白。」

    王元度壓抑著滿腔同情和悲愴,肅然應了,當下便請問義母居住的處所。

    雲丘老人道:「她的聲名挺大,不比我沒沒無聞,或者你也曾聽說過,她就是嶺南冥鼓宮長春女……」

    王元度啊了一聲,道:「元兒聽過冥鼓宮這個地方,據說是天下三大秘隱之一,與日月塢齊名,但義母的名諱外號卻不曾聞說過。」

    雲丘老人道:「就是那一處地方了,那冥鼓宮在嶺南西南方的海濱,宮中道路迂迴曲折,雖然佔地甚大,路徑繁複,但卻不比那修迷密陣艱深奧妙,你現在已熟悉修迷密陣的走法,便是天下間唯一能不經允許入宮而不迷路之人。」

    王元度這才恍然明白,義父教他練這一門絕學,敢情大有深意。他用心聆聽義父敘述如何走法才能到達冥鼓宮,這其中果然有點困難。原來中國地方廣闊,歷史悠長,族類繁多,因此每一處地方都各有獨特的風俗、言語。習慣,外地之人,有時候不大容易應付,即如嶺南一地,便有十餘種方言,連嶺南當地之人,也無法通曉鄰近的方言,更別說從北方或江南前往的人了。

    雲丘老人詳盡地說過如何走法,最後說道:「你義母乃是當地人氏,因此親族甚多,而她也可能挑選一些靈慧的女孩子以授秘傳武功,反正有一點你記住,那就是普天之下,除了真正的第一流高手,可以找到空隙欺入你拳掌圈中而出手擊傷你之外,還有就是你義母辦得到,她可以在三招之內打你一個耳光,再就是足以承傳她衣缽的弟子或者也辦得到,但她是否已找到這麼一個傳人,卻是個大大的疑問。」

    王元度緊緊記牢,依王元度的意思是要在此谷侍奉義父,好在時間充裕,再過三五日才動身還來得及,但雲丘老人卻命他剋日起程。只因這一次前赴日月塢參加金鰲大會之人,決計不在少數,早點動身的話,一則不必趕路,二則早點到達可以養精蓄銳以備激戰。三則防備路上發生事故,以致耽誤了參與大會的時機。

    王元度無奈只好叩別,出得谷外,張伯符早已吩咐過僕從,在這數日間備妥長程健馬,因此王元度取過坐騎,絲鞭輕揚,便穿過襄陽城,緩轡南下。

    一路上沒有別的事故發生,兩日後已到達武昌,舊地重臨,風物依然。但在王元度這等有心人眼中,卻瞧得出城中有不少武林人物。

    他投宿在客棧中,翌日早晨,起身梳洗之後,整肅衣冠,便徑往城北大街上的利達鏢局,但見鏢局大門盡開,人來人往,甚是熱鬧。出入之人,盡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壯漢,身上都帶得有兵器。

    王元度上個月抵達武昌,曾經來過這利達鏢局,原來第五屆金鰲大會的聯絡總站,便是這武昌利達鏢局,是以各路英豪,不論是赴會參觀,抑或是參加奪魁的,都須得先到這利達鏢局打聽消息。

    他上個月詢問時,答覆是大會舉行前半個月之內才能得悉詳情細節。

    須知那日月塢的所在和走法,武林中很少人曉得,所以許多人都在武昌住下,等候消息。眼下離舉行日期只有五日,各地湧到的人更多,所以利達鏢局其門若市,而武昌城內的街道上,也出現了許多武林人物。

    王元度踏入大門之內,但見那寬大的露天院子之內,人頭擠擁,靠近大廳門外台階處,擺得有一排五張方桌,桌上堆放著文房四寶以及許多簽牌。

    院子內的人數雖多,但都很有秩序,排成五道長龍,王元度已瞧過大門外的告示,得知這五道人龍乃是領取簽牌,以便前赴指定地點及船隻直駛日月塢。他約略的估計一下,在院子內約有二百餘人之眾,若然每日以五百人計算,一共是五日,豈不是有二千餘人前赴日月塢參加盛會?如此日月塢這一筆招待費用著實巨大,還得準備船隻迎送,所動用的人力、物力可真是難以計數了。

    外面告示上寫明,凡是參加奪標的人不須領取簽牌,可以直入大廳之內登記。

    王元度不想惹人注意,所以慢慢的從人堆中移到門口,正要踏上台階,忽然間背後一陣騷動,轉頭一瞧,只見人叢波分浪裂般現出一條道路;三個勁裝疾服的少年大踏步走入來,最前頭的一個長得黑面膛,肩闊身高,雙掌特大,顯然硬功特佳,他毫不客氣地推開阻路之人,手勁沉重異常,人群立時被他推開一條通路。後面的兩個少年相貌不俗,一個背插長劍,一個斜背長刀。

    他們有兩點完全相同,一是三個人面上都流露出傲色,大有目空一切的味道,二是他們前襟上都繡得有姓氏,當先的黑臉少年繡著一個胡字,佩劍的繡著一個呂字,佩刀的少年繡的是束字。

    王元度目送這三人昂首闊步地走入大廳之後,耳中便聽到人群議論之聲。他本已猜想出一個譜兒,此刻聽到議論,確知臆想不錯,不禁暗自忖道。「這三位一是山右胡家子弟,胡家素以鐵砂掌鐵布衫和鐵腳等硬功著稱武林。使劍的是武當名家呂一超的子弟,使刀的定是少林派高手束陽的子弟。他們都是名門之後,這回既是參加金鰲大會,定必武功高強,盡得家傳秘藝。可惜,他們自恃自傲,大是有失風度,無怪別人要暗下不滿,議論於他們。」

    他向廳內望去,但見人數還真不少,如若通通是參加奪標的人的話,那就真夠熱鬧的了。此時眾人眼睛多半還向大廳瞧望,所以王元度暫時不跨上台階。誰知無意中擠入一條人龍之內,後面的幾個勁裝大漢都怒目瞪他,王元度自家卻不曉得。

    人龍一步步向前移動,不知不覺已到了方桌之前,桌後辦事的人大聲問他姓名,以便登記,王元度這才驚覺,歉然答道:「對不起,在下不是前往參觀的。」

    說時側移一步,讓後面的人上來。

    陡然感到勁風襲到脅下,王元度大是驚訝,心想自己初入江湖,從無仇家,怎會有人暗算偷襲。心念一轉,佯作不覺,暗暗運功護住脅下要害,同時轉頭望去。

    出手暗襲他的是個勁裝大漢,乃是後面不忿他打尖的數人之一。他的拳頭已堪堪擊中王元度脅下,驀地收回。另一個大漢斜眼瞪著他,冷冷道:「孩子,你既不打算前赴日月塢參觀大會,在這兒擠個什麼勁?」

    王元度心中有氣,面上卻淡淡一笑,道:「在下打算參加奪標,只不知老兄是否允許?」

    剛才出手的大漢失聲笑道:「哎,原來是有心奪標,想當武狀元的少年英雄,咱們親近親近。」

    說時,伸出一手。他可是認為對方居然感覺不出他的拳風,定必武功低劣,所以要使王元度當場出醜。

    王元度也伸手與他相握,口中道:「不敢,不敢!」

    話聲中那大漢已疼出一身冷汗,只有直翻眼睛的份兒了。

    但王元度忽然間微微一震,鬆開手,雙眼直勾勾的向石階上望去。

    這時正有兩人先後走上台階,前頭的一個身形矮胖,可是動作矯迅。第一二個高高瘦瘦,宛如一根竹竿。這兩人衣著穿戴都很普通,而且兩鬢已斑,一望而知不是參加奪標之人。

    須知這五年一度的金鰲大會所規定奪標人資格之一,便是年紀不得超過二十六歲。這一條規定使許多名家高手都感到遺恨無窮。要知每一個人修習上乘武功,到有相當成就之時,起碼也有二十來歲,此時參加金鰲大會,正好合適,但只要一屆失敗,到下一屆大會舉行之時,總已超過了二十六歲這一關,所以眼下享有盛名的高手名家,大多在二十年間參加過金鰲奪標的壯舉,只是一次失敗,便永無捲土重來的機會了。

    奪標人資格另一條規定是限於男性,因為歷屆大會都沒有女性上台亮相出風頭。

    且說王元度目送那高瘦和矮胖二人的背影人廳之後,這才收回目光,忖道:「我雖然只瞥見這兩人的側面,可是那獅子鼻豬嘴巴的矮胖子,和那鷹鼻深眼額突的高瘦人這等面貌特徵,正是師父再三囑咐過必須小心注意的兩個惡魔,都是天性窮凶極惡,殘酷無情之人。矮胖的一個性南名阿洪,以火器震驚天下。高瘦的一個姓楊名幽,外號老毒,因此有些人呼為楊老毒,為人陰毒詭詐,擅用毒藥。」

    不過王元度還拿不準的是,這兩個惡人一向穿著怪異,與眾不同,南阿洪喜歡紅色,往往披一件大紅外衣。楊老毒幽愛穿背畫白八卦的黑道袍,高髻草鞋。是以這兩凶的外形打扮一望而知。目下穿戴得一如常人,大違他們平日行徑,以這兩人的聲名而言,此舉很難令人置信。

    那個與他拉手試力以致掌骨欲裂的大漢,悶聲不哼地領取了簽牌,悄悄溜掉,其餘的數人也瞧出同伴吃了暗虧,曉得這少年不好惹,所以都不敢再行生事。

    王元度迅快向大廳走去,三兩步就跨過台階,走入大廳之內。舉目四瞧,已找不到那高瘦矮胖二人蹤跡。

    廳內左角擺設得有一張長桌,後面坐著兩名辦事之人。剛好那先入廳的胡、呂、束三個傲氣凌人的少年正在桌前登記,廳中另有八九個年輕壯士,和兩個鏢師打扮之人,都注視著長桌前面的三人。

    王元度移近一點,瞧見姓胡的黑面少年填寫姓名欄上是胡元二字,姓呂的填寫是呂傑,姓束的填著束大名三個字。再瞧家世欄中填寫的字,果然那胡元正是山右胡家子弟,呂傑是武當名家呂一超的兒子。

    束大名是少林俗家高手束陽的兒子。

    那胡元突然間一巴掌拍在桌上,砰的一聲,長桌的右前角竟被他一掌拍碎,木屑簌簌瀉墜地上,那張桌子頓時少了一角。

    胡元忿忿的大聲道:「真真混賬的規矩。」

    束大名接著喝道:「叫余凡出來。」

    余凡就是這利達鏢局的局主,外號蒼背龍,乃是鏢行中相當有地位的人物。

    呂傑陰聲細氣地道:「難怪你們生氣,就連兄弟也覺得很不是味道,難道咱們都是假冒的不成。」

    王元度聽了他們的話,想不出他們為何生氣,但心中已有一個印象,那就是這三人之中,呂傑為人陰沉多智,所說的話根本就是挑撥那胡、束二人鬧事,他本身卻可以見風使舵,置身事外。

    長桌後面的辦事人員,一個年約四旬左右,面貌老實忠厚。另一個年輕得多,最多只是三十歲左右,那忠厚老者面上浮現錯愕之容,愣愣地瞧著他們。年輕的一個則面色如常,可是眼中閃射出忿怒的光芒。因此王元度瞧出此人乃是抑制心中怒氣,裝出平靜的神情而已。

    他趕緊走開幾步,免得無端端惹到自己身上。耳中卻聽到那年輕的辦事人員說道:「三位都是名家子弟,家學淵源,自然與常人不同。可是試功的規矩並非單對付你們三位,別的參加者都無異議……」

    胡元喝道:「混賬透頂,是哪一個主持試功的,我沒有聽過以前有這麼一個規矩。」

    束大名也道:「我說你快點把余凡找出來,你還囉嗦什麼?哼,膽子真不小。」

    呂傑緩緩道:「嘻,這廝竟瞪眼睛哩,莫非他想先試試咱們的功夫麼?」

    束大名應聲道:「是啊,小子你敢瞪眼睛?」

    一伸手隔桌揪住那年輕辦事人員的胸口。

    胡元厲聲道:「大名兄給他兩個嘴巴子。」

    那辦事人員面上怒色更濃,他竟一點也不害怕這三個血氣剛暴的少年好手,這使得王元度甚感詫異。

    此時一個鏢師已迅快入內通報,其餘的人包括八九個參加奪標的年輕壯士,卻沒有一個打算上前勸解,人人都露出不管閒事的神情。

    王元度舉步走過去,只聽那辦事人員怒聲道:『稱們這等行為算什麼名門子弟!哼!我瞧連強盜也沒有這麼不講理的!「束大名勃然大怒,揚手給他一個耳光,發出清脆的響聲,喝道:「好小子,你以為小爺們不敢收拾你麼?」

    胡元攘臂道:「束兄把這廝交給我。」

    他舉起右掌,掌心已變成古銅色,接著說道:「我倒要瞧瞧他的骨頭有沒有嘴巴這麼狠硬?」

    他的右掌便要向那人手臂拍落,這一掌若是拍中了手臂,非得當場臂斷骨折不可。

    那辦事人員眼中怒光暴射,面上流露出激動異常的表情,正當此時,呂傑忽然伸手擋住胡元拍落的掌勢。

    王元度心中一鬆,忖道:「到底還是名門大派的子弟,到了最後關頭,便不魯莽。」當下停住腳步,不再前移。

    呂傑陰鷙地注視著那辦事人員,口中卻跟胡元說話,他道:「胡元兄,你真敢拍落去麼?」

    胡元暴聲道:「怎麼不敢?」

    呂傑道:『那就行啦!待兄弟說兩句話你老哥才拍落不遲。「他略略一頓,向對方說道:「你報上姓名來!」

    那辦事人員嘴唇緊閉,一言不發。

    呂傑冷笑道:「瞧你不像是膽小怕事之人,怎的連姓名也不敢報出?」

    那辦事人員忽然現出頹喪的神情,眼中忿怒的光芒頓時消散。但他卻不是害怕畏懼,這是別的人都瞧得出來的。

    呂傑哼了一聲,縮回架住胡元的手道:「好,你不肯報出姓名,我不管啦!」

    胡元喝道:「我倒要瞧瞧看,小子你骨頭有多硬?」

    右掌略略抬高一點,疾然拍落。

    王元度一跨步,疾如閃電般到了他們身後。他滿腔是忿激不平之氣,因此明知可以使些別的手段化解這場糾紛,譬如說他暗暗以指力襲擊胡元背後穴道,迫使他收掌轉身應付,其時就可以用言語緩和住局勢,等候此地局主今凡出面調解等法子。

    但他深覺這些名門子弟太不像話,簡直像是倚勢欺人的惡少一般,因此他毫不客氣地出手向胡元拍落的右手穴道上點去,口中大喝道:「住手!」

    胡元感到鋒銳的指力襲到,心頭一凜,不得不縮回拍落的手掌。他這一縮手,王元度的指刀直向束大名那只揪住對方的手臂上射去。

    束大名也迅快縮手,忿然側顧,而王元度這一指迫使兩人放手之舉,已博得滿廳喝采之聲。

    胡元向王元度一瞪眼,正要出手,呂傑卻又伸手攔阻住他,向王元度問道:「朋友你貴姓大名?」

    王元度朗聲應聲道:「在下王元度,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家世寒微。但今日三位所作所為,卻使在下這個出身寒微之人,對名門世家這幾個字頓生鄙薄之感。」

    這原是他肺腑之言,所以說得慷慨流暢,大義凜然,襯上他的玉面英姿,登時教廳中許多年輕壯士暗暗心折傾倒。胡元罵道:「混你媽的帳,吃我一掌。」

    大踏步迫去,一掌迎面拍出,他為人雖是粗暴自傲,但掌上功夫果然十分高明,風聲勁厲急烈,一聽而知他的鐵沙掌已極具火候,威力十足。

    王元度一滑步間,已閃開數尺,身法之快,別人簡直瞧不出他是用那一隻腳跨出去的。

    呂傑冷冷道:「王朋友敢情有點功夫,無怪不把我們放在眼內。」

    束大名被他這一說激起怒火,疾然撲出,拳發連環,威猛迅擊。王元度一晃身間,早就出了拳頭寵罩的圈子,站在數尺之外,俊面上怒色勃然。

    此時胡元和束大名都深知對方真不是易與之輩,他們飽受名家意陶,這刻反而壓下暴躁情緒,收攝心神,以便發揮全力對付強敵。

    正當此時,王元度已朗聲喝道:「諸位要動手的話,在下定然奉陪,諸位大可以一齊上來,但咱們最好到外面比劃。」

    胡元罵道:「混帳,我們哪須一齊動手。」

    王元度虎目掃過他們三人面上,只見他們都表示出同意此言的表情,絕不肯三人齊上,因此倒也消了一點氣忿,心想他們在這一點上面還有點英雄氣概。當下說道:「那也使得,在下先挑呂傑兄打第一場。」

    他心中對這個陰騖詭猾的目傑最是不滿,反而像胡、束這等暴躁剛猛之人,還覺得可以原諒。

    呂傑心頭一震,忖道:「這廝曉得我的名字,自然深知我的來歷,這第一場居然特別先挑上了我,可見得他定必有克敵制勝之道。」

    他一輩子也夢想不到這是由於他的陰沉多智,歡喜利用別人的性情惹得王元度對他十分不滿,卻誤會到對方有克制他之道上面去了。

    他外表上神色不變,淡淡道:「那很好,咱們各亮兵刃,拚個生死就是了。」

    廳內群情聳動,都沒有想到這登記之際,就先鬧出一場生死拚鬥。

    長桌後的年老辦事人員忽然碰一下同伴,道:「奇怪,局主怎的還不出來?」那年輕的辦事人員在激動之下,可沒有想到這可怪之處,被他這麼一提醒,登時詫然顧視,而此時廳中餘下的一名鏢師已奔了入去。

    這個年輕辦事人員輕輕一躍,已越過長桌,奔到王元度與那三名少年當中,此人身披一襲長衫,瞧來竟似是鏢局中掌管書牘帳目之人,身量修頎,面貌端方。他微舉雙手,道:

    「諸位請留貴步,目下後院有幾位武林名家,已經得報出來,他們充作見證,別人才沒話說。」

    這話倒是極有道理,胡元道:「不錯,呂兄別忙,這等決鬥之事,須得有公證人才行,免得殺死那小子,日後糾纏甚多。」

    那長衫漢子見雙方業已同意,當下向王元度抱拳道:「王兄的義風俠行,教鄙人欽佩感銘之至,鄙人甚願向王兄進一言,那就是金鰲大會的規則上有一條載明,凡於會前與此會有關者鬧事糾紛,如情節重大,得取消參加大會之權利。王兄試想,倘使定要決鬥的話,則不論勝敗,都不能參與金鰲大會,還是……」

    王元度截住他勸阻之言,慨然道:「在下只要所作所為於心無愧,縱是因此被大會除名,也不後悔。」

    他的氣概風度立刻使廳中許多年少英雄心折欽佩,那辦事人員躬身抱拳道:「在下姓管,在敝局中只是個小帳房,縱然受點侮辱也不打緊,但這金鰲大會與諸位卻大有關係,王兄還是不要動手的好。」

    對方三人聽得金鰲大會有這等除名的規則,想到倘若真的被大會除名的話,豈不是抱恨終身,因此都不敢言語,大是氣餒。

    王元度正色道:「兄台之言差矣,世間公道二字並非因人而施的,哪怕管先生你是個極卑微低賤之人,也不能沒有公道。」

    他炯炯有神的眼光凜然掠過對方三人,可就瞧出他們甚是氣餒,當下忖道:「他們一向倚仗家世聲名,傲氣凌人,今日已經知悔,我何妨放過他們一次。」

    於是朗聲道:「只不知那三位兄台是不是願意就此罷手息爭?」

    呂傑忙道:「咱們可不能不遵守大會規則,王兄你請吧!」

    頓時一場偌大的紛爭化作煙雲般消散了,廳中緊張的氣氛鬆弛下來。姓管的帳管先生回到長桌之後,跟年老的一個說了幾句話,便訝異的望向入內的門戶。

    王元度走到桌前,道:「管先生,有煩登記一下,在下乃是參加登台的。」

    只見那姓管的和另一個都泛露奇異神色,不禁劍眉一皺,問道:「可是發生了事故?」

    姓管的帳房應道:「不錯,兩位鏢頭先後人報,居然無人出來,這也罷了,竟連入報之人也不出來,他們負招待之責,怎會如此?」

    王元度心中浮現出那南阿洪和楊幽這兩個武林惡魔,不禁若有所悟,問道:「在下建議管先生帶我一同進去探看,我已猜出一點頭緒。」

    姓管的道:「王兄猜到什麼?」

    王元度說道:「方纔我彷彿見到兩個著名惡人走進廳來,但此刻不見蹤影,想必已進了內廳,惹出事故。」

    姓管的笑一下,道:「內廳除了敝東家之外,還有幾位名家。」

    王元度低聲插口道:「管先生可曾聽說過南阿洪和楊幽的名字?」

    對方吃了一驚,道:「是他們麼?走,咱們進去瞧一瞧。」

    他一急之下,飄身躍過長桌,身法極是輕靈佳妙,不是時下一般好手辦得到的。

    那邊呂傑等人瞧在眼中,都大感驚訝。

    胡元道:「喂,瞧見沒有?那廝的一身武功可真不壞。」

    呂傑皺起眉頭,道:「但他只是個鏢局帳房先生,其實連總鏢頭也未必比得上呢!他們要上哪兒去?」

    呂傑自言自語中,獨自急步上去攔住他們,問道:「兩位神色匆匆,敢是有事情發生?」

    王元度方自一皺眉,呂傑已接著又道:「兄弟只是來瞧瞧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沒有,王兄萬勿誤會。」

    姓管的帳房沉聲道:「既是如此,那就有煩你們三位迅即查看這大廳內外,至鏢局四周容易惹火之處,瞧瞧有沒有埋藏著硫磺火藥等物。」

    呂傑為人足智多謀,聞言不禁面色一沉,道:「難道有人打算加害這許多有意前赴大會之人?好,兄弟立即查看,你們要不要人手接應?」

    王元度拱拱手,道:「呂兄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們彷彿發覺南阿洪和楊幽一齊走進內廳,這兩人無惡不作,咱們非多加小心不可。」

    呂傑當機立斷,道:「那麼兩位快去窺看動靜,但最好一前一後,約定手勢訊號。」

    他轉身過去抓住胡、束二人,迅即走出大廳。

    王、管二人奔入門後,管帳房道:「在下先進去,你若見我捏拳放在背後,就是表示大有變故,不可跟來的意思。」

    王元度頷首道:「那時在下就從別處窺探動靜。」

    他們奔人去,穿過一座院落。管帳房指一指右方屋頂,道:「王兄到房上去,就瞧得見一切動靜。」

    王元度仰頭瞧望地勢,發覺甚是穩妥,自己可以匿藏在房脊後面,向下眺望。

    姓管的又道:「裡面寂然無聲,想必已發生變故,那南、楊二凶武功極高,又有奇門絕藝,實在不易對付,王兄千萬小心,籌妥計謀才可以動手。」

    他抓住王元度的手臂搖撼一下,笑道:「在下管中流,今日結交到王兄這等仁義之士,實是平生一大快事!」

    王元度訝然道:「什麼,你就是無情刀管中流?在下大是失敬啦!」

    管中流微微一笑,大步向門外奔去。

    王元度連忙躍上房頂,伏身游上屋脊,探出半邊面龐向下面望去。但見一堵院牆過去,便是一座曠闊的場子,擺放得有四個兵器架。

    再過去便是一個開敞的花廳,廳內隱約有好幾個人,此時管中流已穿過場子,跨上台階,他在廳門突然停步,左手轉到背後,捏起拳頭。

    他只停了一下,就走入廳內。

    王元度迅即尋思一下,便縱下地面,迅快竄越過牆頭屋頂,從旁邊繞到花廳後面。他發覺有一排窗戶,當即屏住呼吸,踢足走到窗下,靜心聆聽。

    花廳內毫無聲息,他正感到莫名其妙之時,突然一個陰森刺耳的聲音道:「現在開始,—……二……三……」每一個數目都相隔頗長的一段時間。

    他數到七時,一個人說道:「兄弟還有一句話要說。」

    正在念誦數目的陰森聲音停下來,另一個粗暴響亮的聲音道:「有屁快放!」

    那人哼了一聲,才道:「兩位既是佈置妥當,甚至把隱跡多年的齊大聖也約了出來,可見得兩位志在必得,非到日月塢走上一趟不可,但兩位可曾考慮到日月塢四面臨水,若是觸怒了藍塢主,諸位本事雖高,恐怕也無法飛渡那茫茫之水。」

    暴躁的聲音喝道:「混帳,你以為我南阿洪以火器成名就一定怕水麼?」

    楊幽陰森森的聲音道:「我老毒就是喜歡到難惹的地方,姓余的少說廢話。」

    王元度略有所悟,知道那南阿洪、楊老毒都是不受歡迎之人,但他們卻硬要往日月塢去,此刻大概用個什麼法子威脅住花廳內的人。

    他們的力量可真不小,除了這兩個難惹的凶星之外,竟還有一個豢養得有無數猩猿的惡人齊大聖,那齊大聖想必在外面接應,沒有進來,但這南。楊二人用的什麼法子威脅廳內之人,卻使他很感興趣。王元度正想冒險窺看一下,才能籌謀應對之方,忽聽管中流朗聲大笑道:「當聞南阿洪、楊幽兩位乃是著名凶星,武林中人聞名喪膽,誰知聞名不如見面,可笑,可笑!」

    余凡喝道:「管先生少說話。」

    南阿洪暴聲罵道:「好小子,叫什麼名字?」

    余凡忙道:「他是敝局掌管帳目的人,兩位不必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楊老毒陰陰道:「說不定是個借地托身的奇人異士,好吧,我老毒倒要請教帳房先生一句,我和南兄哪一點聞名不如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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