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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二回 石壁銅牆莽漢佳人 文 / 司馬翎

    馬方回背轉面,禁不住又陰笑一下,當先而走。

    也是向著方才陸丹走進家中的門口。

    方巨扛著黃澄澄的起滿紫暈的長大竹杖,一徑跟著前面的頎瘦老人走。卻沒留意到繆推民並沒有同來,卻從別個門口進去了。

    進得院門,左彎右轉,很快把方巨弄得連方向也迷糊了。

    忽然在一道廊門轉出一人,面色蒼白,見到他們,便停步讓開一旁。

    方巨一瞧正是那俊美少年尤東霖,立刻搶前一步,舉杖喝道:「喂,小子你躲在這兒麼……」聲音宏亮之極,宛如平地響個霹靂。

    把前側的馬方回嚇了一跳,連忙伸臂攔道:「你怎麼又想打人?」

    方巨舉杖欲砸,但見尤東霖身軀靠在牆上,一手捧胸,面色甚是蒼白,可是,卻多了一種憔悴的美。

    他愣一下,但覺不忍真個一杖砸下。尤東霖靠在牆上,動也不動。臉上也沒有慍容,眼神疲弱地凝視著他。

    他咕噥一聲,放下紫擅竹杖。馬方回惟恐遲則生變,連忙一躍丈許,領先再走。

    方巨邁步跟隨,擦過尤東霖身邊時,只聽他輕輕道:「謝謝你……」

    傻大個兒愣一下,不明白人家謝的什麼,方要嚷嚷詢問時,尤東霖滿面疲容地,向他笑一下,便轉過門後走了。

    只聽天空中白鶯清亮地鳴叫一聲,跟著從高空束翅撲墜而下。一團白影,急疾得像隕星飛墜。

    那方向竟是向瘦頎老人馬方回兇猛地啄抓。

    馬方回叱一聲,雙掌齊飛,一般極強勁的掌力,猛然向雪兒擊去。

    雪兒施展絕妙的飛行術,倏然滾身斜閃,眨眼間從方巨頭頂擦飛上天。

    方巨叫道:「雪兒你幹什麼?快來……」

    雪兒急鳴一聲,疾然打個盤旋,飛落方巨闊大的肩膀上。

    方巨嘻笑一聲,道:「雪兒你幹什麼?姑娘呢?」

    雪兒清鳴一聲,方巨是個懵懂人,天直漫爛,卻反而立刻明白它鳴聲之中,含有急憤悲哀之意,當下大叫道:「你害怕什麼呀?那老頭子呢?」

    敢情在這霎時間,那馬方回已經不見影蹤,他喝一聲,猛然搶杖向身側的廊牆砸去。

    大響一聲,砂石亂飛,那堵牆被他砸了個大缺口。

    一瞧那邊卻是個小院子。

    雪兒展翅飛過去,他邁開長腿,也跨到那邊小院子。

    卻見雪兒已飛另一邊院牆,於是援引前例,持杖用力一搗,灰塵沙石應杖而起,漫天飛舞。

    這次掏了個大窟窿,他鑽將過去,渾身都被塵沙染白了。

    大渾人想道:「好啊,我再不必學那上房子的功夫啊,目下這個開門洞的法子真行。」

    抬目一望,只見這是條露天走廊。

    那邊卻是座屋子的後壁。

    雪兒在他頭上盤著小圈子,似乎也不知往哪兒去才對。

    他自作聰明地連跨三步,已到了對面牆根,舉杖一搗。

    杖牆相觸,大震一聲,把個神力蓋世的方巨震退兩步。

    他失色地瞧一下那堵牆,只見被竹杖所搗之上,粉塵全落,露出一個窟窿,卻只有尺許深,而且沒有穿透。

    『怎麼這座屋是整塊大岩石砌成的麼?」大渾人愣在那兒,吃力地想:「我再砸它一杖……」

    念頭掠過,然後搶杖又砸,費大響一聲,碎石橫飛中,竟然有點兒火花濺射出來。

    傻大個兒伸一下舌頭,叫聲乖乖,想道:「這座屋敢情真個是塊大岩石,哎,原來他們弄這麼一塊石頭屋來誆我……」

    想到這裡,自以為得到了不起的推論,得意洋洋地掉頭便走,口中哺哺道:「我可不再花這笨氣力哩……」

    其實若他多瞧一眼,或是多站一會兒,便會瞧見第二杖砸過之後,那石牆的窟窿又深了許多,碎裂的石片紛紛掉落之後,卻露出黑黝黝的鋼板。

    或者他會聽到屋子裡,發出微弱的撞牆聲。這聲音在外面聽來雖然微弱,但屋裡的陸丹,卻已花了不少氣力,才勉強傳出這麼一點兒聲音出來。

    倘若換了個功力較弱的人,再也沒法子能夠從屋子透傳出聲音來。

    方巨抬目一瞧頭頂,已看不見那白鶯雪兒。原來是被旁邊的屋頂遮擋住了。

    順著走廊前奔,轉眼已奔進一座寬大的堂屋。

    這裡面毫無人跡,他張望一下,便待從對面的大門奔出。

    忽聽右側有人喝一聲。方巨立刻折轉方向,直奔那有人聲發出的側門。

    才出五六步,陡覺腳下一軟。

    傻大個兒吃一驚時,龐大的身軀已直掉下去。

    砰一聲響處,頭上那塊翻板已輕巧地重新蓋住得嚴密密,不透一線光亮。

    這刻,他的身軀仍往下掉,大約掉了丈許,雙腳首先碰觸到地面。

    他的身軀委實太以笨重,雖然是雙腳先沾地,但在這黑漆無光的地方,以及冷不防的情況下,使得他來不及用力去蹬,整個人便墜向地下,還有那根紫擅竹杖,也撒了手,於是,交響起一片竹石相擊之聲。

    在這混亂的情形中,他翻身爬起來時,首先摸索的便是那根紫檀竹杖。從方才杖地相觸的聲音,很容易便摸到那根竹杖。

    這時,他知道四下全是石地,觸鼻滿是一股霉濕氣味。

    他定一下神,站起身來,便隱約瞧見四下形勢。

    要知方巨童身練功,目力量比不上陸丹、鍾荃等內家高手,但比之尋常武師,又不可同日而語。

    四面隱約可以瞧見乃是灰白的牆壁。他四面走一匝,發覺並非是經過人力築成的牆,卻是天生粗糙的石壁。

    大約是當年這兒本來有個石洞,是以因勢布下這個機關。

    他大不服氣地掄杖砸搗,轟地大響一聲,把他自己也震得耳中嗡嗡地響個不住。

    這一杖砸出,傻大個兒立刻心中發慌,只因從杖上反震之力,可以覺察出那石壁竟是堅岩石骨,用了那麼大力氣,只砸下來不及半尺厚的一塊石皮,那石壁之堅硬,可想而知。

    他望也不望頭頂,只因他完全不會躥越騰踴的玩意兒,方纔他直掉下丈許之多,雙腳才首先觸地,這樣,加起身軀的長度,合起來便是兩丈有半。

    卻聽上面腳步聲人語聲,傳將下來。

    方巨側耳細聽,只聽有個蒼老而有力的口音,正在指揮著一些人在幹什麼。

    他聽了一會兒,忽然聽出那些人正在搬來木柴火油之類,那意思是要放火燒他。

    這一驚非同小可,振吭大叫一聲,四面的石壁似乎也因他霹靂也似的喊聲而震動。

    然而,上面的人喧步聲,並不因他的大叫而中止。

    猛聽上面喀嚓一聲,跟著滿窟皆亮。原來那塊翻板被人揭開,故此光線得以投人。

    他抬目除時,只見一個鬚髮皆白的頭顱,在穴口向下探視,正是那橫胖老人繆推民。

    「哈,哈,料你也不懂騰踴功夫,故此這會兒也沒聽到你撞搗翻板的響動,大渾蛋,你雖有一身蓋世神力,與及刀槍不人的橫練功夫。可是,你禁得住我架火燒麼?」

    方巨不覺搖搖頭。

    繆推民又是得意地哈哈一笑,道:「如今你死在臨頭,我不妨告訴你,敢情你這渾蛋因殺死了雪山豺人,那冷面閻羅甘炯也成為殘廢,僅僅逃得一條殘命。經過他將此事傳出江湖之後。你這混蛋得到個紫竹神像的外號。這外號聽著可別緻?」

    方巨果真歡喜有個外號,因而連連點頭。

    「可是,這就要火燒大笨象啦,千萬可別哭啊……」

    方巨怒叫道:「老小子你下來,我要把你砸死。」

    繆推民戲弄夠了,又是仰天大笑一聲,厲叫道:「溫老三你英靈有知,當今喜見今日老二親手用烈火將仇人的傳徒燒死……」

    他頓一下,又復垂目來瞧地洞下的方巨,道:「你師父青田昔年種孽,和我們南陽四鼠結下不解之仇,雖然我曾親手砸死他的和尚朋友,但此恨至今未消,這是他連累你遭受焚身之厄,你可明白?」

    話聲甫歇,煥然揚手擲下一支燃著的火炬。

    那火炬掉在洞底石地上,濺得火星四射,但火勢一點兒不減,反倒更猛烈了,敢情這支火炬通體浸過油。

    方巨大叫聲中,猛可掄杖急砸,轟地大響一聲。

    石地吃他一杖打裂個數尺大的洞穴,碎石橫濺,居然把那根火炬整根砸沒在地中,火光頓絕。

    繆推民也不禁一陣駭然,再抓過一支燃著的火炬,疾向方巨頭頂擲下。

    方巨一掄竹杖,使出十八路降龍杖法中「佛桿挑龍」之式,杖風呼嘯響處,那根火炬忽然倒飛而起,疾擊繆推民面門。

    繆推民冷不防駭得一叫,連忙問避,耳邊呼呼地一響,火炬掠耳而過,只差那麼一點兒便刮在臉上。

    方巨一看這法子使得,高興起來,大叫道:「老小子可怕我這匹紫竹神像?」

    繆推民吃這渾人調侃一句,立刻暴跳如雷。

    這時,旁邊幾個莊了都燃起火炬站著,周圍擺著七八擔於柴,已潑滿了油,另外還有五六缸油。

    他夾手拿過兩支火炬,先探頭下窺一眼,然後雙手齊揚,兩支火炬齊齊急擲而下。

    他的動作夠快,火炬剛一出手,已又復取過兩支,再不探頭去看,估准部位,猛擲下去。

    方巨打定了主意,這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揮杖挑打。他學得天竺秘傳十八路降龍杖法,擅能借敵之力,返送回去。

    這時但見數團火光,倏下倏上,又復飛上洞外。

    那幾名莊丁連忙去拾回那幾支火炬,以免掉在柴堆時,『引起不可控制的火勢。饒是這樣,仍有一根火炬飛到牆邊的厚帷上,引起燒了一片火花,兩名莊丁連忙撕下那幅厚帷。

    繆推民氣得面目變色,一縱身飛落到兩名莊丁旁邊,伸手將那幅厚帷拖過來,這時,帷上一片火光,他待了一下,抖手將厚帷弄成一大團,就擺在洞口旁邊。

    瞬息間,火舌熊熊亂吐,繆推民舉足一域,一大團烈火直降地洞。

    猛然呼地大響一響,洞口冒起極猛烈的火光。

    繆推民覺出有異,疾然飄身後退。只見一大團火飛將出來,正好罩落在他先前所立之處。

    繆推民可真想不到用火去燒個困在地洞下的人,還會那麼費力。

    不由得怒罵連聲,發令將一擔浸過油的柴放在這團帷幕的烈火上。

    轉眼間,火光沖天而起,把整座堂屋映得紅了。

    他陰沉地等候一會兒,待得那些油柴全都著火,燒得熊熊烈烈,然後一俯身,雙掌疾推而出。

    這次乃是將許多著火油柴堆壓人地洞裡,不比那有限數支火炬或整團的帷幕。

    只要那方巨一下擋不住,跟著便將堆得高高的油柴推下,於是那方圓不過兩三丈的石洞,便立刻會變成火自。

    若是再將幾缸油倒下時,便大羅神仙也得燒成焦炭。

    方巨一見火光直罩下,三不管揮杖疾舞。

    杖風呼嘯聲大作,洞口上面驀湧起沖天火光,那堆燃著火的油柴,四散飛射上空中。

    堂屋中數莊了一見滿空全是火柴亂飛,駭叫連聲,疾忙各自閃避。

    繆推民所站之處,一大片烈火迎頭罩下,只好厲嘯一聲,疾然飄身後退。

    霎時間滿廳是火,旁邊一大堆的乾柴,此刻也因有幾根火柴掉個正著,引起熊熊火光。

    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繆推民迅疾地撲到那些全濕了油的柴堆邊,乍見火光大冒,心中又氣又急,竟然揮掌拍擊。

    他要是不拍擊尤自可,這一揮掌,掌力立將整堆柴震散,火勢驀然四下蔓延開來。

    方巨在地洞裡連連揮杖,將七八根掉在地上的火柴砸滅,然後直著脖子大叫道:「老小子為什麼不玩火了?再弄些下來呀!」

    誰知這時上面的火勢已蔓延開來,成了一片火海似的,不知是誰弄翻了兩缸油,使得堂屋中許多傢俱都著起了火。

    繆推民瘋了似地在一片火光中亂撲,手中已掣下狼牙棒,亂砸一通。

    方巨再大叫一聲,繆推民雙目血紅,倏然亂叫一聲,湧身撲下地洞去。

    方巨一見他跳下來,倒也沒有乘人之危,在空中襲擊。

    繆推民腳一沾地,猛然揮棒進擊,棒上狼牙棒閃起百十點閃閃光芒。

    方巨一點兒不懼,大喝一聲,橫杖硬架。

    繆推民是怒氣瘋了心,此刻吃方巨轟雷也似的一喝,竟頭腦一醒,當下將狼牙棒「力劈牢山」之勢猛然撤回,垂棒不動。

    方巨橫杖架空,卻自然而然地也停了手。光是瞪著繆推民在發愣。

    原來南陽三鼠早年和青田禪師交過手,得知對方這路神奇杖法有三大特點。

    第一,杖風奇異,使人常生錯覺以為敵杖已到。其二,擅能借力回擊,雖將自己的兵刃大弄出手,也不會使人虎口受傷見血,這一點正是繆推民何以立刻知道方巨來歷的原因。第三,這路杖法是遇強則強。

    這也是為什麼早先方巨力敵兩老之時,自己覺得甚為鬆懈,渾身力量像是全無可使之處,故此惱得停杖不打的原故。

    這時,繆推民正是運用這一原理,停棒不動,果然方巨也停下竹杖。

    繆推民頭腦稍一清醒,驀然發覺自己竟然投身虎口之中,一個不好,大概會和這小子鬧個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頭頂上傳來燃燒時的辟啪聲,洞口那塊翻板原本用一根柳枝支住,此刻仍然大大張開,不時飄拂過熊熊火舌。

    可以想像得到上面整個廳堂都在烈火之中。

    「我非趕快逃出這裡不可。」繆推民極快地付想:「這大個兒不會騰踴之術,等會兒那幾缸油都沸流出來時,注入這洞穴內立刻得燒成灰燼,我只須立即逃得開,此恨定然可雪……」

    心裡想著逃走,那雙眼睛不知不覺一個勁兒往上瞧。

    方巨敢是怕瞧見火,大喝一聲,拄杖湧身一跳,雙腳居然離開地面有兩尺多高。

    他的紫檀竹杖長約一丈二三.他本人身長過丈,加上手臂的長度,再加上跳高兩三尺,那杖尾便夠得著部位,當地大響一聲過處,這才知道那塊翻板乃是精鋼打就。

    這一杖撞在半開的板身上,上面支著的樹枝吃不住他的神力,啪地斷為兩截。

    刷輕響,那塊翻板直蓋下來。

    這當兒,纓推民已大吼一聲,急縱而起。

    他的輕功並不能躍起兩丈餘之高,然而這一躍乃是生死所繫,正是困獸之逞,特別驚人,只見他身形凌空飛起,狼牙棒劃起一道光芒,卻也躍至丈七八之高。

    然而頭上鋼板蓋下時機鈕扣住之聲一響,已經將去路封關得嚴嚴密密。

    這種翻板消息本來是最屬平常的一種消息埋伏,可是隱賢山莊乃是官家內帑所建,所請的全是消息能手,故此單論這翻板也比尋常的大不同。

    第一便在於這翻板質料乃是以鈍鋼製成,其堅硬程度和普通的堅實木板不可同日而語,更甚的是這塊翻板蓋住洞口之時,鋼板同四周石地吻合得再無半點兒空隙。

    其次便是普通的翻板埋伏,下面不過是丈把深,而且在半空中須要另裝倒須構網,以便擒困中伏敵人,他們這兒卻是因勢利便,利用天然兩丈餘深的石洞,加上翻板製作極為精巧,能從上面墜下,而不能在裡面往上開。

    而且這塊鋼板雖然沉重,但因軸心裝置時,力的計算極為精確,比之木板反應還要靈敏得多。

    是以除非輕功特高的名手之外,稍差一點兒的,碰上了這個最平凡的埋伏,也將無法逃脫此厄。

    適才上官瑜不用這等埋伏或其他飛刀暗箭之類的機關,便是因陸丹幾乎能夠馭氣蹈虛,武功之佳,冠絕一時,便別出心裁,以本莊用以避敵的碳鋼板石屋來困住陸丹。

    這時繆推民身在半空,上縱之勢已住,而那鋼板還有五六尺,並且還是已經蓋住的,心中一急,非同小可,厲吼一聲,那根沉重的狼牙棒脫手飛出。

    當地大響一聲,那根狼牙棒反震得急墜而下。但鋼板卻紋風不動。

    他腳下響成一片,敢情是方巨方才盡力一跳,掉下地時因重心不對,整兒摔在地上,加上紫檀竹杖碰在石地上,那種聲音就夠熱鬧的了。

    說得遲,那時快,方巨拱背爬起來,那根狼牙棒劃起閃光,直砸到他後腦與頸勃之間。

    繆推民間目下瞧,心中大喜。

    只要這巨人一下子暈倒或被砸死,那可真是他的運氣來啦。

    方巨猛可向上一蹶,狼牙棒正正砸在他光溜溜的腦袋上,就像墜在鐵石之上,當地大響一聲,整根狼牙棒橫飛開去,撞在石壁上,然後墜落地上。

    他伸手一摸背脊,怪叫一聲,道:「老小子我要把你撕為兩片……」

    繆推民恰好飄落在他跟前,卻見這巨人一點兒損傷都沒有,禁不住駭然道:「我的姥姥,這傢伙是什麼橫練功夫呀?三稜白虎釘傷他不了,連我這根沉重無比的狼牙棒也動不了他一根汗毛……」及至聽他一嚷,言中之意,凶殘之極,渾身已大大冒出冷汗。

    方巨伸臂便揪,繆推民努力一閃,啪地響一聲,已被這巨人一巴掌摑在胖臉上,眼前金星亂飛,身形一踉蹌,撞在石壁上。再猛可張口,吐出一大口鮮血,血中裡著四五枚牙齒。

    傻大個兒衝過來,一伸粗臂,將他當胸揪住。

    繆推民一時亡魂皆冒,情知這大個兒力可移山托鼎,想撕開個活人,還不是一舉手之事。

    方巨怒氣填膺地大叫一聲,聲音中蘊含無數怨毒忿怒。

    繆推民嚇得雙腿一軟,橫胖的身軀直向地上軟溜下去。

    然而卻因方巨將他胸襟揪住,便變成掛在方巨手上的怪樣。

    「老小子你太可惡啦,我非把你撕開兩片不可……」他又喊叫了一遍。

    繆推民滿頭全是閃閃冷汗,這種處身於生死邊緣的滋味,的確是最為可怖的一種經驗。

    尤其是在完全絕望無力抗爭的情況下。

    方巨雙掌一分,那力量簡直可以將數十頭正在酣鬥的水牛分開。

    只聽裂帛大響一聲,方巨兩手各持一片什麼東西,狠狠向地下一摔。

    那兩片東西尚未著地,已先傳來撲通一響,敢情方巨僅僅將繆推民的外衣撕為兩片,繆推民的身軀卻掉在地上。

    他一彎腰將繆推民抓起來,重複雙手一分,裂帛一聲過處,繆推民掉在地上。

    現在,繆推民已赤裸上半身。

    方巨當下怒氣稍息,道:「老小子你那小棒棒刮破我的好衣服,我也撕掉你的……」

    繆推民軟癱地上,卻聽得清楚,這才知道這渾人乃是將話說含糊,竟將他嚇個心膽俱裂,卻不過是撕掉衣服那回事而已。不過,再也不會明白方巨為什麼對於衣服被毀的事極為生氣。

    方巨回眸瞧瞧那狼牙棒,道:「早先你說過用這狼牙棒砸死我師父的哥哥,嘿,你這老小子真惡毒,我要……我要……」

    他要了好一會兒,還是找不出個結論。

    要知方巨乃是個天生孝子,對諄諄母訓。無不深深刻在心版,那總是和氣待人,信義立本的道理。真個要他打死個無力反抗的大活人,那是絕對做不到的。

    繆推民脾氣雖暴,但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紀的人,心中立刻明白其中奧妙,故意賴在地上,不肯爬起來。

    方巨眨眨眼睛,想到一個主意,決定將這個老傢伙交給師父處置,雖然,他一點兒也不知師父禪師何處。但他到底已解決了這問題。

    當下又怕這老傢伙再用那狼牙棒弄破衣服,便走將過去,一屁股坐在狼牙棒上。那狼牙棒四周俱是尖銳鋒利的狼牙,哧地微響,褲子已穿了十數個小洞。

    且說被困在石屋裡的陸丹。

    這時,她收拾起刺穿鋼門而脫身出困之心,退到牆邊一張檀木靠背上坐下,閉目憩息。

    她的確太累了,四肢乏力,頭腦也微微發暈。

    記得早先牆壁大響兩聲,這種驚人的威勢,定是方巨所為,但一任她拼盡餘力弄出響聲,傳到屋外。

    然而,再也沒有了下文。

    她情知方巨渾渾噩噩,必定是沒有注意,不由得極為失望。

    如今,她乏力地在椅上坐下。

    這廳子裡一切陳設,都是那麼貴重和古老的傢俱,一種古舊悠遠的氣味瀰漫在她周圍,彷彿是處身在朦朧不真實的地方,被曖昧的夢境所包圍住。

    她歎息一聲,輕輕靠在搭著銀紅撒花的椅背上,體力的虛脫以及思古的幽情,使她霎時間生像萬念俱灰。

    「這兒不啻龍潭虎穴。」她疲倦地想:「我再也無能為力生出世間,啊,若是當日,我能夠安靜地在那古老的森林中死掉,那不是很好麼?」

    這刻,在灰黯的心情之下,以往的雄心壯志,以及糾纏不清的思怨愛恨,已變成不實在和可笑的東西。

    「我現在為什麼還要想念起他呢?」鍾荃的面影,清晰地浮現在她心中,於是她繼續想:「如今回想起來,我的感情未免付出得太輕率了。唉,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這是怎樣子的一回冤孽遭逢啊!」

    她悲哀地搖搖頭,深長呼吸一下,然後裊裊站起來,走到門邊。

    那兒鋼板上還嵌著她的太自古劍。她伸手握住劍柄,倏然運功努力一拉。

    鏘地微響,劍倒是拔出來了,然而,她卻因用力過度,一陣虛脫,眼前驀地一片昏。嗆嘟寶劍脫手,自個兒也蹲在地上。

    歇了好一會兒,她的知覺漸漸恢復。忽然發覺自己竟然是半躺半臥地在躺椅上,不由得大吃一驚。

    轉眼一看,眼光溜過掛滿字畫的牆壁,垂著深色帷幕的窗戶,幾具棺木的大櫥她正要轉頭瞧瞧後面,已經有人在後面說話:「姑娘,你……你沒事麼?」

    聲音甚是溫柔,口齒清晰。

    陸丹更是一驚,已知此人是誰,便不再回頭去瞧。

    「我的天,這傢伙趁我失去知覺之時,將我弄到這椅上,也不知有沒有……」想到這裡自家也覺得面紅了。

    然而,這個疑問像塊千斤大石般,在她心上猛然一壓,把她的心壓得又急又亂。

    她瞧一下衣服,似乎沒有異狀,但當她不放心地多瞧一眼,又覺得生像皺亂得不成樣子。

    眼前光華一閃,一柄劍平平送到她面前。正是她那柄太白劍。此刻卻是連劍鞘,柄末的銀色絲穗微微搖晃。

    持劍的雙手皮膚白淨細膩,看起來甚是柔軟,比普通男人的手稍覺纖小了些。

    「陸姑娘,你的劍掉在地上,在下見姑娘背上插著劍鞘,恐怕躺著時梗著,故此斗膽解下來……」仍然是十分溫柔動聽的聲音,可是話一多說幾句,忽然輕輕咳嗽起來,並有點兒氣喘模樣。

    陸丹星眼一閉,想道:「完了,我那系劍的絲絛結在胸前,他……他給解下來啦廣但同時她也注意到他微喘的情形,衝口道:「你的傷很厲害麼?」

    那人喔了一聲,聲音中又驚又喜。吶吶半晌,還答不上來。

    她立刻明白了他是什麼心情,不覺又是玉頰飛紅。下意識地伸手去拿寶劍,無意中卻碰著那人的手。

    他的手一鬆,輕輕捏住她的玉腕。只那麼輕輕一下,便放鬆了縮回去。

    陸丹一陣心跳,竟是跳動得那麼厲害,以致惟恐心跳的聲音會讓人家聽到。

    那人大喘息幾下,然後低低道:「哎,我的心跳得太厲害啦……」

    陸丹忽然大吃一驚回頭去瞧他。一張俊俏之極的面龐赫然人眼,正是那個被她劍風撞傷的尤東霖。

    只見他那俊美的玉臉上,隱隱泛起青白之色,斜飛的雙眉,微微皺攏,似乎暗中極力忍住痛苦。

    她怎會不明白有內傷的人,最忌便是驟然驚喜,血脈賁張,心跳加速。

    她這一回頭,本想斥責他的輕薄。然而四目驀地相投,卻責斥不出口。只嗔怪地白他一眼,然後,徐徐欠身坐起來。

    尤東霖用左手按住胸部,身軀輕輕倚靠在躺椅曲起的椅頂。

    他自己知道此刻傷勢相當嚴重,應該立刻靜靜躺下休養,更不可妄動強烈的感情。

    可是,他一方面是為了有緣親近心上人而極度興奮激動。但另一方面,他也直覺地感出他與她之間,似乎有一種不可超越的障礙。

    尤東霖自小便出落得一表人才,宛如玉樹臨風。

    及至長成,一身文武全才,性情也相當端謹。是以血掌尤鋒最是疼愛,常常說他是尤家千里駒的讚美話。

    在他二十四個寒暑的一生中,從不知何謂愛情。宇宙之廣大,本足以任他馳騁不倦,然而,現在一掉在情網中,便如春蠶自縛,無由自拔。

    當他從暗道裡要進廳來營救陸丹之前,他還在詢問自己為什麼會不能自主地來為她做任何事,甚至是這種家法大忌的反叛通敵的行為。這種行為的後果便是將要受五馬分屍的刑罰。

    現在,他已得著答案。因為他發覺價值乃是一種沒有標準的特質,在某種情形之下,生命的價值完全比不出一個微笑,或是一句溫柔關心的慰問。

    他忘了體內的痛苦,也忘掉將來壓在他心上的暗影。卻快活地微笑了。

    陸丹徐徐站起來,忽然轉身正好瞧見他的笑容,光輝之中有點兒苦澀,完美中有點兒缺陷,快樂中有點兒痛苦,那是極為複雜然而動仁的表情。

    她在心中歎口氣,憐惜地投他一眼,心中想道:「不行,我不能教他多受痛苦,我要告訴他,我早已經心有所屬。他縱然情深一往,也將落個悲慘的結局,倒不如趁早息了這條心。」

    心中決定了,便道:「你……你別癡心妄想,不瞞你說,我已經……」

    尤東霖忽然擺擺手,截斷她的話,插嘴道:「陸姑娘你不必說下去,在下雖然……雖然……」

    他輕輕歎息一聲,眼光惘然地垂向地上:「唉,在下實是自慚形穢,豈敢癡妄多心,許多事都是情不自禁,以致冒瀆玉人,只要姑娘不見怪,在下已刻骨難忘姑娘的美意……」

    陸丹嬌軀劇烈地震動一下,花容失色。「什麼是冒瀆玉人?」這疑問電光似地掠過她心頭。

    尤東霖見她表情變化得太厲害,立刻料想出她的驚疑。

    「姑娘,」他趕快解釋道:「姑娘,我不是……你……你……」他本想說,我不是那種人,你料錯了。可是話到了口邊,卻覺得不好意思說出來。因為若他這麼一說,豈不是說陸丹心中想的儘是不乾不淨的念頭。

    陸丹卻更加誤會了,鏘一聲掣劍出匣,閃起一道銀光,四壁的燈火登時如螢火之比的皓月,黯然無光。

    那種古舊得像夢幻氣氛又襲進她感覺中。

    她深深一口,忽然明白了這種氣氛為什麼曾經使她覺得惘然若有所憶慕。

    只因她曾經替自己來編織過一個夢,她嫁給一位世家子弟,住在深深的宅院中,那兒有深閨的旖旎或寂寞,同時還有古老的傢俱的氣息,形成了一種古意盎然而可靠的氣氛,在她周圍飄浮著。她便拘謹地度過一生,充實或是寂寞的一生,卻是女人的一生。

    雖然,在現實世界時,她決不肯讓自己投人這種生活和命運中,可是,她總是在幻想中替自己編織這樣的命運結局。

    然而,此刻她一向好好地保存在深心中的夢已經破碎了。這是當她嗅到那古老而貴重的傢俱的氣味時,才矍然而覺。

    她必須像只飛鳥般自由無羈,辦完許多事之後,才能另行編織將來生活之夢。可是,她已沒有資格編織生活之夢了,除非她將夢中那人,改為眼前這俊俏的美少年。

    她不必再加考慮,已知道決不可能讓這個人佔據了她夢中那人的位置;於是,她悲痛地哼一聲,驀地一揮太白古劍。

    劍風颯然撞出,直襲那五六尺外的尤東霖。

    尤東霖在她陰冷哼聲之時,像是已知她的決心用意,先一步閉上眼睛。面上神色夷然不變,那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甘心情願的樣子。

    劍風颯然襲至,他猛可哎地一叫,翻身摔倒地上。

    陸丹驀然閉住眼睛,然而,那張俊美而帶著甘願的神情面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她的芳心宛如被利刀戳了一下,甚是疼痛。

    「他為什麼會這樣子對待我呢?」她想,「這樣子對他有什麼好處?咳,我雖在最後一剎那間,撤回八成力量,但以他那種茬弱的體質,又早曾負了內傷,定然氣絕斃命,啊,我豈不太狠心麼?」

    已不能復憶在什麼時候,她曾經聽人說過:「愛人的找被愛的幸福……」現在,她似乎瞭解這句話的意義,非常有人生哲理的意義。

    她徐徐張開眼睛,但瞧不見尤東霖的屍體,因為眼光被躺椅擋住了。

    她動作迂緩地先將太白劍歸鞘,然後,向這柄古劍深深瞧一眼,輕輕道:「我也許要和你分別了。自從攜你下山,我的情感,屢屢遭受到不可補償的打擊。我要把你永遠沉埋在千尋江底,而我呢,也將與你一般,永遠絕跡於人間。」

    「至於你……」她的眼光移到前面,瞧著尤東霖屍體所伏之處,雖則她仍然沒瞧見什麼。

    「我十分抱歉,而且非常難過,我想,我沒有權力奪去你寶貴的生命,而且我決不會那樣做的,假如你不是……的話。」

    她歇了一下,喟歎一聲,然後轉眼找尋可以出人之處。

    果然在右邊那具高大的檀木櫥旁邊,露出一道狹窄得僅可閃身而人的縫隙。

    她一跺腳,白衣飄飄飛拂,人已閃進那條壁縫之中。

    走了半丈遠,亦即走那堵牆壁的厚度,眼前豁然開明,卻是條一丈多高,半丈來寬的暗甬道。

    她像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在甬道中前移,轉眼間已到了盡頭,卻分為兩條去路。一是十餘階石階的上行之徑,一是斜沒地下的甬道。那兒也有十多級石階。

    這時,她的思想已經有點兒麻木了,只停了一下,便毫不考慮,往向上的石階走去。

    另一邊的石階下,突然傳來鏘的一下金鐵交鳴之聲。在這極為死寂的地方和時間,忽然發出這麼一下響聲,委實令人心驚。

    她猛然驚醒,倏然停腳止步,向那陰暗的石階下面投以銳利的一瞥。

    她自從服過醉果之後,目力大異往昔,雖在黑暗之中,卻無殊白日。因此,那邊雖是極為陰暗,卻瞧得清楚。

    只見在石階盡處,有一道鐵欄柵。那些鐵枝每根都有錐子般粗,縱橫齊整地交織成一面大網,把那邊隔住。

    鐵網那邊卻是兩丈方圓大的石室,除了這一面是被鐵枝網攔住之外,其餘三面都是石壁。

    鐵枝網邊,一個身軀頎長的少女,屹然站著。

    她的頭髮有點兒凌亂,手中提著一口青鋼劍,繃得緊緊臉孔。可是,仍然掩不住那動人的天然秀色。

    她見陸丹停步,立刻又猛一揮劍,斫在鐵枝網上,發出極響的鏘一聲。

    甬道中回聲激盪,但陸丹卻察覺這一劍斫下的力道,遠遜第一下時有勁。

    「賤婢,你瞧著姑娘怎的?再弄幾條蛇來給姑娘解解氣麼?」

    陸丹立刻猜出這位少女定非本莊之人,甚至多半是敵人,從她那種疲憊的聲音和面色推想,大約已被錮禁此處有一些日子。

    怪不得方纔所斫兩劍,勁力大是不同。

    忽然,她聯想起早先上官瑜要帶領她人莊取驢之時,馬方口和繆推民兩人神色不正,言語閃爍,屢次企圖阻止上官瑜親自帶她進莊,意思最好由他們代替。

    這件事可能和這位少女有關,因為現在很顯然地可以知道,便是上官瑜若果要經過這條甬道而到她被困的石屋時,必定會發覺這兒還有個少女被禁。

    當然陸丹不可能推思出馬方回當時的用意,因為根本她不識得馬方回和繆推民的身份地位,也不知這座隱賢山莊有所變遷,如今已非大內雙凶養老之所。

    她心中甚是淡漠,對於這些恩怨寂寥,灰心之極,再沒有興趣去理會。對於自身變故尚且應付不暇的人,焉能再顧及別人,這本是人情之常。

    那個毀了她女兒清白之軀的人,巳被她殺死。她在後來才發現自己雖然不能容許那人長久佔有自己,卻也不願意殺死他,尤其是瞧見他那種甘願受死的神情。

    「可是,他終於死了。」她想:「我卻不知為誰而活?「她再投瞥那邊鐵枝網一眼,身形猶疑一下,沒能拿定主意要離開抑是過去那邊瞧瞧,看是什麼樣的女孩子以及能否救她。

    「這莊子裡沒有一個好人。」那少女高聲嚷叫道:「嘿,你們以為姑娘不知老頭兒眼中的下流意思麼?只恨當時姑娘劍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絕……」陸丹心中不由得一動,詫想道:

    「她也能贏得上官老兒?她是什麼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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