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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八回 靈鳥報恩古劍組學 文 / 司馬翎

    方巨又打斷她的話柄,叫道:「這小鳥兒真靈啊,是麼?」

    陸丹螓首輕點道:「是的,當時我忽然不忍嚇著它,便對它說我不是會弄死它的,然後伸手把把它捧出來。」

    「它果然動也不動,任得我捧出來。」

    「回到庵裡,師父瞧見了,告訴我說,這是大雪山特產靈禽白鳶,啄利爪堅,飛行絕速,而且能知人意,生平以蛇為主糧,仗著一飛沖天,瞬息千里,故此可以遠出尋蛇裹腹。

    「師父又看看那只已死的大白鳥,判斷它是因為被一種不知名的毒蛇咬死,這倒是不時會發生的情形。

    「因為一生以蛇為糧食,想那深山大澤之中,什麼毒蛇都有,往往會不慎而同歸於盡。」

    「這白鳥臨死時,將小雛銜到峨嵋來,卻不解何故?」

    「過了半年,那鳥兒長大了,渾身也是雪也似白,於是我命名為雪兒。只因它幼年時,沒有以蛇肉喂哺,故此比它母親差不多小了一半,卻極為靈駿可愛…」

    那白鳶撲翼降在她肩上,鳴叫一聲。

    她又道:「那時它已長成,常常一飛沖天,瞧也瞧不見,忽然在一個月圓之夕,用嘴拉我衣裳示意,直帶我到往日救它的洞穴之處。

    「那時洞口又被綠苔掛下遮住,我撥開一瞧,只見銀光閃閃,似乎要和天上的冰盤爭輝,探手一摸,觸處是劍柄。拔出來時,容容易易便拉出一口連鞘的寶劍,便是這一柄了。」

    她晃晃肩頭,背後斜插的劍柄,那銀白色的穗子,不住搖擺。

    「於是我才知道當日那大白鳶將雪兒放在那洞穴中的用意。師父一見此刻,立刻大為驚贊,獨自將劍鞘上的字跡研究許久,跟著一次又一次地下山求教飽學宿儒,差不多半年時光,才弄懂了劍上字跡的意義。

    「我辛勤地苦練了一年,就在前個月師父忽然坐化了。臨死前命我將一部劍書送回大小姐處,著我不可和她見面,因為她當年求得大小姐的攔江絕戶劍法時,曾經答應為大小姐辦一件事。可是後來師父忽然又不願辦那件事,結果不敢自己送回,也著我不可露面,恐怕有意外,唉,以後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也不願意再提起。」

    方巨喃喃道:「大小姐真可憐,師父說給我聽時,我差點兒流下淚來。」他隨即將羅淑英那段淒艷的往事說出來,陸丹聽罷,早已清淚滿腮。

    她徐徐拭掉淚痕,仰面看看天空。這時,天色已是近暮。

    她幽幽地長歎一聲,道:「唉,天下的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啊,我再也不願見到他…」

    柔腸一轉,又想道:「我真不可再見到他,若再見到時,必定會被他那誠樸的樣子所迷惑,又會聽他的哄騙。當日朱大嬸未死之時,老是說男人不可靠,她的話真沒錯。」

    想起朱大嬸,便聯想起朱修賢這位年屆中年的男人,原本是她父親陸平的拍檔夥計。自從二十年前陸平比劍回來,鬱鬱數年而歿後,他也就攜眷長居峨嵋。他的妻子朱大嬸,除了照顧丈夫和一個十六歲的兒子外,便是照應陸丹的衣食瑣碎。

    她倒是覺得那位朱修賢大叔十分端謹,只不知朱大嬸何以老是說男人不可靠的評語。

    現在,朱修賢早應回來,可是為什麼沒到洛陽找她?這誠然是不解之謎。

    她自劫鏢至今,為時已有兩個月之久,如今,她已不必找鄧小龍的晦氣。

    因為她能夠比之鄧小龍那種關係更為直接地找到崑崙門人,但正因如此。她必須立刻將劫縹之事了結。

    不論交還鄧小龍抑是另作處置,也得將這件尚在轟傳江湖之事作個了斷。

    這一點倒是落在天計星鄧小龍的算中。估計如果是她幹的話,只須置之不理,她會比他更為難受。反正鄧小龍已得到鍾荃之助,有三十萬兩銀票賠償貨主,除了因名譽受損害而憤憤不安外,卻是一點兒也不必著急。

    不過,她很快便為了目前現實的窘境而擔心,她知道這個長的像座人山似的大個兒,此刻全部倚賴著她。

    她心中略一盤算,便決定先回峨嵋再作計較。也許朱大叔已返峨嵋,即使不然,也有朱大嬸或者一干同門可以商議。這樣比起流浪江湖,囊空如洗的是好得多了。

    然而她不知自己應如何應付這漫長的路程。她的心思從沒有轉到過偷盜上面。這正是名門弟子之與眾不同之處。否則以她的身手,天下財寶,簡直俯拾即是,又何須傷腦筋費精神。

    她自己是兩日兩夜沒有進食。自服靈藥醉果之後,身體已經完全得痊。和方巨鬧了一會兒,猛可也覺得腹饑之極。

    暮色漸深,山風清冷吹掠,使人泛起淒涼之感。她記起往昔聽過戲文中,那秦瓊賣馬的故事。英雄潦倒,窮途末路,的是令人扼腕歎息,而她此刻正是感到這種況味。

    她轉眼瞧瞧方巨,只見他已經不再氣喘,一切都恢復過來的樣子。

    可是他仍然坐在地上,並不起身。她問道:「你好了麼?」

    方巨道:「好是好了,可是比沒有好之時更壞。」

    她訝道:「這話怎說?」

    方巨道:「剛才疲累得要命,所以不覺肚俄,現在不累了,卻餓得難受。」

    陸丹盈盈起立,星眸一轉,道:「那麼你且坐坐,我…去想想辦法。」方巨還未曾做聲,她已飄然飛開兩三丈遠。那種飄忽神速,難以形容。

    他一點兒也不知陸丹的困難,以前和張萬那場窘困的經歷,早已忘掉了。

    不過,他到底爬起來,晃呀晃地往回路走。這時,陸丹早隱沒在山中,那只神駿可愛的白鳶雪兒,也跟著她飛去。

    他走了好遠,才停住腳步,面前的地上擺著那根黃澄澄而帶出圈圈紫暈的紫檀竹杖。他彎腰拾起來。但覺那杖比平日重了幾十倍。

    當他扛著竹杖,回到老地方不久,叢樹密林中白影倏閃,定睛瞧時,陸丹已飄飄飛馳回來。

    她的手中倒提著一頭鹿,向他微微一笑道:「你的難題解決了,瞧,這頭鹿好肥啊!」

    方巨皺皺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她訝道:「咦,你不高興吃鹿嗎?」他道:「不是,我……我不敢吃生肉。」

    陸丹這才得知究裡,猜忖出這位傻大個兒乃是因為不好意思拂逆自己的美意,卻因又怕吃生肉,是以方才著實為難了一陣。

    於是她笑道:「誰要你吃生肉來?剛才我已瞧過,打這兒直穿出去,不過十里左右,便有人家,大概是些住在山中的樵子獵戶吧,可別要是寺庵才好。我們到那裡去討個火種,我親自燒烤你吃,這正是我最拿手的好菜。」

    方巨一聽,連口涎都掛將下來,但覺腳軟無力。

    陸丹道:「走吧,要不你慢慢走,我先去燒烤……」

    方巨立刻邁步前奔,一面道:「不行,等會兒若是迷了路,我可要餓死啦,我是怎樣也跟定你了。」

    她嫣然一笑,身形動處,穩快如行雲流水,輕靈似仙子凌波,忽已趕在方巨前面。

    兩人穿過密林亂崗,棘叢危崖,方向指向東南。不管前路崎嶇艱險也好,寬闊平坦也好,一徑前走。

    十餘里地,雖說方巨疲乏之軀,不足言快。但比之普通人已不可同日而語。兩盞茶工夫,他們已穿過最後一片密林,走出平地。

    但見前面一片土坡,坡上不齊整地蓋著十餘座房子,有的是石屋,有些是木屋,看起來全都堅牢得很。

    兩人一徑走上土坡,立刻有幾隻狗兇猛地吠叫起來。

    那些屋子後面,有塊平坦的空地,幾個小孩在玩耍著,聽到狗吠之聲,齊齊向這邊來瞧。

    這些孩子們全都衣衫檻樓破舊,身體卻十分健壯,皮膚被日光曬得紅紅黑黑。

    他們雖然都被方巨的偉巨身量以及陸丹白衣如雪、容光照人的景象所驚訝。但仍有兩個孩子立刻大聲地喝住狂吠的狗。

    陸丹緩緩向那邊走過去.經過一座石室之前,步聲一響,跟著一片白光,向她迎頭撒了。

    她是何許人也,雪白的羅衣飄飛一下,人已移開數尺。

    那片白光落向地面,發出沙的一聲。屋子裡立刻出來一個婦女,手中拿出一個木盆,雙眼愣愣地瞧著陸丹。

    陸丹向地微微一笑,道:「你!」聲音如銀鈴乍響.甚是好聽,那婦人猛可驚醒,一迭聲告罪道:「剛才潑水,沒把姑娘濺上吧?咳,真該死」

    她的眼光一轉,乍瞧見後面那座人山,禁不住哎地驚詫叫出聲來。

    陸丹微笑道:「不妨事,我沒濺著。請問你這兒可有火種麼?」

    她舉舉手中的肥鹿,那婦人一瞧,已經明白她討火之意,連忙道:」有,有,這兒都是人山打獵的屠戶。連燒烤用的鐵叉和架子全都有。我這就搬出來……」

    陸丹將肥鹿放在屋側的空地上,然後跟那婦人進屋,把一個鐵腳架子拿出來,這鐵架少說也有六七十斤重,但她只用一隻手握住一頭,便輕輕取出屋來,她那只纖細的手粉搓玉琢般潔白和柔軟,卻有這種駭人的力量。那婦人不覺駭得愣了。

    跟著又將鐵叉搬出來,方巨已奉命去弄些干木頭來。

    片刻間,鐵架擺好,木頭也弄來了。而陸丹也依著那婦人指點,尋到一道溪澗,將那肥鹿剝洗乾淨,用鋼叉貫穿住,回來放在架上,然後燒火烤燒。

    不久工夫,肉香瀰漫.把一旁的方巨引得口涎直流。

    隔鄰的婦人們,都熱心地送給他們一些配料。不過,她們又忙著燒晚飯,故此沒有呆在一旁絮聒。

    只有石屋這婦人,已將晚飯燒好,不免要招呼一下這位奇異的客人。

    陸丹從她絮絮閒話中,得知她丈夫姓蔣,本來也是行獵為生,後來卻跟著一位官兒當起差來。

    半個月前她丈夫忽然回來,甚是闊氣,不但有十幾兩白花花的銀子,而且還給老婆帶回幾件銀打的首飾。

    陸丹聽到這裡,卻見她面上毫無歡快之客,不覺搭口道:「那不是很好麼?不但有銀子,而且他也很有心啊!」

    那蔣家婦人接著道:「唉,果真這樣就好了。那死漢子以往本來甚是規矩,除了兩盅黃酒之外,什麼都不愛,事事也不懂。可是自從跟了那姓黃的什麼官兒,在洛陽住了整整兩年。什麼玩意兒都嗜愛……」

    她頓了一下,瞧見陸丹並無不耐煩之色,便放膽繼續訴苦:「這次那漢子回來,再耽呆不住腳步,老是往孝僅城裡去。一去使幾天才回來一趟。這也罷了,男人家總得往外邊走動走動啊!」

    「姑娘你說對麼?可是那死漢子昨天回來,頹頹喪喪的一副模樣,今早又溜了,卻把我的銀簪給偷走……」

    陸丹這才知道這個婦人對丈夫最大的不滿,還是在於將銀子花光,還偷去首飾。禁不住舉手摸摸自己的頭,猛可發現一根赤金風頭釵,還別在鬢角上。不由得玉面生春,丹暈滿頰,高興地笑起來。

    那婦人瞧著她,一時也為這種特別煥發的容光而愣住。

    陸丹懸慮一消,頓覺輕鬆之極,順口吟道:「……顧我無衣搜益篋,為他沽酒拔金釵……」

    猛可味出這兩句的含意,全不肖這對夫妻的情形。人家是柔情蜜意,憐受到了極點。

    故此一見丈夫,使搜索箱子,找出衣服來,丈夫無錢沽酒,便拔了頭上的金釵。這種恩愛的情形又豈是面前的這個滿口死漢子的婦人所省得。不由掩口失笑。

    但她隨即聯想起自己,她是願意這麼做的,假如有這種機會的活,可是為誰而付出萬縷柔情呢?一種心灰意冷的意味,直襲心頭,滿頰丹春,立刻變成含愁脈脈。她輕輕地歎口氣,眼光惘然地投向熊熊烈火中。

    火舌不規則地躍跳著,在更深了的暮色中,映得周圍都變成明暗不定的紅色。

    山中行獵,往往結隊一去數日,這刻大概是未屆歸期,因此並沒有男人歸來。

    那婦人又嘮叨地說起來:「咳,我早就說過,銀子得來容易,花得也快,那死漢子還不是一下子賭輸精光……」

    方巨在肉香撲鼻中,肚中咕嚕直響起來,但他忽然瞧見陸丹臉上落寞惆悵的神色,因而不願做聲。

    陸丹輕輕唔了一聲,不知是對自己的幻思空想而發,抑是下意識地應付這婦人。

    但這婦人立刻像得到鼓勵地道:「那充漢子起初回家時,把什麼都說出來。他說有一天深夜,被命去扛一口大木箱,埋在後花園中,這樣便得了許多銀子,但也被打發回來。他說這口箱子必定是有個活人給理了……」

    陳丹微微眉,問道:「為什麼會有個人呢?」

    那婦人囁嚅一下,道:「我說了姑娘可別怪我……」

    陸丹立刻觸起好奇心,追問道:「不妨,你說出來好了。」

    方巨在一旁哎地叫一聲,敢情那只烤鹿已發出焦裂聲。

    肉香更濃,引來好些孩子圍在熊熊火光周圍,瞪眼直瞧那只烤鹿。

    陸丹不歇地轉動架上的烤鹿,轉面向方巨道:「再等一會兒便可以吃了,你且忍耐一下行麼?」

    方巨嗯了一聲,把唾沫吞回肚中。

    那婦人道:「這是死漢子說的,自從那晚他們闖入後進上房中,卻瞧見紅紗蚊帳的床上,似乎是那位三妻太躲在裡面。他們將那口木箱扛出去埋好之後,翌日,聽說那位三妻太自縊死了。」

    她頓了一下,只見陸丹仍現茫然之色,便又道:「姑娘啊,這是……使人猜想到那些不規矩的事兒上面哪!」

    聲音已壓得很低,彷彿不想給方巨聽見,陸丹猛可醒悟過來,不覺玉頰暈生,羞得垂下眼簾。

    熊熊火舌吞舞中,但聽那烤鹿吱吱直響。

    她隨手拿過那蔣家婦人搬出來的尖刀,剜下一小塊腿肉,自個兒輕輕咀嚼起來,試試味道和火候。

    方巨咕的一聲,又吞下一口唾沫,陸丹可聽見了。

    她微笑道:「現在,該是輪到你大嚼之時了……」

    話聲未歇,刀尖微一使勁,割下一大片肉,刀尖一刺一挑,便巧妙地將那塊肉刺在刀尖上,遞給方巨。

    方巨魯莽得可以,伸掌便捋,那大片肉是被他攫去了,可是手掌也給尖刀刃鋒劃了一下。

    旁邊那婦人啊了一聲,大聲道:「那刀很是鋒快,你的手指別給割斷了。」

    方巨拿著那塊熱辣辣的烤鹿肉,往大嘴巴裡便送,轉眼間已吞下去。

    陸丹在這頃刻間,靈敏地又割下一大塊肉,掛在刀尖上,遞到他面前。方巨仍是大拿一伸,沿著刀鋒將烤肉捋去。

    他一連吃了四大塊,快得驚人。

    陸丹抽空割了一小塊,放人口中,敢情她也真餓了。

    那蔣家婦人什麼都不注意,只非常留心地瞧那方巨攫肉的手掌。她分明瞧見這位巨人每次都是伸掌將整柄尖刀鋒刃握住,然後沿著鋒刃抽滑出來,順便將烤肉抓在手中。

    這柄尖刀原是用作屠殺支解獸類的利刃,鋒快之極。尋常那些野獸骨頭輕輕一劃,也得開道口子。

    照這樣推論,那巨人毫無顧忌地以掌心或指節劃過刀鋒,早該肉綻骨裂才對。然而,她卻瞧不見那巨人的手掌有什麼異狀,使她不由得極為驚訝。

    陸丹體貼地道:「巨兒你別吃得太急,當心把肚子撐疼……」

    方巨忙得沒有工夫說話,用眼睛向她笑一下。

    陸丹拿起木盤,利落地割下許多片烤肉,放在盤中。立時香味更濃,隨風四散,引來不少守門看戶的狗,一徑在四周的孩子之間,鑽來走去。

    她將滿盤烤肉,放在方巨面前,自己也吃了幾片,然後飄飄走開。

    隔了好一會兒,白影一閃,她已回到火堆邊,手中捧著十片巨大的樹葉,水珠兀自點點滴滴,另外還有幾條山籐。

    方巨不理會地幹什麼,逕自大嚼不休。看他吃相之窮兇惡極,可真是餓得急啦!

    陸丹一面檀口微動地吃著,一面將那些樹葉鋪排好,割下另一邊的脊肉和腿肉,放在樹葉上,仔細地包裹好,用山籐捆個結實。

    現在,已解決了目前一個問題,微笑一直逗留她的唇邊,配襯起玉頰一片丹暈,美麗可愛之極。她甚至輕鬆得低聲地哼起兒時熟悉的曲調來。

    早先她去獵鹿之時,不但試出自己的輕功,已臻絕妙之境,而且她還練了一趟劍。以背上背著的太白劍,練那庚金劍法。但覺內力溢於劍外,那股劍氣,已是銳利得近乎有形。而且招式間得心應手,極盡這套古代玄妙怪異的劍法之精微奧秘。

    她那失去好久的自信心,在頃刻間已經完全恢復。這正是她之能夠十分和靄耐心地對待別人之故。每當一個人失去自信心之時,都會變得特別地煩躁不耐,絲毫不能容忍。

    至少在目前說來,她已暫時忘懷了鍾荃這件事。因為此刻地老是想著明年中秋之夕,如何能在南昌百花洲的劍會之中,一舉壓倒天下高手,奪得第一劍家的盟主寶座。這固然是她父親陸平昔年未酬的壯志,同時也是她個人的野心。她將不惜一切地去達到這個野心。

    據她所知,鍾荃的劍法功力,都可能比她略高一點兒。那名震天下的毒書生顧陵,練有那種無形的潛力,威力不可思議,更是在她之上。

    然而此刻她因得服靈藥導果,功力陡增,便可以將鍾荃從勁敵之列中除掉。

    武當的玄機子、華山的桑姥,都不必考慮了。只有那毒書生顧陵,卻仍然不能輕視。

    不過她也發現自己那柄太白古劍上,能夠吐出勁銳的劍氣。這一點大概能夠抵敵住他那種怪異的潛力。

    在招數上而言,她會峨嵋鎮山的陰陽劍法,道家太清門的攔江絕戶劍,以及太白劍上刻著的庚金到法。

    尤其是最後的一種劍法,應足以克制住毒書生顧陵的白金折扇。(她仍不知道顧陵另有一柄阿奇弓,傳了天下第一奇人瘟煞魔君朱五絕的十八路無敵神弓)。

    好在如今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她這次歸返峨嵋,便須痛下苦功,以求屆時一出手,震驚天下。若那毒書生顧陵不參與劍會,則她還要去尋他,決個高下。

    蔣家婦人終忍不住,問道:「姑娘啊,那位相公好像不怕刀子鋒利,是麼?」

    她微笑一下,道:「你的眼力真不錯,刀子可剁他不動呢……」

    蔣家婦人作出女人特有那種竊竊私語的態度,悄聲道:「他可其高大啊,就像座人山般,我這一生不要說親眼見過,便是聽也沒聽過,剛才聽姑娘叫喚的口氣,他敢情是姑娘的晚輩……」

    她又微笑一下,沒有做聲。

    那婦人繼續喋喋道:「起初我瞧見姑娘時,還以為是位仙女下凡哪.這白衣裳太好看啦,後來見您也吃鹿肉充飢,我才知道您不是天上的仙女,」

    陸丹勞心一動,故意要作弄她一下,倏然力貫雙掌,虛虛向面前的火堆壓下。

    燃燒得正猛的火堆,本來火舌亂吐,這刻忽然暗淡無光,只剩下淡淡的一堆紅影。火勢一煞,四周立時黑暗。

    方巨剛好已經吃完,她銀鈴似的聲音驀然升起來:「巨兒,走啊……」方巨靈敏異常地一骨碌爬起來,扛杖便跑。他是天生的飛毛腿,閃眼間已跑及沒了影兒。

    那婦人正因眼前一暗,朦朧中但聽那位白衣姑娘以及那座山人,已經沒了影子。

    她嚇得念聲救災救難觀音菩薩,跪倒地上,一面念叨道:「小婦人可不知道是龍女和金剛顯現,剛才胡說八道,請神仙千萬莫怪……」可笑她竟然將佛門護法金剛以及菩薩侍女當做道家的神仙亂叫。

    且說陸丹雖是比方巨慢動身,可是她的動作神速之極,撤掉封住火焰的掌力,拾起那包烤肉,以至於晃身飛走,幾乎是在同一剎那完成。

    眨眼間她已趕在方巨頭裡,逕向南方偏西直走。

    方巨撇開大步,疾如奔馬,激盪起呼呼風聲。可是,前面三尺左右,那白衣飄飄的身影,老是相距那麼遠。

    他快一些,陸丹也快一些,他慢,陸丹也慢.激得方巨亡命疾奔。

    陸丹走廠一程,忽然完全不必用力,便自然地飄飄直向前飛。她心中一喜,想道:「天啊,這浮光掠影的輕功,居然我練成啦……」

    原來她這時根本不需著力,憑著那一口幾乎能夠馭氣蹈虛的真氣,極巧妙地藉著後面方巨沖激起的氣流,身形便不即不離地定在方巨身前三尺左右。一任方巨死沖疾馳,卻連半寸之差也不能改變。

    霎時間,飄飄白衣的倩影又不見了。

    方巨眼睛一眨,以為她給丟掉了。正待停步,卻聽到銀鈴似的聲音在耳後響起來:「巨兒,別停步啊,你可是累了?」

    傻大個兒嚇了一跳,想不出那陸丹怎會到了身後耳邊說話的。急忙衝刺,立刻又快得像離弦之箭。

    陸丹芳心又是一喜,因為她敢情吊在方巨身後,也同樣能施展浮光掠影的奇功,憑藉著方巨衝過空氣那股渦流,便能夠如影之隨形,如疽之附骨,再也被他擺脫不掉。

    大約跑了兩個時辰,方巨的速度已經緩慢下來。

    她一扭身,又走在他之前,回轉身軀,就那樣面對面地繼續飛移。

    方巨面上已是汗珠點點,本來他已經不歇地奔跑了一晝夜,體力還未曾完全恢復過來,又覆亡命苦奔,便是鐵鑄的金剛,也吃不消了。她道:「巨兒,我們歇歇吧,你還不累麼?」

    方巨倔強地搖搖頭,汗珠直飛墜下來。

    陸丹忽然發覺自己的目力,比之未服醉果之前,又增進了不知多少。

    這刻雖是在沉沉黑夜中,但毛髮畢鑒,直是像大白天無異。故此方巨的表情,完全能夠清晰地瞧見。

    她柔聲道:「你不累麼?可是我卻累了,你要不要陪我休息一下?」

    方巨立即點頭應好,腳步霎時鬆懈下來。

    兩人終於在一個山崗下面停步。她首先登崗,只那麼一閃,瞧也沒有瞧清楚,便到了崗頂。

    方巨打量一下那山崗,少說也有六七丈高,不由得心中大不舒服,想道:「我只要有她那種跳房子的功夫,可就心滿意足啦!」

    這便大個兒一點也不明白人家這種輕功造詣,已達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只須有人家那麼一半功夫,已是十分不錯的事了。尤其以他這種身材,練起輕功來,比喻作拉牛上樹也不為過。

    她在上面叫道:「巨兒,你上來呀,這兒有光滑的大石頭,可以憩坐。又能夠瞧見老遠,快上來啊……」

    聲音透出親熱的味道。方巨快活地應了一聲,爬上崗去。

    崗頂竟有兩丈方圓的平坦泥地,草叢處處,其間有幾塊大石頭,看來都十分平滑,料是放牛的小童給躺臥的平滑了。

    他放眼四望,但見周圍都是黑沉沉的,沒甚看頭,便在一塊石頭上臥倒,把那根紫檀竹杖當作枕頭。

    她卻站在一塊石頭之上,向南面眺望著,良久,她那銀鈴般的聲音道:「那兒的城牆房屋,大概便是石泉。離終南山已有三四百里之遠。我們走得不慢,對麼?」

    聲音寂然,竟沒有回答。歇了片刻,鼾聲大作。

    她飄然地微笑一下,道:「巨兒你好好睡吧,你已經太疲累了。我就在這石上坐一坐。」

    銀鈴似的聲音,在靜寂的初秋夜裡,份外覺出清亮悅耳,也另有一種孤單的味道。

    她徐徐盤膝坐在石上,涼風吹起白色的羅衣,飄飄若飛。連她自己也覺此情,既是優美動人,更別有一種詩情畫意。

    她從自己那鏗鏘悅耳的聲音中,也覺出內力充沛異常,居然連嗓子也變一點。往昔雖是清亮悅耳,卻不似如今直像是銀鈴振鳴,動人肺腑。

    現在,她緩緩闔上眼睛,一切身外之事,有如旭日下的朝露,也像是山巔林表的晨霧,漸漸地,曬於消散。

    不管回到峨嵋之後,那唯一知道埋寶之處的朱修賢有沒有回家,不管是不需要重下峨嵋,奔波千里,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那懷著藏寶圖的朱修賢,這些,暫時都不復能停滯在空靈湛明的心靈中。

    也不知道過了許多久,耳邊到雜亂而輕的腳步。

    她立即便從崗下四周傳來的牛鳴之聲,猜出該是放牛的牧童們。一個童稚的聲音叫起來:「瞧呀,那人多麼巨大啊……」

    另一個更為尖銳的小童嗓子下個結論道:「這個巨人是天下最大的啦!」「不,你懂個腦……」

    第三個小重大聲駁斥:「以前有一個晚上,咱們見到的怪人比他還大哩!」

    「對啊!」第四個插嘴助長聲勢:「那個女人夾在胳窩下面,簡直看不見啦!」

    四個人分成兩派,立刻吵將起來。

    陸丹是何許人也,登時明白了這四個牧童話中之意。

    她心中忖想道:「從這些孩子口中聽來,似是數天前一個月圓之夕,這些孩子們因結伴在田里夜守,偶然瞧見一個其狀獰惡的巨大怪人,脅下挾著一個女人,經過守夜的棚屋,一晃即沒。

    「這些孩子們當時因這怪人長相大以恐怖,活像是鬼陸出現,故此都沒有看得清楚,人執一詞。

    「哼,我可知道那怪人是誰了。細想普天下之中,具有這形象的武林人物,只有那個雪山豺人正是這種駭人的模樣。記得當年父親就給他氣慘了。

    我要不要設法訪查一下呢?」

    耳中忽又聽到那些孩童爭吵的說話中,多出一條新線索,便是這可怖的怪人,敢情在這兩三年間,屢曾出現,並且不僅限於晚間出現。

    這樣說來,那雪山豺近二十年來銷聲匿跡,卻是躲到這豫川交界的荒避地方。故此江湖人都不知道。

    但其中可怪的是那雪山豺人既然挾住婦女出沒月圓之夜,這種事應該不能瞞過江湖耳目才對,然而,江湖上總沒有這種傳聞,豈不奇怪?晨風吹拂中,但覺空氣清新中又帶有潮濕,似是陰天光景。

    一個孩子叫道:「哎,大家看啊,這位大姑坐得多好看,就像圖畫中的仙女般……」

    此語一出,眾聲俱歇,餘下的三個童子,全都凝目打量這位盤膝在上的白衣女郎。

    這刻,滿天陰雲,因此光線有點兒強暗。可是她那雪白的羅衣,迎風飄拂,果真加添一份飄逸的仙氣。

    她徐徐張開眼睛,掃射眾重一眼。

    那四個小童和地目光一觸,都不知不覺地各自垂眼移目,不敢和她對瞧。

    陸丹柔聲道:「你們剛才說起的怪人,往什麼方向去的?」

    四個小孩立刻討好地地爭著回答,使得陸丹也聽不清楚。終於還是一個長得最憐俐的孩子,止住其他三個發言,然後道:「這個怪人我們親自見過一次,那次是向西面去的。不過村裡的大人們,也傳說這怪人是住在西面的一個小湖邊……」

    有一個長得結結實實的小孩,忍不住插嘴接下去過:「那個盤石潮後面有座亂石崗,他就住在那兒。」

    陸丹見他說得較為肯定,問道:「那麼有沒有大人到那邊探視過呢?」這個結實的孩子道:「沒有人敢去呀,那裡本來便以多產毒蛇蟲虺著名,誰都不願意到那鬼地方去,現在更加沒有人肯去啦。」

    其餘三個小孩一致同意他的說法,連聲說是。

    陸丹微笑點頭,道:「謝謝你們……」一面起身,站在大石之上。回首向西方遠眺。

    一道溪流,從隔住目光的樹林中流出來,打崗後繞過。

    四天雲垂,天色十分陰沉。樹林間寵若淡淡的煙霧,竟是快要下雨光景。

    她的心情,頓時為了這陰沉的天氣影響得有點兒落寞起來。

    她自個兒發一陣怔,飄飄邁步下崗,像條白雲般飛過小溪,然後逐漸遠去,隱沒在被淡煙籠住的樹林中。

    忽地雨絲濛濛,飄灑而下,眾童連忙穿我戴笠。

    方巨被雨絲灑在面上,那陣涼颼颼的感覺,使他從夢中醒來,他張眼坐起,周圍一瞧,不見了陸丹白衣倩影。

    那幾個小童見他一坐起來,宛如座小山似的,不由得都害怕地躲開幾步。

    方巨霍地起身,四面張望,一個小孩猜出他的意思,叫道:「那位大姑剛剛去了。」

    「去了什麼地方?」他的聲音甚是宏大,把眾童駭了一跳。

    那個長得結實的小孩,膽子似乎較大,道:「我們告訴她在盤石湖後面的亂石崗中,有個可怖的怪人。她向那邊望了一會兒,便飛下崗去了。」

    方巨頓時放心,想道:「原來她去瞧怪人,那麼就等她一會兒。」

    忽然念頭一轉,再忖道:「那怪人不知凶不凶,別要給她欺負啦。」

    此念一生,立刻焦急起來,向眾童詢知那盤石湖乃在西面十餘里處,湖後群山湧起,十分好找。

    當下一彎腰,拾起紫檀竹杖,飛步下崗。眨眼間便隱沒在濛濛雨絲中。他經過這種憩睡,雖然尚未睡足,但比之昨夜,已是判若兩人。

    不久工夫,已走了十餘里路,但覺棘叢處處,亂石鋒利刺足。

    超過這荒蕪嶇險之地,果見前面一片白水,約摸有畝許大。

    他留心向湖中一瞧,這刻雖然雨絲紛飛,湖面水紋漾晃,但仍然可以發覺這片湖底儘是石頭,而且甚淺。

    他留心地向湖後瞧去,只見亂石縱橫,多是如筆立,簡直是片石筍林子。

    超過這片石林,便是一座石壁,拔空而起。沿著這面石壁向兩旁延展,便是岩石處處的山麓。

    他僅僅略一瞥視,已覺山勢險惡,大非善地。

    他沿著河邊繞河過去,走進亂石林中,周圍都是濕漉漉的泛起一股奇異的臭味。

    他那雙赤足踏在碎石上,發出一陣尖銳的聲音,生像睡後磨牙那種難聽的聲音。

    這是因為他有一身奇特的橫練功夫,那雙堅如鐵鑄的雙足,踏在鋒銳的碎石上,硬給磨擦出來難聽的聲音。

    換了尋常穿靴之人,恐怕皮製的靴底也會被這些碎石割破。

    亂石中不時掠過蛇蟲的影子,然而他一無所懼,因為這些毒物都不能咬破他的皮膚,是以決無中毒之虞。

    眨眼間走到石筍如林的地帶,他長得高大,東張西望,恰好從較矮的石尖頂瞧見壁下有個大洞。

    他不必忖想,已經認定這個洞穴可能便是那怪人藏身之所。

    當下扛著竹杖,叭噠連聲地大踏步走過去。

    來到洞口之前,只見洞門大概和他一般高,洞內半丈左右,一塊大岩石擋住視線。敢情到那兒便得轉彎。這一來便瞧不見洞中景象。

    他振吭大叫道:「姑娘,我找你來啦……」

    聲音響亮得如同平地起個霹靂,洞中傳出嗡然回聲。

    他傾耳一聽沒有陸丹的回答,立刻又大叫一聲。

    再聽一下,仍然沒聽到陸丹回答,心中便有點兒懷疑,想到:或者那怪人不是藏在這洞中,故此姑娘到別處去了。

    心中既有所疑,回頭四礁,視線一觸身後的尖銳石筍,那兒一共三根,成了個品字形,石筍根處有些什麼東西,使他猛可大駭,定睛凝視。

    原來那兒血肉狼藉,在殘肢斷腿間,有個婦人的頭顱,長長的頭髮,凝結著些砂石血塊!

    方巨倒抽一口冷氣,大叫一聲。

    這次聲音淒厲猛烈,宛如迅雷乍鳴,四山俱震。

    他踏前兩步,正想用竹杖去拔那婦人首級,看清楚面目。可是,心中一陣悲哀痛楚,竟然伸不出竹杖。

    一聲怪嚎,從身後響起來。

    方巨驀地大轉身,眼光到處,只見洞口站著一個獰惡無比的人,身軀魁梧之極。大約只比他矮半頭而已。

    那怪人頭上一窩稀疏的黃發,目泛綠光,血盆大口中,兩隻鋒利的獠牙,掀露出嘴唇之外。

    一陣臭味散佈開來,方巨噁心地掀掀鼻子,猛然戟指大叫道:「姑娘是你殺死的麼?」

    這怪人正是天下武林俱極忌憚的雪山豺人,光是這副長相,已足夠使人退避三舍,何況這廝武功真高,心狠手辣,行事叵測而可怖。

    雪山豺人慘厲地嚎叫一聲,道:「她的血也是我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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