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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 / 司馬翎

    他們三人躲在一角,有酒和一些滷菜(飯館夥計和廚師尚未出現,所以只有滷菜)。

    山海夫人拿起盅,道:「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小辛,你是才人中的才人。」

    她略略撥開面紗,一口乾了滿滿一杯。

    她又道:「三十年恍如一夢,悟真,南京一別倏忽三十年,時光過得好快啊。」說完又幹了一滿杯。她聲音微變大有苦澀之意,又道:「你亦已成為一代高手,足以縱橫天下,但我呢?老啦!昔日種種皆如無痕春夢……」

    她再幹一次湊足三杯之數。

    大麴酒烈得像刀子插入人心肚腸。濃烈酒香會使人勾起許許多多舊事前塵。

    無嗔上人遊戲風塵的笑容忽然消失,凝目尋思間不覺露出惘然神情。

    他身為「血劍會」當家亦即是當世第一流殺手,的確很少很少機會讓自己沉緬回憶而咨嗟感歎。

    身份職業使他內心冷如冰硬如鐵(表面笑嘻嘻只是偽裝),永不敢鬆懈警惕戒備,不敢流露放縱任何感情。

    這種日子人人都知道不好過,他為何選擇而這迄今尚不放棄?金錢對他那麼重要?

    小辛連乾三杯之後,無嗔上人稍稍恢復常態也乾三杯,道:「山海夫人,當今天下除了洒家還有沒有人知道你取名『山海』的意思?」

    山海夫人怔一下,道:「沒有,但你會知道。」

    無嗔上人道:「『山』字不必解釋。『海』字是不是記念『水雲寺』?」

    山海夫人歎口氣道:「值得浮三大白。唉,能夠大醉三日三夜更好。」

    這些往事小辛當然無法插嘴。但卻能陪他們乾杯,所以不至於無聊寂寞。

    無嗔上人道:「小辛,你為何對我刀下留情?你自然比誰都知道這樣做法很危險,危險到當時我簡直已看見你身首異處的景象,你肯不肯告訴我?」

    小辛道:「我們拚鬥合理結局應是一死一傷,但亦可以說是連傷者亦活不成。」

    山海夫人微有酒意(任何一口氣被烈酒之刀連戮十幾下能不醉倒已經不易),少卻許多矜持,問道:「傷者應該是你。你知道一定傷重不治?」

    小辛搖頭道:「傷勢一點不難治,問題出在余凡身上。」

    山海夫人啊一聲,連連點頭,道:「對,他氣量不大,很可能……」

    小辛道:「除此原因外,我想知道第一點我現在價值多少錢?」

    無嗔上人笑嘻嘻道:「二十萬兩,洒家生平所知身價最高之人。」

    小辛道:「二十萬當真嚇人。我聽了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恐懼憂慮?只不知若是別人殺死我便又如何?」

    無嗔上人換回嚴肅面色,道:「為什麼問這個?莫非你有危險?」

    小辛道:「你沒猜錯。」

    無嗔上人道:「誰能殺得死你?一定不是人類而是魔鬼。」

    小辛道:「也猜得很對。」

    無嗔上人當然不會當作真話,說道:「若是外人既不會付錢與他,亦與我等無關。」

    小辛道:「如果你借手別人力量呢?」

    無嗔上人道:「那就等於我親自出手一樣,喂,小辛別開玩笑,我們雖不能交朋友,但我亦絕對不會想法子殺你。我撿回這條命,也該換個身份了。」

    山海夫人柔聲歡喜道:「你決定洗手?太好了。」

    無嗔上人道:「洗手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我意思說,我十年來一直是『獵人」

    身份,而現在改為『獵物』而已。」

    暗殺道這行確實很難洗手歸隱,比任何一行都難,尤其是此道高手,由於參與的知道的機密太多,更危險百倍。

    小辛道:「別生氣,如果我死不了,那些獵人暫時無暇找你。如果我死於你手上,你就算不想幹下去,至少表面上仍然可以維持獵人身份。」

    無嗔上人聲音更冷,道:「小辛,我說過絕對不殺你,你不相信?」

    小辛道:「你相信不相信有鬼?你親眼見過沒有?」

    這話問得突如其來,使無嗔上人似乎忘記了憤憤的抗議。

    他道:「我沒有見過。但人言非非,所以不知道信好還是不信好?」

    小辛轉問山海夫人道:「你呢?你見聞識廣,必有寶貴意見給我。」

    看來小辛這話題大有文章,絕對不是胡說亂道。

    山海夫人不得不考慮一下,才道:「我也從未見過鬼。可是有很多見過的人,他們品格智慧武功都值得尊重,所以他們的話亦不能不信。」

    小辛道:「你的答案即是說世上可能有鬼,只不過你自己未見過,所以不敢肯定不敢保證。」

    無嗔上人道:「我也是此意。」

    小辛道:「好,無嗔上人,我帶你去開開眼界。」

    無嗔上人道:「叫我無嗔就行,我本來法名悟真,其實我早就沒有資格做佛門弟子,小辛你剛才說什麼?帶我去看鬼?」

    山海夫人道:「如果有的話帶我也去。」

    小辛道:「不,我只帶無嗔去。如果我被鬼弄死,你可以去拿二十萬兩銀子,也暫時不必變成廢物,如果我不死你死,我最多只能想法子給你修個墳墓。」

    無嗔上人道:「我不希罕銀子,也不怕變成獵物,但如果你叫我去我一定去。」

    小辛道:「我們先小人後君子,如果我死了,你拿到那筆銀子不能獨吞,至少要分一半給我一些窮苦朋友們。」

    山海夫人不覺笑出聲,道:「這話真心的麼?你小辛霉得連窮朋友也無力濟助麼?」

    小辛真心歎氣道:「誰說不是?我發現我是條窮命,銀子左手來右手去。連替人家買棺材,本來只值二兩,我卻非得花足一千零二十兩才買得成。」

    山海夫人一手掏出幾個黃澄澄元寶,還有幾張銀票,道:「唉,真是想不到,請收下吧,我一大把年紀的人,諒你不要想入非非,也不至於不好意思。」

    小辛銳利目光掃過黃金銀票,心中很感動,同時亦奇怪何以拿錢給他的都是女性?

    無嗔上人也道:「我附隨夫人驥尾也添一點,務請收入。不過小辛你會缺錢用,真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

    小辛伸手阻止他把一疊銀票放落桌子的動作,目光移到山海夫人面上。

    他的目光鋒利明亮得好像能穿透薄薄面紗而看見對方面孔(事實他真能夠)。

    山海夫人訝道:「你看什麼?莫非那是假的金子?莫非你懷疑我的誠意?」

    小辛道:「金元寶上都有子號鈴記,必定不假,可是鈴記亦告訴我這些我金元寶不是一直從山東帶來,而在南京兌換來的。」

    山海夫人訝道:「對,這便如何?」

    小辛道:「兌換金子時誰陪著你?」

    山海夫人道:「只有餘凡。」

    小辛道:「是你親自入店兌換親手收藏起來的麼?」

    山海夫人記得很清楚,搖頭道:「不,我在馬車內壓根兒沒下車,都是余凡。」

    小辛道:「你提過南海水晶門之名,但你卻似乎不怎麼內行,我甚至懷疑你根本不是毒教中人。」

    無嗔上人一直嘻嘻哈哈自斟自飲,並不如何聽他們交談。這時在一片嘻哈哈笑聲中腳步微微歪斜一逕往店後方便去了。

    山海夫人輕輕道:「我不是。」

    小辛道:「你當然不是,否則無嗔使出五花教灑藥手法你不該認不出,而且當我問你『十銷魂散』和『散功味精』有何不同,你亦不至於怔一下才會回答。」

    山海夫人放低聲音卻完全是哀求味道,嬌柔得令人心軟,道:「你究竟想說什麼?快告訴我好麼?」

    小辛道:「余凡才真的是南海水晶的高手,你不是。」

    山海夫人連連點頭,又禁不住垂下眼睛,因為小辛的目光好像能透過面紗,使她有赤裸裸無所遁形之感。

    小辛道:「從情勢和時間推斷,你兌換金子時已經跟段鈞他們約好要到此地誅殺吳不忍,是不是這樣?」

    山海夫人道:「正是如此,你如何知道的?」

    小辛道:「這幾錠金元寶告訴我的,如果有人在元寶上動手腳暗藏毒藥,意思用心當然對付你,但為何時隔三日毒力尚未發作?」

    山海夫人又訝又駭,道:「為什麼?請告訴我?」

    小辛道:「因為你已有誅殺吳不忍之約,而你的武功實在很高明,沒有你不行。」

    山海夫人聲音乾澀,道:「你莫非暗示我,段鈞他們有問題?」

    小辛道:「我對誰都一視一仁,在推論過程中最親近的人也不放鬆絲毫。」

    山海夫人道:「天啊,不是段胡二人就是余凡,那是不用懷疑的。」

    小辛道:「若是余凡你會更難過麼?」

    山海夫人道:「會難過但不是更難過,余凡這小子僅出身,怎可與段胡相比?」

    小辛壓低聲音道:「你很美麗,五十多歲的人,臉上不但連一條皺紋都沒有,輪廊線條也顯得那

    麼年輕,看來不超過三十歲。」

    山海夫人又驚訝又喜歡,任何女人受到讚美必定會很高興(除非對方令她作嘔)。驚訝的是小辛描述得如此清楚,難道他真能看透面紗?

    小辛又道:「你的問題出在你太年輕貌美上面。現在話題拉回來,先說黃金元寶。每隻元寶上都有十二個很深的針孔,藏著古怪藥物,孔口另有一種特製藥蠟封住,一旦融化了讓裡面毒藥發出來,侵入你身體,你全身發軟乏力,神智迷亂甚至連時間都弄不清楚,平日你喜歡的事情固然變得更喜歡,甚至不喜歡的也變得無所謂不會拒絕。」

    這些話告訴一個十幾二十歲處女可能不瞭解,不知所謂。但山海夫人當然一聽便是明白,同時亦把「美貌年輕」拉上關係。

    她氣得驚得面色發青,簡直不知如何去想,更不知道應該怎樣做?

    小辛聲音透入她耳中,道:「你當然知道誰見過你,也知道誰才會有這種下毒本事。」

    他伸手把金元寶逐個拿起,摸撫一下才放入自己荷包,最後還有幾張銀標也通通裝進荷包,才道:「我一下子又闊綽有錢啦,我請大家喝酒。」

    山海夫人聲音難聽得有如刮鍋底,道:「我喝不下,一點都喝不下,我傷心難過、生氣又很噁心。我該怎麼辦?」

    小辛道:「除了懲罰外,你最好回去。」

    山海夫人猛然站起來,厲聲道:「余凡,你這該死東酉,我要殺死你。」

    店內仍然只的段鈞胡銅鈴余凡三人,所以段鈞二人都不覺傻了。

    余凡站在最靠近門口,面色一時紅一時青,變得很劇烈。終於說道:「你都知道了?小辛居然能看得穿?」

    山海夫人恨恨道:「你狗膽子不小,但念你跟隨我多年今日留你一命,你把另一隻姆指也留下便

    逃命去吧!」

    余凡表情變得很陰沉冷酷,道:「多謝夫人留情,但小的若是連左手拇指也沒有了,等於兩雙手都砍掉,那樣活著還不如死掉。」

    他左手連鞘拿起佩刀,又道:「其實我如今只剩下一隻左手,連這把刀也沒有資格佩帶了。」

    說著「劈啪」一聲扔在地上。

    小辛首先驚道:「哎,我頭有點暈。」

    跟著段鈞胡銅鈴身子也微微搖晃,滿面震驚之色,卻都不敢開口,急急提氣運功。

    山海夫人怒道:「余凡,你敢使毒?」她居然還能開口,也沒有中毒徵兆。

    余幾厲聲道:「我為何不敢?反正我已沒有活路,也沒有可留戀的。」

    山海夫人瞬息間已運氣查知自己並未中毒,全身武功不打絲毫折扣,但為何余凡向眾人下毒而單單放過自己?不對,其中必有蹊蹺。

    她道:「余凡,你一定以為你武功近年大有精進,所以我出手也殺不了你?」

    余凡道:「我是個如此不自量力,如此愚蠢的人麼?」

    山海夫人道:「既非如此,你若不借助毒力,又如何能與我一拼?」

    余凡吃一驚,道:「你沒有事?」

    山海夫人金琵琶微撥,發出一陣「掙瓊」之聲清冷音韻透人心脾。

    余凡道:「果然沒事,唉,真想不到,不過別的我比不過你,但要逃命你永遠追不到我,這一點你也曉得我不是吹牛。」

    山海夫人一愣,情知此言不假。

    余凡又道:「金琵琶魔音雖然厲害,但對方已經不見了,威力還能發揮麼?」

    小辛有氣無力接口道:「夫人快拿下那小子逼取解藥,萬萬不可讓他逃走。」

    余凡冷冷道:「你以為夫人心裡沒有打這主意?她遲遲不動手當然有她的理由。我為了做毒蜂之刺,足足練了五年飛適之術,她自是深知我跑得多快,亦深知我有本事任何荒山野嶺躲一年半載都不覺得辛苦,所以我一跑掉她永遠找不到我,你不信問問夫人。」

    小辛道:「我不信,但不必問夫人,因為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絕不敢逃跑,甚至連動也不敢動。」

    余凡道:「放屁,為什麼不敢?」

    小辛道:「如果我被一個天下第一流殺手專家拿刀子在背後瞄準,我絕不敢動,免得腦袋掉落地上亂滾,你敢不敢?」

    第一流殺人專家明明就是說無嗔上人,他人刀合一那道精虹一下浮現上余幾心頭,余凡打個寒賦縮縮脖子,果然發覺一陣森寒殺氣籠罩全身,好像突然掉進冰窖,冷不可當。

    余凡心中叫一聲「我命休矣」。果然全身連動都不敢動,更別說拔腿逃了。

    後面傳來無嗔和氣聲音,使人記起他笑嘻嘻面孔。但那股刀氣殺氣卻仍然堅凝森厲,沒有分毫鬆懈。

    他道:「余凡,你只能怪自己命苦,前有小辛看穿你使毒詭謀,後面有我堵住逃路,解藥呢?」

    余凡取出一個小瓶,小辛一示意他就拋過去,小辛接住嗅一下,道:「還好,沒有古怪。」

    他將藥瓶拋給段鈞,自己不但不用,連聲音動作都恢復正常,因此顯而易見小辛根本不曾中毒。

    段胡兩人各打一個噴嚏,轉眼就復元無事,

    胡銅鈴厲聲道:「夫人,這小子罪該萬死,待咱一牌砸死他。」

    山海夫人歎口氣,道:「余凡,本來我不想取你性命。多年來你忠心勤懇,為人耿直而不奸詐,現在我非處決你不可,但我心中並不恨你。」

    她緩緩舉起金琵琶,動作十分優美,又道:「你若是死於別人手中,一定不甘心,所以我只好親自動手了。」

    余凡跪下俯首道:「請夫人出手了。」既然身陷重圍不得不死,他當然寧可死在山海夫人手底,

    甚至暗暗感激山海夫人的體貼,自慚過失因而全無怨艾。

    無嗔上人上人笑嘻嘻道:「余凡,其實你運氣還挺不錯,要是胡銅鈴老師出手,那塊大鐵牌準能把你腦袋打個稀巴爛。」

    余凡憤然道:「左右不過一死而已,我怕什麼?」

    甚至旁人如段胡等都覺得無嗔上人不該拿此事開玩笑,尤其餘凡越顯得硬骨頭,就更不可侮辱,他反而應該表示敬意才是。

    無嗔上人道:「不要誤會,我說你運氣還算不錯是因為我三十年前見過山海夫人,跟她很熟,

    所以我打算替你向她說情。」

    小辛一定亦有意放過余凡,所以立刻道:「說情也得有點道理,哪怕是歪理都行。你總不能憑三十前見過夫人,認得夫人就成為理由吧?」

    無嗔上人坦然道:「我正是憑這一點。」

    小辛忽然發覺自己越幫越忙,只好閉起嘴巴不再說話。

    山海夫人道:「無嗔,你一定要替他講情?」

    無嗔上人道:「余凡雖是對你個人有所不敬有所冒犯,但我看他仍有泰山派傳統硬漢作風,而重要的是我見過你,只有我知道你是多麼美麗,多麼動人,所以凡是男人對你冒犯都值得原諒。這道理難道你不知道?」

    人人都怔住毫無聲音,甚至小辛也不說話,因為他知道無嗔上人的形容並無絲毫誇,所有道理亦站得住腳,正因余凡隨侍多年,才有機會看見她絕世芳姿。但縱然日夕想念輾轉反側,到了不能自制之時這種大膽亡為手段反而變成很正常之事。

    山海夫人歎息一聲,道:「你……你這是哪一門子歪理?」

    忽然她看見余凡的眼淚掉下來。男人的淚水,尤其是剛硬的人的眼淚往往可以說明許許多多無奈傷心的情緒。余凡必定忽然想到今日就算死不了,但從今以後卻永遠不能再見到她,有時這種深

    沉無邊寂寬悲哀會使人泛起「生無可戀甘為鬼」之感覺。

    她自己也感動得熱淚盈眸。為何世事偏偏如此奇異而又可憐?她心中那個男人居然以她不肯多看一眼,而別的男人都願意為她獻出了唯一的,最寶貴的,生命?

    何以怨憎者常常被迫得相會相聚甚至兩相纏縛終其一生?何以相愛者卻往往遭遇「別離」?難道這就是「命運?」人類的能力能擺脫它突破它麼?

    在合肥城內一家客店中,小辛與無嗔縮退於飯堂一角。無嗔居然只吃麵,據他解釋雖然他早已恢復是沙門弟子,可是若作出家人裝扮,為了懷念曾在佛門一段日子,亦為了不破壞和尚的威儀,在分開場合決不動葷。

    小辛吃飽之後打了兩斤酒,自己慢慢自斟自飲。無嗔說過不想破壞和尚威儀,所以只好瞪眼睛看他喝,有時不免吞吞口水。

    等人最令人容易覺得無聊不耐煩。

    無嗔問道:「小辛你真是帶我見鬼?」

    小辛道:「當然真的,你什麼人未見過?何須要我帶你?」

    無嗔道:「鬼會不會殺死人?」

    小辛道:「如果你不被嚇破膽子,又如果你人刀合一的無上刀術能衝破鬼陣,當然不會被『他們』弄死。」

    無嗔苦笑一聲,道:「但如果刀術不靈,膽子又不夠大呢?」

    小辛抬頭上上下下打量他,然後道:「我看你還不至於吧?」

    無嗔道:「你的答話若能肯定一點,若能少點『如果』,我一定可以安心些。」

    小辛道:「但你的問題都是迫我非帶著『如果』字眼不可。你自己知道,如果我的回答有絲毫差錯,你可能判斷錯誤而一敗塗地。」

    無嗔道:「我最佩服你是什麼?你自己知不知道?」

    小辛道:「就算知道也想聽聽。」

    無嗔道:「你對付女人真有一手。聽說許多美女美得人人會流口水的都迷上你,像花解語綠野閻曉雅等,但又聽說你見到她們好像見到鬼一樣趕快跑掉,我有沒有冤枉你呢?」

    小辛道:「只有我跑掉是真的。」

    無嗔道:「你怕什麼?莫非你身體有問題,所以不敢接近她們?」

    小辛道:「我很正常,跟所有男人一樣,你別胡猜亂想行不行?」

    無嗔道:「唉,我平生見過女人不算少,但至今因還未見過一個比得上山海夫人。她很高傲孤獨,她放走余凡之後跟你躲在馬車裡談了好一會兒,真是破天荒的奇聞怪事。所以我說你對女人真有一手。」

    小辛道:「她的確很美麗很高貴很動人,無怪你至今對她念念不忘。」

    無嗔的表情顯出已陷入回憶中,柔聲道:「天下只有我見過她的裸體,只有我接觸過她滑嫩溫暖的肉體,她的笑顏好像春花盛放好像繽紛彩虹,總之這世界上除她之外,別的女人我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小辛提醒他道:「你見她之時才不過是十歲的小沙彌。隔了三十年那麼久的事,你現在何必還

    要記住呢?」

    無嗔道:「我能夠忘記就好了,唉,還是回過頭來再談談你的鬼吧!」

    小辛道:「本來我看中吳哥,就是飛天鷂子吳不忍,但後來卻看中你,現在吳哥和郝問兩人都幫我去查訪一些事情,他們不久都會來此碰頭。」

    無嗔道:「難道那些『鬼』竟是有人在幕後操縱的?」

    小辛道:「對,正如血劍會十三當家殺手荼毒天下,卻也有一根線在後面操縱。」

    無嗔道:「別提血劍會這事,你知道我一定不會透露任何消息給你的。」

    小辛道:「不必,我有我的辦法,現在你只要集中精神想『鬼』,看用什麼方法可以保存性命以及消滅他們。」

    無嗔咕咕道:「你最少也得講些資料來聽聽。例如是男鬼還是女鬼?數目有多少?出現時有何前兆跡象?他們最怕什麼等等,你一點都不說,莫非等著看我出醜?」

    小辛道:「我擔保你出不了丑。」

    無嗔不覺鬆一口氣,道:「真的?唉,我應該知道你早有制鬼之法才對。為何我竟沒有想到而白白憂慮擔心呢?」

    小辛道:「其實我意思說你殺不了鬼,鬼就殺了你,所以無丑可出。」

    無嗔摸摸禿頭,道:「天啊,敢情講了半天你還是沒有必勝之道。」

    小辛瞪大眼睛瞧他,好像看見很奇怪的東西或景象。

    無嗔摸住光禿腦袋,訝道:「喂,你怎麼啦?從來沒有男人這樣子瞧我的,你沒事吧?」

    小辛道:「我好得很,只怕你腦子有點糊塗不清。」

    無嗔道:「別人這樣說我,少不得要掉幾顆門牙或者斷一兩根肋骨等等。但你的話想來必有很深奧道理。」

    小辛笑一下,道:「我只說事實,如果我有必勝之道,何必找第一流殺人專家幫忙?我自己跑去

    不就行了?」

    無嗔深深歎口氣,忍不住用力拍一下禿腦袋,道:「講了半天又統回原地,我仍然不有哪種鬼?男的還是女的?有幾個?他們最怕什麼,我簡直一點點資料都沒有。」

    小辛笑道:「別惱,我只不過想由你先提出治鬼辦法。如果我先講,你不免受影響或者乾脆不說出你的意見。」

    無嗔道:「如果我不脫離佛門,三十年來必定學到很多東西,說不定能夠治鬼。但三十年來我只練刀,所以只有用刀對付那些鬼了。只是如果鬼魂真屬虛無飄渺之物,咱們的刀亦不管用,刀能砍傷砍死虛無之物麼?」

    小辛道:「這一點很重要。你我都只靠武功。你還有刀,而我連刀都沒有。但如果鬼魂虛無飄渺,他傷得我們麼?」

    無嗔道:「問題一個個來,首先是何故你沒有刀?橫行刀不算刀?」

    小辛道:「此刀我托人捎去還給一個朋友,所以等一會就沒有刀了。」

    無嗔道:「等殺鬼之事告一段落不行麼?」

    小辛道:「時機很重要,既然此刀已經亮相許多人已經得知,就非得搶時間不可。」

    無嗔道:「那人是連四麼?你替朋友設想得很周到。」

    小辛道:「此刀對他另有重大意義。而另一方面嚴星雨大多疑太小心。他不相信此刀真是橫行刀,因為此刀除了很鋒快外沒有異處,刀身上的字誰都能照樣刻上去。」

    無嗔訝道:「你的話使我迷迷糊糊,既然他還疑此刀不是天絕刀,何以你又說刀已亮相像便有問題?難道此刀從前是假,現在卻變成真的?」

    小辛道:「刀在我手,又削斷余凡一隻拇指,當然就成真刀。他一旦肯定此事,就會去找連四。」

    無嗔的確被他弄得迷糊糊。問道:「那麼此刀究竟是真橫行刀?還是假天橫行刀?」

    小辛道:「從頭到尾都是真的,但在他手中之時他不相信而已。」

    無嗔道:「這個話題還是不要繼續的好。」

    他很可能真的不想知道內情,以免將來連四有事,小辛會懷疑他洩密。

    他又道:「鬼當然是摸不到,好像一團煙霧有形無質,難道不是?」

    小辛道:「如果只是一團煙霧,你我只須運功護體,閉住呼吸挨到天亮雞叫就不叫了,對不對?」

    無嗔道:「對,這倒是一個好法子。」

    小辛道:「不對,我親眼見過鬼,交過手,亦親手把他劈散,可見得當鬼魂來到咱們世界中,當他能夠傷害任何人之時,必有一段時間有形有質。」

    無嗔大喜道:「如果有形有質就好辦啦。我聽怕看得見摸不到的東西。」

    不過小辛似乎並不樂觀,慢吞吞道:「那不過是我猜想之一,另一個想法正是有形無質,世人所傳說的鬼都是有形無質,我們碰到的難道就會例外?」

    幾句話可就把無嗔上人說得啞口無言而又迷糊,對於這件事簡直不知如何判斷才好。

    小辛道:「不用太擔心,你人刀合一無上刀術含攝極強大精神力量,唯一要注意『時間』對你不利,你一定要一出手之後就遠飄千里,趕快躲開越遠越好。」

    此言已指出他們之間那一戰,小辛何以能佔上風之故。

    無嗔深思一下才道:「逃走恐怕不是辦法,鬼魂一定比我跑得快,就算運飄千里,但鬼魂已經在那邊恭候大駕,豈不糟糕?」

    小辛道:「一定要走,越遠越好,你莫忘記鬼魂後面有一條操縱之線,那人如果不知你去向,便不能施展威力。」

    現在無嗔完全服氣了,亦想通一切知道該如何應變,頓時大見輕鬆,說道:「我真想喝一杯,預祝咱們打鬼成功。但又怕你誤會我借酒壯膽。」

    小辛替他斟滿一杯,道:「借酒消愁也好,借酒壯膽也好。總之咱們要對付的是鬼而不是人,武林中恐怕很少人有此機會,也很少人有此信心膽量,這是值得連乾三杯的事。」

    無嗔當真連乾三杯,態度更見輕鬆。耳目好像亦更為靈敏,低聲道:「我背後有一個人鬼鬼崇崇走近,你出手還是我出手?」

    小辛眼睛動都不動便道:「我希望那人正是我們等候的,所以你別忙著出手。」那人果然是自己人,是喜歡多管閒事「狗拿耗子」郝問。

    他坐下之後連喝五杯酒,似乎才稍稍消解一點酒癮。然而他沉重面色又告訴人家,他才真是借酒消「愁」。可是他有什麼愁呢?

    小辛道:「郝問你有話儘管說,沒關係,我們都是經過風浪的人,大和尚經歷風浪更多,絕對不會含糊。」

    郝問歎氣道:「小辛哥你可能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小辛聽見自己心「砰」一聲大跳一下,但表面上依然若無其事,面孔藏在迷霧中,緩緩道:「你已查到她們三個人的消息?」

    郝問道:「她們都到安居鎮去了。」

    小辛發出笑聲,道:「你莫非忘記她們不是普通女孩子?我看她們想遇到危險也不容易,誰敢得罪三隻雌老虎呢?」

    無嗔不覺哈哈一笑,但郝問瞪眼睛不高興道:「一點都不好笑,根本她們三個之中有兩人在合肥就差點沒命,我在此有不少朋友,所以查得詳詳細細,我看她們必將遭遇極大危險,你們覺得這種事很可笑?」

    無嗔笑容登時凝結而有點尷尬。

    小辛道:「別不高興,你也知道我們無論碰上任何大事,外表上仍然嘻嘻哈哈,尤其是無嗔大和尚,他若不嘻哈開玩笑,他一身正宗少林秘傳神功就施展不出的。」

    郝問這才順了氣,道:「你們得趕快行動,遲了只怕……」

    小辛卻很鎮定而且很快就問清楚三女在合肥的遭遇。他當然知道中年小鬍子商人就是小鄭所扮。如果有任何情況居然連徐小茜的智慧,小鄭的經驗都不能解決,當然非常非常嚴重。

    所以郝問的焦慮並非無因,小辛輕輕歎口氣,因為他腦中想起「鬼」。除了鬼之外,小鄭和三女加起來的力量,絕對不怕任何敵人。

    無嗔道:「歎氣也不管用,不濟事,說出來聽聽吧,或者我們可以給你一點意見。」

    小辛道:「說來說去又回到『鬼』的身上,叫我如何能不歎氣?」

    無嗔連忙搖手道:「如果牽扯上『鬼』,你自個兒傷腦筋就行,我連一絲一毫意見都沒有。」

    郝問又瞪大眼睛,對於無嗔此人,郝問從心底瞧不起(因為後半截與小辛精彩拚鬥過程外間無人得知),冷冷道:「鬼有什麼可怕?沒有膽子就少開口打岔。」

    無哄笑嘻嘻不動聲色,因為他忽然發覺小辛不但不阻止郝問,甚至還有點鼓勵態度,小辛傢伙腦筋比他人靈光得多,很少人能猜得到他轉什麼念頭,所以既然他有意讓情況如此發展下去,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事實上無嗔腦筋這靈光也算得是極罕有的了。

    小辛說道:「郝問,你沒聽過鬼的故事?」

    郝問道:「有,十多年來此地秘密流傳魔鬼招兵的故事。當然魔鬼招到一名兵了,陽間就少一個活人。但傳說不可當真,你也聽到這故事?」

    小辛聲音放低道:「無嗔,如果我們失敗,我希望能找到你,最好在安居鎮梁員外的隱賢閣。如

    是你已是梁家的客人那就更妙了。」

    無嗔只點點頭,郝問無不覺驚訝觀視。

    小辛又用很小聲音道:「安居鎮正南方七里左右有個小村落,有個祠堂雖是破舊,卻可暫時容身,誰也想不到有人會逃到那邊,因為一路都崎嶇荒蕪滿地荊棘。」

    郝問訝道:「你究竟說給誰聽?」

    小辛道:「對面角落兩個傢伙剛進來不久,很邪氣很有問題,無嗔你前赴安居鎮之前最好能設法讓人家曉得。當然你的速度絕比不上飛烏例如信鴿。」

    小辛微笑望住郝問,道:「我們喝幾杯等吳哥回來。不過這個和尚我越看越不順眼,你把他打出大門。」

    郝問一怔,旋即會意,先乾一杯酒,然後一巴掌拍在桌上,聲音吸引了所有客人目光。

    他們做作得像一回事,郝問一副仗勢欺人樣子,而無嗔卻是忌憚小辛而不敢還手,輕而易舉閃過郝問快如風雨六七拳。

    無嗔跳退七八步,笑嘻嘻道:「算我沒資格跟小辛交朋友,你不必生氣,我走就是。」

    郝問罵道:「你當然不配……」罵聲中一衝上前拳打腳踢。

    他身手可真不弱,拳風呼呼腳出無影,但無嗔無費吹灰之力都一一避過,哈哈大笑聲中出門而去。

    小辛叫住郝問,灌他喝酒,而郝問面對小辛時卻顯得很恭敬樣子。他們都看見對角兩人有一個也隨無嗔出去,現在只有一個監視他們。

    郝問放低聲音憂慮地問:「你們真要找魔鬼麻煩?魔鬼跟暗算三位姑娘的人有關麼?」

    小辛道:「根本就是同一夥人。啊,吳哥終於回來了。」

    欣瘦瀟灑的吳不忍一直走近在小辛對面坐下,先吃一大碗而又喝了半斤酒。他吃喝過程中誰都不開口講話。

    稍後吳哥放下筷子,抬頭道:「幸不辱命,信物在我裹中,是一塊玉塊。要不要馬上拿出來?」

    小辛欣然道:「不必,信物交給南京宋媽媽,有五千兩銀子可拿。」

    他把橫行刀放在桌上,又道:「此刀請交給連四。請轉靠他,一刀在手快意恩仇。吳哥,如果我們回到南京,我們大醉一場,我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供下酒。」

    郝問訝道:「吳哥,你自己的事呢?期限快到了,時間不多,怎能跑到南京耽著?」

    吳哥微笑一下,道:「惡仙人韓自然已解開一半死結,咱們又有充裕時間了。」

    郝問喃喃道:「謝天謝地,但你怎能找到惡仙人韓自然呢?聽說他在湘江那邊……」

    吳哥道:「是小辛,你永遠不知道他本事多大?」

    小辛道:「我也是湊巧而已。九幽使者金陽許多消息都很寶貴可靠,要不是碰上他,我一定往湘江白走一趟,但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吳哥這一身輕功可以山數十太高崖上,有如鷂子般滑翔老遠,誰也進不了『囚仙莊』。韓自然有沒有希望你幫忙什麼事?例如關於李碧天?」

    吳哥道:「有。他希望我們能解救李碧天,他說一條線掛兩雙蚱蜢,本來誰也跑不了。

    可是現在這一邊已經可以逃離開甚至算一算舊帳,但『海枯石爛』李碧天仍然不行,而韓自然卻一點力都用不上。」

    吳哥道:「李碧天一定在安居鎮,對麼?」

    吳哥道:「正是。韓自然的暗號是『自從一見桃花後』。李碧天的是「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樣,絕不會認錯人。」

    小辛道:「為何會有人假冒?但這還不要緊,我兩個問題他有回答麼?」

    吳哥道:「有,他說都對。但反問世上有人能突破這等極限麼?」

    小辛面上迷霧遮住笑容,輕輕道:「現在由我擔心吧。」

    吳哥忽然起身,帶著郝問大步出去更不回頭亦不道別。

    他們談的「極限」指的什麼?小辛辦得到麼?如果辦得到真能突破某種極限,是不是等如擊敗了「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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