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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覬美色連施毒計 文 / 司馬翎

    樓下傳來一下磬聲,清脆動聽。沈雁飛聳聳肩,想道:「難道這座宅園裡住著不少老道?這晚了還未睡?」眼光一落在紫木几上的冊子面頁,看清楚那六個硃筆字竟是「天下武術總匯」等字樣,不覺大吃一驚,凝眸尋思。

    只見那老道緩緩起來,把兩旁的蠟燭捻熄,便掀簾出來,一直走下樓去。

    沈雁飛一閃身進了房中,心想道:「這老道乃是青城靈隱真人無疑,以他的造詣尚且日夕對著這本《天下武術總匯》,此書的內容可以想見。

    今晚說什麼也得先取了此書再說。」

    想到這裡,伸手便取那部書,忽覺書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扣住,稍一用力,卡登微響一聲,黑暗中哧哧連聲,四面八方都有暗器襲來。

    沈雁飛大吃一驚,敢情其中有機關埋伏,從風聲上已辨出那些暗器體積細小,似是針釘之類的暗器,這等暗器正因體積細小,是以通常都喂有毒。

    當下聽風辨位,趕忙一蹲,就在他一蹲之時,腳下一虛,敢情方圓尋丈的樓板直陷下去,他卻因為是個墜勢,雙足無法借力,空自具有滿身上乘武功,卻仍然被這種最普通的機關所困。

    下墜約莫一丈之時他已能夠發力,猛然一蹬那塊樓板,身軀直拔起來。但聽頭上風聲颯然,一宗暗器直襲而來,趕快一揮掌,以極強的掌力將暗器打發,但這麼一來,便無法提氣.上升,仍然飄飄下墜。

    那塊樓板砸在下面發出斷裂暴響,聽出來大概有兩丈半之深,而且還是石地,加起已掉落的一丈距離,這地穴便共有三丈多深,這麼高他絕無法躍將上來,等到腳一沾地,果然全是嶙峋凹凸的石地。

    上面轟隆一聲,原來已把那塊空隙封住,沈雁飛尚未慌急,暗忖道:「我可以用壁虎功沿壁游上去,若果壁間凹凸不平,那就更容易了,好雜毛竟然暗藏機關,我上去不用一把火燒平這座宅園才怪哩!」

    他怒沖沖地探囊取出千里火,啪地打亮,四下一看,不覺倒抽一口冷氣,原來這個地穴底下甚是寬廣,往上卻逐漸收窄,故此四壁都向中心傾斜,須知壁虎游牆之功,全仗一口真氣,直上可達兩丈,橫移最多丈半。

    這地洞深達三丈半,本來就難以游到上面,何況又是向內傾斜,更是無法游上,再一看四壁上平平滑滑,毫無足以借力之處,不由得心中發虛。

    眼光從四壁移到地上,只見所立之處,一地碎木,那張紫木幾也散為四五塊。

    雜亂的木板中只見其間許多一段段又黃又黑的東西在蠕動,細看一眼敢情乃是許多蛇。

    這一驚非同小可,分明這地洞乃是蛇窟,剛才定是那方圓尋丈的樓板把這當中的許多蛇都給砸死,但蛇性甚長,是以死後仍然蠕蠕而動。

    這時連忙四看,只見丈許外微光閃閃,嘶嘶之聲不絕於耳,竟不知共有多少條蛇。一陣腥膻之氣,使得他趕快閉住呼吸。

    樓上這時燭光復明,顧聰正和一個老道執手而笑。

    這老道面目尖削,正是顧聰早先在後巷說了幾句話的韓大哥,原來此人乃是本地人氏,但少年時便已浪跡關外,一向功夫不俗,更工於計謀,於是在關外也混出一點名氣,人稱赤練蛇韓京。顧聰昔年出關,湊巧和他搭上,也不知一起做過多少壞事,其後赤練蛇韓京因見樹敵不少,手頭也大有積蓄,便在三年前回到閬中。

    以他這種老江湖,回到閬中一下子就成為本地極有勢力面子的大哥頭,故此派個把人混在客店中冒充夥計絕無問題,吳小琴因此被迷昏睡。

    顧聰一進閬中便恰好碰見韓京,心中立刻高興起來。那赤練蛇韓京明知顧聰一身武功,又是為非作歹之徒,決不至於淪落到趕車為生。況且最近又得知顧聰背叛師門之事,便使個眼色,不曾上前勾搭,顧聰落店後尋著他,兩人飲了幾盅,顧聰便向他求救,並且說出自己極愛吳小琴之事。

    赤練蛇韓京未曾表示些什麼,顧聰已雙手奉上一個小囊,內中藏著勻圓滑淨的珠子五顆,價值不下千金。赤練蛇韓京這才打個哈哈,道:「咱們老兄弟哪須這個。」

    顧聰忙道:「小意思,小意思,韓大哥務必哂納。」

    赤練蛇韓京開始大動腦筋,終被他想出一個連環詭計,假如第一計不成,則直到漢水上游時再施第二計。

    現在第一計已經成功,顧聰軒眉長笑,但因樓板封得嚴密,底下的沈雁飛一點也不知道。

    赤練蛇韓京把封著地洞的樓板掀起一道縫兒,大聲道:「下面可是城外鐵琵琶駱星?家師靈隱真人早知你一路追綴到此,預料你今晚會來,故此設下圈套,他老人家已覓地潛修去了。久聞鐵琶琵得有異人真傳,弦聲一響,能使四山鳥獸絕跡,蛇蟲匿伏,這下面的蛇群就煩你收拾,小道完成師命,就此離開此地。」

    沈雁飛一聽真是無巧不成書,原來還有一檔別的事落在自己頭上,真是倒霉不過,卻又不能辯解,只好默然無語。

    赤練蛇韓京把樓板放好,抬頭笑道:「這一來即使那廝能夠插翼飛出來,也將想不到是你所為,哈,哈……」

    顧聰滿面欣然,道:「全仗韓大哥玉成,將來那妞兒若順從了小弟,必定再重謝大哥,還有這個沈雁飛,等他餓死之後,大哥可以派人和七星莊取得聯絡,光是屍首也可賣個上萬銀子。」

    兩人撫拿大笑,顧聰道聲失陪,便疾躍出園,直返閬中。

    一路上他浮著洋洋自得的笑容,腦海中已幻想吳小琴宛轉嬌啼於床上的光景。不過今晚她決不會呻吟半聲,因為他不打算把她救醒,要等事後才將她弄醒。這是因為連日來他觀察到吳小琴涉水登山,如履平地,而且僕僕千里,仍無倦容,足證她也是身懷武功,但卻無法測出她功力深淺,從沈雁飛口中,也聽不到一言半語有關她來歷的話。為了慎重起見,必須趁她知覺未復時把她姦污了,事後生米已成熟飯,便不須害怕,即使他武功深不可測,自己無能為應付,也可以用沈雁飛性命作為要挾。

    且說沈雁飛這時心中十分著忙,上面再沒有聲息,分明人家已經離開,這一來豈不是要葬身蛇腹。

    他已熄掉火折,以免蛇群循光襲至,且暗中但聞沙沙之聲,原來是蛇群四下遊走,帶動地上碎木破板所致,他極小心地警戒著,不時舉腳去踩,片刻間已踏死了十多條蛇。

    但這樣如何得了?縱使他能把整個地窟的蛇群弄死又怎樣呢?時間久了終須活活餓死。

    他歎口氣,自語道:「想不到我沈雁飛今夜命喪於此,連仇人也沒有,這算是什麼呢?」他這樣閉眼一死,可真是連個仇人也沒有,人家不是點明要困住城外一位老魔頭鐵畫琵駱星嗎?誰叫他自投羅網,為別人頂缸。

    他忽然興奮地想道:「或者那鐵琵琶駱星會瞧見而伸手救我吧?」其實哪有這回事。

    他打著火折,弄了幾塊木板,生起一堆小火,登時滿窟皆亮,蛇群被火光吸引得紛紛游過來,沈雁飛驀然大叫一聲,窟中迴響嗡嗡震耳。

    他滿面笑容地再弄塊被極,摔在火上,無意中發現那本冊子,翻開一看,裡面一片空白,當下也放在火堆中。

    只見他藉著光,不住伸手捉蛇,捉蛇之法,自古皆須拜師或是家傳,但沈展飛捉的並非活捉,而是伸出一隻食指,準確地敲在蛇頭上,其快如風,那些蛇雖厲害,但如何避得過這位高手的攻擊,只要被他指頭一敲,立刻首級盡碎而死。

    他專撿大條的敲,弄死一條,便隨手抓住尾巴摔在火堆旁邊,不到片刻工夫,己弄死了三四十條,蛇屍積成一大堆,許多還在蠕蠕而動,膽怯之人怕不見而昏倒。

    再弄了二十來條,便停止對蛇群的攻擊,撿了兩支紫本幾腳,豎往在地上,然後雙腳分踏其上,這一來便高了許多,紹群除非沿幾腳爬上來,決不能噬著他。

    他俯身撿起兩條死蛇,每條都有三尺來長,手法迅速地打個結,連在一起,然後又去檢,接在一端,轉眼之間,五十來條惡蛇已編成一條長達三丈以上的繩索。

    最後的一著便是把腳下的紫木幾腳捆在末端,這紫本幾腳比普通木料沉重許多倍,他仰頭哈哈一笑,滿自回聲中,已自功行右臂,內力傳到紫本腳上,倏然脫手扔上去。

    但見那根長約尺半的幾腳,帶起一串蛇索,直線急射上去。

    篤地一響,那根紫木幾腳已經深深插入樓板之中。

    一條人影幾乎在同時飛上半空,就在兩丈四五之間稍為一頓,伸手一扯蛇索,借力又起,倏忽已到頂端。

    他一手抓住幾腳,已不虞會掉下地去,但仍不放心,伸出食中兩指,倏然一插,深陷板中,然手換手插入兩尺外的樓板,一直移到早先能動的樓板外面,然後單單一托,居然把樓板托起一道縫隙。

    他審慎地側耳傾聽外面動靜,見沒有什麼異響,這才用力托起,雙腳先翻上來,膝頭一按樓板,整個身形便從洞中翻起來。

    重出生天,真是危險無比,若不是像他這麼靈活的腦筋和特強的功力,便非葬身在地窟中的蛇腹不可。

    他在宅國中巡查一遍,敢情整座宅子都沒人住,這正是赤練蛇韓京老謀深算之處,準備他萬一逃出來,而不致露出破綻以及被他遷怒而下毒手殺戮。

    這時他百分之百相信乃是青城派的靈隱真人為了避開城外老魔鐵瑟琶駱星的跟蹤,故此設下這圈套,當下不耽擱,離開此地。

    進得城中,更鼓正好敲過三更,這時他才知道,已在那蛇窟中困了一個更次之久。但心中卻極為慶幸自己能夠生還,忽然生出趕緊回去把經過告訴吳小琴的意念,便放腳飛馳。

    還有幾座屋便是所住客店,忽見黑影一閃,沈雁飛為了不欲在江湖上洩露蹤跡,便極迅疾地繞奔過去,先看看是什麼夜行人出沒,然後再決定對策。

    那夜行人閃閃縮縮,慢慢向客店躍過去,沈雁飛以上乘輕功,追到兩丈之內,那人仍無所覺。

    但見那人黑巾包臉,背背長劍,腳下絲毫不帶聲息,卻前進得甚慢,彷彿迫近什麼大敵似的。

    沈雁飛心中微動,想道:「莫非這人乃是衝著我沈雁飛來的?」

    暗中撿了一塊碎瓦,抖手擲出去,那塊碎瓦在空中走個拋物線的道路,啪地躍個粉碎,卻是在那人面前三丈左右的屋背後。

    那人瞧不見屋子那邊,聲音卻聽得一清二楚,嚇得一轉身,如飛而退。

    沈雁飛在屋簷下猛然翻出來,展開腳程追將上去。彼此相距不過丈半,但那人腳程之快,不在沈雁飛之下,兩人有如流星趕月,瞬息之間已踏過無數屋宇。

    前面忽然現出一片空地,這時沈雁飛越追越近,心中卻懊惱異常,想道:「這人不知是誰,居然能夠走出這遠還未能追上。」

    兩人躍下空地,沈雁飛冷哼一聲,身形倏然加速,瞬息間已追個首尾相連,驀地舉掌劈向那人背心。

    那夜行人被他的掌力撞得踉蹌前傾,倏然一轉身,一道青光從他胸前飛起來。

    沈雁飛為之大駭,趕忙一煞腳,硬生生釘在地上。那夜行人雖已轉身並且出劍但勢未煞,依然向後退了四五步,這才站定腳跟,沈雁飛忖道:「此人在這剎那間,轉身拔劍刺出一氣呵成,已是劍術名手的程度,我不能讓他有緩手餘地才容易得手。」邊想邊撲過去,袖中已摸出修羅扇,刷地直拍過去。

    那夜行人腳步未定,驟見敵人一扇攻至,忽然失聲叫出沈雁飛的名字。

    但叫聲中依然有一道青光映面飛起,守中寓攻,確是上乘劍法的招數。

    沈雁飛振腕一揮,修羅扇直拍在敵人劍上,微微一響,那人震退三步。

    「什麼人識得我沈雁飛?」

    「唉,是我,是顧聰啊!」

    「咦,原來是你,怪不得腳程這麼快,我還以為是誰想窺伺我們呢!」

    顧聰沒有做聲,用收劍人鞘的動作掩飾心中的震駭,因為他真不知沈雁飛如何能逃出來?而且還是在客店中出來(其實是沈雁飛擲出的瓦片作怪)。

    沈雁飛道:「你怎麼跑出來了?而且還鬼鬼祟祟地回去?」

    顧聰四面張望一下,低聲道:「我發現了本門中人,遠遠望著好像是靈隱真人,我……

    只見過他一次,就是當師祖臨危之時。」

    言中猶有驚懼之意,沈雁飛呵呵一笑道:「你別是疑心生暗鬼吧,靈隱真人已覓地潛修去了。」當下他把今晚遇險之事詳細告訴顧聰,顧聰其實早已知道,但還得裝出詫異非常的樣子。

    兩人回到客店裡,沈雁飛因剛才已發洩過心中之事,這時見吳小琴睡得正熟,便不喚醒她,自靠著她而睡。

    這兩人都不知道暗中己曾有過一場大劫,消彌於無形。那顧聰從外面回來時,忽然見到一個老道人,甚似育年見過一面的靈隱真人,須知那靈隱真人仙蹤靡定,真可能會在這裡出現,尤其是最近靈修老道長被害身死,靈隱真人若然知道,當然會回於城奔喪。這樣他出現在四川省境的閬中,何足為奇。於是他害怕得不敢回店,在黑暗中匿伏整個更次,這才試探著回去,快要回到店中,恰好沈雁飛及時趕回。

    翌日三人上路,吳小琴酣睡之後,顯得容光煥發,艷色照人。沈雁飛和她兩口子在車中打情罵俏,如入溫柔鄉中。趕車的顧聰心中如被毒蛇所噬,又妒又恨,痛苦不堪。

    走了兩天,這次因為是兩匹馬,故此走得快些,已過了廣元府,朝天關。蜀北棧道雖險,但這三人不比尋常,竟也不放在心上,反而到了險奇之處,還大聲指點讚歎奇景。

    過了守固關,晚上歇在寧強,沈雁飛和吳小琴踏月歸來,在房中親熱好一會兒。

    吳小琴忽然推開他,道:「這些日子來你為什麼不練那本書上的武功呢?你不是說此行營救父親,十分危險,可能碰見你師父?」

    沈雁飛聳聳肩道:「這本《修羅秘籍》早被師父練得出神入化,我練什麼呢?還不是白費工夫,你看,如今已是初夏,夜已漸短,剛剛一闔眼天便亮了,趁現在我們還活著,多親熱一刻便是一刻。」

    吳小琴愣了一下,輕輕歎口氣,後悔地微微搖頭,張開嘴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貝齒,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

    沈雁飛親她一下,低低道:「為什麼你不肯讓我……」下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那隻手大概溜得太不正經,吳小琴紅著臉啐他一口,推開他那隻手。

    她在他囊中摸出那本《修羅秘籍》,一直翻到修羅扇第八式,便停住了,問道:「這個人比這些架式有什麼用呀?」

    沈雁飛終是練武之人,那好比嗜酒之徒,一見了好酒,便饞涎欲滴。他一見了這些架式,登時全身都規矩了,凝神去看那些架式。前文說過這修羅扇第八式,乃是好些細微的動作變化,附加在修羅七扇之上,這一來便可將陰氣從扇上發出,厲害異常。若非高手,即使持劍刺來,碰上他那無形無聲的陰氣,就像刺在銅牆鐵壁之上,難越雷池半步。再練到和本身真元之氣相合時,更加用以傷人,但這一步功夫說來簡單,卻須童子之身方能練成。修羅扇秦直真也因童身早破,故此無法練成,卻硬以無上功力,將陰氣練得與本身真元合為一體,能夠發出傷敵,總夠得上稱為獨步天下的絕藝。

    沈雁飛以前曾經看過一遍,卻因太過匆忙,故此沒有記得完全,這時細看一遍,早已熟記心頭。他真想起身練一遍,但想到自己和祝可卿有合體之緣,便又興致索然,沒有動身。

    吳小琴道:「啊,這上面注著有許多妙用,你為什麼不趕快練呢?快練給我瞧瞧。」

    沈雁飛搖頭道:「今晚不談這個,我要把你親個夠,然後縱然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也死得瞑目。」

    吳小琴要他練這一招,原本含有深意,但聽他說得真摯,情深一往,不覺忘了這回事,緊緊摟著他,兩顆心沉迷在醉冽如酒的愛情中,其他的事誰還記得。

    翌日他們徑向漢中府進發,打算好在漢中府改為乘船,順漢水而東下,直放陝鄂交界的白河,然後捨舟登陸直奔古樹峽。

    晚上已到了漢中府,反正乘船可以睡覺,但連夜僱船,卻是由顧聰去雇,這船分做前後兩艙,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吳小琴因見可以和顧聰分隔開,大表滿意。

    船上水手共有三人,兩個十分健壯,一個面目尖尖削削,正是那赤練蛇韓京。

    沈雁飛也沒在意,便登舟吩咐解纜。

    忽然岸上有人叫道:「喂,船家,這船可是開往白河?」口音清脆動聽。

    顧聰一看敵情便是早先站在岸邊聽他和韓京大聲議價的一個女人。當時只因她身上乃是穿著粗布素淡衣裳,甚是寬大,又用青巾包頭,黑夜中便沒有注意。

    這時心中忖道;「分明你已知道乃是往白河的,還故意問什麼?」赤練蛇韓京道:「是的,可是已有客人包了……」說到這裡.忽然中斷。原來那個女人把青巾解開,月色朦朧中,尚可瞧見是個美貌姑娘。

    她道:「對不起,請你方便一下,這裡晚上都沒有船開。」聲音嬌嬌滴滴,甚是動人。

    赤練蛇韓京道:「唉,出門半步難,小的可知道這苦頭,但小的有心無力,姑娘你多擔待吧!」

    他本是準備拍跳板,,但彎下腰後,卻沒有真個動手。那位姑娘輕輕吁口氣,便沒有再說話。赤練蛇韓京暗中招招手,那位姑娘眼睛真利,竟然瞧見了,口中低低哼了一聲。韓京用手指指前艙,那位姑娘躊躇一下,便踏著跳板走上船來。

    快要上船時,赤練蛇韓京把她看得更為清楚,心中大動,便伸手去攙她。可是那位姑娘一縮手,香風拂鼻,她已上了船。

    她輕輕道謝一聲,便走到前艙去。沈雁飛恰好出艙,月色下一瞧見這位美麗姑娘,不禁一愣。

    但他已知她上船用意,便笑道:「好吧,大家都是出門人,你又是單身女客,不過你得在後艙。」

    她連長稱謝,道:「先生真是仁厚君子,我不必住艙也可以對付。」沈雁飛一生一世未曾被人稱讚過是君子。心下有點飄飄然之感,誠懇地道:「那怎麼可以,我帶你到後艙,順便關照顧兄一聲。」

    赤練蛇韓京已抽起跳板,他的人雖長得瘦瘦削削,但力氣卻不小。沈雁飛喚了顧聰出艙,告以有女客附搭之事。

    沈雁飛回到前面,吳小琴正在盼他回來,兩人一齊臥倒,吳小琴歎道:「怎的如今一刻也離你不得?」她一點也沒有注意女客要求附載之事。

    「唉,我也是這樣,你聽我說,假如我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麼辦呢?」

    吳小琴微笑一下,起身把油燈投暗,抬手掠掠鬚髮,動作甚是優美。

    沈雁飛又追問一聲,她伏在他胸前,非常有信心地道:「這等事絕不會發生,你別胡思亂想……不過……」

    她沉吟一會兒,沒有說下去,沈雁飛料想她也許是想勸他不要去,但回心一想之後,覺得不該勸,故此不說下去。於是也不追問,卻拾回起初的問題,道:「假如那樣子的話,你怎麼辦呢?」

    「我會到冥府去陪你。」她堅定地道:「但要在為你報仇之後……」沈雁飛心中滿意異常,歇了一會兒,才笑道:「那我可以安心地死了,不過你可以放棄報價之念,那些人都是當今武林一等一的高手,我自個兒在冥府裡太寂寞了,別要讓我等得太久。」

    兩人煞有辦事地討論死後的問題,後來都相視而笑。吳小琴道:「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有些慌亂,大概是心血來潮。」

    沈雁飛呵慰道:「你慌什麼呢,在我身邊什麼也不必害怕,來,讓我聽聽你的心跳。」

    他一定是聽得太匆忙了,故此老是聽錯地方,鬧起一片笑聲謔聲喘氣聲。

    一板之隔的後艙,顧聰坐在艙門邊,聽到前艙傳來隱隱的笑語聲,顯得非常煩躁地用手指去敲艙板。篤地微響,那塊艙板居然穿個洞。

    那位姑娘的眼睛在黑暗中倏然明亮地閃一下,只見顧聰又敲一個洞。她看得出他的煩躁不耐,更知道是因為隔壁兩人笑語之聲而致,故此不敢說話。船行未及半個時辰,那塊艙板已被他弄個粉碎,而他自己仍然沒有發覺。

    她實在忍不住,使搭訕道:「乘搭江船比走路舒服得多了。」

    顧聰嗯了一聲,漫然應道:「是麼?」

    她看著他那兩道斜飛的劍眉,不時輕輕跳動,一種滿腔苦惱而又發作不出的樣子,不覺有點憐憫他,輕輕自語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皆不關風與月……」

    笑語之聲頓歇,他起來點燈,在燈光下忽然發現那姑娘竟是長得這麼美麗,不覺有點愣。

    她道:「船上的水手一定功夫很好。」

    顧聰大吃一驚,眼中忽然閃出凶光,卻聽她又追:「先生不知道麼?到四更左右,船便駛到此江最危險的白石灘。那兒水流湍急,暗礁無數,據說在白天也得小心異常,船家在過灘後總要燒香拜謝神思。這船既敢在晚上啟旋,那些水手的功夫自然是好的。」

    顧聰才放下心,微笑道:「這個自然。」

    以覺察得出這位姑娘並非擅於口才之輩,而且端正溫文,也非低三下四的女人,因此他想不出她如何變得饒舌地和自己說話。

    那位姑娘見他顏色好轉,料想他心中已不像早先那樣激動,便微笑道:「我要休息啦!」說著移過包袱權作枕頭。

    顧聰看她除了一個包袱之外,另外還有青布裹著一樣長形的東西,一望便知是把長劍,不覺詫異地細看她一眼,漫然應了一聲,心中想道:「這妞兒氣派舉止都不俗,又是帶著把長劍,恐怕身手也不俗。」

    於是走出船艙,只見赤練蛇韓京坐在靠船尾的航邊,便走過去悄悄道:「韓大哥你得小心點,這朵花有刺哪!」

    赤練蛇韓京用手勢阻止他再說話,衝著他陰陰一笑,算是答覆。

    月色迷濛,江水反映起無數銀色冷光,兩邊岸上都是一片黑暗,江邊卻偶然還可以瞧見數點黃色的漁火。

    除了招櫓之聲和江水拍擊在船底之聲,四下一片靜寂。

    這船沿江順而下,加上兩名壯漢搖櫓,行得非常迅速。

    快到四更之時,江流激湍之聲已隱約可聞,船也有點簸動。

    沈雁飛睜開眼睛,瞧見吳小琴也張開黑漆漆的眼睛,凝視著船頂,便悄悄笑道:「你還沒有睡著?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她翻個身,蜷伏在他懷中,呢聲道:「快到四更了,啊,這船顛簸得很,我有點頭暈,你還好麼?」

    「你不提起我沒事,現在似乎覺得有點暈,我生平怕水,從不敢到河中游水。」

    她親他一下,悄悄道:「你對我真規矩,你可是真心和我好?」

    「真是多此一問。」沈雁飛忘掉頭暈,狠狠吻她。

    船顛簸得越劇烈,濤聲雷鳴,在黑夜中宛如有千軍萬馬殺到。

    沈雁飛皺眉道:「奇怪,這兒險惡得很,為什麼還肯夜間開船?」說著爬起身來,走出蹌去觀看。

    他由明處驟然瞧向黑暗,一時未收攏眼神,猛覺船身搖擺跳蕩,急湍驚濤之聲,從四方八面襲至。

    轟隆大響一聲,整條船撞向江心一塊高出水面的白色大石上。

    登時木板濺飛得滿天俱是,沈雁飛在船撞石之時,剛剛一側身,因此整個人斜飛起半空。這時他頭腦暈陶陶的,竟然施展不開手腳。耳中卻聽有人慘叫一聲,跟著一條黑影箭似地飛起來,一手扯著他的衣領。

    他看不清這人是誰,鼻端微聞暗香,撲通一聲,兩人一齊跌落翻騰奔湍的江水中。

    沈雁飛身軀一沾水,腦中轟地一響,「琴妹妹呢?琴妹妹……」只想了一下,整個人已沉下水底。

    他感覺到身軀碰在大小石頭上,但江水之急有如萬馬奔騰,因此他沒有稍稍停留,一直在江底的石頭上翻翻滾滾地順流而下。

    他已吸了一鼻子水,窒息得難過無比。

    昏昏迷途中尚覺出衣領上那隻手沒有鬆開,不久他便失去知覺。

    整條船撞成粉碎,滿江破板剎那間江水完全捲走,江聲依舊,流水如常,一幕悲劇在頃刻之間便消逝於無影無蹤。

    朝陽帶著生氣,重臨人間,萬物都開始活動。

    沈雁飛呻吟一聲,微微睜開睡眼,但他只見到一片綠色,泥土的氣息直撲入鼻。

    他覺得肚子很不舒服,而且背還有什麼力量在壓他,壓得他的肚皮幾乎貼在脊上。

    「我是在什麼地方少他在自問,但剎那間他已明白自己並未死掉,於是他也記起黑夜中的慘劇。

    「琴妹妹……」他大叫一聲,猛的跳起來。

    原來他是俯伏地上,肚腹間一塊尺許大的石頭擱著,而背後又有人在壓他。須知沈雁飛功力深厚,雖是昏迷之後,但力氣仍然大得出奇。

    背上那人啊了一聲,卻是個女人的嗓音。

    他一跳起來,已經看見自己處身在靠江邊一塊草地上。朝陽照射在江水上,波光映眼,近水處還有幾株垂楊,在晨風中輕輕飄拂。

    沈雁飛失聲大叫道:「琴妹妹……」這一叫氣足神充,江面也被他的聲音震得漪紋鱗鱗。

    「這裡已是紫陽地面,離出事的地方已百餘里路。」聲音非常嬌軟。他猛然一轉身,但覺眼前一亮,一張美麗嬌艷的面龐就在他面前。「我已經留心看過,連破碎的船板也看不見一塊。」

    沈雁飛霎時心中空空洞洞,徐徐回轉身軀,凝望著朝陽照射下的江水。

    在這一剎那間,時間好像和空氣凝結住,周圍只有一片混沈,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悲悼,世上的一切都不和他發生關係。

    「琴妹妹……琴妹妹……你在什麼地方?」他喃喃自語,事實上他心中並非詢問她的下落。因為他忽然在滾滾綠波間,瞧見了吳小琴俏麗的面影。

    「完了……一切都完……是我連累了你,因為我早注定此生孤獨,所以凡是對我好的人,都將要遭受同樣的命運……」

    而行淚珠相繼灑下衣襟,籟籟有聲。可是他自己卻不知道,兀目凝眺茫茫東去的江水。

    生離的苦味本已難以忍受,死別的沉哀,更何能吞聲飲應,驀地裡他抬頭對著蒼穹長天,痛嚎一聲。

    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想他一向何等堅忍狠韌,雖在死神之前,仍可不眨眼睛,但這時卻失聲而號,這種千古沉哀,也就難以形容。正是「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

    後面那位美麗的女郎驚得呆了,她真想不到親眼看見一個大男人掉眼淚還失聲長號。霎時間但黨四下籠罩著愁雲慘霧,自家也禁不住鼻子一酸,舉袖拭面。

    碧空如洗,沒有一絲雲影,朝日已逐漸升高,發出強烈眩目的光線。

    大地在日光之下,一切都如常不變,遠山雲樹,大江流水,組成美麗的大自然。可是世間人事卻瞬息萬變,人生的確太過短促無常。

    投在草地上的人影只剩下他自己一個,更平添一個孤獨寂寞的淒楚。影子越縮越短,不覺已是日正當中。

    他猛可發腳沿江狂奔,直向下游奔去。

    滔滔江水,比他慢上十倍。

    他要直追下去,迄至尋回她為止。

    他的腳程何等迅捷,黃昏時已沿著曲折的河岸跑了六七百里。渾身汗出如油,心臟跳動得劇烈異常。

    但最致命的打擊還是在於找不到吳小琴,縱然是她的屍體。

    岸邊沙地印上一列長長的足跡,但在到達前面泥地已中斷了。

    黃昏時候的江風較強,把細沙吹的颼颼飛起,許多落在沈雁飛頭髮上和身上,許多鑽入地脖子裡。

    他已昏倒沙上,一住風吹沙刮。

    一條人影冉冉走來,沙地上只留下經淺的足印。江風把她的頭巾不時掀起,故此露出頭巾下姣美的面龐。

    她微微一顰秀眉,然後歎息一聲,憫然悄語道:「恨海難填,情天莫補。體又何必多情乃爾?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唉,若不是已有所得,如何會有所失。」

    沈雁飛的側面依稀可睹,甚是蒼白。原來他乃因先溺於水,後又一路狂奔,困勞過度,再加上絕望後急痛攻心,遂爾暈倒。

    那位女郎拿出一個小瓶,倒了一些粉紅色的藥末在掌心中,登時一陣桃花香味,隱隱瀰漫在四周。

    她把手掌湊到他的鼻端,輕輕一吹,那些粉紅的藥未,都飛入他鼻中。

    他打個噴嚏,等了一會兒,緩緩睜開眼睛,然後又慢慢坐起身來。此時天已薄暮,除了西邊的天際猶有夕陽餘暉,映出一片霞彩之外,其餘三面已呈暗黑之色。江水幽咽而流,歸巢暮鳥,成群結隊地撲翅飛過。

    他覺得寂寞異常,淒然想道:「琴妹妹若果還在我身邊,地獄也會變成天堂。唉,我願意用一切來換回她的生命,可是我命裡注定孤獨,天意如此……嘿,去他娘的,這是什麼天意?」

    他憤怒地站起來,隨即又茫然四顧,不知走向哪一方?奔到一個山崗上,四面眺望,忽見南面一座城池,燈火隱隱。

    原來他狂奔了半天,已到了鄂境的白河,正是他們僱船所欲到達的目的地。

    前塵往事,恍如一夢。當地踏入城中,街上人語喧聲,都彷彿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他覺得十分疲倦,心煩欲裂,順腳走向大街找尋客店。

    忽然吆喝清道之聲,遠處一頂大轎由一簇人擁來,幾個差役在前面開道,所有人等俱都肅靜迴避,只有沈雁飛茫然直走。

    這時即使皇帝老子來到,他也不放在心上,何況一個小小地方官?一個差役趕上來,見他衣衫凌亂皺破,頭髮蓬鬆,一副怪樣子,極為礙眼,便大喝一聲,一手推他,一手揮鞭便抽。

    沈雁飛這時正是肝火最旺之時,哪裡忍耐得住,就在那差役喝聲之中,一腳踢去,其快如風。那差役雙手還做出推人揮鞭的動作,但整個人已飛出丈許,叭噠一聲摔在大街上中心,腳骨已折為兩段,痛得慘嗥一聲,爬不起身。

    另外幾個差役一看這個情形,齊齊愣住。沈雁飛著也不看,順腳前走。其實他心中真沒有理會這樁事。那幾個差役呆得一呆,便立刻怒喝連聲,疾撲過來。沈雁飛拳腳齊飛,都打倒在地上。

    他的出手何等沉重,在煩心之際,便沒有分寸,直把其中兩個打得七竅流血,當場斃命。有一個差役僥倖遲了一步,這時引吭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對面那頂大轎立刻停住,轉眼間四個公人各持利刀鐵尺,洶洶衝來。

    沈雁飛打出興頭,獰笑一聲,修然探袖摸出修羅扇,刷地打開。燈影中驀然飛出一團紅光,耀人眼目。

    四名公人剛剛撲近一丈之內,沈雁飛大喝一聲,直有石破天驚之勢。那四名公人嚇得身形一窘。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一道紅光,疾旋一圈,四名公人連慘叫之聲也未出口,便個個撒手拋掉兵刃,全部裁地了帳。

    他的眼睛都變得紅了,倏然向三丈外的屋簷下衝去,哪裡反集著許多百姓,原是迴避知縣經過的。

    這時但見一道紅光,滾滾飛射而來,嚇得驚呼尖叫。

    沈雁飛忽然驚醒,才知道自己已經做下些什麼事。當下身形不停,突然一掠二丈五六,逕從眾人頭上飛過,直衝入一幢屋內,打後面飛躍而逝。

    這時在對面街上有一位青巾包頭的女郎,正忿忿按劍欲動。卻因沈雁飛到底沒有傷殘百姓,想來也是追之不及,便沒有現身越街追去。

    她非常氣惱地想道:「這廝原來是七星莊修羅扇秦宣真門下,我真悔不該從水裡把他救起來,後來見他發狂飛奔,又一直隨下來,結果糟蹋了寶貴無比的冰骨桃花才又救醒他。

    嘿,如今看他所為,怪不得古人說『丹之所藏者赤,烏之所藏者黑』,真是一點兒沒錯,秦宣真那一號大魔頭,還能教出好人?」

    氣忿歸氣忿,沈雁飛卻已逃走沒影。

    她慍惱的吁一口氣,轉身向南門走去,到了城門,只見弁勇荷戈,公人們已嚴厲盤查出入之人。

    她是女人,故此毫無阻礙地走出城外,現在她暫時拋開沈雁飛這回事,想到百餘里外的一座小村中,兩位老人家和一個年輕的男子忽然見到她翩然出現時,該會多麼驚喜,尤其是他,當她一想起那位青年,便忍不住會浮起愉快的笑容。

    夜色蒼茫,路上幾乎已沒有行人。

    她施展開腳程,有如一縷輕煙,飄飄飛逝。

    但她並非一口氣直奔故家,卻在附近兜個大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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