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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藏深閨玉女獻身 文 / 司馬翎

    沈雁飛立刻明白早先金蛟尺田俊的那句話的意思,原來是叫石山牧童趙仰高將自己擒住;做為人質以交換那件東西,他自個兒懷疑地搖搖頭,想起師父對自己那種冷漠的態度,恐怕不會顧惜自己而交出那樣東西。

    他計算一下師父練功的時間,大約再過半個時後便告完畢。雖則如今也可以立刻喚醒他,但他老人家曾經說過這數日之內,乃是極重要的一個階段。因此流雁飛心中知道秦玉嬌將不會驚動師父,於是目下的局面,便變成他必須獨力去支撐。此所以他從開始現身時起,老是用法子延宕時間之故。

    「這老兒功力之高,可從他剛才一舉手之間,把那六合陣法牽掣得轉動不靈之處窺見。」他極快地想道;「現在雖經我略施小計,使得簡二能夠再發動陣法,但敵人已經背靠背地站好,再也不會有什麼失問,甚且再耗下去,我方有一兩個受傷,則陣勢全破,那時候憑什麼攔阻人家?我非另外想個法子不可。」

    石山牧童趙仰高見他一搖三擺地走過來,但走了老大一會兒,仍然離原處不遠,跟著又發覺他眼珠連轉,不禁在肚子裡駕一聲:「狡猾的東西,」臉色可就沉下來,冷冷道:「你到底是動手不動?」

    沈雁飛道:「你老人家可真心急,沈某正在想以你老人家的威名,和我動手是不是划得來?」

    石山牧童趙仰高冷不防被他提出這個問題,果然認真思忖了一下。金蛟尺田俊這時已穩住局勢,是以已能分心視察四下形勢。他可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倏然引吭叫道:「這小子使的是緩兵之計咧。」

    石山牧童趙仰高被他提醒,但嘴上卻不肯承認,冷冷道:『』老夫衝著那樣東西,可顧不得這些細節。」

    沈雁飛一晃手中修羅扇,道:「那麼沈某只好捨命相陪了。」話聲甫歇,一點兒紅光,迎面點去,臨到切近之時,陡然內力潛增,手腕抖處,化成三點紅光;分取敵人咽喉以及左右肩井兩穴。

    這一扇連攻三處要穴,凌厲之極,卻僅僅是修羅七扇的起手式。

    石山牧童趙仰高冷然嘿一聲,相準部位,驀地一仰身,但是那三點紅光,只差那麼半寸不到,便自停止,再也不能前進半分。

    沈雁飛暴喝聲好,猛然一沉腕,化為下劃之力,鏘地微響一聲,修羅扇已打將開來,霎時紅光耀目,一縷冷風,勁削敵胸。

    石山牧童趙仰高早知此是自己唯一需要防守之處,就在同時之間,暗中吸一口氣,但見胸腹暴縮了半尺之多,恰好避過修羅扇一劃之勢。

    這情形宛如石山牧童趙仰高不但讓沈雁飛三招,而且還是不離原地半步。

    沈雁飛兩招無功,已經明白自己和敵人相差過遠,不僅是武功造詣上相差太多,在這對敵應變方面,也無法可以比擬,然而憑他修羅七扇的威名,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敵人真個毫不移動半步而避過三招。當了劍眉斜飛,運足全力反手一扇,扇風激撞而去。

    石山牧童趙仰高察覺扇風有異,心中大大打個轉,只因以他一身軟硬功夫以及數十年修為,本可以硬擋他這一下扇風,然而修羅扇名震天下,可能有出人意外的絕藝,自己若一時大意,因此遭到暗算,雖說絕無性命之虞,但這恥辱縱傾西江之水,也洗雪不了。

    他在心中電光火石般盤算了一下,到底一晃身,閃出三步外去。

    沈雁飛仰天打個哈哈,道:「沈某以為無法迫使你移動呢?」

    石山牧童趙仰高陰惻惻道:「且莫在口舌上逞能,老夫可要還擊了。」

    沈雁飛趁這空隙回眸一瞥,但見那邊廂六合陣法發動已久,卻毫無贏敵之象,不禁暗中皺皺眉頭。然而此刻正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只好將那邊之事,丟在一旁,一面沉氣凝神,以待大敵。

    石山牧童趙仰高出手如電,忽然攻至,右掌左掌,力量和架式迥異其趣。

    沈雁飛明知可用修羅七扇中的一下絕妙招數,破解敵人攻勢,可是心念方動間,敵人兩手發出的兩種剛柔不同的力量,已經潛襲上身,竟是沉重剛猛無比。他立時改變心意,一面暗運陰氣護身,一面巧路七星連環步,疾繞開去。

    石山牧童趙仰高向以詭毒莫測著譽江湖,剛才這一招正是誘他人彀的招數,兩手盡量發出力量,使得對方不得不小心趨避,自陷被動之勢,方始正式進攻。這時跟蹤追擊,拳出如風,快得瞧不清楚,左掌卻甚是緩慢,每一掌所蘊的陰柔掌力,沉重如山,緩慢地從單風中潛返暗壓,厲害之極。

    沈雁飛連連後退,差不多已移開四五丈遠,但敵人武功之高,不可測度,竟自如影隨形,一徑保持三尺以內的距離。

    這時石山牧童趙仰高心中也在暗驚,只因近二十年來,在他手下從沒有人能走上三招,可是眼前這少年居然能接住他這連環進擊的三招。

    當下冷哼一聲,右手一式「玄符急擲」,拳出如風,猛擊沈雁飛上盤。

    左手卻使出「藕斷絲連」之式,似拒還攻,既收又出,革力集中成尖銳的一點,潛襲過去。

    沈雁飛此刻已用陰氣護身,卻禁不住人家開山裂石的拳力,震得身形大大搖晃。說得遲,那時快,敵人左掌陰柔之力,已經迫上身來。他知道只要敵人化掌拍之勢而為削戳,護身陰氣便吃不消。在這危機一髮之間,不由得他不行幸冒險,修羅扇倏然搖搖扇劃出去,橫心不管敵人左掌,一徑反攻敵人。

    這一來要是石山牧童趙仰高不趕緊撤身,可就鬧個兩敗俱傷,然而這位名震西陲的魔頭,豈能讓沈雁飛如此輕易地消解此厄。只見他吐氣開聲,嘿地一叫,右拳硬生生收回來,化為「上藏手」之式,那陽剛威猛的拳力,居然立時變成陰柔之力,逕從扇影中伸進去,擒拿敵腕。

    同時左掌電急一揮,沈雁飛哼一聲;忽然飄退四五步,那樣子看來生像是春天飛絮,被春風輕輕吹拂得飄飄飛退。

    石山牧童趙仰高這時才知道敵人年紀雖輕,因為內力以及招數上俱未到火候,遠非自己敵手,但這一手輕功,卻是可以傲視武林。這時唯恐敵人仗著絕妙輕功逃走,登時拳掌齊發,繼續追擊。

    兩丈外一聲嬌叱,聲音鏗鏘震耳。沈雁飛精神陡振,強忍著左肩傷痛,盡運全身功力,使出修羅七扇絕妙招數,一時閃起無數扇影,宛如平地湧起朵朵紅蓮。這一下功式,居然將石山牧童趙仰高跟蹤疾上之勢擋住。

    眨眼間一道晶瑩奪目的銀虹疾瀉而來,直捲向石山牧童趙仰高。

    石山牧童趙仰高在匆匆一瞥間,已瞧見來人乃是一位姑娘,手中短劍光氣森森,來勢極是凌厲,身手之強,更高出沈雁飛之上,當下知道定是修羅扇秦宣真唯一愛女秦玉嬌。

    他口中冷冷喝:「聲來得好。」拳擊掌劈,兩股剛柔不同的力量,回族衝擊,立刻將秦玉嬌那洶洶的來勢震退兩三步。秦玉嬌在臨陣對敵方面,可比之沈雁飛經驗豐富得多,這時毫不氣餒,手中短劍劃出一圈精芒劍光,封住門戶,口中卻問道:「雁飛,你可是受傷了?」聲音中蘊藏著焦急之意。

    那邊的白狼羅奇立刻接口道:「我的姑娘問得好,他已被我師父的歸元掌所傷,只恐過不了一時三刻。」

    秦玉嬌聽他語氣輕薄,怒華一聲,然而芳心大大震動,趕快回眸一瞥沈雁飛。但見他劍眉微鎖,露出痛苦之色,然而手中修羅扇仍然不停,狠攻敵人。

    白狼羅奇和金蛟尺田俊同時喝叱一聲,跟著有兩人發出受傷慘叫之聲。

    她一看情勢不妙,除非立刻將這三名大敵都困在陣法中,恐怕拖延不了時間。當下頗悔來時沒有驚動父親,僅僅著小婢杜鵑守候在父親練功室外,一俟父親練完功夫,這才立刻稟告。

    她雖是想著心事,但手上短劍招數絲毫不懈,和沈雁飛兩人把個鼎鼎大名的石山牧童趙仰高迫住,居然拆了六七招。

    沈雁飛竟是同一心意,希望將這強敵迫過去,然後以己方六人,重複發動六合陣法,則必可將這三人暫時困住。這是因為他和秦玉嬌一旦參加這陣法,威力當然大大不同。

    可是兩人一起盡力施為,卻難以移動敵人分毫。秦玉嬌劍光稍斂,故意露出一點兒破綻,暗中卻用陰氣護身,果然趙仰高呼地一拳蹈隙打將進來,威猛之極。

    秦玉嬌故意讓敵人攀力上身,然後借力飄退開去,一下子飄退到猛虎簡鏗那邊。

    誰知石山牧童趙仰高滿不是那麼一回事,並沒有一如秦玉嬌私心所料般乘勝追擊,這是因為趙仰高招式特異,左右兩手,力量迥異,故此不像普通武林宗派,力量越用得剛猛,越要追擊扑攻。

    秦玉嬌誘敵不成,猛聽身後風聲颯然,疾捲上身,當下拿準時候,俟那風力及體的瞬息間,倏然滴溜溜一轉,手中短劍劃起一圈銀虹,精芒電射,立見滿空彩雨繽紛,異彩纈目。

    敢情剛才乃是白狼羅奇用五彩長帶忽然暗襲,卻被秦玉嬌以妙絕招數削個正著,立刻把那五彩長帶削下尺許,再經劍光一絞,完全粉碎,故此出現了滿天花雨。

    白狼羅奇叫道:「田老小心,那是寶劍哪!」

    叫聲未歇,秦玉嬌忽然疾飛開去,敢情在這指顧間,沈雁飛已被石山牧童趙仰高迫得連連飄退,眨眼間已出去十餘丈遠。秦玉嬌一壓劍追將過去,把危於疊卵的猛虎簡鏗放下不理。

    但見沈雁飛乍然轉身,如飛縱出山坳而逃。石山牧童趙仰高有如冤魂不息,放步便追。

    秦玉嬌也自一伏腰,施展出陸地飛行之術,急急追.上去。眨眼之間,已出了這老鴉坳外面。

    白狼羅奇猛然縱出戰圈,口中大叫道:「田老你收拾殘局。」叫聲中已施展開腳程,跟著秦玉嬌的背影,急馳而去。金蛟尺田俊是什麼人物,從他開始見到秦玉嬌現身時起,所表現的容色舉止上,早已觀察到這傢伙心懷叵測,這時勝中暗罵道:「好狂的小子,老夫絕不能提醒你,且讓你嘗嘗有刺的花兒。」

    那邊沈雁飛忍著左肩傷痛,展開腳程,轉眼奔出半里許地。前面一片原野,七八里之外,才有一片屋宇。那便是這附近一個最大的市鎮石陵,這鎮上人家倒也稱得上稠密,沈雁飛雖在七星莊住了三年之久。

    但每日拚命用功,苦練勤修,是以僅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可未曾在石陵鎮上露過一次面。

    身後風聲呼呼,漸漸迫近,忍不住回頭一瞥,只見那石山牧童趙仰高,身形貼著地面,滾滾追逐而至。饒他沈雁飛在輕功上有獨得之妙,卻也不敵人家數十年修為,眼看快要追上。

    在趙仰高後面五六丈之遠,秦玉嬌仗劍急追而來,她的腳程可又比之沈雁飛高出一籌,因此絲毫不比石山牧童趙仰高遜色。在她後面二十餘丈處,白狼羅奇也追將下來,手中五彩長帶未收,是以煞像三道彩虹,疾掠急瀉。

    他只一回頭,石山牧童趙仰高又追上了兩三尺,現在只剩下五尺左右的距離。

    他本想猛然折轉方向,好使敵人一下子衝過頭,於是又能夠把距離拉長。然而石山牧童趙仰高走路之法太怪,並非一掠二三丈遠,而是貼著地面滾滾捲到。是以步步腳踏實地,論起轉折方向,可能比他還快一步。於是只好放棄這念頭,另打別的主意。

    石山牧童趙仰高面露詭笑,忽然腳下一用力,整個人像離弦之箭,疾然追上沈雁飛,一掌劈將出去。

    沈雁飛猛覺風力壓體,自然而然地運起陰氣護身。

    趙仰高的歸元掌力,非同小可,彼此又都是個去勢,把個沈雁飛撞得腳步一浮,整個人向前傾撲下去。

    石山牧童趙仰高早已料到如此這般,冷哼一聲,身形忽起,跟著一疊腰,宛如鷹隼下去,十指箕張,疾抓下去。

    這一下若然抓著,沈雁飛陰氣護身也阻擋不了,定然讓人家閉住穴道,活捉了去。在這死中求活的一剎那間,沈雁飛的修羅扇忽然從左助下穿上來,精光一閃,竟然射出一根鋒銳無匹的扇骨。

    石山牧童趙仰高雖然一身氣功,不畏尋常刀劍,但他久聞修羅扇的扇骨乃是採集金精鋼母,淬煉而成,專能破人氣功或硬功。因此不逞傷敵,努力一提氣,身形一掠而過,左手已接住那支扇骨。人手但覺沉重非常,立知自己估料無訛。

    須知沈雁飛這一手絕招,看來簡單,但若是換了其他家派,即使身手再高,也無法在身形已經撲地之際,還能夠從胸前穿過手來,打左肋下伸出來,並且借勢射出那支扇骨。其中妙竅,全在於沈雁飛有獨門陰氣奇功,身雖撲地,其實並不與地面相貼,是以有此空隙讓右手活動自如。

    這時他一踴而起,轉頭便走,逕奔向西北方。

    石山牧童趙仰高一轉身時,見他已走出三丈許之遠,心中大怒,撒腿便追。

    兩人風馳電掣般出去十多丈遠,石山牧童趙仰高一揚手,以甩手箭手法,電射而出。沈雁飛頭也不回,忽然反手一扇扇出去,微響一聲,居然把那根扇骨收了回去,把個石山牧童趙仰高瞧得又驚又怒。殊不知沈雁飛接收暗器手法,完全由秦宣真親自教練,試想石山牧童趙仰高雖然手勁極大,總不見得會高於秦宣真,是以沈雁飛隨手一扇,但便將自家的特重扇骨收回。

    秦玉嬌放盡腳程,本來已經夠快,經他們這一折騰,便趕上了四五丈之多,如今只差個兩三丈,便可追到石山牧童趙仰高.石山牧童趙仰高為了一世英名,心中一急,忽地縱身飛起。這一下速度大不相同,眨眼間追上沈雁飛,倏然抓去。

    沈雁飛心中大驚,往旁邊一撥步,手中修羅扇映出一片紅光,繞身一匝。

    石山牧童趙仰高果然忌憚他手中扇子,雙手一分,擒拿點戳,一招之中,蘊藏幾種攻勢。

    沈雁飛猛運真力,使出修羅七扇絕妙招數,霎時飛出朵朵紅花,連封帶截,追得敵人立刻變招換式。

    兩人這一動手,其快無比,轉眼已拆了四招。趙仰高大吃一驚,暗忖道:「這小子已經負傷,何以功力招數,俱比早先精進了一些?」

    秦玉嬌鏗鏘的叱聲響處,一溜冷森森的劍光,疾瀉而至。

    饒他石山牧童趙仰高武功再強,也不得不趕緊先對付這位奮不顧身撲襲而至的姑娘,特別是她手中的短劍,並非凡品,這一來沈雁飛形勢立緩。

    石山牧童趙仰高右手一式「力捶天鼓」,挾著一股剛猛無儔的拳風,硬擊秦玉嬌,左手掌出如劍,一式「白虹貫日」,疾取沈雁飛。

    他兩手招式互異,但無論在內力或招式上,俱都凌厲無比,宛如已化作兩人,毫不受到牽掣。

    拳風單力居然將兩人一起震開,只聽他嘿地一叫,眨眼間右手打出三拳,左掌也乘隙出了兩招,宛如狂風驟雨般,把沈雁飛只追得銀牙險些咬碎,一直後退不已。

    白狼羅奇這時才趕上來,手中五彩長帶宛如天外飛來一道長虹,疾捲秦玉嬌,口中大叫道:「師父,這個妞兒給我。」

    石山牧童趙仰高暗中一皺眉,明知徒弟不會討得好去,不覺猶疑了一下。

    秦玉嬌用鏗鏘的聲調道:「雁飛趕緊撤走,否則我也走不了。」

    白狼羅奇仗著師父做成的優勢,五彩長帶直如長虹急捲,一上來便差點兒把秦玉嬌手上短劍捲飛,這時冷笑道:「好姑娘你還想走嗎?丟下我一個人怎麼辦?」

    語意輕薄下流,秦玉嬌忿恨攻心,嬌叱一聲,手中短劍施展出秦宣真獨創的修羅七扇,招式詭異毒辣,無與倫比,加之短劍上精芒森森,寒氣逼人。乍見她奮身拚命,威力倒是大得驚人。眨眼間白狼羅奇迭遇險招。

    這原不過是瞬息間之事,石山牧童趙仰高呼呼連擊兩拳,立將秦玉嬌瘋狂攻勢迫住,回眸一瞥,但見沈雁飛急如流星飛渡,直向北面躍走。他僅僅在這瞥間,已看出沈雁飛在躥躍起落間,身形有點兒歪斜。

    知道那是早先左肩吃他的歸元掌力掃著之故。

    在他想來,假如生擒了秦玉嬌,也許比活捉到沈雁飛為強,可是當他一瞥沈雁飛之後,但覺此子在負傷之後,功力招數反而有所精進。而且此刻飛奔逃走時,腳程之快,確是天生奇材,禁不住妒念萌生,陡然擊出一拳,震得秦玉嬌險些兒短劍撒手,之後,立刻施展身手,疾追沈雁飛。

    沈雁飛頭也不回,盡力展開腳程,往北面疾奔而去。

    他此刻所走的路線,卻是懷有深意。只因前面數里之遠,便是那石陵鎮。假如能進了石陵鎮,只要他隨便往什麼人家裡躥人匿伏起來,石山牧童趙仰高再大的本事,也無法找到他,這一點且不管它,最要緊的只需再走出兩里許,便再不是平坦的田野,除了一片片的林子之外,尚有許多低矮而綿連的叢樹,可供掩蔽身形。

    同時他又想到,秦玉嬌這一叫喊,石山牧童趙仰高可能便會轉移注意力,不急急來追自己。是以他決定拋下秦玉嬌不管,拚命奔逃。

    後面的石山牧童趙仰高,貼著地面,滾滾飛揚,神速之極,雖然不能立刻趕上他,但距離卻逐漸縮短。

    沈雁飛走著走著,但黨左肩上痛苦加劇,然而腳下卻似乎更快了。在這亡命之際,他當然不會想出乃是前數日服了冷雲丹之故。須知練武之人,最忌獨自埋頭苦練而不曾和人真正動手過招,那樣子永遠不會有什麼明顯的進步。沈雁飛雖受名師教練,但到底沒曾真正以性命相搏地動過手,是以到了某一限度之內,便停滯下來再也不見進步。

    現在,僅僅拚鬥了這點兒時間,不論在內力造詣上或是招數的精純變化上,卻已大有進步。

    他放盡腳程,風馳電掣般往石陵鎮疾馳而去,轉眼間已到了一片林子之前。

    猛聽身後風聲呼呼,禁不住回頭一望,身形立刻因之稍緩,眼光到處,只見石山牧童趙仰高面容獰惡,從丈許高處,疾衝而至。

    他知道人家以數十年精修之功,提一口丹田真氣,施展出八步趕蟬那種絕頂輕功,加速補至。他眼珠一轉,計上心頭,趁著敵人尚未落地,驀然往旁邊一躥。

    要是石山牧童趙仰高仍然用他那特別的走法,貼地追上來,則他絕無法得手。可是趙仰高唯恐敵人逃進林子裡,藏匿身形,豈不費力?是以急忙全力追將上來,誰知沈雁飛狡猾之極,應變迅速。這一躥開,他可就衝過了頭。

    好個石山牧童趙仰高,不愧為名震西陲的魔頭,腳尖才一沾地,不管衝力極巨,口中嘿地一喝,立刻閃電改變方向,一躍丈許,疾撲過去。

    沈雁飛拿捏時候,驀然又折轉方向,身形撲地一倒,雙腳蹬處,整個身軀貼地疾射回去,剛好從敵人腳下擦過。這一下時候若拿不準,準保被敵人猛然下墜時一腳踹死。

    石山牧童趙仰高這時怒氣可就大了,他自家本以詭毒多計出名,誰知這少年更是滑溜,花樣甚多,這時丹田之氣一沉,身形落地,倏然疾飛回去,卻見敵人已躥進林中。

    他再一騰身急撲,拳掌上運集全力,徹底放棄生擒之想,只求一擊斃敵。這一來威力之大,便與早先不可同日而語。

    沈雁飛頭也不回,忽然一飄身,轉人最近的一棵大樹後面,呼地一聲風響,一片黃岡飛射出來,一徑罩向石山牧童趙仰高的頭臉之處。

    趙仰高嘴裡微哼一聲,拳掌已同時發出,他仗著精純氣功,不畏尋常刀劍,故此這時準備硬挨一下,兩手招式,同時疾然擊向沈雁飛落腳之處。

    砰的大響一聲,那棵合抱大的樹居然攔腰中斷。

    石山牧童趙仰高一擊之後,敢情睜不開眼睛,是以疾然飄身退開兩步。原來沈雁飛為人甚是陰損,剛才撤出一片黃岡乃是一大把黃沙,趙仰高誠然不會受傷,但滿面黃塵,使得他不敢張大眼睛。

    沈雁飛趁這時機,一頭鑽進林子去了,待得趙仰高拂拭掉面上沙塵,已不見了他的蹤跡。

    趙仰高怒極而笑,嘿嘿兩聲,然後側耳細聽林中動靜。

    沈雁飛小心地在林中穿行,轉眼已鑽出這片樹林。前面叢樹處處,連忙疾躍過去,藉著這些灌木榛莽掩蔽身形,一徑往北方逃去。

    他蛇行鷺伏地到了最後的一叢灌木後面,回頭四瞧,沒有瞧見石山牧童趙仰高的蹤跡。

    左肩上陣陣疼痛;使得他擔心地皺皺眉頭,從囊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碧綠玉瓶,拔掉瓶口的軟木塞,立時清香撲鼻。這瓶子裡裝著七星莊獨門靈藥九轉扶元散,專治各種內外傷。他把小瓶湊到嘴巴,猛然抬眼瞧見一條人影,就在離他丈半之遠處,直拔上空去。

    身法輕靈迅疾,輕功已臻上乘,正是那西陲魔頭石山牧童趙仰高。這魔頭目力銳利如隼,在空中四下一瞥,已經瞧見沈雁飛匿處與他的動作,當下一揚手,冷喝一聲打,一蓬綠光電罩而下。

    沈雁飛吃一驚時,綠光已經罩頂而至,趕忙讓身直翻出去,右手修羅扇刷地打開,繞身掃拍。

    叮叮連聲響處,他的修羅扇已將敵人勁襲上身的暗器完全柏落,目光一掃,滿地儘是綠色的樹葉,心中又是一凜,想道:「這老魔的確厲害,光是這一手摘葉飛花的上乘氣功,已達摧木裂石的境地。哎,我可不能再讓他撲到,否則準保立先於拳掌之下,看來他已放棄了生擒我的意思哪!」

    一面想著,一面已縱身急選,左手的碧綠玉瓶已在匆忙中摔掉。

    前面又是一片林子,沈雁飛鑽將進去,順手拗斷一段樹枝,覓準地位形勢,倏然一揚手,發將出去。

    那根樹枝穿葉而去,擦出一片響聲,宛如他打那邊躥走的樣子。石山牧童趙仰高電急撲進林子內,腳方沾地,騰身又起,疾迫而去。

    沈雁飛貼著地面,躥出林子,前面又是一帶榛莽灌木,於是他又重施故計,在樹叢中蛇行鷺伏,頭也不回地穿過這片灌木地帶。

    再過去便是一帶回地,石陵鎮便坐落在田地盡頭。

    他看見路上的行人以及大車的輪子輾壓過石路的聲音。剎時間,他深深地羨慕起這些平凡的人,他現在非常希望立刻擺脫了徘徊在生死關頭的滋味,然而看起來他還得經過一番掙扎和奮鬥呢。

    他不能稍為停滯,大踏步走出來,走起來雖與常人無異,但每一步少說也有七八尺遠,晃眼間走過田埂,到了石路上。

    鎮上的人都用詫異的眼光瞧著他,可是沒有人敢出聲相詢。

    沈雁飛眼珠一轉,已知鄉鎮之人大多純樸,一旦看見他穿得華麗,卻又塵垢處處,是以十分詫異。

    回眸一瞥,叢樹那邊人影乍閃,他的心呼地一跳,急忙邁步衝進鎮去。

    只走出四五間店舖之遠,他已感覺到那魔頭追將過來,當下一咬牙,往一家肉店裡鑽進去。

    這間肉店門面不大,卻擠著好些買肉的人,他閃身鑽進去,一徑從後門鑽出來,那是條狹小的巷子。

    他迅速地向左右顧盼一下,猛然頓腳飛上牆頭,卻見牆那邊原來是個院落,但見到處蛛網敗葉,甚是荒涼光景,心中叫聲不妙,卻仍然縱落院中。

    他可不敢藏匿在這無人的地方,趕快從角門穿出去,到處一片沉寂,當下肯定這是一座廢宅,便不再逗留,往對面一堵圍牆飛躍t去。

    就在身懸空中的頃刻,回眸一瞥,仍沒瞧見那老魔的蹤影,但耳中卻清晰地聽到那邊肉店裡發出一片嘈聲。

    「那魔頭定是穿過那肉店了。」他有點慌亂地想,腳尖一點圍牆,目不管躍將下去:

    「得趕緊躲藏起來。」

    眼光到處又是一座院落,廊上一個小廳,坐著三個人,另外一個小婢模樣的,正往那邊門處走出去。

    沈雁飛身形一落地,見到有人,反而把自己嚇一跳。

    廳上三人共是兩男一女,當中一個穿著長衫,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上後和下額都留著須,正在搖頭擺腦地說著什麼。

    另外的一男一女,年紀都在中年,看來似是一對夫婦,從他們的服飾上看來,可以判斷出定是有錢人家,而且多半是本宅主人。

    沈雁飛心中暗幸人家沒有發覺,眼光一閃,只見左廊房門處珠簾深垂,當下一晃身,輕巧如狸貓般躥人房內。

    他躲在房門邊,側耳聽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學生上回用四物湯加減解郁之藥不應。用四君子湯加消積之藥,又不應。再用二陳湯加消痰破氣和中之藥,仍然無效,想來定是腹存淤血。」

    一個婦人焦急的聲音道:「先生千萬費神,唉,這個孩子老是從右手指冷起,直人頭間,然後腹大痛,跟著遍身大熱,熱退了便不痛,這樣子再折磨下去……」她忽然嗚咽起來,話也說不出。

    另一個男人聲音道:「你別淨往壞處想啊,王大夫的醫道,在這周圍數百里誰不知曉。

    你別那麼擔心,等大夫再想想辦法。」

    沈雁飛這時才明白當中那人原來是個大夫,給這宅中的人診病來了,鼻子但覺一陣陣藥味,另外還有幽微的香氣。

    當下回頭一瞥,只見這房間相當寬敞,當中本有一道布幔,可以將房間隔分為二,但此時布幔撩開在一邊,因此他能夠瞧見靠裡面一張大床,垂著薄薄的紗帳。

    床上臥著一人,頭髮蓬鬆,面目看不清楚,似乎是個女的。

    他一徑非常留心地聽著外面的響聲,這時似乎聽到那邊的廢宅有些異響,心中吃了一驚,連忙要找個地方藏身。

    然而四下一瞥,心中禁不住叫起苦來,這個房間除了那張大床的底下可以勉強躲藏一下之外,再沒有別的地方可用。

    他一夥身,但見床底空空蕩蕩,正待卸將進去,眼珠一轉,忽然凝身不動。

    「不行,那老魔頭何等狡猾,只要他真個撞進來,藏至床底還不是等於沒有躲匿?我非得另想個什麼法子不可。」

    外面那個大夫那蒼老的聲音響起來,大聲道:「咦,那是什麼人啊?」

    那對中年夫妻循著他眼光所向之處,回頭瞧看,院子裡和廊上,闃無人跡。

    「大夫瞧見了什麼?」宅主人問道:『哪邊怎會有人呢?「王大夫乾咳了一聲,沒有立即回答,他方才明明瞧見院子裡人影一閃。然而此刻他自己也懷疑起來,因為人是絕不可能這麼快便不見影蹤。

    再看左廊上那病人所臥的房間,珠簾低垂,毫不晃動,心中忖道:「假如真是有人,這人除了走進那房間之外,再沒別的去處,現在看這情形,恐怕是我眼花了。」當下乾笑道:

    「想是學生眼花了。」

    於是三人又討論起病人之事,這時,敢情那石山牧童趙仰高已經快疾如一縷輕煙,肆進房內。

    耳中忽然聽到王大夫驚叫之聲,好個老魔頭機智之極,一入了房,立刻先用掌力封住珠簾,使之不會晃動。

    回頭一瞥,只見一個女人站在床前,背向著他,正在替那床上的一個女人在收拾著什麼。石山牧童趙仰高眉頭一皺,猛可一伏身,瞧瞧床下。

    他十分疑惑地皺皺眉頭,想道:「那小子忒也滑溜,相度這周圍形勢,按理說應該藏匿此房中,可是就居然走了眼,我現在還不能出去,這女人若果回頭,算是她倒霉,我得用最快手法把她弄倒。」

    其實那個女人焉敢回頭?若是肯回頭時,恐怕石山牧童趙仰高定會歡喜不迭哩。

    床上的病人呻吟一聲,微微轉動一下。

    床邊的女人正是沈雁飛所扮,他在最緊急的關頭,想到這個主意,便用最快的動作抓過床頭那邊几上擺著的一件女衣,披將上身,又拿一條花巾,包住頭顱,就在這時趙仰高已經進了房間。

    現在沈雁飛覺得非常緊張,床上的病人雖然頭髮蓬鬆,然而眉目姣好,反而另添一種風情。

    她似乎要睜開眼睛,沈雁飛駭一跳,右手已探到她的胸前,只要她一睜眼,他便得立刻點住她的穴道。

    可是她僅僅動彈一下,微微呻吟一聲,兩道秀眉鎖得更緊,似乎身體內十分痛苦。

    沈雁飛忽然惻然心動,右手在她胸前輕輕落下,觸手處軟綿暖滑,使他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可是他立刻收攝心神,右手開始從前胸以至肚腹之間游移起來,那位姣美的病人,面部肌肉忽然鬆弛,秀眉也漸漸舒展,舒服地微呻一聲。

    然後,她張開眼睛,她瞧見了沈雁飛,也發覺了他炙熱的手掌,在她胸前和肚腹間往來的游移,她也發現了這個穿著女衣的人,卻是個面目俊美的少年。

    她吃驚地睜大眼睛,沈雁飛也不禁慌了手腳,那只右手不知摸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直覺地分辨出他眼中的神色,那是驚慌、猶疑、狼狽以及痛苦等情緒的混合。雖然她一點也不瞭解這位俊美的少年為何會這樣受驚,但她卻不自禁地浮起同情。

    可是他那炙熱的手,卻把她揉得渾身發滾,雙頰酡紅,於是她趕快用兩隻手抱住他的手掌,就這樣地留在胸脯間。

    沈雁飛這時已知道他的手乃是停留在什麼地方,另一種慌亂襲上心頭,使得他一時神思恍惚起來。

    他越是慌亂,那位姑娘便越見得鎮定,雖則實際上仍然是紅暈滿頰,有點羞不可抑的樣子。

    她的眼睛斜溜開去,忽然瞧見房門邊站著一個矮小的人,光禿禿的頭顱,就像鏡子般,十分搶眼,還有那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使得她大大驚駭起來。

    這個禿頂人不時注意站著的沈雁飛,卻沒有看到她正在看他。

    沈雁飛稍為俯低身軀,伸出左手把她的臉扶正,不讓她再看那禿頂怪人。

    她瞧見沈雁飛向她驚慌地輕輕搖頭,意思是叫她不要再看。

    現在她從他頭上的花巾和身上的衣服,以及那古怪的禿頂怪人等跡象,已經推想到這個假扮女人的少年,定是被這禿頂怪人所追迫,於是用這方法來逃脫怪人的毒手。

    外面傳來送客之聲,可是同時又有腳步聲直走向她房間而來,那是她的小婢杏花。

    石山牧童趙仰高非常困惑地不住轉眼睛,考慮自家應該怎麼辦,當然他可以從容硬闖,那是誰也無法把他留住。

    然而他考慮得非常深遠,他已決定必須將那沈雁飛擊斃,這個天生奇才的少年,的確令他妒恨之極,這樣若果他硬聞而留下線索,給修羅扇秦宣真追蹤上了,那時候可就難達心願。

    魔頭總是魔頭,為了達到目的,便會不擇手段,他迅速地考慮一下,一眼瞥見那邊兩人還沒有發覺他,當下伙身一躥,像一陣風似地匿在床下,沈雁飛但覺一陣微風掠腳而過,心知那老魔不擇手段,居然藏到床下。唯恐自己的腳露出破綻,連忙跪上床去,好教那魔頭看不見自己的腳,同時又向那姑娘示意那魔頭躲在床下。

    她不禁嚇得芳心咚咚地跳著,感覺到這俊美少年這時生像死生一發,完全繫於自己如何處理,只要稍稍露出破綻,這少年可就完蛋。

    當下奮身起來,道:「啊,你敢情困得很,這幾天來也苦了你,就在這兒躺一會兒吧,我已經沒事啦!「沈雁飛含糊地嗯一聲,耳聽房外步聲已到了門口,心中一急,左手一支床頭,身形已輕巧之極地翻到床裡面,躺將下來。

    她趕快用被子把他蓋住,跟著又整理一下撩開一旁的帳子,然後也躺下來。

    沈雁飛連頭也縮在被衾中,和她擠得緊緊的,因此滿鼻女兒香味,使得他心旌搖蕩,若不是左肩上忽然一陣劇痛,可就險些忘了身在何處。

    他痛得暗中直皺眉頭,額上冷汗點點。

    那位姑娘一見小婢進來,立刻道:「杏花,趕快替我到老爺書房那邊,搬一盆蘭花來。」

    杏花詫道:「小姐你已經好了?小婢這就去搬來。」

    她歡喜地回身出房去了,就在她剛出房門,珠簾兀自搖晃之際,黑影一閃,有人跟著出去了,快得難以形容。她若不是一徑留神瞧著,即使無意瞧見了,恐怕也會以為乃是眼花。

    躲在衾被中的人,縮在她肋下,只因面孔緊貼著她,故此她感覺到他溫暖的呼吸。

    現在房中寂靜無人,床底下那怪人也走了。然而她反而芳心一陣慌亂,竟然動也不敢動。

    歇了片刻,她歇歇揭開衾被,輕輕道:「那怪人走啦!」她稍為挪開一點身軀,看到他滿額汗珠點點,便道:「啊,你太熱了,是不?「沈雁飛呼吸到較為新鮮的空氣,登時沒有那麼難過,卻覺得自己有點兒乏力似的。

    他感覺到她在替他拭汗,溫柔的動作,使得他似乎較能忍受左肩上的痛苦。

    他閉著眼睛,暗中運轉真氣,迅速地在體內流轉一周天,經過左肩時,卻沒有什麼阻礙,不禁詫異忖想道:「早先聽過那白狼羅奇嚷說,他師父的歸元掌力極是歹毒,說我支持不了一時三刻,但這刻何以又不覺有什麼大傷?僅是劇疼難當,哎,師姐那時臉色都變了。」想起秦玉嬌,立刻不自覺地拿床上這位姑娘和她比較起來。

    但覺秦玉嬌所欠缺的女性味道,都在這位姑娘身上找到。而且她也長得似乎更令人喜愛些。

    於是,他改為仰臥的姿勢,以免壓住左肩而加劇痛苦,並且睜開眼睛,仔細地打量那位姑娘。

    「在下沈雁飛。」他低聲然而清晰地道:「承蒙姑娘仗義援手,自當難忘恩德,敢問姑娘貴姓芳名?」

    她囁嚅一下,忽然暈紅生頰,移開眼光,不敢和他銳利的目光相遇。

    「賤姓祝小字可卿。」她輕輕答道:「家父曾屢任縣丞,是以賤妾到過不少地方,也聽過許多江湖俠士的事跡,今日不緣遇到相公,就像傳說中能飛簷走壁的俠客無異,沈相公你不會是壞人吧?」

    她用一句幼稚的話作為結束,但她似乎也發覺了這毛病,眼睛更加抬不起來。

    沈雁飛想了一下,反問道:「你瞧我像個壞人嗎?「她慌亂地看他一眼,然後搖搖頭。

    「此所以賤妾極力替相公掩飾。」她道:「啊,沈相公你不舒服嗎?」他皺著眉頭,微微頷首,忽然坐起來,把頭上花巾解掉,又脫下那件女衣。

    「我左邊肩頭被那老魔打傷了。」他道:「痛得好生奇怪,我自家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歸元掌力……歸元掌力……」他喃喃說著,一面凝眸尋思。

    「那麼要給大夫看看嗎?」她羞澀地下床站著,現在她的面色相當好,一點不似曾經病過的人。

    他哈哈一笑,但立刻又趕緊收聲,以免驚動別人。「你的病好了嗎?那大夫還不及我的高明呢!」

    她恍然地點點頭,道:「呀,可不是嗎,現在我都好了。」她忽然記起他替她治病時的動作,略略褪了暈紅的玉頰,又自潮生泛湧。

    「那麼請你快點治好自己的傷勢……」

    她的話未曾說完,沈雁飛可就聽出毛病來,笑了一聲,道:「你?哪個你呢?呀,你說的是我嗎?」

    須知在那時候,男女之間若非關係已深,斷乎不能用這等親呢的字眼來稱呼對方,此所以沈雁飛調侃她一下。

    祝可卿掠掠鬆散的鬢髮,顯出有點嬌慵不支的睏倦模樣。

    沈雁飛忽然心頭咚咚大跳,想道:「她這個簡單的動作,何以會使得我這麼慌亂?奇怪!」

    她道:「沈相公既然身上有傷,就在這兒躺一會好嗎?我會出去應付他們的。」

    沈雁飛想一下,覺得這主意不錯,因為那老魔頭已存必得之心,絕不會輕易罷手。以他這種詭猾多智的老江湖,定然不會走遠,多半還在左近徘徊,是以他若要貿貿然出去,恐怕難逃毒手。

    於是他點頭同意了,道:「但我怎好麻煩你呢?這傷勢我自己又治不了?「房外一陣步履聲,不知是小婢杏花抑是祝氏夫婦。

    祝可卿匆匆走出房去,但馬上便回轉來,道:「那是杏花,我已打發她走開。我這就過去母親那邊,並且出一趟門。」

    「你到哪裡去?」沈雁飛跳下床,走到她身邊,睨了她一眼,又道:「你得多加件衣服,恐怕病體初痊,受不了風吹。」

    她怔住似地瞧著他,歇了片刻,輕輕道:「我知道你不會是壞人。」沈雁飛忽然一陣衝動,倏然伸臂把她整個人抱在懷中,笑道:「我雖不壞,卻也不是好人,你害怕嗎?」

    祝可卿幾乎完全蜷伏在他懷中,沒有置答。

    沈雁飛終於鬆開手,讓她多披一件衣服,出房去了。

    祝可卿懷著滿腔奇異的情緒,一徑走到父母那邊。

    祝氏夫婦見她忽然痊可,甚是驚異。祝可卿卻胸有成竹地撒個謊說是夢見觀音大士,醒來已經完全痊癒。她記得在夢中說過要到紫竹庵燒香還願之事,故此立刻起來,要到鎮外五里左右的紫竹庵去。

    祝氏夫人最是信佛,一聽愛女之言,立刻滿口附和,著人雇了兩頂轎子,馬上起程往紫竹庵去。

    祝可卿在紫竹庵燒香拜佛之後,趁母親和庵中一位老尼談話之時,悄悄到庵後,那兒有座獨院,院門內外都齊整地種植著花樹,一派清幽寂靜,使人但覺恬然。

    她走進院門內,只見一個,老尼正站在一叢新植的小竹旁邊,慢慢地澆水。

    那老尼頭也不回,卻柔聲道:「祝小姐一向可好?」

    稅可卿好像一點也不詫異這位老尼的奇怪表現,襝衽施禮道:「老師父好,可卿幸得佛祖庇佑,這些日子雖然為二豎所苦,但今日已完全痊可。」

    老尼這時一轉臉,但見她面如滿月,精神飽滿,白色的眉毛下面,嵌著一對神光湛然的眼睛。

    她放下手中水壺,走過來拉住祝可卿的玉腕,略一凝神便咦了一聲,問道:「是誰給你用那上乘內家功夫,以本身三昧真火,打通你渾身血脈?那人是誰呢?」

    祝可卿微微垂首,道:「請老師父不要怪責可卿,實在不便明稟。」老尼姑湛湛的眼中,閃出智慧的光芒,道:「哪麼你有什麼困難,要問問我嗎?」

    「是的,老師父,他雖然替我治好病,但他本身卻受了傷,似乎非常痛苦。」

    老尼姑哦了一聲,莊嚴地瞧著她,等她再說下去。

    祝可卿繼續說:「所以特地來參謁老師父,我想,關於這種傷勢,老師父一定能夠賜手援助。」.這老尼姑藹然一笑,道:「祝小姐大概不明白,這種江湖仇殺之事,一牽纏上了,便是沒休沒完,貧尼豈敢沾惹上這種是非?佛家不打誑語,貧尼恐怕無法相助。」

    祝可卿芳心大亂,腦海中閃過沈雁飛英俊而微帶痛苦的面容。

    於是,她像冉冉落花般跪向地上。

    老尼姑詫異地道:「啊,祝小姐你怎麼啦?那人值得你這般做嗎?請快起來,當心地上泥土把你的裙子弄髒。」她一面說,一面伸手扶她,祝可卿果然站起來。

    她並非不願意再跪,而是被一種柔和然而不可抗拒的潛力,從她腋.下浮湧上來,使得她縱使雙腳全不用力,也變成站著的姿勢。

    「孩子你且回去吧,凡事不宜輕率,你的感情,豈可這麼輕易便付給一個陌生人?」老尼姑變得更像一位慈藹的長輩,繼續道:「你回去再考慮和觀察一下,江湖人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也許他已經走了。」

    末後這句話,生像當頭霹靂般,把祝可卿震得心神震盪,也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竟然清淚滿眶。

    她嗯了一聲,徐徐回身,孤獨可憐地走出院子。回到前面庵裡,暗暗把淚痕拭掉,這才走到母親那兒。

    她們一徑乘轎歸家,祝可卿心急得很,她要看看沈雁飛是否忽然失蹤,可是她又十分恐懼,誠恐回到房中時,那位神秘英俊的少年,果真沒有蹤影,於是她心神不安地一徑逗留在父母身邊。

    這時,她也沒有注意到隨她去紫竹庵的小婢杏花已經走開。歇了片刻,杏花忽然在房外向她招手。

    祝可卿的芳心猛可咚咚地直跳,急急忙忙出房。杏花把她拉在一旁,悄悄道:「小姐,有個男人在房裡等你,你知道嗎?」

    她愣了一下,感謝似地望望那蒼穹長空,然後連連點頭道:「我這就回房去。」

    「可是……可是那人聽婢子說你已回來了好一會兒,他便變得非常煩躁,生像要走的樣子,婢子若不是因為後門已經鎖住,便可以帶他出去。既然後門不能走,婢子可不敢帶他從前門出去。」

    祝可卿玉面變色,那顆心又提到喉嚨間,差點兒沒有跳出來。她急急問道:「他究竟走了沒有?」

    「沒有,婢子不敢帶他打前面走,所以請他等等,便趕快來找小姐。」

    祝可卿不禁長長吁口氣,道:「你真會嚇人,我這就和爹娘說一聲……」話未說完,已轉身進房去了。

    婢子杏花一點不知道她怎樣嚇著小姐,是以一臉迷茫之色,等到祝可卿出來,兩人一直向院子走去。

    杏花在後面較為高聲道:「可是婢子出來時,他好像還說要立刻走呢,但他打哪兒走啊?前面有這麼多人,難道他不怕人家瞧見?」

    祝可卿一聽她補充的話,登時又芳心鹿撞起來。現在她再也不多問了,只急急的往院子走去。她似乎知道自己的命運,便繫於此舉之中,不管是好是壞,她都得去揭開這個謎。

    當她走到房門之前,禁不住躊躇起來,珠簾低垂,瞧不見房中有沒有人,也聽不到任何響動。

    她終於挑簾進去,眼光到處,床沿邊赫然坐著一個人,正是那瀟灑俊美的沈雁飛。她這時可就呆在門邊,動彈不得。

    杏花沒敢進來,就在外面守著。沈雁飛身形一動,已經到了她跟前,微笑道:「原來你上香去了,為什麼這般匆忙呢?」

    他一點也沒有不滿她的意思,使得她立刻放了心,如釋重負地透一口氣,反問道:「你的傷怎樣了?為什麼不在床上躺躺呢?」

    沈雁飛搖搖頭,道:「不,我不習慣白天躺下,怪難受的。」他顧視自己的左肩一眼,又道:「我的傷既不加劇,也不減輕。這種傷勢好生奇怪,咦,你站在那兒幹嘛?」

    她依舊癡癡地瞧著他,當然她答不出他的問話,另一方面,在心中卻真是擔憂他肩上奇怪的傷勢。』「我真喜歡你這種嬌癡的模樣。」他輕鬆地說,猛一伸臂,把她拉將過來。然後用手指捏捏她的面頰,可是這個動作卻觸痛了傷處,使他劍眉一皺。

    祝可卿下了決定地向自己點點頭,忖道:「我非向白雲老師父哀求,請她設法救他不可。」口中卻道:「讓我瞧瞧你的傷處行嗎?「沈雁飛咕噥道:「有什麼好看的。」雖然這樣說著,但動作上卻沒有反對之意。

    他坐回床沿上,祝可卿站著替他解開上衣露出左肩頭。但見肩頭與前面鎖柱骨之間,有三個烏黑的指痕,旁邊都紅腫了老大一片。」怎麼辦呢?」她吃驚而又發愁地道:「這傷勢好生怕人。」

    沈雁飛的眼光,正好落在她的起伏的胸脯上,這使他記起早先替她打通全身經脈的味道,同時也嗅到一種幽香。

    他忽然把她攔腰抱住,面頰貼在她柔軟的胸脯上,微微仰頭問道:「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呢?我早對你說過,我雖算不得是壞人,也不算是好人。」

    祝可卿被他一抱,登時心跳加速,四肢俱軟,咿晤一聲,倒在他身上。

    沈雁飛乃是年少之人,血氣方剛,但覺一陣衝動,把她平放在床裡,竟然動手解她衣襟。

    她緊緊閉著眼睛,一任沈雁飛擺佈,這一剎那間,她什麼都沒有想。

    究其實她並沒有慾念焚燒,那僅僅沈雁飛才是這樣。她本人只是不願意使他失望,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只要他能夠滿足。

    這片刻時光,對於她是既痛楚而又非常奇異,僅僅這短促的時光,她已踏人人生另一階段。這個變化太過突然和巨大了,以致她連想想都來不及,更不能體味這苦澀的歷程與後果。

    沈雁飛曾經瘋狂了一陣,在那時候連肩上的痛楚也忘掉了,現在風雨過後,他開始平靜下來,但覺肩上的傷處疼痛加劇,使得他在穿好衣服之後,便疲乏地靜躺在那裡。

    祝可卿緊張得發抖,也自穿回羅裳蜷曲地睡在他的右邊,即是靠床口的一邊。

    兩人靜默了好久,沈雁飛舉手抹抹額上的汗,問道:「你不責怪我嗎?」

    祝可卿輕輕道:「不。」聲音也有點顫抖。

    沈雁飛覺得十分奇怪,想道:「這位祝小姐真怪,想那清白女兒身是何等寶貴,白白送給我了,仍不責怪於我,可是……她也實在教人憐愛……」他心中波濤起伏,卻是那麼漫不經意。

    須知他數年來都呆在七星莊中,那種環境,把他薰陶得不大將別人的權利幸福放在心上,雖則他也不至於故意去為非作歹。

    祝可卿摟住他的臂膀,低聲道:「你願意讓我侍候你嗎?」

    沈雁飛斜眸一睨,但見她耳根和粉頸都紅了,心中想道:「你恁般茬弱,也能侍候我嗎?」口裡卻設應道:「很好,我可喜歡你呢!」

    她聽出他語氣中並沒有什麼誠意,不禁一陣悲傷,珠淚悄悄流下來。

    房外腳步聲響處,一個人掀簾進來,沈雁飛嚇一跳,看時原來是婢子杏花。她手中提著一個食盒,當她瞧見小姐在床上和那男人如此親熱地睡在一塊兒,不禁羞不可抑,慌忙將手中食盒放在桌上,退出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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