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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鐵籠裡烈火煉鳳凰 文 / 司馬翎

    「我們當然可以,不過你的情形比起那些未曾得到而去追求的人情形不一樣啊!」

    朱玲堅持道:「哪裡不一樣?只要不是我自己背誓洩漏秘密,老天不該罰我。」

    石軒中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玲妹妹,你可知道你自己長得太美麗了麼?自古道是天妒紅顏,咳,這些話我的確不忍說出來,可是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得天獨厚,反而還要要求很多。此所以自古紅顏多薄命,正是因為她們要求太多的緣故。你必須謙讓一點,處處覺得比別人多邀天寵才對。試想以宮天撫、張鹹這兩人,都是傲視宇內,不可一世的人物。但他們在你面前,卻俯首貼耳,甘作情奴。這是什麼緣故?你可曾想過?」

    朱玲驚道:「石哥哥你這番道理,似深奧而其實十分平凡,我怎的從未想到過。」

    石軒中歎口氣道:「有時我想起你的容貌,心中登時像塗抹最絢麗的色彩。但同時又不禁十分悵惆,怕的是天妒難以解救。每當我記起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的詩句時,便更加驚懼,玲妹妹

    朱玲聽他說得深沉有力,不由得也驚懼起來,不知不覺掉下兩行珠淚。

    她這個絕代美人珠淚才拋,四下登時變得天昏地暗,玉慘花愁。

    石軒中海道:「唉,我說了什麼話,令你傷心難過呢?」

    朱玲伸出白玉似的纖手,溫柔地摩挲他的面龐,道:「沒有,沒有……我只是怕一旦有什麼風波,又要和你隔別。山長水遠,天高地闊,竟不知何時才能相逢,故此害怕。」

    她盈盈舉袖,把淚痕拭乾,又道:「但我這樣想未免太像杞人憂天,對麼?」她口中說得硬,其實心裡仍然十分紛亂,重重陰影橫亙胸中,連呼吸也有點兒受到妨礙。

    石軒中歎息一聲,虎目中射出異樣的光芒,凝視著心上人。

    朱玲被他的眼光迫得無處躲藏,忽然又灑下珠淚,紛紛滴在衣襟上。

    石軒中柔聲道:「玲妹妹別哭,我們不如走吧。」

    朱玲腳尖微點,輕靈地飛到一枝楓樹下面,哀傷地四望一眼,儘是蕭瑟秋色。當下幽婉地唱道:「柔腸脈脈,新愁千萬疊。偶記年前人乍別,秦台玉帶聲斷絕。雁底關山,馬前明月……」石軒中聽著聽著,一時忘了過去把她拉走,反而惆然地沉醉在她淒愴怨慕的歌聲中。

    朱玲扶著楓樹,檀口輕張,又以悲傷宛轉的聲調唱道:「相思夢,長是淚沾衣。恨滿西風,情隨逝水。閒恨與閒情,何日終極?傷心眼前無限景,都撮上愁眉……」

    石軒中聽到「恨滿西風,情隨逝水」兩句,已覺得滿胸悲鬱,惆悵難堪。及至最後唱到「傷心眼前無限景,都撮上愁眉」這兩句,不由得深深瞥一眼瑟瑟秋林,以及那頹唐的夕陽。眼光再落在朱玲面上,一時為之感慨叢生,頻頻歎息。這眼前的景物以及艷絕人復的人面畢竟有一天不知逝去何處。興念及此,哪能不撮上愁眉。

    朱玲意猶未盡,復又含淚清歌。石軒中側耳細聽,那歌詞是:

    「惟酒可忘憂,奈愁懷不觴酒。幾翻血淚拋紅豆,相思未休,淒涼怎守?老天知道和天瘦。強登樓,雲山滿目,遮不盡,許多愁……」

    嗚咽幽揚的歌聲,在楓林中飄蕩迴旋,久久不散。

    石軒中猛可大吃一驚,想道:「這個兆頭大為不吉,今日我們才算是正式重見面目,卻這等悲傷淒切,難道日後是個悲慘結局?」這個念頭有如滾油烈火般煎熬著他的心,使得他長嘯一聲。飛縱到朱玲身邊,猿臂一伸,便把她抱起。直向林外飛躍出去,生似要擺脫這裡的愁雲慘霧。

    他的腳程極快,朱玲宛如騰雲駕霧,但覺耳邊生風,景物直向後面疾如電掣般掠進,大約走了五十多里,前面一座高山,拔天而起,恰恰擋住去路。朱玲在他耳邊道:「石哥哥,那是什麼山?」

    石軒中停住腳步,仰頭四望。只見青山聳天,夕陽把山上的樹木都抹上金色,景色光明燦爛。他長長歎口大氣,道:「這裡才是人間,剛才那個樹林太令人鬱悶了。」

    朱玲忽然笑道:「這裡屬關洛地面,我本極熟。但反而問你這裡什麼山,真是傻氣。」

    石軒中道:「管他是什麼山,我們上山游賞一會如何?」

    朱玲欣然同意。石軒中把她放下,兩人攜手走上山麓。那兒因夕陽已被另一個峰頭擋住,是以景物甚覺清幽。

    石軒中道:「玲妹妹,你把清音大師獨門玉龍令符的絕招都仔細教我如何?」

    朱玲哪會拒絕,兩人便在山麓上亮劍練習。石軒中在這幾日間本已大略識得,因此不消多時,已經學得甚為純熟。他可又勾起那日和清音大師較藝時,自己那一下神妙絕倫的身法。

    朱玲知道他在想什麼,便勾住他的手臂,一面向山上走,一面問道:「石哥哥,你如果老想不起來,是不是一世都要想呢?」

    石軒中道:「當然要想。」她噘一下嘴唇,便不言語。

    兩人走到半山,忽見右邊遠處有一個溪澗。靠他們這邊的澗邊,長滿了楓樹,一片霜紅。但在溪澗對面,卻長滿高插入雲的翠竹。朱翠交映,份外鮮明奪目。朱玲指點給石軒中看,道:「石哥哥,你看怪不怪?不但一邊紅一邊緣,十分搶眼。特別是那些翠竹,分明僅是一層兩丈許的竹陣,宛如籬笆般遮住了溪澗那邊的景色。我們過去看看好麼?」

    石軒中正想到微妙欲悟之處,聞言便道:「那邊不過也是些樹木山石而已,絕不會有什麼奇景,你別打斷我的思路好麼?」

    朱玲嘟起小嘴,道:「不說就不說,我自己過去看。」

    石軒中忙拉住她,陪笑道:「玲妹妹別怪我,是我不對,但我贊成再往山上走,那邊絕沒有什麼看頭。」

    朱玲得回面子,便也一笑道:「我還是要過去一下,你且坐著等我一會兒。你要跟去我也不准呢!」石軒中知她要做什麼,便笑了笑,逕自坐在草地上。

    朱玲疾奔過去,走到溪澗邊一排楓樹下,回頭望處,只見石軒中盤膝端正地坐在草地上,雙目瞑闔,流露出一副深思冥索之狀。她自個兒搖搖頭,憐惜地想道:「石哥哥為人外和內剛,只要有一口氣在,也將不肯放過這一式劍招。可是此事究非容易之舉,他如想得出來,那也罷了。假如終於想不出來,則必定十分痛苦。」想了一會兒,驀然記起自己本要過山澗對面的竹林後解手,便趕快躍過那寬達兩丈的山澗。

    洞邊的修竹長得又齊又密,朱玲撥開竹枝,走進林內,但覺光線為之一暗。當下解手畢,結束停當,便再向前走。走了兩丈許,陡然出了竹林。放眼一望,只見前面便是一座極為寬大的山谷。山谷中矗立一座古剎。遠遠望去,只見牆頹瓦墜,粉至剝落,竟然是座年久失修的古寺。

    朱玲惋惜地歎口氣,想道:「若然這座古剎,依然是紅牆綠瓦,金碧輝煌,我便可以把石哥哥取笑一頓。誰教他剛才說過這邊不會有什麼呢?」想罷正要轉身回去,忽然大大一愣,原來在那荒寺內殘垣敗壁中,隱約見到一個紅衣女子一閃而沒。

    「妙極了。」朱玲在心中叫道:「假如此寺有好人匿伏,不管是佛門的敗類也好,是其他盜匪的巢穴也好,總可教石哥哥向我賠個不是。」當下隱入樹林內,定睛細看那座古剎。

    因是居高臨下,故此凡是寺中露天之處,均可看得清楚。但看了片刻,卻無任何跡象。

    朱玲暗忖自己絕不會眼花看錯。想了一下,決定自家先下谷入寺一探,然後才回去告知石軒中。她想到便做,使個身法,飄飛出林,極快地隱在兩丈外的一叢樹後。再相準前面的地勢,憑借山石或樹木掩蔽身形,不消片刻,已落到谷中。

    寺門已殘落不堪,門上刻著寒山古寺四個大字。門內本是一片園子,然後才到達大雄寶殿。卻因荒落太久,是以草枯木調,白石鋪的直路佈滿苔薛。她暗自聳聳肩,驅走心中因寺中一片陰森之氣而引起的疑慮。

    「我什麼樣的虎穴沒有闖過,還在乎這座破寺麼?縱然寺中有什麼怪異,大不了是黑道悍匪而已,怕他何來。晤……有一點必須防備,便是大凡佔據這等荒涼寺作巢穴的黑道中人,必定帶著幾分邪氣。我切勿被他們裝神弄鬼的伎倆駭著。」

    當下朱玲摸了摸肩上的太白劍,然後走入山門。前面的大雄寶殿,大門敞開,殿內一片陰暗。相隔雖僅四丈,卻已看不大清楚裡面光景。她輕盈地沿著白石路走過去,一面忖道:

    「假如走進殿中,卻見到香火尚存,白煙裊裊,那才駭人聽聞哩。」

    這時已走到台階邊,她剛一跨步,陡然轉念想道:「我還是回喊石哥哥一道來探視這座古寺吧。這兒一派森寒陰暗的氣氛,令人十分不舒服。」這個念頭一掠而過,然而她卻沒有轉身出寺。因為她跟著又想到自己本也是個見多識廣的人物,如何能無端端害怕起來。

    走上台階,先向大雄寶殿內張望一下,只見殿中陰陰暗暗,到處皆可見到蛛網與及灰塵。她並不魯莽,先凝神查聽,沒有什麼聲響之後,這才跨入殿中。

    一陣陰風從身後拂到,朱玲打個寒噤,耳中忽然聽到咿呀之聲。這聲音不但刺耳驚心,而且顯得十分神秘。她疾然回頭一瞥,只見本來敞開的大門,此時已被一扇木門掩住了一半。另外尚有一扇木門,也已掩到一半。

    這種神秘的現象,加上那陣陰風,更顯得十分怪異可怖。白鳳朱玲玉手抬處,已把肩上的太白劍掣出來。白森森的劍光在殿中陡然打個閃,她一下子便躍到門邊。那扇未曾關閉的木門尚自發出刺耳的咿呀之聲,但已變得低微。跟著已完全消歇,大殿中以及整座古剎,復又陷入無邊的寂靜中。

    原來另外這扇木門掩到一半,便已停住。朱玲從門縫中向外一望,只見殘陽尚有照射在遠遠的山頂上。她鬆了一口氣,忖道:「大概是此寺荒廢日久,我猛然進來,帶起風力,便把木門帶動。絕不會是有什麼鬼怪之類。」想到鬼怪兩字,心底微覺一寒,但她終於捺住懼意。

    殿兩邊俱有門戶,可通後面。朱玲不肯把太白劍歸鞘,倏然躍過去。還未曾躍到大殿側門,忽又聽到咿呀一聲。回頭望時,只見那扇半啟的大門,此刻完全關住。

    她暗自咬咬牙,想道:「若有什麼怪異之事出現,我憑手中的太白劍,過去就給他一劍。」轉念又想道:「可是人能和鬼怪之類相敵麼?若然他不畏刀劍,我如何是好?」這時殿中一片陰暗,因為大門已閉,是以連那一點象徵光明的夕陽也看不見。

    一陣陰風從側門那面吹拂過來,朱玲機伶伶地打個寒噤,驀然仗劍疾躍出側門。只見外面是條走廊,廊上一片圓杏,卻有七口棺木,齊整地排列在廊下。她倒抽了一口冷氣,突然止步。原來她一出側門,便彷彿見到一排七口棺材,其中一具的棺蓋似乎動了一下。

    朱玲雖然不是普通的女子,無事便愛大驚小怪。反之她的膽子倒是挺大的。不過她並非無神論者,深信天地間實有鬼神這類東西。但又相信假如不是運霉時衰的話,絕不會碰上鬼怪。問題在於這座古寺本來就夠陰森可怖,加上剛才那大雄寶殿的木門無風自閉,也不見有人跡。復又陰風陣陣,令人彷彿到了幽冥地府。這就不免疑神疑鬼起來。

    她定定神,後悔地想道:「假如石哥哥在此,那就不會有事了,憑他胸中那一股浩然正氣,任是什麼厲鬼妖祟也得退避三舍。」想起石軒中,膽氣在不知不覺間漸漸壯大。放輕腳步,飄到那一排七口棺木之間。

    適才棺蓋微動的,正是第三口棺木。朱玲落在棺木旁邊,側耳細聽,卻沒有絲毫聲息。

    她先抬目四顧一眼,只見廊外是個院子。此時草枯蒿死,牆頹瓦壞,到處都張著蛛網,觸目一片破落荒涼。走廊再走過去,不知轉入什麼地方。那道門雖是打開,裡面卻黝黝暗暗。

    她強自笑一下,在心中對自己道:「朱玲呀,早先你還想到別讓自己被江湖上裝神弄鬼之輩嚇到。現在四面沒有什麼異狀,何必相驚自己,自己嚇嚇自己,這柄太白劍鋒利無匹,就是有什麼怪物,只消一劍掃去,定必斷為兩截。」想到這裡,自家無端打個寒噤。眼前彷彿見到兩截黑黝黝的東西,那是被她的太白劍攔腰斬斷,變成這樣。這刻兩截均滴著紫黑色的血,但仍然跳跳蹦蹦地向自己撲來。

    這並非不可能的事,假如真有鬼怪出現,那等邪物極可能在被斬為兩截之後,仍然能夠繼續補人。她用力閉眼睛,陡然運足真力,聚在劍上,其快如風地向第三口棺木刺下去。

    太白劍鋒利無匹,能夠斬金切玉。再加上她的內家真力,非同小可,這一劍刺下去,縱然是一具石棺,也能夠由上而下刺個窟窿。這時但聽嗤的一劍,太白劍如摧枯拉朽,刺透那口棺木。

    白鳳朱玲笑容剛剛浮上面上,驀然聽到棺中發出一聲長歎。她駭得出一身冷汗,禁不住退開半步,睜大眼睛,緊盯著那口棺木。棺蓋喀喀連聲而響,漸漸開了一道裂縫。

    朱玲儘管心中極驚,卻又不甘立刻逃走,仍然凝立觀看。那面棺蓋響聲越大,裂縫漸闊。朱玲的目光何等銳利。忽已瞧見棺蓋之內竟伸出一隻手掌,托起石製棺蓋。這隻手掌若是人掌,倒也罷了。誰知竟是一隻白骨森森,毫無皮肉的手掌。她打個冷戰,全身毛髮都豎立起來。

    那面格蓋越托越高,由腕骨一直露到前臂的骨頭,白森森的,令人見而作嘔。

    朱玲驚怖中,突然掠過一個念頭。她極快地想道:「假如有人在棺中,利用這枯骨手掌托起棺蓋,竟然能把我白鳳朱玲嚇走,這不是大大的笑話麼?」此念一生,膽氣稍壯。忽然又是一聲歎息,從棺中傳出來。宛如這具棺中的骷髏,因受了傷而無力把棺蓋立刻托起。

    喀地一響,那面棺蓋又長高了大半尺。朱玲儘管疑惑棺中另有活人假裝,但身軀卻有如泥塑木雕般,紋絲不動,竟沒有俯前察看。一陣陰風捲入院中,只見枯蓬敗草,隨風而起,貼著地面旋轉不休。棺中突然傳出一陣奇異的響聲,宛如人在倦怠之時,偶然伸腰,腰骨所發生的脆響聲。

    朱玲的眼睛睜得益發大了。只見白影一閃,棺內竟露出一個骷髏頭。

    朱玲這一回不能不信,出了一身冷汗。本想伸劍過去,用力壓住棺蓋,不讓那骷髏走出棺外。可是力不從心,手臂完全不聽指揮,根本就動不了。她在心中大叫一聲石哥哥,暗忖這番性命休矣。

    那骷髏頭頂了一回,骨節運珠輕響,棺蓋倏然又托起半尺。還差一點兒便完全推開。朱玲面無人色,進退不得,一似只有等死的份兒。

    要知白鳳朱玲本不是無膽的人,但此寺的確有一種特異的氣氛。尚未入寺之時,那座荒涼的山谷已叫人心中感到不安。及至入寺之後,觸目均是死氣沉沉的景象。尤其那大雄寶殿,陰森無比。那扇木門無故自閉。這種種跡象,均叫朱玲在心中早已印下有鬼的印象。而她平時又不是不信鬼神的人。這刻親見骷髏托起棺蓋,四下陰風旋捲。任她一身武功不比等閒,這刻也全不管用。

    正在駭怖之時,那個乾枯的骷髏頭又發出一聲歎息。突然間砰地大響,原來棺蓋倏然蓋上,那具骷髏已倒回棺中。朱玲慶幸之念尚未浮上心頭,耳中又聽到走廊那邊的屋內,傳來一聲低沉和奇異的呼救聲。這呼救聲竟是個女人嗓音,因此朱玲心頭突然一震,矍然張望。

    天色漸暮,院子也有點兒昏昏黃黃,陰風陣陣,從那黑暗的門內坎刮出來。她驀地退了兩步,不由得為之舒了一口氣。敢情她現在已經能夠動彈,不似剛才只有呆立等死的份兒。

    忽然又是一聲低沉的呼救聲,傳入她耳中。

    朱玲咬咬銀牙,仗劍一步一步走過去。前面那道黑暗的門戶,就像魔窟鬼洞的入口般,森嚴地等候著自投羅網的人。她可沒有打算進去救人,但她認為最低限度,到門邊去張望一眼。然後急速地逃出此寺,找了石軒中才一道再來。

    這一段走廊,朱玲走得異常謹慎,決定只要一有什麼異狀,立刻飛身縱上屋頂。但一直走到那道門戶時,仍然沒有任何可怕的事物出現。她向門內瞧瞧,原來門內是座佛堂,光線極為暗淡。她必須運足眼力,才看得見佛堂中的情形。眼光掃到左面的牆邊,忽見一個紅衣婦人,面孔向著牆壁。雙手向上伸出,像是被釘在牆上。她彷彿還見到這個紅衣婦人的身軀微微動彈。當下勃然而怒,忖道:「原來此奸邪所踞,竟然把女人釘在牆壁上……」

    正在想時,那紅衣婦人低沉地呻吟道:「救……命……救……命……」朱玲橫劍護胸,躍將入去,「咿呀」響處,身後的木門忽又無風自閉。佛堂內突然變得黑暗無比,一陣幽咽聲不知從哪裡升起來。角落中有鬼火隱現浮動,那種碧綠的顏色,十分可憎。

    朱玲倏然大喝一聲,撲到那個紅衣婦人背後。尖銳的喝聲尚在佛堂中嗡嗡響時,她一伸時,抓住那紅衣婦人的手臂。那婦人的手臂方一入手,便覺一陣冰涼,而且除了衣袖之外,便是枯骨。

    朱玲大吃一驚,慌忙鬆手。只聽那婦人低沉地歎息一聲,直如早先那棺中骷髏的歎聲一般。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雙腿一軟,差點兒沒跌倒地上。

    佛堂一片黑暗中,驀地升起一陣慘厲低沉的號哭。宛如禁錮在這佛堂中的怨魂厲鬼,都乘機哀哭起來。登時一片啾啾鬼嗚,悲哀中又含有淒厲的氣氛。

    朱玲已無法動彈,她好像見到佛堂中有數十個白衣人飄忽往來。行動之快,無與倫比。

    除了鬼魂之外,再沒有能憑空凌虛往來的人。四壁慘綠色的鬼火一眨一眨的,隱現不定,偶然有三數點飄落地上,一閃而沒。

    朱玲處身在這鬼域中,驚得全身麻木。叮地一響,手中太白劍已掉在地上。一條白影迅疾如風地飄到她身後。朱玲倏然感到脖子一陣冰涼,跟著有人在耳邊冷笑,她為之一陣痙攣,竭力尖叫一聲。但叫完之後,卻只會發抖,腳上寸步難移。那陣冰涼之感由後頸移到前面,冷笑之聲,縈迴耳邊。

    且說在山腰的石軒中,一直瞑目沉思。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好像聽到一下尖叫聲。他警覺他睜開眼睛,瞧見殘陽已墜,四面一片暮色,但朱玲還未回來。

    「剛才的尖叫聲,好像是玲妹妹發出的,但她有一身武功,人又機智無倫,想來不會有什麼事吧?我匆要庸人自擾。」當下便拋開這個思想,仍然閉上眼睛,再追尋方才中斷了的思路。

    但他心中隱隱不安起來。那一聲尖叫,雖然聽來相距極遠,如不是正好瞑目沉思,一定聽不見。但在這空山中,人跡不至,何來女子尖叫之聲。他僅僅閉目坐了一會兒,便忍不住站起身來,向山澗那邊眺望一下。

    暮色蒼茫中,楓紅竹翠,這兩般顏色已分不大清楚。

    石軒中徐徐踱個圈子想道:「罷了,拼著給玲妹妹取笑我多慮,也得去那邊看看她才好。」當下展開輕功,一連幾個起落,便縱到那片楓林之下。

    澗水潺潺而響,還有山風敲竹之聲,組成一闋天籟。

    他微笑一下,想道:「這排竹樹因太齊整,無足賞玩,但聲音倒是悅耳動聽得很呢。」

    一面想著,一面躍過山澗,朗聲叫道:「玲妹妹……玲妹妹……」側耳一聽,並無回音。他不禁咦了一聲,又喊了一聲玲妹妹。

    須知石軒中的叫聲雖不高亢,但暗運丹田之力,故而在二十丈之內,極為清晰。朱玲如若聽到,斷無不答之理。此所以石軒中不由得奇怪起來。但他天性堅毅,越是碰上事情,便越是從容鎮靜。這時留心向竹林內走進去,心中極快地推想朱玲因為何事遭遇沒有回答他。

    石軒中才走了丈許,便已略略放心,只因他已想出了兩種可能:

    第一個可能是朱玲因發現了什麼事故此離開此處,而遠遠跑到另一個山頭。但必不會是遇上仇敵。如是遇敵的話,她一定會設法驚動自己。第二個可能是她故意捉弄自己,說不定當自己躍過山澗之時,她已悄悄回到原先的地方。等他因找不到她而空自著急一會兒。第二個可能性最大,因此他略略放下心,自個兒微笑一下。心想等見到她時,必須囑她暫時不能開這種玩笑,以免偶有疏虞,為仇敵所乘。

    走出竹林,放眼一瞥已見到谷中有一座佔地寬廣而破舊的古剎。石軒中大吃一驚,毫不猶疑,立即向山谷疾撲下去。原來那座古剎方一入眼,只覺荒涼得可怕。他一面提氣輕身,縱撲下去,一面想道:「這寺縱然久已沒有和尚棲居,但也不應荒涼頹敗至此,一似歷經數千年光景。」

    他雖然有所疑惑,但在未曾查明朱玲的確失陷在此地之前,不須隱蔽行蹤。是似一直撲奔山門,抬頭已見門上橫刻著寒山古寺四個大字。

    石軒中極快地忖道:「果真是寒山之中一古寺,破敗零落一至於此,直似是經過一場浩劫。不知冷妹妹可是無意得見此寺,故而獨自下谷一探。」想到這裡,已踏入山門。

    走在那條白石路上,兩旁的枯樹死水與及遍地荒蕪之景,令人觸目心驚。他又想道:

    「這寺荒廢得陰氣森森,必定有山精木客之類盤踞其中,縱然沒有,也不似是善地,等找到玲妹妹之後,即速離開此地為是。」

    大雄寶殿的門敞開著,門框黝黑,佈滿塵埃。石軒中一直走入殿中。腦後一陣陰風過處,木門呀地響聲,竟然關閉住。石軒中頭也不回,憑著一對夜能見物的神目,掃瞥殿中一匝,便向後面側門走去,

    出了側門,只見廊下一排七口棺柩。石軒中目光銳利,僅僅在一瞥之間,已察覺六口是上好楠木打製,但第三口棺柩卻是石製。他並不在意其中的不同,直向長廊末端望去,只見那扇門內,光線甚為黯淡。不過因為他神目如電,倒也看得清楚,乃是個佛堂光景。

    石軒中沿廊走過,經過那七口棺柩時,突聞勒勒連聲,那最後的一口棺柩,木蓋直向上掀起來。這位青年僅客本來去勢極快,眨眼間已越過那排棺木。但詫疑之心一起,登時真氣一沉,身形便直線墜在地上。他虎目圓睜,威光四射,緊緊盯著那口棺柩。卻見格蓋倏然下落,恢復原狀。

    石軒中一定神,徐徐舉步走近去,剛到了棺邊,忽見格蓋直掀起來。石軒中反應何等靈敏,格蓋一開,便已退飛了丈許。身形剛剛站穩,只見棺中飛出一具骷髏,直挺挺地向他撲到。

    這具骷髏來勢雖快,但石軒中眼神更快,已看出這骷髏全身均長出盈寸綠毛。連面上的枯骨也佈滿一層綠黝黝的長毛,形狀可怖之極。

    石軒中更不尋思,抬手一掌拍將出去。嘩啦啦暴響一聲,罡氣過處,那具骷髏竟被擊得四分五裂,飛散在四五丈以外。他一掌擊出,猶恐不濟事,身形一晃,已斜斜飛開三丈。

    那人骷髏來勢洶洶,卻不堪一擊。此刻散佈地上,連鬼嘯之聲也不聞。

    石軒中先是皺皺眉頭,繼而仰天一笑,心中忖道:「這等鬼怪,何足道哉。」笑聲方歇,陡然大驚想道:「不好,此寺既有鬼怪,若然玲妹妹已入此寺,恐怕遭了毒手。哎呀,猿長老曾說此後必有災難,玲妹妹不信,我也不大相信,誰知無意中竟出現這麼一處地方。」

    這一驚非同小可,宛如已見到朱玲臥死於一個陰暗的角落。他一下躍入佛堂之內,又是呀的一聲,身後的門無風自閉。佛堂內登時暗淡之極,四壁現出紅熒熒的鬼火。跟著鬼哭之聲,從四方八面浮升起來。壁上突然出現了一條白影。石軒中運足眼神一看,只見那人全身白衣,袖裙都極長,把雙手雙足都蒙住。

    這白衣人離地丈許,懸空冉冉走動。說他走動其實不對,原來這個奇怪的白衣人全身僵硬,手足均不動彈,便在空中飄移,他看不到白衣人的面目,因為一來白衣人位置太高。二來他一頭長髮披垂下來,把面容遮住。

    石軒中一抬手嗆地一響,已掣出長劍。那白衣鬼怪本來越飄越近,及至石軒中一亮劍出鞘,登時又飄移開去,遠離三丈以外。

    石軒中膽大氣壯,事實上他並非不怕,而是朱玲的安危,使得他無暇害怕。這時見那白衣鬼怪似乎怕他手中之劍,心中一定,忖道:「我平生少有如此慌亂過,且鎮定下來。若然我自己也不能保全,更無法救玲妹妹了。」

    這麼一想,登時收攝心神,凝神定慮,運功調氣。然後以神目一瞥佛堂中,只見綠熒熒的鬼火,都附在壁上,生似有人把磷塗在牆壁而不是鬼魂出現。

    他攏住眼神,再一瞥那飄浮在空中的白衣鬼怪,忽然發現了一事。暗中哼了一聲,那顆心已不似早先那麼躁急,那原是因朱玲處境的危險而令他急躁不安。他呻吟一聲,手中長劍無力地下垂,蹬蹬蹬連退數步,靠在壁上。

    白衣鬼怪在空中輕靈的飄來飄去,越飄越近。石軒中抬起長劍,指住那白衣鬼怪。跟著便舉起左手把眼睛掩住。口中又微微呻吟一聲。這種情形分明表示出石軒中已被這種幽冥景象駭得魂散膽裂,故而連長劍也舉不大起來,同時又堪堪要暈倒光景。

    白衣鬼怪飄飄飛近來,姿態異常僵硬,而且懸在空中。突然間化為一大蓬慘綠鬼火,一直飛到石軒中前面不及一丈。石軒中這時突然移開左手,眼中陡然射出懾人心魄的奇光,仰天朗聲大笑。

    笑聲如此響亮,使得屋瓦為之籟籟震動。石軒中仍然不肯收聲,不但不收住笑聲,而且更加響亮勁烈。屋瓦開始被笑聲震裂不少,細砂瓦屑紛紛掉下來。

    石軒中口裡笑聲不歇,腳下微動,施展出玄門正宗的大騰挪法。身形看來穩穩不動,其實卻隨著那白衣鬼怪飄飛,一直保持在一丈以內的距離。那白衣鬼怪不止是直退,還向左向右飄移。無奈石軒中身法奧妙神奇,如影隨形,難以擺脫。

    事實上他們移動的時間很短。石軒中笑到第五聲,嘩啦啦大響一聲,角落處有一片屋瓦已被他的笑聲震落地上。跟著那白衣鬼怪也落在地上。石軒中笑聲陡收,大喝道:「提線已斷,傀儡還不現形麼?」喝聲中長劍一抖,幻出百十點劍光。

    那白衣鬼怪雙腳一沾地,立刻矯捷地躍開文許,身手極為迅疾。光從身法上看,此人已入武林高手之列。石軒中跟蹤飛去,仍保持著同樣距離。耳中微聽崩地一聲輕響,眼光到處,已見一大蓬銀雨,迎面電射而到。

    這一大篷銀雨,一望而知乃是體積細小的厲害暗器。加上那一下輕微的彈簧聲,可知這宗暗器系用特製鋼筒內裝彈簧發射出來。大凡要借重彈簧發射的暗器,多半蘊有奇毒,故而不能用手觸到。

    石軒中赫然震怒,使出師門伏魔劍法大九式中的奇招「虹貫天地」。身劍合一,化為一道劍光,疾射而去。只見劍光如電,一徑穿過銀雨,射到白衣人胸前。忽見那白衣人左手一招,又是崩地一聲微響。

    這時石軒中如若以劍護身,仗著劍上發出的無形的劍氣,固然可以無事。但敵人有此空隙,便能乘機退走。本來以石軒中的輕功絕世,不虞敵人遁逃。但最怕這佛堂中另有機關,讓他借埋伏之力而遁,那就大不值得。百忙中不暇多想,左手一拍。只聽震耳欲聾地暴響一聲,那白衣人已飛開三丈以外,辟啪橫摔在地上。

    石軒中大大一愣,忖道:「這廝怎的如此不濟?雖說玄門罡氣功夫無堅不摧,威力至大,但我尚未練得成功。似他這等輕功身法,功力不應如此之弱,居然應手而倒,啊,莫非其中有詐?」當下運氣護身,疾撲過去。眼光到處,只見那人一頭長髮均已散開,分技兩旁,露出面目。卻是個面目瘦削,鷹鼻如鉤,年約四旬上下的男子,此時滿面銀光,在黑暗中閃爍。

    石軒中心底明白,敢情這人剛剛第二次要發射銀砂之時,吃他發出罡氣,不但把整個人劈飛,還把那大篷銀砂逼回去,完全嵌在面上。

    「糟糕。」石軒中跌足想道:「這人如能生擒,必可知道玲妹妹下落,這廝不知什麼來路,空有一身上乘輕功,但別的武功卻不濟事,竟無法抵禦我的一擊。其實剛才他從我第一次擊散骷髏以迄現在我以無上氣功夾在笑聲中,把吊住他身形的黑線震斷,便應知道我的厲害。為何尚待著歹毒暗器,屢思加害於我?」

    石軒中也想到此地荒僻異常,他和朱玲本是無心至此。可知這白衣人不會有心等候他們。由此足證明這廝背後一定有人主使。這時只好作嚴密接寺之計。尚未舉步,驀地矍然暗想道:「早先那具骷髏飛將出來,開始時因以為真是邪異之物,故此不曾注意其中疑點。那便是那骷髏絕不能自己掀棺而出,更不能自行撲我。必有別的人暗躺棺中。」這個推論剛剛閃過心頭,突然頭上嘩啦一聲,大片屋瓦挾著沉重銳烈的風聲,筆直向他砸下。

    石軒中在那千鈞一髮中,先抬目疾瞥一眼。天光透射下來時,已見到一條人影,疾然掠過,便自無蹤。他及時一掌拍出,那罡氣極為霸道,暴響一聲,那片來勢沉急的屋瓦已被他劈開一邊。

    石軒中不從屋頂破洞出去,卻由門口飛出。神目一掠四周,便已發覺左邊數丈外一根石柱之後,藏有一人。他機警地耳目並用,查看附近還有沒有別的敵人。確定沒有之後,這才運足功力,一下子飛躍過去。尚未到達石柱,後面的人倏然現身。石軒中大為驚愕,立即沉氣下墜,剛好停在那人前面六尺之處。

    只見那人身材瘦削,衣裝怪異。頭髮雪白,額下留著一部山羊鬍子,也作白色。此人一手執著青竹杖,一手放在背後,生似藏著什麼東西,不欲讓別人瞧見。石軒中卻知道這個怪異老人不是藏著東西,而是一手殘廢,故而作出負手於背之狀。

    這位老人正是當今武林中的顯赫人物,提起來無人不知。便是和鬼母冷婀齊名的星宿海二老中的天殘老怪。

    昔年石軒中大鬧禁宮,之後挨奔向南方海濱,找尋公孫先生為她救治紅花指的毒傷時,半路上曾經碰上這星宿海天殘地缺老怪。其時石軒中心急趕路,仗著絕世輕功,同時對方又沒有聯手齊上,故而突出重圍。不久以前,在碧鳴山上二次斗鬼母,也曾見到這天殘地缺兩老怪。故此可以說是老相識了。

    石軒中朗聲長笑道:「原來是星宿海二老弄的玄虛。實不相瞞,石某早先也被嚇得心驚膽顫。故而出手便以全力。」

    天殘老怪陰聲冷笑,道:「石軒中你不必解釋,咱們絕對完不了。在佛堂中被你以罡氣功夫擊斃的,乃是老夫門下弟子。因性情怪僻,喜歡佈置冥府鬼域的玩意兒。自從離開老夫之後,便在這寒山古寺居住了三十餘年,呔,你若是想說以為他乃是下五門裝神弄鬼之徒,老夫先問你一句……」

    石軒中毫不動容,平心靜氣地問道:「石某確實無心失手,你要問什麼儘管發問。」

    「老夫要問問你,你在江湖上非是無名之輩,見識亦不寡陋。但三十年來,可曾聽到這附近一帶有鬼怪出現,擾亂良民的事情麼?」

    石軒中老實地搖搖頭,因為他的確沒有聽過。

    「既然沒有這等事,你還能誤以為他裝神弄鬼害人,才出手擊斃他麼?」

    石軒中緘默不語,心想此老咄咄責問,究竟打算怎樣?事實上如不是他的徒弟先扮鬼嚇人,人家怎會出手傷他。不過想想這老怪心傷愛徒之死,言語間未免欠理,便也不去駁他。

    天線老怪陰森森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老夫那才死的劣徒,自有一命為他抵償,不過你也不能置身事外。」

    石軒中聽出話中有物,心頭大震。但面上卻毫不流露出來,淡然道:「你要我償命也使得,石某如若落敗遭擒,自無話說……」此言方歇,忽聽左側不遠處,飄來一個陰森的嗓音道:「石軒中你也跑不了,但縱然逃得我兄弟掌心,自然另外有人償命。」

    石軒中聽了這番話,心中已完全明白。側頭一瞥,發話的人果是地缺老怪。當下仰天長笑道:「石某正在奇怪星宿海二老照例是焦不離孟,今日為何只見其一?難道真個看不起石軒中,僅憑一支青竹杖便夠了麼?誰知尚未動問,地缺老人已出現了。」

    他缺老怪聞言便向天殘老怪道:「大哥,在軒中要激我們單打獨鬥呢?」

    石軒中本無此心,登時勃然而怒,正待發作。只聽大殘老怪陰聲道:「他是做夢。咱們兄弟練了多少年的雙竹合壁這套功夫,從來沒有機會使用,今晚焉能輕易放過良機。」地缺老怪立即接口道:「石軒中一我們兄弟可是瞧得起你,才肯施展這套功夫呢!昔日我們打過一場,其時你羽毛未豐,威名未起,是以不能向你施展這套無上功夫。」

    石軒中道:「反正這寒山古寺沒有別的人,你們高興多找幾個人助拳,江湖上也不會曉得。石某並不在乎你們一擁齊上。崆峒沉埋多年的劍術,從今晚起,便要震驚天下,懾伏群魔。」他的話極之尖刻有力,但他的態度偏偏是那麼瀟灑軒昂,一看而知他的話不管是否有意嘲辱對方,但卻是肺腑之言。

    星宿海兩老怪此時面上也有點兒掛不住。天殘冷笑道:「石軒中,你到幽冥鬼府去稱雄吧,今晚不妨老實告訴你,等會兒若然咱們兄弟的雙竹合壁,仍舊讓你逃走,不出一載,咱們師弟自有另外更厲害的功夫來對付你,以及其他敢和星宿海作對的人。」

    石軒中厲聲道:「閒話體提,在動手之前,你們先告訴我,朱玲可是失陷此寺中?」

    天殘老怪一摸領下山羊鬍子,領首道:「不錯,但你不須因此分神。只要你贏得我們,自然叫你把她平安帶走。」

    「以你們星宿海二老的聲名,可不能虛言哄騙石某。」

    地缺老怪怒道:「這是什麼話,梁鐘,把朱玲抓出來。」

    石軒中立刻遊目四顧,忽聽輕雷隱隱,地面也微微震盪,心中方自訝疑,院外有人應道:「弟子梁鐘,已遵諭把朱玲帶到。」

    石軒中看時,輕雷之聲越發響亮。眨眼間一具高約六尺,寬僅三尺的黑色鐵箱從院門外被推進來。這具鐵箱下面裝著四個小鐵輪,因極為沉重,故此滾動時發出隱隱輕雷之聲。

    鐵箱囚車的來路,正在地缺老怪身後。石軒中明知縱過去,必被地缺中途攔住,便冷笑道:「朱玲果真在鐵箱中麼?」

    地缺老怪陰聲而笑,慢慢道:「老實說,憑朱玲那一點點微末道行,倒不須這般小題大作。但有你在旁虎視眈眈,便非這樣不可。現在你可以過去瞧瞧。但先此聲明,如果你趁機動手毀箱,那箱子四周俱是厚達兩寸的鋼板。假使你一下毀不了,我們兄弟絕不會對你倆人客氣。你若不想見到她死在你眼前,就全在乎你了,」

    石軒中不答理他的話,見老怪讓開一邊,便縱過去。從箱子的氣孔湊眼一看,只見朱玲站在箱中,一手扶著鋼板的牆壁。石軒中登時覺得心跳得很厲害,問道:「玲妹妹,你沒事麼?」

    朱玲驚喜交集地道:「啊,真是石哥哥你……」她的聲音微微帶著啜泣之聲。

    這使得石軒中異常心疼起來,恨不得一拳便把這具牢固的箱子掏破。此刻他可就懷念起那柄削鐵如泥的青冥劍起來。雖則他的武功天下無敵,但在有些情形之下,的確非借重寶劍不可。

    「我沒事!」朱玲硬聲道:「只請你不要怪我大膽輕率……」她是指她發現了寒山古寺之後,沒有叫他而一徑入谷探寺,致有此失。

    石軒中慨然道:「玲妹妹你別著急,看我施展師門絕技,把他們擊敗。」

    他的話說得雄壯,其實一點兒把握也沒有。然而朱玲卻十分相信,抹乾眼淚,歡然道:

    「那太好了,石哥哥,我就在這個洞眼中瞧你大展雄威。」

    石軒中反身躍到地缺老怪之前,朗聲道:「現在石某要見識星宿海雙竹合壁的絕藝,今日之局已無須多言,兩位尚不動手,更待何時?」

    天殘、地缺齊齊陰聲而笑,有若鬼嘯,刺耳之極。天殘一晃身,已到了地缺身邊。石軒中長劍一擊,指著他們,內力運處,劍身陡然明亮。

    地缺右手搭在天殘的左肩上,僅以左手持杖。天殘因右臂殘廢,遂以右手持杖。兩老怪同聲道:「石軒中,我們的年紀加起來,抵得你七八個,因此這第一招必須讓你先發。」

    石軒中禁不住笑道:「要人家先發招,也有此等苦衷,好吧,石某要出劍了。」

    朱玲尖叫一聲:「石哥哥小心啊!」

    石軒中朗聲道:「玲妹放心。」聲音未歇,倏然一劍平刺過去。這一劍攻得古怪,劍尖不指兩人身軀,卻找對方連繫在一起的地缺老怪的手臂。

    地缺喝一聲:「好辣。」掌上一用力,身形倒豎起來。用那只左手作為支柱,倒立在天殘肩膊上。天殘老怪也同時動作,斜閃一步,青竹杖捲起一股狂飆,盤膝掃去。地缺老怪的青竹枝更不怠慢,呼一聲由上面砸下去。宛如迅雷下擊,勢猛力沉。

    石軒中劍化「鯨鰓踴波」之式,上攔下截,幾乎在同一時間內,封住兩支青竹杖。

    天殘老怪身法古怪,左繞右旋,手中青竹杖專取下盤。地缺老怪一直倒豎在他肩上,杖杖都由上而下,猛襲石軒中頭顱。僅僅六七個照面過去,石軒中已大感艱難。

    原來這星宿海兩老怪一來功力深厚絕倫,每一杖都重如山嶽。二來他們心意相通。不似別的人,如若兩人聯手夾攻,總得靠平日訓練的陣法,動起手來,縱有變化,必須符合平時規矩,否則便自亂陣腳。天殘地缺這兩個老怪卻無此病,隨時可以因勢變化。尚有不同之處,便是地缺倒在天殘肩上,因此兩人攻守進退,都等如一人。換句話說,便是守的時間以一人之力,足可保護兩人,進攻時因兩人隨意出手,合起來威力之大,又不止是兩個人功力相加。

    朱玲倒抽一口冷氣,眼淚直灑下來。她不是伯石軒中無法取勝而救不出自己,而是怨艾自己何以這麼大意,陷入敵手。以致要石軒中趕來,捨死志生地血戰一場。最慘的是已看出形勢對石軒中大為不利,若然自己不曾被困,則石軒中自可從容退卻。如今為了自己的緣故,他那種性格的人,絕不肯舍下自己退走。這樣豈不是等如自己害死他?

    她一味拋灑珠淚,卻沒有一點兒辦法。甚而連聲音也不敢發出,以免石軒中分神。

    石軒中碰上勁敵,七個照面下來,雖然已漸形不利,但他反而忘了一切。心神全部貫注在長劍施展出師門震驚天下的優魔劍法,大九式源源使出來,平凡中蘊含著開天闢地般的力量。又如日月運行中天,光明正大。

    星宿海青竹杖數百年來已是武林一絕,不過遠在青海,平常少在中原出現而已。此刻由天殘地缺兩老怪聯手使出來,威勢非同小可。有時僅僅是一招極平常的雷針轟木,但由老怪們施展出來,便倍覺奧妙厲害。

    石軒中全仗劍法精嚴,世罕其匹,方能彌補他功力上稍遜對方的弱點。可是星宿海兩老怪的雙竹合壁,確實有鬼神莫測之能。越戰越勇,不知不覺已戰了七八十招,令石軒中完全沒有回攻之力。眼見五軒中本來兩丈方圓那麼大的劍圈,逐漸縮小。到了一百五十招之後,只勝下一丈方圓那麼大。

    朱玲不是等閒人物,眼力高明。此刻冷汗與淚水同流,心驚膽跳。只等石軒中劍圈縮小到七尺方圓,便將因沒有了緩衝餘地,可能活生生被對方兩支青竹砸碎。

    倏見石軒中賣個破隙,容得天殘老怪青竹杖掃到腰腹之間,相距不及半尺,這才驀地伸出左手圈指一彈。篤地一響,天殘老怪微哼一聲,青竹杖挾著千鈞之力,悠悠盪開。石軒中的劍圈復又放大數尺,嚴肅慎重地施展出伏魔劍法,精妙絕倫。看來一百招以內,絕無問題。

    星宿海兩者怪的弟子梁鍾在一旁,也看出石軒中的厲害。這個年已五旬的漢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待兩老怪大演神通,攻了七八十招,又把石軒中的護身劍圈迫至一丈方圓。

    梁鍾驀然大喝道:「朱玲你這是找死,可怨不得我手辣。」石軒中心靈大震,忽又覺出枝風壓體。

    在鐵箱內的朱玲已明白梁鐘的陰謀,連忙大聲叫道:「石哥哥,不要上他的當……」但等到她的警告傳入石軒中耳際時,噹的一響,只見一溜劍光飛上半空,飛得又高又遠。

    這溜劍光,正是石軒中手中長劍。因心頭大震,稍一分神,便吃星宿海二老中的天殘老怪一杖砸飛。地缺老怪乘機急攻,倏然一杖斜砸下來,勢猛力沉,須知這星宿海兩者怪中的青竹杖,都不是凡品。石軒中如被他一杖砸著,縱有一身氣功護體,卻也難支,非重傷倒地不可。

    好個石軒中,不愧是百年來武林罕見的奇才。在這千鈞一髮,死生呼吸之際,猶自從容瀟灑地朗笑一聲。笑聲繚繞中,驀地彈出一指。這一招乃是達摩三式中彈指乾坤的絕招,神妙無方。地缺老怪剛剛看清時,又吃石軒中一指彈個正著,手腕大震,那支沉重的青竹直盪開去。

    石軒中左手使出「彈指乾坤」一招,右手同時發出罡氣。嘩啦啦暴響一聲,一股驚天動地的潛力排山倒海般向兩老怪迎面撞去。天殘老怪動作神速如電,用口橫銜著青竹杖,單掌迎擊出去。登時卷刮起一陣陰風,和那剛猛無傳的罡氣正好是強烈的對比。

    極之陽剛的罡氣和那至陰至柔的「太陰掌力」一接觸間,星宿海兩老怪突然極快地橫閃數尺。敢情他們的「太陰掌力」,仍然不能硬接石軒中的玄門正氣,不過他不至於受傷。

    本來柔能制剛。以星宿海兩老怪畢生鍛練的「太陰掌力」,屬於各種內力中至柔的一種,一般陽剛掌力所不能當。豈料石軒中的罡氣功夫,乃屬先天真氣,無堅不摧。如不是他未曾練到家,碰上對方偏又是鍛練功深的至柔力量,這才沒有一掌把他們擊斃。

    地缺老怪從天殘老怪肩上飛墜下來,青竹杖電急進攻。天殘老怪正要揮杖夾攻,心想對方已無長劍,不出二十招,定可將之斃於杖下無疑。

    猛聽梁鍾大吼一聲,跟著叭噠響處,竟是翻身倒地之聲。

    朱玲格格嬌聲笑道:「瞧瞧到底是誰先遭了毒手。」

    天殘地缺心意相通,此時不約而同去偷空一覷,果然看見那梁鍾栽倒地上,動也不動。

    石軒中抓著這機會,又劈出一記罡氣,迫開兩人。施展出絕世輕功,晃身已到了鐵箱旁邊。

    朱玲笑聲不絕,一面道:「石哥哥,你瞧那廝多窩囊廢,竟禁不起一枝金針。」

    星宿海二怪已跟蹤撲到,兩支青竹杖有如雙龍出海,猛攻石軒中。

    石軒中徒手招架,藉著那具六尺高三尺寬的鐵箱掩護,一面遊走,一面抵擋。

    天殘老怪陰森地道:「二弟,你絆住這廝,為兄先取那賤人的性命……」地缺老怪應一聲好,青竹權施展出一招「風滿靈旗」,把石軒中裹在杖影中。

    這兩個老怪是孿生兄弟,心意相通,如若真是此意,何須說出來。原來那天殘老怪用意便是要石軒中分心兼顧,同時又不敢再用游鬥的方式。

    石軒中信以為真,為之大驚。唯恐朱玲遭了毒手,因此雖然明知自己一旦不用游鬥方式,對方夾攻之勢形成之後,自己非死不可。但大丈夫生亦何樂,死亦何懼。寧可命喪當場,也不能眼睜睜任得敵人把自己的心上人害死。這麼一想,果然自動湊上天殘老怪的青竹杖。七八招過去,石軒中已十分危殆。全仗師門心法當世無匹,加上身法神速如電,這才勉強支撐。

    正在萬分危急之際,朱玲已急得一身冷汗。考慮著要不要立刻一頭撞死,比石軒中先走一步,好到冥府中長相廝守。突然一聲清嘯,越屋而至。那嘯聲清越異常,宛若深山老猿引吭長嘯,裂帛穿雲。

    朱玲精神一振,大叫道:「猿長老快來啊……」

    石軒中一聽到嘯聲,登時大展威風。左手直伸如劍,施展出伏魔劍法,凌厲無比。右手乘間又劈出一記罡氣。舉手投足間,居然把兩老怪迫退三步之多。

    一道劍光自空中急瀉疾墜下來,一直衝入他們的戰圈中。劍光閃處,挑開地殘攔腰一杖。來人跟著現出身形,竟是個長鬚飄然,雙目如火的猿形老人。

    星宿海兩老怪突然一齊退開尋丈,四隻眼睛凝視著來人。

    石奸中朗聲道:「猿長老出現得正好,石軒中剛好已計窮力竭,行將喪命此地。」

    猿長老笑道:「沒有那麼容易。天下武林中人,正等你三上碧雞山,把鬼母冷婀擊敗呢!」

    天殘老怪陰森森地道:「衡山猿長老居然也向石軒中攀起交情,與我星宿兄弟作對。但此舉恐非明智,我兄弟念你乃是成名多年人物,只要你抽身走開,便算是沒有這件事。」

    「兩位這麼看得起老朽,實在光榮。」豬長老冷冷應道:「不過老朽的確和石軒中夠得上出手相助的交情,你們星宿海有什麼驚人藝業,老朽正想開開眼界。」

    兩老怪對望一眼,微微點頭。天殘老怪便道:「石軒中,總算你命不該絕,同時老夫也承認你劍術真行。但只等一年之後,你和猿長老均將死在我兄弟的一柄奇異寶劍之下。」

    石軒中不知他們所說的奇異寶劍是怎麼一回事,無法答腔。猿長老卻長笑一聲,道:

    「星宿海二老請吧,日後之事,日後再說,誰能夠知道日後人事如何變遷呢。」

    天殘地缺兩老怪轉身直奔寺後,晃眼已隱沒在敗壁頹垣間。

    石軒中詫道:「他們怎肯忍住殺徒之恨,輕輕把我放過,真是不可思議。」

    猿長老卻急促地道:「快點兒。軒中,咱們先把朱玲放出來……」石軒中見這位年近百歲的老人家,忽然如此性急起來,心知必有內情,便迅速地和他一起查看那具囚禁朱玲的鐵箱。

    只見鐵箱有一道小門,僅可容一個大人佝僂地鑽過。門上一排五個巨鎖,堅牢異常。不過這些鎖頭可難不倒猿長老和石軒中。卻由此而可看出星宿海天殘地缺兩老怪,早已處心積慮。不用更大的鎖頭而弄上五個之多,便是要人多費手腳。譬喻早先的情勢,石軒中縱然能夠抽身搶到鐵門邊,但也無法一下子弄開五把鎖頭。時機稍縱即逝,兩老怪趁這一瞬空隙,便可復又將他纏住。

    猿長老運力於剝,猛砍下去。嗆地一響,一個鎖頭已掉下來。「軒中,你去找回長劍,要快!」石軒中本要扭掉鎖頭,但聽他說得如此急迫嚴重,不敢怠慢,連問問他也來不及,便疾躍向適才長劍飛墜之處。

    驀聽兩聲怪嘯,衝破古寺岑寂,聲方入耳,已自搖曳而至。猿長老其時已砍掉三個鎖頭,尚剩下兩個。那厲嘯之聲已到了他背後。這位老人家神速異常地又是一劍砍下,然後跟著抽劍劃向身後。

    兩股杖風勁急砸掃而至,正好砸在猿長老的劍上,嗆地大鳴。另一股杖風已掃到猿長老下盤。風聲颯然響處,猿長老已無蹤跡。要知猿長老一向以古代一脈秘傳的猿公劍法以及一身絕頂輕功,名重天下。是以這時在危急之際,尚能逃脫大難。

    天殘老怪沒有追撲猿長老,逕自極為迅速地把肋下挾著的一個黑色鐵箱上面的一個小蓋打開,露出一個拳頭般大的洞口。朱玲看見他的動作,心知不妙,卻不明白他要弄什麼玄虛。但顯見那地缺老怪此舉必定對自己不利。當下一聲不響,摸出一把金針,倏然從氣孔中射出去。地缺老怪修為多年,耳目之靈,自非他徒弟梁鍾可比。但聽他口中怒罵一聲,黑鐵箱一舉,洞口中飛射出一股黃黑色的液體,迎頭把金針卷沒。

    那股液體宛如一條奇長的黃蛇,筆直射到氣孔。朱玲連忙退閃開一旁,那股液體已注射入箱。四下登時瀰漫著一股奇異的氣味。朱玲認為必是一種蘊藏奇毒的液體,登時花容失色。原來那具大鐵箱其實沒有什麼空間,是以朱玲無處暫避一下。方目驚慌之時,身上白衣已沾上不少,留下黃黑色的痕跡。

    猿長老霍然動容,一面以猿公劍法凌厲地迫攻敵人,一面厲聲大叫道:「石軒中即速回來。」

    地缺老怪雙手捧著那口鐵箱。洞口中飛射出來的那股液體,現在已不向氣孔內注射,卻像酒花般沿著鐵箱周圍灑掃。猿長老見多識廣,心知這股黃黑色的液體,乃是地底岩層天然蘊藏的一種油類,見火自然,雖用水也不能撲滅。這是因為油輕於水,故此用水澆救,油浮於水面,仍可繼續燃燒。這刻只要地缺老怪把手中那口鐵箱中的石油完全傾注出來,然後拋個火種,不消片刻工夫,白鳳朱玲即變成焦黑的烤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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