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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刀頭血血鋪英雄路 文 / 司馬翎

    崔敏勸了老人家一會兒,見他火氣已平,便進言道:「爺爺你老還是到天柱峰上暫住一會兒,等這件事平息了,孫兒才去接你老回來……」話猶未說完,崔偉已朗聲一笑,道:

    「我老人家已活到這一把年紀,還有什麼可怕的。老實說,以鄧牧那等大魔頭,只要我到時不衝動,坦白說明我武功已失,他絕不能夠對我怎樣。」

    崔敏苦笑道:「爺爺說得是,可是就怕你老人家寧折不彎的性情,難以控制啊!」

    「我的事你不要多慮,倒是這個小伙子,他可是咱們崔家的命根。你看叫他先到什麼地方躲躲,才是正理。」

    崔智抗聲叫道:「老爺爺,我……」崔敏立刻白他一眼,道:「你叫什麼,難道你比爺爺和我都想得高明麼?」少年人只好憋住一肚子氣,悶聲不響。

    崔敏又道:「孫兒倒有個法子,便是讓他過了兩日,暗中到魏家花園那口枯井裡熬個一日一夜……」火狐崔偉沉思半晌,頷首道:「此計甚妙,但依我之見,莫如索性讓他多熬兩天,更加安全不過。」

    崔智又想抗議,崔敏面色一沉,道:「孩子你聽我說,玄陰教可是當今宇內最有勢力和網羅高手最多的一大邪派。那教主鬼母冷婀被公認為天下無敵,這且不提她。但玄陰教中人行事一向毒辣無比,以咱們這樁事而論,等於和他們正面為敵,大概此刻江湖已傳出風聲,謠言沸騰。咱們三日之後,只要一個應付不當,就招來滅門血禍,你是崔家唯一子嗣,崔家一脈,就要你延續下去,你能不忍辱負重,聽我們的話以避這大劫麼?」

    他說得義正詞嚴,崔智哪敢分辯,儘管心中咕味,卻只有低頭的份兒。

    當下決定了應付之方,令崔敏之妻疏散到一個同行好友家中,以免將來無人照顧崔智。

    到了晚上,崔敏提了兩個大包袱,裡面有金銀衣服以及三日的乾糧,悄悄帶了兒子,潛入魏家花園。

    那魏家花園佔地頗廣,百年前乃是本地名園勝地。但如今魏家府地,子孫零落。這個大花園荒置已久,早就面目全非。那口桔井大約有四丈之深,下面廣闊,崔敏算定這個孩子到時可能不安份,偷偷溜回家,故此靈機一動,想到這個地方。他明知崔智武功雖然不錯,但預多也只能躍起兩丈餘高,因此他縱然想不聽話,也無法自己爬上來。

    這時荒園中夜風蕭蕭,黑影幢幢。崔敏先把包袱垂下去,然後悄聲對兒子吩咐道:「你緣繩溜下去,若是三日之後,不見我來引你出來,你便大聲叫喊,引人來救你出來。你母親雖然避居王伯伯家裡,但她也不知你藏在此處。這是我避免賊子們用刑而洩露你的行藏之意,現在你可明白為父一意要保全你的苦心麼?」

    崔智生澀地道:「爹,假如只剩下我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別說傻話,崔家一脈,就繫在你身上,日後不准有報仇的念頭,記得麼?」

    「孩兒記得,但孩兒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從命。」他堅決地回答。

    崔敏在黑暗中默然片刻,輕輕喟歎一聲,道:「你下井去吧。」

    崔智握握父親的手,發覺有點兒顫抖,登時鼻子一酸,流下兩行熱淚。他緊著嗓子,啞聲道:「爹你要保重,還有老爺爺和娘……」他說不下去,突然跳入井中,雙手握住粗繩,滑到井底。崔敏俯頭一瞧,只見井底發出一團火折黃光,隱約可以看見兒子仰面而望。

    片刻之後,魏家花園復又歸於沉寂。

    崔家的準備並非庸人自擾,因為這時玄明教的確十分緊張。信鴿一站接一站地飛個不停,全國都接到緊急戒備的命令。這時恰好碧雞山中內外三堂的六位香主與及刑堂香主厲魄西門漸都已下山巡視各分舵,這是每年一度的總巡查。是以高手們都分佈各地。雪山雕鄧牧知道最近湘省的人有刑堂香主西門漸和內三堂中第二位香主火判官秦昆山這兩人,已用信鴿約他們急速趕來。

    到了第二天,火判官秦昆山已經趕到。但同時之間,忽又接到飛鴿傳書說,石軒中十日之前在關洛那邊出現,將玄陰教外三堂香主之一的冷面魔僧車丕擊斃。死狀極慘,兩臂完全被利劍卸下。然後被人用上乘內家毒手點了殘穴,以此冷面魔僧車丕輾轉痛號了三晝夜才斃命。這是後來發現屍身時,由留守山中的鬼母座下高弟黑無常薑黃趕去查驗,方始看出來。

    在屍身發現的附近處,有一方青石板,上面用劍尖寫著石軒中三個大字,每個字都足足有一寸之深。普天之下,除了石軒中,誰還能有這刻上功夫和能夠這樣子弄死冷面龐僧車丕?不但冷面魔憎車丕被殺,而且青石上還留下一個褚字,畫個圓圈在褚字外面。這意思分明是第二個要輪到隴外雙魔之一的九指神魔褚莫邪。

    這時鄧牧和秦昆山兩人,可以想像到碧雞山接到這邊石軒中大破方家莊的噩耗時的驚訝情形,不下於他們接到這個消息。只因那石軒中武功再高,也絕不能在短短的幾日之內,由遙遠的關洛那邊做下那一事,然後又倏然在湘南出現。是以這兩案之中,必有一案不是石軒中本人所為。同樣的道理,兩案之中,也必有一案是石軒中所為。一則斷無那麼巧,出現了兩起高人,都恰好假石軒中之名。二則天下之大,雖是無奇不有,但要發現兩起人都具有和石軒中相同的功力,到底不易。

    不過在鄧、秦兩人看來,這邊的石軒中可能是假的。因為雪山雕鄧牧已從火狐崔偉口中,得悉石軒中的徒弟史思溫曾經住在他家。是以可能火燒方家莊,擊斃全莊教友之舉,乃是史思溫假師父之名而為,故意擾亂玄陰教視聽。

    這個想法入情入理,不過那史思溫既有此功力,也就夠他們咋舌驚奇的了。

    鄧牧道:「敝座除了約請你和西門香主來此之外,另外已就近傳訊請龔香主攔截那史思溫,據說那廝是赴天柱峰。」他話中提及的龔香主,便是內堂中的陰陽童子龔勝。此人練就先天一氣功,一柄陰陽扇招數深不可測。

    火判官秦昆山道:「這樣好極了,但相信那小子赴天柱峰一說不可靠。明日咱們到崔家去時,那廝一定會露面,說不定另有能手,咱們務必多加小心。最好外堂香主也及時趕到,便萬無一失了。假如崔家真個沒有能人,那麼收拾了他全家之後,也給他一把火。」

    兩人正說之間,一個玄陰教的人匆匆來報說,那飛猿羅章已傳出消息,說是被石軒中在方家莊大火時比劍擊敗。

    這個消息傳來,火判官秦昆山和雪山雕鄧牧登時又改變了看法,推翻了早先想找石軒中門徒史思溫攪鬧的想法。只因飛猿羅章乃是唯一得傳衡山滾長老猿公劍法的人,在後起的年輕高手中,算得上是個甚為出色的人物。石軒中若不是親自出手,他的徒弟再大的道行,也不過是數年功力,如何能贏得那個年輕劍客?於是連忙又將這個消息飛鴿傳報碧雞山。

    翌日清晨,外堂香主厲魄西門漸已然趕到。他和石軒中真有江海之仇。第一件心上人被奪;第二件他曾在碧雞山上,趁石軒中面對萬仞深淵沉思往事之際,加以暗算。豈知因地流汗滴在地上,發出些微聲息。石軒中霍地轉身,雖然受了一掌之傷,但也把他制倒地上。直到三晝夜之後,穴道方始自解。這個苦頭吃得既大,仇恨也就越深。現在一聽到石軒中出現的消息,他便兼程晝夜不息地趕來。

    這厲魄西門漸長得身高體魁,有如一座小山,頭如笆斗,目似銅鈴,塌鼻之下,一張血盆大嘴,彷彿連世界也能夠生吞人肚似的。這副身量和相貌,尋常膽小一點的人,見到可就得駭個半死。假如午夜間驀然見到,不為之魂飛魄散者幾希。同時他的性情殘忍嗜殺,心腸正和面貌一般凶狠。尤其是對師父一人忠心耿耿,對任何人都鐵面無情,是以那麼大的玄陰教,會以他做刑堂香主,掌全教生殺刑責之大權。本教中人,縱然位居香主地位,對這個鬼母嫡傳高手也得忌憚幾分。下面的人,更是聞名色變。

    他並非單身來到,隨行尚有兩個年方十八九歲的少年。這兩個少年就在鬼母冷婀因與石軒中斗罷覓他養傷時,由西門漸收歸門下,乃是一對孿生兄弟,面目酷肖。大的在左邊鬢角有顆紅痣,姓尹名左。小的在右鬢角下也有顆紅痣,名字就單稱右。

    這尹左、尹右兩兄弟,被西門漸收歸門下時,年甫十齡,如今已練了八九年功夫。同時鬼母在恢復一身蓋世功力之後,還以上乘內功和手法,替他們打通了奇經八脈。是以體質完全改變,練一年內家功夫,等於別人六七年。於是幾年下來,這對孿生兄弟功力已不同凡響。

    那尹在、尹右兩人久在西門漸與及一干魔頭薰陶之下,性情也甚是凶殘,尤以弟弟尹右為甚。大凡孿生的人,多半總是性情相反,一個愛動的話,另一個就愛靜,一個愛說話,另一個就沉默寡言。至於在天性寬厚和殘忍這一方面,也不會例外。是以尹左做起什麼事來,雖說仍然夠硬心腸的,但比起弟弟尹右可就顯出寬厚得多。

    且說西門漸到達之後,聽完兩位香主得到的各種消息,細想一下,也判斷不出石軒中是否在此。他悍然道:「咱們如今馬上到崔家去,石軒中那廝如若不在,咱們把崔家上下殺光,然後再點一把火,這樣石軒中一旦得訊,還怕他不露面報仇麼?」

    秦、鄧兩個魔頭點頭一齊頷首。秦昆山道:「我等也是這個主意,本來我們估料那崔偉老兒性情高傲,必不肯及早遣散家眷。誰知昨夜打探結果,他的唯一小孫子已失蹤兩日,即是鄧兄去後當天晚上便失了蹤,卻一時查不出逃匿去向。否則那老兒最痛惜這個孫子,咱們擒住了他,那小子也許肯磕頭求免。」

    厲魄西門漸濃眉一皺,目射凶光,道:「縱然那老頭兒磕頭求命,本座也不能放過他們一家。凡是與石軒中有深厚淵源的人,本座絕不輕恕。」

    雪山雕鄧牧起座道:「咱們如立刻動身,敝座這就領路。」

    當下一行五人,直趨崔府,五個人都帶著一肚子血腥的殺意。

    火狐崔偉這天已起個絕早,和崔敏兩人,就在大廳上等候。他們等了兩日,還等不到石軒中來到,不免十分失望。但火狐崔偉一生經歷無數風浪,雖是失望,此時依然談笑自若。

    可是崔敏便顯得十分怔忡不安地陪著老人。

    家人忽然來報,有五個人氣勢洶洶地直闖入來。還未說清楚,西門漸、秦昆山、鄧牧以及尹氏兄弟五人,已出現在大廳前。雪山雕鄧牧首先宏聲道:「崔偉,石軒中可曾來了?」

    說時,五人已一齊走上大廳。

    那厲魄西門漸的形相,天下武林無不知曉,這個魔星所至之地,總掀起滿天腥風血雨,是以崔家爺孫兩人一看到他,登時已知今日必死無疑。還有那一雙孿生兄弟,也自在武林中大大出名。這兩人不但武功得到乃師真傳,便行事作為也和乃師相似,因此也是血腥滿身的煞星。

    火狐崔偉哈哈長笑道:「諸位何必著急。先請坐下,咱們好好談談。這位是西門香主,那兩位定是尹家雙豪,還有這一位,分明是內家高手,莫非也是貴教中數位香主之一?」

    玄陰教的幾個魔頭,不由得十分佩服這火狐崔偉,的確不愧是個老江湖,眼力高明之極。五人如言落座,厲魄西門漸獰笑道:「崔偉你的眼力真不錯,這位正是敝教內三堂香主之一,人稱火判官秦昆山的便是……」

    火狐崔偉明知已成定局,反覺從容,側顧道:「敏兒你呆著幹嗎,快命人送香茗上來。」崔敏領命去了。他一轉眼,卻見三個大魔頭正在交換眼色,不知他們要鬧什麼玄虛,便停口等待他們發話。

    原來這一干人全都是功夫既好,閱歷又深的大魔星。剛才崔偉不笑還可,這一放聲長笑,立刻聽出崔偉笑聲雖說相當宏亮,但毫無含勁斂氣的那種功力,說什麼也不是一個內家好手的笑聲。

    座中之人,以鄧收最為疑惑。只因前三日他來崔宅時,也曾聽到崔偉朗笑,那時候雖然覺得已有點兒不大對勁,卻無今日之甚。三人對望一眼,鄧牧首先發言,道:「崔偉,你是不是身體不適?」

    火狐崔偉愣一下,但隨即明白人家疑惑什麼,冷笑一聲,道:「老朽很好。」其實他這兩日都沒有睡好,是以今日可就在笑聲中把原形完全抖露出來。

    雪山雕鄧牧又道:「那麼你的功夫早已擱下了,是不?」

    這時崔敏已回到大廳來,親自托盤端來香茗。原來他已趁這片刻時間,將家人完全遣離此宅。火狐崔偉等崔敏把茶擺好,然後沉聲道:「老朽絕瞞不過你們幾位,事實上老朽一身功夫早已失去。」

    火判官秦昆山性情粗暴,怒罵道:「放屁,有這麼巧的事。」原來他以為崔偉故意說出沒有功夫,這樣他們便不能鬥上一場。鄧牧立刻接口道:「你的功夫散了幾日?是前天還是昨天?」

    火狐崔偉一聽此言,登時氣得渾身發抖,一語不發。要知雪山雕鄧牧此言聽來十分刻薄,暗中是嘲笑崔偉是不是為了避免惡鬥,故此趕緊自廢武功。其實在鄧牧而言,卻是真心相問。只因他在此還聽不出對方有失去一身武功的情形。

    崔敏也忍不住,把心一橫,怒聲道:「你們再胡說八道,別怪我崔某污言相辱。」

    他明白爺爺絕不能解釋武功是如何失掉的,江湖人最講究的正是骨氣兩字。火狐崔偉如一解釋,縱然理直氣壯,也將落個貪生畏死,因而分辨的譏嘲。

    尹右挺身起座,怒目瞪住崔敏,澀聲向西門漸道:「師尊可許弟子收拾這廝麼?」

    崔敏常年在江湖行走,當然知道這碧雞山雙小的惡名,但反正今日大概不能善罷干休,當下冷笑一聲,也自怒目相向。

    厲魄西門漸大喝道:「姓崔的聽著,本座只問你們一句話,便是那石軒中究竟在不在此地?」火狐崔偉白頭一搖,也自大聲道:「不在。」但他的聲音,比起西門漸震屋搖瓦的喝聲,就宛如大病初癒似的沒力氣。西門漸向尹右一頷首,尹右一跨步,已到了廳中。

    忽聽外面有人大喝道:「賊子們休得傷我祖爺爺。」喝聲中一條人影飛躍而至。現出身形之後,崔偉和崔敏都倒抽。口冷氣,敢情來人正是少年氣盛的崔智。

    崔智身形一現,立刻抬手掣刀,嗆啷啷金背砍刀閃起一片寒光。

    尹右神色冰冷,轉身向他,其餘的人仍舊大馬金刀地安坐椅上,動也不動。

    崔智戟指喝道:「魔崽子掣出兵器來,少爺今日成全你早投陰府。」

    尹右雙手齊動,動作迅快絕倫,眨眼已取出兩樣兵器。只見他右手是支判官筆,左手卻是把短劍。不過尺半來長,銀光燦然,顯出十分鋒利。這兩般兵器一亮出來,火狐崔偉和崔敏兩人心中登時打突,亂跳不止。只因這兩種兵器招數力道都大不相同,如無過人絕藝,豈能使用。

    光是從兵器上判斷,崔智可就要輸了一籌。何況崔智平生未曾與強敵動過手,臨陣經驗已經不足。一旦對上這種古怪兵器,又無法憑本身機智閱歷拆解,豈不是愈發失利?

    崔智可是初生之犢,不知天高地厚,狂笑一聲,道:「魔崽子動手吧!」

    尹右臉色鐵青,心中怒極,暗自蓄勢運勁,準備一動手就叫對方吃點苦頭。只見他左手一晃,銀劍直劃中盤。這一招快極,尤其步法古怪,晃眼搶到對方右邊。

    崔智砍山刀虛劈一下,斜跨兩步,猛見銀光如練,追襲胸脅之間。他大喝一聲,健碗一翻,大刀化為「橫掃千軍」之勢,但聽刀風呼嘯,剛猛無傳。哪知尹石正要迫他如此出招,身形一矮,忽地斜鑽開去。但身軀尚未伸直,又斜旋回來,這時左手銀光急取敵人下盤,右手判官筆卻挾著迅雷之勢,驀然一敲。

    噹的一聲,刀筆相融。崔智本以膂力沉雄見長,這時雖覺敵人筆上力量奇大,但自問還有把握硬擋回去。然而形勢卻不容他接續出力,只因敵人左手的銀色短劍,已歹毒無比地戳向膝蓋。他不能左右閃避,只好往後一墊步,但躲開了下面短劍,手中力量便已不繼。呼的一聲,金背被山刀悠悠盪開,登時門戶大敞。

    尹右微向前一傾身,生像直搶入去。崔智為之大駭,急忙一個鷂子翻身,有如陀螺般斜旋開去。只聽敵人冷冷嘲道:「大俠別忙,我還在這兒站著呢!」

    崔智定神一瞧,人家可不是好好站在原地,登時為之羞愧難當,面紅耳赤。

    尹右也不讓他真個喘息,趁他羞憤交集,因而心浮氣躁之際,使個身法,已攻將上來,口中還招呼道:「大俠這次可得小心了,別壞了一世英名……」只見他使出玄陰教主鬼母冷們一脈嫡傳武功,一招一式,真是橘奇怪異得無法忖測。同時功力火候之深,已是一代名手的境界。

    崔智勉強封架了七八招,便覺危險無比,已是在呼吸之間。驀然斜掠避開敵人招數時,一眼瞥見父親和祖叔公那種憂煌的神色,不由得泛湧起梅意。只因他這一現身,不但於事無補,反而害得兩位長輩憂心如焚。他明白這兩長輩將會死不瞑目,因此他這次輕舉妄動,的確是太過愚蠢孟浪。

    原來崔智在枯井底憋了一晝夜,雖說是食物充裕,食水也足夠,但他半點兒也難下嚥,同時也睡不著,乾瞪著眼睛望著井頂的天空。沉默多時,便開始唉聲歎氣起來。

    這個枯井深達四丈,下寬上窄,除非他能夠躍起三丈餘高,抓住井壁,再以雙手撐著出來,此外再無別法,但以他的武功,焉能跌得這麼高?他一想到家中將有大難,自己練了十多年武功,但在這等最艱險的時候,卻不能施展所學來化解尊長嚴親的災難,這是他最感到痛心遺憾之事。

    不知不覺又到了深夜,他瞧見天空上的星星向他眨眼睛,他只能看到那麼一圈中的幾十顆星兒,以及夜風刮過荒廢庭園的淒寂聲音。他不禁大大地歎息起來,一連救聲。

    在這人靜夜寂際,幽恨的歎息一聲,傳出老遠。眨眼間不遠處的一座破房子裡,飛出一條人影。就在最後一聲歎息聲裊裊消散在黑夜之際,這條人影已到了井邊。

    這人膽子好大。只因在這荒廢古園中,又是深夜,聽了這種歎聲,哪能不毛骨驚然,亟思逃走之理。而這人卻毫不猶豫,直撲聲音來路。這樣也可窺見此人不但膽色勇冠天下,他的聽覺也夠靈敏,定是飽受訓練之士。

    只聽井底傳出人語聲,原來是崔智自個兒在發狠嘮叨道:「我這樣子躲著,日後拿什麼面目見人,倒不如一頭撞死,痛快乾脆……咳,但我怎知老爺子和爹能不能度過難關?」接著語聲之後,又是數聲長歎。

    那人聽得十分真切,佇立井邊,毫不作聲。

    猛聽井底傳出慘厲低語聲道:「咳,我還是一頭撞死於淨。」

    那人立刻啞聲道:「呔,井底下的是人是鬼?」

    崔智大吃一驚,仰頭而望,只見並欄石上露出一個頭顱。雖是黑夜中,又是背著天上星光,面目一點也看不見,但雙眸炯炯有光,不啻天上寒星。他眨眨眼睛,想道:「此人眼光如此明亮,足見內功深湛無比,連我爹也還不及他。此人到底是誰?他一定已看清楚我的面貌。」

    果然那人啞聲道:「看你面目英俊,年紀尚輕,何故落在此並中?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崔智閉口不答,下意識地腳尖一用力,縱退丈許。

    只聽井上之人冷冷一哼,他這時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麼事,不由得面紅耳赤,須知崔智本非愚鈍之人,當他望見井上人的眸子時,已直覺地知道此人功力既是如此深湛,多半是崔偉、崔敏他們所畏懼的大魔頭們之一。每個人在下意識中,總想自己安全,同時更不願意自己的計謀被破,故此他會無緣無故便縱退避開。這刻醒悟此舉未免太過示怯,便羞愧起來,重又躍將起來。

    「你不敢回答我的問話麼?」

    崔智氣往上衝,大聲道:「小爺便是崔智,你待怎樣?」

    那人哼了一聲,眨眨眼睛,似在思索,隨即又啞聲道:「你既躲在井中避禍,何以又唉聲歎氣,自己洩露行藏?」

    崔智心想對了,此人果是玄陰教高手,立刻傲然答道:「小爺是父命難違,你以為我害怕麼?哼……」

    「好雄壯的話,那麼我把你弄出來如何?」

    「你不作落井投石的勾當,小爺也敬你是個好漢行徑,若能叫我用大刀相拼,敗了自家學藝不精,死無怨言。」

    那人又啞聲說了句:「好豪壯。」便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好吧,我現在去弄根繩索給你。」崔智大聲道:「井邊不是有根繩子麼?」

    那人尋視一下,眨眼間便拋下一根粗繩來。原來乃是崔敏故意留下,好讓崔智大聲呼救時,別人不須麻煩去找繩梯之類的東西。崔智捏住粗繩,背上大刀已經背好,緣繩攀上,到了一半,忽然停住不動。

    那人啞聲問道:「你沒有力氣麼?」

    他抬頭一瞥,只見那人已用一條汗巾蒙臉,只露出那雙炯炯如寒星的眼睛。這時他也不去深思那人何以蒙臉之故,搖頭道:「不是,我在想此時要不要上去?因為時候未到,若是上去之後被我爹發現,只怕還是不能如願。」

    「你還要待多久?」那人問:「我可以和你約定,屆時再來助你出井。」

    「噫,你會不知道?」崔智驚訝起來。要知若果此人乃是玄陰教中高手,豈有不知三日之約的事?

    「有什麼奇怪的?誰知道你和你父親如何約定法?你可以提早一些,也可以遲一些……」崔智一想也是道理,人家縱知三日之約,卻也不知他想在什麼時候出井啊!

    「我只好相信你了。」崔智道:「明晚入黑之後,才請你把這條繩子垂下井來,可使得麼?」

    「當然,我平生從不輕諾,就是明晚好了。」

    崔智不信也不成,只好滑回井底,粗繩一掣,飛上井口之外,然後聲息寂然,再也不見那人露面。

    翌日他用心練一天武功,傍晚之際,便小睡一會兒。哪知一覺醒來,已經是黎明時分,不由得大驚。舉目一看,井口垂下來一根粗繩,這不正是父親帶來的那根繩索?於是忙忙緣繩而出,直奔回家。

    晨風撲面,清新異常,他昨夜睡了一大覺,是以精神倍增。趕到家門,只見門庭蕭索,竟然闃靜無人。一種不祥的陰影襲上心頭,崔智登時心頭亂跳,疾奔入內。猛聽廳內有人暴聲說要取崔家性命,於是大喝一聲,捨命衝入廳內。

    現在尹右的左劍右筆,不但功力深湛,兼且身法和招數都詭奇得無可測度。

    崔智各方面都差了一籌,是以險象環生。這剎那之間,在枯並避難以至如今的一幕,歷歷掠過心頭,同時一絲悔意,也相伴而生。他不知那蒙面人是誰,聽他沙啞的口音,也絕不似座中的魔頭們,但此時已無暇讓他追究。

    火狐崔偉和崔敏這時焦急萬狀,崔敏低哼一聲,霍然離座,對面的尹左立刻跟著踏前一步,掣出兵器,正好和他孿生弟弟一般,也是左手短劍,右手判官筆。

    那尹左俊眼一瞪,冷聲道:「崔敏你別妄想以二敵一。」須知崔敏總算是副總鏢頭的地位,又是名家之後,那玄陰教中人實在不敢太過低估於他。

    崔敏慘笑一聲,道:「你們既要趕盡殺絕,還提什麼規矩?」

    那邊崔智忽然腳下一滑,身形微滯。尹右喝一聲:「撒手。」右手判官筆電急敲在金背砍山刀上。當地一聲巨響,那柄大刀破空飛起,無巧不巧,插在屋頂樑上。奪的一聲,深深插入大半尺之多。可見那尹右的確內力驚人,造詣不凡。

    崔偉、崔敏方自一驚,只見尹右左手短劍已遞到崔智咽喉,於是又為之出了一身冷汗。

    崔智敗中求生,本來已不能向後仰的身軀,偏偏仗著重身練功,內力甚純,硬生生向後一仰。尹右劍勢已盡,尚差兩寸才能刺著敵人咽喉。這廝確是心狠手辣,手腕並不下沉,左手仍然原式不動,右手卻翹筆斜指敵人胸膛,但不立刻遞出。

    現在崔智唯一可逃之機,便是向後縱出,但因他剛才乃是硬往後仰,腳步和身體以及力量全部用岔,目下他不得不向前稍稍挺起半尺,這才能夠換力移動。然而對方兩般兵器,俱指住自家要害,分明是故意等他自己碰上來送死。縱然他明知如是,但因情勢所迫,他勢必非向前挺起半尺不可。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廳門外忽有人朗聲一笑,這笑聲宛如巨鐘忽鳴,響徹四山。又清朗又圓滿,唯有金聲玉振四字才可形容。

    就在笑聲起時,火狐崔偉眼見孫子大難臨頭,也自抖丹田大喝一聲道:「看暗器。」

    尹右久聞火狐崔偉的火器天下獨步,他出戰之時,早已時留心住火狐崔偉。尤其是越將得手,越發注意。這時如響斯應,疾然一旅身,飆轉雲翻地反而欺到崔智身後。他的身手快捷無倫,在這一轉之時,左手短劍已街在口中,五指一伸,便扣向崔智後頸。

    猛覺和風一拂,自家五指落處,抓住一樣柔軟如棉的東西。尹右眼光一掃,只見自家手指如鉤,所抓的正是一隻人手。就在此時,耳際聽到厲魄西門漸、火判官秦昆山、雪山雕鄧牧等人喝叱之聲,他不暇尋思,內力湧出,五指登時增加了三倍力量,兼且手指其硬如鋼,硬抓下去。

    被他抓住那只人手本來其軟如棉,此時隨著他力量增加,修然堅硬異常,以尹右那只抓石成粉的鐵手,這時也感到不妙。尹右在增加力量之時,目光四射,已瞧見那個伸出手來被他抓住的人,乃是個唇紅齒白,面如冠玉的儒雅公子,年紀只在二十過外一點,那奪目神采,使他心頭大震。

    就在他看見人家時,一股強風勁沖而至,雖沒把他刮動,卻遇上崔智抽腰前竄,借這風力一衝,立刻竄將開去。尹右明白這股風力,乃是這人身形動時所帶起的,但因那人速度太快,故此人到了之後,風力這才刮到。

    這些事原是同時發生,那廂三個大魔頭和尹左都一齊躍過來。

    這一干人腳未沾地,尹右便因發力後感出對方的手堅硬無匹,趕快撤身欲退。哪知就在他力道消長的些微空隙,那位儒雅風流、調位俊美的公子哈哈一笑,輕輕一揮手,尹右便如斷線風箏似的,直飛上半空。

    尹左手足連心,收筆咬劍,疾然飛身撲上。只見尹右一直斜斜飛起,直撞到近屋頂處的牆壁上,砰地一聲,掉將下來。尹左飛身趕到,一把托住他,尹右此時才能發力,借兄長一托之勢,他為風飄落絮之式,落在地上。他的面色已變得青白,大概是出世以來,第一次吃虧。同時這個虧吃得大慘,因為光憑人家這一手,他再練三十年也未必辦得到。

    尹左見胞弟無恙,吁口大氣,回眸而顧時,只見厲魄西門漸和火判官秦昆山。雪山雕鄧牧三人都已掣出兵器。形勢之嚴重,此生僅見。他們本來疾向前撲,但因尹右飛起半空,這三人都齊齊一沉氣,身形墜地,釘住不動。竟沒有一個有敢輕舉妄動地直撲過去出手攻擊。

    那位美公子依然赤手空拳,面上毫不變色,口中朗朗向火狐崔偉招呼道:「師叔請恕弟子石軒中一步來遲,以致尊駕受驚。」

    火狐崔偉仰天大笑道:「石賢侄及時出現,正可掃蕩妖氛,不必為老朽分心。」

    厲魄西門漸手中橫持一柄白磷鏨,此鏨重達五十斤,乃外門重兵刃中最罕見的一種,威力極大。這柄白磷鏨多年來,都未發過利市,只因厲魄西門漸是那號稱天下第一高手鬼母冷婀座下高弟,一鳳三鬼之首,一身功夫盡得鬼母嫡傳。光是用雙手,天下便少逢能與對抗之人。何況他常年隨侍鬼母,輕易也沒出手的機會。

    這時石軒中一現身,他便不敢不將白磷鏨掣出來。火判官秦昆山用的是一對判官筆,雪山雕鄧牧則是一柄軟硬自如,能斬金削鐵的緬刀。以這三個魔頭的名望,除非是石軒中出現,否則絕不會同時搬出兵器這麼緊張。

    厲魄西門漸眼中冒火,他一旦面對這個情仇,真是恨不得一口把他生吞入肚。口中冷冷道:「石軒中你來得正好,爺們找的是你,崔家不過是陪葬罷了。」

    石軒中把他們幾人細看一眼,特別是因為尹家兄弟的相似而稍稍一頓,然後道:「你們不是我的敵手。現在我石軒中給你們一個機會,便是立刻滾回碧雞山去,報知鬼母,說我石軒中這次重踏江湖,第一樁事,便是要她解散玄陰教。」他那對神采飛揚的眼睛,顧盼之間,自然而然有一種懾人的威風。同時語氣豪雄,不可一世。

    崔家三人,都為之目移神奪,暗中崇佩得五體投地。他們乃是石軒中這邊的人,這樣尚有可說。但尹家兄弟卻也為他的俠名英風所鎮,不但噤口無聲,而且心中泛起一種特別的味道,說不出是祟敬抑是畏懼。

    厲魄西門漸獰笑道:「石軒中你雖然武功甚佳,但這樣子輕視天下名士,也是不對。憑你練得幾年功夫,就敢說贏得我們三人?」

    此言一出,廳中諸人除了石軒中外,其餘的都大感意外。只因西門漸話中之意,不啻承認石軒中贏得他們每一個人。但三人齊上,則仍可與石軒中一拼。以厲魄西門漸地位名望,尚且說出這種示弱的話來,如何能不叫人覺得意外。

    火狐崔偉雖是笑容滿面,卻幾乎要墜下老淚。他眼見老友傳人,英名鎮天下。連不可一世的玄明教高手,也在這位大俠面前低頭,這一份喜悅,難以言宣。崔智更為感動,滿腔熱血沸騰不已,暗自立誓此後必定好好練藝,傚法這位一代天人般的大俠。

    石軒中俊目一掃西門漸,微笑道:「算你識得進退,你們三個人一同上來的話,尚堪一戰。但石某一動手,便非留點記號不可。」

    火判官秦昆山大叫道:「氣死我也,石軒中接我一招。」人隨聲至,雙筆一展,使個「分花拂柳」的招式,直取石軒中下盤四處穴道。石軒中臉色一沉,俊臉凝霜,不管對方出招是如何銳厲,右手硬持敵人攻向下盤的判官筆,身形微側,左手劃將出去。這位一代劍客雖是空手劃出,但那隻手宛如利劍;風聲勁銳,火判官秦昆山大為凜駭,但覺對方剛剛一動,便已無懈可擊,趕緊斜掠開去時,一支判官筆已險險被對方奪去。

    石軒中僅僅出了一招,就叫在場之人,全都神色變動,崔家三人當然是欽佩喜悅,在玄陰教方面,卻都心頭大震。雪山雕鄧牧緬刀一揮,趕緊上前接應火判官秦昆山。

    石軒中喝道:「此處不是打鬥之地,你們敢隨石某到寬敞的地方,好好鬥上一場麼?」

    說話之時,雙臂俱是手掌平伸,迭連遞出招式,宛如兩柄利劍,抵住兩人的判官筆和緬刀。

    厲魄西門漸聽了此言,正中下懷,因為他們這邊人多,正須地方夠寬敞,才能施展出全力。便宏聲道:「兩位香主且退,咱們找個地方打去。」

    火狐崔偉不肯放過目睹這場劇鬥的機會,接口道:「後面花園極大,足夠地方盤旋。」

    石軒中劍眉微皺,忖道:「我正想把這一群魔崽子誘到別處,以免連累本宅。但崔師叔的話既出了口,我可不能駁他面子。」

    大家一齊罷手,崔家三人領前,然後是石軒中,最後面才是玄陰教五人。

    厲魄西門漸悄悄道:「等會兒敝座先動手,各位替我押住陣腳,尹左、尹右你們兄弟負責那崔家三人,只聽我號令一發,便動手宰他全家。」尹家兄弟嗷然應了,那秦、鄧兩人心中有數,明知對付這個本教第一大對頭,非用群毆手段不可。西門漸的意思,分明是說一旦他不敵的話,他們兩個押陣的便須上前,同時西門漸會發出號令,命碧雞山雙小立刻動手把崔家宰掉,好教石軒中分心旁顧,既不能救,又使劍勢鬆懈。

    大家到了後園,石軒中乃是個光明磊落的大劍客,道:「你們如需商量什麼話,儘管商量。」

    厲魄西門漸邁步出來,左手戟指道:「石軒中,本座只問你一句,便是你何以手段這麼毒辣?把我教中派駐此地的兩個頭兒殺死,就算是他們學藝不精,怪不得你留手不住。但方家莊一把大火,燒死了無數婦孺,難道這是你所應為?」

    石軒中為之一愣,心頭叫天屈。但尚未開口,那厲魄西門漸又道:「還有一樁事,本座不妨告訴你,便是本教外三堂香主之一的冷面魔憎車丕,前些日子在關洛那邊被人殺死,手段毒甚。在他屍身旁邊,有人用劍在石上留下名字……」他頓一下,獰笑著凝視對方。

    石軒中何等聰明,冷笑一聲,道:「難道這筆帳又記在石某頭上?」

    西門漸頷首道:「你猜得不錯,留在石上的名字正是石軒中三字。不過你即表示不知此事,相信也不會假。可是有一宗……」

    他又住口不立刻說下去,石軒中朗笑一聲,道:「你們玄陰教橫行得夠了,那人既然冒我石某之名,這筆帳我自會去找他清算。但你們玄陰教無庸費心,就當是我石某所為,都衝著我來好了。」這當兒連火抓崔偉都為之霜眉一皺,只因石軒中豪氣衝霄,一時大意,竟沒有解釋方家在這一樁事是否他所為。火狐崔偉一生行俠仗義,卻甚是講究不得濫殺無辜的規矩,是以會皺眉頭。

    厲魄西門漸也自放聲大笑,道:「本座算是佩服石軒中你的氣概,來,你亮劍吧。」

    石軒中微微一笑,掣出長劍,輕輕一抖,劍尖亂顫,發出嗡的一聲。

    西門漸道:「你的功力比當日初上碧雞山時,又大有進境。」

    石軒中道:「西門香主過獎了,請賜招吧。」

    厲魄西門漸喝聲好,白磷鏨一舉,當頭劈下。這柄白磷鏨重達五十斤,通體白色。此時但見一道白光,宛如天柱崩坍,直壓下去。鏨風之沉重勁厲,旁觀之人,俱為之碎然動容。

    石軒中長劍一揮,灑出數十點劍尖,從鏨影下反攻敵人。直到鏨鋒離頭頂不及兩寸,這才塌身旋開一旁。這一身法乃是內家中移形換位的功夫,迅速無倫。

    西門漸這一鏨聲威雖猛,其實未盡全力,這刻抖腕叫勁,硬生生停住下劈之勢。微一邁步,方位立變。跟著那白磷鑾連連劈出,捲起一陣勁風。對方功力稍差的,怕不早被這股勁風撞得身形不穩。

    火判官秦昆山和西門漸相處長久,因此已知這位玄陰教主嫡傳高足已使出壓箱底的絕藝,竟是施展最具威力的玄陰十三鏨。這一路鏨法有巧奪造化之妙,施展了一趟之後,能夠激得氣流渦轉,變化出種種阻力,對方兵器一旦投入這些空氣渦流,便會因之失去準頭,處處受制。甚至功力稍弱一點的,連兵器也把持不住。

    石軒中容色一整,使出五十手大周天神劍。只見他劍尖每次吐出,都專找對方沉重如山的兵器,但最妙的是對方枉自力量如山,卻被那尖尖的劍尖一點,便震卸一旁。要知昔年石軒中大戰鬼母,那鬼母以神力稱雄天下。黑鳩杖落處,無人敢接。但石軒中仗著這一路專破萬斤神力的劍法,居然能夠抵擋了好多招。如今石軒中功力比之首日已有天淵之別,西門漸縱然神勇不減鬼母當年,但如何制得住石軒中?

    晃眼已換了十招,西門漸暗自凜懼。只因他這一路玄陰十三鏨,雖然只有十三招,但變化無窮,通常極少要一招一式地施展下去,無奈遇上這個平生最強的敵人,竟然容不得他變招換式,只能一路施展下去。

    第十一招是「長虹吐焰」,但見西門漸那麼龐大的身軀,此刻卻輕靈軟滑得如毒蛇,繞著石軒中疾走一圈。光是繞敵而走這一圈中,已不知攻出多少鏨。五軒中從容化解,劍眉微豎。原來他已發覺氣流有異,宛如昔年和鬼母大戰時,那種卷人欲起的風力。

    厲魄西門漸絕藝續施,第十二式「古佛半座」,身形由極動而極靜,鏨勢也立時緩慢,然而風聲嘯卷,使得局外之人,也為之神搖魄蕩,目眩心駭。這一剎那間,氣流漩渦已化為無數個。石軒中揮劍直擊敵人,哪知長劍出處,猛覺身劍俱如陷在流沙膠泥之中,無由自主。

    厲魄西門漸長嘯一聲,白磷鏨倏然高舉,向石軒中當頭劈下。這一鏨乃是玄陰十三式中最後一招,最為厲害,稱為「天生妙結」。只因這時對方已被自己發出的氣流漩渦所制住,突然當頭劈下,神仙難逃。

    石軒中在利鏨當頭之際,突然清嘯一聲,身劍合一,直射上空中。劍光猛然一響,把當頭劈下的白磷鏨沖得悠悠盪開。只見那位一代大俠石軒中一直飛到四丈之高,然後剎住上升之勢,猛可一拗腰,頭上腳下,疾瀉急衝而下。劍光暴漲,有如飛瀑倒懸,其勢勁疾無倫。

    崔家三人忍不住同聲喝采。那以輕功著稱的雪山雕鄧牧此時見了人家的身法,不禁面目失色。敢情和人家一比,差得太遠了。

    厲魄西門漸當敵人衝霄而起之際,便為之一凜,明白敵人美譽不虛。這種蓋世功力,除非鬼母出馬,天下無人能敵。當下力聚雙臂,準備使出拚命的招數,口中跟著發出一聲號令。火判官秦昆山、雪山雕鄧牧聞聲衝上,各舉兵刃,三人分作丁字形站好。那邊尹家兄弟,一齊叱喝出聲,同是一式的左劍右筆,直撲崔家三人。

    石軒中一見對方竟用這等卑鄙手段,登時怒不可遏。身形一動,斜飛開去,恰恰落在尹氏兄弟側面。他嗔目大喝道:「鼠輩你敢妄動。」喝聲如雷,劍眉斜軒,一對俊目中威光四射,真是神威凜凜。尹家兄弟身形一窒,竟然不敢向前。

    石軒中戟指向西門漸叱道:「石某以為你身為武林知名之士,又是玄陰教的刑堂香主,今日如此不守武林規矩,不知在教中如何能服得眾人。」

    西門漸惱羞成怒,破口罵道:「小子你過來,本座今日要和你決一死戰。」

    須知西門漸本非無賴之徒,但他對石軒中的仇恨,又非尋常的血恨,故此一碰上這個情仇,便忍不住心中的憤恨悲痛,雖然不擇手段,也在所不惜。

    火判官秦昆山一聽不妙,如果西門漸被激而硬要單打獨鬥,只怕不能生出崔氏花園。當下朗聲道:「尹家哥兒們回來,且替我等三人押住陣腳。」

    尹家兄弟訕訕退下,剛才他們為對方神威所攝,竟然不敢動彈,覺得丟臉之極,恨不得立刻離開此地。秦昆山又道:「昔日碧螺島主於叔初,曾經力敵敝教六位香主,石軒中你也為武林留段佳話。」

    石軒中豪情飛揚,大聲道:「我早就要你們三人同上,好打得痛快些。」

    雪山雕鄧牧立刻接口道:「石軒中你口出大言,固然你的功力的確高強,可是……」西門漸頗為不悅,敢情這兩人俱是本教香主地位的高手,但一旦面對強敵,居然讚不絕口。真是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聽鄧牧不慌不忙地繼續道:「可是石軒中你不過憑著千年人參的靈效,是以輕功特強。你如敢光憑劍法來鬥,又贏得我們。那麼我鄧牧算是第一個心服口服。」西門漸聽了,轉嗔為喜,暗想道:「那廝只要好大喜功,一口答應,今日就能取他性命。」

    石軒中微微一哂,道:「就依你之言,我石軒中絕不以輕功身法來閃避就是。」

    火狐崔偉怒道:「石賢侄不可大意,中了他們詭計……」

    石軒中抱刻行禮道:「師叔不須多慮,小侄自有掃蕩魔氛之策。」

    厲魄西門漸獰笑一聲,道:「好大的口氣,但你一會兒別後悔。」

    石軒中面色一沉,叱道:「都上來吧,還囉嗦什麼?」

    西門漸厲嘯一聲,揚鏨劈去。雪山雕鄧牧以輕功擅長,縱身一躍,飛上半空。然後由上盤攻下,捲起一道白森森的光華。火判官秦昆山雙筆一擊,發出極嘹亮的金鐵交鳴之聲。倏地欺身進撲,雙筆一分,施展一式「風剪梨花」,兩點筆尖,直取石軒中神藏、腹哀兩穴。

    石軒中見他們配合得甚妙,長嘯一聲,劍化斜陽之式,一劍斜斜劃出,走個弧形路線。

    這招看來平凡,但對方三人,每一個都感到對方之劍不但及時封住全身,而且生像針對著自己一人要發出絕招光景,不由得都自動收勢,改發別招。

    要知這三人都不比等閒,隨便挑哪一個人出去,都足以震驚武林。如今石軒中力敵三人,又言明不以那特佳的輕功躲避。這簡直是轟動宇內的一場比鬥。局中之人尚不覺得怎樣,但旁觀的崔家三人和尹氏兄弟,都為之屏息凝目,十分緊張。

    厲魄西門漸是鬼母嫡傳高弟,大有承傳衣缽之勢,這一身功夫,豈比等閒。另兩個魔頭,全是苦修精參了一個甲子以上的高手,火候之精純,也自上而下武林罕睹。剎那間劍氣衝霄,殺氣蔽空。刀光鏨影,與一對判官筆,真是說不出多麼凌厲,狂風暴雨般齊攻石軒中。

    這一動手,不覺已鬥了二十餘招,石軒中的劍法平平凡凡,但他那種誠敬莊嚴的樣子,叫人不敢忽視。事實上他的招數雖然不見得奧妙詭辣,但正因光明正大之故,那對方三人的毒招,反而叫人泛起小家氣的感覺。

    只見劍光忽然繞體而生,迫開諸般兵器。雪山雕鄧牧暗忖道:「看來他每一劍都能威脅到三人,但我不信他真能如此,何不冒險試上一下。」這念頭不過像電光萬火般,在心頭一掠即逝。恰好石軒中恭恭敬敬地一劍招出來,西門漸和秦昆山都一齊換招。鄧牧大喝一聲,硬遞出一刀,直取石軒中左耳。

    石軒中嘿一聲,劍光如練,一衝一蕩,把鄧牧緬刀撩個正著。鄧牧失聲一叫,緬刀脫手飛上半空。好個鄧牧不愧外號雪山雕,在那緬刀出手之際,已自騰身而起,快逾飛鳥,追上那緬刀,伸手綽住。到他飄下地時,石軒中已連續進攻了三招,登時把西門漸和秦昆山迫得手忙腳亂。

    鄧牧暗自大駭,付道:「剛才他那一劍,本可撩在我胸前,但他卻改鐐兵刃,饒我一命,卻是何故?」但時勢不容他再想,緬刀一揮,加入戰團。

    西門漸和秦昆山戰至此刻,都同樣浮起有力難使的感覺。他們都知道是對方改為攻勢之故,但不由得他們不吃驚,尤其是鄧牧這次揮刀加入,這種有力難施的情形,更加顯著。

    原來石軒中這時劍招出處,有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不但劍招精奇,還有另一樁,便是往往一劍擊出可以迫得他們因移宮換位之故,自己人反而碰上自己人。人碰還不要緊,最慘的是連兵器一塊兒上。故此他們在十招之內,又屢屢自亂陣腳。

    形勢一變之後,崔家三人只喜得跺腳持須,采聲不絕。那尹家兄弟本來以為乃師技藝已足以稱雄天下,如今一見如此形勢,不由得面目變色。

    眼見玄陰教三個大魔頭形勢更加不妙,火狐崔偉宏聲喝道:「賢侄加點勁,把這三個魔崽子弄倒。」

    尹右手肘輕輕一撞兄長,低聲道:「咱們快走。」尹左微感驚愕,尹右已斜斜躍升,只好也跟著縱去。尹右大喝一聲,右手揚處,三點黃光疾射而去。分襲崔家三人。

    這時相距甚遠,但一則他是暗器出手之後,才大喝一聲。二則暗器體積甚大,差不多和拳頭一樣大,是以去勢特慢。崔敏和崔智都一齊大驚,同時喝叱出聲,雙雙出手去擋那道襲向火狐崔偉的黃光。

    崔智因為手中提著金背砍山刀,是以護己護人,兩無破綻。崔敏卻因光顧崔偉,待他發覺崔智大刀已足夠防護時,自己已閃避不及。努力一側身,那道黃光打在左胸上,負痛大哼一聲,身形搖搖欲倒。

    石軒中眼觀四方,耳聽八面。起初聽到尹家兄弟一聲大喝,登時劍勢一緊。劍光如巨浪湧起,把敵方三人迫得衝向一處。數聲響處,鄧牧一刀砍在白磷鏨上,把那巨鏨斫得缺了一個大口。但他自己手腕已震得酸麻,緬刀險險脫手。

    最慘的是秦昆山,西門漸以天生神力,一鏨劈到。這時勢難如與敵人過手時一樣,以雙筆招數變化反攻敵人,使對方收住這一招。因此只有一個辦法,便是奮力以雙筆硬架。是以巨響聲中,他雙筆哪擋得住白磷鏨一劈?登時脫手墜在塵埃。

    石軒中這時已飛身過去那邊察看情形。他的身法果然驚人無比,一掠五六丈之遠,真是世間罕睹。玄陰教三人忙忙乘這空隙撤退。只因稍遲須臾,石軒中以那蓋世輕功,便可以回來把他們重又攔住。

    石軒中過那邊一瞧,崔敏面色灰白異常,但還強自運氣,壓住傷勢。崔智面色也煞白,金背砍山刀已掉在地上。原來他貼近火狐崔偉,是以一刀橫封,恰好擋住兩件暗器。哪知這兩件暗器力量絕大,擊在刀上時,發出震耳兩聲大響。登時把他震得虎口欲裂,手指一鬆,刀墜地上。

    那三件暗器敢情是三個金環,看起來足足可以套在腕上,怪不得如此沉重有勁。

    石軒中大駭,一摔手劍插地上,然後兩手一抄,把崔敏整個人托起來,口中道:「趕快放鬆身體,不要運氣迫住傷勢……」一面說,一面已向宅內走去。

    崔敏真氣一懈,立刻哇一聲,吐出一口黑血。崔智已知石軒中要找床鋪給父親休息,便趕緊當前帶路。屋中靜寂無人,來到一個上房裡,石軒中把崔敏放在床上,然後掏出丹藥,塞在崔敏口中。

    那崔敏心力鬆懈之後,吐出一口黑血,陡然頭腦暈眩,失去知覺。原來剛才他雖是躲開胸前大穴,是以沒有立刻斃命。但那金環力道奇大,未在左胸之上,已震傷了心臟,心脈將斷。崔智一看不對,眼淚直湧出來,叫聲爹爹,便已跪倒在床邊,不會言語。

    石軒中微歎一聲,回頭見火狐崔偉進來,便道:「師叔,都是小侄導致有此閃失。」

    火狐崔偉聽了此言,心中便明白侄孫已無生望,喟歎一聲道:「你不可這樣說,他是為了救我這老頭子,故此被暗器擊中。咳,老朽風燭殘年,已是無用餘生,卻要他這條寶貴的性命來換取,真不划算。現在他怎樣了?」

    石軒中此時已恢復平常神色,道:「現在恐怕不成了。侄兒以本門護心丹放在他嘴裡,卻也不能轉化為唾液,流入咽喉,這是心脈已斷的徵象。若果他早先不曾運氣迫住傷勢,早一點兒吐出淤血,也許還來得及……」說著,兩人都到床前察看。火狐崔偉頓覺萬念全消,心酸腸斷,登時老淚縱橫,扶住石軒中的肩頭,站也站不定。

    床上的崔敏忽然呻吟一聲,然後張開眼睛。崔偉和崔智都為之大喜,齊齊叫出聲來,只有石軒中,面色絲毫不變。要知石軒中以絕世資質,自幼便修練玄門正宗內功,是以道心空靈堅定,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之氣勢。尤其近數年來在嶺南苦修,內功更有精進。故此他早先僅僅神色變了一下,便自恢復平常形狀。這不是他心腸冷硬,只不過內功湛深,靈台空明,不容易露出驚喜的情緒表現在面上而已。其實他這時已萬分憤怒,暗中在盤算怎樣進去把那尹家兄弟出手傷人的一個擒來處死。

    崔敏緩緩道:「我怕不行了,爺爺千萬要保重,恕侄孫不能再奉侍左右。」

    火狐崔偉強自壓抑住一腔悲痛,朗聲道:「你別胡說,只要你有一口氣,爺爺也要設法救你。」

    崔敏這時精神更見旺盛,道:「爺爺不必麻煩了,侄孫這時忽然想起昔年許多事,覺得十分慚愧,這種收場,還算是上天厚我了。」

    原來昔年他因乃父被峨嵋派棄徒陰棠擒到苗峒,其後陰棠因愛他父親,曾派手下淫邪成性的女徒榴花到崔氏家中看看,回來好告知他父親。誰知榴花見他年才十八九,長得英俊,便逼死其母,帶他返加苗峒。此後崔敏狂縱淫慾,除了陰棠、榴花日夕尋歡取樂之外,更恣欲玩弄了不少清白女兒。近十數年來,但雖深自懺侮,但惡孽難消,終於得到這個下場。

    石軒中明知崔敏乃是迴光反照,不消片刻,便將氣絕而死。因此一方面注意大狐崔偉這個老者不要悲傷過度而發生意外,一方面暗自盤算日後報仇之事。

    只聽崔敏又道:「智兒你日後要孝順老爺爺,自己必須力圖向上,不要淪入邪途。」

    崔智大為懼恐,垂淚道:「爹爹,孩兒必定俗遵庭訓,但您老不必說這些不祥的話。」

    石軒中這時踏前一步,雙目炯炯,注視著崔敏。果然崔敏抬眼找他,道:「石師叔,這次在下替你丟醜,真是死不瞑目。」

    「你這是哪裡話來?我石軒中此去北方,定必替你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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