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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智計百出 文 / 司馬翎

    慕容赤大怒道:「放屁,咱怎敢跟辛姑娘相比,你若敢再胡說八道,便割下你的舌頭餵狗。」

    自古以來,有道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可是世上之事無奇不有,欽昌故意說慕容赤比辛黑姑勝百倍的話,本來也是馬屁手法之一,誰知這一回卻穿了。

    他如此動怒,欽昌大喇嘛初時一怔,接著便即恍然大悟,道:「好吧,洒家見聞寡陋,竟不知辛姑娘的本事比施主還大,我說錯了。」

    慕容赤登時減去許多怒意,道:「這樣說便對了,不知者不罪,就饒你一次。」

    欽昌回頭向樸日昇道:「辛姑娘神通廣大之極,實有不可思議的能為。以前她說過要收天下五大高手為奴僕的話,絕非虛言。」

    他拿話這麼一點,樸日昇當即曉得慕容赤已成為辛黑姑裙下「奴僕」之一。

    慕容赤不耐煩起來,暴聲道:「少囉嗦,咱家要出手啦!」

    欽昌回過頭來,道:「洒家當真要以身軀試施主的拳力,大概可以接得住施主三拳。」

    慕容赤咕噥道:「你們真使人頭痛。」

    心中暗想天下間只怕無人受得住我一拳,莫說是三拳之多,既然他以身相試,那就最好不過,早早打發了省得頭痛。

    欽昌挺直身子,道:「咱們已說定三拳為限,施主發拳吧!」

    慕容赤雖是暴躁凶狠,卻不是笨人,明知對方拿話套住自己只許打三拳,事實上自己並沒有同意。

    但他已懶得多說,提起斗大的拳頭,環眼一睜,光芒四射,厲聲喝道:「和尚看拳!」

    這一喝之威,宛如雷劈,接著一拳呼地擊出,直取欽昌胸口。

    此時連大車內躲著的裴、薛二人也禁不住掀高車簾,好瞧得清楚一點。

    樸日昇甚是擔心,生怕欽昌死在對方拳下,不由得圓睜虎目,凝神望去。

    「砰」的一聲,欽昌大喇嘛高瘦的身軀被對方這一拳擊中,震得連退十五步,才能站住。

    只見地上出現了十六七個深達半尺的腳印,都是欽昌退時留下的。

    欽昌喇嘛淡淡道:「洒家托佛祖的庇佑,幸而無恙。」一面說著,一面走回原處。

    慕容赤濃眉一皺,舉起拳頭,又是大喝一聲,猛劈過去。

    這一拳他已加上兩成氣力,以他的經驗,便是合抱的大樹也得應拳折斷。

    「砰」的一響,欽昌喇嘛再次震得向後直退,這一回比上次多退了三四步。

    地上又出現一排腳印,可是欽昌走回來之時,步步踩在那排腳印上,登時消失不見。

    然而慕容赤這回已瞧見了,厲聲長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樸日昇面色一變,晃身躍到欽昌旁邊,道:「國師還是讓本爵向這位高人討教的好。」

    欽昌喇嘛搖頭道:「還有一招,洒家不能失信。」

    樸日昇見他執意再接對方一拳,無法勸阻,只好後退,一面說道:「既是如此,國師千萬小心。」

    慕容赤迫前兩步,虯髯盡豎,目露凶光,形狀十分可怖。但他與一般獸性發作之人不同的是,他眼中除了射出兇惡可怕的光芒之外,還有一份堅強的自信。

    欽昌大師冷漠如常,凝視著對方的動作,等到他舉起拳頭,才道:「施主這一拳不妨用盡平生氣力,瞧瞧能不能擊倒洒家?」

    他的聲音也流露出無比堅強的自信,配起他冷漠的面孔表情,平添一種懾人的力量,教人聽在耳中,不得不信。

    北惡慕容赤不禁微一遲疑,道:「咱家這一拳自然要使盡全身之力,你雖是練得有極為高明的護身真氣和借物洩勁的奇功,恐怕仍然難當我這一擊……你這門功夫叫什麼名稱?」

    欽昌道:「在密宗稱為『大騰挪心功』,擅長借物傳力洩勁,施主拳力雖強,其實卻不曾擊在洒家身上。」

    慕容赤獰笑一聲,道:「那麼咱們就試試看!」說罷,掄動拳頭,由下而上的甩一個大圈,接著跨步上前,拳頭有如流星般向他小腹抽擊,去勢是由下而上地發出。

    這一拳用意是把對方抽擊得整個人飛起來,對方雙腳一旦離地,便無法傳力洩勁。

    樸日昇雖是一代之雄,這刻也不禁移開目光,不敢瞧見欽昌喇嘛被擊斃時的慘狀。

    說時遲,那時快,「砰」的大響一聲,欽昌喇嘛小腹被慕容赤的拳頭結結實實擊中了,但他卻沒有應拳飛起,甚至不曾退後一步。

    但見他雙足牢牢釘住地面,高瘦的身軀前後搖擺了七八下。之後才呼一聲向後方飛起,高達丈許,一直向三丈外的荒地中跌落。

    樸日昇疾躍過去,覷準欽昌下落之勢,伸手一托,托住他的臀部。

    他手掌一觸及欽昌身體,登時感到一陣強勁絕倫的力道從手上襲到。不禁心頭大震,暗忖那欽昌喇嘛分明已經施展出最精純的功夫,先把對方拳力洩去一部份,這才讓對方的拳力拋起身軀。可是這餘勢竟也如此雄勁威猛,實在是駭人聽聞。

    這樸日昇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所學極博,心知這刻若是運功抵禦的話,雖然盡可以抵得住,可是對方這股力道迫了回去,欽昌喇嘛非受重傷不可。當即使出先天無極門獨步天下的借力手法,輕輕一推,呼一聲把欽昌喇嘛的身軀橫著送出兩丈。跟著反手一拳向地面拍去,「蓬」地大響一聲,沙塵濺飛。這一拳乃是把慕容赤的拳力接了過來擊向地上。

    欽昌喇嘛身上拳力已去,登時恢復了原有身手,飄然落地。但站定之後,可不敢走動或說話,連忙調氣運功。

    樸日昇迅即躍撲慕容赤,朗聲道:「閣下也試試本爵的手法。」

    喝聲中已撲到慕容赤身邊,出掌疾攻,一上手就施展出「天山神拳」,風格高峻森嚴。

    慕容赤也不示弱,雙拳連環迅劈,抵住對方攻勢。可是他的拳力顯然遠比不上早先那股威猛強勁。

    樸日昇深知欽昌喇嘛不惜冒生命之險,接下對方三拳之意,正是使對方氣力損耗衰弱。

    因此他決計不能讓欽昌喇嘛白費了苦心,所以迅即出手迫攻。

    現下眼見對方果然遠不及先前的威猛,估計出自己足有擊斃對方的實力,焉肯怠慢,連續疾攻了十七八掌之後,突然手法一變,由高峻森嚴的氣象,變為平淡柔和,雙掌發時宛如全不用力。

    但慕容赤的拳力劈去之時,卻有如投在一個無底的深洞之內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樸日昇再三地試出對方拳力強度之後,驀然一掌兜住對方拳頭,一拽一送,慕容赤不由自主地橫著飛開尋丈,摔倒地上。龐大的身軀碰撞在地面之時,響聲震耳。

    慕容赤才一爬起身,就被如影隨形地趕到的樸日昇拽住摔出丈許,如是者連摔了七八下,那慕容赤全身儘是灰塵,形狀狼狽不堪。

    大車內的裴、薛二人瞧得又是著急,又是佩服。著急的是樸日昇佔盡上風,眼看慕容赤快要命喪他掌下。

    佩服的是樸日昇武功精奧無比,智謀出眾,也佩服慕容赤筋骨硬朗,如此狠重的摔法也熬得住。

    這時慕容赤又在塵土飛揚中爬起身,動作不但不曾因屢屢被摔而緩慢,看起來反而好像迅捷了一些。

    奇怪的是樸日昇這回並不出手借力摔他,等他起身之後,朗笑一聲,道:「閣下再試一試本爵另兩路掌法。」

    裴淳他們深知樸日昇還學會得有極霸道的「炎威十一勢」和陰毒詭奇的「鬼谷三式」。

    這兩種絕學,他能夠同時以左右手施展,極是難擋。

    此外,他們更明白了一事,那就是這慕容赤天生筋骨堅韌硬朗,剛才的摔跤不但沒有受傷,反而因此恢復了一點氣力。樸日昇定是瞧出這一點,所以改變手法,要用那兩種絕藝取他性命。

    薛飛光推一推裴淳,低聲急急地道:「快出去幫那慕容赤。」

    原來她想到辛黑姑目前手下只有慕容赤可以與樸日昇一拼,若是被殺,樸日昇便立即強過辛黑姑。要知那一日的莫愁湖畔,辛黑姑雖是制服群雄,樸日昇狼狽而逃,但那一次樸日昇實在沒有防到她有如許手段,所以處處落在下風。目下樸日昇已深具戒心,另行召集人手,這次再度碰頭的話,形勢就大不相同了。

    裴淳想也不想,一手掀起車簾,忽然一驚,中止了躍出去的動作,訝道:「瞧,那不也是我麼?」

    只見一個年輕人奔到樸日昇後側,此人長得跟裴淳一模一樣,身上衣著也是那般的樸實不甚稱身。

    這個跟裴淳一模一樣的年輕男子,左手握住一把連鞘的短劍,他奔躍之時的風聲,驚動了樸日昇。樸日昇顧不得出手攻敵,橫閃數尺,回頭望去,不由得訝道:「是裴兄麼?」

    大車內的薛飛光迅即把車簾放下,仍然從簾縫邊窺看。

    那個假裴淳冷冷道:「兄弟奉了辛姑娘之命,要殺死樸兄!」

    樸日昇心中掠過寒懼之意,又望見他左手的劍,正是那一日胡二麻子仗以力迫古奇喇嘛的「天幻劍」,深知厲害,何況又是在裴淳手中。

    當下道:「辛姑娘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他用意在拖延時間,以便欽昌喇嘛恢復氣力,可以出手助戰。

    假裴淳道:「當然有啦!她說樸兄若是曉得她的手段,心中服氣的話,那就隨在下前去謁見。她自有法子教樸兄服服貼貼地充任奴僕。」

    樸日昇沉吟道:「辛姑娘目下在什麼地方?有多少人在身邊?」

    假裴淳道:「她離此不遠,身邊的人也不多……」

    這話說得十分老實誠懇,一如裴淳平日口吻,就連神態聲音也無一不十分相肖。

    薛飛光在裴淳耳邊道:「辛姐姐的易容神技真是驚人,我們若不是在一起,決計瞧不出她假扮你。」

    裴淳答道:「連我自己也認不出哪,咱們萬一走散,你一定不敢貿然相認了。」

    薛飛光笑道:「天下間恐怕只有我才認得出你的真假。不過咱們若是萬一走散了,她扮作我時,你決計認不出來。」

    正在說時,樸日昇已得到欽昌暗號,曉得可以動手,當下長笑一聲,道:「去見辛姑娘之事慢慢再說,她能使裴兄和這位慕容兄都充任她的奴僕,手段之高,令人十分佩服。但本爵記得咱們從無機會決一死戰,今日狹路相逢,這心願非達成不可!」

    那假裴淳退開兩步,皺眉道:「你當真不肯去見辛姑娘麼?」

    樸日昇縱聲長笑,道:「不錯,裴兄若是贏得本爵,那時本爵已是毫無知覺的屍體,見不見她也是一樣。倘使裴兄死在本爵手中,更不須提及此事。」

    他要與裴淳決一死戰的意思十分堅決,欽昌大喇嘛舉步走過來,冷冷道:「慕容施主如若從中阻梗,須得先把洒家殺死!」

    北惡慕容赤搔搔頭,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他自然知道這個裴淳是辛黑姑所扮,因此要等她的命令行事。

    假裴淳頷首道:「很好,咱們今日就決一死戰!」

    說時,掣劍出鞘,劍身上映射出千百道光華,眩人眼目。然而卻另有一事吸引了樸日昇的注意力。

    原來當假裴淳抽劍之時,一張字條隨劍飄跌地上,恰好落在兩人之間。字條上有些字跡,恰好向著樸日昇那邊。

    樸日昇迅即瞥視一眼,只見紙條上寫著:「只須纏鬥,毋作兩敗俱傷之打算,淳於靖立即趕到。」

    字跡纖麗韶秀,一望而知這是辛黑姑預先寫上的命令,推算定裴淳拔劍應戰之時,定是對方迫他決戰拚命,因怕裴淳死心眼拚命,所以囑他游鬥。

    樸日昇大吃一驚,心想若是淳於靖趕到,那時別說拚命,只怕連逃走也辦不到。

    心念一轉,便道:「這張紙條你瞧見了沒有?」

    假裴淳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應道:「什麼紙條?」那意思是怕他哄騙自己分散心神,突施暗算。

    樸日昇道:「你儘管拾起來瞧看……」

    說時,退開七八步遠,欽昌喇嘛也跟著他後退。樸日昇轉眼一望,但見札特已失去蹤影,曉得是欽昌的決定,不由得大為佩服。

    欽昌喇嘛突然說道:「國舅爺雖是有取勝的把握,但今日卻不是決戰的時機,還是暫時走開的好。」

    樸日昇道:「國師言不輕發,必有至理,那末本爵就收回決戰之心。」

    他們迅即轉身奔去,剎那間已去得遠遠。

    假裴淳突然尖聲大笑,收劍入鞘,向慕容赤道:「我略施手段,便把這兩個一流高手駭退,你說妙不妙?」

    慕容赤那麼凶悍的人,這刻的表情,馴如羔羊,連連道:「妙,妙……」

    假裴淳所發笑聲和話聲已恢復辛黑姑口音,又道:「你猜他們會不會察破我的手段?」

    慕容赤陪笑道:「不會,姑娘計謀手段,天下無雙,憑他們這兩個傢伙怎能窺破姑娘的算計?」

    這話極盡恭維拍馬屁的能事,而在慕容赤這等猛漢口中說出,便毫無虛偽的意味,實實在在是這慕容赤心中的話。

    辛黑姑嗔道:「胡說八道,以他們兩人的智慧,不出十里,便能夠覺察破綻。」

    慕容赤忙道:「是,是,小人胡說八道。」

    辛黑姑道:「走吧,不然他們回轉來拚命,我可吃不消。」

    話聲一歇,兩人先後奔去,瞬息間,失去影蹤。

    薛飛光歎口氣,道:「假使你也像那北惡慕容赤一般的俯首聽命,任她叱喝而又還須恭敬應是,我若見了,當場就得為你難過而死。」

    裴淳道:「聽梁藥王前輩的口氣,好像相信她有這等能為。」

    薛飛光叫車把式繼續上路,一面道:「正因如此,咱們才須趕快打破黑獄,救出那些被困高手。有了這一股力量,才可以跟她和樸日昇對抗。」

    大車走了七八里路,薛飛光不時向外張望,忽見樸日昇和欽昌喇嘛等七八個人騎著駿馬迎面馳來。這一群人之中,有個鬚髮皆白,身軀傴僂的老頭子,騎術甚是精妙。

    薛飛光十分注意這個傴僂老人,等他們掠過大車之後,這才鬆一口氣,道:「樸日昇已搬請出他的靠山來啦,可惜咱們沒法查出這位老人家是誰?」

    裴淳沉思一陣,道:「樸日昇以先天無極門的武功為主,這位老丈恐怕是先天無極門中的老前輩……」

    薛飛光道:「幸而他們匆匆趕路,若是當時曾經對咱們這輛大車起疑,這回迎面碰上,定必攔住瞧瞧。」

    裴淳笑道:「他們若見了我,一定認為我就是剛才與他們為難的那個我,自然不肯放過……」

    說到這裡,笑容忽收,又道:「他們會不會回轉來搜看大車?」

    薛飛光道:「應該會回轉來搜查。」

    裴淳大驚道:「那麼咱們趕緊走!」

    薛飛光曉得裴淳並不害怕對方,而是為了自己打算,怕對方加害而不能分身保護,微微一笑,道:「你想想看,這輛大車焉能與他們的健馬相比?即使咱們下車躲起來,可是這一群人,個個都是久走江湖的大行家,略一盤詰問車把式,便知道了是咱們兩人。然後展開搜索,咱們絕躲不過。」

    裴淳瞠目道:「那麼咱仃可沒有別的法子,只好等他們追回來啦!」

    薛飛光道:「法子不是沒有,可是別人行得通,你卻行不通。」

    裴淳道:「為什麼呢?」

    薛飛光道:「這法子是咱們用點穴手法弄死這車把式,然後躲起來。如此對方一則盤言不出是什麼人下手,二則不知咱們幾時下車逃走。便不易搜查得著我們。縱然找得到我們,可是他們由於不知車中之人是你,人手一定分散,我們還可以從容擊斃樸日昇的手下再逃匿無蹤。」

    裴淳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不由皺起雙眉,道:「真是糟糕極了,這條路果然行不通。咱們身為俠義之士,豈能無辜殺人。」

    薛飛光淡淡笑道:「那麼咱們只好等他們回轉了。」

    裴淳呆了一下,道:「不如你先下車,讓我獨力應付他們。」

    薛飛光道:「此法萬萬行不通,試想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的話,我焉能獨生?與其如此,不如放手跟他們拚一拚,好歹也撈回一點本錢。」

    裴淳搖頭歎氣,但一點辦法也沒有。

    大車走了一會,薛飛光道:「你不妨瞧瞧後面,我相信他們應該出現了。」

    裴淳如言從車後的簾縫望去,只見不遠處塵頭大作,果然是樸日昇那七八騎迅快馳回來。

    他急得搓手不已,口中連連道:「這便如何是好?這便如何是好?」

    薛飛光泛起笑容,瞧起來甚是頑皮可愛。裴淳本想埋怨她不該在這等緊急之時,還用這等嬉鬧的態度對付自己,然而回心一想,終於沒有言語。

    那七八騎霎忽間已馳近到數丈之內,他們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見樸日昇的颯颯英姿,那個傴僂老人的面貌也瞧見了,但見他長得眼凹腮陷,面骨盡露,當中的鼻子鉤曲如鷹嘴,平添幾分陰森可怕的味道。

    馬上之人無不以極銳利的目光向大車掃射,一直馳到切近,蹄聲響亮得震耳。

    車把式回頭望見這一批人馬,便把大車側駛路邊,讓出道路。他深信車中的年輕男女具有法力神通,尤其是車上的少年來去無蹤,曾經突然現身與這些人搏鬥過,最後把他們駭跑。

    他一則以為辛黑姑所扮的人真是裴淳,二則認得樸日昇曾經敗逃。是以心中坦然不懼,面上神色平靜如常。

    那七八騎減緩速度,繞車而行,欽昌大喇嘛搖頭道:「咱們不必查看啦!」

    他們這等高手,目力極強,雖是不能透視車簾,可是大車駛行之時,簾子搖晃不定,總會現出縫隙,而他們也就從這些偶爾一現的縫隙中,看得出車廂之內坐著一男一女,並非空空無人。

    一個黑衣大漢應聲道:「既然已到了切近,何妨挑簾一瞧?」

    那白髮鷹鼻老人毫無表示,漠然地眺望遠處。

    薛飛光縱是胸有成算,可是際此決定關頭,面色不禁變得十分沉凝緊張。她瞧見那老人的神情,暗覺奇怪,用手肘碰了裴淳一下,正要開口。突然間,嘴巴被裴淳的手掌掩住,做聲不得。

    她登時會意,向裴淳點點頭,裴淳才移開手掌。薛飛光悄聲道:「阿淳,我彷彿見到許多人圍繞在旁邊,你瞧瞧是什麼回事可好?」話聲微微發顫,似是十分驚慌一般。

    當她開口之時,裴淳便現出焦急的神色,及至她這麼一說,頓時鬆口氣。

    那鷹鼻老人低哼一聲,收回漠然的眼光,落在樸日昇面上,瞧他如何取決。

    樸日昇微微招手,眾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從容道:「咱們挑簾瞧上一眼也無不可……」話聲未歇,那勁裝大漢立時迫近車邊,伸出鞭子挑揭車簾。

    他的鞭子伸出一半,忽然被一條黑影纏搭住,再也送不出去,原來是樸日昇以鞭絲纏住他的鞭子。

    樸日昇又道:「但咱們是何等身份之人,出手焉能落空,以致貽笑江湖。國師既是認為此事沒有嫌疑,咱們立時就走!」

    他一鬆鞭絲,當先縱馬馳去。那鷹鼻老人跟著催馬,說道:「日昇這一手高明得很,而欽昌國師智名滿天下,也不負這等盛名!」

    那黑衣勁裝大漢略一遲疑,便也隨著眾騎馳去,竟不敢私下挑簾查看。

    蹄聲遠遠消失之後,薛飛光才透一口大氣,道:「這是我平生最凶險的一場鬥智!」

    裴淳道:「我真不懂你和他們的腦筋是如何動的?」

    薛飛光道:「我這一場取勝的關鍵有二,他們只推算得出其一,卻算不出第二個關鍵。

    第一點便是我們的大車與他們人馬碰頭之後,大凡略有頭腦之人,定必怕他們回轉來搜查,因此若不是催大車快走,就是離開大車,在荒野中藏匿。事實的發展是咱們既不催車,亦不曾藏匿。那麼,欽昌大師便會考慮到咱們會不會擺空城計,故意如此。」

    裴淳道:「不對啊,他只要想得到這一點,決不會輕輕放過咱們,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

    薛飛光笑道:「這就是第二個關鍵所在,憑欽昌喇嘛的智慧,也不由得疏忽了。此一關鍵是樸日昇此人身份與眾不同,又自視極高,以他的膽識氣魄,若然推算之下,認為此車沒有敵人,他決計不准手下挑簾瞧看,免得被天下之士看輕。

    我看準了這下點,才敢搏上一搏。事實上咱們也沒有別的路可行了。但欽昌喇嘛不曾想到樸日昇身上去,一時疏忽,遂判定任何人都怕有人出手挑起車簾,所以決不敢使用空城計。

    由此推論,大車之內不是敵人已經十分明顯。」

    裴淳搖頭道:「這到底太冒險了!」

    薛飛光微微一笑,心想要贏得欽昌這等智者,焉能不冒大險?

    裴淳又肅然地道:「你雖是才智過人,可是百密一疏,比如剛才人家用『天涯咫尺』的耳功查聽之時,你竟不曉得,差一點就露出破綻。」

    說到這處,忽見薛飛光秀眉一皺,不禁心下著忙,暗想她正在高興之時,何必澆她冷水,使她感到不快。便又說道:「不過幸虧你實在聰明無比,不但立刻曉得有人查聽,而且很抉的將計就計,把他騙過!」

    薛飛光道:「這種隨機應變的手法只是彫蟲小技,不值一哂。我卻覺得這個老人十分可怕,那『天涯咫尺』耳功是怎生樣的功夫?」

    她敢情是為了這事皺眉,裴淳心中一寬,答道:「說起來駭人聽聞,這一門功夫極是深奧艱難,可以媲美佛門的『天耳通』,當真能查聽得出數十里方圓之內的聲音。說不定咱們現在的對話完全被他聽去。」

    薛飛光面色一變,道:「這門功夫果真如此厲害?」

    裴淳點點頭,神情沉重,又道:「據我師父說,古今以來,沒有幾個人練得成這等功夫,反過來說,凡是練成這等功夫之人,其一身武功定必到達神化之境,我們這些人遠非他的敵手。」

    薛飛光驚道:「連你和樸日昇等都不是敵手?」

    裴淳見她甚是震驚,心中一軟,微笑道:「我們還可以一拼,但最好還是別碰上他。」

    薛飛光這才略為放心,沉吟道:「此老直呼樸日昇的名字,由此可以推測出他的身份地位何等崇高。」

    他們正在談論之際,樸日昇等七八騎已馳出五六里路之遙。

    那白髮鷹鼻老人突然間長笑一聲,道:「這兩個孩子好生狡猾大膽,咱們差點栽啦!」

    樸日昇在馬背上欠身道:「師叔說的是誰?」

    白髮老人道:「那大車之內坐的是一男一女,正在談論剛才咱們回搜之事,如此這般,主意全是女孩子所出,咱們回去瞧瞧,便知是誰了!」

    欽昌喇嘛泛起驚訝之容,道:「像這等聰慧的女孩子,果是罕見,想必是極獲權軍師重視的薛飛光了。男孩子一定是裴淳無疑。天下武林之中,除了此人出自中原二老門下,所以識得魏老先生的神功之外,再也沒有別人如此博知廣聞。」

    樸日昇心中掠過寒意,暗忖:「這裴淳雖是傻頭笨腦,可是目下不但武功精進至驚人的地步,同時又福大命大,到處得能人相助,實在十分可怕。」

    這七八騎一齊勒馬回馳,迎截駛行緩慢得多的大車,哪知一直往回急馳了十多里路,仍然不曾見到那輛大車的蹤跡。

    這又是一宗十分駭人聽聞之事,按照常理而言。雙方本是同向而行,只是一快一慢。目下快的一撥回頭迎截,應該在五里之內就互相碰上才對。

    樸日昇命兩人分向兩頭緊趕二十里,前後加起來就是四十里路,以防這輛大車真的有日行千里的速度。

    其次,樸日昇等六人則在這十里之內,細加踏勘,瞧瞧這輛大車,是不是匿避曠野之中?

    以他們這等眼力如電,閱歷極豐的武林高手,不久就找到了大車原先的轍跡。

    沿著遺跡追查,到了一處樹林邊,忽然失去所有的痕跡,生像這輛大車到此處突然化作一陣清風,去得無影無蹤。

    這真是無法解釋的怪事,連智慧高如欽昌喇嘛,也究思不出一點線索。

    一個滿面虯髯的大漢說道:「在下但覺這輛大車似是忽然破空飛去,照事論事,往昔武林之中也曾有過相似的怪事,也是蹄痕車轍忽然消失,無法再行跟蹤追趕。可是那不過是預先佈置好人手,與及許多消滅遺跡的用具,由得力人手把馬車抬起,運到數十丈外才放下驅走,加上種種佈置,才能滅去蹤跡。」

    他一口氣說到此處,越發覺得那輛大車失蹤得古怪,大概是憑借超人的力量,如正邪的法術等等。

    樸日昇頷首道:「不錯,除非預先佈置,決計不能隱匿起一輛大車的蹤跡。他們說話之時,師叔還聽得見,怎的一回頭來就消失無蹤?難道他們預有安排?但怎知恰好走到此地?

    又怎知咱們會再度回截?」

    欽昌喇嘛長歎一聲,道:「如若此舉是那小姑娘預先策劃安排的話,洒家現下就甘拜下風,再也不敢沾惹她啦!」

    這話說得十分洩氣,但誰都不覺得他過火,敢情不但是他,連樸日昇和那姓魏的鷹鼻老人都泛起此感,恨不得趕緊查明真相。假使他們具有這等搬運神通,那就不是人力所能對抗,自然非認輸不可。假使是薛飛光的精密計算,預先安排,則她的才智也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亦是非認輸服低不可。

    數十里方圓之內全都查遍,毫無線索。樸日昇大感氣沮,率了眾人離開。

    他們七八騎向北方馳行之際,曾經越過一輛馬車,這輛馬車他們來去都見到,固然與那大車全然不同,而且駕車的是兩匹長程健馬,那大車的健騾決計不能變成馬匹,更不會化為兩匹。

    此所以他們根本不曾注意,誰知馬車內共有三人,其中的兩個正是裴淳和薛飛光。另一個是個中年文士裝束的人,留著三綹黑鬚,神宇秀朗。

    他們在車內雖然都睜大雙眼,但口鼻間呼吸均勻,間中有人發出睡覺時的囈語聲和磨牙聲。

    這些聲音完全是針對那魏老人的「天涯咫尺」耳功,使他以為車中的三人都睡著了。

    後來馬車舍下大路,駛人一條岔道,不數里,到達一座村莊。

    他們走入一間深大的莊院內,宅主人是個胖胖的富紳,為人和靄有趣,對那中年人十分恭敬,口口聲聲都是樊先生。

    這宅主人姓王,乃是鄉間富紳,人稱王員外。他對裴、薛二人也十分恭敬。

    擺開筵席,賓主酬酢過之後。薛飛光起身捧杯向那樊先生道:「我們若不是得樊老前輩搭救,今日萬萬脫身不得,這一杯聊表敬謝之忱。」

    樊先生與她乾了一杯,微微而笑。裴淳瞧出蹊蹺,低聲對薛飛光道:「這位樊潛公老前輩有先知之能,你別向他使用心思計謀。」

    薛飛光道:「知道啦!」

    轉眼望住樊潛公,又道:「樊先生可知道我心中打什麼主意麼?」

    樊潛公道:「山人焉有不知之理,你在想怎生想個法子試一試山人是不是真有前知之能,但你一時之間,卻想不出什麼方法最是妥當。」

    薛飛光嚷道:「哎呀,正是如此!」

    王員外笑道:「薛姑娘用不著試啦,樊先生的神技,乃是千真萬確。今日你們諸位發生什麼事,我雖不知道,但樊先生在舍下住了數日,足不出戶,也沒有往來。直到昨天,忽然吩咐各事,當時已說今日要用的,而今日就接了兩位回來,可見樊先生的神算真個靈驗準確。」

    薛飛光佩服不已,道:「原來是昨天已經動手佈置,這等神算絕技,固然足以驚世駭俗,而樊先生想出的計策,更是高明不過。」

    裴淳打趣地道:「可是當時你還遲疑不決,幾乎拒絕聽從樊老前輩的指示呢!」

    他們不由得想起早先的經過,那是當他們談論了姓魏的鷹鼻老人之後,忽然大車停住,兩人從簾內望出去,只見一輛馬車攔住去路。

    馬車上跳下四個壯健漢子,每人扛了一疊長長的木板,迅快奔到大車前面,七手八腳的把木板鋪在地上,分作兩行。這兩行木板的一端就在大車雙輪前面,另一端則斜入林間。

    車把式大聲道:「喂,你們是怎麼回事?」

    此時一個壯漢走到車邊,道:「小的們乃是奉樊潛公樊先生之命,要把大車藏起。」

    裴淳訝道:「啊!是樊老前輩。」

    隨即向薛飛光道:「他就是指點我搭救梁藥王的那位前輩,又留下錦囊,使咱們得以會面。」

    薛飛光搖頭道:「此事可疑得很,樊老前輩何故要這麼做?」

    裴淳道:「這個我也不明白。」

    薛飛光道:「除非那位前輩親自出面,認明無訛之後,才可依從,否則自投羅網,連拚一拚的機會也沒有,教我們豈能甘心。」

    她的意思是倘若此舉乃系樸日昇或辛黑姑詭計,因而入了牢籠,豈不被別人恥笑。

    裴淳覺得她言之有理,正在沉吟,馬車那邊傳來一陣語聲,道:「兩位敢是信不過山人麼?」

    他們循聲望去,便見到了樊潛公端坐車內。

    薛飛光詢問似的望了裴淳一眼,裴淳點點頭,表示那人就是樊潛公。薛飛光當即一躍而出,玉手一點,車把式微吭一聲,雙目立閉。

    一個壯漢把這昏睡的車把式搬到大車之內,裴淳也躍落地上,訝然道:「你何故點他穴道?」

    薛飛光道:「非如此不可,你不信就去問問那位老前輩。」

    此時有一名壯漢已卸下健騾,薛飛光眼珠一轉,已明其意,道:「裴郎,煩你表演一手,速速把健騾舉起,不使四蹄著地,送入林內。」

    裴淳愕然道:「真的要這樣做麼?」

    樊潛公的聲音傳過來,道:「請裴少俠把騾子送入林中,該處已挖好一座地窖,足以藏起大車和牲口。入窖之後,還須少俠把牲口擊昏,以免發生意外。」

    裴淳不得不服氣薛飛光腦筋的靈敏,當即如言抓住牲口,—掌拍在腦袋上,那頭健騾頓時四足軟癱,昏了過去。

    裴淳一手托起牲口,迅快奔入林內,果然見到一叢雜樹下面,有個巨大的地洞,敞開了入口。

    他把牲口放在地窖之內,出來一瞧,那輛大車已被壯漢們推入來,由於有兩行木板墊地,是以車輛過處,毫不留下痕跡。

    那輛大車霎時間已推到地窖之前,順著斜斜的土坡推入窖內。一轉眼間,四名壯漢已收拾好各物,都躲入地窖。

    這便是裴淳他們乘坐的大車,何以像空氣一般突然消失之故,那欽昌喇嘛和樸日昇等人,雖是智計過人,閱歷極豐,然而如何能想得到,這中間多出一個具有先知之能的樊潛公?這種奇妙的安排,實在出乎常情之外,正如前此商公直忽然間被四名高手攔住一般,任他想破腦袋也弄不清其中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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