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多情天妒 文 / 司馬翎
太清真人忽地肅然道:「玄鏡聽著,本門劍陣名震武林,復由你親自率領,如不能取勝,為師只好讓玉亭觀主安然離開本山!」
白靈官雙目一睜,道:「師兄,哪有這麼便宜之事,本門慘遭毒手的弟子們難道便肯瞑目九泉?」
太清真人沉聲道:「師弟不得多言,本門在武林中何等地位,焉能不擇手段,以致日後被天下英雄恥笑!」
白靈宮默然無語,玄鏡道人朗朗應一聲「敬領法諭」,便繼續佈局走位,發動陣法。
史思溫想了一下,他本是聰明絕頂之人,忽地悟出太清真人話中含有深意,微微一曬,道:「掌門真人的前輩風範,實今晚輩中心敬仰……」
之後眾人均不說話,只聽到衣袂飄風的低微聲音。一直到了黃昏時分,玄鏡道人尚未發動陣勢變化,而陣中的水字輩弟子和凌紅藥兩人,已流露出疲乏之色,還有低微的喘息。
太清真人下令住手,陣中雙方八人,都跌坐調息養力,半夜時分,火炬高燃,四周出現了四名道人,各持火把照耀全場,另外又有十來個道人,手中捧著食物,逐一送給陣中雙方食用。
史思溫毫不客氣,飽餐一頓,但覺這一份齋膳味道絕佳,不禁稱讚了幾句。
飲食之後,火炬便熄滅掉,黑暗中紛沓步聲漸漸遠去。
等到黎明之際,玄鏡道人下令眾人起身,再度發動陣勢。他經過一夜思索,又想出另外三種變化,均是未經師父傳授的,還有這劍陣最後一次的變化,也想通了,故此不消大半個時辰工夫,便已發動全力。
誰知史思溫想了一晚,也大有所悟。等到對方全陣威力發動,劍光從四面八方攻到之時,閃眼一瞥,果然看出這一次劍陣威力,完全側重在「天樞」、「玉衡」兩位。這兩個主從要位乃由玄鏡道人和玄鍾道人居占,他們挾數十年修為之功,出手時自是凌厲辛辣無比,難以抵擋。
太清真人用心細察,只見史思溫左手使出邪派中最高武功「玄陰十三勢」中的招式。右手使的是正派中最強的劍術「伏魔劍法」。出手時的架式及腳下方位近似以前所用的連環劍掌招數。可是威力相差卻不止數倍。
玄鏡、玄鍾兩人集中全力,此上彼落,攻了十多劍,其中有六七劍硬封硬架,雙方都震得耳鳴心跳,真氣浮動。原來史思溫功力雖不及他們兩人深厚,但仗著劍法神妙,取巧佔優,故此雖是以一敵二,大家所感卻相同。
玄鏡道人當局者迷,大大震驚於對方功力之深,立時止住陣勢,急急調運真氣,等恢復後方始進攻。
卻不知對方其實也和他一樣。休息之後,玄鏡道人便改用自己參悟的陣法攻敵,兩次陣法變化之後,又到了傍晚。
翌晨再啟戰釁,揮劍交鋒。玄鏡此時不受束縛,自由發揮,攻勢綿綿不絕。中午之際,凌紅藥和水字輩兩名弟子已經不支,疲態畢露。史思溫因用神過度,心力交瘁,已是外強中乾,忽然聽到隱仙觀一陣亂鍾傳來,不禁精神大振。
這一陣鐘聲十分凌亂,連史思溫乃是別派的人,也聽得出這陣鐘聲一定是觀中發生了極為重大之事,故此亂敲一氣。
整個劍陣登時停住,太清真人面色微變,峻聲下令道:「玄鏡繼續佈陣困敵,等為師回來!」
跟著側面向白靈官說聲「走」,當先縱身向隱仙觀疾奔而去。白靈宮跟隨師兄身形,霎時兩人都去遠不見。
史思溫大喜之下,精神氣力都回來了,刷、刷、刷一連六七劍,反而把七煞劍陣迫得微亂。
攻了六七劍之後,眼見對方已有兩人不支,更不肯放過機會,左掌使出玄陰十三勢,右手長劍源源發出師門絕學。正邪兩派的絕頂武功被他兩手一齊施展,真是鬼神莫測,凌厲異常。
玄鏡道長臨危不亂,轉動陣法,一味使自己和玄鍾、玄鈸三棲長劍對付史思溫,又拆了數招。玄鈸道長厲聲道:「玉亭觀主,你的同夥是誰?」
「哈,哈……貧道如有同夥,應該早就出手相助,何至等到三日以後?以貧道看來,恐怕是貧道那位崑崙好友再度上山,恰巧沒碰上我們,撞入觀去,把珠姑娘帶走……」
玄鍾道人峻聲道:「到我隱仙觀中,如非識得仙迷嶺捷徑,便須由此經過。三日前金瑞不識仙迷嶺道路,難道今日便識得?此人非他可知……」
史思溫怔一下,心想如不是他,難道是岳小雷?此子曾殺傷峨嵋之人,可知是膽大妄為之輩。
他怔得一怔,玄鏡道人催動陣法,占回主動之勢。目下他想闖出此陣,便不容易。
石壁轉角那邊,忽然傳來爭執之聲。
玄鏡道人百忙中和玄鍾、玄鈸對望了一眼,玄鈸道人道:「那是把守山口,防止遊人進來瞧見我們動手的弟子們的口音……」
凌鐵谷冷笑一聲,道:「史思溫,你還有多少幫手?」他直叫其名,可見胸中之憤。
史思溫方道:「沒有呀……」目光一掠,只見一個蒙面女子,背負長劍,緩步走過石壁轉角,折將人來。這個女子雖然蒙住面孔,但史思溫只須一眼,便認出乃是朝夕想念的上官蘭。
凌鐵谷怒道:「怎麼啦,你不認識她麼?」
史思溫無法否認,卻見上官蘭露在蒙面青巾外面的那雙秀眉,緊緊鎖住,似乎奇怪他為何不能出陣。不由得雄心陡然奮發,長嘯一聲,劍掌齊施。
他這一全力施為,凌鐵谷已無暇開口,但見人影疾轉,劍光如虹射電掣。
史思溫的右劍一直用伏魔劍法,右掌先使出兩式玄陰十三勢,連闖三關。人影閃處,玄鏡道人親自攔住去路。
這位年輕劍客奮起雄威,右手長劍一招「清風送爽」,左手出其不意,使出達摩三式中的「天羅逃刑」,拍出一掌。
劍掌相輔攻出去,凌厲無匹。玄鏡道人武功再強,也無法硬攫其鋒,只得橫門數尺。
史思溫人隨劍走,「忽」一聲已出去三丈以外,這等輕功,把峨嵋之人駭了一跳。
上官蘭見他脫困,神威凜凜,兩道秀眉大舒,輕輕喝一聲彩,回身便走。
史思溫緊緊追趕,一前一後,宛如流星趕月,晃眼間已奔出峨嵋山麓。
片刻工夫,兩人已奔馳了二十餘里,上官蘭陡然停步,史思溫衝到她身邊,毫不考慮,握住她的玉手,喜道:「你怎知我有難?師父他們來了麼?」
上官蘭渾身輕顫,美目癡癡凝視著他,歇了片刻,才道:「師父他們怎會來此……你……你的樣子和當年一樣……」
史思溫柔聲道:「你把面巾解下來,讓我瞧瞧吧!」
她搖搖頭,眼中忽然射出冰冷的光芒,道:「我本不理你,但後來見你好像忘記逃走,忽然一急,現身出來」
他怔一下,道:「為什麼你不理我?」
「你自己知道,還用我說!」
史思溫歎了一口氣,忖道:「當年的誤會,雖然我始終沒有解釋,可是後來我入了玄門,她應該明白我並非和那村女陳紅英要好才對啊……隔了三年,她還不明白麼?我要不要解釋呢……」
他想了一下,決定無須解釋,反正兩人已無法結合,解釋也是多餘。
上官蘭又道:「我平生沒殺過人,但今日為了你,一時氣忿,竟把攔我去路的兩個道人震傷內臟,恐怕活不成了。」
史思溫驚道:「啊,他們又死兩人,這仇恨越難消除啦!」
上官蘭氣道:「你不問問我為何出手震傷他們麼?」
史思溫忙陪笑道:「我心裡感謝你的情意,只不過沒說出來罷了……你告訴我出手的緣故好麼?」
「我好聲好氣請問他們,為何要把你困在陣中。我可是今日早晨已經到了,但一直等到岳小雷潛入隱仙觀中。大鬧之後,觀中發出鐘聲,我才現身。」
史思溫啊了一聲,想道:「果然被我料中,除了岳小雷之外,誰也不敢如此膽大妄為。但這一來更糟糕了……」
「那兩個道士說,這件事起因是為了他們一位師門女弟子珠兒姑娘,他們說你為了那個姑娘,已傷了峨嵋派許多人!我可見過她,只不知她是不是像當年一般美麗」
史思溫道:「對了,以前你見過的,她就像昔年一樣的美!但你為何出手呢,我還不明白……」
說到這裡,忽見她眼中射出極為憤怒的光芒,不禁怔住。
史思溫見她忍不住露出忿懣的眼光,心中大駭,更加混亂,無法整理思緒。忙忙陪笑道:「我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只求蘭妹有諒。」他苦笑一下,又道:「這幾日不知怎地,老是發生誤會,我實在有苦難言,弄得人也糊里糊塗……」
上官蘭冷笑一聲,回身便走。史思溫叫道:「蘭妹你上哪兒去?」
她一面走,一面沒好氣地答道:「我回家去……」
「別忙,和我一塊兒走不行麼?」說時躍到她前面,把她去路攔住。
上官蘭不知有意抑是無意,竟撞入他懷中,史思溫猿臂一摟,把她嬌軀抱住。登時心旌搖蕩,情不自禁,臂上用力,把她抱得緊緊。上官蘭面上那塊青巾掉下來,露出臉龐,清麗中蘊含著無限幽怨。
史思溫心都軟了,再也記不起自己已是身入玄門,割棄了塵緣情慾之人,低頭深深一吻,數載相思,抒發在這無言的溫柔中。
過了不知多久,只聽上官蘭哺哺道:「你這樣打扮多好看,這幾年來,我老是夢見你一身道裝,面目冷如鐵石!每次夢迴枕上,都禁不住大哭一場……」
史思溫覺得她的聲音有如鈞天仙樂,恨不得永久聽著她的低語。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她提醒了他乃是空門中人,心裡頭直是有冷熱兩股急流排蕩衝擊,不知如何自處。
上官蘭顰蹙著秀眉,閉著眼睛,但嘴角卻浮現出甜蜜安慰的笑容,偎伏在他健壯的胸脯上。分明在她心中,也是被甜蜜和苦楚兩種情緒激盪交迫。
史思溫十分珍惜這片刻光陰,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穿上道裝以後,兩個人之間便宛如隔了一道高不可越的牆壁。
唉!他歎口氣,道:「有時我會想到,在武林中,多少人願意一輩子做牛做馬,以換取師父的絕藝。可是到底值不值得用一切去交換呢?他們一定沒有細細想過……」
她茫然嗯了一聲,忽然道:「自從師父遷居以後,你就沒來過,小師弟現在已長得十分結實,兩條小腿力氣真大,一蹦就是十餘尺遠……」
史思溫用力排開心中悒鬱,笑道:「師母一定忙得不可開交,一天到晚光是看顧小師弟就騰不出時間啦……師父可好麼?」
「他很好,外表上一點也看不出他乃是曾經震動天下的第一劍客。他好像歷經世故,比以前沉默,但令人覺得他十分寬大溫和。師母比以前更美麗和嫻靜,小師弟那麼頑皮活潑,在他們跟前,卻自然而然變得十分規矩,你說怪不怪?只有那王大嬸帶著他時,或者到我住的地方來,才蹦呀跳呀,鬧個不停……啊,還有時時去訪師父的鄭大叔,小師弟見到他,最是高興……」
「哦,是魔劍鄭大叔,近來很少聽到他在江湖出現……你不在師父家中住麼?」
她淒涼地笑一下,想道:「像師父母他們那麼恩愛的一對,誰看了也會羨慕……」
口中卻道:「我住在離師父所居的農舍大約三里處的一座庵中,師父當初不贊成,但後來師母幫我說話,他便不再堅持!」
史思溫感染到她的淒涼,但卻無法安慰只好勉強笑道:「到底師母偏幫著你……」
「只有她知道我的心事,師父怎會曉得……」
史思溫愕一下,隨即輕歎一聲,道:「你可是說過師父住的是一間農舍?」
「是的,那座屋子前後兩進,一共才五間,內外都是那等樸實,不過農舍人家很少會孤立山邊就是了……」
「我聽說以前常有江湖人去驚擾師父,最近可沒有了吧?」
上官蘭道:「哪會沒有,近幾年新出不少人物,有些本是老手,但一直閉門隱修,如今方始踏入江湖。有些則是後起之秀,都慕名來找師父麻煩……」
史思溫升起一陣被屈辱之感,沉聲道:「嘿!這些人真不知天高地厚,我要是在的話,哼……」他要怎樣可沒說出來。
「等你來的話,師父早就不勝其煩了。」她尖聲不滿地道,「人家鄭大叔早就看不過眼,約了嶺南名家胡大叔胡猛,算是替師父守住第一道關卡,鄭大叔用劍,胡大叔拳掌,任憑挑選,勝得他們,才有資格謁見師父。這樣雖然不能解決什麼大問題,但師父卻真個減少許多無謂的嚕囌!」
「胡猛胡大叔?難道是他麼?」
「不錯,就是昔年師父和你隱居南方練武之時,那位嶺南少林名家林真的門徒,他的天賦過人,左手只學了他師父一招達摩三式中的『天羅逃刑』,右手卻練熟了師父由劍招上化出來的伏魔十一式,拳掌兼用,以天賦神力,打起來真個凌厲無比,誰也不敢近他身軀一丈以內。」
史思溫觸想起當年之事,眼前現出一個三旬左右的粗豪猛漢,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全靠他師徒在南方隱居數年,日夕接觸,那胡猛才粗識北方話。同時因他對師父石軒中十分敬服,居然下真功夫學會了師父所傳的伏魔十一式。這胡猛本來跟了林真多年,卻只學會迎面連環三拳,再也學不上一招半式。如今聽上官蘭說起來,這條猛漢居然變成名家啦!
「那些找麻煩的人僅聽過鄭大叔的威名,知道他的兩手三劍絕技不易招架,再看見胡大叔的樣子,便都挑選和他過手,哪知總是不超過十招,便吃不消而狼狽逃走。目下胡大叔因打過好幾場大架,似乎更加厲害了。」說到這裡,輕輕發出笑聲,想來那胡猛必是渾得可愛。
「啊,我走了,你日後見到師父,別說我偷偷來過峨嵋!」她掙脫了他的手臂,淒然微笑,然後轉身走了。
史思溫心裡雖想挽留她再談一會,但見她說走就走,竟無絲毫戀戀之意,不知怎地就是說不出話挽留。
等到看不見她的人影,這才轉身向東南方走去,一直走到傍晚時分,才到了敘州。
這時他的確疲累不堪,肉體上的精力消耗,他不在乎,很快便能復原,只有心靈上的負荷,才教人無法振作恢復。
那四海老店前次他和金瑞住過,三日前的晚上,他負著金瑞,一夜之間往返二百餘里,也是把金瑞送到此店,其時因在深夜,硬是拍開店門,故此老店的夥計都認得他。
他跨人店中,只見店小二顏色一變,怔了半晌才道:「大爺回來啦……」
史思溫微微一笑,心想自己忽而道裝,忽而儒服,無怪他們吃驚。便點點頭,向跨院走去。
忽地停步,轉頭問道:「有一位姓馮的朋友來過沒有?」
那店小二打個冷顫吶吶道:「來,來過了!」
「怎麼啦?」史思溫忽地提高聲音:
「難道他來過之後又走了?」
店小二喘一口大氣,忙賠笑道:「馮爺在裡頭,你老進去瞧瞧便知!」
史思溫嗯了一聲,踏入院中,他本來沒有什麼心機,可是江湖走多了,深知客店中大凡客人回來,店伙必定跟著張羅,然而此時那店小二卻沒有進來,不由得大感奇怪。
目光一掃,只見南首那間上房,門簾深垂。
四顧無人,立時使個身法,一躍數丈,輕飄飄落在房門外。
側耳一聽,金瑞粗大短促的呼吸最先入耳,但跟著又聽到六七個人的呼吸聲。
他冷冷一曬,正要掀簾進去,驀一轉念,假如峨嵋派的好手盡數來了,他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況且金瑞傷重,不能行動,非拖死自己不可!
他個人榮辱生死,倒不放在心上,但師門威望,教自己丟光,如何對得起師父?
一轉念問,已縮回伸出去掀簾的手,腳尖微一用力,退到院門那邊最末的一個房門口。正要翻過屋背,打後面窗戶窺看虛實,忽然聽到跨院外步聲紛沓,同時一個低沉而清晰的聲音道:「他已經進去了?」
那店小二吶吶道:「是……是……」
史思溫一聽多半又是對頭在他入城後發現了他,趕緊會合助陣。眼光急急四瞥,情知已來不及上屋,一咬牙便向身邊的房門衝入去。
他掀簾手法快速如電,房簾微晃,人已閃入房中。但掀簾之際,覺得簾子特厚,比平常沉重得多,心方微動,鼻端已嗅到一陣奇香。
抬目一瞥,只見這上房的外間床上坐著一個老嫗,滿身綾羅,金釵玉鐲,分明是富家眷屬光景。
那老嫗雖是滿面皺紋,但一雙眼睛卻神光內蘊,見他闖入房來,面上不但不懼,反而露出怒色。
史思溫也發現這老嫗不是常人,但這是另一回事,亂闖入家房間又是另一回事,忙忙一揖,還未說話,耳中已聽到好些人走入院中的步聲,不過卻甚低微,大概因房簾特厚,是以頗能隔住聲響。
窗邊擺著桌椅之處,有人冷哼一聲。
史思溫閃目一瞧,只見又是一個老嫗,端坐椅上,氣派甚大。也是滿身綾羅,穿金戴玉。
這兩個老嫗不但年紀相若,衣著相似,連面貌神情也甚是相像。都是一團冰冷之色,若是年輕之際,這等冰霜之容,準保使所有男人被拒於千里之外。
史思溫怕出聲時驚動房外院中之人,忙又向她作個揖。
房中的奇異香氣使他感到頭腦微昏,立時閉住呼吸,定一定神,正要說話。床上那老嫗移開眼睛,側顧椅上老嫗,輕輕道:「她未曾醒吧!」聲音有如面容,冰冷異常。
椅上老嫗搖搖頭,低聲答道:「總以安靜為宜」話聲也一般冰冷生寒。
床上的老嫗上身微動,忽然飛撲到史思溫面前,奇快絕倫,腕上玉鐲碧光映眼中,尖尖瘦瘦的五指已抓到他胸前。
史思溫微微一凜,疾退一步,正要出手招架,同時解釋一下。
誰知內間傳出一聲嬌柔的咳嗽聲,那老嫗驀然停手,側耳而聽。
史思溫從她們神情上推測,那內間房中可能尚有一人,身份甚高,正好睡著,故此她們都怕發出聲音吵醒了她。
但從這兩位老嫗身上穿戴看來,已是大戶人家的老夫人之類,房內之人,不知是誰,居然令她們如此謹慎侍候。
內房中一聲嬌咳之後,便寂然無聲。這老樞壓低聲音,冷冷道:「敢情是個會家子,我金嬤平生罕得出手不中的,衝著你這一下子,暫時放過,快滾出去……」
史思溫被她輕侮趕出房,卻不動怒,心想自己亂闖入家房間,尤其是女眷所居,怪不得人家生氣,只好賠個笑臉,卻也不敢說話,驚動內房之人,便欲退出房外。
椅上那老嫗低低道:「金嬤你怎可不問問來歷?」
金嬤冷冷一曬,道:「左右不過一小龜孫子,何須多間……」
史思溫聽了「龜孫子」三字,眼睛一睜。金嬤也一瞪眼,道:「不服氣麼?除非是龜孫子,誰肯這樣子被趕出去廣這金嬤的話說得太難聽,史思溫反而發作不出,微微一笑,道:「敢問金嬤以這等言語相激貧道,究是何意?何妨坦白相告?」
金嬤冷冷道:「原來你也有點腦筋,不似外貌之笨拙,我老人家便索性告訴你,即速據實把師門來歷,闖入此房與及受誰指使等—一稟來,或可饒你一命!」
旁坐的老嫗嘴中反覆低念數聲「彭道」,面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史思溫容色一肅,道:「難道誤闖貴房之罪,便至於死麼?」
金嬤冷笑一聲,側顧道:「銀嬤,這廝算不算狂妄之輩,自尋死路?」
銀嬤道:「你何必多費唇舌,我想來想去,江湖上可沒有名叫彭道這一號人物!」
史思溫心中好笑,敢情她把「貧道」二字,誤為他自稱姓彭名道,差了十萬八千里。
當下也不說破,裝不知道,抱拳道:「本來只是一點小事,假如兩位不再深究,就此告退!」
金嬤冷瞅著他,神態驕狂,生似看準了史思溫無法退出房門之外。
正在這弩張劍拔的剎那間,內房驀又傳出一聲嬌咳,跟著清晰地道:「真討厭,金嬤你年紀大了,嘴也碎了……」
史思溫一直都不動氣,但聽了此言,卻勃然發怒,心想這談話聲音好生柔媚動人,但心腸之狠毒,已在這兩句漠視人命的話中表露無遺。自己只道是天下女人心腸最毒最硬的,只有玄陰教主鬼母冷綱一人,誰知還有堪與媲美的女子。莫說此女不是鬼母,就算是她,也敢鬥上一鬥。
要知史思溫出自劍神石軒中門下,天生俠義心腸,假如對方僅是氣量狹窄,侮辱他個人,倒也不會放在心上。但此刻想到這些女人們竟是殺人如同兒戲,別說在碰見他以前,就算將來,保不定多少人會這樣不明不白地喪生。他一念及此,便不肯輕輕罷休。
金嬤曬道:「好乖啊,當真不敢逃走,等著瞧瞧你的造化吧!」
話一說完,伸手便抓,五指卻彎曲不直,出手不徐不疾,蓄勢蘊力。
史思溫向後一退,神速異常,心想這老嫗出手不俗,倒要瞧瞧她下面還有什麼絕活。
金嬤腳下分毫不移,但這時就算伸直手臂,也彀不著對方。卻見她五指倏地一彈,數縷指風,劈射出去。
史思溫哼了一聲,暗中運氣護住胸前要穴,任得她指風射中。
金嬤口中本想喝聲「倒下」,但指風一觸對方胸膛,徒覺一陣潛力反彈回來,大吃一驚,衝到口邊的話立時改變,道:「好傢伙,真有兩手呢……」
銀嬤一直大咧咧端坐椅上,這時見金嬤隔空點穴竟然無功,面色一沉,其寒如水。疾然縱出去,宛如輕絮飛綿般落在房門當中,擋住史思溫退路。
這種隔空點穴的功夫,乃是內家極高手法,以金嬤適才五指彈射出的暗勁,武林中敢硬當的,寥寥無幾,此所以兩個老嫗都矍然動容,盡除輕視之念。
金嬤欺近一步,兩手齊出,左爪右掌,各成家數,辛辣得異乎尋常。
史思溫見她右掌乃是玄陰十三勢中的陰毒奧妙手法,不禁噫了一聲,側身先讓開對方左爪,同時之間,一掌豎所出去,乃是「天玄秘篆」中所載天山派掌法「破天風」之式,掌鋒專找敵人指掌之間和掌腕之間。
金嬤口中道:「是天山派的……」掌勢已變,改劈擊為擒拿,玄妙神速之極。忽見對方掌勢竟然變得更快,五指箕張,也改為擒拿手法,好像已算準了自己出手部位,疾迎上來。心中一震,對方五指宛如鋼爪般扣緊了脈門。
銀嬤在史思溫身後看得清楚,趕快搶救,猛可一掌遙拍史思溫背部大穴,手法奇重,相隔雖然尚有五六尺遠,但誰也不敢運氣硬擋。
史思溫身形微旋,右手輕甩,金嬤整個人像草扎似的,輕飄飄擦過他身軀,奇快地向銀嬤那股掌力撞去。銀嬤大駭收掌,又怕金嬤穴道已閉,站不住腳,不敢閃開,「砰」地一響,兩個老嫗撞在一塊。
史思溫使了一招少林派的絕學「移花接木」,用得恰到好處。忍不住微微一笑,連回轉頭望她們一眼也不望,徐步走到內房簾子之前。
銀嬤一眼瞥見,倏然一肘撞開金嬤,疾撲上來,身在空中已發出一掌。
史思溫聽風辨位,頭也不回,反手一掌,抵住擊來的潛力,口中朗聲道:「誤同貴房,該當何罪,請姑娘明示……」
銀嬤這一掌已出了全力,房中風聲激盪,誰知對方反手一掌,已完全抵住,連她的身形也迫住前進之勢,落下地來。但跟著已急怒交集地喝道:「姓彭的你敢踏前一步,今日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史思溫仍不回頭,淡淡道:「天下事盡如你意的話,世人早就死光了。」
口中說得淡淡,心裡卻冒起一股好奇之念,只因一則這金銀二嬤功力奇高,雖然及不上自己,但在武林中已屬罕見高手。然而房中的女人,似乎身份更高,畢竟是什麼人?二則銀嬤被自己一掌迫退,不但不思罷手,反而因自己要入內房而急怒交集。可見得房內之人,在這老嫗心目中褻辱不得,然則她是誰?
銀嬤咬牙切齒,又要進撲,金嬤並無受傷,此時站定腳步,也作勢欲撲。
驀地房內那個嬌柔的口音道:「你們不要阻攔他,讓他進來!」
史思溫立刻伸手掀簾,心想這女子一定長得極美無疑。
內房這塊簾子入手軟滑而輕,竟是綢質之類的質料,史思溫踏人內房之後,眼角一瞥,只見房簾的這一面,繡著一片雪山冰峰,氣魄雄奇。
房中異香氤氳,地上甚是柔軟,原來鋪了一層腥紅色的地氈。
史思溫初入房時,曾因房中奇異香味,熏得頭腦微昏,故此閉住呼吸,但後來一動手,便忘了閉氣。此刻鼻中乍然嗅到更濃的香味,心中一動,忙又閉住呼吸,並且運起少林失傳已久的正宗達摩心法內功,仗著尚是童子之身,元陽極旺,剎那間便將體內不適之感除掉。
放目一瞥,房中珠絡纓垂,桌椅繡床均另行鋪著繡工精美的墊褥。
靠近後窗邊,擺著一張太師椅,一個白衣女人端坐椅上,面上垂遮著一層薄紗,隱隱約約可以見到眼睛鼻子嘴唇,卻濛濛隴隴,不甚真切。故此沒法估測出她的年紀來。
在她的膝上,蜷伏著一隻渾身雪白、毛茸茸的肥貓。他一進房,這只白貓眼睛一開即閉,碧光微閃便隱。
太師椅的兩旁,分站著四人,都是穿著白衣裳,身材一般高矮,也一樣肥瘦。面上均蒙著輕紗,容貌如藏在霧中,飄渺朦朧。
除了這五個白衣女人和一隻白貓之外,房中再沒有別的人。但雖然都是女性,卻浮動著一片冰冷的氣氛。連桌上那只半尺高的金鼎內,裊裊升起的白煙,氤氳房中,也令人覺得一片寒冷。
她們一聲不響,十隻烏溜溜的眼睛,從面紗後面凝視著這個外貌老實的儒生。
史思溫好生訝異,暗想這些白衣女人不知是什麼來歷?這當中的一個如不是在高髻上插著一支碧玉雕成形如鳳鳥,口中銜著明珠的珠鳳玉釵,就和侍立旁邊的四個白衣女毫無分別。
他忽然發覺當中的白衣女那對眼睛越來越顯露得清楚,最後好像已把輕紗撥開似的,修眉鳳目完全可以瞧得十分清楚。
他怔了一下,想道:「這個白衣女子有點古怪,我必須十分留神……」這一剎那間,他已完全忘掉身在客店之中,鄰房躺著好友金瑞,與及強敵環伺之事。
隔了片刻,那白衣女的修眉鳳日漸漸隱去,恢復當初隔著一層煙霧的光景。
她輕輕道:「你的定力極佳,必是名門高手,怪不得金嬤、銀嬤收拾不了……」
史思溫聽她的話竟是誇讚自己,本待謙遜兩句,但同時又因對方柔媚話聲中透出的冰冷味道,弄得一切都變得不調和,因此沒有做聲。
「不過……」她沉吟一下,聲調陡然變得極為寒冷,接著道,「氤氳在我房中的香氣,乃是一種世上罕見的奇香,名為『鳳腦香』,再過片刻,你心中便完全失去主宰!」
史思溫本來就覺得這種香味透著古怪,要知以他目下精修過達摩所傳正宗內功心法的功力,即使是深山大澤中奇毒的瘴氣,也難令他受害。但這房中的香氣,只吸了幾口,便覺得頭腦昏沉,一似酒意半醺時光景。
這白衣女又鄭重說出來,他可就不能不信,心想如是這樣被人所制,辱及師門聲譽,當真萬分不值,目光掃過旁邊侍立的四名白衣女,便冷笑譏嘲道:「原來如此,這些人恭謹聽命於你,大概便因這鳳腦香之故了……」
白衣女冷哼一聲,道:「你想錯了,當今宇內尚有兩人不會受制於我的鳳腦香,可是他們……哼……」
史思溫心中極想說下去,但又知道出口問她,反而不行,便模稜地微曬。
白衣女見到對方微曬,在他的老實淳樸的面上,露出這麼一個表情,委實猜不出是什麼意思。忍不住惱聲道:「你可知那兩人是誰?一個是武當掌門金府真人,一個是少林方丈白雲大師!」
史思溫露出訝色,道:「但他們在真實武功方面,鬥不過你?」
白衣女不屑地哼了一聲,膝上的白貓忽然蠕動一下,她立刻低頭注視,並且伸手輕輕撫摸那貓背上極長的白毛,柔聲道:「小乖乖,你被我們驚擾得不能安寢麼?」
史思溫留意她的舉動,卻與常人無異,那只纖美皓白的左掌,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當中不知鑲著一塊什麼寶貝,發出青濛濛一團光華。
他好幾次想問她的姓名來歷,後來一想,男女有別,不便啟齒。加上對方形跡詭異,必定問不出結果。索性不問。
右邊第一個白衣女忽然低聲道:「雪姑真病了!」
當中的白衣女修眉一皺,抬目望著史思溫,冷冷道:「你的運氣不錯,我的小乖乖忽然不舒服,要不然你已被它撕裂」
說時,把左掌中指那枚戒指轉動一下,露在外面那塊不知名的鑲物轉到掌心,青光隱沒不見。
史思溫登時又觸動了俠義心腸,同時也看出她手上的戒指,定是發號施令,命令白貓傷人的信物。心想這些白衣女一個個詭邪奇異,心狠手毒,哪有什麼的路數,和她們講究規矩,簡直多餘。
當下緩步走去,逼近到那白衣女椅前,面上不露喜怒之色,問道:「姑娘是說這一頭小小的畜生麼?憑它就能傷得了我?」
說時,伸出右手,向那頭白貓身上摸去。出手時看不出絲毫惡意,其實掌上已運足內家真力,只須摸在貓身,便可把那貓內臟震傷。
那白衣女被他的舉動弄得愣了一下,方想這個老實儒生舉動何以這般奇特。
旁邊侍立的兩個白衣女齊齊一揚素袖,輕飄飄地分向史思溫左右腰間拂到,史思溫心中一凜,認出她們這一下的家數。
他不但認出她們的家數,而且自己也極熟悉,先搶佔機先,摹然雙掌一分,恰到好處地拍在她們揚起來的素袖上,那兩個白衣女子嬌軀一晃,各各被震開半步。
她們五個白衣女子都是用輕紗罩面,隱藏住面上表情,史思溫查察不出對方心意,便向左右顧盼一眼,微微笑道:「兩位姑娘把玄陰十三勢已練得人了化境,令人佩服……」
說時,又緩緩伸手,向當中那白衣女膝上肥貓摸去。
那白衣女的長眉和眼睛,突然又在輕紗之後顯現出來,鳳目中射出極為寒冷的光芒。都凝注在史思溫面上,不看他的手勢,但皓白纖掌卻也同時緩緩地摩挲膝上之貓。
旁邊侍立的四個白衣女子,一齊瞧著兩人的手,只見史思溫手掌欲落未落,五指極快地變換位置。那簪釵抱貓的白衣女摩挲貓身時,纖掌忽前忽後,竟是隨著他的手指而進退,然而兩個人的眼睛都不瞧看敵我手掌。
房中六個人都屏息靜氣,史思溫面上仍然帶著笑容,忽然間笑容一斂,忽然退了尋丈。低頭一看,掌背上脈穴外面的皮膚上,有一道指甲尖戳過的痕跡。
那白衣女冷冷一笑,道:「你雖深諳玄陰門手法,但昔年木靈子非是純陰之質,尚且能夠稱雄天下,可知玄陰門的武功,深不可測。你若不是見機得快,此刻早就橫屍我椅前!不過縱然你能躲過『鬼爪拘魂』之厄,但已中了我的鳳腦香,最多再過兩個時辰,鳳腦香威力發作,那時須嘗遍人間所有的痛苦滋味,然後……」
「住口」史思溫摹然喝道,「世間上盡多貪生怕死之輩,但我卻不把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況且你數次提及鳳腦香如何厲害,可是直到如今,尚未有絲毫證據。不過我也不必相瞞,你的武功的確是我出道以來所遇過的最強之人,目下我尚有要事,差點忘了去辦……」
白衣女冷哼一聲,側顧旁立女子道:「他說還有事辦呢」其中一個白衣女子譏嘲地冷笑一聲。史思溫見她不聽自己的話,自然不能自說自話地繼續說下去,只好閉口,那簪釵抱貓的白衣女又道:「白梅,過去瞧瞧他是哪一派的人?」
史思溫此時已想起金瑞之事,厲聲喝道:「且慢,我本來就看不慣你們的行徑,此時有事暫別,終必要再找你們。若是出手攔阻,莫怪我出手無情!」
他一副老老實實的淳樸相貌,突然發威,反而令人驚心動魄。
那個名叫白梅的白衣女子,本來已上前兩步,見他發威喝止,不覺停步。
簪釵抱貓的白衣女道:「你有什麼事?」
史思溫本來不會說出來,但因對方口氣生似疑他藉故遁走似的,故此忍不住道:「告你也無妨,我的事就在此院中。」
「嗯,是院子最末那間上房中之事麼?」
「不錯,房中住的兩人,都是我的朋友,其中一位被人震成內傷,當時我先把他送來,直到現在我才能抽身回店,但對方卻早就追躡到此……」
「不行,白梅上去」
白梅素衣飄擺間,已躍到他面前,伸出纖美白淨的手掌,當胸抓去。
史思溫怒笑一聲,一招「排山運掌」,掌勢迎面劈去,潛力如山,立時激得滿室風捲飆翻。
白梅見他掌力過強,略略後退,纖掌斜斜一帶,發出一股陰柔勁力,把對方掌力帶開一旁。
史思溫微微一凜,陡然收回掌力,轉身向房門縱去。眼角但見兩邊白影連閃,數股陰勁橫襲上身。此時他若是逞強衝出去,勢要吃對方陰勁襲上身來。他沒有把握是否禁受得住,迫不得已忽然落地,猛可轉身。虎軀一轉之際,左手一招「卞莊刺虎」,右手一招「急流鼓掉」,把對方數股陰柔之勁全部抵住。
目光一閃,已看出乃是另外的三個白衣女抄截住去路。掌上正要加強力量,震退她們,誰知那三女一齊收回掌勢,其中兩個迅疾無倫地掀簾出房,餘下的一個守住簾前,正面阻擋住出路。
史思溫哈哈一笑,道:「你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白梅姑娘你是奉命查出我武功家派的人,來來,看你怎生查法?」
那簪釵抱貓的白衣女一直端坐太師椅上,史思溫的雄渾掌力和精奇手法,她竟視若無睹,冷冷道:「小伙子狂妄自大,白梅你先用「黑牛犁田」開頭連環五招對付他!」
史思溫微微一怔,心想在「天玄秘篆」具載那玄陰十三勢,這一招「黑牛犁田」本是起頭的一招,只有三種變化。但她卻明明說出是這一招的名稱,可就不知所謂連環五招是怎麼一回事?
白梅輕移蓮步,珊珊迫近,也不打話,素袖輕揮中,發出一掌,果然是玄陰十三勢中的起手式「黑牛犁田」一股陰柔之勁,虛虛實實地直取他中下盤。
史思溫不須思索,腳踏「天權」方位,左掌護住中下盤,右掌一招「手揮五弦」掌力發出,「呼」的一聲直擊對方左側。
這一掌雖不直取對方,但按照玄陰十三勢的變化,那白梅應該用太陰九行步法,走「離宮」之位。故此必須向左方逼上,自己這一掌便佔到機先,制住她下面的變化。
白梅果然向左一晃,剛好碰上他的掌力,揮袖一擋,登時又如行雲流水,改踏「坎宮」藉著掌上一帶之力,前進之勢加速了一線,不知如何已搶入史思溫手臂長度以內,纖手接向史思溫胸腹之間。
這一招宛如小鳥投懷,出人意外。史思溫雖然大吃一驚,但心神不亂。左掌微提,迎擊敵掌。腳踏「天璇」之位,疾閃開去,這時雙方之掌已觸上,史思溫但覺對方掌上具有一種陰柔暗勁,難以震開,不由得又是一凜。
若在以前,史思溫搏鬥經驗不多,在這種情形之下,既然震不開敵人,勢必使出達摩三式中近身肉搏的一招「銀流砂焦」,或者是崆峒派心法「伏摩十一式」中的「大雲垂」險奧招數,迫開敵人。這樣出手,對方立時可以喝破他的來歷。
但目下他精通「天玄秘篆」中各家絕招,早在兩年以前,這本秘篆由頭到尾已讓他背得滾瓜爛熟,然後想把秘篆呈送給師父石軒中參閱。
是以他想也不想,左掌化為「巧匠開鎖」招數,五指齊用,蘊含扣腕拿穴兩種手法,腳底下在天罡方位,改用九宮步法。
只見他右手一甩,白梅應手而起,這一剎那間。白梅掌腿並用,連攻兩招。誰知史思溫所踏方位出人意料之外,故此她的招數完全落空。但見她整個嬌軀輕飄飄飛開七八尺,方始落地。
那簪釵抱貓的白衣女道:「白梅你真沒用,只認出他手上使出少林派擒拿手法,故意讓他拿著甩起身形,乘機攻他一掌一腿。但卻沒有想到他腳下施展峨嵋派步法,方位完全不同。這少林手法和峨嵋步法合起來,便是武當派不傳絕學十二秘招之一,你糊不糊塗……」
史思溫微微一笑,道:「姑娘學究天人,胸羅璇璣,委實教人佩服。這位白梅姑娘的太陰掌力已具火候,我如不出奇制勝,只怕無法避得開!不過……」
他故意拖長聲調,乘機審度房中形勢,但見那主宰眾女的白衣女恰恰坐在後窗前,難以衝出。房門當中站著一個傳女,簾外尚有四人,不知設下什麼埋伏,看來更難闖過。
「不過什麼?」
史思溫仍然那樣子微笑道:「不過姑娘若是借這一招,便斷定我的武功家數,今日便有走眼之失!」
她冷冷笑一聲,下令道:「白梅代白蘭守住房門」白梅應了一聲,縱到簾前。
史思溫瞧那房簾一眼,但見簾上繡著的冰山雪峰,千里皚白,氣派雄奇。心中一動,問道:
「姑娘們一向住在冰天雪地之中麼?」
簪釵的白衣女哼一聲,道:「白蘭,你用『歲星熒惑』連環七掌攻他!」
白影一閃,本來守在簾前的白衣侍女已婷婷站在他眼前。
史思溫甚覺狐疑不解,心想明明這一招「歲星熒惑」乃是玄陰十三勢中的第四勢,如何又化出七掌來?
那白蘭的高度肥瘦以至穿著打扮,和白梅一模一樣。除非她們都除下遮面輕紗,要不然,史思溫怎樣也分辨不出來。
白蘭冷冷道:「你這廝小心了……」聲音和簪釵白衣女或白梅都一樣。
只見她踏奇門,素袖揚處,一掌竟從側翼拍入。
史思溫怕她又來一下飛燕投懷,搶入自己雙臂之內,故此忽踏天罡「開陽」之位,斜繞開去,隨手一招「野渡舟橫」,掌勢橫掃出去。
白蘭冷叱一聲,左掌一帶,化開他的掌力,跟著身形一晃,白衣飄飄揚起,人已到了史思溫正面,剎那之間,連攻六掌。
她用的身法乃是內家大騰挪法,神速無倫。而史思溫僅僅防她出其不意地搶近身邊,倒不怕她移到正面。是以她輕輕易易地便到了他正面之前四尺左右處。
她在剎那間連攻了六掌,掌力剛猛異常,激起一片銳烈風聲。桌上金鼎裊裊升起的白煙,登時四散,氤氳全室。
史思溫當真沒有防備她會改走陽剛路數,驟出不意,雙掌雙肘一齊發出,接了她四掌,再收回雙掌發出時,慢了一點,對方奇重如山的掌力,已壓上身來。
這個當兒,那簪釵的白衣女冷笑一聲。
史思溫仗著投師之後,入門便修習達摩坐功,是以內功心法獨步天下,八九年的修為,抵得上人家數十年火候。此時猛然一吸氣,胸腹暴縮了一尺之多。他只須騰出這一尺的地方,便已足夠施展,只見他雙臂合抱,護住胸前。
白蘭第五第六兩掌,相繼擊在他雙臂之上,宛如擊中萬載山巖。
史思溫喝聲「姑娘小心」,雙臂一分,白蘭頓時連退六七步。
那簪釵白衣女面貌雖然隱在輕紗之後,卻仍然可以看見她那兩道斜飛長眉緊緊皺了一下,然後道:
「好說,好說,姑娘可肯放我出去?」
話猶未畢,白影連閃,白梅和白蘭一齊出手攻到,袖影翻飛中,四隻玉掌竟毫不留情,或劈或拿,凌厲辛辣兼而有之。
史思溫雜亂無章地使出「天玄秘篆」中各家心法絕招,晃眼間已封拆了十餘招,他這一存心不露出師門來歷,掌力雖然強絕一時,但招數間未能得心應手,便禁不住直向後退。
片刻間他的後背已貼在牆上,忽聽那簪釵白衣女道:「雪兒啊雪兒,莫非你真個病了?」聲音雖然冰冷如昔,但隱隱流露出一種極溫柔深摯的情感。
史思溫知道她認為白貓病了的理由,便因它不肯起來傷人,心中怒氣又生,朗聲道:「你們這些女人,就像鬼母一樣狠毒,玄陰門實在沒有……」說到這裡,倏然住口,原來他本想說玄陰門實在沒有好東西,卻忽然想到師母白鳳朱玲,她也是玄陰門中出來的人,這句豈不把她也罵上了……登時改口道:「你們以為憑玄陰門幾手武功,便可以難倒天下英雄麼?哈……哈……」
那簪釵白衣女忽然叱道:「住手!」白梅、白蘭兩人立刻停手躍開,同時轉頭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