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司馬紫煙
驀地,十幾匹馬如飛而至,一見自己的同伴被制倒在地,而來人卻是一個文弱書生與一個年輕的小姑娘,似乎尚不太相信。
先前那個吃了虧的漢子,在地上又以維語哇哇嚷了一陣,似乎告訴他們這兩個人是故意來尋釁的。
果然那些人聞言後,個個臉上泛起怒色,有的拿著鞭子,有的去鞍旁抽出兵器,意欲圍毆。
歐陽子陵一向是抱定息事寧人的態度。
見狀怕引起更大的麻煩,低聲勸辛紅絹道:「師妹,咱們是前來索劍的,還沒見到主人面,就這樣鬧起來,似乎不大好吧!」
辛紅絹卻不在乎地說道:「我就是存心要鬧點事的,誰叫她不聲不響的拿了我的劍,還要留下一顆寶貝的珠子,分明是瞧不起人嘛!我非要把她激出來,好好地鬥她一鬥!」
說完又故意大聲地叫道:「喂,你們這班人想幹什麼?還道一個還不夠,要是你們有人敢動一下,我馬上給你們依樣劃葫蘆,一個不缺地躺在這兒,然後再去找沙漠龍那女強盜算帳。」
這些人聽她出口就侮辱他們的女首領,個個憤形於色,鼓噪一聲,長鞭短刀,紛紛地圍攻上來。
歐陽子陵沒法子,只好躲在一旁負手作壁上觀,他知道對付這十幾條大漢,辛紅絹必可勝任愉快,樂得袖手旁觀了。
他肚子裡正打量著一會兒如何跟沙漠龍解釋善了。
果然辛紅絹身手了得,你看她周旋在十幾條如虎似狼般的大漢之間,游刃有餘,一隻鞭舞開了,風雨不透,那些維吾爾人空自呈勇挺進,依然沾不著一絲衣角。
而且,有時脖子上,或是手腕上,還會不輕不重的挨上一兩鞭,痛可澈骨,益發把他們激怒得怪叫連天。
辛紅絹似乎故意拿他們開胃,她既不使他們受傷,也不准他們退後,有一兩人看出癘害,想溜出去叫人的,姑娘笑道:「打不過想跑,可沒那麼容易,回來!」
鞭梢一指,鞭頭就拐了彎,搭住那傢伙的肩頭,往後輕輕一扯,乖乖地又回來了。拚戰良久,辛紅絹並未用全力,所以愈打愈輕鬆,更加不肯住手,她好像要把兩天來困頓沙漠所受的惡氣,一腦兒出在他們身上。
那些大漢們可不同了。
他們是在狂怒中以全力出手,血肉之軀!精力畢竟有限,汗水直流,喘息不止,明知敵人太強,苦在欲罷不能,只好拚命苦撐,撐到他們的心目中的救應來到。草原上奔來一匹白馬,不,應該說飛來一匹白馬,皆因為馬太好,速度也快,邊馳,邊奮蹄長嘶,那嘶聲響亮而深遠。
十幾個力戰的大漢聞嘶心定,彷彿吃了一股興奮劑,不約而同的都住了手。
辛紅絹也聽到馬嘶聲了。
她與那些漢子們同樣興奮,她所等待的人,等待的事,終於來了。
可是那匹馬大快,而騎馬人的騎術也大精,彷彿是貼在馬背上似的,因此看不清楚是什麼樣子。
白馬奔到離拚鬥場中約四十丈遠,驀地收蹄,前腿騰空而起,又是希聿聿一聲長嘶,嘶聲中夾著颼的一聲。
辛紅絹驟覺手上一輕,原來一枝長箭,剛好射中鞭桿,那餘勁特強,鞭柄握不住,被帶出手去。
四周維吾爾的漢子們發出一聲轟雷似的暴吼,是喝采!還是歡呼?誰也弄不清楚,因為他們都已匍匐在地下,一動也不動。
馬背上突的射出一團彩影,像一隻美麗的鳳凰翩翩而降。
隨著彩影而起的是一陣香風,似蘭,似麝,是一種無法命名的高貴氣息,這種香味能令一切的香料與花朵,都變得俗不可耐。
然後在他們面前,飄落一位麗人,她便是震動塞內外的神秘美人沙漠龍。
辛紅絹跟歐陽子陵都抬眼望去,然後,各自發出一聲歎息,同是一聲歎息,其所含的意義是不同的。
辛紅絹所發出的,是一陣自慚形穢的感覺,她自己也很美,而且也見過許多美麗的女人,像璇珠島上,那苦命的島主夫人琴芳,都可以算是人間絕色,然而眼前的沙漠龍比起來,一個是天上的朗星,一個只是地下的螢火,那差別太大了。
歐陽子陵所感到的又不同了,以男人的眼光看來,沙漠龍的美麗將又深一層。
他曾經喜歡過兩個女孩子,陳慧珠與辛紅絹,她們都是夠美的了,多少次在人前人後,他內心中常將她們與一些其他的女人相比,也每一次難以掩抑自己內心的驕傲。
可是這一次,在他見到沙漠龍之後,那些驕傲都化為無限的憾意了。
這位高貴如女神的麗人含笑地站著,看著面前一男一女驚愕的表情,得意地卻又溫和地笑著。
大家都沒開口,誰該先去打破這沉寂呢?
沙漠龍以她絕世美麗的姿容,震驚了男女兩位青年英俠,看他們呆愕的樣子,自是難免一種得意的心情。
不過,這種得意很快地就過去了。
因為在他們以前,她看過許多更失神的情態。
她輕啟朱喉,以婉轉如銀鈴的聲音說道:「前幾天在城中客寓,偶賭芳姿,心儀天人,取劍留珠,也許冒昧一點,不過那也只是閨中小謔,無論如何,我想總不至於使女俠上門興師問罪吧!你一來就把我的族人打了一頓,不知是何用意?」
她的語意雖在問罪,不過口氣是溫婉的。
歐陽子陵正想開口解說。
辛紅絹已搶著道:「陵哥哥,我自己來答覆她,這是我們女孩兒家的事,不要你管。」
天外玉龍只好聳聳肩膀不作聲。
辛紅絹才對沙漠龍笑著道:「邸中留珠,倍見盛情,小妹間關遠來,正為一踐舊盟,只是你既是自稱沙漠龍,為什麼我就叫不得,為什麼貴屬下非要我叫你公主,而且動手就先打人。他們不講理,我也只好不客氣了,難道這就是你約我來的用意,跑上幾百里路,還遇上一陣大風,差點沒把命送掉就是為了叫你一聲公主?」
沙漠龍聞言臉紅了一下,片刻才道:「原來是他們先冒犯了你,我沒把事情弄清楚就開口,的確很不好意思,不過他們挨你的打也夠了……看在我的份上,事情揭過就算了,好不好。」
辛紅絹嘴撇了一下道:「我來的時候,就在路上聽人家說你多了不起,我非要跟你較量一下,不論輸嬴,我都願意跟你交個朋友。」
沙漠龍嬌笑了一聲道:「原來你是存心較量來的,我可不敢跟你比,那天晚上你追得我好凶,要不是我溜得快,怕不給你揍個爛扁,一切我都認輸,咱們不打行不行?」
「不行,我知道你厲害,剛才你還射了我一箭,你要是不跟我比就是看不起我,那我就不理你了。」
沙漠龍見她一派天真,全無心機的模樣,覺得非常有趣,輕輕地笑道:「我們沙漠裡的人,只知道騎馬盤弓射鵰,比這些你準保贏不了我。說到拳腳暗器點穴,你大概都是行家,我怎麼也不敢班門弄斧,咱們比來比去都不會公平的,還是免了吧!」
辛紅絹把頭搖得像鈴鼓似的,一連串地嬌嚷著:「不行!都要比,這是我師兄歐陽子陵,人家叫他天外玉龍,請他做公證人好了。」
沙漠龍似乎被天外玉龍歐陽子陵這個名字震驚了一下,一雙美目,瞅了他好幾眼。
然後才紅暈著臉斂-作禮道:「原來公子是當今宇內第一高手歐陽大俠,辱承賜顧,乃使荒漠生輝,如此方才小女子一番作做,落入行家法眼內,難免貽笑大方了。」
鶯語嚦嚦話更是溫柔可人,把個年青俠士也躁得滿臉通紅,忙不迭地還禮謙遜道:「公主說那裡話來,在下略諳技擊,那裡敢當天下第一之名,倒是適才公主穿楊神技,得獨步人間而無愧!」
沙漠龍一向眼高於天,視男人若糞土礫石,不值一顧。
初見歐陽子陵,只覺得這個男人還不算討厭,及至得知他就是天外玉龍,方今武林一致稱道的無雙高手時,芳心裡不知如何竟泛起一絲波蕩,所以才多看他兩眼,也對他客氣多了辛紅絹卻等不及了,連聲地催促道:「你們別在那兒儘是客套了,說一聲,倒底比不比吧!」
沙漠龍羞紅著臉沒回音,歐陽子陵倒的確想知道這條沙漠中的神龍究竟有多高的技業,居然能震懾塞外,領率著牧野中的數千健兒。
所以他也幫道要求道:「公主既然身負絕世神功,何妨略示一二,也讓我們開開眼界呢!」
沙漠龍見情不可卻,遂靦-地笑著說:「既是大俠不以頑劣見棄,敢不如所命,只怕荒漠野人,難與令師妹相抗拮,大俠仲裁時盼多予成全。」
辛紅絹見她答應比賽了,高興地打趣道:「陵哥哥,還是你的面子大,一句話就行了,公主你放心,我這位師兄從來沒幫過我的忙,倒拆了我不少台,看來今天我是輸定了。」
辛紅絹原本是一句無心的笑話,再者她見沙漠龍似乎頗為震於師兄的名頭,心頭有一絲得意。
心想,別看你美,可是我有個好師兄,那是你拿不出來的。
沙漠龍卻被她激起了少女的好勝心。
尤其在歐陽子陵面前,她覺得需要表現,心裡在說難道我真怕你不成,待會兒我一定叫你口服心服。
再者,辛紅絹一聲聲的陵哥哥也叫得她不舒服。
兩個少女在心裡較上了勁,表面上當然都沒露出來,歐陽子陵當然不知道內裡消息,興沖沖的準備做裁判人。
沙漠龍用維語朝那些大漢們說了一陣,大概是告訴他們說來的這兩個人都是自己的朋友,方才不過是一場誤會,解釋開了就不許再存嫌隙,而且馬上就要再和那位女俠比武訂交,命令他們快去準備。
遊牧民族大都狠勇好門,而且內心簡純,聽說是公主的朋友,把剛才挨的揍全忘了,更聽說要比武,真比什麼都快樂,立刻哇哇大叫著回去準備了,並且留下了兩匹馬。
沙漠龍含笑地請他們登鞍,到草原上的帳篷內先去休息一會,二人自是從命而上。一路緩轡而行。
歐陽子陵打聽得左棠尚未到來,沙漠龍說如他跟駱駝王老三走在一起,準保丟不了,一兩天必可找到這兒。
慢慢地接近蒙古包了。
那是遊牧民族居住的特色,雖然同樣以牛皮製成的帳篷,在裝飾與排場上卻可分出階級的高低。
沙漠龍是貴族,她的蒙古包漆成黃色,一路上的傳說不假,的確是以珍珠為簾,絲綢為氈。
他們住過璇珠島上的華美宮室,然比沙漠龍的皮帳,猶有不及。
略作梳洗,侍女送上奶茶,那是以羊奶加茶葉熬煮而成的,略帶一點腥氣,可是卻別具風味。
帳外嗚起胡茄,擊起金鼓,蹄聲雜亂,非常熱鬧。
二人不明就裡,沙漠龍笑著解釋道:「敝族認為比武是大典,尤其二位貴客,形式更不可簡慢,所以召集全族的戰士及牧人,讓他們一起來目睹中原武學,以博見聞,少時若有不周處,尚祈二位原諒。」
說罷神秘地笑了一笑。
二人想不到她會這麼鄭重其事的佈置,可是事已至此,說也無益,只好打起精神,免得少時一個應付不當,落個出乖露醜。
沙漠龍陪他們坐了一會,就去換衣服了。
另有四個女侍過來請辛紅絹束裝準備。
這下子大姑娘真窘了。
她除了一件軟甲之外,什麼都沒有,只好將它脫下來披在外面,還虧那位波斯胡賈製作得十分精巧,穿在身上倒也顯得英姿勃勃。
歐陽子陵將魚腸龍泉都借給她一壯門面。
不一會,有曉漢語的維人進來請他們與會,兩位青年人真為目前的聲勢嚇了一大跳。
天已黑了,可是三四千名維族戰士圍成一個百丈方圓的大圈子,他們都騎在馬上,衣甲鮮明,儼然如臨大陣。
油脂做成的火炬照耀得如同白晝。
沙漠龍銀衣銀甲踞坐在白色的駿馬上,連鞍具都是銀光燦爛。
相形之下,辛紅絹的確有點可憐兮兮。
戎裝的侍女給他們牽來馬匹,一黑一紅,神駿異常,恭敬地道:「這胭脂騮與黑天騅跟公主的那匹霜驃可以算是塞外三匹最好的馬。公主特別尊敬二位,所以特別指命裝備以供驅策。女俠請任選一匹,由侍婢帶到東邊旗門下待賽。歐陽大俠則請至中央天篷下仲裁。」
辛紅絹選了胭脂騮紅馬,朝歐陽子陵看了一眼,帶著一顆忐忑的心去了。
天外玉龍目送她離去,也是硬著頭皮爬上黑天騅,逕奔天蓬。
他有點後悔自己多了一句。
惹下這一個難以處理的局面,要是辛紅絹真要在這兒丟了大人,她會恨自己一輩子的。
馬到天蓬,座上原有兩位長老立刻站起,恭請裁判人就位,他們是族中推出來為輔的。
四面戰士們齊聲歡呼三響,算是表示對他的敬意,金鐵交作,鞭鼓動地,漠野上充滿了雄壯的氣氛。
天外玉龍舉手向四周謝禮,然後歸座向二位長老請詢比賽的規矩,他很謙虛,說自己初至此地,一切風俗習慣都不很熟悉,請他們多幫忙。
遊牧人最重英雄,天外玉龍當今第一好漢,他們雖未目見,卻經耳聞,所以兩個長老都是恭恭敬敬地解釋一切。
商定比賽七場:弓、馬、槍、劍、縱跳、暗器與拳,以勝四場者為嬴。
歐陽子陵一聽較為放心,除騎射略遜,辛紅絹在其他方面都不算差,即若不勝、亦不至丟人太大,他這個做師兄的亦可稍微有點面子。
傳令人上前請示第一場出賽項目,歐陽子陵心想強賓不壓主,應該給沙漠龍一點面子,下令賽騎術。
傳言人立刻在天蓬前大桿上升起一面雙駒爭雄的大旗,三通鼓罷,沙漠龍與辛紅絹兩騎分邊而出,齊朝中央而來,雙雙立馬收韁,馬被勒,前蹄人立而起,騎馬人也在鐙上起立合手作禮。
辛紅絹雖未若沙漠龍穩健,但她總算不錯,同樣嬴得四週一片歡呼。
早有人在場中布下各種障礙,歐陽子陵一揮手,兩騎又退回旗門,接著鼓手打起開始的信號。
沙漠龍先出場,她在馬上莊嚴得像一位女神,猛然放馬,奔向一道木板架成的高牆,霜驃不愧良駒,四蹄一收,恍若一道銀箭,掠過兩丈高牆。
在歡呼聲中,她在馬上使盡威風,鞍裡藏身,腹下穿雲,繞場一圈中,她玩出幾十種花樣,無一不精。
維族的健兒的歡呼聲,響撒雲霄。
突然她馬奔中央,在鞍上站起來,單足點馬背,盈盈地施了一禮,結束第一場表演,收韁回到旗門下,休息去了。
輪到辛紅絹出場了,她自問騎術絕對比不上沙漠龍,知道師兄首先賽騎是暗含相讓之意,所以也不多做表演。
可是她露了一手漂亮的。
胭脂騮在撤腿跑時,將一條鐵尾伸得畢直。
辛紅絹仗著她身輕如燕的身法,站在馬尾上控駒,維吾爾人畢竟識貨,歡呼之聲並不稍弱,她也在采聲中引馬回旗門。
這一場當然是沙漠龍嬴了。
第二場宣佈斗槍,這是真才實學,為了緊張起見,雙方用的是真槍。
沙漠龍用的是楊家槍法,妙在沉渾。
辛紅絹則使六沉槍法,利在堅守。
一對紅粉隹人,捨命沙場狠鬥,雙方誰都不肯稍讓,兩百合之後,歐陽子陵下令停比,判決平手,大家心服。
第三場賽箭。
兩條母大蟲都選了三百石的弓,每一膀都拉得滿滿的已經令人驚奇了,更難得辛紅絹九箭中的,一枝不空,這在維吾爾族可算罕見了。
因此連兩位輔判的長老,也都心折,許她為此地射鵰手。
沙漠龍射法更奇,她一弓搭三枝箭,分射三個靶的,一連三弓,九枝箭分別聚在三點紅心上。
這位沙漠裡的麗人,今天掏出了壓箱底的玩意兒,這一手連她的族人都沒見過,震天狂呼聲中,有很多人興奮得跌下了馬背。
當然又是她嬴了。
可是辛紅絹輸得心服,連歐陽子陵也覺得開了眼界,他自問做不到這一點。
第四場比劍。
辛紅絹成竹在胸,因為四絕神君新教了她一套絕桑劍法,這套滲合了東瀛劍法的劍法,曾令天下第一劍的歐陽子陵束手無策。
沙漠龍仗青冥劍,使的是漠外的奇正劍法,凶狠辣俱臻上乘,遇見了絕桑劍法終不免俯首稱臣。
七十合之後,辛紅絹一劍削落她劍柄上的紅纓,兩位長老很公平,立刻宣佈他們的公主輸了,浩翰胸襟的確令人欽佩。
第五場縱跳是歐陽子陵最懸心的一場。
他知道師妹的輕功卓絕,而且一向以此為傲,但是他也見過沙漠龍師尊癡老人的絕頂身法,而且不久以前沙漠龍也露過一手馬上騰身,兩人可說是不分軒轅。
他更清楚辛紅絹任何一場都可以輸,要是輸了這一場,她非抹脖子不可,私心禱告希望最好能不分勝負。
兩個人都換上輕裝。
辛紅絹依然一身綠。
沙漠龍則全黑,黑衣服使她皮膚更現得白,也使她變得更美,美得令人不敢逼視,卻又捨不得把目光移開。
二人在天蓬前等待比賽的方法。
歐陽子陵好生作難,他實在想不出一個辦法可以令她們不傷和氣地結束。
沙漠龍美目輕轉,以銀鈴樣的聲音說道:「歐陽大俠,我倒有一個比賽的方法,不知道可行否?現在天蓬前有一根旗桿,高大概是二十丈,我與辛女俠各站一邊,大俠一聲下令,我們就同時上縱,誰先把旗子取到手便算贏!」
歐陽子陵一聽這句話,心說你吃虧了。
師妹在哀牢山學技,練的就是拔高之法,你的長處在於快捷,豈不是輸定了。
可是他還來不及開口,辛紅絹即接著說道:「好,就是這麼辦吧!」
她聽出了便宜,生怕歐陽子陵拆穿了。
天外玉龍沒辦法,只好同意了。
二人各至旗下半丈遠近站定,歐陽子陵卻別有用意的離開主座,也至旗下站在她們中間,看雙方都已準備妥當,舉手作勢,突然揮下,口中喝道:「開始!」
「颼颼」,一綠一黑兩條俏影都向上拔,及至十幾丈處,雙方身形都一停。
辛紅絹纖腰一扭,又朝上飛去,手剛沾到旗角,另一邊沙漠龍也自趕到,兩個人一人扯住旗子一邊,同時降落到地上。
四面看的人暴起震天的一聲狂吼。
辛紅絹見沒有輸,臉上感到很安慰,衷心地笑了一笑。
沙漠龍的俏臉上也含著笑,可是笑得勉強,而且目光溜過歐陽子陵,隱隱有感激之意。
歐陽子陵臉上含著笑意道:「好!好!二位同時觸旗,同時落地,瑜亮並生,可喜可賀,這一場仍是平手。」
說著話,眼睛卻對沙漠龍望著,好似告訴她不要介意。
原來雙方在空中停順之際,辛紅絹籍扭腰之勢,繼續上騰,而沙漠龍卻需拍掌頓足,雖然也上得了,時間上卻慢一步。
就在她心慌之際,驀覺腳底拍來一陣微風。
把自己往上一抬,剛好及時夠上旗子,時間,力量,都拿捏得恰到好處,自己族中無此等高人,當然那是歐陽子陵暗中幫忙。
這事神秘得除了他們二人外,連辛紅絹都不知道,其他人當然不必談了。
第六場暗器,辛紅絹佛門普提子武林一絕,略勝沙漠龍銀芒針一籌。
第七場比拳掌,在功力上沙漠龍較為深厚,招數上則各有千秋,不過她顧念到歐陽子陵成全之德,也不忍硬拚硬打而勝。
一百回之後,歐陽子陵以及兩位長老均站了起來宣佈停止。
二人都是二勝二負三平,不分高低。
辛紅絹在最後一場上,隱感沙漠龍有相讓之意,所以對她感激地笑一笑,沙漠龍則對歐陽子陵笑一笑,意思是我總算報回你剛才一臂之助。
天外玉龍則感到如此結束,是最圓滿的,所以含笑地望著二人,只有他的笑,真正的,滿足的,不含其他用意的。
比武是圓滿的結束了。
沙漠龍吩咐大家就地設酒,以資慶祝,好在大家早就準備好了,一聲歡呼,立刻下了馬,將馬匹趕離場外,讓它們自由活動。
本人則席地坐下,族中的女人們開始是上烤熟的牛羊,水果,以及大皮袋子的酒,歡呼暢飲起來。
沙漠龍與辛紅絹先回到蒙古包中,換過了衣服,兩個人手挽著手的走到天棚。
長老們原來在那兒陪著少年俠士的,看見公主駕到,慌忙恭身迴避,侍女送上杯筋,慶功之宴就算正式開始了。
維吾爾是回教民族他們信奉的神是萬能之主阿拉真主。
沙漠龍首先率領族人,誦念了可蘭經,感謝過真主的賜福,也祈求真主降福給他們的朋友。
她在領導族人祈禱的時候,的確莊嚴得似神的化身,可是到了最後兩句,她的眸子注意歐陽子陵,那裡面有著熱情,有著少女的溫柔與羞澀。
歐陽子陵在陳慧珠與辛紅絹的眼中,曾見過同樣的色彩,不由得心中一懍,偷偷地警惕自己道:「天啊!我可不能再墜入情孽了,慧妹妹,師妹,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可是當他看到她美麗的容顏時,又感到迷惘了,要拒絕沙漠龍那樣一個女孩子的愛,是一件困難的事。
辛紅絹現在對沙漠龍的態度則是在敬愛中帶著些敬意,她始終認為沙漠龍在最後一場比賽中給她留了一點餘地,而且她更懾於她的美麗。
她認為她的美麗只有師哥才能匹配她,希望沙漠龍能愛上師兄,也希望師兄能分出一部份的感情去愛她。
反正已經有兩個人了,再多一個又有什麼關係呢?早先她對沙漠龍還有些敵意的,現在已經沒有了,要對沙漠龍那樣美麗的女孩子維持長久的敵意也是一件困難的事,即使是她的情敵也不例外。
酒一巡一巡地斟著。
三個人在自己的心中各自盤算著自己的事,默默地喝著酒,那是葡萄酒,紫色的,甜甜的,使喝的人心頭也泛著甜意。
淺醉為兩女孩的頰上添了紅暈,使辛紅絹看來更嬌憨,使沙漠龍更麗艷了。
歐陽子陵擎著酒杯,望著那紫色的汁液,也望著兩個女孩子酡紅的醉顏,他的心頭不免浮著綺念。
自然而然的,他想起了一首詩。那是王昌齡的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摧,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他立刻憶起了這半年來許多出生入死的經歷,那一切都變得非常地無謂,望著旁邊兩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他幾乎收斂起一切爭雄江湖的壯志。若能常得美酒麗姝相伴,我願終老是鄉,永遠也不跟人爭雄斗勢了,醇酒美人,消磨掉古今多少豪傑啊!
不過他究竟是個年輕人,一種奔騰澎湃的熱血始終在心頭衝擊,所以他立刻驚醒過來,曹參醉醇酒,信陵近婦人,那是英雄暮年,無以寄情啊!我有多大年就!創了多少事業,敢做如此荒唐的打算呢?想到這裡,他用手敲了自己兩下腦袋,驀地拔出腰間的龍泉長劍,摩娑著劍葉朗吟道:「百戰鋒鏑鈍,雄心再發硎,雨淫勤拂拭,光可照天青。」
吟罷,他覺得豪氣萬丈,把那些兒女私情,一股腦兒的丟到九霄雲外。
當然他這突然舉動,令兩個女孩子吃了一驚,四雙秀目瞪著他,詫異地,愕然地,不知他何以如此。
歐陽子陵見她倆張口作驚的狀態,當然不能把才纔內心的一番思想過程說出來,遂訕訕地朝沙漠龍道:「在下不勝酒力,一時無狀,唐突公主,乞恕不敬之罪。」
沙漠龍笑一笑,臉上更紅了。
她實在很喜歡歐陽子陵,只覺得他略現文弱,這一拔劍而吟,增加了不少英雄氣概,也增加了她不少的愛慕。
遂她笑盈盈含笑起立道:「那裡!那裡!大俠絕世風標,拔劍而歌,正是豪士本色,小女子傾慕都來不及,怎麼說得上唐突呢!」
辛紅絹也笑著道:「對了,陵哥哥,你剛才虎虎地樣子,才像個真正的男人,比平常酸溜溜的可愛多了。」
歐陽子陵搖頭苦笑,心想這是從那兒說起,我正想籍壯志豪氣來一滌兒女私情,她們卻愈纏愈深,真是一動不如一靜。
四周的維吾爾戰士們也注意到這兒的事情了。
他們最崇拜英雄,天外玉龍名頭已夠震人的,這一仗劍而歌,俠義本色,更投了他們的胃口,掌聲如雷。
一位長老代表大家上前敬了一扈酒,然後請求道:「久仰大俠技震中原,今霄難得盛會,就請大俠露一手,讓我們瞻仰瞻仰!」
歐陽子陵被酒衝起了雄心,再者也知道推辭了不得,只好答應下座,請十二位健兒,手持火炬,站在遠處幫忙。
大家都睜大了眼睛,要看這位天下第一奇人,將表現些什麼絕技。
天外玉龍仗劍走至場中,先向四周獻劍作禮,然後凝神聚氣,猛叱一聲,身隨劍起。只見一道青光,掃向那十二個持火炬的健兒,他們只覺得冷氣襲體,未見人影,火炬的火頭已被劍氣削下。青光流轉,並不落地,又飄向旗桿,削下上面一盞天燈,然後倏然落至場中,仍舊是一個安閒含笑的歐陽子陵。
原來他施展的是身劍合一,憑虛御空的無上神技。
維吾爾族人幾時見過這等事,屏息而觀,連歐陽子陵慢慢地含笑歸座都不知道。
他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數千人有目共睹,這又是明明的事實。
直到半天之後,他們方回過氣來,掀天狂呼,聲動草原,歷久不歇。
沙漠龍是知道這種功夫的,然而她的驚訝,比她的族民更甚,他們無可解釋了。可以解釋之為神,她卻不同了。
她知道他是人,活生生的人,可是他卻練成了僅只有傳聞中才可聽說到的功夫。
看見歐陽子陵歸座,她禁不住起身盈盈下拜道:「大俠一代天人,已至陸地飛仙境界,小女子何幸,得識仙顏,請受一拜,以示欽敬。」
說完果真將跪下去,用她那美麗的嘴唇,吻了一下歐陽子陵的腳尖。這是回族人最尊敬的禮節。
歐陽子陵最怕人家跟他客氣,尤其是女孩子,更令他手足無措,連忙用手扶她起來道:
「公主,你這是幹什麼,別折殺我了……」
他的手觸到她的胳臂,柔若無骨,而且鼻中也聞到一絲幽香,心神不禁一蕩,忙強自鎮懾。
而且他正容地道:「御劍之訣,本非不傳之秘,只是名刃難求;今觀公主所用佩劍青冥,乃屬千古名器,所學亦系道家正宗。公主若是也想習此,明日有暇,當將訣法奉告,只是在下所學不精,恐事倍功半,徒然浪費公主時日而已。」
沙漠龍的手臂被歐陽子陵握著時,芳心即有一種異常的感覺,後來聽見他居然肯將失去的御劍訣相授,更是歡喜得莫知所從,一任粉臂在他握中。
她兩眼呆呆地注視著他,身體半起半跪也無感覺,完全是陷入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歐陽子陵卻沉浸在她的美麗中,也忘了鬆手。
辛紅絹在一旁拍手道:「對啊!那撈什子玩意兒,師兄就是不肯教我,說是什麼釋道不同源,學無所成。現在既然你跟他同一門,快讓他教你。」
她這一開口,總算將兩個人從出神的狀態中喚了回來,互相紅著臉分開坐下。
辛紅絹看在眼中,心裡頗為高興。
她在清曇大帥門下養成一種淡雅的胸懷,只要自己的感情有了歸依,就不會再去嫉妒別人。
那夜與歐陽子陵談及陳慧珠,僅只為了確定自己在師兄心中的地位,所以她現時又替他倆拉攏了?
大姑娘心眼兒蠻多,眼珠兒一轉,花樣又來了。
她跑過去拉著沙漠龍的手道:「龍姐姐,我叫你姐姐好不好,師兄今年二十四歲了,大概比你大,我們一起叫他陵哥哥好了,免得什麼大俠公主,在下小女子,叫起來都令人怪彆扭的。」
沙漠龍感激地道:「荒野之人,薄柳之姿,我怎麼敢高攀……」
話還沒說完,就被辛紅絹攔住了道:「得啦!得啦!你答應了就是啦,說那麼多幹嘛呀!」
掉頭來又朝歐陽子陵道:「陵哥哥,我替你收了一個美如天仙的妹妹,你說該怎麼謝我,還不趕快叫一聲龍妹妹,你要把她得罪了,我可跟你沒完!」
歐陽子陵本來是怕纏夾,偏生辛紅絹一相情願,還替他強拉上身。
望著沙漠龍含著期待的眸於中泛著淚光,這情景讓鐵人也要動心,何況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呢?
他期期哎哎地道:「我一介寒士,別無所能,只怕……」
辛紅絹接口道:「你心裡願意只怕委屈了龍妹妹是不是?人貴乎天真,過份矯情便是虛偽。來!我們喝一杯,好在酒是紅的,就算歃血為盟吧!今後我多個姐姐,你多個妹妹,三人同心,其利斷金,若有異心,天誅地滅。」
說著舉起一杯酒,二人只好陪著她舉起來,杯碰杯,叮噹一響,這一場喜劇就算定了局。
歐陽子陵忽然記起被困在天山七毒天王處的陳慧珠,心裡感到很對不起她,神情未免有點悒悒。
辛紅絹是個玻璃心肝的女孩子,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她立刻接口說道:「我剛才所說的三人,並不是指你陵哥哥,而是指那位陳姐姐而言,你放心,過兩天等我乾爹一到,我們馬上出發。此上天山,管還你一個新鮮活潑的陳妹妹。
我們雖沒見過她,卻願意對她仁至義盡,她願不願意認我們,那要看她的心胸如何?一切自有天命,犯不著現在愁眉苦臉瞎操心,人生及時行樂耳,當著美酒隹餚,不吃喝才是真傻瓜!」
說著拉著他倆大吃大喝起來。
辛紅絹是變得很快,自從那天跟歐陽子陵一夕溫柔之後,她雖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大姑娘,然而卻像個少婦一般的溫柔,懂事與成熟。
歐陽子陵縱有千萬愁緒,當著兩朵解語花,忘憂草,也不禁煩慮盡滌,忘情的縱飲起來了。
葡萄酒是甜甜的極易下喉,宿勁頗大,月上中宵,場上的戰士們醉倒了一大半,剩下的一些也都是舌短眼直。
辛紅絹醉得厲害,倚在沙漠龍的懷中睡著了。
歐陽子陵也差不多,就是不曾躺下而已。
量最大的是沙漠龍,這一朵大漠奇葩不但人美,酒量也豪,她始終是清醒的。
她傳令吩咐散席,那許多醉蟹才准抬回蒙古包去睡覺,沙漠中的領導者權威是至高無上的。
然而這位至尊至貴的女公主,今夜顯露出無比的溫柔,先把辛紅絹安排去睡了,再把半醉半醒的歐陽子陵扶著到榻上。
然後,對著一盞銀燈,手托香腮,默默地想起她的心事來了。
歐陽子陵夜半酒醒,感到口渴難耐,遂在床上略一翻騰,便自坐起,正想下床找點茶來喝。
可是等他睜開惺忪的睡目,只見滿眼羅綺,珠王輝煌,彷彿自己所居,竟是一個女孩兒家的閨房。
他慌忙套上靴子,心頭別別亂跳,幸好房中別無他人,否則我們這位年輕奇俠,非得找個地洞鑽下去不可。
他一生拘謹,雖然有時不免寄情詩酒,但像昨夜那樣爛醉如泥,還是第一次,糊里糊塗跑到這兒躺下了,要是衝撞了別人,日後傳出江湖,自己還待如何做人呢?
不禁搖了搖頭,連呼了兩聲:「慚愧!慚愧!酒能誤事,以後再也不能這麼濫飲了。」
帳中,綠臘瑩瑩,照著許多華美的陳設,照著壁間翠捎玉附的寶弓,照著絲緞新結的青冥長劍。
他知道這臥室的主人,正是風華絕代的沙漠龍。
他又不禁心猿意馬,夜來杯酒敘譜後,她由幽怨變為欣悅,由剛勇變為嫵媚,嬌語如珠……一一都浮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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