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三 章 文 / 司馬紫煙
笛聲又轉了,這次轉得更淒涼了,若明妃之出塞,大漠風寒,念君王兮何方,又若虞姬之圍於垓下,楚歌四起,帳中杯酒,頃刻之間兮永別,更若馬嵬之玉環,白綾加頸,君王掩面救不得,問蒼天兮無語。
淒淒慘慘悲悲切切,端的叫人肝腸寸斷。
舟中,陳一鳴瞅然無語。
上官雲彬老眉微皺。
了性大師凜然不動。
陳金城搖頭太息。
慧珠姑娘熱淚盈眶,靠著爹爹的眉頭。
只有書生擊節欣賞,神情怡悅泰然,忽而錚然一聲,恍如石破天驚,原來諸葛晦已彈起他的單絃琴。
這琴昔又自不同,驚濤拍岸,捲起千堆浪花如雪,海闊天空,任憑鳥飛魚躍,激起人的萬丈豪情。
湖上普遍的傳起一陣吁聲,彷彿人們剛從頹廢中振作起來的歎息。
崔玨嫣然一笑,隨也把笛晉轉向高亢,正是岳武穆的滿江紅調子「……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笛晉中充滿了金戈鐵馬,大家頓時覺得自己義憤填膺,舉杯高祝,指望即時可以直搗黃龍。
一曲終了,笛聲悠悠又起,還是那闕滿江紅,不過詞意變了「……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
果然是兵燹之後,滿目蒼痍,人心厭戰,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笛聲再變,這次竟是李後主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曲畢,余吾裊裊,猶自繚蕩在湖上,大家都感懷國事,觸動身世,湖上滿是一片飲泣之聲。
諸葛晦本來已停手不彈,這時似乎也被笛聲感動,正待淒然淚下,忽而一驚,暗自警惕自己是在比試,如何能意為境奪,猛又拂弦,竟彈起易水送別之辭:「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重新激動人們的豪情,可是他自己剛才心念已為笛音所動,此刻雖發奮振作,手法已稍見不穩。
末一句剛完,繃然一響,弦斷了,他心中一愕,驀而笛聲又起了。
這次卻是一種靡靡之音,彷彿是令人置身在天台仙境,桃花遍地,桃林中有無數美娃,逐花飛舞,羅襦半解,脂香四溢,端是無邊春色。
諸葛晦生性恬遠,對這些事恍若未睹,一任那些美女投懷送抱,他依然是正襟危坐。
崔玨看得微微點頭,遂再更改笛聲。
這次她摸對了諸葛晦的脾胃,吹起蘇東波的水調歌韻:「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這回諸葛晦的確意動了,他緩緩地站起來,走到台邊,彷彿真想振羽凌空而去。
俄而笛音一收,扣見崔玨笑吟吟地持笛而立,星眸中卻閃著一種異樣的光輝,面上一紅,長揖道:「姑娘六賊妙音,的確不同凡響,諸葛晦耳鼻口目意情,莫不受役,實見高明。」
崔玨也回了他一福道:「諸葛大俠志在高山流水,恬遠淡泊,雖為所動,胸襟仍是令小女子欽佩不已,今日會後,仍望時予賜教切磋,倘蒙撥冗移玉點蒼山上,定焚香掃軒以待,彼時不為爭雄,無存敵意,翡翠玉笛,當奏迎賓之曲。」
說完雙目凝注,態度十分誠懇。
諸葛晦心中卻不由一蕩,不過他馬上發覺自己失態,端容再作禮道:「辱承謬讚,不勝汗顏,諸葛晦得閒,定當過訪,再聆妙音,容圖後會。」
說完雙腳一點,飛回這邊船上。
崔玨呆呆地留在台上,滿是惜別之容。
布衣秀士腳剛到船邊,就被上官雲彬一把抓住,哇哇地嚷道:「謝大媒,謝大媒,老頭子一掌,你這窮酸就撈個媳婦,早知道有這種好事,老頭子自己去了。」
諸葛晦被他說得啼笑皆非,臉上飛紅,開口不得。
陳一鳴忠厚,忙過來解圍道:「上官大俠,別開玩笑了,快請入坐喝酒吧!」
上官雲彬一看諸葛晦真有點急了,遂也順風收蓬,哈哈一笑落坐,忽而又跳起來道:
「這小子那兒去了!」
原來眨眼之間,船上已不見書生蹤影,滿船俱是高手,連人家怎麼離開的都不知道,心中明曉得他含有絕技,卻又不禁愕然。
妙手玉魔持笛在台上揚聲道:「還有那位高人,願意上來賜教。」
四週一片寂然,當然人群中固不乏身懷異能之士,可是大家都看過她表演的一手掌上送人絕技,也被她的一枝笛子勾引得喜怒哀樂,七情遍歷,誰也沒膽子上去碰一下釘子了。
可是奇事發生了,大家都嘩然一驚。
慧珠姑娘的那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出來。
原來湖中的水面上,輕飄飄地站定一位少年公子,正是那個姓歐陽的書生,但見他緩搖著手中折扇,一步一步地,把如鏡的水面,當作了陽關大道,慢慢地向台上踱去,口中還依俄地吟著:「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詞句吟完,人也走到台邊,邁步跨上去,朝崔玨施了一禮道:「適才一聆雅奏,頓覺此曲只應天上有,仙子霜女素娥,小謫人寰,小生歐陽子陵,深感仙凡路遙,錯過今宵,只怕無緣識荊,故而不惴冒昧,願再聆仙曲,同時願以手中金環,預作引玉之磚。」
崔玨本來已為他絕世的輕功所惑,武功輕身法練至絕頂,當然可以登萍渡水,踏雪無痕,不過那全丈一個快字。
即使所謂一葦渡江,腳下亦需有借力之物,從沒有能在水面上慢騰騰走的,再看他除了前兩步,氈上略有水跡之外,以後竟是幹幹的,這種功夫可說是到了令人駭異的程度。
她自己的父親赤龍子崔萍自幼即得異人洗毛伐髓,再窮數十年苦練之功,恐怕也比不上他乾淨俐落。
面前這青年公子,最多只有二十二三歲,真不知道怎麼練成的,而且歐陽子陵這個名字,就從來沒在江湖上聽說過。
可是人家對著自己這樣彬彬有禮,倒不能盡呆想著不開口,遂也趕緊回身施禮道:「歐陽公子功力舉世無雙,崔玨今日眼見,方信天外有天,藝無止境之說,-不知公子師承門戶能見告否?」
歐陽子陵微微一笑說:「家師宇內散人,名號連小生也不知道,望乞仙子諒解,至於小生不情之請,仙子是否吝於賜教?」
崔玨見他說得很誠實,而且知道有許多高人,的確不願意留下名號,遂也不便多問!便道:「公子既也不知令師名號,想必自是一位絕世高人,公子一身所學,恐已功參造化,崔玨螢火之光,責難與浩月爭輝,彫蟲小技,亦有辱尊聽,既是公子欲以金環賜教,崔玨敬洗耳以待。」
這一番話說得謙虛之至,歐陽子陵聽得微微點頭,覺得此女實為閬宛仙葩,側身三魔之列,至為可惜,遂道:「崔仙子謙虛乃耳,歐陽子陵晚學末進,實為感愧,既是必欲在下先行出手,只好冒犯了!」
說完在手上褪下一枚金環,狀如手鐲,只是光彩耀目,似乎連天上的明月,也黯然失輝。
崔玨行至台角,凝神端坐,神情十分莊嚴。
歐陽子陵持環屏息,忽而將環向天空擲去,-見一輪金光,映月生輝,衝霄而上。
到得半空之際,歐陽子陵忽而身形平空升起,直線而上,手中招扇已然合攏,輕點環身。
但聞叮然一聲,彌久不絕,那聲音就像一種有形的物質,鑽入人的耳鼓,直達到心頭,震盪不已。
頃刻就化為無數的聲音,因人而異,湖上不知有多少人,可是各人心中耳中所聽到竟無一人絕對相同。
離家的遊子耳畔是慈母溫柔的叮嚀,久曠的征夫扣只聽見愛妻如珠的笑語,或是愛兒嬌稚的呼喚,莫不悚然動容,有人涕泣漣漣,有人笑意盎然。
只有了性大師,合十盤坐,耳聆真如,心現蓮台,那臉上木然全無一絲表情,無形中功力又進了一層。
崔玨本來心如止水,可是今天遇見諸葛晦後,平靜的心湖中已泛起漣漪,叮聲入耳,倏而化為那清越的琴晉,彈的是鳳求凰,司馬相如就是以此一曲,深獲卓文君芳心,締就千古佳話。
現在這琴音就是在耳畔訴說著思慕之情,然而是那麼清高脫俗,彷彿是厭倦了江湖打鬥生涯,願相與偕隱,結廬深山,但修神仙眷屬,不作柴米夫妻,閒掃落花,閱金經,調素琴,終老是鄉,永不作出岫之想。
崔玨活到三十歲,從未動過情,可是思春之情,總是難免有之的,春花秋月之夜,心中也浮過一陣遐思,不過她把那一切都當作夢,一個綺麗的夢,現在這夢居然要實現了,臉上不自而然地泛起了一絲微帶羞怯的笑意。
就在這大家如癡如幻的時候,突然空中傳來一陣暴喝:「玨兒,快警覺,這是佛門七情環神音!」
那聲音蒼老而低沉,然令人心頭一凜,大家突然警覺,才發現剛才那些擾人心神的語音,都是幻象。
定睛看台上,崔玨斂-起立,身旁扣多了一個道裝老者,趕情那剛才一聲警喝,是這位老者所發。
聽他叫妙手玉魔為玨兒,情知此人必是傳聞中的西域異人,三魔之師赤龍子崔萍,方才心驚書生武技蓋世,此刻卻又替歐陽子陵耽心起來。
崔玨走到歐陽子陵面前道:「公子金環,佛門至音,崔玨自認不敵,笛子也願藏拙,不再獻醜了。」
說完又朝父親看了一眼,目光含著哀懇神色,意思是請老父手下稍留分寸,別對此子施逞辣手。
這目光看到歐陽子陵眼裡,心中笑她對自己父親的信心過高,卻也不免感動,暗道:
「即使你這一念之慈,我也必助一臂之力,成就武林一雙絕好佳偶。」
赤龍子崔萍這次雖然跟著來到中原,自己原來打算出頭,他熟知中原武林實力,能敵厲氏兄弟的已絕無僅有,能與女兒打成平手的,根本沒想到世上有這等人物存在,誰知道事情偏出人意料。
厲天吼敗於了性掌下是他自己疏忽所致。
厲天嘯較掌落下風是半途有人幫忙,了性不足畏,背後幫忙的那個人功力卻未容輕視。
及至歐陽子陵一現身,他便心知女兒要輸,及後聞說依然是比較音樂,他又放了心,因為他深知崔玨的一枝玉笛,已能役人六賊,而且從小隨自己習技,道心若水,既不能勝人當亦不至落敗。
然而對方一出手,竟是久已失傳的佛門至寶七情金環,此環取隕石中玄天金母鑄煉,其質無堅不致,無柔不克,功力深者,拋空擊鳴,可傷人卻敵於無形。
百年前據雲為一高僧所持,高僧物化後,此寶亦告失蹤,不知何以在此子手中出現,且能將七情佛音,運用自如,端的是不可思議。
崔萍輕輕地走到台前,朝歐陽子陵頷首道:「公子手持佛門至寶七情環,但不知與得道高僧悟元大師如何稱呼。」
歐陽子陵見他一出口就說出七情環來歷,心中也欽佩他的見聞淵博,遂莊容答禮道:
「老仙長想必是赤龍子老前輩,此環乃晚輩得自恆山一石穴中,內有一高僧遺蛻,並有拳環秘笈各一,晚輩潛心苦學,略窺門徑而已,實不知師門名號,今承仙長告知,至為感激。
崔仙長術已通神,莫非也有意問鼎天下第一虛名,若是則晚輩理應退讓,不敢有忤前輩。」
崔萍呵呵大笑:「公子人中俊傑,身負絕學,更難得虛壞若谷,如此胸懷,天下第一當非公子莫屬,老朽僅祈能與佛門高弟,互證所學,無論勝負,名號寶劍,皆無所取,公子當能允所請。」
歐陽子陵心想你這老魔頭果然刁猾,嘴吧裡口口聲聲不爭天下第一,你真要打勝了,天下豪傑都在這裡,要不要都是你的,樂得把話說得那麼漂亮,可是也不去點破他,依然笑笑若無其事地道:「既是老仙長執意賜教,晚輩敢不如命。」
接著略一盤算,又道:「點蒼秘技,包羅萬象,區區一場實難窺全豹,晚輩意欲多加兩場,三次比賽,由前場負者出題,老前輩意下如何。」
崔萍矍然長笑道:「公子此言,深獲我心,老朽遵命,即請公子命首場題目。」
歐陽子陵見他如些托大,正好叫他上當,忙道:「老仙長如此抬愛,晚輩心領,這首場晚輩意欲一較輕功及掌力,晚輩與老仙長各離台一丈,以掌擊台,若此台纜斷漂向那方,即作負論。」
崔萍一聽就抽了一口涼氣,暗想這一場自己是吃虧定了,方才看他步行水面的功力,自己就沒那樣輕鬆,凌空揮掌,腳下又是水面無法吃力,要擊斷粗若兒臂般的巨纜,真是難於上天。
但他偏不信對方小小年紀,能具此等功力,於是略一點頭道:「悉如尊意。」
歐陽子陵作了一揖,首先下台,依然神定氣閒,步水而走,穩如平夷。
台下觀擂台的人,幾曾聽過這種比法,愕然張嘴秸舌,幾乎連氣都不敢透一口,所以歐陽子陵神功再現,舉湖寂然,湖上就沒有一點-聲。
崔萍也跨步下台,提氣凝神,這老魔頭的功力煞是驚人,依然可以飄身水面,只是面色莊重,不若書生輕鬆。
崔萍雙手微擺向前走去,具實他暗中使壞,拂袖之間已用暗勁將靠自己這面的纜繩振斷,僅留一股,少時發掌,當可減卻阻力不小。
歐陽子陵目光何等銳厲,但想此時喊破了,老魔成名不易,這個人丟不起,故而心存忠厚,只朝他微微地笑一下。
崔萍臉上一紅,舉掌作勢這:「公子請!」
歐陽子陵也舉手相屬道:「請!」暗聚佛門青蓮心功,勁風挾雷霆萬鈞之勢,向空台運去。
崔萍也併力出擊,力量剛接台緣,就覺得對方掌勁屬柔,若靜湖初潮,一陣比一陣大,綿綿不絕,生生不已,幸虧有纜索的拉力阻礙一下,否則一出手,自己就得落下風,忙吸氣凝神,出全力相抵。
他微聞兩聲細響,知道對方纜索已斷,壓力驟增,咬緊牙關,鬚髮皆張,竭全身十二成功力擋住來勢。
誰知道他這一下運勁,忘了腳下乃水面,氣一疏,身體已稍稍下沉,可是崔萍注意力全放在掌上,未嘗理會,驀覺腳背一涼,忙低頭一看,水已淹至踝骨,長歎一聲:「公子掌力驚人,老朽認輸!」鬆手撤勁,飛身上台。
歐陽子陵也飛身上台,餘勁卻將浮台推前兩尺有餘。
台下轟然揚起一陣歡呼,響澈雲霄。
陳金城鬆了一口氣,覺得手上奇痛,低頭看一下,卻是妹妹慧珠的一隻纖手,緊緊地抓住自己脈門,猶自未松,乃輕輕地拍了一下。
慧珠姑娘驀而警覺,粉臉飛紅,幸而大家都目注台上二人,訕訕地朝哥哥伸了下舌頭,一笑而罷。
崔萍第一陣失利,臉上卻越發地煞白,向歐陽子陵發語道:「老朽首場見負,次場應由敝意出題,老朽仍欲借此台較技,你我各佔一方,各以千斤墮法,將此浮台向水中下逼,力不逮則台高作負,公子以為如何?」
蓋崔萍老謀深算,對方輕功已臻化境,諒必得靈藥之助,惟重身千斤墮,卻全無捷徑可循,純以功力見長,欲以本身一甲子余的努力修為,找回這一場。
台下有不少高手深諳此道,均覺得崔萍此舉,實有失身份,憑他在武林身份,對一後生末進,似不應出此欠公允之比法。
可是歐陽子陵聞言卻毫不在意地道:「老仙長此題的確高明,晚輩自知功力不足以與仙長數十年神功相較,-高人難遇,即或落敗,亦為榮幸。請!」
說完部飄身至台一角。
崔萍被他不輕重的幾句話,說得滿不是味兒,可是人家把話已點出來了,再講也是自取其辱,倒不如勝了這一場,下場題目由他出吧,遂也轉至對角站好。
雙方立定,猛喝一聲開始,各運功力將浮台向下逼去。
那浮台系用數百支空心茅竹架成,浮力之巨,不下萬石。
崔萍一運功力,果然驚人之至,浮台立即下沉數寸,水波展起無數皺紋,向外蔓延開去了。
崔萍再一用力,浮台又下數寸,他立刻就發現不對,照台的浮力來計,壓下時不應如此吃力,而且他身在一角,照理只有一半的力量即可如願,可是如今卻耗力倍餘,這道理的確令人費解。
但是抬頭看一下對面的歐陽子陵,負手背立,仰首望月,神情悠閒已極,那兒像是在參身比鬥,再看他那邊台的高度,卻與自己一樣,分毫不差,仔細再一尋思,卻連呼上當不止的。
原來他發出之力,被對方藉內家牽引之法,遍及全台,是以自己處一角之隅,而要將全台逼沉下去,正如力能舉千斛之勇夫,卻不能持一杖之端而起百斤,難怪自己感到吃力之至了。
心想這一場對方持此辦法,已穩立於不敗之境,但奇怪的是牽引借力之法,乃玄門道家功夫,此子從何學得,可是自己深明共中奧妙,又不敢將力撤回,若自己遽而撤稍下沉之力,對方一覺,趁機稍微用力,四兩撥千斤,自己立處下風。
只好將牙一咬,一面使勁下沉,一面也用牽引借力之法,硬生抗拒,這一來心作二用,所耗的真力也就更形可觀,頂門冒起一絲絲的白氣,顯然是拚此一舉,即使要費半月修養,亦在所不惜。
突見歐陽子陵回過身來,臉上滿是不忍之色道:「老仙長隱居點蒼山,松風水月,何等自在,何苦為名利所牽,晚輩本先師所賦行道安危重責,不得不炫技以惕宵小之妄,實不欲有損老仙長命名,原力送還。」
說完崔萍頓覺腳底送來一陣祥和之氣,緊張的神情為之一鬆,再覺得對方之勁力,受自己的吸引,不斷地送來,台身也迅速下沉頃刻與水面齊平,然而卻妙在微波不驚,連漣漪都沒有掀起,這才知適才怪人家取巧借勁,實是井蛙之見,臉上浮起一層愧色,將手一拱道:
「公子絕世天人,老朽自不量力,蜻蜒撼柱,自招取辱之道,天下第一,非公子莫屬,崔萍請從此告退,嗣後若蒙不棄,折節下臨點蒼,老朽備茗煮酒,只論文事,不談武學矣!」
說完微點台緣,人已如一隻飛鴻,翩然飛到自己船上去了。
歐陽子陵泰然地站在台上,讓浮台緩緩地上升到原來的位置,四周轟然一聲喝-
聲中,斷魂花刀劉驥捧劍飛身上台,先向四圍作了一個揖道:「歐陽公子絕世神功,諸位有目共睹,劉某以主人身份,敬將武林第一名號,暨龍泉神劍奉上,有異議者請立刻上,台再比,否則此事便算定局。」
連問三聲,台下寂然無應。
劉驥恭身獻劍,同時高聲道:「恭喜歐陽少俠,今日會後,領袖天下武林,神劍利器,惟有德者居之,請受劍!」
完了又低聲道:「少俠下榻何處,乞予明示。家主人馬大學土,恐有借重之處。」
歐陽子陵接劍後,正容朗聲道:「寶劍愧受,天下第一,依然不敢有僭,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技藝之道,迄無止境,且學無所長短,惟專而已,即窮數生之研,亦不能盡造化之半,歐陽子陵一介書生,何克當此,請歸告貴主人,上承天心,居朝無愧,下體民意,造福蒼生,則天下必樂為所用,若一味挾權自利,斧鉞臨身之日,必不太遠,歐陽子陵疏野成性,無福享受相府富貴,語盡於此,劉英雄想必不致強人所難。」
花刀斷魂默然無語。
歐陽子陵卻向四周點首為禮,這次不再炫弄輕身功夫,兩腳一縱,飛身又上了陳家的大船。
船夫盪開雙槳,旁邊的船隻馬上讓出一條路,讓他們悠然地駛出去,輕舟攏岸,岸上的人也自動地讓出一條大路,恭立目送著這一位年輕的公子遠去,他們並非懾於天下第一的名號。
而是歐陽子陵別具一種雍容超凡的風度,以前光華內斂,大家只覺得他人物俊朗,一旦脫穎而出,就像天上的明月,雖然高掛在碧空,卻把柔和的光輝,遍照大地。
八月十六,月色依然晶瑩,秦淮河畔的鴻運樓特別顯得忙碌,樓上樓下的座位全部給人訂了。
因為今晚由陳一鳴、上官雲彬、諸葛晦三人具名發帖,遍邀留京的武林人物,為當世第一名武林好手歐陽子陵贈號。
俏書生虛懷若谷,認為此舉跡近招搖,極力懇辭,可是這三個人那裡肯由他分說,歐陽子陵推不掉,只好聽其自然,人忙他不忙。
陳金城早趕到店裡招呼去了。
他卻被慧珠姑娘磨著教功夫,小妮子早先就透著對他有些意思,惟獨嫌他太文弱,這一來知道他是絕頂高手,還不喜上眉梢,好不容易將一套飛花落英掌學會。
上官雲彬已拉著破鑼嗓子喊進練武場來:「老弟台,時間差不多了,咱們也該動身了吧,練把式的朋友誰不是心高氣傲的,何況還有著不少名派掌門人,要讓他們等急了,硬派你年輕氣盛,藐視武林同宗的大帽子,就說你武功再好,走到那兒也叫不起字號,那可辜負了咱們三個人的一片心。」
歐陽子陵正被纏得不可開交,老頭來了可解了圍,忙答一聲:「晚輩換了衣服就去。」
話剛說完,人一晃就失蹤影,直把大姑娘恨得牙癢癢,沖老頭兒直瞪眼。
上官雲彬一瞧可樂了,笑嘻嘻地道:「姑娘,你別嫌老頭子不識趣,日子長呢,保在我身上給你找個如意郎君。」
慧珠姑娘心裡受用,臉上卻掛不住,小嘴一翹:「你這那像個做長輩的說話,看我扯你鬍子。」
說完就是剛學的一招「落紅如雨」,上官雲彬手忙腳亂地招架住,心中也是駭然,歎道:
「倒底英雄出少年,看來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真該退休了。」
五個人五匹馬,踏著碎步直向秦淮河去。
慧珠姑娘傍著歐陽子陵並轡而行,馬如龍,人似玉,馬健,人美,這一路上就不知羨壞多少青春兒女,大家指指點點的。
諸葛晦稍許有一絲惆倀,心頭掠上崔玨的倩影,他自己也奇怪何以忘不了她。
陳一鳴伴看上官雲彬倒是有說有笑的,頗不寂寞。
看著快到酒樓了,後面三匹馬追上來,搶先進門,樓上已坐了不少客人了,先在待備的客廳裡略事休息。
客人差不多到齊了,歐陽子陵由諸葛晦陪同入席,大家都站了起來,掌聲雷動中。
歐陽子陵一看,來賓中只有了性大師因已出世,不願湊熱鬧,赤龍子崔萍及門下三魔沒有到,余外差不多全來了,連受傷的飛天狻猊龐大德和萬里追風卜雲雕都扶病參加,心中十分感動。
他忙向四座連連拱揖道:「歐陽子陵無德無能,承蒙諸位前輩如此厚愛,深為愧顏,今日之會若為晚輩賜號實不敢當,至若諸君平素各居天南地北,藉機一聚,煮酒話舊,則當別具一番意義。」
語畢又是一陣-聲,分賓主坐下。
酒過三巡,當下由武當掌門人無非道人贈號,無非道人年過七旬,精神矍鑠,身掌武林七大宗派之一。
掌中松紋古劍傳自武當祖師張三豐,輩份最高,故大家認為由他贈號最當。
無非道人站起來朗朗發言道:「歐陽少俠技驚天人,貌若潘安,文-風流,貧道以為惟「玉龍」二字可傳其神,「天外」二字可喻其晶,故欲以「天外玉龍」四字為號贈少俠,敬請武林朋友仲裁。」
語畢四座掌又起,天外玉龍歐陽子陵這個名字就在武林中定了根。大家也就開懷暢飲起來。
依照慣例,受號的人必須表演一兩手絕技以為該會助興,這一手既不能太俗,也不能在行家面前敷衍了事。
歐陽子陵早得暗示,心中好生作難,驀而靈機一動,舉杯請大家干了之後說道:「晚輩心感高誼,無以為敬,願奉一杯水酒以為諸君壽。」
說完命堂倌送來一罈陳年竹葉青,開了泥封。
歐陽子陵慢慢走到壇前,單掌朝上一提,內家勁力即將酒吸成一道匹練,衝口而出,妙在離掌半尺,彷彿是一塊固形的物質,提至將有大半個人高,另一掌凌空一揮,遂見無數銀星,飛向各人面前而去,落盞無聲。
大家低頭一看,每人的酒杯裡都有了大半杯酒,安靜地停在那裡,紋絲不動,旁邊也沒有半點濺漬,更妙的是恰好每人一杯,一點不少不多,而且每人的酒,份量都是相同,這一手掌勁,內勁,巧勁,都發揮得恰到好處。
座上的人雖然都是武林好手,功夫卻有深淺,然歐陽子陵這一飛掌凌空斟酒,大家不約而同地叫出一聲:「好。」
無非道人感慨地歎道:「貧道癡長七十五歲,平生與歷各種盛會不知幾幾,今夕總算大開眼界,歎為觀上矣!敬為歐陽少俠浮一大白。」
說完舉酒一飲而盡。
歐陽子陵慌忙地站起來:「晚輩不過藉小技娛賓,老前輩盛讚豈敢當受,晚輩敬陪一杯。」
這一開始不打緊,大家爭相上來敬酒,當然都是卻之不恭,一一拜領。
旁邊急煞了慧珠姑娘,急得向老父直是做眼色,要他阻止。
八目金蟬陳一鳴當然懂得女兒的意思,不過帖子是他發的,客人是他請的,在座的誰都是響叮噹的人物,他如何能阻止呢,只好滿瞼尷尬地當作不聞不見。
誰想歐陽子陵量豪人精,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她一眼,臉上更感激地笑了笑,好像是勸她不要擔心。
姑娘恨得咬牙,輕輕地罵了句「酒……」滿臉飛紅地把個要出口的「鬼」字嚥了下去。
正當大家熱鬧暢飲之際,樓台的欄幹上白影一閃,進來個俏生生的身形,愕然驚視,正是赤龍子獨生愛女妙手玉魔崔玨,淒然地將一張柬帖遞給歐陽子陵,等他看完了,才懇聲地說道:「家父本已受少俠點化,不意經兩個師兄一蠱惑,嗔心再起,妄圖以米粒之珠,暱輝秋月,少俠天心為懷,屈時尚請視小女子薄面,略於保全,則小女子終生戴德不已。」
說完深深施禮,又朝諸葛晦深情地看了一眼,幽幽地轉身,像一隻孤零的哀暱,飄進夜空,悄悄地隱沒了。
大家驚愕地去看那柬帖時只見上面寫著:「字呈歐陽公子足下,公子學究天人,技奪造化,崔萍片刻受教,獲慰終生,然一晤匆匆,終嫌短促,故再訂後約,以快平生,且崔萍尚有知友數人,此次未嘗同入中原,鹹感以無緣識荊為憾,故擬於上元佳節,設筵於點蒼摩雲山莊,以迓鶴駑,公子武林第一人,當不至爽約,中原武林諸同道,倘亦有意賜教,當更歡迎,僕即取道西返部署,公子俠駕光降之時,定必掃葉就徑以待也,崔萍謹具。」
字蒼勁有力,鐵筆銀鉤,龍蛇飛舞,然而給予大家的不是一種欣賞的美感,而是一陣稍帶懍懼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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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過後,清輝未減,十六的月亮還是那麼迷人,一位白衣女郎,淒涼地佇立在秦淮河畔,河上的管弦絲竹,似乎引起了她無限的感慨。
這女郎正是方才酒樓傳柬的妙手玉魔崔玨,她這次隨著老父崔萍及師兄厲氏二魔北來中原,本是懷著萬丈雄心,想問鼎天下第一的武林尊號,不意台上與諸葛晦琴笛交奏,自己雖然勝了,心中卻不無惆倀,縱然學得絕世神技,稱雄天下武林,難道自己一輩子就這樣孑然以終嗎?
「不」!她的芳心替自己回答,若能有諸葛晦這等人物為伴,郎是淡泊終生,碌碌無名,也是心甘情願的。
及至歐陽子陵一出現,連功力高過自己的老父也不免落敗,那股爭強鬥勝的志更消沉了,心中只希望由此一來,父親和師兄能知難而退,與中原武林交好,自己亦可藉機接近布衣秀士,一通款曲。
誰想到老父又受師兄蠱惑,竟不肯就此罷手,訂期比武,二虎相爭,必有一傷,心中不免暗暗焦急起來。
她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望著在月光下泛著粼粼微波的河水,不禁輕詠起:「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春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起黃鸝,百囀無人能解,因風吹過薔薇。」
吟畢,水面上掀起一圈圈的漣漪,卻是點點珠淚如雨。
然而練武的入耳目是靈敏的,突然她聽到背後有破風之聲,急忙回頭,一道白光已迎面擊來,躲閃不及,只好伸出玉手接住,觸掌柔滑,全無勁力,心中大為驚異,仔細一看,卻是一片素絹。
展開來,上面寫著幾行草書,筆法勁健活潑:「來年元夜前夕,敬約黃昏之後,點蒼春遲,恐難見月上柳梢,片袖聊表寸意,山下佇待芳蹤。」
前不署名,後無落款,然而她認得這正是那天比賽時,諸葛晦衣上的袖子,想起朱淑真的生查子,芳心一陣激盪,兩頰徒見紅暈,凝顧來路,約約的全無一絲人影,只好羞怯怯收起袖子,飄然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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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運樓一上群俠愕然驚顧,原因是突然不見了天外玉龍歐陽子陵,更吃驚的是諸葛晦,因為他也不知在什麼時候,自己衣服上少了半截袖子。
大家正在鬧哄哄的時候,樓台上人影一閃,歐陽子陵的身形又出現在席間,雲夢狂叟上官雲彬頭一個就哇哇地嚷了起來。
「老弟,你可真是天外玉龍,來去俱無蹤跡,連行事也是神秘莫測,令人摸不著頭腦,你剛才不聲不響地一溜,準是到那隻船上去找小媳婦去了。」
說完還不懷好意地朝慧珠姑娘眨了眨眼睛。
歐陽子陵被他說得臉上一紅,忙解釋道:「老前輩別開玩笑,晚輩剛才出去不是為自己,倒是替人家作紅娘,送定情物去的。」
上官雲彬聽完了話,怪眼一翻,正想再嚷兩句,暗中忽然感到有人拽他的衣服,一看卻是自己的老搭擋布衣秀士諸葛晦,再發覺他衣袖短了一截,心中恍然,想到這件事的確不宜張揚,遂把要出口的話強嚥了下去。
大家接著商量起上元赴約的事。
粉面金剛陳金城不解地問道:「看柬帖上的口氣,好像赤龍子還準備約人助拳,他們這一次已是傾巢而出了,難道在家中還留著好手不成?」
此言一出,正是大家心裡想問的,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都無法答覆。
只有武當掌門無非道長見多識廣,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倒很難說,本來練武一道,就沒有止境,一個人從出生直到老死,即使半刻也不停練,也無法說是能夠達到登峰造極的境,何況更要受天賦、方法,以及師父等種種的影響。
點蒼一派功力最高的,當然要數赤龍子崔萍,不過據我所知,此老平素與藏邊喜馬拉雅山上許多天竺僧侶交好,那兒終年為冰雪所封,常人無法登臨,其中頓不乏奮技異能之士,只是他們輕易不肯下山,很少為世人知閒罷了。
真要受了崔萍的邀請,下山與我們作對,確是未能輕視,歐陽少俠藝業再高,究竟入單勢薄,不能不預為之計!」
這一番話說得中肯而扼要,大家贊服不已。
座中本來有許多人,激於武林義氣,很想隨歐陽子陵前去聊助一臂之力的,間言後也自默然而打消前念,他們見識過三魔的功夫,覺得連徒弟都不一定打得過,何況是人家師父的朋友呢!
只有天外玉龍歐陽子陵依然毫不動容地道:「老前輩的話固然有理,不過先師遺笈對各宗派功夫都有詳細敘述,天竺及西藏各家功夫,不外是瑜珈及密宗神功,俱是佛門失傳心法固其神秘玄妙,祈幸尚有破解它的方法,只是此行事關整個中原武林,晚輩一人恐難擔此重任,還是請各宗派均選出一人參加,共商大計。」
歐陽子陵人既和易,說話的態度又極其誠懇,座中各門長老都暗暗點頭讚賞。他們對自己本門都悉之甚詳,知道即使是遴派最好的高手參加,到時候也只有在一旁吶喊助陣的份兒,真正的大梁還是要靠他一獨挑。
可是此子謙遜可人,分明不願一人專美,揚威域外,聲名卻由各派分享,大家遂也不再拂逆他的美意,商定於十一月中旬,各家所推與會之人,集合湖北武當山真武總壇,然後一起取道經川入滇赴會。
一場慶功宴也就盡歡而敵。
有事的人全散了。
無非道長要趕回武當去,籌備一下十月中旬的迎賓事宜。
八目金蟬陳一鳴只約了上官雲彬、諸葛晦和歐陽子陵回家。
上官、諸葛本如閒雲野鶴,想到那裡就到那裡。
歐陽子陵也因為離會期尚遠,希望在金陵領略一下六朝金粉的勝跡,他明知道慧珠姑娘太纏夾,住在那兒就別想清靜,可是心中卻有一種力量在逼著他去,這也許無法解釋叫做愛吧。
可就是少男少女們心靈深處一絲互相吸引的力量,而構成許多動人的故事。
夜闌,一堆人都在陳家的客廳裡下圍棋,起先是歐陽子陵與上官雲彬對壘,年輕人心思靈活,雲夢狂客自許是此中老手,甫下十几子即有捉襟見肘之感。
諸葛晦、陳一鳴不甘寂寞,旁坐助陣,六隻眼睛果然厲害多了,相互協助佈局,總算堪堪挽回頹勢。
這一來卻激起大姑娘慧珠的不平,居然不避嫌疑,也擠到歐陽子陵旁邊幫忙,邊角大勢已定,恰好是平分秋色。
惟剩下中央腹地以為勝負之爭,短刀相接,最後僅以結定。
可是三個人發現這盤棋是輸定了,因為找遍歐陽子陵全部領地,就是沒有一點可以作為死結。
上官雲彬忽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問歐陽子陵道:「半月前在酒樓上,老夫初次識荊,曾以點穴相試,那時少俠不避不躲,設若老朽不及時抽手,少俠不知將何以自處?」
歐陽子陵莞爾一笑,徐徐道:「老前輩眼光的確厲害,晚輩已算是蹈光隱晦的了,誰知依然逃不過老前輩法眼,所以在老前輩相試時,只得運功將穴道逼過一邊,設或被點上,也不過是皮肉之痛,然以下意揣測,老前輩德重武林,藝聞宇內,必不忍出此。」
上官雲彬推秤起立,感慨地歎道:「老朽行年七十,生平絕少服人,今天對你這小伙子,算是服到家了,行事做人對敵,都是無懈可擊,身上無穴可點,棋中無結可乘,一切都立於不敗之境,看來這次老魔崔萍再度邀戰,不外又是多一回自招其辱而已。」
語畢舉座默然,大家都在體驗那幾句話,一剎那間,大家都領悟到對敵之時,不先求勝,先保不敗,才是克敵惟一良策。
歐陽子陵見大家都似有所得,俊逸的臉上泛起一層笑意,莊容道:「天下技擊之道,原本各有所長,無分軒輊的,所以有高下之別,全是因為本人對它瞭解的程度不夠,三位老前輩已深得個中三昧,今後返樸歸真,具此一念,功力自當又進境不少,晚輩預為之賀,夜深露重,請許先辭,明日晚輩擬造雞鳴寺一訪了性大師。」
說完後輕輕起立。
三個人都向他微笑點頭不語,似乎心中已在迷惑中摸索到一絲光明,惟恐一開口,這一線光明即將闐然而逝。
陳慧珠掌著燈,將歐陽子陵帶到一間精室,佈置得異常典雅,素緞的帳幔被衾,靠床是一張書桌,供著一盆素心蘭,旁邊是一隻小巧的金爐,淡淡地燃著一縷細香,那香味氤氳,令人有一種寧靜的感覺。
姑娘看他臉上浮起滿意的微笑,心中也抑不住一陣得意道:「這屋子怎麼樣?我怕下人們做不好,特別自己來佈置的,住你這天外玉龍不算辱沒吧!」
歐陽子陵一拍掌笑道:「那裡!那裡,這屋子連神仙也住得,謝謝大姑娘。」
說完兜頭就作了一個揖,不想慧珠一聽這句話反倒生了氣。
「什麼大姑娘,小姑娘的,叫得多俗氣,再這樣別怪我不理你。」
歐陽子陵被這個釘子碰得莫名其妙,心想你明明是大姑娘,不叫姑娘叫什麼,怔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不過他究竟是個聰明人,眼看著她負氣背立,一脈少女嬌憨的神情,心中也是甜甜的,忙接著裝傻道:「說起來這姑娘兩個字的確不好聽,何況再加上什麼大小,難怪你生氣,論年紀我跟你哥哥差不多,有心想托大,叫你一聲珠妹妹,可是看你氣成這樣子,我是更不敢叫啦!」
話剛完,肩膀上被她擂了一拳,可是下手輕極了,慧珠已像一隻燕子似的飛到門口,銀鈴似的笑聲中含著甜蜜的羞意:「你這個人心眼太多太壞,明天不准你吃早飯!」
歐陽子陵被她那一拳槌得心頭癢癢的,躺在床上一直無法閉上眼睛,想到自己十三歲開始離家,十載深山習藝,領受人間無比的寂寞,直到今天才嘗到了愛的滋味,一縷往事重又泛上心頭。
十年前他還是一個初解人事的小孩子,母親在八歲時就死了,父親是個窮儒,一生功名不得意,攜著自己在一家大戶人家教書,自己也跟著伴讀,日子也就馬馬虎虎的將就可以過得去。
可是偏又怪自己太聰明,一篇書剛讀了兩三篇,就已朗朗上口,相形之下,越發顯得東家的小主子愚劣不堪。
主人不怪自己的兒子笨,反怨父親藏私只教兒子不管學生,言詞之間頗為不客氣,父親一氣之下,辭館帶著自己另謀他就。
誰知時乘命蹇,到處奔波俱無著落,最苦的是右一天大雪紛飛,父子二人俱是飢寒交迫,倒在路旁邊,那地方正在半山,寂無行人。
朦朧中彷彿有人在自己身上加了一件衣服,可是依然擋不住那砭骨的寒意,迷迷糊糊的就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在一個山洞裡,周圍全是鐘乳石結成的山壁,不透一絲天光,然而卻亮如日耀。
一會見來了一個老道士,鬚眉皆白,笑嘻嘻對自己說道:「很好,你醒過來了,貧道百年心願,到此時方了,可以歸見老友矣!」
說完,就走到後洞去了。
自己掙扎得半響矛爬起來,到後洞一看,才見石床上端坐著一僧一道,相貌奇古,老僧不認識,老道就是剛才對自己說話的那一個,可是二人都一動都不動,對自己進來恍若未覺,自己也不敢造次,悄悄地在旁邊等候。
又不知過了多久,實在忍不住了,才想過問一下,不想連叫了幾聲,那二人直若不聞,仔細地看一下,才發現他們俱已物化,面前放著一張簡條,墨跡猶新,想是老道臨坐化以前才寫的。
大意謂:「老道與僧人俱為百多年前兩位絕世武林奇人,道人名寧機子,僧名悟非,各具絕學,卻雙方不曾會面,後來僧人首先失蹤,寧機子行遍宇內,未遇敵手,知道在這世界上惟有悟非大師可以與之一較上下,遂遍及各處名山古剎,以期一快生平,尋覓將近三十年,終於在古洞中相遇。
寧機子當然要求交手,然悟非大師已戡破紅塵,堅決拒絕,寧機子苦逼良久,不獲所請,強爾出手,力點悟非死穴,大師並不抗拒,寧機子手觸處,居然柔若無物,心中大驚,乃運用畢生功力,掌擊、拳打、指點,悟非靜坐依然,既未出手還擊,也不開口說話,可是拳腳所至,都好像對方已不再存在,空無一物,這才知道大師功力已臻仙凡之境,較自己高出良多。
頓時收起那種爭強門勝之心,虛心求教,二人遂在洞中互相參研所學,錄成青蓮秘笈,意謂青蓮白藕紅荷花,萬流一宗,殊途同歸。
悠悠又是三十載,悟非化佛而去。
寧機子受其潛移默化,塵心亦淡,不復作出岫之想,然恐絕藝失傳,勉留人間以待繼者,天緣邈邈,直至百年之後,寧機子一時心血來潮,在半山中救得自己歸來,老父業已凍斃,垂死前舐犢情深,將自己御寒的大氅蓋在愛兒身上,幸保心頭餘溫。
簡上並說明留笈所在,學者必須心術端正,光大武學,否則極易走火入魔,洞後有溫玉靈泉,培養數十枝玉芝,為武林至寶,每枝可抵半甲子功力,服後可僻谷健步,輕身祛病,希善為運用,勿暴殄天物云云……」
讀罷又悲又喜,悲的是慈父見背,今後孑然一身,喜的是無意得此曠世奮緣,發誓今後必正心濟世,行道江湖,以不負二位先師之意。
當下又朝二人遺蛻拜了幾拜,口中默禱了幾句,似見道人嘴角微微一笑,再無動靜,心中悚然,知道自己若一露貪婪之態,寧機子必留最後的一口氣,立取自己性命,遂小心翼翼地去至後洞,果見一大塊潔白溫潤的大石上,叢生著一堆高才一指的小菌,香氣撲鼻,採了一枝服下,立感體內舒泰無已,饑寒全忘,知是玉芝之功。
再回至二人身前,跪下道:「弟子歐陽子陵,承恩師全命於凍餒之中,更得列門牆,習絕世之藝,今後定上啟天心,下全人義,光我武林,若有半點違心之行,必遭雷殛。」
祝罷恭恭敬敬地打開座後玉匣,取出一本薄若冰絹的帛書,上面以篆字大書「青蓮秘笈」
四字,就在座前覓得一草制蒲團,遵照上面所傳心法用起功來——
Wavelet掃瞄張丹楓OCR,舊雨樓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