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一 章 文 / 司馬紫煙
金陵,這六朝金粉的都城,的確有它脂香粉膩的特色,福王朱由崧在馬士英的擁立下登上了寶座,他不想隨便地發動戰爭,也無意北圖中興,管它吳三桂也好,愛新覺羅氏也好,只要打不到這兒來,他就可以安心地在自己的小朝庭裡享受六宮粉黛的溫柔滋味,因此儘管四境烽火獠野,金陵城裡,居然是一片歌舞昇平。
你聽那秦淮河畔,絲竹聲,猜拳聲,哄笑聲,再加上珠圓玉潤的軟歌聲,隱約地從河上的畫肪中傳來。
你再看那夫子廟畔,酒館書場林立,建造得畫梁雕樓,金碧輝煌,雖然剛入夜,到處都已燭火通明,不在白晝之下。
這時夫子廟前貢院街上的鴻運樓酒館,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鍋杓嘈雜整中,兩匹駿馬輕步而來。
馬上馱著一雙少年公子,一般的神儀晶瑩,年齡也都在二十二三左右,只是前面的一個英氣照人,後面的略見文弱,雙雙下馬。
跑堂的早已像接著鳳凰似的迎上來,一面接過馬,一面躬身說:「陳爺,您大安,席早就準備好了,請上!請上!」
說著將馬交給了打雜的,恭迎著二人上樓去了!
原來打頭的那位少年公子姓陳,名金城,是世居金陵的大富戶,乃翁八目金蟬陳一鳴,當年在金陵開設聚義鏢局,任掌中一支青鋒與手下三十六招六合神拳,享譽大江南北,三十年內鏢局未出過一件岔子。
六十歲時,封劍散局,從此不再過問江湖事非,祖產本豐,再加上鏢局幾十年來也著實賺了點兒,樂得享受一下安靜的餘年。
膝下有一子一女,珍逾性命,平生藝業,全部傳給了兄妹二人。
陳金城六歲時就隨父習技,陳一鳴不想兒子再吃江湖飯,倒是另外請了先生教他讀書,可是陳金城嗜武若命,書雖然沒敢放鬆,拳劍在半夜裡寧可不睡覺,背人偷練,同時更磨著局裡的鏢師,學了不少其他工夫,雖然今年才二十三歲,文武兩途,都有相當造詣,可說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了。
妹妹陳慧珠小他三歲,手上功夫稍謁於哥哥,女孩兒家心思巧妙,文學與提縱輕身工夫卻超過良多。
陳一鳴整日面對著佳兒佳女,老懷欣慰,但是也知道江湖上能人很多,力誡輕露,所以除了陳金城在少年朋友叢中,略現身手,博取得一個粉面金剛的稱號外,誰也不知道陳家二小姐有一身驚人絕藝。
昨天因為在畫舫中,陳金城偶而與一個青年書生,把酒訂交,擾了人家一頓,心中很不過意,所以今天才假這鴻運樓還席。
陳公子以俠少名噪金陵,手頭又大方,所以堂官才像迎財神似的,將二人引到樓上雅座了。
那兒早就排好了杯筷,雪白的桌布上,爛銀的杯箸映眼生輝,端的是好氣派,更妙的是座上赫然一張紅紙條上寫著『陳公子訂』四個大字。
堂倌一把將紙條搶到手中,接著吆喝一聲:「陳公子到,上茶!」
其實這吆喝是多餘的,掌櫃的何等眼尖,早就命兩個十一二歲的俊童,各捧一杯細瓷香茗,安放在席上然後蹲膝請安:「二位爺,請入席用茶。」
那後面的書生文縐縐地笑了一下道:「陳兄果然不愧為京城佳公子,即這等聲勢,也令小弟開眼不少。」
陳金城被他說得臉上一紅,訕訕地說道:「歐陽兄取笑了,他們不過是看在錢的份上而已,你我萍水相逢,杯酒論交,乃屬人生一大快事,別被這些俗套敗了咱們酒興。」
那個姓歐陽的書生見他說得很正經,倒也未便多加調侃,相與入坐,當有堂倌送來酒菜,兩個俊童為他們面前各滿斟上一杯,退至兩旁侍立。
歐陽書生眉頭一皺,剛要開口說話,陳金城已懂得他的意思,一揮手:「你們去招呼的客人吧,我們要清清靜靜地喝一下。」
說著在袖中掏出兩錠銀子,也不管是多少就丟了過去。
兩個孩子拿了銀子,又屈膝說一聲:「謝謝爺的賞。」才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陳金城等他們走後,舉杯道:「這些俗物都走了,歐陽兄,來!乾一杯。」
書生也把杯子舉起來感慨地說:「金盡壯士無顏色,你又怎能怪那些俗人為它作盡恭敬呢!」
陳金城出身膏梁,當然無法領略到這份感慨的意境,所以他仰頭把酒一口喝乾說:「不提這些喪氣事,喝酒要緊。」
說完向書生照杯摧飲,書生也微微一笑把酒乾了。
觥籌交錯,一壺酒盡得很快,堂倌趕忙又暖上一壺,話也慢慢地談開了。
書生談鋒甚健、琴、棋、詩、書、畫、乃甚於天文地理,似乎莫不精嫻。
陳金城雖然自小即受業宿儒,自負倚馬才華,卻也不免口為之結,惟獨談論到技擊,書生似乎一竅不通,可是他偏表示心儀虯髯客,紅線女之流,言下對陳金城能承傳絕藝,不勝欽慕。
陳金城自是謙遜一番,賓主間各有所長,互相推贊,非常融洽。
正在談笑甚歡之際,堂倌又引著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文士上來,衣著到也平常,只是相貌清異,具有一種飄灑出塵的氣概,在兩人的旁邊揀了一副座頭,要了幾味菜,一壺酒,自管獨酌起來。
陳金城因為這酒樓名氣很大,來往的客人很多,這個文士除了目光精逾常人,其他並無甚起眼之處,故而只望了他一下,依然與書生熱烈歡飲,未曾多加理會。
可是這文人卻作怪,喝了幾口酒後,忽而自言自語地說:「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凶神照命,還在吃喝得快活,作死,作死!」
陳金城聽了一怔,忙把頭轉向他望去,只見他用手在菜上一抓,捉住一隻蒼蠅,憤恨地摔在地下,才知道他原來是罵蒼蠅,心下暗笑自己多心,回過頭來剛要想挾一塊菜,就聽得樓梯咚咚直震,一左一右上來了兩個面貌猙獰的漢子。
左邊的年歲約莫三十五六,左頰有一條七八分長的紫色疤痕。
右邊的比較年輕,二人面貌十分相似,衣著華麗。
上得樓來先朝自己狠狠地盯了一眼,那目光凌厲狠毒,心中不覺一凜,暗忖這二人外相兇惡,太陽穴墳起,分明是武功極有火候,自己與他們素未謀面,這等看我做什麼?肚裡在尋思,看書生神色自若,倒也不便表露。
二人也揀了一張鄰近的桌子坐下。
堂倌已帶笑過去招呼道:「二位爺是否喝酒?」
年輕的漢子把眼一瞪:「媽的,不喝酒上酒樓來幹什麼。」
堂惟一聽,心說這兩位客人倒是和氣得緊,口頭還是唯唯的道:「是!是!怪小的多嘴,二位爺點什麼菜?」
臉上有疤痕的漢子用手朝陳金城桌上一指:「那兒吃什麼,給咱們照樣也來上一份。」
堂倌答應關照廚房去了。
陳金城心中想:「這不是明著找碴子,天下那有這樣點菜法。」
沒有想到書生卻朗朗地笑道:「陳兄果然是會家,連點的菜都有人起而傚尤,今日得會,幸甚!幸甚!」
陳金城聽了只有搖頭的份兒,心說:「倒底讀書人的閱歷差,連人家故意找麻煩都看不出。」
本來想過去問個明白的,-記起老父不許自己多事,只好罷了,也不向書生解釋,只是拿起筷子向他讓菜,把事情就帶過了。
不一會兒,堂倌把酒菜送來,剛要替二個漢子執壺倒酒,卻被那年輕的一把奪過,冷冷地道:「老爺們一樣花錢,怎麼招待卻有個厚薄,那兩個小兔崽子呢!叫他們來侍候!」
堂倌一看他臉板得死死的,也不敢得罪他,忙諾諾連聲退下,把先前那兩個孩子叫來,低聲地囑咐了幾句。
孩子點著頭過來了,先滿臉堆笑地屈膝蹲腿:「請二位老爺大安。」
然後持壺斟酒,恭身退後道:「二位老爺請用酒!」
漢子們這才哈哈大笑地端酒一飲而盡。
酒過數巡,兩童始終執禮甚恭。
這時左首那個年長的漢子又陰側惻地說道:「你們這兩個小兔崽子真會拍馬屁,大爺滿心想找人晦氣,這麼一來我又不好意思啦,不過爺們可沒有我孫子那麼慷慨,捨得整大塊的銀子賞人,因為我那小孫子自己知道活不長了,反正留著銀子也沒用,所以才落得大方。」
說完又冷冷地朝陳金城瞟了一眼。
這一來陳金城再好的涵養也忍不住了,剛要起身發作,忽而感到自己肩頭上,沉甸甸的來了一陣壓力,那力量大得出奇,空自掙了半天,依然無法挪動身子。
憤然回頭一看,卻見文士已來到身後,一隻衣袖斜斜地搭在自己肩上,居然架住了自己上掙之力,才曉得今夜真的走了眼,高人在側,居然毫無所覺,不過看到文士臉上並不惡意,心中摸不清他葫蘆裡倒底賣的什麼藥,怔在椅子上一時講不出話來。
文士卻笑吟吟地說道:「在下一人獨酌,實在無聊得緊,見二位兄台談得熱鬧,敢請為不速之客?」
陳金城還來不及答話,姓歐陽的書生早已站起道:「主人不至言錢少,高士佳客豈嫌多,請坐!請坐!」
遂命堂倌移過杯筷,親自把盞道:「若得相逢便是緣,先生能飲一杯否?」
文士拊掌長笑道:「天地有情許我醉,江山無語笑人愁,既承抬愛,敢不如命。」說完將酒乾了。
與書生相顧大笑。
那兩個漢子初見文士過去,似乎怔了一下,後來見他與書生一掉文,知道不過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遂而也笑了起來。
笑聲中年輕的漢子還大刺刺地說道:「大哥,這酒樓叫鴻運樓,咱們可真找對了地方,這次順手買賣,果然是鴻運高照,不但本錢撈得回來,加上這兩筆利潤,倒是沒白跑一趟。」
陳金城一聽,這不又是衝著自己這邊嗎,當下又想站起來,卻見文士用眼朝自己一掃,嘴皮動了幾下,耳鼓中即隱隱傳來一陣細小的整昔,字字清楚:「少安毋燥,此二獠手下頗不簡單,等下自有人收拾他,等著看戲好了。」
陳金城平時聽父親說過:內家高手能運用自己的功力,憑一股真氣,將聲音裹成一點,只送到自己要傳話的人耳中,當時還將信將疑,現在見對面的書生,啖飲如舊,恍若未覺,知是「傳音入密」內家勁功,心中對文士欽佩異常,當然遵命不再妄動。
文士卻與書生談得入港,憑詩促酒,拾句作餚,兩入都是眉色飛舞,滔滔不絕,倒把個做主人的陳金城冷落在一邊,做聲不得。
那兩個漢子使酒罵座,半天沒有人接腔,也失去了興趣。
疤臉漢子道:「老二,煮熟的鴨子飛不了,遲早都是口中食,急些什麼?來,咱們也喝個痛快,別讓人家一邊兒樂。」
兩人也開懷暢飲起來,同時還纏著兩個孩子胡鬧,一會兒要摸臉蛋兒,一會兒摟著叫乖乖。
兩個孩子心理討厭極了,巴不得陳金城起來打他倆一頓才出氣,可是一看陳公子成了個沒嘴兒的葫蘆,半天沒冒出一個字兒,知道這兩個煞神不好應付,只得勉強打起精神敷衍了事。
樓上客人也不少,可是人家化錢找小相公陪酒是件雅事,反而在一旁看熱鬧,就這樣吵吵鬧鬧地有一會兒。
樓下又哼哼哈哈地跑上一個土頭土腦的老頭子,一件襖子雖是補補綻綻,漿洗得倒是很乾淨。
老頭兒上來探頭探腦地張望了半天,然後才走到漢子的桌旁施了一個禮道:「二位大爺請問一聲,我是在夫子廟前要猴兒戲的,剛才我養的兩頭猴子跑了,我看它上了樓,您見著了沒有?」
年輕的漢子正和小童纏得有味,被他這沒頭沒臉的一問,打斷了興頭,再加上問的又是莫名其妙的話,心中不由大怒,一掌將老頭推開道:「去!去!活見鬼,老子連猴毛都沒見著一根,那裡來什麼猴兒。」
老者被推後了兩三步才站住腳,也沒有生氣,只是自言自語道:「奇怪—我明明看著兩個畜生上了樓,怎麼會不見了呢?別是我上了年紀,老眼昏花,撞上了鬼吧!」
疤臉大漢見老頭兒來得邪門,早已留上意,這時見他話又說得不明不白,顯然是存心挑眼來的,臉色一沉,正待發作,不想他懷中的孩子童心方熾,聽說有猴子上樓信以為真,忙過去一把拉住老頭兒說:「老爺子,您那猴兒什麼樣子,真的上了樓嗎?」
老頭兒雙手一攤道:「怎麼不真嘛—我那猴兒站起來比你還高呢,奈,差不多就有那兩位大爺那麼高。」
說著還朝兩個漢子比手劃腳的指了一下,接著道:「我老頭孤身一人,沒兒沒女,那兩頭猴兒就跟我孫子一樣,一旦死了,還靠它倆送終呢,這一跑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嗎。」
說完搓手頓腳直歎氣,樣子煞是滑稽。
這時連兩個孩子都聽出他是有昕指了,心中雖然痛快,表面上還忍住沒笑出來。
堂倌見他鬧得不像話,忙上來推他道:「老頭兒,你別在這兒混說吧!下去,下去!」
老頭兒被他一趕,反倒發了橫,瞪著兩眼向堂倌道:「你別欺負我年紀大,就想訛我的猴兒,老實說送給你都沒關係,不過我可得警告你,我那兩個猴孫子好偷酒喝,幾杯下肚,猴性可全發了,混叫混鬧,比瘋狗還厲害,要是拆了你的酒樓,或是猴手猴腳,把那兩個小鬼的蛋黃給掏了出來,你可別找我老人家打官司!」
這幾句話罵得可透澈之至,整個酒樓上都掀起一片哄笑聲。
兩個漢子氣得黑臉透白。
年輕的那個一步縱前,單掌裂石開碑,一招劈向老者胸前,口中還喝道:「老狗,找死。」
攻勢迅速凌厲,漢子自分必中。
陳金城知道遲早必會發生衝突,見狀驚呼一聲,欲救莫及,心中替老者擔憂。
誰知老頭兒滑溜得緊,扭腰一閃身形已到漢子後面,順手摸了一下,口中還叫著:「好紅的猴兒屁股啊!」
原來老頭兒閃身之際,還好整以暇地在懷中掏出一包硃砂,趁機抹上一把。
漢子招勢走空,身體朝前一衝,俯撲在地上竟是爬不起來,分明被點上了穴道,卻把個大紅屁股朝著天。
當下又引起哄堂笑聲。
那文士更缺德,站起來舉杯遙賀道:「沐猴而冠,像具人形,衣冠禽獸,正宜如此處置,老丈的是妙人解頤,在下浮一大白。」
說完真的喝了一大口。
疤瞼漢子本來也準備出手,一見老頭兒身法,隨即呆了一下,陰側側地向老頭兒作了一揖道:「潛蹤步雲夢絕技,老前輩莫不是上官大俠?」
老頭呵呵大笑說:「難為你大猴兒眼光倒是夠狠的,老夫一向有個脾氣,就是最疼晚輩,你這麼一客氣,我倒是不好意思再要猴兒啦!麻煩你回去告訴點蒼三魔,就講我老頭子出頭管這碼事了,還有中秋玄武湖勸他能擱下也罷!」
疤臉漢子依然臉上不動聲色地道:「點蒼門下,迢迢千里而來,就是為這兩件事,我范正偉瞼上這道疤?在心頭整整痛了十六年,衝著老前輩一句話就要我們擱手,似乎有點強人所難罷!」
老頭兒把眼瞪得滾圓地喝道:「大猴兒,憑你早先那種行為簡直可以說是死有餘辜,陳一鳴手下留情,只給你瞼上做了點記號,要是換在老夫手中,怕不早已割下你這顆猴頭來了!」
大漢也不理他,上前拍開兄弟的穴道,把他扶起來。
年輕的漢子恨得咬牙切齒地說:「老傢伙,此地動手不太方便,今夜三更陳家見,大爺非報回這一掌之仇!」
疤瞼的漢子更絕,他接口道:「老二,別抖狠了,憑咱們現在手頭幾把三腳貓工夫,要想排人家雲夢大俠,那還差得遠呢,不過好在咱們還算年輕,等他個十年廿載的,老頭兒總不能不死,那時候刨了他的棺材,我包你也打回這一屁股。」
這一番話聽著軟,骨子裡陰損卻到了極點。
老頭兒也怔了片刻,才呵呵地笑道:「好大猴兒,不愧叫陰風赤練,居然叫我老頭兒也怕了你,衝你這一手兒,我寧可跳下海去餵王八,也不敢讓你遂了心。」
大漢扶著弟弟,丟下一錠銀子就走了。
陳金城聽了半響,這才約略有些明白,趕情這兩個人早年在父親手下吃了虧,尋仇來的,自己面貌像煞父親,在金陵又盡人皆知,難怪人家一找就著。
只是不知道他們所說玄武湖的事何指,而且眼前這個老頭兒譽滿武林,難得又肯為自己家的事伸手,千萬不願錯過機會,忙上前一躬到地道:「老前輩武壇泰斗,小子自恨無緣識荊,方才更蒙解圍之德,銘感無已,桌上菜餚猶溫,敢請以一杯水酒,聊申謝意。」
老頭兒端詳了他一下道:「陳一鳴有了你這麼好兒子,難怪不願再爭強鬥勝了,也好,我老頭兒就是愛喝兩盅,可是口袋不爭氣,常鬧饑荒,只好靠著替人家助拳打秋風,我說小子你要是存心請客,可別心疼銀子,我老頭兒吃飽了,才有力氣賣命。」
陳金城知道此老信口詼諧,遊戲江湖已慣,聞言必恭必敬地將老頭引到座上,一看文士已不知去向,只有歐陽書生在席,長揖迓客。
老頭兒很留心地看了他一眼,頷首為禮,坐下又怪嚷道:「那窮酸呢!支使人家出來打架現眼,自己卻騙了一頓吃喝溜了,你們讀書人詭計多端,真是不得交。」
陳金城一聞窮酸兩個字,恍然大悟,跌足歎息道:「方纔原來是諸葛大俠,無怪有此高深功力,失諸交臂,可惜!可惜!」
老頭兒絲毫不講客氣,風捲殘雲,口到杯乾,一面吃,一面可在留神書生的行動,但見他加玉樹臨風,溫文而瀟灑,老頭兒心中納悶,忖想我開人多矣,從未走眼,居然摸不出這小伙子的路數。
看他好似不會武功,可是神瑩內飲,分明又像內家高手,不妨試他一下,於是拿起酒壺道:「這位小哥怎麼不喝酒,來!老夫敬你一杯。」
壺嘴對準書生左胸點去。
陳金城見狀大驚,欲攔阻已是不及。
可是書生卻似根本不懂,只是泰然地拿起酒杯道:「長者賜,不敢辭,小可拜領!」
壺嘴堪堪已點到衣襟,老頭兒才把勁道收回,替他斟上了酒,那陳金城也把一顆快跳上口腔的心收回。
老頭兒把酒壺放下,不禁感慨萬端,暗罵自己真的老了,這書生實不諳武技,否則豈有敞開穴道,任人去點的道理,自己疑了半天的鬼,還落一個晚輩面前失了態。
雖說人老臉皮厚!畢竟也不太掛得住,低頭又喝了幾杯悶酒,推盅起身道:「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一會准到你家去,現在不過初更,你也該回家通知你父親一聲,范氏兄弟手頭已不含糊,點蒼三魔假若也來助拳,事情就更辣手了。
尤其要注意他們的獨門暗器,追魂奪命釘,點蒼門中就是以此成名,只能相機躲避,千萬不可硬碰,能撐到另一個幫手到來,則三魔不足畏矣!」
說完一扭頭,人已不知去向。
歐陽書生搖頭擺尾地念道:「轉瞬間莫知其所蹤,老丈其猶神乎,余歎為觀止矣!」
陳金城因為強敵伺側,急於回家向老父報警,那兒還有心腸陪他認文,匆匆地命人結帳,向書生一拱手道:「歐陽兄,今日簡慢得緊,來日再好好地陪您喝一下吧。」
說完下樓上馬,揚鞭絕塵而去。
只有書生似乎尚無去意,命酒呼餚,據座獨酌,喝了一陣,恨恨地道:「無端敗我酒興,統統都饒不得!」
忽而逸興端飛,神態激揚,擊節長吟曰:「……千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與爾同消萬古愁。」
音調鏗鏘清越,直上長空,歷久不絕。
口口口口口口
陳家的宅第座落在丹鳳街上的唱經樓側,老武師陳一鳴吃過飯,跟女兒在客廳裡下棋消遣。
父女倆正為著一個結打得不可開交,陳慧珠一算自己只有兩個結可救了,而爸爸還有七八個呢,眼看著這局棋是輸定了,女孩子家心胸較窄,正想出奇計扳回劣勢,忽見陳金城匆-地從外面趕進來,乘機將棋枰一亂道:「哥哥來了,咱們算和,不下了。」
陳一鳴也站起來笑道:「你這孩子,就是會耍賴。」
他一眼看見陳金城臉色莊重,不由微吃一驚,忙問道:「金城!你不是請朋友吃飯麼,這麼早就趕回來了?」
陳金城忙把在酒樓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
陳一鳴越聽,面色也就越陰沉,最後歎了一口氣道:「你們知道我三年前為什麼要退出江湖,解散鏢局,固然我是厭倦了江湖上的打鬥生涯,可是主要的原因還是風聞泯江雙煞再度出道關係,十六年前我保了一枝鏢到四川,將鏢銀交給貨主,當然免不了要接受一番招待,夜終席敵,途經一座大府院,忽然隨風聞到一陣異香,馬上認出這是下五門迷藥,仗著藝高膽大,抽劍跳牆進去。
正好遇上雙煞中的老大陰風赤練范正偉利用悶香採花,武林中最痛恨這種敗類,我當然不能袖手,那時他的功夫已是不差,我只是略勝一籌,用劍在他頓上挑破了一道口子,申誡幾句便放他走了。
誰知道他一懷恨,竟和弟弟黃面靈官范正奇投到點蒼三魔門下學藝。
三魔武功得自西域異人,所居點蒼山更是充滿了毒蛇猛獸,正派俠士,都不敢輕易攖其鋒,此番來到中原,當然不是專為報仇,但是雙煞居心險毒,決不會輕易放過機會,雖然雲夢上官大俠答應幫忙,他的老搭擋布衣秀士諸葛晦也不至袖手,究竟能否擋得住三魔,還很成問題,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
陳金城見父親說得這般嚴重,心中也是惶急。
慧珠小姑娘倒是滿不在乎說:「爸爸,你從來沒有怕過人,現在反而到畏頭縮腦的,我偏不相信他們那麼厲害,到時候非割下兩顆魔頭給你瞧!」
陳一鳴搖搖頭,正要罵女兒不懂事,忽聽得簷下一聲朗笑道:「小姑娘膽氣甚豪,就是兇殺之氣太重,將來恐怕不容易找婆家吧!」
語音清亮,分別是文士的口音。
陳一鳴面色一變,剛想趕出去,陳金城已然喜孜孜地搶到門口道:「諸葛大俠,別開玩笑了,請進來一坐。」
眼前一花,文士飄身而落,身法端的巧妙,進來後先朝陳一鳴拱手作禮道:「晚生事急從權,未及叩門,這臉牆之罪,老丈可肯原諒否?」
陳一鳴忙含笑前迎說:「諸葛大俠說那裡話,陳某不才,惹禍上門,大俠慷慨過往作答援手,感謝都來不及,快請上坐。」
遂命兒女拜見,陳金城遵命躬身施禮。
諸葛晦拱揖道:「酒樓中打擾世兄,還沒謝過呢,你我俠義門中,拘這些俗禮作甚。」
慧珠大姑娘因為諸葛晦未進門先就開起她的玩笑來,再者也實在瞧不起這樣一個酸秀才有多大本事,伸手在棋枰上拈了兩顆棋子,一面向諸葛晦欠身萬福,口中還說著:「諸葛大俠,小女子陳慧珠見禮。」
話剛說完,一抖手,兩點寒星直奔文士雙目。
陳金城見狀忙道:「慧珠,不得無禮。」
話已不及,好文士你看他不接不避,待得棋子到達目前,雙眼一閉,竟用眼皮將棋子夾住,目再張時竟用內家勁力將棋子彈回枰上,不偏不倚,正是原來取走時的位置。
姑娘一看不好,心想這是什麼功夫,忙一扭頭逃回裡間去了。
陳一鳴也覺得自己將女兒驕縱得太不像話了,正想去逼池出來道歉,諸葛晦早已哈哈大笑道:「在下出言輕慢,正自有取打之道,令嬡仙露明珠,一派天真,老丈何忍相責。」
陳一鳴才歎一口氣道:「在下中年喪偶,對這一子一女都不免溺愛太甚,以至於在諸葛大俠面前貽笑大方。」
諸葛晦解慰道:「惟其如此,方不失為赤子之心,世兄人中鱗鳳,金陵俠少,不怕老兄見氣,這一兒一女將來在武林中的聲譽恐怕都要超過你呢!」
陳一鳴謙道:「我倒不希望他們有個多大成就,只盼大俠往後多加管教,令他們不至誤入岐途,貽羞家門,就是萬幸了!」
語音方落,簷外又有一個蒼老的口音道:「我說窮酸做不出好事吧,教你來替人家護院的,你卻跑到客廳混充前輩,挨打不是活該?」
分明是雲夢狂客上官雲彬的口氣,聲才入耳,人已翻到庭前。
陳一鳴早歲行道江湖,與上官雲彬曾有一面之緣,早巳站起來,一拱手道:「川中一別,已經六易寒暑,上官大俠依然清顏未改,令小弟佩服得緊!」
上官雲彬叫道:「著哇!老弟,您怎麼一見面就損我,像我這雞皮鶴髮,都可算作清顏,那窮酸可成了天上金童了,從那兒找個一大把年紀的玉女去配他呀!」
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上官雲彬卻又拉住陳一鳴道:「老弟,你說該怎麼謝我,我知道你今天晚上宅子不乾淨,特別把了性大和尚從雞鳴寺裡拉出來替你降魔。」
陳一鳴聞言驚喜道:「了性大師駐節雞鳴寺,我怎麼一點不知道,大師一身工夫,已臻化境,他要是真肯出來,點蒼三魔的確討不了好去。」
諸葛晦面色開朗地問道:「老和尚人呢?」
老頭兒慢吞吞地說道:「他不肯來。」
此言一出,陳山鳴不禁又沮喪起來。
連諸葛晦都是愕然相顯。
上官雲彬卻又微笑說道:「你們放心,我老頭子向來不打沒把握的架,老和尚有緣未了,就是一個『嗔』字還沒解脫,等一下魔頭要是來了,老頭兒跟窮酸大概還可以擋一陣,真到吃不消時,和尚在一邊也就躲不住了,那時包管他會出手。」
陳一鳴聽了雖還不甚放心,但想到有此二人在場,雖不敢說必能取勝,落敗已是不易,繼又想到二人落拓不-,惟都好喝兩杯,忙命人下廚拾奪去了。
有錢的人家好辦事,不到半個時辰,廳上已將燭火點得通明,大圓桌上雞鴨羅陳,老武師帶著子女,恭陪著兩位風塵奇士,大家飲笑自如,完全不像是面臨大敵的樣子,你說是全無戒備嗎?
則不不然,三個做主人的都是一身勁裝,老武師的寶劍就掛在床旁的柱子上。
大姑娘慧珠的袖箭可不也安放在手邊,大姑娘的刁鑽與上官雲彬對上了勁,一老一少吵吵嚷嚷地倒也頗不寂寞。
「梆」!「梆」!「梆」!更鼓三敲,丹鳳街上來了三條黑影,捷如狸貓,尤其是前面一個身形更現俐落,颼颼颼,全都登上了陳府大牆,飄然落地無聲。
可是等他們剛將身形站穩立定,院中花蔭深處,已然轉出一名健僕,揚聲道:「來者莫非是點蒼厲老師父,我家主人已在客廳置酒秉燭待客,特命小人引路!」
前面的那條黑影想不到這兒佈置得十分嚴密,好在自己並無偷襲之意,否則豈非又丟一個大人,乃亦亢聲答道:「請煩貴管家轉告主人,說點蒼山煞手神魔厲天吼率門下弟子范正偉、范正奇造訪。」
健僕隨即在前引路,直往客廳而來。
黑夜裡何等靜寂,這邊一問一答,客廳裡早聽得清清楚楚。
大家一聽來的僅是三魔中武功最弱的厲天吼,心下不由一鬆,但轉想到其他兩個魔頭隨伺在側也未可知,便不敢怠慢,遂由陳一鳴帶領,迎將出來。
客廳門口亦有二名健僕手執火炬,火光中見這厲天吼不過五十上下年紀,相貌陰沉,腰中一條盤龍軟鞭,非金非鐵,份量不重,遂知此人以內功見長。
陳一鳴雙手一拱道:「點蒼山遙隔千里,厲老師能折節過訪,頗使蓬摹生輝,寒夜客來酒當茶,在下敬備粗餚,請厲老師進內一敘。」
說畢伸手延賓,下人們已在一旁安好席位,等三入坐定。
做主人的陳一鳴持杯站起來道:「厲老師來意,陳某不問可知,反正今日江湖上,道義全失,只分強弱而不論是非了,且請盡此一杯酒,嗣後隨厲老師劃出道兒,陳某無不接受。」
厲天吼雖是一向狂妄已慣,聽此一番義正詞嚴的話,也不禁臉紅,好在他為人陰沉,藉機將酒一飲而盡道:「陳老鏢頭快人快語,厲某佩服得緊,少時敝師侄過節,仍由他們自行料理,厲某此來,倒是想會會上官、諸葛二位大俠。」
老頭兒憋了半天,此刻才找到了說話機會面向諸葛晦笑道:「窮酸,可見咱倆的人緣壞到極點,好人賢士,見了咱們,退避惟恐不及,魔頭魔崽子,一惹就上身,甩都甩不掉,我想著做人到這步田地,實在沒意思,不如向主人借根繩子,自己勒脖子算了。」
話剛說完,忽而又改口道:「不行,不行,死不得,那大猴兒想摸我的死人屁股,我老頭子年紀雖然大,倒底是個男人,這屁股要是讓人家摸一把,將來連師父都沒有臉見人。」
這一番話詼諧調侃兼而有之,而且一罵就是一窩,連半個都沒漏,你叫那范正奇如何忍得住,突地跳起來,指著上官雲彬道:「老匹夫!你別仗著一張利口欺人,出來,范二爺今天非教訓你不可!」
老頭兒搖頭歎氣道:「吃江湖飯的人命實在苦,好容易遇到個好主人肯讓我吃一頓,偏偏又要叫我串堂會,要猴兒,我說窮酸啦!你可省著點吃,別等我要完猴兒回來,盤盤見底,我可跟你沒完。」
說著懶懶地站起身來,正要出來。
陳金城已經先他而出道:「晚輩不才,願替老前輩接這一陣。」
上官雲彬一看,心下可作了難,因為他也不知道這位少爺手頭究竟如何,可是陳金城已經把話說出口了,又不能叫他退下,只得說道:「人家可是名家門下,你自己估量接得下嗎?」
陳金城何嘗不知道對手厲害,可是自己究竟是正點兒,決沒有第一場就讓客人下去的道理。
陳一鳴也是這個意思,所以雖然心痛兒子,口頭也不便攔阻,只是說:「年輕人讓他閱歷一下也好,不吃點苦頭,始終不知天高地厚。」
上官雲彤只得又回到位上說道:「逮猴兒可不是光憑力氣的,小伙子,你得多用點腦筋。」
意思告訴他對手太強,只能智取,不可力敵。
陳金城當然理會得。
范正奇賭氣叫陣,也有點色厲內荏,現在見陳金城下場,倒正合心意,暗忖道我先收拾你這個小畜牲,也好折一折對方銳氣。
遂一擺門戶,等待對方進招,陳金城緊一緊腰帶,緩步下場,心中已打定主意,知道憑功力自己實在相差太遠,寧可游鬥而不對掌,所以一上手並不使出家傳六合神拳,先一招「遊蜂戲蕊」,雙拳若虛若實擊向范正奇上盤,腳下已移向他身後。
果然范正奮存心硬架,雙手「分波撥萍」,照準拳上扣去。
陳金城已將手抽回,左腿「流雲過峽」,點向范正奮後腰,黃面靈官一招走空,知道敵人必用下盤攻向自己,正是會者不忙,輕輕右斜一步便自閃過,回身「長江逐浪」,雙掌分前後攻出,勁道奇大,陳金城不敢硬接,退已不及,只好「夕陽斜照」。從旁邊將來掌化開,底下老樹盤根,一腿掃去。
范正奇逼得用「喜鵲登枝」跳起躲過,心中就有點發毛,暗想這小子看不出真還有兩手兒,若不小心應付。
說不定會叫他討了便宜去,自己就別想再混了,暗用功力,貫注雙掌,游鬥了十幾回合,覬定機會想將他一招斃於掌下。
誰想陳金城忒也乖巧,早已窺破他的心意,只在他的四周直轉,並不欺身上前。
范正奇眼看又走了七八招,敵人都是略沾即退,不由得心頭火起,搶進中宮,當頭一掌「力劈華山」,竟是全力施為,真要挨上,連鐵石也會粉碎。
陳金城血肉之軀如何能當,看得全場人都是一凜,連厲天吼都覺得對一個初學末進,不應如此狠毒,心中大為不值。
慧珠姑娘更是嚶然驚呼,織手按定袖箭,只要哥哥傷了,她定不饒他。
可是陳金城福至心靈,一個「乳燕投波」,居然埋頭合手,硬從他掌下穿進去,危險處間不容髮,只聽得砰然一響,陳金城雙掌擊中他的小腹,加上整個身體的衝力,那力量豈同小可。
范正奇踉蹌後退數步,廢然的坐下,顯見得受傷不輕。
陳金城自己亦被反震之力彈起,忙一個鯉魚打挺,在空中穩定身形,雙臂發麻,暗呼一聲:「僥倖!」
他走到范正奇面前,作了一拱道:「小子一時失招,但也為自救之計,范二當家的請多原諒!」
范正奮腹內血氣翻勇,不敢開口說話,怕散了真氣,只狠狠地盯住他,目光裡充滿了怨恨之色。
陳金城也自駭然,回到這邊席上,老頭兒早已翹起大拇指道:「小伙子,想不出你還真不含糊,那一招要是換了老夫,恐怕早已成了肉餅,給各位加菜了,我老頭子要敬你一杯呢。」
說著真的端了一杯酒遞給他。
陳金城手還在發顫,抖抖地接過來喝了。
諸葛晦也道:「孺子可教,不愧英雄出少年,我也要跟你親熱親熱!」
說著拉起他的雙手。陳金城驟感一股柔勁,從手上傳至全身,舒泰無比,知道這位武林前輩以本身功力,助自己恢復鎮定,心中非常感激。
這時陰風赤鏈范正偉走到兄弟身邊,幫他推弩了半響,才在范正奇後心拍了一掌,黃面靈官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慢慢地方能站起來,黃臉透得更黃了。
在哥哥的攙扶之下,一言不發地走回位子坐下,厲天吼從身邊掏出一包傷藥著他和酒吞下。
范正偉剛想出去叫陣,卻被厲天吼止住了:「慢著!你們弟兄倆的過節又多了,留著下次一起再算吧—我先想會會兩位高人。」
范正偉遵命退後。
厲天吼慢慢地走到客廳正中間,抬眼朝席上掃射一周,最後停留在上官、諸葛二人身上,冷冷地說道:「二位是先後上呢,還是一起上?」
語氣高傲,簡直沒有將二人看在眼裡。
上官、諸葛,人譽為武林二絕,豈能受這種奚落,各自起立,要爭先出手。
不意一條細小的人影,飛落廳中,眾人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原來慧珠姑娘,見哥哥得了-頭,心裡很不服氣,有心要在眾人前露面,搶先一斗魔頭。
厲天吼一見來的是位姑娘,心中先呼晦氣,任自己在武林的地位,勝了她也沒有什麼光。
誰想姑娘淘氣慣了,笑吟吟地站在他對面,先盈盈的施了一禮道:「厲老師父,您是老前輩了,我要是跟您比掌力兵器,那一樣都沾不了光,因此咱們換個比賽的方法好不好呢?」
厲天吼一時倒弄不清她搗的什麼鬼?反正以自己的功夫,那一樁都不會吃虧,倒要看看這小姑娘有多大能耐,因此微笑地說:「但憑姑娘劃出道兒,老夫無不奉陪。」
姑娘道:「說起來也簡單,就是我用暗器比你的輕功,你只許躲不准接,當然也不准還手,我一筒袖箭打完都沒中就算輸,你若是讓袖箭沾了一點衣服也算輸,怎麼樣?當然你若是覺得不上算,咱們不比也行。」
厲天吼一聽就怨苦了,可是憑自己也聲一代宗師身份,而且話又叫人給扣住,要說不比,那入實在丟不起,要說比,普天之下,也沒有比這種更大的啞叭虧了,當下只好咬緊牙關道:
「好吧—老夫悉聽吩咐,就請姑娘發招吧!」
這邊席上本來都為姑娘-著一把汗,及至聽完她刁鑽古怪的比法之後,扣又不禁叫絕,老頭子第一個就歡喜得拍掌道:「妙哇!姑娘,下次老頭兒定拜你為師,專學這種打人的招數,不過人家厲老師父是對你客氣,你可別手下沒輕沒重,真要把人家給打了,傳出去叫人家說你倚小欺大,藐視武林前輩,這個罪名你可擔不了!」
表面上雖然是說陳慧珠,骨子裡卻全在損厲天吼。
煞手神魔如何不懂得,可是他聞言毫不動怒,只是冷笑道:「上官老兒,不必逞口舌之能,厲某這一回認了,以後必向你領教一下蹤步絕技。」
老頭子也不是省油的燈,正想開口再損他幾句,卻被諸葛晦攔住道:「徒費口舌無益,姑娘開始吧!」
陳慧珠向厲天吼福了一福道:「晚輩放肆了!」纖手一揚,袖箭便往厲天吼飛去,分上、中、下三路攻到。
厲天吼雖稱三魔最弱的一環,但也非一般所謂高手能望其項背,你看他偏頭、扭腰、提腿,輕而易舉地躲過三箭,快如電光火石,確是美極,看得諸人不禁咋舌。
尤其老頭子心裡更毛咕,自己在江湖打滾一世,罕遇敵手,今晚只怕難保令名。
姑娘見一擊不中,蓮步輕移,揚手又發兩枝,這次可是一先一後,攻的全是中盤,一枝奔左,逼得他朝另端挪動,後一枝接踵而至。
厲天吼再想閃開已是不及,猛-一聲:「好手法!」身體平躺下去,施展鐵板橋工夫。
可是姑娘好似早就料到他這一手,嬌軀拔起空中,蒼猝連發五支,成一朵梅花似的攻到,這一步狠辣之至,出乎大家意外。
厲天吼人將貼近地面,無論如何也無法躲閃了,只得用最下乘的辦法,運聚全身功打,揮動雙掌,任一股掌風,堪堪將五支袖箭來勢稍稍撥偏,齊插在身旁。
這才站起身來,鬆出一口氣道:「有僭姑娘了!」背上卻驚出一身冷汗。
可是姑娘沒完呢,貼身過來,照門面又是兩箭。
這一來,大家愕然驚叫一聲。
只有陳氏父子微笑不語。
煞手神魔身形剛定,真氣又散了,躲既不及,擋也不成,只得手忙腳亂地拈住一支,劈開一支,心中不由大怒道:「混帳女娃,膽敢不遵規定,暗算老夫!」
上官、諸葛,面上也有不豫之色,原來一般袖箭,一筒十支,現在陳慧珠竟發了十二支,即使是個女孩兒,這種行為也不能饒恕。
可是陳慧珠卻笑嘻嘻地過去說:「老前輩您輸了!」
厲天吼怎肯忍這口氣,兩眼一瞪,剛要發作。
陳金城也起立道:「老前輩是輸了,舍妹的袖箭因較小,一筒可裝十二支,剛才只說明在一個內定輸贏,卻並未限定支數,老前輩一接一撥,就算中了兩支,依照規定,應該是舍妹佔勝,不過老前輩手眼步法,依然堪稱絕技,晚輩佩服異常。」說著施了一禮,態度十分誠懇。
厲天吼一拈手中接來的箭支,覺得確實比通常所用的要小巧得多,再一看姑娘解下的箭筒,分明所言不虛,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子,心中這份難過就別說了。
呆呆的站在那裡,竟是做聲不出,想到自己來時,何種聲勢,可是一連兩仗敗北,而且都折在後生小輩手裡,若是這樣灰頭土臉的回去,那點蒼三魔的名頭,豈不叫自己給損個乾淨。
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場面找回來,因此稍息了一下,向上官雲彬道:「厲某頭陣認輸,不敢食言,即請上官大俠賜教!」
上官雲彬平素向不拘言笑,這次卻是一聲不發,移步走到廳中,單掌指敵,一手護胸,蓄勢待發。
厲天吼也是一般緊張,作勢遙遙相對,誰也不願意提先出手。
因為大家都是絕頂高手,知道若一擊不中,馬上就子敵以隙,雖然不至就此落敗,可是再要搶回先機就很難了。
二人俱是一般心思,僵持約有盞茶時間。
厲天吼已是不耐,一聲喝道:「厲某出手了,大俠留神!」
語畢掌至,一招「排雲馭氣」,掌風挾著無比勁力攻到。
上官雲彬以逸待勞,馬上「推窗望月」,硬接了他這一掌,差不多用了九成功力,砰然作響,勁風震動得燭火不住地跳動,連杯中的酒面上,也微微地起了一層漣漪,雙方都霍地抽身退後。
厲天吼心中佩服這老頭兒功力畢竟不含糊,自己手下,不知會過多少武林佼者,能接下這一掌的,尚無第二人。
上官雲彬可不同了,他試出對方尚未全力施為,但是這一掌接下後,自己全身感到微微震動,對方卻若無其事,無怪乎大家一提到點蒼山都視作畏途,三魔中最弱的一個,功力即已如此渾厚,其他兩個魔頭之厲害,不問可知。
他心中發怯,口頭卻不甘示弱,也喝一聲:「好魔頭,果然有些鬼門道,老夫陪你捉迷藏玩玩!」
身形一換,隨即施出獨門絕技潛蹤步,一條灰色人影,東飄西隱,步步貼在對方身後,附形隨影,不時地偷空攻出一掌,點上一腳,端的巧妙已極。
厲天吼也知道這是老頭兒籍以成名的工夫,當下不敢怠慢,忙將自己在點蒼苦練出來的一套百禽掌法施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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