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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三 章(上) 文 / 司馬紫煙

    在槍兵的護衛下,他們開始啟程了,也真正地開始進入了大沙漠,白振英這才瞭解不毛之地真正意義。

    沙漠中不是全部細沙,大部份還是細小的石子,被風捲起來,打在人身上,像針刺般地疼。

    還好,他們選擇的路線是沿著孔雀河上溯,第一夜歇在羅布爾湖畔,在這裡會合了烏賽珍牧民槍隊的另一部份,他們是來打前哨的,總共有二十多人,加上先前隨行的十六個人,總計是四十名,全是精壯的青年,也是烏賽珍的忠貞臣民,每個人都對烏賽珍非常尊敬。

    晚上宿營的時候,白振英也第一次領略到塞上的營火風光,那四十名槍兵中,居然有六個少女。

    她們在馬上的矯捷不亞於男子,可是宿營下來,她們換上了少女的服裝,在乾柴架成的火堆旁,以美妙的歌喉,唱出了古老的牧歌,竟是曼妙動聽,悅耳萬分。

    白振英讚歎地道:「美,真美,關大哥跟我說起草原風光時,就使我十分嚮往,所以這次我不辭千里,跋涉前來,就是想領略一下,身經目睹之後,發覺比他所說的還要美,這簡直就是一個世外桃源。」

    烏賽珍笑道:「塞外是古時代的西域,維吾爾人本是音樂民族,每個人都有天賦的好嗓子,每個人都會唱歌,我們在沒有語言之前,就先有了音樂,最初大家就是以歌唱來傳達思想的,重要的聚會時,兩個部落還是用歌唱來互相談判,因為在歌唱中,情緒不會激動,即使是粗俗的詬罵,也被歌唱美化了,聽來不太刺耳。」

    白振英點頭道:「這個我知道,中國的樂器,很多是由西域流傳過去的胡樂,像琵琶、胡琴等,本來都是胡樂,現在已演變成國樂的主流了。」

    他滿足地伸展一下四肢,躺在氈子上,望看藍天中閃爍的明星,歎著道:「這真是一個美麗而充滿歡樂的地方。」

    烏賽珍笑道:「白先生怎麼會有這種看法呢?」

    「剛才我聽了十幾隻歌,歌詞由你翻譯給我聽了,每一首都是充滿了歡樂,即使是遠征的驪歌,明知一去就可能是死別,但是仍然以歡笑祝福代替了悲傷,似乎維吾爾人從來都不知道有悲傷。」

    烏賽珍肅容道:「是的!天山兒女不懂得悲哀,不懂得流淚,因為他們沒有時間悲哀,沒有時間流淚,他們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快樂,省政府雖然設了保護邊疆民族的法令,但是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執行。多少年來,我們一直在受著許各無形的侵略,完全靠我們白己的力量才保護自己。沙漠雖然有美麗的一面,但比起中原的河山,仍是遜色多了,在這裡求生非常困難,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中,充滿了辛酸,但是我們不放棄這種傳統,不離開沙漠,因為它不但是我們生長的地方,也是我們最可靠的保護者,如果不是這一片天然的屏障阻遏了很多的入侵者,維吾爾人恐怕連這一片淨土也難以保全了。」

    白振英不禁默然,片刻後才道:「烏小姐,傳統固然要保存,但是時代在進步中。」

    烏賽珍笑笑道:「我不反對進步,可是有很多人不是為幫助我們而來的,他們是存著劫持的目的而來的。」

    白振英剛要開口,烏賽珍已憤然地道:「他們看中了大山腳下的野馬,便成群地濫捕,他們要牛羊,卻不願意花勞力來飽養,為了淘金沙,任意破壞水源,斷絕牧人的生計,安西敦煌城裡,都有維吾爾的女郎在被迫賣淫,這些可憐的女孩子,都是半搶半騙誘拐而去的,因為不是我這一族的,所以我沒去追究,但現在的半雲天,想要席捲我們的牧場,我就容不得他如此張狂,他如果敢來侵犯,我就給他一個迎頭痛擊,那怕血染大漠也在所不惜!」

    這時候,她不是一個嬌娟的少女,而是一個殺氣歡騰的女將軍,倒真有點小王爺的氣派了。

    白振英自然沒話說,烏賽珍歎口氣道:「我也知道我這種思想太激烈,也是我跟關天月格格不合的原因,他喜歡的是溫柔嫻靜的女孩子,可是沒法子,我家沒有兄弟,我也沒有忘記我有一半維吾爾的血統,對我的族人有責任,我必須挺直了腰來為保護我的族人而奮鬥。」

    白振英歎了口氣,他感到很難開口,也不知道如何打破這個僵局,倒是烏賽珍自己笑了起來:「白先生,對你說這些很不禮貌,其實我也知道有很多人是抱著開發邊疆的懷抱而來,這個世界上好人還是很多,但是治安的力量不足保護我們的時候,我們就必須自衛。家母把我送出去求學,也是要我多學一點,多備一點自衛的知識,為族人多盡一分責任。」

    白振英笑笑道:「國家多亂,豈僅邊疆一地為然,中原各地,也是在軍閥割據的狀況下,不過這個情形一定會過去的,國家也會真正達到統一的。」

    烏賽珍柔媚的一笑道:「但願那一天早日來到,我也可以卸下我的責任,這一切雖然是我必須做的,但是我更希望我能過一般普通女孩子的生活。」

    由於這麼一笑,白振英才發現她女性化的地方,而且也才意識到她是個女孩子,一個很美的女孩子,不由得看得呆了,烏賽珍有點詫然地道:「白先生,你怎麼了?」

    白振英雖然警覺過來。但碧空的新月,柔美的舞影,曼妙的歌聲,合組成沙漠夜間的詩境,仍然浸染著他,使他不由自主地道:「烏小姐,你真美!」

    烏賽珍的身子震了一震,然後又爽朗地笑了起來,笑得很明朗,沒有一點忸怩,眼睛裡閃著光亮道:「真的嗎?謝謝你,白先生,這是我第一次聽人當面這樣誇讚我。」

    白振英說出口後,自覺有點孟浪,直到烏賽珍的反應中沒有慍然的表示,他才放了心,因之也長長地吁了口氣:「烏小姐,我是出於衷心的感覺,希望你不要介意。」

    烏賽珍一笑道:「怎麼會暱?在大漠上,稱讚一個女孩子的美是最受歡迎的祝詞,大漠上的女子跟別處的少女一樣,也是希冀著少年兒郎的讚美的,而且她們更為珍惜,因為大漠的男兒都很真誠坦率,他們不作虛偽的奉承,讚美一個女孩子時,必然是發自內心的感覺,所以我才特別高興,因為我有時攬鏡自照,發現我並不醜,可是就沒有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那種話。」

    「那………是什麼緣故暱?難道他們都是瞎子?」

    烏賽珍輕輕地一歎:「因為他們都沒把我看成個女孩子!」

    白振英也笑了道:「怎麼會呢?」

    「從小,父母就把我當男孩子看待,養得我很野,騎馬狩獵放牧,甚至於跟男孩子們一起打架摔角,我很少失敗,這並不是他們讓我,是我真的勝過他們,天山下的兒女在競技中是不知道什麼叫謙讓的,長大了之後,在附近的人都叫我小王爺,對一個小王爺是不適用美麗兩個字去稱讚的,因此連我自己都快要忘記我是個女孩子。」

    白振英笑笑道:「這一點我相信,從我們見面到現在,我也幾乎忘了你是個女孩子,直到你剛才那一笑……」

    「以前我難道沒有對你笑過嗎?」

    「那不是屬於女孩子的笑,沒有給人一種溫柔的感覺!」

    烏賽珍道:「那又是怎麼樣的感覺呢?」

    「我也說不上,就像寺廟裡觀音大士的塑像一樣,手拈淨瓶楊枝,啟唇微笑,可是這種笑給人的感覺是超然塵世的沒有一個人會用美麗來形容觀音大士,但如果以審美的眼光來看,觀音大士像實在很美。」

    烏賽珍笑道:「白先生,你真是會說話,我想我沒有那麼神聖莊嚴,你只是不好意思說我刁野而已。」

    白振英坐了起來,雙手抱著膝蓋,微笑搖頭道:「我沒有這種感覺,我只覺得你很精明能幹。」

    烏賽珍輕輕一歎:「對一個女孩子而言,那並不是一個好的現象,中國傳統的觀念中,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應該是溫柔嫻靜的、端莊恭順的………。」

    她忽然指指坐在遠處的小金寶道:「她美嗎?」

    白振英有點莫知所措,但還是回答道:「還可以!」

    烏賽珍輕歎道:「我問過好幾個人,他們都承認小金寶很動人、很可愛,每個人都喜歡跟她親近一下,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娶她做老婆,跟我一樣。」

    白振英忙道:「你們怎麼可以比擬呢?」

    烏賽珍歎了一口氣道:「沒什麼兩樣,雖然原因不同,但我們似乎都缺少了一種令人可以相處的條件,連你剛才所說的觀音大士在內,我們都是屬於男人世界以外的女人。」

    白振英不知道她何以會有這種感觸,但是卻說不出什麼話來接腔,烏賽珍又幽然一歎道:

    「關天月要跟我解除婚約,我不怪他,因為我的確不是一個好妻子。」

    「這只是一時的誤會,慢慢會改變的。」

    烏賽珍搖搖頭:「不是一時的,從十二歲開始,他就討厭我,故意躲開我,那是一種性情上的不相投,勉強結合起來,對大家都是痛苦,所以你見到他後,可以告訴他,我們的婚約吹了,他可以放心去愛他所愛的人,只是我希望他能維持跟烏家牧場的友誼,因為我們所代表的不僅是兩個牧場,也是兩個部族,相互間是唇齒相依的,如看我們互相仇視下去,對大家都沒好處。」

    白振英道:「你們的誤會很深嗎?」

    烏賽珍道:「不過我不怪他,因為這些因素是人為的,是有人故意造成的,而且理屈在我們這邊居多,我剛回來的時候,不瞭解內情,跟他衝突起來,現在我弄清楚了,對他很抱歉,希望你能代我一致歉意。」

    白振英想了一想才道:「烏小姐,你們開誠佈公地當面談一下不好嗎?這樣也容易說得開。」

    「我很願意,可是他不肯,他連面都不願意見,要不是有他妹妹在中間攔著,他幾乎要跟我們火拚上了。」

    「關大哥並不是個衝動的人,我想這中間………」

    「是的,中間一定還有什麼解不開的結,只是他不肯說出來,我也沒辦法,我知道他是個脾氣很好的人,但是他很深沉,心事都放在肚子裡。」

    白振英再度默然,不錯,關天月就是這樣的人,熱誠、正直、涵養好、就是過於深沉,他很能原諒人,但也容易冤枉人,有一次,他的一隻金殼懷表丟了,他懷疑是為一個同學偷的,那個同學的素行很不好,有著順手牽羊的習慣,而且在關天月失表後,那個同學忽然闊綽了起來,這更加深了他嫌疑,但是關天月並沒有作任何表示,只是對那個同學較為冷淡而已,直到有一天清掃宿舍,關天月在牆角下找到了失去的金錶,心裡很激動,立刻上店裡買了一隻豪華的純金掛表,刻上了那個同學的名字送給他。

    白振英問他為什麼這樣做時,他才說出來。

    當時白振英就很不解:「大哥,你雖然懷疑是他偷了你的表,可是你並沒有對誰說起,也沒有對他造成任何的損失,為什麼要對他表示歉意呢?」

    「我雖然沒對人說,但是在心裡卻把他當成了賊,冤屈了他這麼久,就是送他一隻新表也不足以表達我的歉意。」

    關天月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有著過人的度量,但也有著太深的主觀。

    因此白振英對烏賽珍托付給他的這個任務感到惶恐,不錯,關天月跟他是有著親逾手足的交情,生死與共,但是否能與他共享內心的秘密暱?假如探索不出他內心的那個結,又何從解開呢?

    兩個人都陷入深思,夜已深,歌舞已歇,歡笑已闌,牧人們開始架起簡單的帳蓬,準備安歇了。

    烏賽珍架了兩個單人的帳蓬,自己用一個,另一個給白振英,這種帳篷輕便,只能擋擋小雨,沙漠上是難得下雨的,那只是代表一種與眾不同的身份而已。

    可是白振英卻把那帳篷讓給了小金寶,那使她很感動,哽咽道:「白爺,謝謝您的盛情,還是您自己用吧,這是小王爺對您的敬意,我那配呢?」

    白振英笑了一笑:「不是配不配的問題,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所以你該用,在只有一個帳篷的情況下,露天席地應該是男人,沒什麼別的意思。」

    小金寶道:「那兒還有四位姑娘呢。」

    「我向烏小王爺說過了,她說不必管她們,她們是小王爺的臣屬,不敢跟她有同樣的享受,那是他們的傳統,但我們不是她的族人,沒這個拘束,還是你用吧。」

    他抱著自己的毯子,睡到巴山虎的旁邊,巴山虎笑道:「白爺,您的一切實在讓人欽佩,烏小王爺對您尤其客氣,剛才我問過她的族人,他們也很奇怪,說烏小王爺從來沒有對人這麼客氣過,更沒對人這麼和氣過,她的東西不肯讓人碰一下的,卻把她的馬送給了您。」

    白振英微笑道:「那只是因為我們談得還投機。」

    巴山虎道:「那可不一樣,維吾爾的姑娘如果把自己最心愛的東西送給一個男人,那就是愛的表示。」

    白振英心中一動,連忙道:「別胡說,她是我關大哥的未婚妻,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巴山虎笑笑道:「烏小王爺跟關小王爺這門親事是吹定了,因為關小王爺又愛上了自己族的一個姑娘。」

    「別胡說,那有這種事。」

    「大漠上的人都知道,以前我是不敢跟您說,烏小王爺也不在乎這門親事,早就有意解約了,只是輸不下這口氣,她是堂堂的小王爺,丈夫讓別的女人給搶去了,面子上太難看,所以才沒有接受退婚的要求,現在看看烏小王爺對您挺有意思,大概會答應關小王爺的要求了。」

    白振英心中又是一動道:「那怎麼可能呢?」

    「可能的,烏小王爺不肯答應退婚,除了本身的意氣之外,還有著整個部族的顏面,可是如果烏小王爺能在關小王爺娶那個姑娘前先嫁了人,面子就挽回過來了,當然這也不能隨便找個人嫁了就行的,必須要婚配的對象跟關小爺差不多,這樣才能讓族人心平氣和。」

    白振英搖手道:「你別胡說八道了,我跟烏小王爺只是才見面的朋友,那裡就談到這些了。」

    巴山虎倒是不敢多說了,因為這種事也不能亂說的,沒多久,他已經在旁邊呼呼睡熟了,白振英卻兩眼睜著,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久久無法合眼。

    就在他將要朦朧入睡的時候,忽然有人把他搖醒了,一看卻是小金寶,忙問道:「金寶姑娘,什麼事?」

    小金寶壓低著音道:「白爺………您醒了………恐怕有事。」

    白振英爬了起來,看了四周,卻是一片茫茫的黑暗,營火還在燃著,有兩名維吾爾的巡邏兵,來回地巡行著,一點動靜都沒有,於是壓低聲音道:「不會吧,有人守衛著,如果有響動他們應該有所警覺的。」

    小金寶笑道:「他們是草原上很好的牧人,也是很好的戰士,但是他們卻不是胡匪,與半天雲那些手下比起來,他們還差得很多,有很多次,整個部隊在紮營的時候,都被半天雲捲了去,守衛的掉了腦袋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白振英道:「烏小姐日間還跟我談起過她這支槍隊都是經過精選又加以嚴格訓練的人員,警覺性很高,在五六里外,就能發現敵人的蹤跡動靜。」

    「不錯,我知道維吾爾有一套傳統的追蹤秘訣,他們能從蹄印上看出人馬行走的方向,由印上浮沙的厚薄,可以測知蹄跡印上去的時間,他們在露宿時,都是一邊臉貼地,老遠就可以聽見敵人的馬蹄聲,不過那對半天雲沒有用,他要突擊時,絕不會讓人摸出來徵兆。」

    「你能確定有動靜嗎?」

    小金寶又側身聽了一下,凝重地點點頭道:「是的,現在我已經十分地確定了,差不多有四十個人,由四面分散著向這邊摸近?現在約摸在一里遠近處。」

    白振英不禁提高了興趣,站起來要瞭望,小金寶忙把他按住了道:「白爺,不能起來,咱們在明處,不能讓人知道咱們已經發覺,還是躺著好。」

    「你怎麼知道的呢?我是問你怎麼曉得有人過來?」

    小金寶苦笑一聲:「白爺,我是真心想脫離他們,您不會懷疑是我把他們給勾來的吧?」

    「那當然不會,你如果有這個心,就會裝著不知道,不會悄悄來告訴我,可是我對你如何能發現對方的動靜,實在感到奇異,你竟好像是會卜算似的。」

    她又是一聲苦笑:「白爺,我是在賊窩子裡出來的,對他們的行動自然清楚,您仔細聽一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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