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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一 章(上) 文 / 司馬紫煙

    白振英騎馬出玉門關的時候,還是挺神氣的。騎著一匹全白的高頭大馬,戴著嶄新的氈帽,揮著新而發亮的小牛皮鞭子,連腿上的小牛皮靴子都是新買的,蹄聲得得,嘴裡還輕哼著王維的渭城曲:「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出關一片黃沙,但官道旁還是可以看見一列青青的楊柳,樹是前清大將軍左宗棠西征回疆時所種的,居然長得很好,一片詩情畫意,使得白振英更感到興奮了,因為他跟左宗棠是同鄉,雖然晚生了幾十年,但是對這位同裡的一代儒將文襄公充滿了崇拜之情,幼時在年夜祭祖的時候,他丟了自己的祖宗不拜,偷偷-進了左氏宗嗣,只是為了瞻仰一下季高公的遺容。

    圖容時已是左公晚年,雖然一身朝服輝煌,但掩不住那呈現於面目間的老態,使他很失望,因為他想像中的左大將軍應該是躍馬揚鞭,後面帶著千軍萬馬,橫掃草原的雄姿,青年的英雄是形之於表的,一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改變這個帶稚氣的想法,所以來到安西時,他把身上的洋錢置下了這一套行頭。

    棧房的夥計很熱心,帶他到騾馬行裡去,不但幫他講價,而且還幫他挑選馬匹,可是那馬販子卻更摸透了這小伙子的心理,「客官是湘陰人,失敬!貴鄉人傑地靈,塞上提起了左大路軍,哪一個不肅然起敬,中原英傑,左大將軍的同鄉,怎麼能騎那種牲口呢,這不是替左大將軍丟人嗎?您自個兒挑吧,為了表示對左大將軍的敬意,您相中那一頭,小號只收本錢,不賺您一個子兒,而且連鞍子都奉送了!」

    於是他自己挑中了這匹大白馬,純白的毛片,沒有一根雜色,四肢渾圓,站在那兒就給人一種神駿的感覺。

    棧房夥計直搖頭,馬販子卻豎起了大拇指:「高!您的眼光真高,這匹馬配上您英俊瀟灑,到了塞外,不把那些楊姑兒迷死了才怪,在塞上,男人若是沒一頭好馬,就像是沒穿褲子一樣,您這一表人才,配上這頭白龍,才是中原來的英俊少年英雄,這頭馬也真怪,我買下了一年多,平時野的沒人敢接近它,到了您手上,卻馴的像個大姑娘,準是跟您有緣,烈馬贈英雄,小的也不敢討價了,給個本錢吧!」

    於是他拇出了身邊褡褳裡的一百五十塊大洋,只剩下了幾個小銀角子,買下了那頭馬,還承了人家一份厚情贈送了鞍子跟手上的這條馬鞭。

    回到棧房,那個夥計直歎氣:「客人!您叫人-了,這頭馬只是膘肥好看,您要過白龍堆到尉犁去,一路上全是沙漠,一定要找匹性子長的馬才行,這匹馬能挺到羅布諾爾就算好了!再說就算您要買它吧,連鞍子給個五十元就足夠了,除了鞍子還能值倆二、三十元,這匹馬在西北只能用來賣馬肉的,連五塊錢都賣不上!」

    白馬的確像個大姑娘似的太馴,可不是像馬販子說的是為了跟他投緣了才馴,它對誰都是挨挨蹭蹭的表示親熱,簡直像個半開門的土娼,見人都想勾搭一番,但白振英不後悔,他要滿足的是一份自我陶醉的心理。

    玉門關又稱陽關,出關就是塞外,關外有一塊大石頭,上面斑斑剝剝,滿是痕跡,那是被許多小石頭砸出來的,古時塞外為流戍之地,都是些犯了罪被流放到台站作苦工的罪人,西出陽關,前程茫茫,歸期難卜,絕塞苦寒暴熱,千里不毛,生還者少之又少,擊石叩壁,是表示從此永絕的一種悲慰的意思。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是無數異鄉白骨孤魂血淚所化的心聲。但是白振英念這兩句,只有一種美感。

    西出陽關,他就是去投奔故人不!該是說故人之約,他的大學同學關天月在尉犁繼承了關氏牧場。

    兩個人都是燕大的同學,同一個系,住一間宿舍,一起逛天橋、上琉璃廠買騙人的古董,也一起悄悄地上八大胡同打茶圍,一起騎毛驢游西山,跟白雲寺的老和尚談禪下棋,一起陶醉在古人的詩詞裹。

    兩個人都是田徑上風雲人物,卻進的是中國文學系,從第一次見面,兩個人就成了相互分不開的影子,關天月此他大三歲,但是什麼都聽他的。

    關天月是陝西人,卻一直落籍在塞外,兩個人都是獨子,而且都是富家子,但關天月自己不會花一毛餞,不是小氣而是不懂得花。

    見面第三天,關天月就把錢莊的摺子跟印章都交給了白振英,兩個人的賬合成了一本,而且從來也沒算過,花了多少誰都不知道。好在絕對公平的,白振英買一串糖葫蘆,半串一定在關天月的肚子裹。

    這樣一份奇妙而深摯的感情,維持了三年,關天月接到一封電報,他的父親墮馬傷重不治,要他急速回去奔喪,這才開始他們三年來的第一次分手,白振英本來要陪他回去的,但是因為正當學期終了,大考在即,關天月請准了喪假,匆匆地走了。

    好容易磨到大考來臨,白振英三不管地交了最後一場考卷,立刻就搭上了火車,連行李都沒扛一個,只把剩下來的現款換成了大洋,裝在搭鏈裡上路去探訪老友了。

    由津浦鐵路到徐川轉車,再經隴海線直到甘肅的天水,剩下這段路程則是一路換大車過來的,到了安西,連車子都沒有了,他才興起買匹馬的打算。

    白振英不在乎花錢,因為他是少爺出身,從來也沒短過錢,何況他聽關天月說過草原上的情形。

    出了塞是另外一個世界,旅客可以不帶一個子兒,草原上的遊牧民族很好客,看見帳篷就投宿住下,主人會把最好的食物來招待你,空出最好的位置給你睡,假如他們有個女兒,一定是在女兒的帳篷裡,只是第二天早上起來,千萬不能拒絕他們遞給你的一碗涼水,那怕是下雪冰凍的日子,你也得咬牙-下去。

    草原,牛羊成群,馬上的美麗少女,動聽的牧歌,這是充滿了詩情的地方,白振英對這一片神秘的地方充滿了嚮往,身上沒了錢,他不愁,出關的時候,他還將僅有的幾個角子丟給了一個乞丐,在馬上他看見了一些騎馬的維吾爾女郎,都朝他微笑,那是一種友善的笑,可惜他聽不懂維吾爾話,不明白那代表「-瓜」的意義。

    不過,很快地他就體會到自己的確是個傻瓜了。

    安西客棧中那個好心的夥計,給他裝了一大皮袋的水,他也沒想到八月的塞上太陽會那麼地熱,熱得燙人。

    汗水不斷地流,那匹馬比他流得更多,因此皮袋裹的水,馬此他喝得更多,而且篷起的沙塵染黃了馬的毛片,也染黃了他的衣服,人跟馬都不漂亮了。

    最氣人的是那頭馬,開始昂首揚蹄,跑得很精神,他還一連追過了幾十匹馬,越到後來越差勁,大概兩個多小時後,連那頭比驢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州馬都超過前面去了,而這匹溫馴可愛的大白馬卻越跑越慢。

    白振英捨不得用鞭子趕它,他知道趕也沒有用,因為馬的口中拖著尺來長的唾涎,鼻子裡直呼著氣,它沒有偷懶,是真的跑不動了,聞名天下的左公柳已經看不見了,觸目是一片金黃耀眼,那是沙石映照日光的色彩。

    但是對干了水袋的白振英來說,一點都不美了。

    這時候他開始懷念起來了,一碗冰鎮的桂花酸梅湯,該是何等的誘人啊!

    苦的是不僅沒有酸梅湯,連片遮陰的樹叢都沒有。

    馬已經是不動了,白振英不忍心再騎它,下來牽著它走,聽著在身後粗濁的喘氣,白振英充滿了歉意。

    造成這種局面不是它的錯,它已盡了全力,應該怪的是自己的疏忽與魯莽。在閒談時,關天月也告訴他一些沙漠上的事,有美麗的,也有危險的,像現在這樣就是最危險的一種,茫然無知的闖入者對沙漠而言,就像是一頭朝生暮死的蜉蝣,烈日曝曬繼以夜間澈骨的奇寒,往往難以見到第二天的日出。

    又往前走了一陣,日影已稍稍偏西,雖然酷熱依舊,但是前面那座光禿禿的巖峰,已經在沙地上投下了一片陰影,白振英興奮起來了,雖然他也知道望山跑死馬,那片出現在視線中的陰影還很遠,但是只要看得見,就走得到。

    掏出懷中那只掛表一看,已是下午三點鐘,他拍拍那頭白馬,「白妞兒!加點勁,到前面歇著,我們就守在那裡,等待有別人經過的時候,要一點水,撐過一夜,就可以到巴什托格拉克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但是出關前他就問過了,這是第一個鎮集,離天門關一百多里,他估計著最少也走下七八十里了,因此到達巴什托格拉克絕不會太遠了。

    好不容易撐到了陰影下面,那片陰影已經斜得此巖峰還長了,日影更西,而且已經呈現著紅色,眼看著快下山了,但地下的沙石還是燙得炙人。

    卸下了馬匹,找出那塊厚厚的毯子鋪下,往上一躺,他什麼都不管了,再沒有比睡一覺更重要的事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來的,但他是被一陣食物的香氣薰醒的,翻身坐起一看,天也整個黑了,夜,墨如漆,天空卻是出奇的藍,閃著一顆顆明亮的星星。

    在遠處有火光閃著,可以看見有三四個人影,圍著一堆火,在火上烤著食物,不知是什麼肉、香得迷人。

    運氣不壞,他連忙牽了馬,向那邊走去。

    到了近前,他一看,就忍不住叫冤枉了,原來這一座巖峰的另頭,竟是凹進來空出了一大塊,成了個天然的大石洞,洞裡頭還住得有人,而且看來是做生意的,因為壁上還貼著紙,寫著什麼新鮮牛乳、上好紅茶……

    早知如此,就該一腳上這兒來了,也免得多受那些罪,於是他牽了馬來到洞口,向著一個肥壯的中年婦人點點頭:「請問大嫂,有水沒有?」

    他知道自己的湖南土腔很難有人懂,好在高中就在北京上的洋學堂,跟著又念了三年燕京大學,因此他相信自己的一口京片子已經能字正腔圓了。

    那中年婦人嘻開了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笑了起來:「小兄弟,我水二娘躲在這個比馬槽不如的窯洞裡,就是賣水的。」

    在外面烤羊肉的那個漢子跟著笑了:「水二娘沒了水那還成話嗎?她身子裹就是水源,浪上她的人,能從此地一直淌進關,灌滿了哈拉湖呢。」

    其他幾個漢子也都大笑起來,白振英皺皺眉頭,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他在北京念燕大,因為家裡有錢,兩三塊錢上八大胡同打個茶圍不在乎,有些窮學生只要二個角子到貓兒胡同那些半開門的土娼館去,可以歇上一宿,因此這些風言風語在北京的學生圈子裡並不陌生,尤其是胡適之在搞新文學運動,提倡什麼白話文、白話詩,大學生得風氣之先,幾個新潮派的人,更是起勁得很,倒是他們這些中文系的,雖然不反對翻新,卻反對汰舊,他記得曾經有人寫了一首白話詩,題目就叫女神:

    你,高坐在雲端,布雨行雲。

    為了普渡眾生,水開著慈善之門。

    我懷著虔真,原只求一滴甘露。

    而大方的你,卻把傾瓶的水,連同楊枝一起奉贈。

    這首詩在一個刊物中發表後,贏得了不少的佳許與稱讚,但是作者沒有留地址,刊物上還登出通訊,要求作者跟社方連絡,以便奉酬,並請續賜佳作,結果那個促狹的作者,回了封信,說稿酬請交貓兒胡同的賽楊妃,這篇文章就是歌頌她的,並要求更正,說出刊的詩跟原作差了二個字,永開慈善之門的永字,應該是半字,楊枝的楊,則應該是陽字。

    於是大家才知道這首白話詩中真正的含意,引為笑話,因為賽楊妃是貓兒胡同的名女人,一點都不胖,給她起花名的人,原來是用的賽揚妃,說她天生異稟,興之所至,如揚子江之濤,源源不絕。

    因此白振英倒是明白了他們所說的水是指什麼,笑了一聲:「大嫂子,我的水袋早就干了,整整六七個鐘頭都沒喝一滴水,請你方便一下。」

    水二娘瞟了他一眼:「六七個鐘頭挨過來也真夠你受的了,你是第一次上塞外吧?」

    「是的,我是來找個朋友的。」

    水二娘哈哈大笑,一身肥肉直顫:「我在這兒設這個攤子,就是專做你們這些新手的生意,一碗兩塊錢,要現洋可不要票子。」

    連湘陰的鄉下,老百姓都是只認白花花的銀子,對薄薄的鈔票缺乏信任,白振英是知道的,所以在離開的時候,他把鈔票都換成了現洋,可是一碗水要兩塊錢卻嚇了他一大跳,叫了起來:「什麼?一碗水兩塊錢,比酒還貴?」

    水二娘笑了:「說的是啊,小兄弟,你要買酒,上好的燒刀子,一角一大袋,包不摻水,可是要買水,就是兩塊錢一碗了,你要知道這是沙漠,水是活命的根子,真到渴得要死的時候,別說是兩塊錢,二十塊、兩百塊都會有人搶著要。我這兒的水是用牲口從巴什托格拉克拉來的,五六十里路,一桶水牲口得喝一半,路上再潑一半,拉到這兒,剩下的還能有多少,不賣貴一點行嗎?」

    白振英倒不嫌貴,他花錢從來也沒小氣過,因為他一直是大少爺,就以出門來說吧,他怕帶行李,連內衣褲都是隨買隨穿,穿髒的一丟。在天水下了車,一路過來,他已經住了五六天的客棧,越往西走,內衣褲越貴,他毫不在乎,現在他需要喝水,馬匹更需要,別說是兩塊錢一碗,二十塊也不心痛,但苦的是他身上沒錢了。

    水二娘望著他的急相,笑了一笑:「沒錢了是不是?」

    「是,是的………我那朋友告訴過我說,在沙漠上的旅人,身上不必帶一個子兒,就可以走遍全疆。」

    「他倒沒有騙你,只是得看是定什麼人,老沙漠知道上那兒可以找到那些維吾兒,的確不必花一個子兒,不過我是漢人,而且就指望著這個賺我下輩子的棺材本兒,所以我可不能像那些沒根的牧人一樣,我想撈足了回到家鄉去享福的。」

    「那是應該的,不過我在安西就把錢都花了,朋友告訴我說在沙漠上有錢也沒處花。」

    「那也不錯,可是你運氣壞,偏碰上我這個要錢的,不過你也別急,離了我這兒,花錢的地方不多。」

    「問題是我身上拿不出一毛錢了。」

    水二娘上下打量著他,「從關裡過來的人,尤其像你們這種公子哥兒,身上總還有點值錢的玩意兒,我這兒都可以折價的。小兄弟,你有什麼吧?」

    白振英可發愁了,他是大學生,是個帶著新派的舊文化人,看著有些同學手上戴著玉扳指,長袍上綴著牙珠扣子,腰裡掛著翡翠墜子,認為太俗氣。想了半天,終於掏出了一枝墨水筆,水二娘接過來,笑了一笑:「敢情還是個讀書人呢,兩塊。」

    「什麼,這是金星牌,我花二十塊買的,還沒用半年。」

    「那怕你一天沒用都一樣,東西得看地方,在別處一碗水能賣兩塊錢嗎,我還是看你是個斯文相公的份上,特別通融,不信你賣給別人看,白送人都不要。」

    那些漢子都笑了,他們大口喝著酒,大塊吃著肉,一個漢子笑著說:「小兄弟,把你的馬靴脫下來,我倒可以收下,折六塊錢始你。」

    馬靴是四塊錢買的,他還能賺兩塊,可是他不能賣,因為他打光腳不能走路,咬咬牙:

    「好吧,兩塊就兩塊。」

    水二娘收下了筆,拿出個細瓷碗,舀了一碗水給他,白振英歎了口氣:「你這兒家俱倒很細緻,還是景窯的呢!」

    水二娘格格地嬌笑了一聲:「兩塊錢一碗的水,總得有個像樣的皿兒裝著,才叫你心裹感到不冤枉。」

    白振英又歎了口氣:「我倒寧願你用個大海碗。」

    那邊的漢子又有一個粗獷地笑了起來:「水二娘只有一口破海碗,只是兄弟你可以借了用用,可不能買了走,否則咱們哥兒幾個今天晚上可就慘了。」

    水二娘啐了一口:「龜孫子,老娘的破碗是你爺爺砸缺的。」

    粗獷的草原漢子,粗獷的打情罵俏,聽關天月說的時候,大夥兒都感到很清鮮,但白振英此刻卻直歎氣。

    那麼小的一口瓷碗,那樣少的水,如果灌下去,恐怕沒等下喉就干了,這個說法當然很過火,在八大胡同吃點心時,裝蓮子羹的銀碗此這還小,一碗就很飽了,但現在是口渴得緊。

    他端起了瓷碗,小心翼翼地-了小半碗,剩下的大半碗,他端著餵了那頭馬了。

    雖然馬兒喝得此他多五六倍,但馬兒的肚子卻比他大上幾十倍,這點水下去,根本不濟事。

    看它伸著舌頭,直舐空碗,白振英感到更多的歉意,想了一下,掏出身上的掛表,再遞到水二娘的面前:「這個能值多少,別說價錢了,說了反而使人生氣,乾脆你給多少水吧。」

    水二娘的眼睛亮了,那幾個漢子的眼睛也亮了。

    一隻掛表在北京上海那些大都市裡,所值已然不菲,可是在僻遠的地方,這玩意兒此黃金更吸引人,因為它能代表一種權威,一種特殊的身份,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蓋子,雖然不一定看得懂那些羅馬字所代表的時刻,但就憑那的搭的的聲響,就能使人肅然起敬。

    一個漢子跳了起來,在水二娘的手沒伸出前,攫去了那只表,先放在耳朵前聽了一下,然後按開盒蓋,妙的是這只表還帶音樂盒,雖然只是簡單的曲子,白振英自己都聽煩了,但是在那些人的耳中則無異是仙樂了。

    「老弟,你………你要多少,我都買了下來。」

    水二娘也叫了起來:「巴山虎!你敢搶老娘的生意。」

    這個叫巴山虎的漢子瞪了一眼:「水二娘,老子是向人家買東西,怎麼叫搶你的生意,老弟,別理那老梆子,她只會吃人,我是誠心誠意地買你的玩意兒,只要你開口……」

    白振英搖頭苦笑了一下:「這位大哥,我又不是做買賣的,更不是為了要用淺,只是在路上缺了水。」

    水二娘神氣起來了:「巴山虎,你買好了,老娘不賣水,瞧你能搶得了去!」

    巴山虎一瞟眼:「不賣水嚇得著人了,老弟!你放心,我的駱駝背上還裝著兩袋水,你先喝著,看樣子你還得往下走,沒關係,明兒一早用我的駱駝送你上巴什托格拉克去,這只是附送的人情,這只表,我還是照算錢。」

    他抓住那只表,簡直捨不得放手,白振英沒想到一隻掛表竟有這麼大的魔力,這只表是他在北京買的,也不是新貨,是在琉璃廠掏來的古董,走得並不准,花的錢還沒那支老金星自來水筆多,於是他歎了口氣:「好吧,既然大哥喜歡就留下吧,我也不敢麻煩,有兩袋水能喂餵我的馬匹就行了!」

    巴山虎高興得眉開眼笑,一巴掌就拍在他的肩膀上:「好,老弟,痛快!我交你這個朋友,來!來!你也一定餓了,上外邊兒喝兩口去,我叫巴山虎,是做雜貨買賣的,天山南北路上,提起兄弟,多少都有個耳聞!沙漠上那兒有棵樹,那兒有塊石頭,我都清清楚楚,我看你老弟是頭一回到沙漠上來吧?」

    他熱情的把白振英拖了出去,來到火堆旁邊,彎下腰撕了一條羊腿給他:「嘗嘗,這是黃羊肉,難得吃到的,別瞧它是一頭畜生,可真機靈,跑起來就像一陣風,連最快的馬都追不上,加上我巴山虎,大漠上能獵到黃羊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羊肉烤得很香,但觸鼻一股腥味實在難聞,白振英是餓得厲害,但也只能咬上幾口,巴山虎又給他介紹了另外三個漢子:「徐八、劉大為、鐵頭李,都是我的夥伴,我們每年由天山北路過去,繞大漠一周,打南路回來,把鹽、布匹、針線,諸葛行軍散賣給那些回回維吾兒人,索倫、哈薩克、塔塔兒,甚王於老毛子的錢都賺,來!唱一口。」他遞了個皮袋子過來,白振英喝了一口,嗆得眼淚都出來了,肚子裡像火一般的燒著,連聲直咳。

    巴山虎歉然地替他拍著背:「對不起!老弟,我忘了你是曬了老半天日頭,沒進一滴水了,喝下酒去自然受不了,這是老毛子土釀的伏特加,比燒刀子還烈呢,徐八,給這位老兄弟把水袋子提來,你還怔著幹嗎?」

    徐八站起來,笑著去了,水二娘因為到手的生意被搶去了,氣得直瞪眼,一個人在洞裹直哼哼。

    巴山虎笑笑又問:「老弟,你貴姓,寶地是那兒?」

    「我姓白,白振英。祖籍湖南湘陰,在北京唸書。」

    「大地方,湘陰不是左大將軍的家鄉嗎?」

    「是的,我家跟左家是緊鄰,隔了一條街。」

    「白老弟,到了大漠,你見了那些回回,可別說這話,這位大帥征回亂的時候,雖然替大清朝立了功,可殺了不少回民,大家都恨著他呢!」

    這倒是白振英沒有聽過的事兒,但一將成名萬骨枯,武將的功勳原是用敵人的屍骨堆起來的,勝者的英雄,必然是失敗者的死仇,這也是人之常情。

    巴山虎又問了:「白老弟,你在北京唸書,怎麼會單人匹馬闖到大漠上來呢。對了,你是來找人的,瞧我這腦筋,你要找誰?在什麼地方?說不定我認識。」

    「在尉犁,關家牧場的少場主關天月,是我大學裡的同學,兩個月前他父親過世了,回來奔喪,我一直沒接到他的信,趁著放暑假,跑來看看他。」

    巴山虎的臉上現出了肅然的神色:「原來您是關小王爺的同窗呀,那可是失敬了,怎麼讓您一個人來了呢?在安西跟蘭州都有他們牧場裡的人,您該叫他們送您來的。」

    白振英怔了一怔:「我不知道,天月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他的事,他怎麼是小王爺?」

    巴山虎笑了:「關老場主不是王爺,但他娶了一個纏回的公主,也就是少場主的母親。」

    「什麼叫纏回暱?」

    「纏回就是維吾爾人,他們習慣用布纏頭,所以又叫纏回,新疆以他們的人口最多,不過分為很多部族,關小王爺的母親沒有兄,只等老王一死,他就必須繼承那一部族的王公,所以回疆的人都叫他小王爺。」

    白振英心裡暗罵著關天月,同學三年,他居然絕口不提。繼而想了一下,也許關天月心裡根本不願意繼承這個位子,否則一提起天山草原來,他就眉色飛舞,可見他愛極了這個地方,可是問到將來時,他的臉色就陰沉下來了,大概也是這個問題在困擾著他吧?

    沉默了一陣,白振英試探地問:「清朝已經亡了快十年了,中國已經推行共和,那兒還有什麼王公呢?」

    巴山虎笑笑:「白爺,您這就不知道了,咱們中國朝代換了又換,這些邊疆人都一直用這個方式活了下來,在新疆,雖然有省政府設在迪化,但這些回族部落,還是用他們的傳統方法,由王公治理著,大清朝的王爺沒了,回疆、蒙古的王爺還多的是。」

    「聽說關家的牧場很大?」

    「大極了,而且是最好的草原,這都是那位王妃陪嫁的產業,從這頭騎馬,趕到太陽兒落了山,還沒走到那一頭呢。天山南北路,就是兩家牧場最大,一個是尉犁的關家牧場,另一個就是阿哈雅的烏氏牧場,兩家牧地隔著一條孔雀河,烏氏牧場的小王爺烏番珍是回疆的第一美人,聽說從小就和關小王爺訂了親,要是這兩家聯了婚,那可不得了,不過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這幾年來他們兩家忽然不來往了,白爺,假如您跟關小王爺很要好,倒不妨勸勸他,跟烏家解開一下誤會,結了親,那該有多好,烏小王爺不但是回疆的美人,聽說還留過學,到過老毛子的京都莫斯科,門戶相當,郎才女貌,再以他們兩家的勢方合起來,就是天山之王了。」

    自知道他是關天月的好友後,巴山虎等人對他的態度更恭敬了,稱呼也改成了白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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