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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六 章 文 / 司馬紫煙

    他走了之後,丁婉卿折向裡間,張玉朗與譚意哥都在裡面,見她來了忙站起來,張玉朗笑道:「婉姨!我的計劃不錯吧,楊大年已經入殼了。」

    丁婉卿卻歎了一口氣道:「我倒覺得很慚愧,這個胖子不像是個黑心腸的人。」

    張玉朗道:「所以才薄懲了他一下,否則他受的報復就不會是無形的了,至少也要割掉他兩隻耳朵。」

    丁婉卿道:「少爺!他並不知道會造成那種後果的。」

    張玉朗道:「多年纏訟,他已經把人家擾得山窮水盡,只此一點已不可恕,到了後來,對方一個個地先後棄世,他卻大興土木,遷葬祖塋,拆了人家的舊屋,焉有不知之理,假如他是真的不知,你說出那家人的遭遇後,他就不會承認了。」

    「至少他不是存心如此的。」

    張玉朗道:「他只是不存心殺人而已,傷人卻在所難免,而且事先不聞不問,直到出了事,在你這兒聽說是出於冥譴,他才有悔悟之心。」

    丁婉卿無以為辯,只有道:「無論如何,他總比那些至死不悟的人好一點。」

    張玉朗道:「這倒是,所以我準備幫他一點小忙。」

    丁婉卿微愕道:「幫他一點小忙?張少爺,你把手串還給他,就是幫他大忙了。」

    張玉朗上笑道:「手串是一定會還給他的,那只是東嶽大帝為儆其貪鄙,給他的懲罰而已、,我如果昧下了,東嶽大帝也不會饒恕我,我是說另外幫他一點小忙。」

    「張少爺,你要怎麼幫他?」

    「從他的談話中,可以聽出他的家庭生活很不美滿,照理說一個人進萬金,家有妻妾成群,更難得的是妻賢妾不妒,應該是很幸福的,可是我看他對家中的情形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

    丁婉卿道:「是的,以前他從來不談他的家事,有人說他懼內,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可是一般人說,他的妻子很賢慧,他在外面結交一個女子,他的妻子就會主動地替他接回家去,而且相處極佳。」

    張玉朗道:「那他為什麼對家中不滿呢?」

    丁婉卿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似乎沒人知道,不過我隱約之間,可以想像得到他對回家視為畏途,每天都是熬到很晚才回去,有時根本就不回家。」

    「如果他家有賢妻美妾而不思歸,這實在是耐人尋味的事,他即不肯對人說起,而外人也無由得知,其中必有隱情,我想深入瞭解一點。」

    丁婉卿道:「玉少爺,你準備在這上面幫助他?」

    張玉朗點點頭道:「是的,不過我先要瞭解,究竟是怎麼回事,是非曲直,弄清楚了才能著手,如果其曲在他自己,那就無能為力啊。」

    丁婉卿忙道:「謝謝你,玉少爺。」

    張玉朗笑道:「婉姨,這又不是你的事,你謝什麼?」

    丁婉卿道:「不知怎的、我心中對楊胖子總還有著一分歉意,因此,若能為他做些什麼,我總是感謝的。」

    張玉朗看看譚意哥笑道:「是的,婉姨,這個楊大年的為人有些地方還真不錯。」

    丁婉卿正色道:「玉少爺,你別以為他說了要迎娶我的話,我才這樣的,我不知聽多少人說那種話,但是我都拒絕了,這一輩子,我已經立定心願,絕不作適人之想了。」

    譚意哥道:「但是楊大年不同,他說話的誠意是十分堅定的,而且他也是個很懂得愛的人,深體愛人以德的道理,所以一定要在他能給你幸福的時候娶你。」

    丁婉卿道:「我知道,但是我只為他這份心意感激而已,卻不會感動了,意哥,你知道我的,我不是矯情,我所持的理由絕不會錯的!」

    譚意哥輕歎了一聲道:「娘!我相信總有一個人會為你的德行心性而愛上你,而忽視於那些地方的。」

    丁婉卿一笑道:「我也相信或許會有那麼一個人,但這人絕不會是楊胖子,所以這個人是我的好朋友,卻不會成為我的歸宿的,意哥,關於我的歸宿,你不必操心了,我自己有我的分寸,你倒是為自己操操心吧。」

    說完她又出去了,屋中的譚意哥與張玉朗卻兩相對視,而後相互一笑。

    譚意哥的將來也不必操心了,她已把自己的一生系定在張玉朗的身上了。

    並不因為張玉朗曾經救過她,替她換過衣服,看她的身體。

    譚意哥雖然堅持著臂上的一點貞砂,但是對於某些貞操的觀念,卻不像一般女子那麼執著,身體上任何部位,都只有一個男人才能接觸-那個跟她守終身的男人。

    譚意哥雖然不以色相來媚眾,但是她這份行業,總是難免跟一些男人耳鬢磨的,卻使那些男人年紀都很大,把她當作小妹妹或女兒一般地愛撫,但是那些男人畢竟不是她的父兄。

    每一個在曲巷的女子都有她們的貞操感,她們的貞操是存在於內心的感情上的,她們絕不輕易對一個男人動情,但是如若變了,就會十分地堅貞,很難有力量去改變。

    當然,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一輩子只守定這一次愛情,那也是由於她們的職業,很不容易維持、一次堅貞不移的愛情,除非是那個男人為她們出了籍,把她們娶走了。否則她們這份感情在良人遠行,日久無音訊時,慢慢地就淡了下去,暗自傷歎一陣,想得開的,或許又開始另一次新的愛情,想不開的,或許就此鬱鬱一生,甚至於厭世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譚意哥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她始終還保持她的童貞,可是她的感情,卻是比較理智的。

    她要愛一個人時,也是很理智的。

    因此,她決定了張玉朗,並不純粹是為了感情。

    那是很多理智的抉擇。

    他溫柔、英俊、多才、任俠、正直……這些是譚意哥本人所取中的條件,其中沒包括財富及家世兩項,在戀愛中的女孩子,她們抉取對像時,倒不太注重這雨點,但是丁婉卿卻較為注意。

    她是譚意哥的身主,也就是所謂的家娘,循例是有權決定譚意哥的終身的。只不過譚意哥是那樣的出色,如果她們母女之間感情不睦,譚意哥早就積滿了自己的身價,贖回自己的自由了。但是丁婉卿把譚意哥不但是視如己出,而且還有以過之,母女倆自然談不上什麼繳付身價的事,正因為如此,譚意哥對自己終身的托付,仍然是尊重丁婉卿的意見,雖然丁婉卿也不會十分干涉,但是譚意哥仍然希望能取得丁婉卿的首肯。

    張玉朗是使她們母女都滿意的對象。

    丁婉卿認可的條件不是感情的,她知道那一部份既不要她擔心,也擔不上心。

    張玉朗家產不少,生活可以無虞。

    張玉朗是個商人,雖然中過舉,但是無意於功名,這很好,他娶婦可以不必計較家世,身份,如果是官宦子弟,譚意哥的行業很難能取得家庭的同意的。

    看來張玉朗是很理想的對象了,但是他們母女倆還有點掛慮,那就是張玉朗在他師門中所未了的責任。

    那是一項很沉重的責任,楊大年這一案已經是將近完成了,但是還有兩樁呢。

    張玉朗還沒有說出那兩個人的名字,她們無由得知將要對付什麼人,雖然她們已經瞭解到張玉朗的武功非凡,也知道張玉朗的心性可敬。

    母女倆都沒有勸阻張玉朗罷手!尤其是譚意哥,更是熱切地贊同張玉朗的行為。

    她不是為了喜歡行俠,但是喜歡一個男人守信。

    一個守信的男人自然也不會辜負她的,因為張玉朗已經向她作過暗示了,而她對張玉朗的親,也超過了一般的男人。

    這兩天,她除了例行的應酬,出去轉一轉,能推的都推掉了,早早地同來,陪著張玉朗。

    他們的晤面大半是在可人小中,譚意哥的繡樓,那是一般客人的禁地,但禁地不禁張玉朗。

    他可以不經通報,登堂入室,這也可以使他跟其他的客人隔開,所以張玉朗在她的香閨中待了五六天,每天早出晚歸,有時晚上都歇在客房裡,卻沒有人知道。

    譚意哥出去應堂差時,丁婉卿會來陪陪他聊聊,聊天的內容,自然是海闊天空,無所不及,但談得最多的,仍然是商量著應付楊大年的計劃。

    楊大年已經把退還徐家祖產的冊券寫好了,也在楊大富那兒支出了一萬兩銀子,作為對徐家孤兒的賠償,以及幫助他重建家園之資。

    楊大年自己沒出面,由丁婉卿全權代表出面的,因此丁婉卿很忙,足足忙了四天,才大致有了個頭緒。

    對楊大年而言,這卻是最難過的兩天了,因為這是他限期的最後兩天。

    這一夜傍晚,他仍在可人小,丁婉卿弄了幾個菜。他喝得有六分酒意,然後懇求道:

    「婉娘,今天晚上,我準備上東嶽廟裡求告去,我什麼人都沒通知,只求你幫個忙,陪我去一趟。」

    丁婉卿並不吃驚,這是張玉朗預料的發展,但口頭上卻推辭道:「胖子,不是說好要你一個人去的嗎?這種事誰也代替不了你的。」

    楊大年可憐兮兮地道:「我不要你代替我。只求你陪我去,我一個人實在很害怕。」

    丁婉卿道:「你害怕,我也害怕呀,到那個黑不隆咚的地方,白天都是陰沉沉的,更別說是夜晚了。」

    楊大年道:「求求你,婉娘,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陪我去一趟吧,因為你是這件事的見證人,神明如若要追問我悔悟的情形,你可以作個證。」

    丁婉卿道:「神明是無所不在的,你做的什麼,神明自然知道,任何秘密都無法瞞過神靈的。」

    楊大年仍是苦求不休,丁婉卿終於答應了。

    酬神的三牲香燭,都是楊大年托丁婉卿代辦的,雇了一輛車子,一逕到了東嶽廟。

    這是一個無月有雲的晚上,天濃如墨,只有偶爾雨點星光由雲際中透出閃兩下。

    車子在山下面停著,那個車伕替他們把香燭三牲提著送上了廟裡,楊大年掏出一塊二兩重的銀子道:「老大,這給你買瓶酒喝,還要麻煩你在下面等一等,回頭送我們回去。」

    那個車伕接了銀子道:「二位可是要燒香還願?怎麼選了這麼一間破廟呢,城裡香火盛的大廟多得很。」

    丁婉卿道:「我們在東嶽大帝前許的願,所以一定要到此地來還願,而且還要在這兒耽誤一下,乞求神明的夢示。」

    車老大立刻道:「還要求夢呀?」

    楊大年道:「不為求夢,我們也不會選半夜來了。,」車老大道:「那要等多久呀,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山腳下我也有點害怕,你們還是另外叫車好了,這銀子我可賺不起。」

    他取出那塊銀子要還給楊大年,丁婉卿忙又如了一塊銀子道:「老大,我們可是老主顧了,一直都是叫你的車,你就多辛苦一點吧,改天我再好好請你。」

    車老大道:「丁泵娘,要不是老主顧的話,連這趟生意我都不接了,忙了一整天,連夜裡都沒休息……」

    丁婉卿把銀子揣在他的懷裡,直說好話,車老大才勉為其難地答應著下去了。

    楊大年歎道:「婉娘,又要害你破費了,我身上就帶著那麼一塊銀子,只有等以後補你了。」

    丁婉卿笑道:「那倒沒關係,可是你大掌櫃出門,身邊帶二兩銀子呀!」

    楊大年道:「我身邊向來不帶錢的,這還是出門時想到可能會要打賞,才信手抓了一塊。」

    丁婉卿道:「難道你出門都不花錢的?」

    楊大年道:「怎麼不花錢呢,我一天到晚應酬,那天不花上個百兒八十兩的,可是都在熟地方,都不必我即時掏錢,今天我是想要坐車,平時我連打賞也都是說一句記在帳上,經常身上是一文不名的。」

    丁婉卿一笑道:「這倒好,日進斗金的楊掌櫃,居然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楊大年道:「你別挖苦我了,長沙市上做大生意的人,誰都是如此,如果吃了飯還要當時掏錢付帳,那是罩不住的小家子氣。別看我身上一文不名,可是只要一開口,成千上萬,立刻就能送到面前來。」

    丁婉卿笑道:「胖子,你太狂了,不說別的,剛才你就幾乎挨了個釘子,二兩銀子打發車錢,在平時是綽綽有餘了,但是像今天這種情形卻不夠,而且人家也不認識你,就算你再有錢,此刻拿不出來,我們就得走路回去,我看你的出手,還以為你是小器捨不得多花錢呢,那知道你身上就只有那一點。」

    楊大年忙道:「婉娘,你看我可是小器的,好了,我們這就上供吧。」

    他用火石打著了艾絨,先點上了蠟燭,然後又點上了香,捧著走進廟裡,不禁打了冷戰。

    廟裡供的東嶽大帝,兩邊是泥塑的鬼卒神將,一個個此刻都像是活的,琉璃珠的眼睛閃出了綠光。

    楊大年頭著聲音道:。「這兒好怕人!」

    丁婉卿的膽子比他倒似大一點,但也低聲道:「可不是,白天裡來還好一點,夜晚來竟是陰氣沉沉的,真不知道以前那祖孫兩個人是怎麼住的?」

    這一說,楊大年心中更增畏意與愧疚,他不過才進來,已經感到萬分不自在了,想到徐家一家被他陷得只剩一個小孫子,依著孤老無依的外祖母,綣身在這個陰沉的地方,這實在不是人受的滋味。

    因此他連忙將豬頭雞魚三牲供好,奠上了酒果,而後才跪在地上道:「神明在上,弟子楊大年,不該一時昏蔽,謀奪徐氏祖產以為先人營塚,現在弟子已經反悔,特請婉娘代為將所謀的產業還給徐氏,並贈銀萬兩,以助其重建祖屋,敬告神明鑒之。」

    丁婉卿在旁邊也跪下道:「神明在上,前些日子,您把我抓來,責問我幫助楊大年謀奪人產,導致徐氏家破人亡的事,民女只是活動而已,卻並不知內情。神明降責後,民女已經把楊大年說得改悔了,對徐家的補報,是由民女一手任之,大概比徐家以前小康時還富有一點,請神明也饒了我們以往的無心之過吧。」

    楊大年忙又誠懇地道:「神明在上,種種都是弟子一心蒙蔽下做出來的,與婉娘無關,她是完全不知情的,請神明施罰,全在弟子一人身上。」

    才禱告完畢,忽地一陣風來,將燭光吹熄了,只有幾點香火在黑暗中閃著。

    楊大年只感到頭腦一陣昏眩,恍惚中座上的東嶽大帝已經換了個樣子,而且燈火炬把都發出了綠光,照見那位面貌清奇的東嶽大帝,別具一股威嚴。

    楊大年嚇得連連地叩頭,再看一邊的丁婉卿,也是嚇得臉無人色,連聲道:「神明恕罪,神明恕罪……」

    東嶽大帝開口了:「楊大年,你可知罪?」

    楊大年叩首如搗蒜,碰得咯咯直響:「弟子知罪。」

    東嶽大帝慍然道:「你到現在才知罪,不是太晚了一點嗎?」

    楊大年只是叩頭,不敢說話了,丁婉卿壯著膽子道:「啟奏大帝,楊大年雖然曾經起意侵佔他人的土地,但是,確實未存害人之心,他也曾先向對方商量過,願意出高價收買,因為對方不肯讓,他才……」

    東嶽大帝一拍桌子道:「住口,難道就因為對方不肯讓,就可以生謀奪之心嗎?」

    丁碗卿也不敢作聲了,楊大年只有叩求道:「神明恕罪,神明恕罪……」

    東嶽大帝道:「本神專司一方善惡,斷然不准轄下有此等欺心妄為之刁民,更因為你惡行重大,不及等待冥報;故而施罰於你生時,本當借手串一案,將爾提將官裡,牢獄終身,以為害人欺心之懲……」

    楊大年聽得遍體汗如雨水,他自從失去了手串之後,一直以為是人為的,聽了丁婉卿的話後,心中雖有所疑,也沒怎麼放在心上,直到最近一無所獲,才姑妄信之,現在一聽神明之言,竟是真的出之神罰。

    東嶽大帝神色稍霽道:「不過最近看了你托丁婉卿的一番作為,尚有悔改之心,且念汝平時尚無大惡,故而饒恕你一次,今後當知誡勉,努力為善,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楊大年叩頭如同搗蒜,就像小雞吃米似的,崩額咚咚有聲,口中唸唸有詞:「多謝大帝,多謝大帝!」

    大帝道:「一切皆由汝自找自取,不必謝本神,你失落之手串,就在汝園中最高的那棵大松樹上樹洞之中,回去後,可迅速取下交付來人,至於原先留汝處之手串,則予變賣後,得款修繕此間廟宇。」

    楊大年喜外望外,連連叩頭,磕得頭上都崩起了一個大包,他也不覺得痛。

    接著又是一陣風過,香燭全都熄了,殿中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楊大年與丁婉卿,也都在一陣昏迷之後,慢慢的甦醒過來。

    丁婉卿抖著聲音道:「胖子,你醒來沒有?」

    楊大年道:「醒了!婉娘,剛才好怕人。」

    丁婉卿道:「我可被你拖著嚇慘了,上次只是在夢中而已,這次我也弄不清是真是夢,但是神明卻真的顯了靈,你以後可不能再做虧心事了。」

    她取出打火石,再度點上了燭火,也點著了那個帶來的小燈籠,但見殿上一切如舊,神像莊嚴威武,卻不是先前活靈活顯之狀。

    楊大年卻仍恭恭敬散地叩了個頭,才催著丁婉卿起身出門,丁婉卿道:「我們總得把祭品收了去吧。」

    楊大年道:「不要收了,這是我們獻給神明的,怎麼又可以收了去呢。」

    丁婉卿道:「胖子,你倒說得輕鬆,這可都是我……」

    楊大年道:「婉娘,你還跟我算這個帳……」

    丁婉卿道:「胖子,我倒不是要跟你算帳,可是這一切都是我代你辦的,如果只是供一供,我收回去還能請人吃上一頓,不必算你的帳,再說那付燭台,那把酒壺,都是的,值好幾兩銀子呢。」

    楊大年道:「我賠你一百兩好了!只要我回去找到了手串,再多的銀子我都不在乎。」

    丁婉卿道:「可是你如果找不到手串,我可慘了。」

    楊大年一呆道:「那可是神靈親口說的,你也聽見了。我想神靈不會開玩笑吧。」

    丁婉卿道:「我才替你辯了一句,就惹得神靈生那麼大的氣,我都嚇糊塗了,到底神明說了些什麼,我一點都沒聽清楚。」

    楊大年道:「神明說那串手串就留在我家園子裡的那棵大松樹上,還說要我把那串抵數的手串變賣了,用來修繕廟宇。」

    丁婉卿道:「那你還不回去看看。」

    「是啊!所以找才急著回去,叫你別收東西了。」

    他拖著丁婉卿直向山下奔去,一直跑到車子附近,跳上車子就一個勁兒地道:「快!

    快!快回城裡去。」

    叫了幾遍,車子都沒有動,楊大年急了道:「車老大,快動身吧,我們要回去。」

    他邊說邊探頭看,車轅上根本沒人,連拉車的騾子也不在,不禁大為著急地道:「這個拉車的真不是東西,拿了錢,居然溜掉了。」

    丁婉卿笑道:「也沒見你這樣子心急的,人家如果要溜,也不會光牽走騾子,留下車子吧。」

    楊大年道:「可是人跟騾子都不見了。」

    丁婉卿道:「那或許是他拉到附近的人家去休息了,你說可能要等到天亮的,誰知道這麼快就走呢。」

    楊大年道:「活見大頭鬼,這兒附近那有什麼人家,這王八旦不知道躲到那兒挺去了。」

    丁婉卿道:「你別咒人好不好,這兒附近是沒人,不過前面不遠有個渡口,渡頭上有個草棚,他許是上那兒歇著去了。」

    楊大年道:「那我去找找看。」

    他又要走,丁婉卿拉住道:「別去,萬一不在不是又空跑一趟,反正不太遠,這兒又空曠,我們拉大嗓門叫幾聲,他就能聽見的。」

    楊大年鼓足了氣力,大聲地吆喝了一陣,果然傳來了回聲:「來了!你們這麼快就下來了。」

    沒多久,那個車老大拉著騾子摸了過來道:「丁泵娘,這麼快就下來了?」

    楊大年道:「是!是!快回城去。」

    車老大道:「這會兒進城?那怎麼成,城門早就關了,要等天亮城門開了才能進去呢?」

    楊大年急得跳腳道:「要等天亮,不行,我可等不及,你往回趕好了,我們叫城門去。」

    車老大道:「叫城門,除非是太守大人親自下條子,否則誰也沒這個膽子,敢開門。」

    丁婉卿道:「這倒也是,胖子,我看就在城外挨一夜吧,我們怎麼也進不了城去。」

    楊大年道:「不行,我心裡急得像有把火在燒,要我等到天明,我非發瘋不可,婉娘,你想想辦法……」

    他像個沒頭蒼蠅,四處亂鑽,丁婉卿想想道:「守城門的謝頭兄我倒是很熟,跟他說說好話,破費幾兩銀子人情,他可以作主,開一邊的邊門放人進去,要他開大門,他可沒這個膽子。」

    楊大年忙道:「只要人能進去,我倒不在乎,走路回去都行!車老大,麻煩你快點吧。」

    車老大套上了騾子,趕著走了,在車上,楊大年忽然叫道:「不好!神明在跟我開玩笑,我家裡那兒有松樹呀,我家的園子裡只有些花草。根本就沒有樹。」

    丁婉卿一怔道:「那怎麼會呢,我想神明是不會亂說的,他真是這麼說的嗎?」

    「是啊,他說就是我上次躺在地上的那棵松樹……」

    丁婉卿道:「那不就得了,是指你的恆富當鋪,那也是你的產業,自然也是你的家呀。」

    楊大年這才吁了口氣道:「回去後,我還得把牛炳叫了來,那棵樹很高;我可跳不上去。」

    丁婉卿道:「你又準備怎麼樣去向他解說呢。」

    楊大年道:「自然是實話實說。」

    丁婉卿道:「那可不行,這樣一來,你就得牽出謀奪人家產業的事,甚至於還會牽連到那一任的太守,人家雖然受了你的人情,可並不知道真正內情,才把土地斷給你,要是一翻起來,可不害了人家嗎?雖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但是你還是心存厚道一點的好,如果害得那位太守丟了官,你的罪過又大了,這姑且不說,你行賄謀產,也是有罪的。」

    「這……可該怎麼辦呢?」

    「悄悄地去,要是你自己不方便,叫個小孩子,幫你爬上去看看,絕不能再叫人家知道了。」

    楊大年道:「說得也是,可是我那個當鋪裡,一個私人都沒有,除非是叫牛炳的徒弟,那……」

    丁婉卿想了一下道:「這樣吧,乾脆再麻煩這位車老大,他倒是我的熟人,可以相信的,事後叫他別說話,再許他一點好處就是了。」

    楊大年道:「也好,一切都麻煩你了。」

    來到城門口,丁婉卿果然又花錢買通了人,由邊門上進去了,再跟車老大說了半天好話,總算他答應了,一逕走到了桓富當鋪。

    楊大富在睡夢中被叫了起來,楊大年卻道:「大富,你別管,現在你叫人都退出園子,絕對不能留下一個。」

    楊大富見他說得很嚴重,只得答應了,楊大年把他們兩個人帶進了園子,先到那棵大樹下,叫車老大爬上去,然後道:「你找找看,上面是不是有個樹洞。」

    車老大道:「黑鳥鳥的,啥也看不見!」

    楊大年忙又遞了個燈籠給他,瞧他在上面找了半天才道:「枝叉上有個洞,大概有碗口大小。」

    楊大年忙道:「沒錯,你快去摸摸看,有個盒子,放著一件重要的東西。」

    車老大伸手到洞裡去掏了一陣道:「沒有盒子。」

    楊大年的一顆心幾乎沉在腳底下,丁婉卿卻道:「你仔細摸摸看,不一定是盒子,有樣東西就是了。」

    車老大道:「有個紙包,裡面沉甸甸的。」

    楊大年忙道:「就是它,快扔下來。」

    丁婉卿卻道:「你揣在懷裡帶下來吧,黑暗中要是一個接不好,跌壞了可怎麼辦。」

    一言提醒了楊大年,忙道:「是的,你揣好,可千萬小心,那東西嬌貴得很。」

    車老大慢慢地由樹上爬了下來,把紙包掏了出來,楊大年接過在手,顫抖著幾乎無法打開來。

    還是丁婉卿幫著他把紙包抖開了,可不就是那串手串,雖然在燈籠的微光下看不真切,但是看看光澤形狀卻是不會錯的。

    楊大年緊緊地捏在了手中,忍不住彬了下來,喃喃地道:「謝謝老天爺,謝謝老天爺。」

    一面說一面已經哭了起來,車老大卻奇怪地道:「這位大爺,你自己把東西藏在那兒都不記得了嗎?」

    丁婉卿道:「正是,車老大,楊大爺的東西太多,自己把東西都藏忘記了,這會兒要那樣東西,到處找不到,急得要命,所以才到東嶽廟裡去燒香求神,經過神明指點,一下子就找到了。」

    車老大道:「原來是這麼回事,那菩薩還真靈驗,我孩子他娘去年掉了個鎖片,是十二兩銀子打的,一直沒找著,她哭得差點沒噎氣,那天我也燒束香去求求看。」

    丁婉卿笑道:「你倒是該去燒燒香,因為東西已經找到了,回頭楊大爺就會賞給你五十兩銀子,讓你打個更大的鎖片拿回去。」

    車老大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道:「丁泵娘,是真的?」

    丁婉卿道:「自然是真的,我們也是多年的相識了,我還會騙你不成,不過有一件事,你可一定要做到,就是今天的事,你可不能告訴任何人。」

    車老大道:「為什麼呢,神明顯靈的事,應該告訴每一個人才是呀。」

    丁婉卿道:「神明顯靈雖真,可是神明也怕麻煩,要是每個丟東西的都去求告,神明一生氣,怪到你我頭上,我們不定會遭什麼災禍呢,方才神明就一再告誡,要我們不得張揚此事。」

    車老大道:「是!是!我一定不說就是,可是楊大爺答應給我的銀子……」

    丁婉卿道:「你放心,一兩也不會少,楊大爺如果捨不得,我代他給你就是。」

    楊大年已經安定了下來,忙道:「給!傍,我們到櫃上去,我立刻就給。」

    他帶著兩個人回到前面,吩咐楊大富招待他們暫坐,自己忙不迭的進去庫房,點上了燭光去檢視手串了,不一會兒,他眉開顏笑地出來,手上捧了兩封銀子,以及一個金鎖片。

    丁婉卿忙問道:「胖子,東西對不對?」

    楊大年道:「對,完全對,這次多虧你的幫忙,婉娘,我也不說謝了,這一封金子是五十兩,算是你為我花銷的一切,還有這位車老大,你也辛苦了一夜,這個鎖片是神明還給你的,他說你不該黑心,在路上拾了五兩銀子不還給人家,那是人家借來買藥的錢,所以神明罰你貪心,但念你為人平素還老實,所以又要我送給你一塊鎖片,這裡是一封五十兩銀子,是酬謝你一夜辛苦的。」

    車老大瞪了眼睛道:「楊大爺你怎麼知道的?」

    楊大年一臉虔色道:「是那張紙包上,神明判示的,寫得清清楚楚。」

    丁婉卿愕然道:「胖子,是真的?那張紙呢?」

    楊大年道:「我看完了字跡之後,那些字跡就化成一縷青煙不見了,只剩下了一道符,我遵照神示,把那道符火化了。」

    丁婉卿道:「車老大,你真拾到過五兩銀子?」

    車老大低下了頻道:「是的,我在路邊抬到個小包,裡面是一錠銀子,還有一張藥單十我也想到這可能是人家要買藥的錢,本想等在那兒還給失主的,可是我那時正欠了五兩銀子的賭債,人家催得緊,我又不敢讓我那婆娘知道,一時糊塗,就拿去還了賭債,那知過了不久,我那婆娘就去了那塊賠嫁的鎖片,哭得死去活來,而且還生了病,延醫吃藥,化了也約模有五兩銀子,丁泵娘,我不是還向你借了三兩銀子,慢慢地分著還給你。」

    丁婉卿一歎道:「可見人是不能做虧心事的,這是多年前的公案,卻延到這時才揭曉,而且神明預示,把人都湊齊了在一起,胖子,你不能不信。」

    楊大年忙道:「我信,我一直都信,今後我會更虔誠,婉娘,勞累你一夜,我這兒全是男人,皆你也不方便,我叫人套輛車子,請這位大哥送你回去,明天再把車子還來就是。」

    車老大道:「那可不行,我的車跟騾子還在城外空地上著呢,我一早得去趕回來。」

    丁婉卿笑道:「你放心,我已經托城門上替你照管了,丟不掉的,你倒是送我回去要緊。」

    楊大富莫名奇妙地跟著楊大年把兩個人送出了門口,才問道:「二哥,究竟是怎麼回事?」

    楊大年道:「手串找回來了,我這條老命保住了。」

    「找回來了?是怎麼找的?」

    楊大年道:「不能說,神示不能說。」

    楊大富道:「二哥,我是怕你上了人家的當。」

    楊大年道:「不會上當,手串是我一個錢沒花找回來的,沒有人會給我上這種當吧。」

    楊大富愕然道:「一個錢沒花,二哥據我所知,最近這幾天,你動支了不少銀子。」

    楊大年道:「那不是我花掉的,是我欠人家的。」

    「欠人家的,二哥,你怎麼會欠人家的?」

    楊大年一歎道:「大富,真是我欠人家的,是我一次無心之失欠下的,幸好還得早,否則教將百死莫贖,人是不能做虧心事的,你要記住,千萬要記住!」

    楊大富見楊大年再三不肯說,倒也不便追問了,反正手串找回來是一件大喜事,否則楊大年傾家蕩產也是無法賠償的。

    何況楊大年雖是花了幾萬兩銀子,這點銀子還不足以買回那串手串的,既然如此,楊大年找回了手串,必然有他的門路,他不肯告訴人,也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地方,自己也就不去追問了。

    楊大年的確有不可告人的私衷,因為他弄來那塊地,根據那個風水先生說,這塊地雖然能夠使子孫大發,卻會使同支的弟兄敗落下去,所以他是偷偷地把自己的父親骸鼻,著人從祖塋裡遷出他葬,如果讓族中知道了,少不得會釀成軒然大波。

    因此,他把那塊地又還給徐家,自己也不敢出面,要央求丁婉卿出面,也是這個道理。

    受了一場教訓與無謂的打擊,也吃了一場悶虧,不敢在楊大富面前輕半個字,自己越想越心驚。

    丁婉卿坐上了車子,由車老大拉到了門口,她下來拉開後門,讓車子駛進園址停好。

    那個車伕老大已經脫掉了斗笠跟身上的外衣,原來卻是張玉朗喬裝的,笑笑道:「婉姨,委屈你了。」

    丁婉卿吁了口氣道:「玉少爺,下回我再也不幹,半夜裡跑到那個地方去,而且還要幫著你裝神弄鬼的,真不是滋味,明知道是假的,可是在那慘幽幽的綠光下,還是嚇得我心驚肉跳的,你是怎麼弄的?」

    張玉朗一笑,道:「不過是弄了點藥,滲在香燭裡面,所以我要你自己帶香燭去,就是這個道理。」

    「那你也先告訴我一聲呀,免得我心裡害怕。」

    張玉朗道:「不行的,婉姨,這是我們那一行裡的規矩,那些特製的道具,絕不能經外行人的手的……」

    「告訴了我,還怕我會說出去嗎。」

    張玉朗道:「對婉姨,我自然是絕對信得過,可是格於規矩,我絕對不能說,這雖是下五門的障眼手法,但是下五門的規矩極嚴,如果犯了規,同道中處置極嚴,尤其是漏道中秘密,那是很大的過錯。」

    丁婉卿道:「那還能怎麼樣,他們還會殺了你不成?」

    張玉朗莊容道:「豈止是殺我一個人,凡是跟我沾點邊的人,一個都逃不掉,那怕躲到天上去,他們也能找得到,找到後,一定是抄家滅門。雞犬不留。」

    丁婉卿嚇得一抖索道:「玉少爺,你是好人家的子弟,幹嘛要進入這個圈子呢?」

    張玉朗道:「我是沒辦法,受了胡師兄之托,幫他完成一百件功德,就必須要做到,好在已經完成了九十八件,只差兩件,完後我一定洗手退出。」

    丁婉卿道:「行嗎,他們肯讓你退出嗎?」

    張玉朗一笑道:「當然行,我並沒有正式入行,只是頂著我師兄的名義,做案時我是胡天廣,也沒有人知道我是圈內人,到時候說收就收。」

    丁婉卿想了一下才道:「不會讓楊胖子看出來吧。」

    張玉朗道:「楊大年不是江湖人,自然看不出的,如果那個牛炳知道了,恐怕瞞不過他。」

    丁婉卿道:「那不就糟了嗎,牛炳一問楊胖子,不就拆穿了嗎?」

    張玉朗道:「我料定楊大年不敢說出去的,這是他的虧心事,他不會張揚的,萬一他要說了也不怕,我可以用胡天廣的名義,向牛炳遞個招呼。」

    「牛炳他肯聽話嗎?要知道這件事等於是刷他的面子,他能不追究嗎?」

    張玉朗道:「只要楊大年不找他,他是不能追究的,就算是楊大年找他,只要我以師兄的名義遞過話去,他也不敢不聽,否則他就不能在世面上混了。」

    丁婉卿道:「江湖人有這麼大的勢力?」

    張玉朗笑道:「江湖人並沒有大的勢力,只是講道義,只要事情不背道義,不傷天害理,就一定要遵守,不然三山五嶽的江湖人都會來找他算帳的,所以你放心,這件事已經算了了。」

    丁婉卿道:「不能算了了,玉少爺你說過的,要幫楊胖子解決他家裡的糾紛的!瞭解他為什麼不想回家而為他消除困難的。」

    張玉朗道:「這也要他肯才行呀,他自己像個閉口葫蘆,一個字都不肯說,我就是想幫忙也沒法子。」

    丁婉卿道:「玉少爺,這個你就是打馬虎眼兒了,徐家的事,楊大年也沒吐過一個字,你怎麼一五一十全都知道了呢,你只要有這份心,總是會知道的。」

    張玉朗無可如何地道:「好吧,這算是我的第一百零一件功德,一定做完了才歇手行了吧。」

    丁婉卿笑道:「玉少爺,我可不是催你,只因為這件事情上,我感到很對不起楊胖子,雖說道理上是他不該,但是卻不該由我來整他……」

    張玉朗道:「婉姨,你怎麼這樣想呢,是他沒對你說實話,使你不知內情,幫著他害了人,所以你明白了之後,幫著我整治他一下這也是應該的。」

    丁婉卿道:「我若是幫著你打他一頓,倒也沒什麼,就是這樣對付他,才覺得於心有愧,因為這些機密是我提供出來的,他把我當成朋友,推心置腹地來往,有什麼都來跟我商量,我卻利用他的秘密……」

    張玉瑚道:「婉姨,我說句你別生氣,楊大年或許是把你當個談談心的朋友,但是不見得就是唯一知心朋友,就以那串手串來說吧,他不知在多少人的面前炫耀了,在你面前,也只是再炫耀一次而已,像他要謀奪徐家田產的事,他怎麼就不說實話呢?」

    丁婉卿不禁怔了,張玉朗一笑道:「楊大年還不是個很壞的人,所以我才只薄懲他一下,除了叫他破點財之外,別無損失,這已經是很客氣了,想想徐家,雖說得了他一筆銀子,卻死了四個人,只剩下了一個小孩子,孤苦伶仃地生活著,那又該怎麼說呢?」

    丁婉卿歎了口氣道:「好了,我也是盡自己的心,你要是能幫他的忙就幫,不能幫,我也不能怪你。」

    張玉朗道:「幫忙是一定幫,我只想讓婉姨明白一件事,我們對付楊大年是為了替天行道,我們自己並沒有落著什麼,因此也不感到虧欠他什麼。」

    丁婉卿笑道:「我已經明白了,玉少爺,你有話等明日說也不遲,今兒天都亮了,我可要睡了,意哥這兒丫頭倒舒服,也不來招呼一下。」

    譚意哥在角門中閃身出來笑道:「我不是在這兒侍候著嗎,娘,我那兒輕鬆得起來,打從你們出門起,我就巴巴地在這兒等著,又擔心,又害怕……」

    張玉朗啊了一聲,忙過去擁著她的手道:「什麼,意娘,你一直沒睡,幹嘛要那麼傻呢?譚意哥道:「換了你,你睡得著嗎?」

    張玉朗道:「這有什麼睡不著的,這次的事情最輕鬆,又不要去拚命打架,連婉姨都可以參加,一點都不危險,你實在用不著擔心的。」

    「譚意哥道:「你說得倒輕鬆,我卻沒這麼逍遙,一個人在這兒東想西想,越想越擔心,玉朗,下一次可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了,我也要去。」

    張玉朗苦笑道:「意娘,這又不是什麼趕廟會,去趕熱鬧的,婉姨是因為計劃中必須靠她來穿插全局,所以才麻煩她一下,你又湊進去幹嗎?」

    譚意哥道:「我不管,隨便做點什麼都行,讓我在旁邊看看也放心一點,在家裡等候,可真不是滋味!」

    張玉朗笑道:「意娘,別孩子氣了,你這不是胡鬧。」

    譚意哥道:「不是胡鬧,是說真的,這次事情的策劃我一個人獨居首功,而且一點漏子都沒出,連該說些什麼話,對方有些什麼反應,都在意料之中,可見我的計劃還是挺管用的。」

    張玉朗道:「這一次是因為情形不同,另外兩次可沒有那麼輕鬆簡單了。」

    譚意哥道:「那倒不見得,做一件事有很多的方法,只要我能夠想出更好、更妥善的辦法來,只要達到目的,就不須要採取你那種冒險的方式,對不對,你把事情說出來,我們好好地合計一下。」

    張玉朗歎了口氣道:「那也得要等明天吧,今天已經夜深,你也該讓我們休息了吧。」

    譚意哥道:「讓娘先去歇著,她明天一早還要起來招呼家裡,你可不必急,要睡到什麼時候起來都行。」

    他們想招呼丁婉卿,可是丁婉卿早已識相的進了屋子,自顧去休息了。

    張玉朗還是抓住了譚意哥的手沒放開,說道:「婉姨也是的,怎麼也不說一聲就走了。」

    譚意哥白了他一眼道:「都是你,一見面就窮凶極惡地抓住了人家,娘看著不好意思,當然要走了。」

    她的語氣有點埋怨的意味,但卻把身子也靠了過去,張玉朗放開了手,摟住了她的肩頭笑道:「我想婉姨並沒有認為我是窮凶極惡,否則她就用大棒子朝我頭上打下來,而不是悄悄地溜了。」

    一面說著一面上了譚意哥的繡樓,譚意哥道:「你當真還要聊天,不想去休息了?」

    張玉朗道:「我的確還不太累,你要聊天,我就陪你聊個夠也沒關係,只不過咱們不聊那些很乏味的事,有很多有意思的話可以聊的。」

    譚意哥道:「什麼有意思的話呢?」

    張玉朗一笑道:「到你的樓上去說吧,那些話可不能讓人聽見,所以我才不到客房去。」

    譚意哥的臉沒來由地紅了,她也意識到張玉朗會說些什麼,甚至做些什麼,但是她沒有作別的表示。

    這些天的相處,已經使這兩個人的感情更密了,雖然沒有進一步的肌膚相接,但是兩個人相互之間,似乎已經有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準備要終身相守了,這幾天來,譚意哥已經推辭了大部份的酬酢,盡可能地陪著張玉朗在一起。

    好在兩個人的才華相當,興趣也相同,一盞清茗,一爐清香,在棋秤上可以消磨掉一天,或者是拿著鋤頭,在花園裡修理一下花木,捉捉蟲,也能忙上個一天,入夜後,在院子裡持扇閒話,也會談到夜深才各自歸寢,有時丁婉卿也參加在一起,但大部份的天地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

    所以張玉朗忽然要到樓上去談話,譚意哥忍不住心頭猛跳,她知道張玉朗要談的是什麼。

    兩個人來到樓上,小丫頭很識趣,送上茶,燃上了一爐香後,就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譚意哥坐在他的對面,手裡玩弄著茶碗的蓋子,低著頭,等待著他開口。

    張玉朗也是默默地思索著,片刻後才道:「意娘,後天我想回去一趟。」

    譚意哥道:「是該走了,你已經玩了十幾天了。」

    張玉朗道:「我在來到此地前,已經離家兩個多月了,為了就是養起那蓬亂鬚髮以便利辦事,本來我早就該回去了,就是因為你的關係,又使我多留了幾天,現在春茶已收,我要把新茶送交到京中去。」

    譚意哥道:「這是正經事,你是世代的茶官,應該要去的,怕是一來一往,恐怕要一兩個月吧。」

    張玉朗道:「最快也要兩個月,因為到了京師,還有許多人情酬酢,這筆生意利潤很豐厚,普天之下,也沒有幾家,不知有多少人在爭取,我家雖是幾代的老行業,但每年都必須去打點一下,才能維持住,這種事是無法托別人代理經手的。」

    譚意哥笑:「我知道!你說的就是這些嗎?」

    張玉朗歎了一口氣道:「我要說的自然不止是這些,但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讓你明白了,才可以說下去。」

    譚意哥道:「這沒有什麼難以明白的。」張玉朗搖搖頭道:「不!你不懂,我到京師,往返不過一個月,到了京中,解交茶貨都有人專司其職,那用不著我,我的工作是在應酬那些有關的人。」「我明白!這本來就是正經的事。」張玉朗苦笑道:「並不正經,因為我應酬的對象很多,興趣各異,但大多數有個共同的興趣,無非是酒色二字,所以我在京師的日子,生活會很放縱。」譚意哥明白了道:「你是怕我聽見你的什麼閒言閒語,對你不諒解?」張玉朗道:「是的,我的確怕這個。」譚意哥笑了起來道:「你未免多慮了,就是這幾天,在我面前說你閒話的人也不少,我並沒有怎麼樣呀。」張玉朗道:「那不一樣,現在他們怎麼說,我每天都規規矩矩在你身邊,那些閒話不攻自破,我若是離開了,那些話傳到你耳中,就是不同滋味了。」譚意哥一笑道:「我沒有這麼小氣。」張玉朗有點失望地道:

    「你難道一點都不在乎?」譚意哥道:「我應該在乎嗎?」張玉朗道:「是的,除非你根本沒有把我看得有多重,才能淡然處之。否則,任何一個人都不會高興聽見那種事的。」譚意哥一笑道:「那你對我太小看了,我知道你是逢場作戲,不會太放在心上的。」張玉朗沉吟良久,才囁嚅地道:「意娘,不是逢揚作戲,在京中有個粉頭,叫韓玉娘。」譚意哥居然一笑道:「我聽說過這個人,色藝雙絕,在京師很有名氣,達官貴人,拜倒在石榴裙下的大有人在,而且聽說跟你很不錯。」「你也聽說了?」「我不是說過嗎,這幾天有關你的事情我聽說了不少,人家說每年你一到京師,她就為你閉門杜客。」張玉朗道:「這是實情,蒙她青眼獨加,特別看得起我,所以我到了京師,都是住在她那兒。」譚意哥道:「那沒有什麼不對的呀,這個韓玉娘是個可人,聽說很活躍,對你的事業很有幫助吧?」張玉朗道:「是的,跟我有關係的那些人,多半是她的相識舊交,我得她的幫助很多。」譚意哥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你究竟要說些什麼?」張玉朗想了半天才道:「今年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到京師去。」譚意哥道:「為什麼,韓玉娘不是很好嗎?」張玉朗道:「她能做的,我相信你都能做得到,今年我不想再借重她了,所以,我要求你你一起去。」譚意哥臉色沉下來道:

    「去替你應酬那些客人?」張玉朗道:「不是客人,是影響到我生意的有關人士,你也不是去應酬他們,是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他們一下。」譚意哥道:「為什麼你要我去做這份工作呢?」張玉朗道:「因為韓玉娘去歲就跟我提出條件,今年前去,除非把她接回家去,否則她就不肯再幫我的忙了,她在風塵中混了多年了,想要找個歸宿。」譚意哥道:「這是很正常的要求,風塵中的女人老得很快,不趁在風頭上找個歸宿,等到年老色衰時,再去擇人而事,就沒什麼機會了。」張玉朗道:「是的,你去年也是這麼說的,要我作個決定,要就是把她接到家裡去,要就是讓她另擇所事,她不能一直等我下去。」譚意哥笑笑道:「很對,難道你不想接她回去。」張玉朗苦笑道:「意娘,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如果那樣做了,置你於何地?」譚意哥道:「玉朗!你是打算把我接回家去!」張玉朗道:「當然了,難道你不打算終身跟我在一起?」譚意哥道:「玉朗,我們之間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講通,不錯,我是對你十分中意,你是我一生中最接近的男人,也是最後一個了,此身靡他,非君莫屬,不過,我要求的不僅是跟你在一起。」張玉朗道:「你還要什麼?」譚意哥道:「我也沒有什麼奢求,只要求一個規規矩矩的名分,我要的是嫁人,不是從良。」張玉朗道:「沒問題,我帶你回家去,我母親一定會承認你這個媳婦的。」譚意哥道:「你錯了,我並不打算那樣子到你家去。」張玉朗一怔道:「意娘,你……」譚意哥道:「我知道我的職業為人所不齒!但是我自己問已無愧,因為我不是自甘下賤,是環境所逼而致。所以我雖然淪落風塵,卻一直守身如玉,未嘗輕易許人,我自覺並不遜於一般高貴的女兒家。」張玉朗默然片刻才起身一揖道:「是的,意娘,我為先前的要求而抱歉,是我不對。」譚意哥道:「玉朗,我也很抱歉!使你為難。」張玉朗忙道:「是我不對,我根本就不該向你提出這個請求的,這次我回家之後,稟明母譚意哥搖搖頭道:「那倒不急,我也瞭解到你家裡的狀況,你們是書香世家門弟,而且你是舉人的身份,恐伯很難允許娶我這樣一個女子進門的。」張玉朗道:「不會的,我母親是個很開通的人。」譚意哥笑道:「這不是開通不開通的問題,而是一般世俗的觀念,老夫人如果未能免俗,我絕不見怪。」張玉朗道:「那我們兩人豈不是不能在一起了?」譚意哥道:「也不是,我既然此身許君,斷然不作他念,現在還是身在籍中,我不能禁止別的客人上門,因此我也不能對你特別,目前,我們的關係僅止於此,我把你當個客人,比較親密的客人,僅此而已。」張玉朗了氣道:「僅僅是一個客人?」譚意哥道:「也許在形跡上,我會對你較為親蜜,但是絕不會更進一步了,你要我的身子,卻必須要等我脫籍之後。」張玉朗默默無語,他看了譚意哥那一臉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滿腔的熱情與綺念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恭敬地道:「意娘,我對你這種心思,只有尊敬,我也絕對會尊重,這次我到京裡,我把韓玉娘接回家去,叫她侍候我母親,因為她老人家年紀大了,的確應該有個人在跟前侍奉她,我既不能長時間在膝下盡孝道,就須要為她老人家找個人。」譚意哥道:「可以,不過以後呢?」張玉朗道:「韓玉娘只望能有個歸宿,倒不爭什麼名份,她只要跟著我,並不要我娶她,所以這絕不會影響到你的地位,我也希望你能快點脫籍。」譚意哥道:「我早已有這個念頭了,前幾天也跟娘說過了,她也同意了,只是官方恐怕一時不得准,娘是官伎,我頂了她的缺,才使她能夠脫身,我要脫身卻沒有那麼輕鬆。」張玉朗道:「我可以為你想想辦法的。」譚意哥道:「不必了,我自己想辦法,找個適當的機會,同主官懇求一下,大概沒問題。」張玉朗道:「意娘,那也得要快,我家裡總得等你脫籍之後,才能央人來求親,這倒不是我歧視你這份職業,而是在一般人觀念中,這究竟不是成家立業的好對象,我瞭解你的冰清玉潔,別人可不知道。」譚意哥臉上的神色一陣激動,但她沒有發作,她知道張玉朗的話沒有錯,的確是一般的情理。張玉朗道:「而且,你如果僅僅是擇人而事,自然從那兒出去都可以,但是你如果要男方納采而聘,鼓吹親迎,至少不能在曲巷中吧,也不能在這個門戶中,設若你沒有脫籍,也是不准嫁人的。」譚意哥笑了道:「這我當然知道,我也不會做那種荒唐事,在成了人婦之後,還是拋頭露面,出去應酬去。」張玉朗道:「那我就這樣說定了,你盡快地脫籍抽身出來,我一回去,就跟我母親稟明。」譚意哥道:「玉朗,假如老夫人不肯答應呢?」張玉朗道:「她老人家沒有不答應的理由的,你是那麼美好,又是那麼的溫和嫻淑。」譚意哥道:「我是說她聽到我的出身後,不會贊同的,你不必吞吞吐吐,我從你說話的口氣以及神情中已經能瞧出來了,你不是那種能由人左右的人,除非是你絕對無法違抗的人,否則你不會有那麼多的顧慮。」張玉朗歎了口氣道:「是的,意娘,我的母親是個很開通的人,但是有些地方可能執著一點,我如果把你娶回去,她絕不說一句,但是要明媒正娶,卻有點困難了,因為她還希望我去做官,所以我一定要你脫籍後,才敢向她老人家去提出來。」譚意哥道:「你打算為我捏造一篇身世?」張玉朗道:「是的,等你到了我家……」譚意哥立刻搖頭道:「不行,玉朗,千萬不可以這樣子,對堂上尊親,絕不能作欺瞞之事,尤其是這種事,因為我過門之後,還要去侍奉她老人家的,如果騙了她,給她知道了,我們之間還能相處得好嗎?既為人婦,如果不能善事翁姑,娶婦何為?我不要做這種媳婦,也不要你做這種兒子。」

    張玉朗道:「那要怎麼辦呢?」

    譚意哥:「沒什麼難辦的,老老實實的說,求得堂上的首肯,否則你就做個孝順的兒子。」

    張玉朗變色道:「那要我放棄你了?」

    譚意哥道:「一定要如此,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你放心,我這一輩子是守定你了,絕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絕不會另作他念。」

    張玉朗握著她的手:「意娘,如果我們不能同在一起,我情願終身不娶。」

    譚意哥一笑道:「別說孩子話,你一脈單傳,承繼宗祧的重任未盡;豈可存此念,豈要成千古的罪人了。」

    張玉朗急急道:「我把韓玉娘接回去,就是為了盡人子之責,母親可以不接受你,但不能強迫我去娶一個我不愛的女人,意娘,我也向你保證,此生非卿莫娶,如若負卿,當遭天誅地滅。」

    譚意哥的手掩得雖快,但張玉朗的重誓已經出口,她抽回了手,幽然地一歎道:「玉朗,你這是何苦?」

    張玉朗激動地道:「我是說我心裡的話,如果我不能娶到你,這世上再世不會有我值得愛的女人了。」

    譚意哥望著他,沒有說話,卻慢慢地把身軀靠近,張玉朗很自然地擁著她,兩人緊靠在一起,良久無語,因為他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就這麼靜靜地坐著,依偎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譚意哥才驚覺地推開他,道:「你一宿未眠,應該去休息了!」

    張玉朗道:「我不想睡,一點睡意都沒有。」

    譚意哥道:「但我卻不得閒,今天下午我有兩處局要去,都是事先定下來的。」

    張玉朗道:「意娘,能不能推辭掉?」

    譚意哥皺皺眉道:「推辭固無不可,但恐怕會引起人家不高興,今天一家是孫翰林的生日,另一處則是魯御史的粥會,這兩位老太爺雖已退致在家,脾氣都大得很,動不動就要罵人的張玉朗一笑道:「他們總不會來罵你吧?」

    譚意哥道:「那當然不會,事實上我就是真的不去,他們也最多心裡不痛快,不會罵我的,倒很可能遷怒罵別人,尤其是魯御史,在任上十五年,一清如水,兩袖清風退仕回家,還是仗著家中幾畝薄田過日子,操守清廉,著實使人尊敬,所以本城的詩文中人,每有宴會,總不忘記請他去坐首席,他吃人家多了,不好意思,才舉辦了這個粥會回請,只叫了我一個人的局,去幫他招呼一下,所以我實在不好意思推辭,倒是孫翰林的壽辰,去不去沒關係。」

    張玉朗道:「魯御史的粥會倒的確是應該去一下的,這位老先生極受人尊敬,這樣吧,他家的粥會最多也只是小聚,不會拖得很久,從那兒出來,孫翰林家你就告個病,然後到城東的妙貞觀去吃素齋去,那兒的女道士別具風情,有一個叫妙真的,不僅人長得好,而且還有滿腹才華,談吐不俗,你不妨去認識一下。」

    譚意哥道:「那個地方我聽說過,那些女冠們精擅詩詞歌賦,頗具才情,只是她們不出來應酬。無由得見,你怎麼會摸到那兒去的呢?」

    張玉朗一笑道:「我是個花花公子,只要是玩的地方,我沒有不熟的。」

    誼意哥道:「那可是人家出家人修真的所在,你怎麼好說個玩字呢,你也不怕罪過。」

    張玉朗一笑道:「像我那樣玩法,還算是恭敬的,有些人在那兒玩得更不像話呢,那兒雖然供的三清,只是做做樣子,實際上不定有多荒唐呢。」

    譚意哥一怔道:「有這等事,我怎麼不知道。」

    張玉朗道:「你怎會知道呢,你應酬的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先生,要不就是老頭子……」

    譚意哥道:「我的客人中也有不少是生意人。」

    張玉朗笑道:「那些生意人上你家可不是尋歡作樂的,多半是去請求婉姨幫他們出個主意,或是要求跟官府中人搭上關係的,還有一種人則是慕你的才華而來的。」

    譚意哥笑道:「慕我的才華?你別說得那麼好聽了,有幾個人大字不認識兩三個,還來跟我談詩呢,前些日子可笑話了,有個衡州來的客人,是個大絲商,到了我家,舉手纏頭就是五十兩,手筆也夠大了,他也說是慕我的才華,想要請教一番,我瞧他的樣子不俗,倒是很客氣地招待他。」

    張玉朗道:「衡州絲商中頗有幾個不俗的。」

    譚意哥笑道:「你聽我說嘛,我款待他坐了一回兒,他就請我彈箏,我就連彈帶唱,演了一曲李白的長相思,曲罷他的毛病就來了,極力地誇說青蓮居士的意境高操,聲調悲壯,可惜這樣的一個才人不遇。」

    張玉朗道:「說得很不錯呀,那兒不對呢?」

    譚意哥道:「對,沒什麼不對,只是說到絡幃秋啼金井闌那一句時,可把人笑掉了大牙,他說那婦人,拿了窗幃子到井畔去漿洗,準備收起來,看見滿眼秋光,想起了良人遠別,悲從中來,於是哀哭起來,這是何等哀怨動人的景象。」

    張玉朗道:「這也沒什麼不對呀,照字面上講是差不多這個意思。」

    譚意哥忽然看看張玉朗,滿臉都是怪樣子。

    張玉朗笑道:「若是在五年前,我來解這首詩,不會比這位仁兄解得更好了,因為我們入學也學詩,多是從絕句十律詩學起,前面的老師還講講,後來自己入了詩境,就不太需要講解了,有許多的東西,就自以為是地這樣錯了下來,我知道你笑那位仁兄絡幃一詞解錯了,五年前,我也不知絡幃為何物,照字面看,可不是絡住窗幃的帶子嗎。我只把這句詩,讀成了婦人秋怨,在窗前整理窗幃,忽見窗外落葉入井,不禁悲傷時光之逝,良人遠去,歸期難卜,因而長相思,摧心肝……」

    譚意哥笑道:「你倒也怪會謅的。」

    張玉朗笑道:「直到五年前,我送茶到京師,也是歇在韓玉娘那兒,他養了幾籠蟈蟈兒,我說太吵了,她說我太俗,說這東西還入詩呢,就舉出了長相思為例,我才知道絡幃敢情是一種會叫的蟲,這一來可把我自己給冤苦了。」

    譚意哥道:「難道你以前不知道?」

    張玉朗道:「我上那兒知道去,絡幃是北方人的稱法,我們南方人可沒有叫這個的,李白用了這麼一個俗名兒,我又從那兒知道去!」

    譚意哥笑道:「其實韓玉娘也錯了,絡幃是蟲沒錯,可不是她養在籠子裡蟈蟈直叫的叫哥哥,而是那種在秋夜草間,習習作鳴的紡織娘,樣子跟蟈蟈兒倒差不多,只是頭小,肚子大,鳴聲不同而已。」

    張玉朗一歎道:「意娘,你實在博學,我以為已經不錯了,那知仍然被你挑出毛病來,那就更不能笑那位足不出湘的仁兄了,他究竟還不是那種俗不可耐的人。」

    譚意哥笑道:「我也股有笑他,說由他說去,我也沒有說穿他,免得他面子上下不來,但是又實在忍不住,所以在他叫我送他一張晝的時候,我就晝了一幅長相思,特別把那頭秋蟲晝得大一點。」

    張玉朗道:「結果呢?」

    譚意哥笑道:「他當時沒說什麼,也沒看出來,第二天卻著人封了五百兩銀子來,要走了我那張畫稿,只寫了一個謝字。」

    張玉朗大笑道:「這傢伙太小氣,古人一字千金,他還打了個七五折,兩個字才付了五百金。」

    譚意哥道:「不過我知道他以後是再也不會來了。」

    張玉朗笑道:「可不是嗎,人家花了錢,原是出來求樂趣的,雖說是慕你的文才,但總希望你誇他一聲才調高,好在人前誇耀,結果卻買到你挑出他的一個錯,以後還敢來嗎?」

    譚意哥哼了一聲道:「連這點胸懷都沒有,還冒充什麼斯文?」

    張玉朗道:「那你就錯了,人家無意仕進,也不靠教書吃飯,做生意有的是錢,讀幾句詩,識幾個字,是為了附庸風雅,避免被人說成一個俗物而已,並不需要太多的學問,你也別說他們是冒充斯文,所有地方的斯文,都是靠此輩維持,否則斯文就會餓死。」

    譚意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玉朗道:「像你們這些才女,還不是靠著斯文之士的吹捧才能夠成名嗎,否則靠官中幾家的例份酬酢,喝西北風都不夠,斯文之士中,每多情客,才與財是兩個不見面的冤家;每每不可兼得,全靠那些有財而少才的不通之士,養著那批清客,才形成一個地方的斯文之風氣,沒有了俗物,又何來雅士!」

    譚意哥一震道:「是的,玉朗,聽你這一說,我才想起了,還真是這麼回事呢。」

    張主朗道:「所以這些場合我極少參加,因為我既不要那些清客捧著我,我也不必去捧著別人,在那個圈子裡,我反而成了個不受歡迎的人了,而這個圈子也實在無聊,你快點上魯御史家出來後,換身衣服,我帶你逛妙貞觀去,準保是另一種滋味。」

    譚意哥道:「為什麼要換衣服呢?」

    張玉朗道:「我的姑奶奶。那兒是個男人去的地方,我帶了你這麼一個大美人去,不是自找麻煩嗎,你必須裝成個男人,才能真正地領略到一些物外之趣。」

    「那兒就沒有女人嗎?」

    「有啊,一些商家大奶奶們也常到那兒隨喜去,可是真正的目的,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也,那位楊大奶奶就是其中常客,所以我們要想幫楊大年的忙,要瞭解他的家裡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從這些側面地方去打聽,還會確實些。」

    譚意哥目中閃著光道:「你還真記住了!」

    張玉朗道:「當然,你以為我是那種說話不當話的人?我答應了婉姨,我一定會做到。」

    譚意哥這才歡喜地道:「你能記住就好,我雖不知道娘為什麼會對這件事如此認真,但我知道她的確是非常重視的。你說明天要走,不提這個事了,我又不好意思替她催你,心裡可實在著急。」

    張玉朗笑道:「我那會那麼不講信用,也不會不負責任,你先去應酬一下,等回來的時候,換身衣服,我們就出發往妙貞觀去。」

    對妙貞觀,譚意哥是充滿了好奇之心的,她當然不是毫無知聞,多少聽過一點,只是不怎麼詳細而已,因為每一個說起的人,都帶著那麼一點神秘感以及帶著點不屑的意味,似乎那是個很不好的地方。

    但究竟如何呢,卻沒有一個人肯說清楚,事實上連他們也不很清楚,沒去過的人,說起來總是不太切實,真正去過的人又不太肯說,而且據說那兒門禁森嚴,對陌生人都饗以閉門羹,一定要有熟人領著,才能成為入幕之賓的。

    想到今天能去一探奧秘,譚意哥整個人都輕鬆起來了,把自己日常躺下看書的一張湘妃涼榻略加整理了一下道:「玉朗,你也別回書房去了,還是在我樓上歪一歪清靜。」

    張玉朗笑道:「歇在你房中方便嗎?」

    譚意哥道:「這有什麼,我這兒沒人管這些閒事。」

    張玉朗道:「你不怕人言可畏?」

    譚意哥笑笑道:「我最不怕就是這個,而且也沒人能說我什麼,即使是娘,我們也預先說好了,她不管我的行動,何況娘也十分滿意你,不會反對我們交往的。」

    張玉朗笑笑道:「好!那我就在這兒歇一下。對了,你去告訴婉姨一聲,叫她別忘記著人到城外去把車子趕回來,把楊家的車子還了去。」

    譚意哥含笑下樓去了。把一切都交代好再次上樓,張玉朗已經睡著了,她笑了一笑,掩上門,開始更衣著妝梳頭,毫無扭怩避忌之態,就好像張玉朗已經是個很親近的人一般了。

    張玉朗並沒有睡覺,他根本睡不著,一直在想著譚意哥,想著她的似水柔情,也想著她的一切,直到譚意哥再度回來,他連忙閉上眼裝睡。

    看見譚意哥解卻羅裙,披了一件綢襦,坐在銅鏡前,解散了長髮,拿起了一柄牙梳,梳理那烏黑如黛的長髮時,那種美妙的姿態,不由得呆了。

    譚意哥已經決定委身了,所以對他已不避形跡,只穿了褻衣就在他的身畔走動,雖然他在睡覺,但睡著的人隨時都會醒的,顯然她是作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了。

    一時他心裡跳得厲害,輕輕地坐了起來,譚意哥似乎仍未感覺,梳理如故。

    他躡著腳,輕輕地走過去,走到譚意哥的身邊,他的影子已經映現在鏡中,譚意哥當然看見了。

    可是譚意哥的反應很平靜,很自然,就像是一個年輕的妻子,在閨中梳妝時,看見了她的丈夫過來一樣。

    笑了一笑,然後道:「我回頭到妙貞觀去,自然不能著女妝去。」

    張玉朗道:「是的,那兒雖有女的去,也有男的去,卻沒有男女一起去的,你要跟我去,自然是著男妝的好,你一裝成個小伙子,可要把那些女冠們逗瘋了。」

    譚意哥笑道:「我從來沒裝過男人,所以這個頭竟不知如何梳法,趁著時間早,先來練習一下,梳起來你看像不像,還有上那個地方去,想必不會太規矩。」

    張玉朗道:「嗯!也不盡然,看各人自己,如若你自己規規矩矩的,她們也很老實,不過你若是太俊俏就難說了,她們會主動在你身上動手動腳的。」

    譚意哥笑道:「我想到了,所以才上來找你想個辦法,別的地方都沒什麼,就是胸前,叫人一碰就拆穿把戲了,要怎麼個辦法才能掩蓋起來?」

    她的身材是屬於秀巧型的,骨肉停勻,卻不瘦小,玉腿修長而有致,尤其是胸前雙乳,豐實尖挺。

    譚意哥的綢衣只是為了防止梳落的頭髮掉在身上,寬寬鬆松的,只有在領口處有兩條帶子結住,前面是敝開了,她說話時,牙梳指著的是鏡中的影子,卻已經將張玉朗看得神飛魂散了。

    情不自禁地雙臂圈抱住了她,雙手伸在她的胸前,觸指柔滑,使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將臉頰貼在她的背上,低聲地叫道:「意娘!意娘!」

    譚意哥卻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也把他的反應當作是平時間兩人的愛撫沒兩樣,淡淡地道:「玉朗,別纏了,我還要等著出去呢。」

    張玉朗道:「你要出去?」

    「是的,我們不是說好了嗎,魯御史的粥會我必須去轉一轉的,他約的是中午,就到了。」

    張玉朗簡直迷惑了,他實在弄不清這個小女郎心裡面住想什麼,這樣於袒裸相對,不避形跡,自然是以身相許的一種暗示,可是她卻那麼平淡……

    於是他把耳朵貼在她的左邊背上,靜靜地聽了一下,他是個學醫的,懂得利用生理的反應去探測一個人的心理。

    沒錯,她的心跳得厲害,可見她也在激動中,外表上的平靜只是裝出來的。

    於是他抱起了譚意哥走到那繡榻上,譚意哥任他抱起來,也任他雙手在身上游移著,可是等他去解她領口上的帶子,要除去那件外衣時,她就握住了他的手道:「玉朗!不行,我說過了,這個時候不行,這個地方也不行,等我脫了籍,成了一個自由之身時,我可以把什麼都給你,現在可不行。」

    張玉朗怔了一怔道:「意娘,你……」

    譚意哥笑道:「我知道你心中想什麼,你想到我對你已經如此,大概是不會拒絕你的了。」

    張玉朗道:「難道不是嗎?」

    譚意哥道:「是的,我不會拒絕你,此身此心,都已屬君,但是有個時限,在還沒有到時間前,我能給你的也有限度,現在,能到這個程度。」

    張玉朗道:「意娘,我聽到你的心跳得厲害。」

    譚意哥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低聲道:「當然,我還是第一次自動地在你面前這樣不避形跡,心裡多少是緊張的,你相不相信,我是第一次讓人如此接觸我。」

    張玉朗笑道:「我絕對不相信。」

    譚意哥的身子一震,張玉朗忙笑道:「你忘了在山上的時候,我把你帶到草屋中,幫你換衣服那回事情了,那時我們比現在更接近。」

    譚意哥這才吁了口氣:「你還好意思說,我那時人在昏迷中,不知道你如何欺負我呢!」

    張玉朗道:「天地良心,我那時什麼都沒有想,什麼都沒有做,只為你收拾乾淨。」

    譚意哥道:「你難道心中毫無其他感覺嗎?」

    張玉朗呆了一呆才道:「說句老實話,你這一身玲瓏剔透,又白又嫩的肌膚,要說我沒有一點怦然心動,那是欺人之談,不過我也僅僅是止於激賞而已,絕沒有存一點歪心思。」

    譚意哥笑了一笑道:「這才像句話,否則你就是違心之談了。玉朗,正因為我的身子已經被你看過了,所以此刻我才稍稍隨便一點,但是也只是到此為止,我說過,這一生我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我也不在乎把一切都交給你!但是有條件的。」

    張玉朗道:「我知道,我也答應娶你,耿耿此心,唯天可表,我絕不會員你,不信的話h我可以發誓。」

    譚意哥連忙伸手掩住他的嘴道:「不必發誓,我聽多了,已經有好幾個人對我發過誓了!」

    張玉朗急道:「可是我不同,我是絕對真心真意的。」

    譚意哥笑笑道:「我相信別的人也不是什麼虛情假意、只是我從來沒有接受而已。」

    張玉朗道:「但你應該要接受我的。」

    譚意哥莊容道:「我也不接受,我委身的條件並不要你娶我,更不是以此來要脅你一定要娶我的。」

    張玉朗怔住了,譚意哥又委婉地道:「委身以事,終身不二,是我自己的決定,跟你娶不娶我沒有關係,你能夠娶我,固然為我心所願,不能娶我,我也不會怪你,也不會易志另嫁,這一生我已決定守定了你。」

    張玉朗呆然不知如何接下去,只有聽她繼續說道:「我只是要堅持一點,我交給你的是一個清清白白的身子,是一份完整無缺的感情。」

    張玉朗道:「意娘,你多心了,我絕不懷疑你的清白,我也一直認為你的感情是完整無缺。」

    譚意哥搖搖頭,歎了口氣道:「不,現在我仍是一個在籍的歌伎,你懂嗎?」

    張玉朗道:「我懂,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指著臂上的那顆守貞宮砂痣道:「你要保持住這一點貞砂,一直到你身子自由時才交給我,對嗎?」

    譚意哥低聲道:「是的,而且我在那時交給你之後,再也不會有任何的牽扯了,一輩子只有你這一個男人,我可以連別人的面都不見。」

    張玉朗道:「難道你現在給了我,就無以守貞了嗎?」

    譚意哥道:「那當然不是,我可以守住我自己,但是卻無以全信。」

    張玉朗道:「意娘,你太偏著了,你我之間,難道還信不過嗎?」

    譚意哥歎了口氣道:「玉朗,別說得這麼肯定,天下事很難說,人事更是難以測定,這個時候,我們可以絕對地相互信任,但是未來的歲月中,將會發生什麼,我們都是難以逆料的,因此,我必須有點憑藉。」

    張玉朗詫然道:「憑藉?什麼憑藉?」

    譚意哥指著那臂上的字貞砂痣道:「就是這個。」

    張玉朗道:「這個能作什麼憑藉呢?」

    譚意哥道:「要有這一點鮮紅在,我可拼卻頭顱,濺血捨命,也不讓它消失。」

    張玉朗笑道:「守貞宮砂那只是內廷宮中用來查驗宮女之用,一般民間的女子,根本就不用此法。」

    譚意哥道:「我這個職業就需要了。」

    張玉朗笑了一下道:「意娘,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在這一行職業中,恐怕也只有你一個人是如此的。」

    譚意哥莊容道:「所以我才特別重視,而且說句良心話,一痣在身,也比較容易保護我,有時遇上些蠻纏死纏的客人,可以用此作為推托,玉朗,你體諒我一點,最多不出三五個月,我就脫籍了,那時就由得你如何了,因為我是自由之身後,可以足不出戶,守定你一個人了。」

    張玉朗頓了一頓,終於息下了胸中的熱情之火,歎息了一聲,輕輕地道:「意娘!你的意思我全明白,我很抱歉,實在我在娶你之前,也不該有此要求的,而我要如此做,也是堅定我的決心。」

    譚意哥笑笑道:「你不像我,別把事情想得那麼死,你上面還有高堂老母,你的終身大事可由不得你作主。」

    張玉朗也知道她是在說笑話,笑道:「我作不了主,誰還能作得了主?難道還能由別人來替我娶老婆不成?」

    譚意哥道:「別人不能替你要老婆,卻能決定你娶那一個老婆,所以你還是安份點,別太早決定什麼,當真你能為了你母親不答應,你就跟她鬧翻了不成?」

    張玉朗道:「我母親不會的,她……」

    譚意哥道:「玉朗,別說了,或許我對令堂大人,比你還瞭解一點呢,她到現在,還不放棄你出仕之望,你替你師兄胡天廣所做的那些事,不肯讓家裡知道,這是為了什麼,無非是怕她老人家阻止反對而已……」

    「那件事情不同,有關於家族的門風聲名,設若我失手被執,我家就會擔上個盜名。」

    譚意哥一笑道:「盜與娼,兩者都是惡名,不甘為盜者,又豈能容許一個娼女進門!」

    「韓玉娘的事我母親知道,她並不反對我把韓玉娘領回家去。」

    譚意哥道:「帶回家去跟娶回家去是兩回不同的事!」

    張玉朗默然了,他輕歎了一口氣道:「好了!意娘,不談這些了,反正等以後自會分曉的,現在你去赴那個粥會吧,我們回頭還是要上妙貞觀去的。」

    譚意哥換上了一套素淨的衣服,不施脂粉,又叮嚀了幾句,才出門而去。

    張玉朗卻一直無法合眼,他想了很多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譚意哥所提的那個問題了:

    「母親是否會同意自己娶譚意哥呢?」雖然母親是很開通的,對他的婚姻也沒堅持,而且還吩咐過了:「玉朗,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們家又是一脈單傳,你應該早點成家,快點給我養個孫子,也別太挑剔了,只要女孩兒人品好。家世清白,就是家道差一點也沒關係,我知道你不願意要官宦人家的女兒,那怕就是種田人家的女兒都行,只要你喜歡的,娘就喜歡。」

    這番話在他每次回去時,母親一定要提一遍的,當時聽起來似乎母親已經完全放開了手,聽任自己作主了,但是仔細想想,母親還是有條件的。

    人品好,那是一般普通的要求,而且也沒有一定的標準,這個條件可有可無,是順口說說而已。

    家世清白,這才是主要的條件,說起來母親的要求實在不高,家世清白,也是最低起碼的條件,一千個女子中,至少有九百九十九個能符合的。

    偏偏譚意哥的條件就不夠,倡優店腳牙,這是公認的賤業之流,連討飯的乞丐,流品都較他們為高尚。

    雖然世俗也有笑貧不笑娼的說法,那只是一些憤世嫉俗的風涼話,或者是窮瘋了的人家。

    母親是絕不會同意譚意哥做張家媳婦的。

    本來還可以打算等譚意哥脫籍後再迎娶回家的,瞞住母親不說,就股問題了,可是譚意哥偏又很執著,一定要事先說明了才肯下嫁。

    這就成為難題了,使得張玉朗實在很煩,越煩就越難以入睡,一夜不眠,居然難以合眼。

    乾脆坐了起來,坐在譚意哥的妝台前,呆呆地想著心事,回憶剛才譚意哥對鏡梳妝的那付曼妙的情形,不禁又心動了,那實在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子,更難得的是玉潔冰清,才華出眾。

    張玉朗知道:如果漏過了她,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更可愛的女子了。

    可是又怎麼樣才能夠跟她順利地結成連理呢?

    張玉朗簡直不知該如何才好,信手打開了抽屜,裡面是一本薄薄的絹冊,簪化小榜,以絹秀而清麗的字體,寫著「可人吟草」四個字。

    可人是譚意哥自己起的小字,可人小也是以此為號的,他隨便翻開了幾頁,就被迷住了。

    譚意哥的詩的確好,才情高,用句精練,哀婉蘊藉,卻不帶一點閨閣氣。張玉朗自己承認,做不出這麼好的詩來,幾乎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絕世之作。

    吟哦再三,反覆低誦回味,他整個人都沉入了詩境中,想找一兩首來和她的。

    可是想了很久,都未能和成一首,一首絕句,已經得了三句,結果還是無法終篇。

    因為他再讀了原句後,看看自己用眉筆信手塗在桌面上的和句,晦澀枯燥,比起人家來實在差得太遠!一生氣,乾脆又抹掉了,卻已弄出了一身大汗。

    從入學之後,張玉朗一向自負倚馬才華,認為自己只要肯下場,進士及第如俯拾之易,說不定一甲都有望,只有在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的差勁。

    一面想,一面慚愧,頭上的汗水流下來,在鏡子裡看來十分狼狽,他忙用手去擦汗。

    「這是幹嗎呀!一個人悶在屋裡,出了這身汗也不曉得打開窗子透透氣!」

    是丁婉卿的聲音,但也把張玉朗嚇了一大跳,像是一個當場被人捉住的小偷。

    狼狽的回過身來,看見丁婉卿端了個盆子,裡面是一盆清水,連忙上前接過,道:「不敢當,婉姨,怎麼敢勞動你的大駕呢!」

    丁婉卿笑笑道:「沒什麼關係,我本來是想叫小丫頭送上的,後來想想又怕不妥。」

    張玉朗先還有點莫名其妙,叫小丫頭送淨面水來,又有什麼不妥呢?

    繼而往深處一想,他才明白丁婉卿的意思,不由訕然地道:「婉姨,你想得太多了,我跟意娘雖然情投意合,但是相互卻非常恭敬的。」

    丁婉卿道:「這倒的確是我想偏了,意哥這丫頭的繡房平時絕不准人上來的,她雖然能把你留在屋裡,連更衣都不避忌,我以為你們已經……」

    她說到這兒,臉也有點紅了,張玉朗道:「沒有的事,我們雖已不避形跡,那是有原因的,我替她治過病,她昏迷時,我也招呼過她,就是那點緣份而已。」

    丁婉卿笑道:「那已經是很了不起的緣份了,玉少爺,意丫頭是個很死心的女孩子,她雖然操著這個行業,卻一直是很自重的,因此在山上回來後,她向我說得很坦白,這一輩子也不會作第二人想了。」

    張玉朗紅著臉道:「是的!我們自己也談過了。」

    丁婉卿道:「玉少爺,我相信你們也談過了,而且一定有了結果,因為我看見意丫頭出門時,臉上喜孜孜的,好像有了什麼大喜事,你準備在什麼時候接她回去呢?」

    張玉朗沒想到問題會來得這麼直接,一時之間沒有準備,給結巴巴地道:「這……這倒還沒說起過。」

    「你們也真是的,這還有什麼好拖的呢,你們都老大不小了,你還不快作個決定,難道還要意丫頭在這圈子裡多待下去呀?」

    張玉朗道:「是呀!我也跟意娘說過,勸她脫籍,而且還願意幫她盡力。」

    丁婉卿道:「玉少爺,這個你可別操心,我這個做娘的最好說話,一文錢也不用你的,還有一份陪嫁,絕不會寒傖到那兒去的。意哥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可是比親生的還疼呢,我不會指望著從她身上得什麼好處,只要她有個好歸宿,我就安心了。脫籍的問題你不必管,你今天決定了日子,我保證明天就能辦妥。」

    張玉朗有點招架不住的感覺,連忙道:「婉姨,不是這個,我問過意娘,她說的是官場上難以同意。」

    丁婉卿笑道:「那是一定的,她現在正紅,許多官場酬酢都少不了她,自然是不肯放了,不過她只要肯下了勁苦求,再加上及老博士跟她老師的說項,相信還是不會太成問題,實在不行,我們就徼銀子贖身好了。」

    張玉朗只有訥訥稱是,丁婉卿道:「我是特地來問你一聲,你們的事如果說定了,我們就立刻設法從事脫籍,也免使你太難堪。」

    張玉朗道:「是的,越早脫籍固然越好,不過也不必求之太急,我過兩天就要到京師去送茶去,這一耽擱就要三四個月,等我回來,才能著手辦意娘的事。」

    丁婉卿道:「你要走了。」

    張玉朗道:「小侄是世襲的茶官,每年送新茶入京,是例行的工作,趁著夏秋之際,天高氣爽,正好送貨,若是到了雨季,路上會耽擱不打緊,茶挑子可不能沾了潮氣,發了霉就糟了。」

    丁婉卿道:「那是正事,倒是不能躲誤的。這也好,等你回來,意哥也正好脫了籍了,再辦你們的事。」

    張玉朗心裡在叫苦,口中只有答應著,幸好一個穿著月白儒衫的少年哥兒,一直衝上樓來,把他們的談話給打斷了。丁婉卿連忙下去攔住那小伙子道:「這位少爺,此地是小女的臥房,您家請前廳用茶。」

    說著要攔他下去,誰知那少年卻道:「沒關係,我知道這是意娘的繡房,是她叫我到這兒來等她的。」

    丁婉卿因為張玉朗在房中,唯恐被他聽見了誤會,連忙道:「這位少爺恐怕弄錯了,小女款待客人,一向都在前面的花廳,她的臥房從來也沒人去過。」

    那少年道:「我知道,但是意娘跟我的交情不同,我們情同一體,無分你我,絕無避忌。」

    丁婉卿臉色一變道:「這位少爺,妾身怎麼不認識你呢,你是什麼時候見到小女的?」

    那少年笑道:「不久之前,大娘如果不信,可以問問樓上的那位張公子,我們約好了一起出去玩的。」

    丁婉卿聽他提到了張玉朗,不由得半信半疑地問道:「請教少爺貴姓大名?」

    這時張玉朗在樓上已經聽見了,而且也張望了一陣,探頭笑道:「婉姨,這位少兄弟是我跟意娘的好朋友,你讓他上來好了,意娘絕不會生氣的。」

    張玉朗既然有了話,丁婉卿自然不便再攔人家,側身子放他上去了,張玉朗很親熱地走出兩步,握著少年的手,把他牽進去了。

    丁婉卿卻站在樓下發怔,她覺得這少年很眼熟,好像見過多少次面似的,卻又一時想他不起。

    她再聽聽樓上傳出了一陣大笑聲,張玉期的笑聲洪亮,而那少年的笑聲輕脆悅耳,根本就是譚意哥的聲音,這才想起那少年的臉形也像是譚意哥。

    如果說譚意哥有了相知,自己斷無不知之理,而且譚意哥一向潔身自愛,有了張玉朗,也絕不會再對第二個男人好。

    再在深處一想,那少年就是譚意哥,只是換了一身男裝而已。想到這兒,她也忍不住笑了,一面罵自己糊塗,一面罵意哥淘氣,又跑上了樓。

    譚意哥跟張玉朗還在相對大笑,丁婉卿也笑著道:「丫頭,看你瘋成什麼樣子了,怎麼好好地弄了這身衣服穿上,還不快脫下來!」

    譚意哥忍住了笑道:「娘,我本來還怕不像呢,那知一路上進來,把每個人都騙過了,連你也看不出來,大概股問題了。」

    張玉朗笑道:「可是沒有逃過我的法眼。」

    譚意哥哼了一聲道:「你是已經知道我要著男裝了,否則我不相信你會看得出來。」

    張玉朗道:「喬裝容易,要想騙過我這個老江湖是不可能的,不過你已經裝得很不錯了,行了,就這樣子上妙貞觀去,應該可以唬得過去了。」

    丁婉卿道:「你們要上妙貞觀去?」

    譚意哥道:「是的,玉朗要帶我去,我聽說那個地方很久了,就是沒去過。」

    丁婉卿沉下臉道:「胡鬧,你們上那兒去幹嗎?」

    譚意哥道:「這可是為了你的事兒,你不是說要幫楊大年一個忙,看看他家裡究竟有什麼不愉快嗎?玉朗說楊大年的娘子常上妙貞觀去,而且跟那兒的女道士妙貞很要好,所以我們才去深入瞭解一下。」

    丁婉卿一怔道:「真有這回事?」

    張玉朗道:「是真的,楊大年侵佔徐家祖產的事,我師兄就是從妙貞觀得到的消息,因此要瞭解楊大年的家庭底細,有上那兒去。」

    丁婉卿沉吟道:「那你們可得小心些,聽說那兒不是什麼好地方,有很多人都在那兒弄得傾家蕩產,身敗名裂,聽說太守要抄掉那個地方,不知怎的又緩了下來。」

    張玉朗道:「那自然是有人說話的緣故,妙貞觀的確不是什麼好地方,但是也不過是吃喝嫖賭、酒色財氣而已,只要把握得住自己,上那兒也不會怎麼樣的,就怕人控制不了自己,那又不見得要上妙貞觀去,在那兒也一樣能垮掉的。」

    譚意哥笑道:「至於我,就更不用擔心了,至少色字那一關是迷不倒我的。」

    張玉朗笑道:「你也別太嘴硬,妙貞觀中,有許多女子前往,而且還樂此不疲,像楊大娘子就是其中之一,可見一定有什麼迷人之處,只不過你跟著我去,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我絕。不會讓你吃虧的。」

    說著譚意哥又侍候著張玉朗穿了衣服,形跡之親熱,就像是一個妻子對待丈夫,可把丁婉卿弄糊塗了。

    她在張玉朗的口中那吞吞吐吐的神情看來,知道他們之間的婚事並沒有談得十分妥當,可是從譚意哥的神情看來,竟像是已經嫁過去似的。

    但是丁婉卿知道譚意哥是個很執著而又很自愛的人,除非是有什麼絕對的保證,她很不容易會輕捨自己的感情的,若說是張玉朗騙了她,這也不可能。

    張玉朗不是騙人的人,譚意哥也不是容易受騙的人。

    丁婉卿越想越迷惑,她為這兩個人的事感到不解,也決定要等譚意哥回來時好好的問一下。

    譚意哥的終身大事,也是它的終身所倚,她必須要問問清楚,雖然在學識上她不如譚意哥,但是在人生的經驗上,她比譚意哥又老練多了,可是她的確對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感情不明白。

    豈止是丁婉卿不明白,連當事人之一的張玉朗也一樣的不明白。

    譚意哥只跟他談了個起頭,雖以終身相許,但是並沒有進一步談下去。

    自己的母親會不會同意,張玉朗都沒有把握,可是譚意哥卻已經想到了不會很順利地同意的,她又有什麼可高興的?

    然而看看譚意哥的高興又不像是假的,因此張玉朗忍不住問道:「意娘,你看來很高興!」

    譚意哥笑笑道:「是啊!我有高興的理由。」

    「你有高興的理由?」

    譚意哥道:「今天我去參加魯御史的粥會,座上都是一些斯文名士,免不了即席聯詩,二十四韻詠秋海棠,結果是我一個人搶詠了十四韻奪得了魁首。」

    張玉朗有點意興索然地道:「那些老頭子怎麼能趕得上你的捷才,當然是你行。」

    譚意哥道:「也不能這麼說,他們都是些文壇宿將,用句老成凝練,逐字推敲,成句雖慢,卻可見火候,我的十四韻中,只有一首被評在第二,一首被評在第四,一首被評在第十去了,加起來才列為魁首。」

    「奪得一個魁首又能怎麼樣呢?」

    譚意哥笑道:「他們這個粥會決定成立海棠詩社,每月舉行一次,輪流做東,我被舉為副社長,下個月就該我做東,在家中舉行吟詩聯唱。」

    張玉朗道:「只可惜我那時不在,否則也可以給你來捧捧場,只不過這都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呀。」

    譚意哥道:「你耐心聽下去呀,他們準備下一次把太守也邀來,因為他也雅好此道,大家準備即席為我請求脫籍。」

    張玉朗忙道:「他們能夠說得動嗎?」

    譚意哥道:「絕對沒有問題,因為他們準備邀我的老師陸象翁老爺子出面擔任社長,魯御史跟我兩人居副,這個詩社將來長期聯會,成為三湘地方的一大雅集,每次吟唱的詩篇,都刊刻了印集分贈各地的詩社而為三湘的盛事,這對太守的政聲也有好處,他一定高興,而詩社中有一個歌伎,究竟不是什麼好事,我想太守一定會同意的。」

    張玉朗笑道:「這倒是,京師中也有類似的集社,聽說兩位相國是主幹,有時連官家高興了也會去參加的,你的詩如果傳到京中去,說不定還會名動公卿,連官家都要召見你一下,見識一番你這位才女呢。這樣吧,你們這次的吟稿先抄一份給我,我趁著上京之便,帶了去先為你們吹噓開來,預先打個底子。」

    譚意哥道:「魯御史就是這個主意,你居然也想到了。」

    張玉朗笑道:「這就是先造成聲勢,做得欲罷不能,到時候太守如果不答應,就可以利用清議的力量來左右他了,這種局勢的運用,我怎麼會不懂呢。」

    譚意哥道:「我在黃太守一到任的時候,就向他請求過了,他對我很愛惜,倒是一口答應了,可是後來幾度酬酢,他發現我在場上很有用,又捨不得放我走了,這次我們動用那些斯文的清流力量,他就沒得說了。」

    張玉朗一歎道:「這也是多才之害,你若是平平庸庸的一個女孩子,他就不會留你了。」

    譚意哥道:「那也很難說,跟我同一條街上,也有幾個是官伎,做了十幾年,仍然沒湊齊贖身的官項,想要從良嫁人都辦不到,也是夠可憐的。」

    張玉朗憤然道:「這個官伎制度,也不知道是誰興起的,簡直該殺,父兄犯了法,怎麼牽累到妻女姊妹發配為官伎,來受折磨。」

    譚意哥道:「這是對做官的人一種警惕,要他們謹慎從事,不可貪墨誤民,否則就會殃及妻女家小,也是懲治貪官的一種條款,官吏牧民,嚴禁貪墨,立法的用意不為不佳。」

    張玉朗道:「你自己是身受其苦的人,怎麼會贊同這個方法呢?」

    譚意哥道:「我是頂了娘的名籍,而且在娘的養育下長大,雖然承繼了她的伎籍,還是沒有受過苦,聽娘說起她少年時剛被發配入官伎養成所的情形,那才叫苦呢。」

    張玉朗道:「你縱未身受,也多少受了點影響,為什麼你不恨這種制度呢?」

    譚意哥道:「因為我見過更多的做官的人,為了貪污陷害良民,輕則財產被剝奪,重則家破人亡,罪孽之深,尤為令人髮指。」

    張玉朗道:「凌遲碎剮,罪上一身,不必殃及妻孥呀!這是報過於罪了。」

    譚意哥道:「一個做官的貪污,他的妻子家小,多少要負點責任,若不是家人奢侈,求過於供,他就不會貪贓枉法,那個時候享受得舒服,犯了事就應該受苦,這種情況娘身受最清楚,她在小的時候,父親做一個縣令,居然有二三十口人,還有著幾十個婢僕,若是正正當當的居官,怎麼養得活那一大家人的,她自己還記得,她是第六妾所出,姊妹兄弟有十個人,每個人都有個乳母領著,她的母親喜歡吃鴨掌,每天至少要十幾付,就得殺十幾隻鴨子,只取其掌,其餘的鴨肉棄置了狗,這種窮奢極侈的生活,都是民脂民膏所積,小時候她不懂事,習以為常,長大後自己受了苦,她也不怨人,認為這是該受的。」

    譚意哥歎了口氣,又道:「有一次,她接了一個客人,那個客人並不富有,卻很大方,指明要她陪宿,到了房裡,卻將她拳打腳踢,毆辱一陣後,揚長而去,臨去時,說明以前被她父親害得家破人亡,他是來報復的。」

    張玉朗道:「這簡直豈有此理……」

    譚意哥歎道:「娘心中並不怨恨,認為這是自己該受的,她告訴我說,朝廷立此條款;不僅是給做官的一個警惕,也是為宣民怨。」

    張玉朗道:「婉娘倒是想得深遠,我都不知道這官伎制度還有這一層作用。」

    譚意哥道:「也有受過這種報復的人,才會體會到的,只可惜那警惕作用還是不太大,許多做官的人,對於我們視若無睹,貪者照貪,除非報應到他們身上,他們才會覺悟。」

    張玉朗憤然道:「我若是遇上了那種官兒……」

    譚意哥忙道:「玉朗!你那一百件功德是受了師門之托,不可言而無信,所以我不加勸阻,而且還幫助你完成,但是你不能再做下去了,行俠仗義固然不錯,但不可違法。」

    張玉朗道:「可是法律不夠公平,使那些作奸犯科的人,逍遙法外。」

    譚意哥道:「法律是公平的,有些人行不義而未遭受懲罰,是人謀之不臧,而不是法律的漏失,再說冥冥之中,仍有天譴……」

    張玉朗笑道:「那一套可騙不了我,只有楊大年那種人才相信,什麼冥報,那是我做成的。」

    譚意哥道:「我可不這麼想,娘也說了,雖屬人為,未嘗不是天意使然,假手人為,楊大年如果沒做虧心事,你那一套就嚇不了他,可見他怕的是天而不是你。」

    張玉朗道:「如果上天假手於我以行天心,就應該讓我繼續施行下去。」

    譚意哥道:「天心不是人意可以預測的,你若刻意行之,便是逆天而為了;你究竟不是神明,也不可以自己作主,代天行道。」

    張玉朗無言以對,可是心中仍有一股不平之氣,譚意哥道:「你如果看見誰作了不法之事,可以檢舉出來,告到官裡,我相信官方會給他懲罰的。」

    張玉朗道:「那需要證據,空口說白話,官中不會相信,犯法的人也不會承認的。」

    譚意哥道:「假如沒有證據,你更不能輕易施懲,萬一你冤枉了別人呢。」

    張玉朗道:「我相信不會的,我要懲誡一個人時,必是事先多方求證了,只差沒有直接的人證或物證,就像楊大年這件強佔人產的事件,如果不是我們來上這一手,他肯承認嗎?」

    譚意哥道:「這件事已經做過了。我也不便多說了。事後我想,未必就不能平反的,徐家還有個孤兒在,仍然可以申告,州府不通,告到京裡去,徐家既然在當地務農數代,鄰近的人都可以作證的。」

    張玉朗歎道:「打官司那有這麼簡單的,一般的老百姓都怕見官,那些鄰居並非不知道實情,可是要他們到官裡去作證,他們就搖頭不敢了。案子判下來,徐老頭也曾動過反告的主意,求鄰居們跟他到京裡去告狀,卻沒人肯去,他才活活氣死的。」

    譚意哥想想也是實情,老百姓怕見官,自古皆然,為了別人的事,迢迢千里去為告狀作個見證,的確沒人肯幹,何況還有層顧慮,萬一告不倒,自己反而吃誣告偽證的官司,那才更為犯不著呢。

    因此她深深地歎了口氣道:「玉朗,這也難怪,官府的確是令一般老百姓畏縮不前,可是也不是每個做官的都如此,也有很多平易親民的好官的。」

    張玉朗道:「這個我承認,只是多少的問題,十官九貪,真正一清如水、愛民如子的好官又有幾個?我之所以答應師兄,代他行道江湖,也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所報應的那些人,大多數是貪官或其家人。」

    譚意哥道:「玉朗!世界上不能沒有官,否則天下將會更亂,這一點你是必須承認的。

    再者,是朝廷的俸祿太少了,論句良心話,任何一個官兒,如果他一清如水,半點不沾,完全靠朝廷的俸祿過日子的話,四品以下的官兒,五口之家,每年至少有兩個月就要餓肚子,可見官吏俸祿,已不足以養廉,那是必須要矇混一下才能過日子了,而且也等於是勢所必然的。」

    張玉朗道:「沒有這麼糟吧,要是如此的話,還有那麼多的讀書人,拼了命去博求個出身嗎?」

    譚意哥道:「我說的是真話,一位七品縣太爺,年俸才一百四十兩。」

    張玉朗道:「那會這麼少?」

    譚意哥笑道:「這是明文所載,我可比你清楚。」

    張玉朗道:「好吧,就算是如此,每個月平均過日子,也有十一兩多銀子,五口之家,尚可溫飽。」

    譚意哥笑道:「一年下來的人情應酬,三班衙役的節賞,幕內師爺三節的炭敬,統應支付起來已經不夠了;何況家裡多少還得用一兩個人……」

    張玉朗笑道:「這些開銷那能也算進去,那是衙門中公帑上開銷的,連縣太爺家中的油監柴米,都有公支,那一百四十兩的年俸是他的淨廉,如果公帑用得省一點,還不止此數呢。」

    譚意哥歎道:「玉朗!你這個賬就算得糊塗含混了,縣太爺養家活口,是他自己的私事,真要一清如水,就不能動支公帑,一切凡屬私人的事項,都得自己掏腰包,那只有一種人能做,就是未仕之前,家中帶著萬貫家財來貼補的,否則很難做到一清似水,絕對清廉。」

    張玉朗道:「你這是抬,我說的清,不是這樣子算賬的,只要居官存心不在為財,能夠為老百姓身上著想,無偏無私,就是好官。」

    譚意哥道:「這種官就太多了,至少大部份看來都是這個樣子的,因為多少總有點不乾不淨,就沒有一定的標準了,你總不能定下個尺度,說是年長公帑多少兩以上的是貪官,多少兩以下就是清官吧。」

    張玉朗笑了起來道:「意娘,你真能抬,我說過了,世事本來就不能執著不變的,只有以自己的良心為標準,該怎麼著就怎麼著,這雖然沒有一定的尺度,但是清濁好壞,大家仍然一望而知。」

    譚意哥道:「我不是喜歡抬,我只是說明天下事,不能由表面去看的,必須推究到內裡根本,有些事雖然道理上是對的,卻不可為,有些事,雖然情有可原,卻法無可追,就以你頂著你師兄的名義……」

    張玉朗一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要引到這個上面來。」

    譚意哥笑道:「你倒有先見之明。」

    張玉朗道:「那還用多說嗎,你一張口,我多少已經能夠揣摸到了,無非是勸告我,盜行之不可為。」

    譚意哥道:「不!盜行義舉,非不可為,像你師兄、你師父,都絕對可為,只有你絕不可為。」

    「為什麼,難道我跟他們不同?」

    「是的!做這種事的人,應該把是非看得非常分明,一絲不苟,一介莫取,像你師父及師兄,他們夜盜千戶,得手何止萬金,卻沒有落人私囊一文。」

    張玉朗佛然道:「意娘,莫非你還信不過我,認為我從中落了什麼好處?」

    譚意哥笑道:「那絕不會,你也不至於,也不會那樣,並且只有往裡貼上幾兩銀子,因為你也貼得起。」

    「那你說,為什麼我不可為呢?」

    譚意哥道:「因為你的表裡不一致,你口口聲聲厭惡貪官,可是,你自己卻在助人以貪,賄人以財,誘人以酒色,破壞人的廉潔。」

    張玉朗莫名其妙道:「我什麼時候做過那種事了?」

    譚意哥道:「你每年都要做一次,不久後上京裡去,又要去幹了。」

    張玉朗笑道:「你是說應酬那些相關的官員,那是做生意,這不可同日而語。」

    譚意哥道:「為什麼?難道這些應酬是列入合同中,必須履行的,是生意上的一部份,而必須做的?」

    「雖無明又規定,卻是做官茶的商家必須的。」

    譚意哥道:「我不明白這必須二字,難道說你不應酬他們,生意就會做不成了!」

    譚意哥道:「誠然如此,那些人有權決定是否繼續採用我的貨。」

    「你這個茶官不是世襲的嗎?」

    張玉朗歎道:「只是如此說說而已,他們那些人個個都奸似鬼,隨便找個理由,或是說我家的茶質日漸退步呀,或是說我家今年誤時未去呀,一個理由就可以把我給換掉了,所謂世襲,只是我年年有優先去討好他們的機會與權利而已。」

    轟意哥道:「如果換上去的人家茶葉品質口味都不如你呢?」

    張玉朗道:「那自然不行,宮裡的人品茶多年,稍微差一點,就會知道的,所以我送給婉姨的那兩罐宮茶才特別名貴,這也是我能夠年年繼續不斷的主因,承應宮茶是茶商最好的一筆大生意,每個人都在拚命爭取,特殊的品味固然是我能擊倒同行的原因,但不是絕對的原因,應酬斷不可少,那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搗起蛋來,還是很討厭的。」

    他吁了口氣道:「而且所謂極品上茶,只是個花費人力精神財力而已,當然有一點秘訣,但別人也不是絕對難以企及,只不過他們沒有那種主顧,捨不得投下那種本錢去,如果明年能換他們承應宮茶,他們一樣也能烘焙出色香味俱臻上品的極品茗茶了。」

    譚意哥點點頭道:「如此說來,你這個茶官一半是靠人事,另一半才是靠本事了。」

    張玉朗笑笑道:「可以這麼說。」

    譚意哥道:「你有沒有想到這與你的風志有違呢?」

    張玉朗呆住了,這的確是他沒想到的問題,他一向認為那是件很自然的事,做生意應酬招待客戶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應酬的對象是官中人,這就有差別了,嚴格地說來,這與行賄毫無差別。

    只不過不是要他們枉法以為助而已。

    譚意哥道:「人都是這個樣子,找人家的過錯很清楚,自己的過錯就很自然地會忽略了。」

    張玉朗道:「好!這一次京裡我不去了,叫家裡的人送貨去。」

    譚意哥一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該做的事還是照做,在茶葉這一行裡,既是有這些陋規,你也不能一下子就改革掉,你如果放棄了宮茶的承應,於事情毫無補助,犯不著意氣用事。」

    張玉朗道:「那你要我怎麼樣呢?」

    譚意哥道:「我要你想得更深遠一點,世間不平事很多,與其見不平而拔劍,何如先著猛鞭,使人間無不平,這兩者的功德績效?相差太多了。」

    張玉朗道:「使人間無不平,那怎麼可能!」

    譚意哥道:「為什麼不可能,先從一身做起,能夠影響到一地,就造福一地,一城一鄉而及於邦國,這都是可以相待的,最主要的是你必須當其事,你身為一家之主,可以保證你這個家裡的人不去欺負人與受人欺負!」

    張玉朗笑道:「說了半天,你的意思我終於懂了,你無非是要我晉身仕途而已。」

    譚意哥笑道:「我不是要你去做官,而是你自己想想應該怎麼做,你既存濟世救人之心願,就應該找一條正路去走,而且仗劍行義,至多救得一二人而已,若你人身仕途,就可以濟一城一市的大眾了。」

    張玉朗一歎道:「我不善逢迎,不是做官的料子。」

    譚意哥道:「不會比你去應酬那些生意上的大客戶更困難,以前你說不善逢迎,我還可以相信。」

    張玉朗道:「那不同,生意上的應酬只不過是投其所好,陪著他們犬馬聲色玩玩,我出錢就是,一旦做了官,就不是這麼回事了,現在,我是個商人,多少還可以保存著一點自我,身入仕途,處處還要受拘束,那是我不能忍受的!」

    譚意哥道:「玉朗,人不是只為著自己活著的,你若是真要隨著自己的性情而生活,就別提行俠濟世那些話,因為你只是自己好動,性之所趨,為了你自己的高興,而不是存心行俠濟世。」

    張玉朗覺得兩個人之間,開始有了距離,但是他無法駁譚意哥的話,她說的是道理。

    默然片刻才道:「意娘,我就是這麼一個人,你怎麼說都行,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聽你的,唯獨不要勉強我去做官,除非讓我一步登天,立致王侯,否則我不想在仕途中求出身,因為我受不了人家的管。」

    他以為譚意哥會生氣了,那知譚意哥竟笑了起來道:「我明白了,你是不甘屈居人下。」

    張玉朗頓了一頓才道:「不錯,就是這個,我一直不明白我自己的毛病在那裡,今天聽你這麼一說,我才知道了,不甘屈居人下,我就是這個毛病,那是我從小就慣成的,在家中我是個獨子,長大了我是大少爺,甚至我投師學藝,也沒有比人家差過。」

    「你以為自己就是天下第一了。」

    張玉朗一笑道:「我倒沒這樣想過,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我這點功夫還差得遠,可是我有自知之明,我不犯大惡,不貪財,不結大怨,以我目前的行業家世,不可能會惹上那些人來作對的。」

    譚意哥道:「你既是如此的一個人,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張玉朗道:「你是否感到很失望,我胸無大志。」

    譚意哥道:「那倒沒有,人各有志,不能相強,何況你有許多可敬的地方,我更不是貪慕富貴,只不過我要對你這個人有著一番澈底的瞭解。」

    張玉朗笑道:「你現在是否瞭解了呢?」

    譚意哥道:「一個人不可能澈底去瞭解另外一個人的,只是大概地有個印象而已,我既然以終身相托,至少要知道你志之所在,才好斟酌我自己該如何地適合你、配合你,盡我所能地幫助你。」

    張玉朗道:「意哥,你不必勉強,如果你對我失望,還來得及改換的,我們還沒有……」

    譚意哥看了他一眼道:「你是這樣想嗎?」

    張玉朗被她看得很不安地道:「是的,我是真心誠意地如此說,因為我一開始認識你,就讓你明白我是怎麼樣的人了。」

    譚意哥笑道:「玉朗,可是你卻沒有弄明白,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你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張玉朗在心底湧起了這個問題,他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回答了。

    在山中時,他就為她的絕頂艷色所驚而萌了求凰之想,那時把她當作了那一家的千金小姐然後是為她更衣淨身時,他為了那玲瓏剔透而晶瑩如玉的美妙胴體而動心蕩魄,可是臂上那一顆殷紅的貞砂使他不敢在那玉體上施逞半點輕薄,這時,他心目中看的是一尊完美無缺的女神。

    然後是知道了她的姓氏,那一刻因為時機匆遽,無暇驚異,但是實難相信她會是個名滿長沙的紅歌妓。

    毋庸諱言,他那時心中不無失望之情的。

    只不過靜思之後,他又釋然了。

    譚意哥雖是在風塵而有貞名,而且她臂上的宮砂也可以證明她的冰清玉潔。

    如能結為閨中膩友,雖妓又何妨?

    他是懷著這麼心情來認識譚意哥的,那時他倒準備不去談山中的那一段,誰知譚意哥蘭心蕙質,一眼就看出他就是山中的胡天廣。

    於是……從那天之後,他就迷惑了,也無法說出譚意哥是怎麼樣一個人了。

    因為越跟譚意哥接近,他的自慚也越深。

    他自負倚馬才華,在譚意哥面前卻顯不出來,譚意哥的捷才勝過他太多了。

    他有過目不忘之能,譚意哥卻能過目成誦。

    他自傲博學廣聞,譚意哥讀過的書遠比他多。

    這些是才華方面的,有時兩個人談談天,抬抬,他發現論辯才、說道理,他也不如譚意哥。

    他的閱歷廣,但是他知人識事之明不如譚意哥。

    就是在干盜賊這一行上,他都不能跟譚意哥比,因為對付楊大年一案,就是譚意哥設計的。

    結果事情辦得圓滿而漂亮。

    這樣一個美麗而充滿了才華的女子,不能不說是最理想的終身對象了。

    但是張玉朗不知怎的,他忽然不像以前那麼熱切了,他變得有點怕她。

    因此,突然面對著譚意哥逼來的問題,他有不知所措的感覺,譚意哥道:「玉朗,你怎麼了?」

    張玉朗歎了口氣道:「意娘,你的問題可把我給難住了,昨天你若是問我我還能很快地回答,可是剛才你問我,我竟有莫測高深之感。」

    「我是那樣地令你難以理解嗎?」

    「這……我說不上,你在我面前好像越來越高,越來越大……」

    譚意哥神色一震,她沒想到會使對方有這種感覺的。

    張玉朗苦笑道:「我在世上最愛的一個女人是我的母親,可是,每在家裡住不到幾天,我就想出來,在母親跟前,我老是感到不自在。」

    他無法說出那是愛的壓力。

    譚意哥苦笑道:「我也給了你這種感覺?」

    張玉朗很誠懇地道:「不能完全說是,但至少有一點,因為一到你身邊,我就感到緊張,不知道你又要挑我什麼毛病。」

    譚意哥深自警惕,她這時才知道,要做一個成功的女性是多麼的不易,以自己這樣的一個女人,居然能使親蜜的男人有望而卻步的感覺,那是自己應該檢討的時候了。

    因此她笑了一下道:「幸好我不是你母親,因此你不必躲我,只要你從此不來到我這兒,不就行了嗎?」

    張玉朗道:「你在開玩笑!」

    譚意哥道:「這怎麼是開玩笑呢,你家的老太太是你必須要奉養的,你無法拔腿一走,但是我這兒……」

    張玉朗歎道:「我在小的時候,就有如此的感覺了,在母親的身邊,總想能逃避她一下,後來終於有了機會,一個帳房先生要下鄉去收茶,說要帶我去看看,母親也因為這是我練習接觸事業的時候而答應了,我高高興興的上路,第一天很快樂,第二天我若有所失,開始思念母親,到了第三天,我說什麼也要回去了。」

    譚意哥道:「這本是人情之常,但對我不會有這種情形的,那是母子天性親情的使然。」

    張玉朗正色道:「對你也是一樣,我曾經有一天沒上你這兒來,我推說是有事,其實什麼事都沒有,我只是想試試一天不見你,結果我發現全身上下都不對勁,一直熬到了晚上,終於還是來了。」

    譚意哥默然了,張玉朗對她的愛戀之深固然使她感動,但是她居然使張玉朗有壓迫窒息的感覺,這是她還有欠缺之處,她必須要改變自己的。

    因為她很清楚,她不是張玉朗的母親,沒有任何的約束力使張玉朗必須回到她的身邊。

    也許目前還有點吸引他的力量,但一旦距離遠了,這種吸引力就會減弱,甚至於有另外一種吸引力代替了自己之後,就永遠地失去這個男人了。

    假如他只是一個朋友,一個較為談得來的顧客,倒也罷了,但是很不幸,她已經認定了這是她終身所事的對象,那就必須要用更多的手段了。

    譚意哥是出身在曲巷的女孩子,對於男女兩性之間的感情看得很透澈,也知道所謂海誓山盟、兩心相許的誓約有多少約束力量,知道得很清楚,那是一種最不可靠的約束。

    卻便在盟誓時,雙方都有絕對的誠意,可是到了後來,也會因為環境的改變而變易的。

    要使一個男人心中永遠地記憶一個女人,沒有其他的方法,只有那個女人本身能具有這種力量,種種使他永遠不會淡忘的條件才是最有力的保證。

    譚意哥已經盡了很大的努力,但顯然的還不夠。

    張玉朗見她不作聲,不禁又怯虛虛地問道:「意娘,我說這些是否會使你生氣了?」

    譚意哥忙道:「沒有,而且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使我及時知道改正自己的錯誤。」

    張玉朗不禁奇怪了道:「意娘,你並沒有犯什麼錯誤呀。」

    譚意哥道:「有的!是一個很大的錯誤。」

    「你說得我都糊塗了!」

    譚意哥道:「在這世上你有一個母親,不可能有第二個了,而我卻要去學你的母親,這是我的錯。」

    張玉朗笑道:「意娘,你見過我的母親嗎?」

    「沒有,我怎麼會見到她老人家呢?」

    張玉朗道:「你沒有見到她,又怎麼能學她呢?」

    「我不是去學她,而是指給你的感覺,只有一個母親才能有權利使兒子對她又愛又怕,如果我也使你有這種感覺,那就是我的錯。」

    張玉朗歎了口氣道:「意娘,你沒有明白我的話。」

    譚意哥道:「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表示你對我像對母親一樣的尊敬,可是我不能只使你尊敬我。」

    「你弄錯了一件事,你不是我母親,也不能成為我母親的,而且,我怕我母親,並不是為了我尊敬她,母子之間如果只剩了尊敬,那是很可悲的事。」

    譚意哥迷惑了,道:「那又是什麼呢?」

    張玉朗道:「一種發自內心的,毫無條件,永不改變的愛,不管我母親多老,多醜,我不會改變對她的愛,意娘,我要說的就是這個,要你明白的也是這個。」

    譚意哥道:「可是你又為什麼要怕她呢?」

    張玉朗道:「因為我不是一個很孝順的兒子,也不是一個很聽話的兒子,有時對她那種無微不至的慈愛,感到受之有愧,因為我自慚無以為報,所以想躲過一下。我對你也是一樣,因為你太美好,好得令我慚愧,所以我有時想離開你一下透口氣。」

    譚意哥道:「你母親可以,我不可以。」

    張玉朗一歎道:「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雖然躲開了母親,但是我不能躲得成為不是它的兒子,最多才幾天,我就會熱切地思念她,立刻又會回到她身邊,對你,我也是一樣,現在你明白了嗎?」

    譚意哥的眼睛已經被淚水充滿了,哽咽地道:「明白了,玉朗,我真有那麼好嗎?」

    張玉朗苦笑地歎了一口氣道:「我也說不上來,因為我從來也沒對那一個女人有過這樣的感覺,雖然我把對母親的感覺拿出來作比喻,但也只是形容那種感覺而已,那究竟還是不同的。」

    譚意哥點點頭,什麼也不能說了,張玉朗道:「所以你千萬別傻得去改變你自己,我喜歡的,愛的,就是原來的你,如果帶了一點矯揉做作,那就是假的了。」

    「玉朗,你真的不嫌我太占強,太嚕嗦嗎?」

    張玉朗笑道:「占強?不是我自己逞能,要在我面前,佔到這個強字又談何容易,能嚕嗦得我無言以對的人又有幾個,鬚眉中都難得一見,更別說求之於閨閣了,意娘,你使我傾心的就在此,你卻要改變自己。」

    譚意哥道:「我知道一個男人都不太喜歡逞強的女人,他們喜歡的是溫柔,和順,不如他們的女人。」

    張玉朗一笑道:「不錯,一般的男人都是如此,因為那些都是平庸的男人,一直是自慚不如人的男人,正因為處處都不如人,他們才感到自卑,由自卑卻又變成極端的自尊,因此他們才要在女人面前逞強,這也是一種很自然的表現,如果他們感到連身邊的女人都不如了,還有活下去的興趣與勇氣嗎?」

    譚意哥笑道:「你懂得真多。」

    張玉朗也笑道:「這個區區不敢自薄,我在江湖上也混過一些日子,不但看旱多,懂得多,也想得多,更重要的是我一向都比別人強,處處領先,所以我倒不怕被人壓下去,也只有對那些真正比我高明的人,我才心服。」

    「你倒是很虛心的。」

    張玉朗笑道:「我本來也不是一個驕傲的人。」

    譚意哥不由得笑了,低聲道:「其實是你客氣,我知道你是讓著我,有很多地方,你根本是比我高明。」

    張玉朗道:「沒有的事,你在博聞強記方面是比我行,不過我並不認輸,因為最近這幾年,我為了學武功,闖江湖,把書本子丟了下來,而你卻整天地鑽在書本中,自然是比我強了,假如我認真地摒棄一切的雜務,好好地用一年功,你是比不上我的。」

    譚意哥道:「那當然了,至少有一點你就比我強,你行過萬里路,胸襟氣魄就是我追不上的。」

    張玉朗哈哈大笑道:「意娘,你也有肯認輸的時候。」

    譚意哥笑道:「我也不是那種死不認錯的人,不如人的地方,我絕對承認。」

    張玉朗一笑道:「意娘,你最可愛的地方就是你講理,我最討厭的就是蠻不講理的女人。」

    譚意哥微微一笑道:「曲巷女子,第一要學的就是這個,我卻是最難說話的一個,你若是要找個講理的女人,曲巷中多的是。」

    張玉朗笑道:「意娘,你錯了,我知道曲巷女子個個都是溫柔的,客人說什麼,她們都點頭,從不抗辯,所以很多在家中受了女人氣的漢子,都喜歡到那兒去發一下胸中的悶氣,但是這不是我說的講理,一味地順從固然好,但有時同樣地也會使人厭惡,因為那樣子會把人變成個應聲蟲,全無靈性了,你之比別人可愛,就是你有靈性,卻又不使性子,我也見過一些女孩子,她們同樣是美麗、多才,只是脫不了女孩子的狹窄心胸,不肯認輸,明明是沒理的事,偏要找出歪理來強辯。」

    譚意哥笑道:「玉朗,那是你不懂得欣賞,所謂嬌蠻,正是女子們一種美態。」

    張玉朗道:「不錯!我承認,撒嬌使氣,來上點小性子有時很美,有些男人專吃這一套,但不是我,我欣賞的是一個明理。懂事的女人。」

    譚意哥笑道:「玉朗!要使你滿意實在很難,那位韓玉娘一定很了不起。」

    張玉朗笑道:「能夠忍受我的怪毛病的女人,總是有點本事的,不過要瞧真正可愛的女人,還是我們等一下將要去的妙貞觀。」

    譚意哥道:「那兒的女人有什麼不同?」

    張玉朗微笑道:「這個我覺得難以言喻,還是留給你自己去意會吧,總之,她們是一群真正的女人。」

    譚意哥笑道,「那我們就成了假女人了。」

    張玉朗笑道:「你不是假女人,可是假男人,到了那兒,可千萬小心些,別露了馬腳。」

    譚意哥紅了臉道:「玉朗,我可是第一次喬妝,你一定要照顧著我一點,別讓我出醜。」

    「這當然,我總不成看你鬧笑話,不過你自己也得小心些。所謂小心,就是放豁達些,即使是假戲,也得真做,彆扭扭捏捏的,你越是怯生,她們就越愛作弄你,還有,那兒的素菜不妨多吃,酒可得少飲,尤其是皮杯兒裡的酒,可千萬喝不得。」

    「什麼叫皮杯兒的酒?」

    張玉朗大笑道:「意娘,這可新鮮了,你是曲巷中人,居然會不知道什麼叫皮杯兒!」

    譚意哥低聲道:「我……的可人小跟別處不同,無論是登門的客人也好,出局也好,都是規規矩矩的,沒有別處的那些荒唐行徑。」

    張玉朗一歎道:「這話有見過你的人才相信,要是告訴了遠地的人,打破他們的頭也難以相信的,曲巷中的第一紅妓,會不知道皮杯兒,既然你不知道,我少不得要教你一下,就是嘴對嘴酒的口杯兒。」

    譚意哥忍不住紅了臉啐道:「沒正經行子……那妙貞觀裡的女道士們難道也是這付行狀嗎?」

    張玉朗大笑道:「她們是女人,而且是一群更為大膽,更為懂得施展女人魅力,運用女人本錢的女人。」

    譚意哥心頭直跳地道:「她……她們大膽到什麼程度?」

    張玉朗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去過兩次,而且我只找妙貞,她是住持,還安份點,但其他的女道士就很難說了,有些人去過那兒就迷上了,不僅是男人,連女人也會迷上那裡,可見她們真有點過人之處。」

    譚意哥忽地打了個寒噤道:「玉朗,我看還是不要去了吧,我實在有點害怕。」

    張玉朗一笑道:「害怕?你放心,跟我在一起,你還怕什麼,她們不會吃了你的,而且她們只是要錢而已,你其實大可以去領略一下的。」

    譚意哥道:「我才不要領略什麼!」

    張玉朗道:「但是你可以去打聽一下楊大娘子的底細的,要幫助楊大年,就得走這個方向,我們答應了婉姨,就得有始有終。」

    「玉朗!你也可以去打聽的。」

    「我沒辦法,因為我不是女的。」

    「可是我此刻也不是個女的。」

    張玉朗笑道:「意娘,我要你去是有道理的,我去問,問不出什麼的,她們絕不肯告訴我什麼,但是她們可能會告訴你。」

    「為什麼她們會告訴我呢?」

    「因為她們喜歡你這樣的男人。」

    「我這樣的男人,我根本就不是男人。」

    「就是這個調調兒,那兒的女道士都是些妖怪,所以她們喜歡帶點女人氣的男人,我去,她們只會為了我的錢而敷衍我,你去,她們才會說心裡的話。」

    譚意哥的臉一熱,張玉朗笑道:「這不是我胡說,在曲巷裡也有幾個姐兒是這種樣子的,她們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卻毫不小氣地貼在那些小白臉的身上。」

    譚意哥默然了,這個她倒是聽說了,是有這樣的人的,有好幾個很有名的紅歌伎的香閨中,養著一個陰陽怪氣的男人,不學無術,經常還伸手向姐兒們要錢花,意哥看見那些人就噁心,但是就有人喜歡。

    她頓了一頓道:「那些女道士也是這樣嗎?」

    「是的,大部份都是這樣的,所以我才要你去,你只要稍微用點心機,就可以套出消息了。」

    「我……不會,也不懂。」

    「你不必會,因為你本來就是女的,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腆腆的女兒家氣,把那些女妖怪給迷住了。」

    譚意哥剛要開口反對,張玉朗道:「意娘,你不是那種平凡的女子,所以我才敢邀你,沒什麼好怕的,放豁達一點,水裡來火裡去,這才是豪傑胸襟。」

    「我可不是什麼豪傑,我是個脂粉兒女。」

    「但你不是庸俗脂粉,而我,勉強也能算個豪士吧,要做一個豪傑的妻子,你多少也得帶有點豪氣。」

    譚意哥白了他一眼,好勝的心已經被說動了,雖然心中還是害怕,但至少已經下了決心要闖一闖龍瀆虎穴。尤其是她看見張玉朗促狹的笑容時,心中更有氣,無論如何也得爭口氣給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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