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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三 章 文 / 司馬紫煙

    三個人來到膳房中,只見桌上早擺了幾碗熱騰騰的菜,有魚有肉,以及三碗白米干飯,就差沒有酒。

    譚意哥笑道:「怎麼沒燙酒呢?」

    及老博士道:「早酒最傷人,不宜少年飲。」

    譚意哥道:「我不是要喝酒,而是說我們這一大早就吃乾飯,不是太正經了一點嗎?」

    及老博士笑道:「原來是你這小表在說俏皮話,我還以為你是真想喝酒呢,意哥,你還說你小時候是在鄉下長大的呢,怎麼不曉得鄉下裡人的生活呢!他們早上多半是吃乾飯,吃了才有力下田幹活兒啊。」

    丁婉卿道:「她說的鄉下,只是出了城門而已,雖然有幾塊地都是種菜的,生活也跟城裡差不多,只不過略為儉一點罷了。」

    譚意哥道:「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要下田的。」

    及老博士輕歎道:「不下田的日子,工作也輕鬆不了,打穀、舂米、修房補漏、砍柴,醃菜、醃肉、網魚,除了過年的那一個月,沒有一天是清閒的,所以他們早起吃乾飯已經習慣了。」

    丁婉卿輕歎道:「這也是他們命好,生在這魚米之鄉,像我的老家,三年苦旱,一年水災,十年中難得有兩三年是平平安安過的,莊稼人一年難得吃兩頓干飯的,還不是一年到頭像條牛似的拚命幹活。」

    譚意哥道:「娘,不吃飯又吃什麼呢?」

    丁婉卿道:「年成好的時候,一頓雜糧兩頓粥,年成壞的時候,可就難說了,野地裡的野菜,草根,樹上的樹葉,連樹上的樹皮,都能捶碎了做餅吃。」

    譚意哥一聲輕歎,輕扒了幾口飯,再也吃不下了,丁婉卿道:「這是我的不是了,好端端的提那些喪氣話,掃了大家的興。」

    及老博士道:「意哥是病後新愈,不要吃太多,而且她早上也沒吃慣干的,就這樣好了,回頭我們騎馬打獵去。」

    意哥一聽興致又來了,催著及老博士趕緊用飯,等他吃好了,又休歇了一下。

    李忠已替他們把馬匹備好了,只有兩匹馬跟一頭騾子,丁婉卿道:「我的膽子小,不敢騎馬,而且我也不會盤弓射箭,還是在家裡耽耽吧,你們爺兒兩個去,也免得多個累贅。」

    及老博士道:「去!去!你不會射箭,檢檢獵物的總會吧,一起出來玩,單單留下一個太沒意思了。」

    讓她們母女兩個騎上了馬,及老博士自己跨上那頭大青騾,就得得地出發了。

    譚意哥好開心,肩上背了一壺箭,一把細胎弓,腰裡還掛了把小短刀,頭上戴了頂遮陽笠,腳登小蠻靴,顯得格外俐落,一開始就策馬跑在前面。

    及老博士一直就追在後面叫道:「意哥,別亂跑,仔細跑丟了,慢慢來,路還長呢。」

    就這麼叫著,催著,趕著,跑出約莫有一個時辰,才到了小山腳下,山上是一片密密的林子,及老博士道:「到了,上了山,林子裡就有野物可獵。」

    讀意哥瞧著那黑壓壓的林子,不禁有點膽怯,道:「老爺子,這裡都有些什麼?」

    及老博士笑道:「也不過是山雞、野兔狐鹿之類的小獸,難道你還想獵到大蟲不成?」

    譚意哥道:「這兒有沒有大蟲?」

    及老博士道:「以前是有的,可是漸漸的人越來越多,野獸也避人,所以不入深山,是很難得見了。」

    譚意哥這才吁了口氣道:「那就好,我真擔心,貿然跑出一條大蟲時怎麼辦?」

    丁婉卿笑道:「其實真要見了大蟲,你不怕它,它可能就怕你了,一頭大蟲,站起來不會比人大多少,雖有爪牙之利,卻不見得比人的手腳靈活,雖然力氣比人大,跳得比人高,跑得比人快,但又怎能如弓箭之速,刀劍之利,因此人也該比老虎更佔上風才是。」

    及老博士連連點頭道:「可不是,年輕的時候,我曾入山行獵,還看見過羊搏虎,一頭山羊居然把頭老虎趕得落荒而逃,那是一頭母山羊,還帶了兩隻羔羊。被老虎追到絕壁之處,前無去路,母羊護羔,情急拚命,就用頭上的角跟老虎打起來,居然力大無窮,不但把老虎撞得連連退後,而且還把虎腹撞破了一塊,使老虎落荒而逃。」

    丁婉卿道:「如果母羊只為了自己逃命,很可能連自己也難逃虎口,它是為了保護小羊而拚命,反而能創造奇跡,這親子之情,實在是太偉大了。」

    說著,慢慢地驅馬上山,那只是一條樵夫走出來的小徑,行出不過里許,已是一片樹林,雀鳥噪鳴,一頭山雉由草叢中振翅飛出,譚意哥連忙搭上了箭,一箭射去,卻落了空,還是及老博士補了一彈子,把它打了下來。

    譚意哥喜孜孜地上去拾了起來道:「老爺子,還是您准,一發中的。」

    及老博士笑道:「射飛禽不能用箭,因為它動得快。」

    譚意哥不服氣道:「北地射鵰手,可都是用箭射下天上大雕的。」

    及老博士道:「姑奶奶,那得要相當的技術才行呀,還有人能用箭射中飛蟲的,可不是我們這種身手做得到的,而且一壺箭才得十幾枝,像你這麼個用法,一眨眼就用完了,回頭又拿什麼玩兒呢?」

    「難道您用彈子就打不完了?」

    及老博士笑著拍拍馬身上一個皮袋道:「我這兒帶著滿一袋子呢,李忠知道我比較喜歡用石彈,經常替我磨好了一大袋子備用的,又小巧、又方便,使用時也不可惜,我看你也學著用彈子吧。」

    譚意哥十分高興,忙掏了一把,由及老博士指點她如何扣彈、如何控弦,又如何瞄準。

    一面指點,一面練習、示範,譚意哥倒的確夠得上冰雪聰明,用一顆栗樹做靶子,先是打樹幹,後來打樹枝,練到三四十顆彈子後,她已經能夠在樹上把枝梢的栗子打下來。

    及老博士忍不住搖頭讚歎:「意哥,你真是了不得,我算是喜歡玩的,剛開始練習,幾乎天天不斷,也要個把月才能到你這個程度,你居然在不到半個時辰中,有此進步,這只能用天才兩個字,才能夠形容了。」

    譚意哥笑笑道:「老爺子,您練弓的時候幾歲?」

    及老博士道:「我想想看,大概是九歲十歲吧。」

    譚意哥笑道:「我今年都已經二十歲了,學起來自然快得多,小孩子的領悟力,自然不能跟大人比的,何況您那時是初學,我已經有用弓的基礎,彈與箭的道理差不了太多,只是一點訣竅不同,所以我經過幾次的嘗試後就領悟到竅門了,倒不是有什麼天分。」

    及老博士笑道:「說得也是,彈也好,箭也好,到你這一發五六中,只是個初步境界,以後如要十發九中,更上一層,就是練習了,要到百發百中,則是最高境界,那可是天才幫不了性的,現在憑你的這麼手法,可以打兩隻鵪鶉、斑鳩了,我們快去吧,別再磨菇下去,天就要黑了。」

    譚意哥道:「天還沒過午呢,你怎麼就想到天黑了?」

    及老博士道:「打獵可不能以收場的時間為計的,必須要折半計,還留下一半的時間出山,如果我們混到快天黑的時候才歇手,那就得摸黑回去了,別看這兒曰裡很好玩,一到晚上,猿啼狐號,鬼火閃爍,可怕人得很。」

    譚意哥一驚道:「這山上有鬼?」

    及老博士笑道:「荒山野地,鬼火是一定有的,那怕從無人跡的地方,也照樣有鬼火。」

    「那怎麼會呢,鬼是死人變的,沒有人的地方,也不會有死人,怎麼會有鬼火呢?」

    及老博士道:「所謂鬼火,實際是磷火,是腐殘骨,為水氣所蒸,因而才有的東西,白天看不出,黑夜中發出綠光,因為它都是在朽骨堆中出現,因而才被人當作游離的精魂,實際上卻根本不是鬼。」

    譚意哥道:「這個我知道,我從書上看過,可是既然為人跡不到之處,又何來朽骨呢?」

    及老博士笑道:「你這是想左了,磷火乃枯骨中的質髓流出,感氣而生,並不一定要死人堆裡才能有,其他鳥獸之屬,死後的朽骨,一樣能有磷火出的。」

    譚意哥一笑道:「這就是了,大家都管它叫鬼火,我想一定有鬼的地方才有鬼火呀,這恐怕也不是我一個人如此想,你去問一百個人,至少有九十九個是如此想的。」

    及老博士道:「碌碌者眾,都是不知以為知,甚至於牽強附會,如意渲染,到後來竟至於以訛而亂真了……」

    譚意哥笑道:「老爺子,大道理等回到家裡再去擺好了,現在我們可是該打獵去了,我還是空手呢。」

    她領先在前頭跑著,及老博士忙道:「意哥,別亂跑,大家要在一起,走失了可不得了。」

    到了前面,只見譚意哥喜孜孜地拿著一頭山雀,高興地叫道:「娘,看我打下來的。」

    那頭雀兒只是翅間著彈,丁婉卿道:「可憐,這麼大一丁點兒,油炸了還不夠一口的,倒不如把它的翅上傷處裡一里,等好了養著好玩吧。」

    譚意哥更為歡喜道:「娘,它還能活嗎?」

    丁婉卿道:「那要看你怎麼照顧它了,現在它只是翅膀上受了浮傷,只要包紮一下就行了。」

    說著取出了絹子,撕開了,細心地裡紮好,及老博士卻從一叢樹後出來道:「意哥,快來,那兒有十幾頭野兔,可是給你表演箭法的時候了。」

    譚意哥一聽忙不迭地去了,及老博士笑笑對了婉卿道:「這丫頭,比個男孩子還野!」

    丁婉卿道:「老爺子,這可是您給帶野的,我跟她一起有十多年了,也沒看見她這麼個野過,不過也沒見她這麼高興過,可見一個人還是要多接觸一點自然。」

    及老博士道:「可不是,要不是那些俗務羈身,我真想在鄉下一直住著,婉卿!聽說你打算也到鄉里去靜居?」

    丁婉卿道:「是的,老爺子,我已經把地買好了,有一幢瓦房,一口水井,一個池塘,還有十幾畝菜園子,一畦花圃,現在是讓人在管著,我準備過幾年,意哥也收了,娘兒倆就到那兒去住下來蒔花、種菜、養魚過日子。」

    及老博士笑道:「聽起來日子很逍遙,但是真到你去做起來,就感到苦了,十幾畝菜園子,光是澆水就夠你累了,你以為這是簡單的。」

    丁婉卿道:「我知道,我們娘兒倆都不是干苦活兒的人,也不真指著那片菜園子做活計,只是排遣一下時間而已,一切大多數還是要雇長工來做的,我自己私蓄有一點,意哥這兩年,也著實地賺下一點,只要不特別浪費,這輩子的溫飽是夠了。」

    及老博士道:「那就好,你已經置下產來就算了,否則我打算把這片田莊送給你們的。」

    丁婉卿道:「那怎麼敢當呢,老爺子,這是您的祖產,您怎麼能夠給別人呢?」

    及老博士輕歎道:「一棟祖屋,幾畝薄田,收成還不夠付給李忠一家子的工錢,年年都在貼錢,雖然賭得有限,我那媳婦已經打算給賣了,我立刻就給了她一頓臭罵,然後我把家產都分好了,只要我一死,他們就各領各的份子走,這棟祖產是我自己留下的。」

    他走近丁婉卿,有點腆地道:「婉卿,如果我年紀輕一點,我是很想把你接回家來的,可是我想想這一大把年紀,不是白白地耽誤了你的青春……」

    丁婉卿感動地道:「謝謝你,老爺子,我這一輩子已經不打算再嫁入了。」

    「為什麼?婉卿,你的年紀還不算大,如果說找個適當的人家,把你當元配結髮取餅去,那倒還不容易找,只是四十多歲,喪偶的光棍還很多,至少還有二三十年的風光日子呢。」

    丁婉卿苦笑道:「老爺子,我如果有意思從良,老早就嫁了,我實在是有苦衷。」

    「婉卿究竟是什麼,你在我面前有什麼好隱瞞的?」

    丁婉卿欲語又休,及老博士道:「我也約略知道一點,你在風塵中多年,都極少有留宿的客人,是不是因為有什麼暗疾?」

    丁婉卿淒然道:「暗疾倒是沒有,只不過是痛苦留下來的痕跡而已,我是從小因為父親犯了事,被發配為官妓的,我性子又倔,脾氣又硬,再加上人又笨,整天就是在鞭打中過日子長大的,慢慢等我開了竅,也習慣了,可是已經留下了一身的鞭痕。」

    及老博士罵道:「該死!懊死!這些官窯中的老鴇子居然如此狠心,那兒這樣作賤人。」

    丁婉卿歎道:「都是一個樣的,不是官窯中的鴇母,對買進來的小女孩子又何嘗善待過,那些人我真是想不透,她們自己也是從那種生活裡出來的。為什麼一旦自己作了媽媽,就忘記從前的受罪日子,甚至想把當年所受的委屈,發在別人身上似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這種心,婦人無知,又不是她們親生的女兒,自然更不知道痛惜了,所以我常說,意哥跟著你,真是它的福氣,一直就把她當成鳳凰似的呵護大的,沒受過一點委屈。」

    丁婉卿苦笑道:「那孩子天生絕頂聰明,跟著誰也不會受委屈,誰也會把她當寶貝的,只不過別人是當作一棵搖錢樹,我則是真把她當作女兒。」

    「這就是天壤之差了,婉卿,你說不嫁人,就是因為身上有幾條鞭痕?」

    「不是幾條,是幾十條,交叉縱橫,而且當時又沒人懂得調理。不知道滲進了什麼,變成又黑又花的。」

    「那又有什麼關係,這無損你的美好性情,善解人意,溫柔懂事,種種美德啊!那些男人難道會如此沒眼光?斤斤計較那些個?」

    丁婉卿苦笑道:「老爺子,可惜世上像你這種胸懷的人不多,我試過了幾次,終於使我看透了人生。」

    及老博士道:「婉卿!如果你不嫌棄我老,我倒是很希望能把你續絃入門。」

    丁婉卿一震道:「老爺子!您這不是開玩笑嗎?」

    及老博士搖頭莊然道:「不,不是開玩笑,是很認真地說話。當然,像我這個歲數,再也談不到什麼夫妻恩愛白頭了,能有個三年五載,都是好事了……」

    「老爺子,您又何必這樣說呢?」

    及老博士道:「婉卿!這是說正經的,不能客氣,也不容虛偽。我呢,只希望能夠在自己的風燭殘年,能夠有你這樣一個知情著意的人為伴,使我能享一個安靜舒適的晚年。至於你呢,婉卿,我要感到很抱歉了,大部分的家產,我都已經分析好了,沒有分掉的,只有這一片田莊,幾畝桑圃,當然親自耕種養蠶,自贍自足是沒有問題,但是我不能叫你受這種委曲。」

    丁婉卿道:「老爺子我並不在乎什麼委曲。」

    及老博士搖手道:「你別打岔,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在城裡還有五六處生意中的股子,都是對半折的,合起來也有個上萬兩銀子,每年拆息,總在三四幹上下,這一筆錢是我體己的私房,另外在我名下,還有二萬兩的存款,這筆錢可以名正言順地歸給你,我知道你不是個貪心的人,不會斤斤計較爭產的,所以我如果要接你回來,在這個條件下,我的兒媳們都不會有什麼話說。」

    丁婉卿道:「老爺子,承您看得起,我是十分感激的,侍候您是我應該做的,也不必要什麼條件了。」

    及老博士道:「話不是這麼話,我想我最能給你的,就是一個名份,及氏一族,在地方上還算個大族,我明媒正娶把你給娶回來後,就有你的一份地位,總比你們母女兩人,煢獨無依,受人欺侮時,也好有人幫你們撐撐腰。」

    丁婉卿道:「老爺子,我知道,這是您有心在照顧我們,我是萬分的感激,更談不下什麼願意不願意了,你也不是真要人侍候,因為我知道:您的兒子媳婦一再地想要為您置側來侍候您的起居,是您自己拒絕的。」

    及老博士笑道:「這一點說來,他們還算知道孝順,所以你不必擔心他們的反對。」

    丁婉卿道:「只是怕他們容不得我這樣身份的人。」

    及老博士道:「這還由不得他們說話,而且也不太可能,因為你的賢慧能幹,是人盡皆知的,早些年我常在你的閨中出入,他們還勸我把你接回家呢。」

    「……那時我沒答應,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想到自己一把年紀,不能耽誤你的青春,可是一晃幾年,你仍然沒有嫁人之意,今天我問清了原由,才提出此請,你是怎麼說?」

    丁婉卿道:「老爺子,容我考慮一下好嗎?」

    及老博士道:「婉卿!這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呢?只要你點點頭,回去我就找人開始辦事,而且叫陸象翁出來做媒,著著實實地風光一下,既為長沙留段佳話,也使你的名份更為敲實一點。」

    丁婉卿道:「我要跟意哥商量一下,而且要等著她脫籍,總不能叫他項著現在的身份,跟著我吧?」

    及老博士道:「跟她商量一下是應該的,我想她一定會贊成的,而且我想沒人會反對的。」

    丁婉卿道:「咦!意哥呢?這孩子跑到那兒去了!」

    及老博士道:「在那邊,追野兔去了。」

    丁婉卿移頭望去,但見林木森森,卻沒有人影,不由有點著急道:「老爺子,您快去看看,這孩子從沒打過獵,性子又野,別迷了路就慘了。」

    及老博士道:「沒關係的,這片山並不深,我熟得很,隨她迷失在那裡,我都能找得到。」

    丁婉卿手指遠處的蒼茫雲山道:「那麼深的山,您還說不深,山尖都已經高掛雲表了。」

    及老博士笑道:「那座山跟這座山之間,還隔著一道絕壁,下臨百丈深谷,除非她長了翅膀,否則絕對無法過去,跑到絕壁前,她就會自己回頭的。」

    說歸說,但還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丁婉卿也把馬匹栓在樹上,跟進去尋找了。

    也不過那一下子說話的時間,譚意哥居然跑得不見了,兩人找了將近半里路,在一處小土坡虛有幾頭野兔在草地上吃苜蓿,見到人影,一溜煙地鑽進坡上的士穴裡去了,然後伸個頭出來看看。

    及老博士大聲叫了兩遍意哥的名字,卻是一點回音都沒有。

    丁婉卿急急道:「老爺子,是這兒嗎?」

    及老博士道:「沒錯,我指點的方向一直過來,而且也只有這兒有兔子,這孩子別是跟我們開玩笑了。」

    丁婉卿大聲叫道:「意哥,你是躲在那兒,快出來吧,別再開玩笑了。」

    喊到第三遍,她的聲音已見淒厲,眼淚都落下來了。

    及老博士連忙道:「你別喊了,她聽見了一定早出來了,準是不在這兒,可是,又會上那兒去了呢?」

    「是不是在前面的地方轉了方向,折到別的山路上走了?」

    及老博士道:「不可能,也根本沒有別的山路,兩邊都是要樹林子,又濃又密,空身一個人通過不容易,要就是過了坡到前面去了。」

    「前面又是什麼地方呢?」

    「前面也是一片淺坡,直到懸崖邊上,她要是真過去了,我們這麼個喊法,她也該聽見了。」

    一面說,一面還是慢慢找了過去,忽而丁婉卿叫了起來道:「老爺子,您看有血!」

    及老博士緊張地過去,果見草地上有幾點鮮血,忙蹲下去,用手蘸了一點,仔細地看了一下,又放在口中舔了一舔,才笑道:「你放心,這是兔子的血。」

    「老爺子,不會弄錯吧?」

    及老博士道:「絕不會,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宮廷御醫,怎會連人血兔血都分不出來的,這絕不會是意哥的血,你放心好了。」

    丁婉卿道:「假如是兔血,那就證明意哥一定到過這兒,看見了野兔,發箭射傷了野兔,然後追下去了。」

    及老博士道:「很像!我們就在附近找找看,受了傷之後的兔子,血不會只留下這幾滴的;我們順著血跡往下追就行了。」

    於是兩個人很快地就在附近找到了第二處血跡,血滴尚新而未凝,證明了是有像丁婉卿所判斷的那些事,兩個人心中略定,也就一路很仔細地追了下去。

    好在每隔十幾步,總有一點血跡。而且還有一些地方留下了些斷草折枝的現象,在在都證明了譚意哥確是由此而經過的,兩個人就更放心了。

    但是只不過找到了一點形跡而已,在沒有看到人之前總是不太安心的。

    就這麼斷斷續續的找著找著,不覺已走下了里許路,丁婉卿又不安了,道「怎麼還沒有看到人呢?」

    「你別急嘛,兔子受傷帶箭而逃命,意哥是不甘心獵物走失而急追,雙方都不會中止的,一定要等兔子血流多了,力竭倒地才能有個結果。」

    「那麼還可能跑多遠出去呢?」

    「這就很難說了,性子長的,三里五里也不一定。」

    「意哥也能追下這麼遠嗎?她的體力也支持不了呀!」

    及老博士道:「在平時她也許體力不支,可是此刻情況不同,她一心只在追趕獵物,不但忘了路的遠近,也忘了疲倦困乏,能追下多遠就不得而知了,因為她的年紀輕、潛力厚,能發揮到什麼程度誰也無法估計的。」

    「這孩子也是的,也不怕別人著急,不聲不響地就跑下去了。」

    「也難怪她,我自己有過經驗,年輕時,我為了追一頭鹿,足足步行奔跑追下了四十餘里,一直等到鹿力竭而倒地,我方感到疲倦,坐在那頭鹿旁,累得再地無法舉步了,足足又睡了一大覺,第二天才肩著死鹿走出來,家裡都以為我失蹤了,那時我母親還在世,為我哭腫了眼睛,差一點就要上吊。」

    及老博士一面回憶,一面解說著安慰她,指著目前那條路道:「我記得當初走的也是那條路,我射鹿的地方,也是發現野兔的地方,幾年來,由於有人不斷在這兒捕獵的緣故,像狐鹿之類較大的野獸,都已經稀少而絕跡了,只剩下一些山雉野兔……」

    丁婉卿道:「老爺子,你說一路追下去有四十里?」

    「可不是,那是我後來以歸程計算的,從早上一直走到黃昏,腳下幾乎沒停,才走了回來,可是我跑著追鹿的時候,只跑了一個多時辰,兩個時辰不到,後來想想都難以相信,而且去的時候,還是上山,此回來時難行一倍,不知不覺,一口氣就硬拚上去了。」

    「老爺子,那不是到了前面的那座深山裡去了?」

    「可不是嘛,遠入深山,我躺下休息,到了半夜,聽到虎嘯猿啼,百獸嘶鳴之聲,可把我給嚇壞了,找了顆大樹爬上去,一直等到天亮才敢下來。」

    丁婉卿道:「老爺子,我不是問路的遠近,也不是問你追下去多久,你不是說中間有一道懸崖,下臨深谷,根本無法飛渡嗎?那又怎麼過去的?」

    及老博士笑道:「你原來是說這個,可見你還真細心,事情是這樣的,上面盡頭虛有一處地方,那邊相接很近,只有丈來寬,那頭鹿負傷跳了過去,我也跟著一躍而過,當時毫不考慮,倒是回來的時候,我著實為難了半天,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才跳了回來,所以人在不知不覺中,常能發揮出驚人的體能與潛力。」

    丁婉卿道:「意哥會不會也追了上去?」

    「應該不會吧,那兒下去還有兩三里呢。」

    想想又道:「就算她能追到那裡,也不會再過去了,兔子跳不了那麼遠,她也跳不過去的。」

    兩個人一面說著,一面找著,在地上草叢處又看見了一支箭插著,及老博士道:「你看,這是兔子停了下來,她在後面再補上一箭,結果沒射中,兔子又躲,她又追,連箭都忘了檢。把箭檢了起來,旁邊有一堆更多的血,及老博士笑道:「兔子跑跑停停,就是體力不支之狀,也就差不多了,我相信在前面很快就找得到她。」

    丁婉卿叫了幾遍,可惜的只有空谷回音,卻沒有一點回答,及老博士也幫著叫兩聲才道:「也許是她已經累得連開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

    丁婉卿急急道:「那怕是累死了,她也該回一聲的。」

    及老博士道:「也許是她聽不見,我們這兒是逆風,聲音傳不遠,又有樹蔭遮隔著,反正已經知道她從這兒上去的就不會有錯了。」

    丁婉卿道:「老爺子,我實在擔心。」

    及老博士道:「沒什麼好擔心的,這麼大的人了,還弄丟了不成,我只想到有一個可能……」

    「什麼可能?」

    「她急著追趕受傷的兔子,腳底下不擇路,絆著摔了一跤,跌昏了過去,所以才沒聽見我們的呼喊……」

    丁婉卿道:「我也怕是有此可能,要是碰上尖石塊上傷了那兒,人又昏迷不醒,血流不止,那可怎麼辦?」

    及老博士道:「你別想得那麼多事,這地上草叢那麼厚,就是摔上一跤,也跟在地氈上跌一跤一樣,那會傷著了。」

    這話說著他自己也知道靠不住,如果不會傷著,跌昏的可能性也很小。

    這兩個人反正都是在一面著急、一面安慰對方而已,就這樣一路尋找下去,居然也走了四五里,耳邊聽得水聲潺潺,已經到了懸崖邊上,丁婉卿道:「這還有河啊?」

    「那條小比下有一條小澗,雨後就有流水,春秋的雨水較勤,所以才會有水,冬夏兩季都是幹幹的。」

    來到澗邊,只見壁下深有數十丈了,急流滾滾,忽然兩人都不約而同興起了一個不祥之念--譚意哥會不會落下去了?

    及老博士連連地道:「不會的,不會的。意哥這孩子又不是傻瓜,又沒什麼想不開的地方,不會往下跳的。」

    說歸說,他還是向上游找去,因為那兒有個最狹的地方,也是他當年越過去的地方,雖然不太可能,但仍要去看一看才死心。

    到了那兒,兩個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因為那個地方,不知道誰架了一道索橋,通向對岸,所謂索橋,不過是兩根山並排,中間隔有尺許,橫縛著一段尺多長的樹枝,兩岸的地下各打了兩根地樁綁住了山。然後又在兩岸,各選了一顆樹在身上綁了一根麻繩,作為扶手之用。

    這實在是最簡便的吊橋了,沒有膽子的人還不敢走過,可是現在扶手的繩子斷成了兩截,而橋身上的樹枝也斷了一根,臨風搖晃著。

    橋的構段上有一兩根還有著血,那是兔子的血。

    最讓他們怵目驚心的是斷去的一根橋枝上,還掛著一張弓,正是譚意哥用的那張。

    兩個人都呆住了,呆了半晌,丁婉卿哭了出來道:「我那苦命的孩子啊……」

    及老博士頹然地坐了下來道:「婉卿!別哭!別哭!意丫頭未必見得就掉了下去。」

    丁婉卿哽咽著道:「老爺子你別說那些使我寬心的話了,人是一定掉下去了,一定是橫擋一斷,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到那根扶手的繩子上,吃不住重,才掉了下去,手裡的弓才掛在斷木上……」

    這是合情合理的揣測,及老博士無話可說,想想道:「好在底下有水,就是掉了下去,也未必會死。」

    「可是意哥又不會泅水。」

    「你怎麼知道的?」

    「我怎麼不知道,我從十歲就把她帶過來了,至少對她的情形有個瞭解吧。」

    及老博士道:「那你可不比我清楚了,他閒下跟我談起過,小時侯跟一個姓張的木匠……」不錯,他叫張文,是個很實心的人。「」她說張文好喝酒,經常醉醺醺的,也不理她的生活,她只得自己調理了,夏天的晚上。,水井離住的地方太遠,她挑不動水,提水又太辛苦,就溜到河裡去洗澡,同時也摸些田螺,用小網捕些魚蝦之類,第二天賣了換米……

    「」這孩子小時候是很苦,我怎麼沒聽說呢?「」這些事並不是愉快的記憶,她只是在偶然的機會中有了感觸,才提起一談,但由此可以知道她是會泅水的。「丁婉卿的心有點動了道:「若是會泅水,落下去立刻浮起來,順著水流,一面衝,一面向上邊游,倒是不會有危險,這水看來不太深吧。」

    及老博士道:「不;很深,要深水才好,掉下去不會碰傷人,立刻能把人浮起,若是水淺反而糟了,下去碰上石頭,倒是真的沒命了。」

    丁婉卿探頭看了一陣才道:「老爺子她要是浮上來了,應該在兩邊岸才對?是嗎?」

    及老博士道:「不對,水流很急,總要隨水沖一陣,而且,這兩邊都是絕壁,到了岸邊也爬不上來,所以我想她一定是順流而下,到比較平坦的地方才登岸。」

    「老爺子,這水通到那兒?」

    及老博士道:「這個我倒是沒有詳細問過,不過在我的印象中,從這個地方過去,就是寧鄉縣,寧鄉城外,有渭水,對了,這兒是渭水的上游,這兒下去就是個叫檀木橋的小鎮,陸象翁陸老兒的老家就在那兒,跟我們住的如意鄉,僅僅相去十來里,我們常在村頭上見面的……」老爺子,別說那麼多了,我們快上檀木橋去找她吧。「及老博士道:「急也沒有用的,這會兒她恐怕已到了檀木橋了,等我們回到家裡,她已經先到了。」

    「她能比我們先回去?」

    「可不是!我們為山勢所阻,她卻是乘流穿山而下,比我們快了不知多少倍。到了檀木橋,她只要找到人家一說,就會有人送她回來的。」

    聽她說得那麼有把握,丁婉卿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然而,兩個人心中都明白,這希望十分地渺茫,那是要譚意哥絲毫無損地到達檀木鎮才能如此。

    從這個地方飄到檀木鎮,有十幾里水程呢,譚意哥能飄浮那麼久嗎?

    很可能到達時,已經是一具浮了。

    但是兩個人都努力壓制自己往壞處去想,他們立刻回頭。到了拴馬的地方,跨上馬,拚命急奔回程。

    回到家門,他們還是充滿著熱望的,但是看見了迎來的桂花,兩個人都涼了一截。

    別花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那就證明了譚意哥並沒有先到家,否則她一定搶著前來告訴了。

    不過及老博士還是問她一句:「譚姑娘回來沒有?」

    別花充滿了詫異詰問道:「老太爺,譚姑娘不是跟你們一起去打獵的嗎?怎麼沒有跟你們一起回來呢?」

    這個答案,使得兩個人僅有一點希望都消滅了下去,及老博士忙安慰丁婉卿道:「婉卿!不可能會這麼快的,等等就可能會有消息了,你不要著急。」

    丁婉卿慢慢地沈靜了下來道:「老爺子,我不急,我們母女倆都找李鐵嘴算過命,他算出意哥今年秋天當有一劫,但後來卻是夫榮子貴,長壽偕老,後福無窮,因此我相信她絕不是夭折之相。」

    及老博士道:「說的是,李鐵嘴的命相是很靈的。」

    丁婉卿作了一個淒然的苦笑:「老爺子,我知道你平時不信那一套,因此你也不必裝著相信來安慰我。」

    及老博士道:「在平時我是不信的,可是今天你說他推算意哥的命相,我是十二分的相信,否則我真會後悔死了,這完全是我多事害她的。」

    「老爺子,這怎麼能怪您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們每個人都很愛她,沒有人會要害她,人人都拿她當寶貝似的,一定要怎麼樣,也不是人力可挽回的。」

    她倒是比及老博士看得開,反過來安慰及老博士了。

    這時李忠老兩口也出來了,李忠的兒子李大全也在,問明經過後,大家自然都很著急,難過。

    李大全道:「那條山澗的確是通到渭水檀木鎮的,也就是山口深一點,流出口後,河面寬了,就淺得很,那位譚姑娘只要是會點水,絕不會有危險的,那條橋是村口的獵戶郝松架的,為的是入山打獵方便,聽說架橋的時候,他的十一歲兒子也掉下去了,結果小孩子涉水到了檀木鎮,比他老子還先回家,郝松哭哭啼啼地回來,看見兒子還嚇了一大跳,以為是兒子冤魂不散,回來找他算帳的,直苦苦哀求,說以後再世不賭錢打他娘了……」

    傍他這麼一插科打諢,氣氛又輕鬆了一點,李忠道:「大全,那你就到檀木鎮去迎著接譚姑娘回來。」

    李大全道:「我跑一趟倒是快當,只是誰也沒見她掉下去。」

    及老博士道:「她的弓還掛在斷橋上……」

    李大全道:「老爺子,小的是知道掉下去的可能性很大,但萬一不是那種情形,或是追過了橋去,失手把弓丟了也不一定,還有……」

    他止口不言,及老博士道:「你有話快說。」

    李大全道:「小的在鎮上回來,聽說有個江洋大盜,被官府追急了,就躲在山裡面,譚姑娘如果遇上了,那也是有點麻煩,因此小的認為還有繼續到山上去找一找的必要,那座小橋,小的見過,很著實的,而且經常有人走動,以譚姑娘那麼輕的身量,讓不會是踩斷了才是……」

    及老博士聽怔住了,忙道:「大全,你的意思是說……」

    李大全道:「小的只是猜測,不過也有點根據,斷橋是一個疑點,上面掛著弓是第二個疑點,一般說來,她要過橋,一定會把弓掛在背上,雙手扶住繩欄,一步步地慢慢過去,因此絕不可能留下了弓不見人的。」

    及老博士點頭道:「有理!有理!大全!照你這麼一說,該怎麼個辦法?」

    李大全道:「我爹帶幾個人,到檀木鎮去問問,小的約兩個同伴,進山去找一找……」

    及老博士道:「那麼大的一座山,兩個人有用嗎?」

    李大全道:「山雖大:但是人經過的時候,總有痕跡留下,我那兩個朋友對這一套很精。」好!好!那你就去約吧,要多少報酬,都由他,別跟人計較。「李大全道:「我不問他們要報酬,已經夠客氣了,他們是鄰縣的捕快,就是為了追求那個江洋大盜才到鎮上來,因為我對山裡的情形熟,我朋友輾轉相托,想請我領路,我是聽說老爺子來了,怕有事,才沒立刻答應,現在他們還在鎮外的一個朋友家裡等我消息,我去了就能成行。」

    丁婉卿道:「那就麻煩李大哥了。」

    李大全爽快地道:「丁泵娘,快別這麼說,在這兒出了事,是我未能盡到照料之責,我應該去找的。」

    李忠跟李大全倆分別出發了。

    李媽就勸及老博士道:「老太爺他們兩起人,就算回來的快,也在後半夜了,您吃點東西先歇下吧。」

    及老博士歎了口氣道:「我那兒吃得下呀!」

    丁婉卿道:「老爺子,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們盡了人事,天心一定要這樣子,那就是天命了,反正我們並沒有故意存心害她,所以您該把心情放開些。」

    及老博士看著她道:「婉卿!你真看得開,別人可能會說意哥不是你親生女兒,所以你不著急,但是我知道你對意哥,比親生的女兒還要關切,而你這麼達觀,倒使我覺得意外了。」

    丁婉卿道:「我自幼一直是在逆境中長大的,沒有人照顧我,要不是學會了安慰自己,我就不可能活下去了,安慰自己有重要的一點,就是不憂不急,不哀不傷,咬緊牙關,逆來順受,盡往好的地方想,當我聽說要挨二十皮鞭的時候,我就安慰自己說--還好只有二十鞭,比上個月那個同伴挨四十鞭的輕了一倍。當皮鞭打在身上,我每挨一下,心裡就在安慰自己--只有十九下了,十八下了,………就這樣,我反而忘了鞭打的痛楚,挨打完後,我反而很高興,認為災難終於過去了。」

    及老博士憐惜地道:「婉卿,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沒什麼,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反而高興我吃過苦,使我能夠堅強起來……」

    兩人進了屋子,坐了下來,似乎覺到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似的,這一天下來,身心交悴,的確也是夠人受的,先前支撐著還不覺得,這一放鬆下來,才感到無比的疲累。

    可是譚意哥呢,她上那兒去了呢?

    她的確是追那頭兔子到了橋上,只是沒有掉下去,她走到橋心的時候,身體直晃,差一點要掉下去,幸好對岸來了個人,手中執著一枝長長的竹竿,飛快地伸過來,把竹竿往她面前一送道:「快抓住。」

    譚意哥驚魂未定,根本已經沒有了意識,所以對這類簡單的命令,根本未假思索,就照著做了。

    竹竿是實在的,雙手握住之後,腳下也穩了,那個人的力氣很大,穩穩地帶著她慢慢地後退,把她一步步地引過了橋。

    直到腳踏上了實地後,譚意哥才覺得自己所有的力氣都用盡了,雙手一鬆整個人就昏了過去。

    那個人倒是吃了一驚,連忙過來探探她的脈息,然後才陷入沉思,最後終於脫下了她身上的弓,先到橋上,故意踏斷了一根橋木,又把扶手繩欄弄斷了,才抱起了譚意哥,走向一片樹林。

    林中有一所小木屋,只得一個單間,也不過丈來見方,是入山獵人來不及出山時,就在這兒過夜用的。

    屋子很窄,門也很結實,都是整株的圓木圍編而成,屋子裡卻很簡單,除了一個石塊堆砌成的火爐,可供燒火取暖煮食之用,就只有一張床。所謂床也不過是把三根粗的樹枝,每隔兩段橫放一段,然後在上面排了許多竹片,就成了床,而床上再編草為褥,都是十分簡陋的手工製品。

    這人把譚意哥放在床上後,立刻燒起了一堆火,好在他有一口鐵鑊,而且鑊子裡就是煮著水。

    這口鍋很大,可以煮下整頭的小羊,大概也是那些獵戶們帶進來的,預備過冬時下雪在此長住煮食之用。

    因為到了冬天,獸類覓食較為困難,像山羊、野鹿、山貓、狐、兔等類,既不冬眠,又不懂得貯食為糧,仍然照舊要出來覓食,容易擒獵,所以帶大口鍋來作為煮食之用的。

    只不過現在這個漢子,卻只來煮了一大鍋的清水,他把水燒熬了之後,看見譚意哥仍然沒醒,而且額頭又發燙起來,這倒難怪,譚意哥原來是個宿疾未癒來養病的,到了鄉下,因為心情一高興,顯得振作起來,好像沒病了,其實病謗還是存在的。

    再加上為了追那隻兔子,一陣子忘情的快跑,到了橋上,又因瀕危而致心搖膽裂,這一切都導致了她病謗復發,所以人一虛脫下去,就很難起來了。

    這個漢子倒像是懂得醫理的。他把水燒熬了之後,先拿了一個碗,然後托起了譚意哥的頭譚意哥的神志在半清醒的狀態中。口中頻頻叫著:「水……水……我要喝水……」

    可是她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過,水碗到了唇邊,她倒是知道喝下去,喝完了一碗後,漢子把她放下,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漢子著實為難了一陣子,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把譚意哥的下衣脫了下來,另外找了一身自己的衣褲放在一邊,再用塊布,為譚意哥的下身抹擦了一陣,才又替她穿上了那條寬敞的男人褲子。

    然後他才捧著那些換下的衣褲出屋去了。

    等他回來時,那些衣褲都已經洗濯乾淨了,而且還帶著幾味草藥。

    他先把衣服用樹枝撐著便於烘乾,然後把藥草投入鍋子裡,加上火又燒。熬了一段時間,他才用碗盛了一碗過來,先在口頭上吹涼了,才又托起意哥的頭,她喝了下去。

    這一碗藥雖不知是什麼成分,但是藥效卻極為有力,譚意哥喝下那一碗藥後,慢慢地才開始清醒丁。

    首先她接觸到的是自己處身於一間木屋中,身上蓋著一張獸皮,然後她又看到了一張臉。

    這張臉略有印象,正是先前把她從斷橋上救過來的,雖然長滿了鬍子,但仍不失為英俊。

    換上普通女子,也許會被嚇著了,但譚意哥卻是見過世面的,她落落大方地在床上點點頭道:「多謝先生相救。」

    那漢子笑了一下道:「姑娘好了?」

    譚意哥道:「身子好像還很虛,不過神志已經清楚了,剛才外承先生相救……」

    那漢子一下道:「這算什麼呢,拯人於危,這是每個人都應盡的本分……」

    才說到這兒,他忽地臉色一變道:「不好……」

    譚意哥詫然道:「先生,什麼不好了?」

    那漢子道:「來不及細說了,有人來了,鍋子裡有我為姑娘煮的藥,回頭再服一劑,就應該差不多了,後會有期,如果有人問起我,姑娘最好告訴他們,我是往南去的。」

    屋子裡開著兩扇木窗,他打開了一面,卻從另一面窗子裡跨了出去。在放下窗子時,他又問道:「姑娘貴姓?」

    「我叫譚意哥。」

    漢子微微一笑,道:「原來是譚姑娘,難怪如此國色天香,好,我走了!希望不久後,我能來看你……」

    他放下窗子,輕巧地走了,譚意哥倒是著實發了一陣怔,不知道這傢伙在搞什麼鬼。

    只不過很快地,她又聽見了屋外的叫聲,有人叫道:「胡天廣,我們知道你在屋裡,還是自己出來吧。」

    叫了兩聲,譚意哥在裡面不敢出聲。她知道救自己的那個漢子胡天廣,卻不知外面的人是誰,但胡天廣躲開他們,顯然是將不利於胡天廣。

    看胡天廣的舉動,頗似一位君子,那這些不利於他的人,一定不是什麼好人了。

    外面見屋裡沒回應,登的一聲,把屋門踢開了,然後有兩個持著兵器的人衝了進來,譚意哥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驚呼,那兩個人看見屋中有個女子,也吃了一驚,端祥了片刻,一個人才問道:「你可是胡天廣的同黨?」

    譚意哥不說話,屋外又進來了一個中年男子,看了一下譚意哥,道:「姑娘可是姓譚,譚意哥姑娘?」

    譚意哥一愕,點點道:「是的!你認識我?」

    那漢子笑道:「謝天謝地,譚姑娘果然是被那傢伙挾持在此,幸好姑娘安全無事,譚姑娘!我叫李大全,是桂花的爹爹,奉了及老太爺之命,入山來尋找搭救姑娘的。」

    另一個漢子道:「老李,這是你說的那位姑娘?」

    李大全道:「錯不了,我雖然沒見過,可是我家老太爺說過譚姑娘的模樣。姑娘,胡天廣呢?」

    「我不知道什麼人叫胡天廣。」

    李大全道:「就是把姑娘挾持到這兒的人,那是個江洋大盜,這兩位是株州城的官差,來追捕胡天廣的……」

    譚意哥聽說那個救她的漢子,居然是個江洋大盜,心中倒是有點不信,因為那個漢子看上去並不像是兇惡之輩,溫文爾雅,一點也不似作奸犯科之徒。

    可是李大全的話卻實實在在,那個公差看起來也很確實,而這時一個公差又問道:「姑娘,你知不知道,那個胡天廣上那兒去了?」

    譚意哥遲疑著,看看那扇開著的窗戶,正考慮著是否要告訴他們實話,那公差卻道:

    「可是從這窗子裡逃了?」

    譚意哥點點頭:這倒是句真實話,胡天廣的確是從窗子裡走的,只不過不是這扇窗子而已。

    那公差顯然是為開著窗子所惑,走到窗前問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譚意哥道:「就是你們開口招呼前一會兒。」

    「那他一定沒跑遠,走!我們快追下去。」

    兩個人都從窗子裡翻出去,緊追下去。譚意哥心中對這兩人有點歉意,然而想起這可以幫助胡天廣,略報他對自己的援救之恩,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李大全卻沒有跟著追去,他很仔細地看了一下屋子裡的情形,當然首先注意的是火堆旁的女裝,心中有數,口中卻不說什麼,他已經知道譚意哥是長沙城中的名妓,雖然心中並無輕視之意,卻也沒有把她失貞之事看得嚴重,輕描淡寫地道:「姑娘受驚了!」

    譚意哥道:「在橋上搖搖欲墜的那一剎那我的確很害怕,倒還撐得住;可是被他救過岸來,我倒是嚇昏了過去。」

    李大全哦了一聲道:「姑娘是被他救起來的?」

    譚意哥道:「是啊!他對我倒很好,在最危急的時候,突然出現,把我救到對岸來,然後……然後我心裡一鬆,人好像就虛脫昏倒了,怎麼來到這兒的我就不清楚了。」

    李大全道:「這倒是不容易,這兒離過橋的地方有兩三里呢,他居然把姑娘一直背了下來,只是他居心太不良了,居然佈置成姑娘斷橋墮崖的樣子,可把及老太爺跟丁娘子給急壞了,還以為你被水沖到渭水去了,讓我爹帶了人到下游去打撈了。」

    譚意哥倒是一怔,而且也有點莫名其妙,李大全這才把一切的情形說了,譚意哥道:

    「我的天,那不是已經整整過了一夜了?」

    李大全道:「可不是,我們連夜上山的,姑娘的弓掛在橋欄上,多虧我細心,看樣子不像是失手掉下去的,一直窮追進來,總算找到了,可也被他給坑苦了。」

    譚意哥想想道:「這……倒是不能怪他,他既是躲避入山的,自然怕有人發現,而我當時又昏倒在地,他既不能放著我不管,又怕人找了來,所以才佈置成那個樣子。」

    李大全見譚意哥對胡天廣似乎並無惡感,遂不再去說胡天廣的不是了,想想一下道:

    「姑娘!你還好吧?」

    譚意哥是坐在床上的,伸手一掠頭髮道:「我很好,雖是醒來沒多久,但是身上一點都沒什麼不舒服,他還我喝了一碗藥呢。」

    說著撩開蓋的獸皮,伸腳下地,她發覺李大全的眼光看著她,顯得有點異樣,不禁問道:李李大叔,我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李大全吃吃地道:「姑娘,你……沒受他的欺負嗎?」

    譚意哥道:「沒有,我相信沒有……」

    「我是說……姑娘在昏迷中,也許不知道,現在姑娘身上有什麼感覺……」

    譚意哥紅著臉道:「沒有感覺,否則我會知道的,不管他是什麼人,犯了什麼大罪,但是他對我卻是有救命之恩,而且也沒有作什麼欺凌我的事。」

    李大全似乎仍有不信,譚意哥道:「李大叔,是真的。」

    李大全道:「咳……譚姑娘,這兒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的嘴是很靠得住的,姑娘若是受了什麼委曲……」

    「是真的沒有,李大叔,你怎麼不相信呢?」

    李大全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姑娘身上……」

    譚意哥低頭一看自己,不由得輕叫了一聲,連忙又回到了床上去,用獸皮蓋了起來。

    其實她的衣衫整齊,並沒有什麼不對,只是在腿間滲出了一片殷紅而已。

    李大全想要說什麼,仍沒有說出來,譚意哥的眼睛在屋子裡轉了一下,終於看見了自己的衣服在火旁烤著,而身上此刻穿著的,必然是胡天廣的褲子了。

    不過她心中對胡天廣卻更為感激,低聲道:「李大叔,不是你想的那種情形,這是我們女孩兒家例行的月病,我既沒受傷,也沒什麼。」

    李大全一聽已經明白了,笑笑道:「這就好!這就好,那我出去一下,姑娘拾掇一下,我們快下山去吧,家裡人不知有多著急呢。」

    譚意哥點點頭,李大全轉身出去了,還順手掩上了門,譚意哥才慢慢地把自己的衣褲拿過來,發現洗得很乾淨,心中著實感動,於是又整頓了一下,把衣服換上了,看看鍋子裡熬的藥,更抹不開胡天廣的影子了。

    到了門外,李大全道:「姑娘!是不是能走,這兒到橋頭還有一大段路呢。」

    譚意哥道:「可以!我又沒受傷,只不過是受了點驚嚇,現在沒妨礙了。」

    李大全看她走了幾步,才放心地道:「那我們就快一點下山去吧,及老太爺一定急壞了。」

    譚意哥卻有點不捨地問道:「李大叔,還有兩個人呢?」

    李大全道:「他們追胡天廣去了,說好了發現蹤跡之後,說由他們自己去追蹤,我們不必管了。」

    譚意哥道:「不曉得他們是否能追得到?」

    李大全笑道:「這就不知道了,不過就是追上了,他們也沒辦法把胡天廣抓回去的,聽說那個傢伙本事很高,一個人能敵十幾個大漢呢,更兼有一身高來高去、飛簷走壁的輕功。」

    「李大叔,那個……胡天廣犯了什麼案子?」

    李大全道:「劫盜,他在鄉縣劫了十幾家大戶,劫走了數以萬計的金銀珠寶。」

    譚意哥緊張地問道:「有沒有殺傷人命?」

    「那倒沒有,只是在一次割掉了一個富翁的鼻子,其實這個小伙子在一般人的口中倒不是個壞人,他劫取的對象,都是些為富不仁。以及魚肉鄉里的劣紳惡霸。」

    譚意哥很感欣慰地道:「那他是個俠客了,我看他的樣子也不像個壞人。」

    李大全笑道:「他的行為是有些俠氣,劫來的財貨,多半用來救濟貧困了,他自己本來也有一份家財的,就為了學武功以及救濟窮人都散盡了,濟貧固然是好事,但不該劫富,這就犯了法,毀了自己的前程。」

    譚意哥點點頭道:「大叔說的是,有機會我要勸勸他。」

    李大全微微一怔,譚意哥道:「他是從關著的那扇窗子出去,而向南逃的,故意把往北的窗子打開……」

    李大全笑道:「這一南一北,兩條小路通到兩個不同的地方,那兩個傢伙這下可要撲個空了,不過姑娘。」

    譚意哥道:「他們再回來找我也沒關係,我並沒有說謊呀,他們一共問我兩個問題,我也照實說了,他也怪不到我,因為胡天廣是從窗子裡走的。」

    李大全道:「不錯!不錯!誰叫那兩個活寶不問問清楚是那一扇窗子呢?姑娘,你在回答時就用了心機了。」

    譚意哥有點忸怩地道:「胡天廣對我有救命之恩,我總不能恩將仇報,指使人拿他,不過,我也不能幫助他脫逃,只好揀能說的說了。」

    李大全笑道:「姑娘好像對他的印象很不錯?」

    譚意哥道:「我才醒來沒多久,談不到幾句話,無所謂印象好壞,只是看他為我做的那些事情,很令我感激。」

    李大全笑道:「是的,他沒有乘人之危,證明他這個人還很正派,我原來也不想為那兩個公差帶路的!因為我對胡天廣也頗有好感,前兩次我都推辭了,後來聽說姑娘在山中失蹤,又聽說了繩橋上的佈置,我一聽知道是人為的,因而想到了他身上,覺得這傢伙不像傳聞中那麼正派,否則便不該做這種事情,那知道他竟是別有隱情的。」

    譚意哥道:「他原是聽見人聲,才隱身暗處探望動靜的,見我有了危險,才挺身而出,偏偏把我救了過去,我又昏倒了,他若把我丟下不管,又怕為別的野獸所傷。」

    李大全道:「不錯!就隔了那麼一道山澗,情況就差很多,較大的野獸,都在澗的那一邊……而且他如不做個幌子,怕人一直走了去,發現他藏身之處了。」

    譚意專道:「這一來倒是我害了他了,害得他運個藏身之地都沒有了。」

    李大全道:「多事的是我,我若是一個人來就好了,不帶著那兩個公人,他也就不必跑了,只是我事前沒想到是這樣的情形,以為他可能對姑娘存心不善,所以才領了入前來。」

    譚意哥忽又一笑道:「不過我想沒關係,他走時很從容,而且還問了我的姓名,更說過兩天,他會來看我,大概他有把握脫身的。再說,我想到他也不會一直在此藏身的。」

    李大全道:「是啊!要說藏身,那山中並不是一個絕佳的處所,既沒吃的,又沒穿的,而且出路又不好,我也有點想不透為什麼會選那個地方藏身!」

    一面說著,一面已到了斷橋所在,斷橋的橫索又結好了,而且那枝斷去的橋木也換上了一枝新的。

    李大全愕然道:「這是誰呀,那麼勤快,一會兒工夫把這些都修好了。」

    譚意哥卻看見在繩欄處繫了一塊布條,遂小心翼翼地解了下來,果然那上面用炭寫了幾行字,卻是一首絕句:寄語青島報雙成,就雲路下紅塵;洞庭湖上明月夜,仙樂飄飄處處聞。

    看完後她把布條慎重地收了起來道:「是胡天廣,他已經下山去了。」

    李大全倒是很識趣,也沒有去追問布條上寫些什麼,只是笑笑道:「他的行動倒快,那兩個呆瓜還在滿山搜索呢,人家卻早已跑了。」

    扶著譚意哥過了繩橋,幸好對岸有他們來時騎的驢子,各人乘了一頭,一逕下山而去,進入到村裡時,卻是第二天的黃昏,李忠已經先回來了。

    他在檀木鎮問了半天,甚至還著人在水流緩慢處打探了一陣才回來了。

    及老博士愁眉苦臉,丁婉卿的眼睛紅紅的。

    別花在老遠處看見了就叫道:「譚姑娘回來了。」

    及老博士跟丁婉卿還有點不信,不過還是跟著跑出來看了。

    可不是譚意哥在驢子上一顛顛地回來了嗎?

    這一下及老博士可忍不住了,幾個踏步向前,譚意哥還沒來得及到家門口,已經被她從驢背上給抱了下來,哽咽著道:「孩子,你可回來了,差點沒把我給急死!」

    譚意哥也莫名其妙地一陣悲切,居然伏在及老博士的肩上,抽抽噎噎她哭了起來,彷彿有無數委曲似的。

    扶著、擁著,慢慢地往回走,把譚意哥交給了丁婉卿,及老博士已是帶笑道:「婉卿,我總算把這個寶貝女兒還給你了,這下子不要我賠了吧?」

    丁婉卿倒是較為能把握自己,握住了譚意哥的手道:「謝謝老天爺,菩薩保佑,你可平安地回來了。」

    譚意哥道:「娘!你怎麼向老爺子要賠人呢,這也不能怪老爺子呀!」

    及老博士笑道:「是我說著玩兒的,你娘可沒問我要賠償,而且她比我還撐得住,一直安慰我,好像你是我的女兒似的,是我的心裡過不去……」

    丁婉卿道:「我也不是比您撐得住,而且我知道意哥不會有什麼的,最多受場虛驚跟一場小劫難而已……」

    譚意哥道:「娘,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出事的呢?」

    丁婉卿道:「我曾經把你的生辰八字命造,給那個張鐵口推算過,他說你二十六歲之前,將有好幾次小劫難,過後就是一路坦途,後福無窮了,你想,現在只才二十二歲,根本上你的福還沒開始享呢,怎麼會有意外!」

    於是大家進了屋裡,李忠老兩口子,以及李大全的妻子李嫂,都擁過來問好。

    李忠道:「我這個兒子一直不肯學好,幾十歲的人了,自己都做了父親,整天往鎮上跑,鬥雞走狗、喝酒賭錢,不務正業,這次總算做了件正事,把姑娘給找了回來。」

    及老博士道:「李忠,你別不知足了,我倒覺得大全很有出息的,你說他不務正業,游手好閒,他也沒花你的錢,而且我聽說他每年賺回來的銀子也不少,都交給他媳婦兒收著呢。」

    李忠道:「那銀子沒一分是正正經經的!」

    李大全道:「爹!我賺的錢怎麼不正經?夏天我捉蛐蛐兒去賣,冬天我養鬥雞,獵狐狸賈毛皮,獵野雞賣雉尾,這不都是正正經裡的?」

    李忠道:「還正經呢,多少人為了一個賭字傾家蕩產,可不都是受害的!」

    李大全一笑道:「沒那事兒,我在鎮上那些朋友都是家無恆產的,最多是十幾個大錢的輸贏,那能就傾家蕩產了,我從不參加城裡的豪賭。」

    「可是你捉了蛐蛐兒,養了鬥雞、鵪鶉去賣給我們賭,可不間接地害了人。」

    李大全笑道:「爹,你這一說就不公平了,鐵匠還賣刀呢,也沒人說他是間接殺人呀!」

    李忠瞪大了眼睛道:「畜生,你還跟我講理,你叫人說說看,誰把你當成個正經人?」

    李大全道:「那是村裡人看到我賺錢容易,故意糟蹋我的,他們看我不種田,養幾盆花,抓幾頭畫眉,獵幾張孤皮,一年抵上他們幾年的莊稼,其實這也得要有本事的,養花調鳥,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就是你能,你行,你務的是那一種正業?」

    及老博士笑道:「大全做的雖不是正途,可是在太平盛世,這一套是此種莊稼能賺錢多了,而且他說得不錯,這也要點聰明的,笨人做不來,不過大全,你很聰明,把聰明用在這些地方可惜了。」

    李大全道:「老太爺說的是,我地想去找個門路,混個出頭的,可是爹的年紀大了,我不能遠離。」

    李忠道:「我雖然六十多歲了,比老太爺還小蚌十幾歲呢,老太爺都不說老,你就把我當成老朽了!」

    及老博士笑道:「李忠,你也不能這麼說,他也是一片孝心,大全,照你家的情形,出遠門是不必了,你今年也有三十好幾了吧?」

    「小的今年三十六了。」

    及老博士道:「早個十幾年,我是贊成你出去闖闖的,現在倒大可不必了,不過你這樣子窩在家裡也不是辦法。」

    「小的想過了,可就是沒一個合適的工作。」

    及老博士道:「這樣吧,我幫你在長沙府衙門裡找個差事,既近便,又能照顧到家裡,你看怎麼樣?」

    李大全忙屈下了一條腿跪謝道:「多謝老太爺,有幾個在外縣的當差朋友,倒是約過我,可是太遠了,我也是本想在本城找個空缺,可一直沒機會。」

    及老博士道:現在倒是有個機會,府衙裡的總捕頭王從雲最近因年老告休,由秦副捕頭捕升了上去,空出了一個副捕頭的缺,府台王大人因為我是本地人,希望我推薦一個人去,我答應替他留心一下……「李大全喜極道:「多謝老太爺,多謝老太爺……」

    李忠卻道:「大全,老太爺說的是副捕頭,你估量一下,能力夠不夠!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誤了事,還丟了老太爺的臉,那就對不起人了。」

    及老博士笑道:「從意哥失蹤這件事情上,我就覺得他的腦筋不錯,判斷又准,人還沒到現場,光是聽了我的口述,他就能推斷出其中有偽,光是這一份心思眼光,他就勝任有餘了,我推薦他去,不是賣我的面子,而是他真有這份本事。」

    說著笑笑又道:「不過推薦由我,成不成卻由人……」

    李大全道:「這個當然,最後要府台大人決定的,只是老太爺肯推薦,小的已經感激萬分了。」

    及老博士笑道:「最後決定自然是王府台,但是能給他深具影響力的卻有個人,只要此人從旁一說,這件事就成了。」

    李大全道:「這個老太爺看看情形吧,小的是沒辦法,跟誰都不認識,恐怕也找不到人為我說項了。」

    及老博士道:「如果你不認識的人,我也不提這件事了,這個人自然是你認識,而且肯替你說話的人。」

    李大全弄得莫名其妙,看見及老博士望著譚意哥在笑,才恍然道:「老太爺說是譚姑娘?」

    及老博士道:「譚姑娘是長沙市上名女才子,多少有學問的人都叫她壓了下去,府台是個很愛才的人,對譚姑娘激賞得不得了,親自為她取了個名字,雖然不便表示,但也等於是暗認在膝下為義女的意思了,你想再經她一說,還有不成的嗎?」

    李大全忙道:「那就更為多謝譚姑娘了。」

    譚意哥道:「李大叔相援之德,我是應該報答的,府台大人那裡,我可以把大叔這次尋找我的經過說給他知道,他也會欽佩李大叔的才能的。」

    李大全又謝了一陣,大家才入廳坐定,略談了一陣經過後,及老博士道:「意哥也累了,讓她早點休息吧。」

    把譚意哥送進了屋子,及老博士道:「意哥,我忘了你的身子有病,我給你診診脈。」

    譚意哥道:「我倒好像已經好了,那個胡天廣熬的什麼草藥,還真不錯。」

    及老博士按脈很仔細,一而再,再而三,慎重得連丁婉卿都擔心起來了,急問到:「老爺子,怎麼了?」

    及老博士長長地吁了口氣:「很好!很好!意哥,那個胡天廣倒果真是個君子。」

    譚意哥這才明白他如此慎重的原因,不禁有點慍然道:「原來你不相信我的話!」

    及老博士道:「意哥,你別生氣,我們不是不相信,只是怕你吃了虧而不好意思說。」

    譚意哥道:「孤身弱女,在深山中陷於一逃犯之手,想得到的遭遇是不會好的,所以我真的是受了什麼,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正因為那位胡先生對我恂恂有禮,才顯得他的人格可敬,我知道這很難使人相信,正因為不可信,我才要特別地聲明清楚,絕不容人對他有半點冒瀆的猜想。」

    及老博士忙道:「是的,孩子,我的脈象是最有把握的,因此我診過之後,對他也更為尊敬,我也會向人家證明他的可敬事跡的。」

    譚意哥道:「我的手臂上還留著守貞宮砂,如果有人不信,叫他們隨時都可以來驗看的。」

    丁婉卿笑道:「孩子,那是幹嗎,咱們為人處事,但求盡其在我,管人家幹什麼?」

    譚意哥道:「可是那位胡先生救了我的性命,反而要因我蒙受污名,我又怎麼對得起他?」

    丁婉卿道:「我聽說他是個盜賊。」

    譚意哥道:「不,不是的,李大叔說過了,他是個俠客,劫富而濟貧,那些窮人們都把他看成是生佛菩薩。」

    丁婉鄉道:「但是他在某些人心中,仍然是個賊,這是無可否認的,所以天下事無法叫人都持同一看法的,我們身受其德,感他的恩,只能用我們的心意去報答,你不能叫每個人都跟你一樣的。」

    譚意哥道:「我沒有,我只是……」

    丁婉卿笑道:「孩子,你自己不覺得而已。我們才對那位胡先生略表一絲攘疑,你就急得像要找人拚命似的。」

    「那是我感他的恩情。」

    丁婉卿道:「感恩戴德是你一個人的事,卻不可操之過急,表現太激,否則,對你對他都沒有好處。」

    「娘,我實在不懂你的話。」

    丁婉卿笑道:「我的話不難懂,你就是現在不懂,多想想也懂了,好了,好了,你歇著吧,有話明天再說。」

    她跟及老博士出去了,譚意哥卻睜大了眼,呆望了大半夜,一直在思考著丁婉卿的話。

    「她終於想通了。胡天廣在臨走前曾經說過要去看他的話,而且以他那種人,言出必踐,一定會來的,何況在暗中為她重修繩橋,繩上留字,可以見得他對諢意哥的印象也很深刻。但胡天廣究竟是個賊,是個在通緝中的賊。官府中還在行文捉拿他,如果譚意哥表現得對他太熱切,使人會推想到他們之間一定關係非同尋常。光是往不好的方面想,倒也罷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況青樓中人,即使守身如玉,貞節上也會打個折扣,不足以清為自傲,別人也不會太重視這個。最壞的是一些公人,如果知道了這件事,守伺在譚意哥附近,胡天廣一來,破人抓住了,那才是恩將仇報,反而害了他了。譚意哥想到這裡,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眼前只有幾個人知道,如果她再在更多的人面前為胡天廣辯解,那只有把事情越辯越糟。因此她對丁婉卿的提示,由反感而變為感激了,究竟丁婉卿比她多長了幾歲年紀,對事情的看法又深一層。不過出了這種事情,鄉下是待不住了,一心只想回到城裡去,因為胡天廣已經出山了,雖然不知道何往,但很可能會跑去看她的,要是失諸交臂,那不是人遺憾了嗎?」

    丁婉卿像是猜透了她的心事,居然先對及老博士提出了道:「老爺子,咱們今天就回去吧!」

    及老博士道:「為什麼,不是說好要多玩幾天嗎?」

    丁婉卿道:「老爺子,明天是您的大壽,家裡既然為您準備了,也是晚輩們的一片孝心,您又何必叫他們太難堪呢。」

    及老博士道:「那裡是為我過生日,分明是他們在做人情,我這麼大歲數,還要替他們應酬?」

    丁婉卿笑道:「老爺子,您又何苦鑽牛角尖呢,就算您的媳婦不會說話,可是她的心卻是好的,她把娘家的哥哥邀來為您祝壽,也是增加你們及家的風光,更是一片孝心,因為您是長輩,不管她哥哥官做得多大,還是要向您叩頭拜壽的,人家也不是生得賤,若非是至親,誰願意矮下半截?」

    及老博士道:「我可不稀罕,她哥哥只是一個知府,我的親友侄輩裡,比知府大的官兒多得很,我也不稀罕他磕那一個頭,向我磕頭的大官們多啦。」

    丁婉卿笑道:「那您就更該回去了,您媳婦兒的意思不是炫耀娘家的親戚,而是在表現及家的氣派,向她的娘家顯示,在及家來往的貴客多著呢,做媳婦的對夫家如此引以為榮,您這個做家翁的應該支持才是。」

    及老博土笑道:「婉卿,什麼話到了你嘴裡,都成好聽的了,也都變成道理了。」

    丁婉卿道:「本來就是道理嘛,否則我也不能無中生有呀!」

    及老博士道:「好!那我一個人回去,過完了生日就來,你們還可以在這兒玩玩。」

    丁婉卿道:「不!我們一定要回去,您的壽誕一定免不了有很多曲巷姊妹們來慶祝的,要是我們母女倆不在場,豈不叫人罵我們不知禮數!」

    及老博士道:「我會替你們解釋的。」

    譚意哥笑道:「明天長沙府台一定會來祝壽的,您不是要為李大叔推薦嗎,明天正是個好機會,而且我也剛好在旁邊說項,像這種事,我可不能像您一樣,專誠去拜會府台大人提出推薦吧,只有利用見面的機會提一句,過了明天,還不知道那天才有機會呢?」

    丁婉卿道:「還有一個理由是為了意哥,大隊人馬到了檀木溪,又找又撈的,早已驚動別人了,意丫頭卻又好好地回來了,一定有人前來問訊,那些事究竟不好向人家去說的,倒不如一走還落個輕鬆。」

    這個理由倒是使得及老博士沒話說了,點點頭道:「這也是,怪我自作聰明,判斷她是落水沖到檀木鎮去了,才弄得大張旗鼓,不過還好,這些鄉下地方很少有人來,事情也不會傳出太遠,我再叫李忠去打個招呼好了,我們今天走了也好,下次有空再來玩。」

    譚意哥道:「回去過了您的大壽,等再找個空閒的時間,我們痛痛快快地玩上幾天。」

    這次回去,還有李大全同行,一則是到家裡去幫幫忙,再則也是正好向府台推薦,他也顯得很起勁,騎了頭驢子,在車子前面開著路,及老博士道:「意哥,大全這件事你要多出點力,一定要促成才是。」

    譚意哥道:「我會盡力的,李大叔為我的事跋涉辛苦,我怎麼也應該報答一番,不過還是您的面子大……。」

    及老博士笑道:「我向府衙推薦,事情可成八分,因為是府台自動向我要求的,但是我要你說一聲,還是為了你好,他感了你的情,對你的事說會特別賣力,兩你們那兒,也的確是要有個吃公事飯的人照顧一下。」

    譚意哥這才明白及老博士的用意,不由感激地道:「老爺子,您真好,處處地方都為我著想。」

    及老爺子笑道:「我不照顧你,遠去照顧誰呢,尤其是我跟婉卿說過了……」

    丁婉卿歎了口氣,通:「老爺子您的一片盛情,我是非常的感激,只要您吩咐,我怎樣侍候您都行,至於您要給我的名份,我只有心領了。」

    譚意哥一怔道:「娘!老爺子要給你什麼名份?」

    及老博士道:「我是正式向她求婚,要求她嫁給我做繼室,她居然不答應。」

    諢意哥想了一下道:「老爺子,這件事連我也不太贊成,您雖是一片盛意,但是畢竟大了娘三十多歲,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您能照顧她多少年呢?」

    及老博士居然一點都不生氣,笑笑道:「丫頭,你為什麼不說我沒有多少年好活了!」

    譚意哥道:「我絕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認為娘未來的日子還長……」

    「這個我也說過了,我只是想給她一個名份,別說等我死後了,就是我活著,她看中了合適的對象,隨時都可以去的,我只是想幫助她……」

    譚意哥一笑道:「老爺子,這話我相信,娘也相信,可是別人未必相信。」

    「只要我們自己明白就好,何必要人相信呢?」

    譚意哥道:「老爺子,話不是這麼說,盡避很多的人都可以不去管,但是,娘現在是未嫁自由之身,還有機會可以擇人,一旦進了您的門,可就沒機會了,難道別人還敢上您的門上去求親不成?」

    及老博士一怔:「這我倒是沒想到。」

    譚意哥道:「再說您的家裡還有您的兒子、孫子,您的少爺、媳婦都比娘還要大,他們肯願意嗎?」

    及老博士道:「這是我的事,他們管得了嗎?」

    譚意哥道:「他們管不了,及氏家族的族長可管得了,這是一。再說,他們如果不答應,您給了名份,他們不承認,這還是空的,即使他們承認了,也接受了,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叫她一聲,可就是一付枷鎖,套住了娘的一輩子了!君子愛人以德,老爺子,您疼人可不是這麼個疼法的。」

    及老博士歎了口氣道:「是的!是的!我光是往一處想了,沒有考慮到這些;不過我是聽說了她這一輩子已經不打算嫁人了,才有這個想法的,她如果有求歸宿的意思,我絕不會出這個餿主意的。」

    譚意哥笑道:「老爺子,娘不肯嫁人的原因……」

    及老博士道:「我知道,她對我說了。」

    「您嫌不嫌呢?」

    「怎麼會呢,我覺得她那善良溫婉的性情,仁慈的胸懷,細心謹慎等種種的美德,舉世難求。譚意哥道:「是了,我相信總有人會持您一樣的想法的,只是娘沒遇上而已,您要疼她,就把機會留給一個比您更適合的人。」

    及老博士連連點頭道:「說的是,說的是……」

    丁婉卿一直在旁靜靜地聽著,像是談論的與她無關問題,一點意見都沒表示,直到他們談論告一段落時,她才微微一笑道:「意丫頭,你說了半天,只是以你自己的看法與想法,根本沒有抓住我的本意,要是我婉拒及老爺子是為了你說的那些,用不著你來為我解釋了,我自己也會說的。」

    及老博士道:「對啊!我在前天提出時,也說得很明白,我的家產早已分走了,只剩下李忠管的那一小片田莊,若是自己不住在那兒,還得往下貼錢呢。還有個一些營產收入,數量也很少,婉卿不會放在眼中的。除了一個名份外,可以說全無好處,婉卿並不欠我什麼,如果她有別的打算,當時就該拒絕的。」

    丁婉卿歎了口氣道:「這一輩子我是不打算嫁入了,所求的只是下半生安定生活,老爺子給我一個名份,也給了我一塊安身立根的地方……」

    及老博士道:「這些都不算什麼,你自己已經有了一塊地,而另外那個虛名,對你反倒是一個約束了。」

    丁婉卿道:「老爺子,不是您那個說法,至少在我心裡,我沒有想到那些,那時我對您是滿心的感激,可是緊接著就是意哥出了事。」

    「那有什麼關係,何況意哥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

    丁婉卿道:「這就是一個警告,我的命很壞,從小算命先生就算出我命犯孤鸞,不得婚配,否則必將婚殃親人,先是在我十二歲時候,有人來給我提親,我父親才接下了婚書兩天,就犯了事,然後是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有個很要好的姊妹從了良,她的丈夫經商,有個弟兄恰好是中年喪偶,那個姊妹想起了我,就央人來問我的意思,我答應了,他就帶了聘禮前來,那知在路上偏遇盜劫,搶走了金銀不說,我那個姊妹還因為驚嚇成忡,足足過了一年多才平復………」

    及老博士道:「這都是無稽的巧合。」

    丁婉卿道:「不!老爺子,是預言在先,然後每臨到談及我的終身,就必有災禍臨身,這就不是巧合了,所以我認命了此身不再作適人之想。」

    及老博士歎了口氣:「反正經意哥一說後,我才想到有很多沒考慮到的地方,這件事對你是弊多利少,不管是迷信也好,是巧合也好,就此作罷了。」

    丁婉卿笑笑道:「老爺子,我對您的這一片盛情,還是十分感激的,往後您可以把我們那兒當成您自己的家。」

    及老博士哈哈笑道:「事實上我幾乎把你們那兒當成家了,我在自己家裡的時間,還沒在你們那兒的多。」

    車子回到了長沙,譚意哥回家換了衣服,略事修飾又到及老博士的家裡為他暖壽。

    李大全在門口按著她笑道:「譚姑娘,幸虧你把老太爺勸了回來,否則的話,大少奶奶會急得上吊,大少爺平日裡對大少奶奶都是言聽計從的,這次也發了火,不但狠狠地打了她一頓,還準備立休書了。」

    譚意哥一驚道:「這是為什麼?」

    李大全道:「老太爺拔腳一走,大少爺回來一問,才知道大少奶奶是言語間衝撞冒犯了老太爺,這下子可真火了,當場就是拳腳交加,罵她不孝,然後就要下休書,說她不能善事親翁,犯了七出之條!」

    譚意哥道:「這也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一番,事實上並沒有那麼嚴重。二李大全道:「事實上的確很嚴重,老太爺是長沙的名醫,平時受過他老人家好處的不知有多少,都要藉著這個機會報答他一番,兩天前,送來的壽禮已經擺滿了廳堂,到時候如果壽星不在家,那該是多煞風景的事,如果再讓人知道是給大少奶奶氣跑的,那大少爺以後還能做人嗎?這是難怪他要著急的。」

    譚意哥道:「那現在呢?」

    李大全道:「老太爺一到家,大少奶奶就到門口來跪著陪罪,全家大小,跪了一大片,老太爺的氣總算消了,可也著實地訓了他們一頓,說照他的意思,是根本不要回來的,他一輩子沒有應付過權貴,總不成年老了還要去巴結闊親戚。更說及家以醫道傳家,只要手有回春仁術,那兒不受人尊敬,這比逢迎巴結強多了。」

    譚意哥笑道:「老爺子這番話倒是頗有道理,人貴在名節,節清品自高!」

    李大全道:「可不是嗎,平時老太爺都走出門應酬,大少奶奶看不見,不知高低,直到這兩天,各處送來的壽禮中,不但有二品三品的侍郎京官,還有一品的當朝閣老呢,比起來,她那個當四品的府台哥哥實在算不了什麼,她也才明白那天在言語間對老太爺的冒犯了。」

    譚意哥一歎道:「這麼說來,還是勢利的力量了。」

    李大全道:「大少奶奶是比較熱中一點,不過她知道錯已經算難得,老太爺可直誇你跟丁泵娘,說不是你們兩個力勸,他真不願意回來,所以家裡的人都很感激你呢。」

    譚意哥笑道:「老太爺可曾消氣了?」

    李大全也笑道:「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媳婦,還有什麼氣好生的呢?小輩的認了錯也就算了,總不成還懷恨一輩子?不過老太爺倒是很念你們,一個勁兒的催著,差一點沒有叫我用車子去接了,唉!丁泵娘還沒來?」

    譚意哥道:「我娘已經脫了籍,不方便前來。」

    李大全道:「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老太爺可沒把你們當在籍的姑娘,長沙城裡,也沒人那樣想。」

    譚意哥道:「那是大家的垂愛,可是我們自己卻應該守分寸,不可逾越了規距。」

    李大全肅然道:「是的,這就是譚姑娘受人尊敬的地方,要是換了個人,有著譚姑娘這等氣勢,怕不早抖起來了。」

    譚意哥落落大方地道:「我倒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抖的地方,不過我也不自賤,覺得自己比人低一級,我是個在籍的歌伎不錯,歌妓鬻歌,售我的才藝,也許要略為打扮一下,那只是使人賞心悅目,最多只是如此而已,並沒有規定歌伎一定還要犧牲色相去取悅男人,大家之所以有那種想法,不能怪人,是一些姐妹們自己把身價貶低了,但是我不相信我們原來就低賤的,我要做給人看看。」

    李大全聽了更為尊敬了,連忙道:「是的,譚姑娘,老太爺剛才地跟我談了一下,他說他為我推薦的這份差使十九可成,他也不要我特別的報答,只要我今後多為姑娘盡點心,他還說了許多姑娘叫人尊敬的事,希望我將來能有為姑娘盡力的地方。」

    譚意哥稱謝了,遂跟著李大全到了裡面。

    雖然她跟及老博士那麼熟,但是卻是第一次上及家來,倒是那大門口,不知來過多少次,都沒有進去過。

    最主要的是及老博士雖是忙人,也是忙於在外應酬或是在家為人看病,或是出去為人診治。

    他的家裡來人不斷,全是來看病的居多,所以譚意哥就沒來過,今天總算進來了,才覺得他家的房子還真大,前進是個大院子,現在蓋上了天棚,佈置成為壽堂了。

    那也難怪、這位老太爺的醫道精,為人又熱心,長沙城裡,以及鄰近的縣鎮,甚至於整個三湘地帶,經他妙手回春,治癒沉可的人何下千百!

    有的是自己受過他的好處,有些則是自己的父母家人受過他的活命之德,雖然及老博士自己不望受報,可是那沒忘記他的,也都利用這個機會,為他風光一下。

    及府的客廳雖然大,但也容不下那麼多的客人,所以乾脆把壽堂設在院子裡了。

    上面架了棚,地下了紅氈,兩面則張滿了三湘名士、各地衣冠送來的各色壽幛,以及各種祝壽的字畫,琳琅滿目。

    正面是鮮紅的綢底上,綴了一個比人還大的壽字,整個是用金箔打成的,雖有點俗氣,卻也頗具富貴氣象。

    一個比人臂還粗的壽燭,剛剛才燃起,香煙裊裊,福祿壽三星的銀像,每尊都跟個小孩子差不多大小。

    今天不過是暖壽,正式壽期還是明日,但是已經賀客盈門,熱鬧非凡了。

    壽筵是設在後廳,譚意哥走進去,只見鬧烘烘的已經設了十餘桌,桌上坐滿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已經有好幾個曲巷的姊妹在招呼著侑酒度曲助興。

    只是席上的客人,譚意哥卻多半不認識,只有低聲問李大全道:「大叔,這些客人都不是本城妁吧?」

    李大全道:「可不是。他們都是外地前來的,你想想,要是老太爺不在家,那該是多尷尬的事!」

    譚意哥道:「我怎麼事先一點都沒聽說?」

    李大全道:「是這樣的,老太爺平日裡最怕這種無謂的應酬,那也難怪,他一年到頭為人診病,受他好處的人太多了,如果要敞開來辦,年年都能擠破長沙城,所以他一直不過生日,這一次因為是老太爺的七十大壽,很多人都商量好了,要給他熱鬧一下,但事先沒跟他說……」

    譚意哥道:「那是誰在承辦的?」

    李大全道:「聽說是陸象翁陸老太爺。」

    譚意哥道:「好啊!原來是他老人家,居然也不跟我們打個招呼,回頭我非好好問問他老人家不可。」

    說著又進到了內堂設有一席盛筵,及老博士高踞首座,還好陪著他的那些客人倒是譚意哥認識的,更難得的是那位知府大人也在,譚意哥先上去給及老博士磕頭道賀過了,陸象翁已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意哥!你來得好,我正想找你們母女問罪去,我為了老及這個大壽,已經忙了好久了,在暗中籌備著,就打算到時候給他一個驚喜,你們母女倆卻把老及給拐到鄉下去了。」

    譚意哥不禁臉上一紅道:「老師,您還好意思怪我呢,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告訴我一聲,否則我說什麼也不敢跟老爺子下鄉的,還是到了鄉下,我才聽老爺子說起,趕著催他老人家回來的。」

    陸象翁笑道:「不告你們,就因為你們跟這老兒太近,怕一時溜了口,說給他知道了,他一犯倔性子,不知躲到那兒去了,反正每年這時候,他總是老習慣往鄉下躲,我知道了也不著急,原打算也是今天一早著人去接他回來的,人到了那兒,你們已經動身啟程了,我才鬆了一口氣,意哥,聽說你在鄉下受了點驚嚇?」。譚意哥低下了頭,及老博士道:「不是受了點驚,是差點沒送掉小命,所以我老頭子能夠及時趕回來,叨擾大家這份盛情,要感謝兩個人,一個是胡天廣,一個是李大全,剛才你們吵著要我說明經過,我拖著要等意哥來,由她來說才顯得精采,現在她來了,叫她快說吧。」

    陸象翁忙把譚意哥塞到自己身邊的空位上道:「快說!快說!意哥,剛才這老兒吊了我們半天胃口,就是不肯多放一個屁,憋得我們一個個都心癢癢的。」

    譚意哥這才把自己如何狩獵追兔子,上了危橋,如何失勢,在快要墜橋的時候,受了胡天廣的救援,然後李大全又好何判斷自己不是失足,帶人去找了自己種種經過說了一遍。

    在敘述中,她特別著重於兩件事的描述,一是胡天廣的行俠仗義以及他的君子行徑,另一個就是李大全的機智判斷以及他的精明幹練。

    等地說完了,王知府果然很注意這一件事,忙問道:「及老,這李大全有多大年紀,為人……」

    及老博士笑道:「他父親在替我管田莊,其實是在幫我的忙,陸象翁笑問我的那片田莊入息有多少,全是因為我們從小到老的交情,他不好意思言去,實際上我們情同手足,也等於是兄弟一般。大全是個孝子,顧念老父無人照顧,才委曲在鄉下,放棄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其實我這老侄兒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為人又慷慨好友,地方人情熟透,有好幾個州府,慕名要請他出去,他都推辭了。」

    王知府及道:「及老!兄弟前些日子,就請你推薦一個副捕頭,既有這等人才,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及老博士笑道:「別急!別急!我當時答應下來,心裡就想到了他,可是沒有徵得他的同意,我不能先誇口下來,這次回去,也是為了替你探採他的口風,他起初還是以親老為辭推托了,經過我跟意哥再三力促,請就近為地方盡力,也能兼顧父母,總算把他說動了。」

    王知府道:「那太好了,你怎麼沒叫他一起來呢?我那兒急得不得了!餅了你的大壽,我就下帖子專人請他去。」

    及老博士笑道:「那倒不敢當,他怎麼說也是我的晚輩,我吩咐他的事,他總得盡盡心,大全,過來見見王大人,王大人是我們的父母官,熱心地方,體恤民情,你能在他手下學做事情,幫他的忙,也等於幫我這個老伯父的忙,我一樣感同身受的。」

    李大全在旁站著,聽見及老博士如此為他吹噓,心中著實感動,不過他到底是經歷過世故的人,由於及老博士如此為他抬舉了,倒也不便再表現得過份的謙卑,很從容大方的作了一個揖道:「草民李大全,參見大人。」

    他的軒昂氣度,以及恰到好處的禮數,使得王知府刮目相看,倒是立刻站起來,還了他一禮道:「原來李壯士就在這裡,失敬失敬!多謝壯士賜於臂助,明日一早就煩壯士到府署一行,下官當在府署相候,及時札委。」

    很客氣,也很乾脆,李大全也很上路,屈身一躬,抱揖道:「草民遵命。」

    說完他就退出去了,這件事就這麼三言兩語敲定了,固然還是及老博士的推薦有力,但是譚意哥的渲染吹噓烘托,也有著很大的關係,而其中最感高興的還是及老博士,一個府署的副捕頭雖然不太高,但是權責很重,人選也很難挑,他保舉的人立刻就能錄用,自然是很有面子。

    所以他頻頻地向大家勸飲,而且也拖著譚意哥陪他一起喝,說是要為她壓壓驚。

    壓驚這個名詞不過是隨口而出,卻成了灌酒的藉口了,滿座的人,每人都要為他壓驚,她又要道謝敬回去,一輪酒下來,已去了二十多杯。

    然後她敬到一個二十多靠三十的青年男士的面前,眼睛不禁一亮。

    這個人不但人物軒昂,氣度俊朗不凡,而且臉上還帶著微笑,還笑容是她非常熟悉的。

    只是她記不起來在那裡見到的,譚意哥很奇怪,她有過目不忘的才慧,見過的人,絕不會忘記的,何以這個人,這個笑容,給予她如此深刻的印象,卻會記不住了。

    既是記不住,何必去強記呢,乾脆請教一下就得了,於是她斟滿一杯酒道:「這位公子………」

    那少年站起來笑道:「張正字,小字玉朗。」

    這是個完全陌生妁名字,陸象翁笑道:「他是我的一個世侄,他的小名叫玉朗,因為從小就長得個粉團兒似的,人見人愛,長大以後,詩書滿腹,文采風流,就是淡泊名利,不肯在文章上再下功夫。」

    張玉朗笑了一下道:「老伯這話小侄不贊同,讀書在於明理,非為富貴名利,如果為富貴利祿而讀書,其心已然可誅,小侄志不在抱笏,卻不是不讀文章,只是不願意讀韓昌黎那文起八代之衰的文章。」

    陸象翁笑不為忤道:「好!總是你有理……」

    譚意哥眼波流光,笑著道:「張公子的話的確有理,老師整天教人家讀書學聖賢之道,自己卻不入仕途。」

    陸象翁道:「我不是不入仕途,而是生當離亂之世,不想以文章去向亂臣逆豎博青紫……」

    張玉朗道:「老伯的清節,是大家共仰的,只是天下已經太平多年,老伯怎麼仍然在家中講學呢?」

    陸象翁道:「那是因為我閒散了多年,把筋骨養懶了,何況我的學生侄輩都一個個的衣朱帶紫了,他們也希望我不要再入仕途。」

    這在譚意哥說來倒是初聞,忙問道:「老師,我只聽人說老師是無意於功名,卻不知老師是為了門人子弟而謝絕仕途,那是怎麼回事呢?」

    陸象翁有點慚愧,但也有點得意地道:「我一生教的學生不少,有成的也很多,卻把自己的功名給耽誤了,等我自己要想去闖一闖時,卻發現我的學生子弟都已經高踞要位,成為方面大員了。」

    王知府道:「陸老的教誨有方,天下士人,無不以得列門下為榮,每次大比,進士榜上,一定有令高足的大名。」

    陸象翁道:「這倒沒什麼,是他們自己知道用功。」

    王知府道:「但是陸老啟迪有功,也是原因之一。」

    陸象翁:「我教學生是身教與言教並重,學間與品德兼修的,所以那些弟子倒還格守著師訓,不管他們做了多大的官,見了我禮貌都不差。」

    譚意哥道:「這是應該的,為人豈可忘本!」

    陸象翁歎道:「但是在有些時地,就會很糟了,那年我抱遊戲的心情,報名秋試,正副主考官卻都是我的門生,唱名入闈的時候,限於體制,他們只有端坐受了我一禮,等我人了闈之後,他們立刻就過來行弟子禮,然後兩個人親自為我執役,一個掃地,一個磨墨……」

    譚意哥笑道:「這分明是逼您考不下去了。」

    陸象翁笑道:「不逼我也考不下去了,他們倒不是存心做作,對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是如此的,所以我只好回家來做老封翁,教教學生了。」

    張玉朗道:「老伯的胸襟抱負、道德文章,推之於朝堂,即為棟樑之柱,可是為國家計,老伯卻以不仕為佳。」

    這又是一番妙論,王知府道:「陸老的才德既為廟堂之選,何以為國家計,仍是閒散為佳呢?」

    張玉朗笑道:「陸老伯如果入仕,只不過是一根樑柱而已,在野作育英才,卻能造就無數的棟樑之材。」

    及老博士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知道陸老兒的心中是每每對此稍有遺憾的,現在聽了張哥兒的解釋,該消除掉心中的塊壘了吧,來!啊一大白,浮一白!」

    譚意哥起來為每個人把酒都倒滿了,正待回座,陸象翁卻把她按著在張玉朗的身邊坐下來道:「意哥,你就坐在這裡,讓我們看看一對璧人是多麼的相稱。」

    他這樣一說,座上每一個人都有同感,張玉朗的俊逸不凡,譚意哥的秀麗脫俗,互相輝映匹配得妙極了!

    譚意哥還有點怩忸,倒是張玉朗笑道:「久聞意娘有吟絮高才,正想詣門求教,不意今日得遇,就便請益一下,不知道意娘是否肯收我這個笨學生?譚意哥笑道:「張公子,你弄錯了,那兒才是當代的宗師,你應該去向那邊請教才是。」

    張玉朗笑道:「陸老伯教的都是經世的大學問,我不想出仕,就不敢前去挨罵了。」

    譚意哥笑道:「怎麼會是前去挨罵呢?」

    張玉朗道:「我去一次,陸老伯一定罵我一次,可不是去挨罵嗎?」

    陸象翁笑道:「你還怕挨罵,每次我到你家去的時候,你老娘還叫我捶你呢,她為你不肯求進而傷透了心。」

    張玉朗笑了笑道:「老伯,這話小侄有點不服氣,立身之途很多,何必一定要出仕才算有出息呢?」

    陸象翁道:「學而優則仕,這是一般讀書人的正途。」

    張玉朗淡然道:「各人的志趣不一,官並非不可為,但是不可以強而為之,孔子如果一直在魯國當那個司寇下去,最多不過一個循吏耳,人間可能就少一個宗師,有經世之才,有仁被萬物之心,才可以為官,否則還是別幹的好,陶淵明不為五斗米而折腰,掛冠而唱歸去來兮,小侄以為他這種不勉強自己的行為固可取,但是他那種說法卻該打一百大板。」

    譚意哥笑道:「靖節先生的高風亮節,為世所重,而張公子卻別具一說,奴家倒要請教一下。」

    張玉朗道:「他自己好酒無行,受不了拘束,要想求性靈上的自由,明知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逕就言去也罷,卻不該說什麼不為五斗米而折腰,那表示他的心胸淺薄,知識簡陋,把一項神聖的任務,視為營利餬口的行業,把為生民立命,為天下立心的責任放過不談,卻在五斗米上作文章,不說自己做不好官,都還要故做清高,說什麼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我認為他的上憲還讓他掛冠而去算是寬大的,真應該把他抓起來,打上一頓,才予以革職查辦才是正理!」

    王知府道:「世兄這番見解果然透闢,現在的人都稱頌陶潛公薄盎貴而就田園,以為清高,使得我們這些做官的人,直以為自己是俗不可耐了呢,今得世兄一言,總算為我們舒一口氣,世兄有此認識,如出而就仕,必為好官。」

    張玉朗笑道:「多謝謬賞,治生就因為有些認識,知道自己的志趣不合於此,才不敢作此想。」

    譚意哥問道:「張公子所志何在?」

    張玉朗笑道:「我是個很沒出息的人,身上怕背責任。」

    陸象翁道:「他啊!是被那些遊俠的傳說給誘入了邪道,學了幾天拳棒,動不動就想揮拳打人,路見不平,拔刀仗義,整天只會惹禍,幸虧他家裡還有幾個錢。而且是世襲的御進貢茶官,承襲了皇宮御用茶業的事業,官面上還熟,否則還不知要闖多大的禍呢!」

    譚意哥忽然想起來了:這眼神,這微笑是在那兒見過的了,那是在胡天廣的身上。

    那臉龐,那身材,也有幾分相像,只不過胡天廣要黑一點,多了一蓬亂須,而張玉郎卻自得多,臉也刮得光光的,看起來更為英俊了一點,但兩人之間,似有相關之處。

    她張開了嘴,正想問什麼,張玉朗卻在桌子下面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譚意哥倏然而驚,而這種發現的確不宜在此刻提出相詢的。

    陸象翁卻感慨地道:「我也知道你為什麼無意進仕,你鄉試掄魁,中了一名解元,會試竟落了第,連個邊都沒挨上。」

    張玉朗笑道:「那是小侄故意落第的,會試的題目很對我胃口,如果我放開手做,不敢說又拿第一,卻也不會在前五名之下,可是我只做了一半,就草草收場。」

    陸象翁也訝然道:「原來你那篇文章是這樣寫的,難怪我說你怎麼會連場邊都沒挨上呢,以你的才華,縱使文章不當意;也不會差到那裡去的,想不到你是在開玩笑,玉朗,你為什麼要這個樣子呢?」

    張玉朗笑道:「為了博個自由之身。」

    譚意哥道:「張公子,這話又是怎麼說呢?」

    張玉朗道:「鄉試登榜首,只是為了明白一下自己的才調是否可以求售,可是家母卻為此大為興奮,每天都逼著我人帷中苦讀,她老人家自己則成天求神拜佛,字定了我,一步都不讓我出門,我關了一年多,整得我差點沒發瘋。」

    陸象翁道:「才一年多,你就要發瘋了,那麼別的人十載寒窗,帷下苦讀的滋味,又是怎麼過的?」

    張玉朗笑道:「老伯,這是一個人的意趣不同,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您最煩的就是學佛的人,如果把你置於一個全是佛經的屋子裡一年多,你受得了嗎?」

    陸象翁道:「不像話,這怎麼能拿來相比呢?」

    張玉朗道:「為什麼不能呢?那吃素唸經拜菩薩可不是壞事,也是一個人的出身之道,若能成佛作祖,還可以拔宅飛昇,渡化世人,釋道儒三教並宗,我們可以擇一而宗,卻不能宗此而非彼,信了一家就說另外兩宗是異端。」

    陸象翁不由得笑罵道:「你這張利口實在行,每次都有理由把我給駁回的。」

    張玉朗道:「這個小侄萬萬不敢,小侄只是申述自己的旨趣所在,卻沒有菲薄老伯的名山事業,不朽文章。」

    陸象翁笑道:「得了,你別來灌迷湯了,你的會試落第,你老娘就該逼得你更緊才是,怎麼就放過你了?」

    張玉朗一笑道:「那倒沒有,不過小侄略施小計,使老人家相信這是命數使然,以後就沒有再逼我讀書了。」

    譚意哥道:「那張公子用的又是什麼妙策?」

    張玉朗道:「那年的考官是先父的好友,他在考後,感到十分惋惜,特別把卷子帶了到我我家中,問我一篇絕佳文章,為什麼只作了一半就繳卷。」

    「是啊!你對此作何解釋呢?」

    張玉朗微笑道:「我沒有怎麼說,只說我作到一半時,精神忽感困頓,乍一閉眼,就看到先父來到面前,滿面怒色,罵了我一句」逆畜「舉起手中的板子,對我當頭擊下,醒後便覺文思枯竭,連原先想好的文章也都忘得精光………」

    陸象翁道:「這是什麼鬼話,你老娘會相信嗎?」

    張玉朗道:「這話誰都不會信,但是家母會相信的,因為她老人家求神拜佛的,最信求卜問卦,方士巫人之言,聽了我這個話之後,她立刻就四出求卦,結果都是一樣的答案,說是我家本當絕嗣,只因上蒼憐我父母終生行善,才在晚年賜下一子,以續香煙,不可以妄求富貴,否則上天必將把我收回去,以懲其貪。」

    諢意哥道:「真有此事嗎?」

    張玉朗道:「假的,我認識的朋友多,三教九流俱全,打個招呼下去,若是我家去的,都只准這樣說。」

    陸象翁禁不住罵道:「你這小子太不肖,對堂上老母,怎麼可以說謊,做這種事。」

    張玉朗道:「家母如有老伯這樣開明豁達,小侄自然可以據實為告以求得諒解,可是家母只信方士之言,小侄沒辦法,只好出此下策了。不過小侄也沒說謊,如果考上了進士,進了翰苑,家母必然更不放鬆我了,再逼我個兩年去爭大挑,小侄一定非死不可。」

    陸象翁道:「胡說,那有人讀書讀死了的?」

    張玉朗笑道:「我小時侯捉到一頭狐狸,用個竹籠關在家裡,三兩天就它吃一隻雞,不到一個月,它就鬱鬱而死,我實在想不透,在我家裡石屋舍可蔽風雨,有充分的食物,為什麼反而養不活它呢?」

    及老博士道:「這是物性使然,物各有性,這是不能勉強的,也許你認為快活的事,對它而言卻是痛苦無比。」

    張玉朗立刻道:「及老伯說得對極了,那頭狐狸是自由自在慣了,驟入牢籠,在那裡轉個身都很困難,如何能習慣呢,我這人也是野慣了的,一旦把我圈了起來……」

    陸象翁道:「總不成你就這樣野一輩子……」

    張玉朗道:「小侄雖然喜歡在外遊歷,卻也不是無所事事,小侄家中世代供奉官茶,多少年來都是供奉的一種茶,可是小侄後來在遍游了鄰近一些鄉邑山城之後,發現了幾種新品,較以往的貢茶品種尤佳,只是那些山民不懂採擷與焙制之法,小侄就留下教給他們,然後全數由小侄的茶莊來承購,去歲小侄以新種進貢,還受到特旨嘉勉,而且收益也較前多了兩倍。」

    陸象翁道:「這也算是事業?」

    張玉朗道:「老伯這話小侄就不敢苟同了,百工之業,都是事業,唯有讀書一事,當不得事業,因為讀書為致仕之道,所以一般人都以讀書為終身所職,捨讀書之外,別無他務,如果每個人都往這條路鑽,則田地無人耕種,布帛無人紡織,大家不餓死也凍死了。」

    陸象翁不由得一歎道:「玉朗,你絕頂聰明,辯才若瀉,任何事到你口中,都滔滔不絕,引經據典說出一番大道理來,可見你不是不讀書,否則說不出這番道理的,只是你不肯讀正經書,不肯在功名上求出身而已。」

    張玉朗笑道:「老伯說的是,這是小侄天性如此。」

    譚意哥笑道:「張公子的志懷高潔,奴家是十分佩服的,只是有些話奴家無法同意,張公子一再強調是天性中不喜求功名,所以不肯讀書,這是違心之論。」

    張玉朗詫然地道:「意娘有以教我?」

    譚意哥道:「那可不敢當,奴家只是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張公子若是真的天生淡泊功利,就該到山野之地耕漁而生,遠離塵世,過真正無拘無束的生活。可是你對富貴榮華,未必能全不動心,只是因為知道要求致這些東西,勢非經過一番苦修勤持,而以前的日子過得太優遊了,突然拘束起來,感到很不自在而已,物各有性是不錯的,但是最可塑可變的就是人的性情。」

    陸象翁道:「說得好,說得好!」

    張玉朗詫然地望著譚意哥,這個女郎倒是切切實實地說中了他的隱密,不知她是那兒來的這種敏銳的感覺。

    譚意哥笑道:「據奴家想,張公子從小一定是絕頂聰明的一個人,而且也一向自由自在慣了。」

    張玉朗道:「絕頂聰明是不敢說,只是記憶力還好,我七歲上喪父,家母對我未免縱容一點,雖然要我讀書,但又怕我太累著了,請了個先生在家,只教我半天,下午說出我自行溫習,雖然每天規定了進度,但是我因為讀兩遍就能背了,因此每天都有很多時間流蕩嬉耍。」

    譚意哥道:「老夫人難道就不管你了?」

    「家母要到茶莊去照料店務,而教我讀書的那位老先生上了年紀,精神未免不濟,只要我第二天的窗謀不耽誤,對我也不作更多的要求,所以我那無拘無束的自由性情,就是那時侯養成的,不過在那幾年中,我也的確讀了不少書,比那些整天呆在書館中的人只多不少。」

    陸象翁歎道:「各人的聰明才智不同,就學時也自然會有進境多寡、速緩之差,以你的才華,如果全力攻讀,成就當倍於他人。」

    張玉朗道:「老伯,經世致用、入世開科那幾本該讀的書,我都讀完了,也能背了,如果要我把那些爛熟的東西再從頭背起,那簡直是浪費時間。」

    陸象翁道:「光是能背就行了嗎?必須還要懂、能講,你說過讀書在於明理,你完全能懂其中的道理嗎?」

    張玉朗頓了一頓才答:「老伯,小侄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那些書中的話,小侄都還明白,有些固然是至理名言,有些卻是狗屁不通。」

    陸象翁道:「住口!你才念了幾天書,居然信口黑白至聖先賢起來。」

    譚意哥笑道:「老師,弟子要說句公平話,張公子的話並沒有錯,十三經中固然大部份都是先哲的至理,可是有些話放在今天,實在是不太相通。」

    說罷對張玉朗笑笑道:「張公子,恕我說句放肆的話。你的書是讀得夠精了,卻不夠博,書上是有些話很不合理的,那是因為時間及環境的緣故,前人對事物的研究,自然不如今人之透澈,所以莊子說腐草化螢,那是他觀察所得,螢卵產於腐草之內,孵化而成螢,這是研究所得,這是一個簡單的例子,還有很多,有些是當時的習俗,今已推移,有些是當時所有之物,今已滅絕,有些則是地理上的差異,南北寒溫相距極大,論語中暮春三月,春服既成之句,到了極北之地就會斥為胡說,那兒的三月,不過是才微透春訊,仍然是天寒地凍,所以要批評一件事、一樁道理,必須再加上時、地、人的因素後,如果仍是狗屁不通!

    才是真正的狗屁不通!鮑子那一句話,下得太草率一點。」

    陸象翁鼓掌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玉朗,你最喜強辯的,再找出理由來辯呀!」

    張玉朗劫肅容拱手道:「張某受教,多謝姑娘開導。」

    陸象翁笑道:「玉朗,你也有被折服的時候。」

    張玉朗道:「老伯說得小侄太不堪了,小侄並不是好辯,更不是強詞奪理,只是折服於至理而已,真要有理,小侄一定心服口服。」

    陸象翁道:「那麼你以前老是要跟我辯,就是我說的話沒有道理了!」

    張玉朗笑道:「小侄可不敢這麼放肆,只是老伯有老伯的理,小侄也有小侄的理,老伯的理壓不倒小侄的理,小侄雖然尊敬您是長輩,不便跟您硬爭下去,但是要小侄更弦易轍,照老伯所說的去做,心裡總是不太服氣的。」

    陸象翁道:「意哥批評你的話呢?」

    張玉朗道:「完全在情在理,小侄自然心服口服,小侄以往讀書雖然不少,也懂得其中的意思,卻沒有詳細去推敲其中的所以然,總是功夫做得不夠,才有此失,以後當在學問上多下苦功,還望老伯不吝賜誨。」

    陸象翁很高興地道:「你來向我執經問難,我固然歡迎,只是我的口才跟捷才稍遜,很可能當時給你問倒了,要翻閱群書,才能回答你,你不如去向意哥求教去,她是我們長沙的書簍子、女才子,多少人都被她考倒了……」

    張玉朗忙道:「是要請教,是要請教,明天我就踵府執弟子禮以叩教,萬望先生不棄粗頑,收錄門下。」

    陸象翁道:「玉朗,這可不能開玩笑的,既要執弟子禮,就得規規矩短地磕頭拜師的。」

    張玉朗道:「當然,小侄怎敢廢禮僭越。」

    譚意哥忙道:「張公子要這麼說,奴家就不敢當了,張公子如果不棄,常來坐坐指教一二,奴家萬分歡迎的。」

    陸象翁道:「當得起,當得起,意哥,這個後生高傲得很,極少服人,對你卻是服了輸,可見你是當得起的,趁此機會好好教訓他。」

    座中一陣大笑,這一餐自然很熱鬧,因為明天是正式的壽辰,大家倒沒多耽擱,酒到差不多就告辭了。

    及老博士笑道:「張賢侄,平時在外面有所酬酢,都是我送意哥回去的,今天我可離不開身子,只有麻煩你了。」

    張玉朗道:「小侄當得效勞的。」

    及老博士笑道:「賢侄答應得可別這麼爽快,這趟事卻不簡單,隨時都可能遇上個找麻煩的,甚至於可能要當街揮拳打架,以前老頭子揍了幾次人,他們見到我就躲了,換了你,他們可不認識你呀。」

    張玉朗笑道:「這個老伯放心好了,小侄的文不足取,拳腳倒是未敢荒疏,十多年來,天天都要練上兩個時辰,所以要打架時,尋常三五個漢子還能應付,人多了可就招架不住了。」

    及老博士道:「人不多,討厭的也不過三五個。」

    張玉朗道:「長沙是三湘首邑大府,難道還有人當街攔劫不成?」

    及老博士笑道:「那有這麼嚴重,不過是幾個紈褲子弟,倚著父兄的財勢,經常喝酒聚眾鬧事而已,大事情是鬧不出來的,最多也不過攔住了那些女孩子,調笑一番。」

    張玉朗俊眉一挑道:「這種行為就直該打殺。」

    及老博士笑道:「那倒也不能說,年輕人總是有點喜歡鬧事的,他們也不敢如何,最多是攔住轎子,把姑娘們截下來,陪他們喝兩盅酒,唱一首曲子,博個哈哈大笑。」

    張玉朗輕歎道:「老伯,像這樣自然是沒有什麼大關係,可是此時若不加懲處,膽子就越來越大,終至無所不為,無惡不作,據小侄所知,有好多士豪劣霸,所是如此養成的,所以小侄在外,遇見此輩,定不輕恕。」

    及老博士笑道:「賢侄說的也是,老夫以前抓到他們當街就褪去他們的褲子,給他們一頓板子,打得他們不好意思上街見人,只有乖乖躲在家裡唸書了,這些人並不是真壞到那裡,不過是因為父兄在外地為官或經商,家中沒人管教,才無法無天起來,賢侄如果遇上了,好好管教他們就是。」

    張玉朗笑道:「老伯的方法好極了,打出他們的羞惡之心,讓他們知道禮義規矩,小侄若是遇上了就照老伯的辦法,如法炮製。」

    說著使出了門,譚意哥因為今天不是出堂差,沒有乘轎子,張玉朗要叫人為她雇轎子,譚意哥笑道:「好在路也不太遠,公子如果不太累的話,我們就走了去吧。」

    張玉朗笑道:「我是不怕累的,經常是在深山野地,跑上一天,也沒當回事,我是怕姑娘走不動。」

    譚意哥道:「公子把奴家也看得太嬌弱了。我是個閒不住的人,家居的時候,上樓下樓,前院後院,每天也要轉個幾十次,算算路程,總也有十來里了。」

    張玉朗笑道:「那又是幹什麼呢?」

    譚意哥道:「我是在一本書上看的,說晨起健行千步,可保延年益壽,病健體,我想這個方法倒很簡便,就照著做了,只是出門不太方便,家中也沒那麼大的院於,只有前後上下繞圈於了。」

    張玉朗道:「效果如何呢?」

    譚意哥道:「開始時自然感到累一點,可是一個月下來,已經習慣了,果然覺得精神旺健,三年下來,一天不走,反而會覺得難過,這三年來,除了前幾天因為飲食不慎生了場病之外,連傷風咳嗽都沒有過。」

    張玉朗笑道:「這是對的,人只有閒下來才容易生病,不管是什麼個動法,只要動了,對身體總有好處的,所以找最反對就是把一個人關在書房裡,整天死讀書,身子越讀越衰,年紀輕輕,就已經頭髮花白,雙目昏,四十不到而齒搖牙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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