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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文 / 司馬紫煙

    二月,初春,在一個小縣城,一家逆旅中。

    清晨,李靖一早就出去探聽消息了。張出塵包起那身差官的衣服,換上了女裝,對著鏡子,放散了盤在頭上的長髮,讓它像流水似的披在肩上,拿起鏡台上的木梳,準備把頭髮梳好的。

    一路上,為了逃避越國公的追騎,她不得不穿上差官的衣服,女扮成男人的形狀,使她彆扭死了。在人前,她還得裝啞巴不開口。記得有一次夜行,碰到了巡夜的官人,盤查時,她一不小心開口回了一句話,那尖嫩的聲音立刻引起對方的懷疑,幸虧李靖機警,連忙塞了一塊銀子在對方手裡,而且還湊上耳朵,說了兩句悄悄話。

    那傢伙總算是不懷疑了,但是瞧著她的眼光卻充滿了邪惡輿曖昧,帶著混帳的微笑放過了他們。

    張出塵先不知道李靖跟那傢伙咬耳朵說了什麼,居然把對方打發了。

    李靖先不肯說,她再三追問,才含笑告訴她:「我說你是某公府裡的小相公,回家省親,特別派我同行照料。」

    張出塵道:「幹嘛要說是某公府的呢?你說是越公府的不好嗎?我身邊還帶著越公的令箭呢,必要時還能搪一搪,你說別的公府,他若進一步要身份證明又怎麼辦?」

    李靖笑著回答:「越公楊素執掌兵符,權傾天下,自然是此其他人神氣多了。但是我怕楊素老兒的緝亡令急報已經先一腳來到,那可就糟了,所以還是換個宅第的好。」

    「那也不必說是X公府呀,長安豪門貴族排名,X公連二十名都擠不進去,說那一家都此X公強呀,而且另外的那些府第,我都比較熟,問起來也不會出岔兒。」

    「娘子,你若是不開口,不照面,說是那家都行,可是你一開口,跟人照了面,只有X公府最合適了。」

    「為什麼?難道X公在京外特別吃香嗎?」

    「不是待別吃香,他只是有一項嗜好天下聞名!」

    張出塵聽懂了。她在前朝陳主宮中當女官,隋代楊氏滅陳後,她又轉到第一權臣楊素的越國公第為女官,而且是楊素跟前的紅人,對長安的權貴,多少也知道一點。

    她約略也聽人說過,X公有斷袖之癖,雅好男風府中多蓄俊男美童,服以女飾,嬌媚尤勝蛾眉。

    難怪那個巡夜哨官直對地曖昧地瞧著,原來是把她當作是男優孌童了。混帳的李靖,怎會想出這該死的點子!

    不過倒也很實在,她曾經見過一兩個所謂的小相公,雖然是穿了男裝,卻是塗脂抹粉,忸怩作態。

    張出塵頗有鬚眉豪氣,也有一身頗為不錯的技擊功夫和一肚子的學問。

    但她卻是個女人,而且是很美麗的女人,所以儘管她的性格爽朗,有點男性化,在外表上卻是個十足的女人。聲音輕柔,唇紅齒白,柳眉杏眼,假如要把她認做是男人,只有往那個地方去想了。

    為了這件事,她很生氣,發誓不肯再作男裝打扮,所以昨天投店時,她把女裝都買妥了,決定在今天改裝。

    他們之所以要倉促離開長安,一路上逃避追騎,主要的是因為李靖闖了場大禍,在元宵夜賞玩花燈時,跟一批來自江湖草-上的豪傑好漢,如程咬金、尤俊達、王伯當、秦叔寶等血性朋友,看不慣國舅宇文惠及倚勢強搶民女,一場衝突下,打死了宇文惠及這場禍實在闖得不小,宇文氏不但是隋朝的開國保駕大臣,宇文述身為國丈太師兼掌兵部,女兒入宮是隋文帝的寵妃,次子宇文士及尚南陽公主,宇文惠及是最小的兒子,被人打死了,那還得了!

    偏生這幾個又都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認得他們的人很多,那只有立即逃亡了。

    李靖原來也是在越國公楊素府上謀出身的,因而才有機會認得張出塵,他對這個手執拂塵的紅衣女郎也頗為欣賞,但也僅止欣賞而已,因為楊素對張出塵倚為心腹,出入與共,連多說兩句話都不可能,更別說是進一步的作非份之想了。

    那知道他聞了禍急待逃亡時,張出塵著了男裝,懷著越公的令箭,夤夜找了來,要跟他私奔。

    在以前,李靖是不敢接受的,因為楊素絕不會放過他們,越公的勢力及於天下,很難逃得過偵騎的追索。

    但是闖了殺身之禍後,李靖反而豁開了,反正也是死,一個人不能死兩次,多犯一個死罪又有何妨?

    就這樣子,他帶著張出塵,一路上躲躲藏藏地逃離了長安,想找一個安身之處。

    張出塵對著鏡子,望著裡面模糊的影子發怔。她想看看自己,可是這鏡子太差了,鏡面上已長了斑駁的銅綠,好久沒磨了,使她的臉看起來像是藏在一片陰影裡。

    她歎了一口氣,回頭想從包袱裡拿出自己的-鏡來,眼光突掃,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高大、魁偉、粗壯的男人,最惹眼的是他那把鬍子,又黑又濃,彎卷盤曲,幾乎蓋住了他一半的臉。

    只有一個挺直的鼻子和一對炯炯發光的眼睛。

    這男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進入到屋裡的。他坐在那張靠窗的竹椅上,直直地盯望著她。

    若是別的女人,屋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長得又是如此的恐怖,即使不嚇昏過去,也會驚惶失豎尖叫起來,但張出塵卻不是普通的女子。

    她本來就是一個極為突出的女郎,習過武藝,精擅技擊,膽識過人,善觀氣色,察人肺腑。

    她—看出這個大漢長相威猛,隱隱有一股君臨天下的尊嚴,就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人。

    這樣的一個人,絕非奸盜之流,也不會是越公府中的邏者,因為這個大漢的目光與神情中有著股目空一切的傲態,絕不會屈於人下聽從驅策的。

    不過,由於對方的來意不明,行動飄忽,不聲不響地闖入私室,張出塵還是懷著相當的戒意。

    她仍是不動聲色地梳-如故,但是已經把幾支特用的簪子別在頭髮上了。

    那是地隨身不離的利器之一,而且是極具攻擊性的,一支風磨銅的鳳釵是由巧匠精製的,釵身堅利可洞穿金石,必要時握在手中就是一支七首,但釵頭雕成鳳狀,尚另有妙用,鳳口中可射出五支鋼針,細如牛毛,上淬劇毒,用機關發射,當者立斃。

    另外兩支較細的簪子則作柳葉狀,彎如蛾眉,可作暗器發出,且手法獨特,可成曲線迂迴取的,令人防不勝防。

    張出塵把這兩種利器都準備好了,才從容回身輕輕彎腰斂-道:「尊駕為何方高人?有何指教?」說著話,她的手卻按住了鬢角,扶在那支風釵上,只要手指微一用力,鳳口中的鋼針就會射出。

    那大漢哈哈大笑道:「好!好!夫人果非常人,在乍然發現咱家之後,還能繼續從容完成梳-,夫人當是第一個,佩服,佩服!」

    張出塵微微一笑道:「問明當前,妾身不敢失儀,蓬頭亂髮,不敢款待君子,有勞等候,怠慢之至!」

    大漢初是一怔,繼而大笑道:

    「好!好!夫人分明是在怪咱家不懂禮儀,不告而擅入私室。」

    張出塵又是微微一笑,這次卻沒有答話。似乎是默認了對方的話。

    大漢卻不放鬆,繼續迫問道:「夫人,咱家的話對不對?」

    張出塵笑笑道:「妾身倒沒有這個意思,不過看尊駕風貌儀態,不類宵小之流,想必一定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夫人太客氣了,素未謀面,又是在此等突兀的情況下相見,夫人因何斷定咱家的善惡呢?」

    張出塵微微一笑道:「妾身這雙眼睛看人倒還不會錯到那裡,尊駕氣宇堂堂,不是那種小手筆的人。」

    大漢眨眨眼睛道:「夫人是否把話說清楚一點?」

    「妾身夫婦寄身逆旅,客途之中,不過是一些隨身之物,全部所值,不過數百金而已,尊駕不會看得上眼的。」

    「數百金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升斗小民,終歲積勞也不過數金而已,一輩也賺不到數百金之數。」

    「話誠然不錯,但這些箋箋之數,卻不會在尊駕的眼中,尊駕手上那枚翠玉的扳指,即值千金之數。」

    「哦?夫人竟有這麼準的限光!」

    「妾身一直在富貴膏粱之家生活成長,對珠玉珍寶的認識頗具心得,相信不會有多大的出入。」

    大漢微現欽敬之色道:「夫人估價極精,這枚扳指的價值的確是一千一百兩黃金。」

    「妾身畢竟少估了一成。」

    「這類物品本無定價,只是一個大概的數目,何況咱家買東西向來不討價還價,人家一開價,咱家就如數買下了,若是多虧他一下,千兩定可成交。」

    張出塵笑道:「是了,尊駑對百金之數,絲毫都不在意,當然也不會為了愚夫婦身邊這點些微財物而費心。」

    漢子大笑道:「夫人說對了,若是有十萬百萬金之數,咱家或許會有興趣伸伸手,區區數百金,咱家若是也伸手,會叫人笑掉大牙的。」

    張出塵心中不禁一勁,聽這人的口氣很大,而且並不以掠奪之事為非,想來必是個大幫的盜賊首領。

    他不是來劫掠的,那又是幹什麼的呢?對江湖上的好漢們,她是不太清楚,但李靖的江湖朋友很多,他可沒說此地有什麼特殊的人物啊?而且他們夫婦二人為避追騎,在這兒用的都是假名,他也不可能是為慕名而來訪的。

    到底他要幹什麼呢?張出塵不住地在心中怙懾著,神色間也顯出了猶豫。

    那漢子卻站了起來,笑笑道:「首先,咱家要為擅入之罪道歉,也要說明咱家何以要不速自至,不告而入。其實道理很簡單,咱家若是循一般的規矩唱名而訪,首先就不知道賢伉儷在此間用的是什麼名字?因為咱家知道二位在此絕非用的是真名。」

    張出塵神色微微一動,不經意地道:「尊駕何以知道,我們用的不是真名呢?」

    漢子哈哈大笑道:「夫人,你真沉得住氣,咱家就說得更詳細一點吧!長安京師的宇文太師懸賞萬兩白銀捉拿殺死國舅宇文惠及的一干兇手,其中就是以藥師兄為首!」

    張出塵忙道:「這是怎麼說?外子那天不過是在一起湊湊熱鬧,那批人他一半是慕名之交,一半根本不認識,怎麼會以他為首了呢?」

    漢子微笑道:「夫人別緊張,咱家可不是公人來抓二位的,而且宇文惠及行止無端,本就該死,那批好漢們所為真是大快人心,殺人之際,藥師兄也在場,倒是不能說完全無關係;至於將他列為榜首,則是因為宇文家人在那些江湖好漢中,只認得藥師兄以及兩位較為知名之士,這要怪藥師兄太出名了,長安城中,誰不知道三原藥師李靖的大名呢?濁世翩翩佳公子,經天緯地一奇才。」

    張出塵聽見有人誇她的夫婿,總是心裡高興的,因此忙問道:「尊駕是外子的朋友?」

    漢子笑道:「心儀斯人已久,惜未謀面,咱家這次就是專誠來拜訪的,而且也是來為二位一效棉薄。」

    「哦!尊駕與外子還沒見過面?」

    「可以這麼說,但是也不盡然,因為在長安市上,咱家就經常與藥師兄不期而遇,只是他身邊一直有他人作伴,咱家不便上前自薦以通契闊。」

    「尊駑若是只為要與外子交個朋友,大可即時上前直說,外子最喜歡交朋友了,尊駕這一表堂堂的人品,外子斷無見拒之理。而且他身邊的那些朋友也都是血性漢子,同樣也可以成為尊駑的朋友。」

    漢子笑笑道:「咱家知道李藥師公子慷慨好義,交遊廣博,上及王孫公子,下至販夫走卒,都是知心好友,但咱家交朋友卻有個抉擇,在長安市上,雖是豪傑雲集,但是能令咱家傾心結交的人只得藥師兄一人而已。」

    「尊駕這番話雖然對外子很捧場,但妾身卻頗不以為然。長安市上,英雄豪傑不計其數,豈獨外子一人而已?」

    「諸子碌碌,咱家看不上眼。」

    「尊駕說得太過份了,就是外子的那些朋友中,頗不乏慷慨悲壯之士……」

    漢子大笑道:「夫人!或許長安市上還有些豪傑之士咱家沒遇著,但是藥師兄身邊的那些朋友,咱家卻十分清楚,他們有的只是些勇鄙之夫,有些太過平庸,有些雖具心計,卻又城府太深,有些人缺乏道義,不足以共心腹,所以算來算去,只得藥師兄一人,堪稱人中麟鳳。」

    張出塵還待辯白。漢子笑道:「夫人別再說了,長安濟濟多士,多半是獨身未婚,有些曾出入於越公之間,較之藥師兄更早,何以夫人未加青睞?……」

    張出塵吁了口氣,這個比喻實在是狗屁到了極點,不過仔細地想一下,倒也不無道理。

    越國公楊素權重功高,連皇帝都有點猜忌他了,他自然也有點警覺,所以才廣攬人才,置於門下,一則是博個禮賢下士之名,再者則是向皇帝示威,表現自己之得人心,讓皇帝少在他頭上動腦筋。

    張出塵是他最親信的跟前人,每次招待客人,都在跟前招呼著,因為楊素很相信張出塵的眼光和才具,每次有人來求見時,都由她來考核對方的韜略方策,由前陳後主的妹妹樂昌公主衡文。

    經過這兩個人點頭示可,來人才會被留下,不過她們也確能不負所托,真給楊素網羅了不少人才。

    李靖也不是第一個上門的,更不是第一個被留下的。

    在以前,經她們核可的門客中,也有此李靖更為英俊,才華也不遜李靖,但張出塵都沒有對那些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李靖有一種不同流俗的氣質,自然而然地令人心折,所以張出塵才會放棄了侯門舒適的生活,心甘情願地,跟著這個年青人私奔出來,流浪江湖。

    漢子又放縱地哈哈大笑道:「咱家擇友,正如夫人之擇偶,半點也不肯馬虎,但是被我看中了,卻又千方百計,一定要追到手,說什麼也不肯放棄。」

    張出塵的臉紅了,是因為這漢子說話太過直率刺耳,看來自己跟李靖私奔的事,對方也很清楚。

    可恨李靖還不回來,張出塵感到有點難以應付了,只得敷衍地道:「還沒有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咱家姓張草字仲堅。」

    這個名字很響亮,但是並不見得特別,張出塵只有禮貌地點點頭:「原來是張壯士,久仰!久仰!」

    張仲堅笑道:「咱家很少對人稱名道姓,夫人深居侯門,也無由得知,不過咱家的匪號,夫人恐怕不太陌生。」

    「哦?請教尊號是什麼?」

    張仲堅大笑著用手理著頷下虯結深猛的黑髯道:

    「咱家在江湖上就以此特徵為號,看過的人也都不會忘記。」

    張出塵一震,她終於記起了一個人來了,一個充滿了傳奇性的人虯髯客。

    傳說此人是東海的大海盜,武藝高強,行蹤飄忽,有如天際神龍,見首不見尾。

    此人亦俠亦盜,貪官污吏為富不仁之徒,吃足了他的苦頭;但他也極得人心,很多窮人都得過他的好處。

    尤其是那兒發生了水旱災難時,他的錢總是在朝廷的賑銀之先到達,數額也經常超過朝廷所撥的金額。

    所以那些災民受他的恩惠遠超過官方的救助,人人都把他視做萬家生佛,更有不少人暗中供著他的長生牌位,早晚一炷香,終生不斷,以表示對他的感激。

    他從不留名,但是受惠的人都記得他有一部又黑又亂的繞頰虯髯,稱他為「虯髯客」。

    江湖上的好漢們也稱他為神龍俠,不過也是人言人殊,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因為他極少跟江湖朋友打交道。

    楊素的部屬被他殺死過不少,送給越公的奉敬禮物或金銀被劫的也不在少數。

    楊素對這個人相當頭痛,曾經著令各地的官府嚴加緝拿,也曾私下派了府中的幾名高手暗探,要覓訪此人,撲殺以除患。

    那知才派出去三天,楊素的書房裡卻多了一口箱子,裡面裝了六顆人頭,不知用了什麼奇藥妙方,把每顆首級都縮成了核桃大小一般,面目栩栩如生。還留下了一張字條,寫了能氣死人的四句話:「遣返來使,以報相思,天長地久,相見有時。」

    書房裡是楊素最密秘的地方,警戒極嚴,連張出塵未經奉召都不准前去,卻被虯髯客悄悄地去放了一口箱子。

    而且可能還帶走了楊素一點不可告人的隱私,因為楊素立刻發下了令諭,取消了對虯髯客的緝捕令,不但如此,而且還通令官府二里以後都不得對虯髯客有冒犯行動。

    當然,這些內情有的是屬於極端機密的,張出塵為楊素參贊機密,也只知道楊素的書房中丟了一些極機密的文件,這些文件才是楊素撤消通緝的來由,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文件。

    她心中對這位傳奇性的人物有著一份奇特的好感,想不到居然會在此地見到了面。

    她好奇地打量著虯髯客,對方也友善地看著她。張出塵在心中打算著,她跟李靖避難流落江湖,目前急需要一個能托庇安身的地方。

    可是宇文太師與越公楊素都在追捕他們,這兩家的勢力太大了,大得沒有人敢收留包庇他們。

    當然還有些江湖朋友可以投靠的,但是他們多半是聚嘯山林,打家劫舍以為生,李靖是世家弟子,可以跟他們交朋友,卻不想與他們為伍。

    這個虯髯客倒是真正能庇護他們的,但恐怕李靖會反對,因為他是最不齒飲盜泉之水的。

    自己離開越公府時,原帶了不少的珠寶珍玩,那都是越公楊素饋贈給自己的,也有權利帶走。

    可是李靖卻堅決不要,打點了一包,又命人送回去交給樂昌公主,還給楊素了。除了一個人,一身公服之外,什麼都沒留下。

    虯髯客雖是名閱江湖的豪傑,但畢竟也是盜賊,李靖是絕不肯淪身為盜的,必須要想個辦法。

    想了一下,她計上心頭,笑笑道:「張大哥,妾身也姓張,跟您是同宗。」

    「真的嗎?那可太榮幸了!」

    「不!這是小妹的榮幸,叨在同宗,小妹對張大哥有個不情之請,想托在大哥名下為妹……」

    虯髯客怔了一怔才道:「這個咱家自然沒問題,但又何必多此一舉呢?喔,夫人莫非是怕咱家來得冒昧,致引起藥師的誤會嗎?咱家想藥師是一時之英傑,不會那麼不講理吧!再說憑咱家這付長相……」

    張出塵道:「大哥,不是為這。小妹另有下情。小妹是心慕李郎之人品,也看得出他日後會有點成就,才不避嫌疑、譏誚,夤夜私奔以投……」

    虯髯客笑道:「這正見得夫人之慧眼識英雄,咱家得到的消息聽說楊素那老兒不計一切要夫人回去呢。」

    張出塵道:「小妹是決計不會回去的,但是為了李郎日後計,總不能永遠背著一個越公府逃姬之名,所以才想托請大哥收為手足,並為小妹遣嫁。」

    虯髯客道:「這會有什麼好處呢?」

    張出塵道:「小妹知道大哥能夠使越公就範的,只要大哥肯記小妹為同胞,越公必然會召回追騎,撤消追捕之令,而且更不會再給小妹冠以逃姬之名了。」

    虯髯客想了一下,大笑道:「行!咱家倒真有點箝制住楊老兒的手段本來也是準備在這上面為賢伉儷略盡棉薄的。」

    「現在則是為了您自己的妹妹盡心,您更該賣力了。」

    虯髯客大笑道:「當然!當然!這是咱家求之不得的事,而且咱家的確有個幼妹,假如她還活著,年歲該和你差不多,只可惜地在六歲時因為染了傷寒而去世了,咱家著實傷感了一陣,因為咱家對這個幼妹十分鍾愛。」

    這個粗豪的漢子不禁略露唏噓,可知他是個性情中人。張出塵倒是有點慚愧。她之所以要認兄,並不是真像她說的那些原因,而是一種籠絡的手段,也是一種權術。

    因為她參與了越公楊素的機密,而楊素又掌握了朝廷的一半大權,對天下情勢,有著很完整的資料,也因此,她才知道神龍俠虯髯客手中,有著多大的勢力。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他亦俠亦盜,縱橫海上,打劫夷商胡賈,看來似乎是個大海盜。

    但是他真正的意圖,卻是誰也不知道,他不但在海上稱雄,在陸上的勢力尤為可觀,只不過他把那些實力都隱藏了起來,從事各種資生行業作為掩護。

    遇上有可觀的財源,他也做上一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人,但張出塵卻知道他的人遍佈天下。

    舉凡大一點的鬧市要邑,他都伸進了一腳,就像是一隻大蜘蛛,把蛛網罩住了整個天下。

    楊素一直在找他。並不是想抓他,而是希望能跟他合作,誰能得到他的支持,誰就可以擁有天下。

    現在這個傳奇人物居然自己找了上來,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張出塵出身陳宮,後又寄身於越國公第,機緣湊合,使她成了個不甘雌伏的女人。

    雖然,她不想成為一國之後,但她卻渴望能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

    地要離開楊素,是看透楊素屍居餘氣,不會有多大的作為了。

    楊素手中掌著權,但已經沒有了鬥志,缺乏進取心,整天耽心是怕失去權勢而不是擴張權勢。

    她最崇拜的一個人是漢末的魏公曹操,雖然魏武帝曹丕篡漢廢帝自立後,曾追封魏公為文帝,但終其一生,曹阿瞞始終以周公自許,楊素也是一樣。

    隋文帝楊堅取得天下,楊素的功勞不少,因以得晉封為越國公,賜國姓楊,這使楊素已心滿意足了,這或許是因為他的年紀大了,上了歲數的人總是較為保守的,只想抓住手中已有的。

    但張出塵卻還年輕,一肚子的學問與一手還不錯的劍技使她不安份,她看中了李靖,主要是因為李靖也是個不安份的人,他們出奔離開長安,並不僅僅是為逃亡,也是出來找機會。

    虯髯客手中有財、有人,就可以自己製造機會,問題是怎麼樣去拉攏他,剛好,虯髯客自報了姓名張仲堅。

    張出塵也姓張,五百年前是一家,這一點淵源使張出塵靈機一動乃有認兄之意。

    不想虯髯客對此很認真而真情流露,雖然他是因為對早夭的幼妹而推愛,但這畢竟是使人感動的。

    因此張出塵雙膝一屈,跪了下來道:「出塵叩見大哥!大哥,您的幼妹並沒有死,她只是暫離了一陣子,現在又回來了,望您還像以前一樣的愛護她。」

    宮廷與公侯之出身的女孩子,自然善體人意,何況張出塵絕頂聰明,她知道如何把握對方的心理而做些令人感動的事,說些令人感動的話。

    虯髯客果然被她感動了,目光一陣熱,他跟張出塵認為兄妹,本來只是一陣籠絡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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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卻觸動真情,也跪了下來,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哽咽而又興奮地:「小妹!小妹,以往大哥慚愧,未能好好地照顧你,今後大哥可以保證,絕不讓你受任何的委屈!」

    拉住她的手,把她扶了起來,仔細地端詳了一下,竟是越看越高興,笑著道:「小妹,你跟藥師的事情,大哥都知道了,大哥只想問一句,你們成禮了沒有?」

    張出塵的臉紅了一紅,低聲道:「我們還在逃亡中,不敢驚動人,不過小妹相信李郎不是那種負心的人。」

    虯髯客大笑道:「當然,三原李靖乃人中之傑,小妹看中的人還錯得了嗎?但是你既為我的妹妹,這件事就不能馬虎,由大哥來替你作主。」

    正說著,門外青光一閃,一個人運劍急進,直刺虯髯客,又勁又疾。

    虯髯客的動作很敏捷,將張出塵拖到一邊,閃過那一刺,接著反掌一撩,拔出了腰間的長劍,架住了刺來的第一劍,定睛看去,正是李靖,乃笑著道:「藥師老弟,快住手,我們是自己人。」

    李靖卻不肯住手,運劍再度進攻,沉下臉道:「胡說,我們素昧平生,怎會是自己人?」

    然後又朝張出塵急叫道:「娘子,此人跟在我們後面已經有好幾天了,鬼鬼祟祟的,必非善類,你快拔劍,幫著我把他收拾下來,再來好好問他。據我看,他若非越公府中的偵騎,就一定是國丈府中派出來抓我們的。」

    虯髯客笑道:「藥師好眼力,居然在幾天前已經發現我在追躡了。不過你卻誤會了咱家的身份,咱家若是那兩處的鷹犬,早就該捉下尊駕才是,何必要越跑越遠呢?」

    李靖語為之塞,看到張出塵的手猶在虯髯客掌中,神色更變,他錯當張出塵已入對方掌握,於是暗中凝氣,想將對方一招斃於劍下而脫困。

    張出塵忙道:「李郎,不得對大哥無禮!」

    「大哥?誰是大哥?誰的大哥?」

    張出塵不住地向他使眼色道:「室中沒有他人,這位虯髯客張仲堅,是妾身新認的大哥呢。」

    虯髯客大大有名,他叫張仲堅卻沒什麼人知道,但怎麼又會是張出塵新認的大哥呢?李靖目中疑色未減。

    虯髯客這才笑笑道:「藥師,實不相瞞,咱家是心慕高明,由京師一路跟下來,原就是伺機攀交的,那知一路行來居然發現有好幾撥人,偷偷地跟蹤在後,與咱家的行動竟不謀而合。」

    李靖神色一變道:「還有人跟蹤?那是些什麼人?」

    虯髯客笑道:「有官府的捕役,也有國公府的追騎以及國丈第中的耳目,他們的目的固然在二位,但是知道二位身手非凡,不敢輕舉妄動,要待二位駐足之後,再去招助手前來圍捕。」

    張出塵聽得面容失色:「李郎,我們還得快走,這兒恐怕還是耽不下去。」

    虯髯客笑道:「好叫二位放心,那些尾隨的人,早已由咱家手下的兒郎們解決了。到了此地,咱家已經確定無人跟蹤,才現身與你們相見。」

    張出塵欣然道:「多謝大哥!」

    虯髯客笑道:「這不算什麼,本是順手為二位略效微勞,現在更不值一提了。」

    李靖心中卻一直在盤算著,虯髯客的名字他並不陌生,卻沒想到在此地相見。聽對方的口氣,似乎是有意安排要認識自己,他的用意又何在呢?

    他看看張出塵,發現她的一雙美目中含著期盼,看著自己似有所求。對這位嬌妻處事的決斷力,李靖是相當信任的,張出塵跟這個大海盜談了些什麼?李靖尚不得而知,但她認虯髯客為兄長,必然是有意義的。

    因此,他朝虯髯客一揖道:「大哥,小弟多有得罪。」

    虯髯客大笑這:「那裡!那裡!是咱家太冒昧了。」

    張出塵看了他們一眼笑道:「李郎,大哥,你們都不是尋常的人,際此非常之會,卻說這些尋常的客套話,不是太無聊嗎?」

    李靖笑道:「正是,正是。佳會不能無酒,娘子,你去叫店家整治一下,擺上一席上等酒菜,我們跟兄長好好的暢飲快聚一下。」

    張出塵正要答應,虯髯客卻笑道:「小妹,藥師,你們別客氣張羅了,不是愚兄挑剔,我這個人雖粗,飲食卻不肯馬虎,這個小鎮上弄不出什麼好東西的……」

    張出塵笑笑道:「那只有委屈大哥一下,等我們安頓了下來,小妹下廚整治幾樣東西,相信還能博大哥一讚。」

    虯髯客縱橫七海,積財之豐,天下可稱數一數二,他說自己精於美食倒不是吹牛,因為他夠資格享受。

    但張出塵居然敢說燒出來的菜必可博得讚賞,可見她對自己烹調手藝的自信了。

    虯髯客笑道:「小妹原來也精此藝?」

    張出塵笑笑道:「我在前陳宮中時,與美人張麗華為伴,陳後主是個老饕,所以學會了幾味,後來為樂呂公主徵去為伴,她的才藝舉世無雙,尤其烹調之道,小妹追隨樂昌姐三年,確實學到了不少東西。」

    李靖笑道:「娘子,我倒不知你跟樂昌公主是姐妹。」

    張出塵神色微黯道:「金陵城破之日,後主與張麗華匿身胭脂井中被執,陳宮中人,多半被隋主分賞給功臣勳戚了,妾身與樂昌都被分在越國公第,那時候,她就與我姐妹相稱了。」

    「哦……樂昌公主也在楊素的府中?」

    「是的!李郎,你記得第一次謁見楊素時,跟妾身一起,手捧長劍的那個女子。」

    「記得!你手執拂塵,身著紅衣,她手捧寶劍,卻是著了一身素衣,府第中那麼多的女子,我記得的只有你們兩個,因為你們太突出了。」

    張出塵笑道:「我算什麼!樂昌姐才是絕世才女,百藝精通,我這點玩意兒全是她教的。」

    虯髯客不禁神往道:「如此佳人,伴著一個屍居餘氣的老兒,實在太委屈了。」

    張出塵看出他心中之意,笑笑道:「楊素雖非人傑,卻不是好色之人,陳宮宮人分發到他府中的,他一無沾染,而且他每夜獨宿,從不要人侍寢。」

    虯髯客笑道:「這一點倒是不錯,咱家曾經夜入他的寢處,只見他獨據一榻,雖有兩名侍女,卻是衣冠整齊的坐在一邊,聽候呼喚。」

    張出塵道:「大哥到過他的寢處,那可是最秘密的地方,戒備森嚴,不准任何人前去。」

    虯髯客笑道:「不錯,重重警衛,但卻難不住咱家,我長軀直入,不但到了他的寢處,而且還在他的枕畔留下了一柄匕首和一封柬帖,同時也帶來了一個錦盒。」

    張出塵道:「裡面可都是他的機密?」

    虯髯客道:「可以說是吧。那是他跟楊廣的來往私函,裡面有如何設謀陷害,使太子楊勇被蹬的內情。」

    張出塵訝然道:「原來太子被廢是他跟楊廣二人設謀陷害的!難怪那段時間,他跟楊廣時有接觸。」

    虯髯客笑道:「隋文帝只得二子,坑了一個,繼統的必然是第二個了,他預先安排好了走通楊廣的門路。將來大權一把抓,朝中大員,誰都沒他聰明。」

    張出塵道:「可是他的年紀此文帝還大,今上春秋正富,禪位之事,言之過早,所以朝中那些人都沒急著打那個算盤,他不是操之過急了一點?」

    虯髯客笑笑道:「當皇帝的不見得都能壽終正寢,天有不測風雲,人生壽夭是很難說的。」

    張出塵驚道:「大哥,你是說他們會弒君?」

    虯髯客笑道:「他們沒肯定說要如此做,因為有人替皇帝算過命,說他沒有幾年好活了,楊廣與楊素家中都養了一些術士,終日占星望氣,也是在作安排,假如天象不徵,我想他們也會用人力推一把的。」

    「這……不是大逆不道嗎?」

    「小妹!這話出自你的口中就不該了。天下無定主,有為者居之,你還是前陳的人,隋楊的江山是從陳氏手中奪來的。他們殺了後主,不也是大逆不道嗎?」

    「小妹不是這個意思。江山陵替,在這幾十年內見得太多了。東晉之後,天下大勢已一分為二,北有胡人所建之魏,姑且不去管它,南宋未及百年,即已有宋齊梁陳之興替,權臣凌主而易,倒還可以一說,但子弒父以遞禪,恐怕是難以得到百姓支持的。」

    虯髯客歎道:「宮廷之中,逆倫亂常之舉最多,這是權勢對人的誘惑力太大了,由古而今,不知有多少罪惡出之於宮廷,卻鮮有流傳,因為那些罪行都被掩蓋了。」

    「天下悠悠之口,掩蓋得了嗎?」

    虯髯客笑道:「小妹,你是存心跟我抬槓了。」

    李靖知道張出塵的心中想的是什麼,楊素畢竟是她的故主,對她多少有點恩惠,她不願楊素是個大奸不惡之徒,也是情理中事。

    因此笑笑道:「他們不需要掩盡天下人之口,只要堵住宮裡幾個人的嘴就行了。不過這些已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也不會再回到越國公第了,楊素再做什麼,也不與我們相干了。」

    張出塵知道自己太過於激動,笑笑道:「我倒不是為楊素辯護,但有些地方,他還算個好人,尤其是他對樂昌姐,更是敬重有加,一直以夫人稱呼。」

    虯髯客笑道:「哦?怎麼會稱夫人呢?」

    「本來他是稱公主的,可是怕犯了當今皇帝的忌諱,得知樂昌姐已曾婚配後,才改稱夫人。」

    「公主婚配應是大事,怎麼我們沒聽說過?」

    「樂昌姐的婚姻很奇特。當她成年後,她的哥哥陳後主曾經多方為她擇配才貌俱佳的少年郎成,可是她都不中意,後主只有任她自擇了。」

    虯髯客笑道:「一國之君,竟連個妹妹的婚事都作不了主,實在也夠可憐的了。」

    張出塵道:「南陳後主是個昏庸無能的可憐蟲,若不是有個妹妹替他拿主意,恐怕早就彼人擠下去了,所以他對樂昌公主倒是千依百順。」

    「樂昌公主嫁了什麼人?」

    「嫁了個磨鏡的少年,姓徐,叫徐德言。」

    「她怎麼曾看中了這樣一個人呢?」

    虯髯客的見解卻與李靖不同,他笑了一笑道:「風塵湖海之中隱虎藏龍,這位磨鏡少年,必有他不凡之處。」

    張出塵笑道:「不錯,徐公子胸藏萬千,精於兵法,而且武藝高強,他只是借磨鏡以隱身,徐圖良機,待時而起,感於樂昌姐對他的賞識,他答應迎娶樂昌公主。」

    李靖道:「迎娶不是招贅?」

    「不是。他不肯入宮,不屑以裙帶而貴,也不願接受以駙馬身份而得來的任何封祿,所以他要堅持迎娶樂昌。」

    虯髯客道:「好!小子,好志氣。不過咱家有所不解,他既是想有所作為,由駙馬而進應該是個機會,只要他能有所表現,沒人會看不起他的。」

    「樂昌也勸過他,他卻說了:天下紛爭將起,陳祚必不能久,他不願意把自己投入一個不可為的朝廷上。」

    虯髯客笑道:「這小子也頗有眼光,把天下大勢都看準了。後來呢?」

    「樂昌姐終於答應下嫁,沒多久,楊堅兵起,直破金陵,陳亡後,樂昌姐到了楊素府中,她身邊懷著一片破鏡,那是她跟徐公子的定情表記,只等破鏡重圓之日,就是他們夫婦重逢之時。」

    「楊素會答應地嗎?」

    「會的。楊素聽了她的故事,十分感動,親口答應地,只要她的丈夫找了來,他絕不留難,成全他們夫婦重圓。」

    虯髯客笑道:「楊老兒此舉還像個英雄。」

    張出塵道:「他這個人雖好權勢,卻沒有太大的野心,雖工心計,卻多少還有點氣度,因此,他可以成為一個奸雄,卻不會成為大惡之人。」

    李靖笑道:「奸雄與大惡之人,有什麼區別呢?」

    張出塵莊容道:「差別很大,奸雄也是英雄,只是不循正道以遂其目的而已。卻不會做出很卑鄙的事;而大惡之人,卻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李靖道:「娘子,識人之能,我實在不如你,難怪我那天見到楊素時,你一再向我暗示,把話題引到曹孟德身上去,大概那就是他最欣賞的人。」「不錯,」張出塵道:「他此生最崇拜的人就是曹操,只想達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目的就滿足了,此外別無雄心。」虯髯客笑道:「他跟世子楊廣暗中來往,大概就是為將來打算,但楊廣不是漢末的獻帝,他吃得住嗎?」

    張出塵笑道:「樂昌姐精於相人術,她說楊廣心狠而手辣,陰沉而工心計,剛愎獨斷,掌國後,可以是個雄主,卻不會是個明主,勸他要小心一點,他卻笑說不在乎,他自有制住楊廣的手段。」

    虯髯客聽得十分有興趣,但是看到兩個人顧忌之狀,知道在逆旅之中,高談闊論這種話題,究竟不太方便,於是笑道:「小妹、藥師,來日方長,我們盡有歡談的時間,現在我可要催駕了。」李靖微怔道:「上那兒去呢?」

    「上我家去,今天正好是我嫁妹,特邀二位前去-一盞喜酒。」

    李靖道:「這是應該前去道喜的。娘子,你檢點一下,看看有什麼東西能拿得出來的。」轉向虯髯客道:「大哥,身在客中,又是臨時才知道的,寒酸之處,要請你多原諒了!」

    虯髯客大笑道:「好說!好說!別客氣了,你們二位光降,就給足我面子了。」

    他握著李靖的手,來到外面,卻見一輛華車已經準備好了,停在門口,另外則有一對駿馬,各由一名俊童牽著。

    虯髯客道:「兄弟,車子留給小妹坐,我們騎馬先行一步吧!」

    少年遊俠子弟,沒有不愛馬的,李靖一看那兩匹馬,竟是萬中選一的大宛名種,神駿非凡,心中早就想一試了,聞言自然正中下懷,欣然上了一匹,虯髯客則向那牽馬的俊童吩咐了幾句,也就上了馬。李靖迫不及待地放馬奔馳出去,虯髯客也放馬緊隨,二人順著大路,跑出了城後,馬行更速,就像是飛一樣。

    李靖越跑越高興,也越欣賞這匹坐騎,它不但是速度快,腳程好,而且步伐平穩,善體人意。

    雖是行進如前,但是依然能控制自如,有時遇上了閃避不及的行人,它自動地會由一旁擦身而過。

    虯髯客的馬似乎更好一點,他根本不加控制,只是坐在馬上聽任馬兒自己跑著,卻也沒有落後,始終跟他保持一個馬身的距離。

    跑出將近有半個時辰多,距離也將近百里,李靖才慢慢地勒住了馬。

    虯髯客上來笑道:「兄弟,這兩匹坐騎如何?你還看得上眼嗎?」

    「太好了,只可惜不在長安,否則樂游原上的春郊賽馬,穩可以把一二名給拿了下來。」

    虯髯客一笑道:「那種賽事有什麼稀罕的!」

    李靖道:「大哥,樂游原上春秋兩次賽馬雖然只是一些大宅院之間的競逐活動,但卻是天下良駿駿騎薈萃之期,各大宅第為了求勝,不惜重金,廣求天下佳種,所以在樂游原春競中搶過第一,也就是天下第一了。」

    虯髯客道:「但我這兩匹馬卻是來自西域,在天方波斯的宮廷大賽中奪過魁,那才是一次真正的駿駒之集,與賽的三十四頭名駒,每一匹都是千里龍種,賽程約五十里,路途崎嶇,要衝上急坡跳越深溝、翻過丈餘高的樹叢,若是將樂游原上的那些馬搬去比賽,能有一兩匹順利跑到終點就算是奇跡了。」

    李靖不禁神往道:「天方本就產馬,波宮的賽事自然又非中原所能此了,大哥去參加過?」

    「去年去的,而且是專為捉這一對馬匹去的。它們是野生在沙漠中,當地的土人始終未能捕獲,我一聽就提高了興趣,帶了二十名伴當,遠行波斯,深入大漠,烈日狂沙,我帶去的兄弟折損了一半,但總算沒有白辛苦,把這對畜生捉了回來。」

    他說的雖是輕鬆,但是李靖想像得到那種艱險,忍不住道:「我以為大哥只是在海上活動呢。想不到大哥還揚威到大漠去。」

    虯髯客道:「我只是在海上起家而已,幾年前我已經把眼光看在陸上了,因為我發現海上發展太難了,滄海變幻無常,前一刻還風平浪靜,轉眼間就是狂風疾雨,驚濤駭浪,而且天地之-,也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還是在陸地上安定些。」

    李靖道:「大哥已將勢力轉到陸上,怎麼沒聽人說?」

    虯髯客笑道:「在海上我是個大海盜,在中原我可不幹那一套了,那太引人注意,何況,我在海上多年,錢也積夠了,用不著再來強取豪奪的那一套了,規規矩矩做生意,獲利之豐,尤甚於盜劫。」

    這是李靖最聽得進的,連連點頭道:「大哥說的是,兄弟跟幾位綠林朋友也談過,強取豪奪,終非久遠之計,即使能佔山設寨,發過幾回利市後,商旅視為畏途,裹足不前了,豈非仍是守株待兔,徒耗力氣?倒不如就已得之利,從事商賈,既可利民,又可得源源之利……」

    虯髯客笑道:「這些話恐怕不容易取得他們點頭吧!」

    李靖歎道:「是的,好逸惡勞,真乃人之常情,他們向來就不事生產,嘗到了無本生意的甜頭後,再要他們去將本求利,自然不肯干了。」

    虯髯客笑道:「這只是其中之一,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懂得做生意。要幹這行並不是有人有本錢就穩賺了的,必須有眼光、有計劃,更不能單就一行,必須要多頭並進,互相配合,才能一本萬利。」

    「啊!」李靖道:「做生意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虯髯客微笑道:「升斗之民,只博個蠅頭小利,只要勤儉就夠了,但如若不以餬口維生為滿足,想要求發展,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李靖道:「我的那些朋友沒一個是安份的,當然也不會有口飯吃就滿足,如何由賈而求發展,倒是要請大哥能指點一條明路。」

    虯髯客道:「我倒不是要賣關子,把握住秘密不肯說,而是這些繁文碎節太多,一時也說不清楚。兄弟,你若是一時別無他就,倒是不妨暫時幫幫我的忙,料理一下各地的生意,自然就能摸清竅門了。」

    「小弟夫婦逃亡出奔,一時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只怕會連累大哥。」

    「哈!哈!兄弟,這個你放心,愚兄若是怕受牽連,就不會主動來找你們了。不是我這大哥的吹噓,我只要拍一下胸膛擔保你此刻就是回到長安,在市上大搖大擺地走著,也沒人敢抓你。」

    對虯髯客的這番豪語,李靖也只有聽著,不便反駁。他在長安耽過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而且也在越國公楊素的門下擔任過記室的工作,掌管往來文書信札,也算得上參與了楊素的機密,因此,他對長安的情形相當瞭解。

    天下動盪不安,京畿的軍力特重,目前是楊素和宇文一族各掌一半,加起來約為天下兵馬的三分之一。

    然而其他三分之二的軍力卻分散為幾十處兵鎮或節度使手中,因此這三分之一的軍力足可控制天下了。

    基於這個認識,李靖知道就是楊素或宇文家的人,也不敢說這種狂話殺人犯法後,還能逍遙於長安市上,那究竟是個有王法的地方。

    本來,他對虯髯客還是懷有些許戒心,因為他對這個傳奇性的綠林梟雄瞭解太淺,想不透他找上自己的用心何在,也因聽了這句話後,他放心了。

    信口吹噓是江湖豪雄的通病,也是他們的本色,但這種人卻不會有太大的機心,一根腸子通到底,他們對某些事情雖然會不著邊際地胡吹一通,但是卻很講義氣,可以推心置腹,生死以共的。

    虯髯客引路,折向一條岔路,又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看見一所很大的莊院,張燈結綵,十分熱鬧。

    他們走近下馬,李靖才發現幾個丫環使女把成匹的新綢剪開來紮成綵球,往兩邊的樹上掛,顯然這是臨時才準備的,而且莊院旁邊,也開始殺豬宰羊。

    然後是那一對拉馬的小童過來,行了一個禮道:「莊主回來了,姑娘已經到了半天了。」

    李靖不禁一怔道:「出塵怎麼會走在我們前頭呢?」

    虯髯客笑道:「我這莊院離你所住的客棧不過才十來里,你一上馬就跑,而且是奔了個反方向,再繞個大圈子回來,她自然早到了。」

    李靖想想的確是自己太冒失,再者也因為虯髯客跟了上來,他以為不會錯,放心地縱轡而行了。

    「大哥,你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呢?」

    虯髯客笑道:「我想讓你試試馬也好,因為我打算把這兩匹馬留給你跟小妹,我這一匹很馴,就是你騎的那一匹雪獅子,脾氣很倔,不對眼的人,絕不准上它的身子,我還擔心你們會糾纏一陣的呢,那知道竟是如此順當,可見你們早注定有緣份。」

    「這……如何敢當!這是大哥的坐騎,又是大哥辛辛苦苦地捕來的……」

    「兄弟,你又見外了。馬是我捕來的不錯,但我不是為了要把它們作為坐騎才去捕捉的。我只是要證實一下,天下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這太貴重了。」

    「什麼叫貴重?良駒擇主,雪獅子今天乖乖的叫你騎了半天,就證明你是它的主人,再說,我還有一半的時間要到海上去,豈不是白白的糟蹋了它們?」

    李靖還待分說,虯髯客已經笑道:「別蘑菇了,你我既是兄弟,自當富貴與共,我的東西就是你的,還分什麼彼此?走!走!見見我的弟兄去,今天我沒有請外人,就是一些自家弟兄熱鬧一下。」

    他又挽了李靖的手臂,進入到莊裡。

    迎面來了一個三十上下的中年漢子,氣概軒昂,止步打拱道:「參見莊主。」

    虯髯客道:「見過二莊主,三原李藥師,當代人傑,以後你要聽他的指示。」

    然後又指著那人向李靖道:「兄弟,這是此間的總管張豹,也是我同宗的一個小兄弟,以後有什麼事,你就吩咐他好了,不要跟他客氣。」

    張豹對李靖倒是不敢怠慢,屈下了一條腿見禮:「屬下叩見二莊主,還請二莊主多加賜誨提攜。」

    李靖也還了一禮,才問道:「張豹兄可是雄懾四山十八寨的總頭領飛天豹子?」

    張豹忙道:「不敢當,那是莊主大哥指派屬下的職份。」

    李靖先前只是問問。因為他知道河洛桐柏伏牛等四山十八寨是由一個張豹的年輕好漢率領,外號叫飛天豹子,年紀也差不多,而且腰下帶著一口豹皮為鞘的大刀。這個張豹也帶著那樣一口刀,李靖想世間怎麼有這麼多巧合,這兩人或者有點關係。

    那知一問之下,果然就是那個張豹,這才使李靖吃驚不小,據所知,那飛天豹子技藝出眾,一口鋼刀,連戰皆捷,打服了十八處山寨的頭領,贏得了他們一致的推戴,因而才成了總頭領,手下的弟兄有幾千人,聲勢何等浩大,但他在此地,卻只是一名總管,而且只是一個莊院的總管,由此可見虯髯客的勢力有多大了。

    虯髯客知道李靖心中的感受,笑著一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張豹這小子在山上是響馬頭兒,到了這兒,卻只是一名總管而已,要是他犯了錯,你這個二莊主一樣可以打他的板子,摘他的瓢兒。」

    張豹十分恭順,對虯髯客的話毫無慍意或屈辱之感,這也使得李靖對虯髯客更感到懷疑和不解了。

    當然他也相當的好奇,他想知道這位江湖上的大豪傑更深入一點。

    除了張豹之外,虯髯客不住地為李靖介紹一些人,男的女的都有,但聽他們的職司,卻都是莊宅中任事的人員,個個都衣著華麗,神態從容,禮貌周到,令人都有一種不同凡俗的感覺。

    李靖心中感到奇怪,虯髯客把這些人介紹給他是什麼意思呢?一直到最後一個中年婦人被介紹過後,才算是有了答案。

    虯髯客笑著道:「賢弟,莊中重要職事人員,差不多就是這幾個了,勿促之間,你可能記不住,回頭入席的時候,他們還要過來敬酒,到時我會叫張豹在旁邊提示一遍,你也不妨隨便的問他們兩句。」

    「這……我想不太好吧,小弟頭一次登門……」

    「這倒無須客氣,你有權問他們的。因為我很可能在明天就要離開,趁我還沒走,發現有什麼問題,我還可以為你解釋一下,否則就只有你自己去摸索了。明天早上,張豹就會將所有的清冊帳簿轉交給你。」

    李靖先還是不明白,末後總算聽懂了,不禁愕然道:「大哥!你是要小弟替你管這所莊子?」

    虯髯客笑道:「不只是這所莊子,而且還有鄰近幾個縣城的生意。它們的負責人都在,回頭你會見到的。」

    李靖對這份工作不感興趣,再者更不想在一個地方耽下來,為此立刻道:「大哥,你可選錯人了,兄弟對司簿帳目是十足的外行。」

    「這無須內行。生意營業的帳目,我也從不盤查的,只看一下他們每半年的收支,而且你可以放心,他們在帳目上都很誠實,絕不敢玩假的!你主要是管理他們的人,以及在重大事情上給他們指示,若是兩個地方需要配合時,調度司令才是你的工作。」

    李靖還想推辭,虯髯客笑道:「還有,你不是替我管,而是替你自己管,從今後他們都是屬於你的了。」

    「什麼?他們是我的?」

    「是的,兄弟。完全屬於你,你有生殺予奪之權:對誰不滿意,你可以換掉他,誰對你不恭敬,你也可以制裁他。不過我相信他們絕不敢如此大膽,只要誰的態度有一絲不敬,沒等你開口,張豹就已經作處置了。」

    李靖忙道:「兄長,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兄弟?我跟小妹已經結為手足,這是給她的陪嫁嫁-,你是個豁達灑脫的江湖豪傑,總不會拘泥這些小節,不肯用老婆的錢吧?」

    李靖道:「兄弟,小弟不是這個意思,小弟生性疏懶,不善經營,恐怕有負重托。」

    虯髯客笑道:「無須你去經營,每年他們自會將營利送上來。你只管把錢收下來就是。」

    李靖只有說老實話了:「兄長,小弟志不在此。」

    虯髯客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把這些人交給你,並不是要你帶著他們做生意。」

    「那要他們做什麼?」

    「隨便你,你要他們幹什麼都行。這些人雖然不敢說無所不能,但他們都有個好處,就是能聽話,只要你下個命令,他們絕對服從,斷頭流血,決不敢辭。」

    李靖還要爭辯,卻見張豹捧了冠服袍帶以及兩名僕婦前來道:「吉時將屆,請二莊主更衣迎親成禮。」

    李靖一怔道:「要我去迎親?」

    虯髯客笑道:「當然了,你不去迎親誰去?」

    李靖道:「兄長,今天不是你嫁妹之日嗎?」

    「不錯,我這幼妹德容無雙,絕不辱沒你。」

    李靖大急道:「兄長厚愛,小弟十分感激,可是小弟已經有了家室。」

    虯髯客笑道:「你與出塵妹子雖是兩情相悅,但究竟是過於草率,無媒無證。」

    「那是因為時候匆促,未及文定,可是此情此心,唯天可表,在兄弟而言,此生姻緣已定了。」

    虯髯客笑道:「在我而言卻還作不得數。」

    李靖神色一變,幾將拂袖而起,但是看見虯髯客輿張豹都是一臉的笑意,不禁恍然道:「兄長是為出塵遣嫁?」

    虯髯客笑道:「我只有一個妹妹,本來是不該如此倉促遣嫁的,但是目前我實在太忙。只有匆匆出嫁了,把她托付給你照顧。對兄弟的為人,我是十分的信任,夫婿是她自己挑選的,所以婚禮雖是草率一點,相信你們都不致於抱怨。兄弟,快著裝去迎親吧,別讓新娘子等急了!」

    李靖來到之候,一直未見出塵,心中略有所疑,已經想要開口動問了,聽他如此一說,心中才恍然。

    原來虯髯客所謂嫁妹,即是為李靖與張出塵補行嘉禮。

    難怪進來時,看到莊門口雖已有佈置,卻是才著手的,本來是感到頗為奇怪,以虯髯客的身份與地位家勢,嫁妹不應如此倉促,現在反而驚異於他的神通廣大了。從張出塵認兄締交到現在也不過才兩個時辰,把偌大的一所莊院,居然佈置一新,可見他人手之充裕,財力之雄厚以及那些手下人的能幹了。

    辦喜事到底不是普通的宴客,只要菜餚人手齊全就可以了,有許多佈置都必須臨時籌措,但虯髯客只是在臨行離開客棧時,才吩咐了那兩個隨行的少年俊童,而後則是陪自己躍了一趟馬,竟然已大致就緒。

    也因此可見,虯髯客的這批手下弟兄辦事效率之高,以是推之,天下已沒有他們辦不了的事。

    心裡對虯髯客著實感激,但表面上卻沒什麼表示,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能太俗氣,更不能太過熱衷而叫人瞧不起,再者他還是深有戒心,總認為虯髯客如此拉攏自己,一定是有目的,好在自己此刻已成了亡命天涯的浪人,沒什麼好被人貪圖的,好歹先混一陣再說。

    他向虯髯客一拱手道:「兄長,小弟不多說了。」

    虯髯客大笑道:「正是自家郎舅了,還有什麼好客氣的?要這樣才痛快。」

    大笑著把李靖擁了出去。滿頭朱翠綺服的張出塵也正由兩個喜娘伴著,在大廳門口等著。

    雖然蒙著臉,但到底是自己的妻子,絕不會認錯的,心中更為踏實,連最後的一絲懸疑也掃除了。

    大廳中,紅燭高燒,喜氣洋洋,參拜天地後,虯髯客以兄長的身份受了他們一拜,隨即送入洞房。

    洞房中一切都是新的,雖華麗而不俗,益見得佈置人胸中頗有丘壑。

    挑去面紗,喜娘們說了幾句吉祥話就出去了。李靖看張出塵,竟較往日更為艷麗,迫不及待地擁著她,要去吻她那鮮紅的嘴唇,張出塵嬌羞地推住他:「李郎,別這麼猴急好不好?今天又不是真的初入洞房,弄亂了胭脂,回頭怎麼去見客人?」

    李靖笑著道:「出塵,我覺得你今天特別美,尤其是著上了這身新嫁娘-,簡直美得不可方物。給我吻一下,只要輕輕的吻一下,絕不會弄亂你的-扮……」

    看他那付情急之狀,張出塵不由笑了,也不忍堅拒,於是閉上了限睛,微微將臉向前湊去。

    李靖吻上了她那嬌艷的紅唇後,就再也捨不得分開了,張出塵也是一樣,兩個人都沉浸在忘我的情愛中,已不知身在何處。

    也不知這一吻有多久,他們是被一聲轟然的巨震驚醒,張出塵惶然地道:「這……這是什麼?!」

    李靖道:「好像是號炮的聲音,大概是外面在鳴炮慶祝吧!」

    但是繼之而來的又是一陣嘈雜的人聲,似乎很驚惶,然後又聽得有人在說:「別驚擾了新人,把莊門看緊……」

    李靖覺得事態不平常,連忙脫下了錦袍,張出塵也匆匆地換上了勁裝,好在屋中的牆上懸了一對寶劍,他們每人拿了一支,開門出來,到了外屋。只見每個人都執著兵刃向後面急急地走去。虯髯客也執劍帶了十幾人勿勿而來。

    李靖迎上問這:「兄長,是什麼事?」

    虯髯客歉然地道:「兄弟,妹子,真對不起,在你們的好日子裡出了這種掃興的事。不過沒關係。小丑跳梁,不足為患,你們別出來了。」

    李靖急問道:「大哥,是不是官兵來了?」

    虯髯客笑道:「我不去尋他們的晦氣已經算好的了,那個官兵有那麼大的膽子敢來找我的麻煩!」

    「那又是什麼人呢?」

    「是我在江湖上的仇家,以前吃過我的虧,這次來找我報復了,你放心,沒什麼了不起的。」

    李靖道:「以兄長的名望,對方居然敢找上門來,想必是早已有了準備。」

    虯髯客輕歎一聲道:「這批狗頭也真有點本事,居然能不聲不響地聚集了三、四百人,發動突襲,不過已經被拒在莊門之外,你們放心,我這些弟兄們都是訓練有素,足可擋住他們。」

    張出塵道:「啊,三四百人?足可把莊子包圍住了。」

    虯髯客道:「是圍住了,不過我這莊子圍牆高,防備設施很好,別說只有三四百人,就是再多十倍,也難越雷池一步。兄弟,你和妹子放心回新房去。」

    李靖道:「大哥說什麼話,這正是兄弟效勞之際。」

    虯髯客道:「可是今天是你們花燭良辰。」

    李靖大笑道:「江湖兒女,沒這麼多的講究,再說,像小弟與出塵這麼特出的婚姻中,也應該有一些特殊的儀式與特殊的賓客,才能見其不平凡來。」

    虯髯客也大聲地笑了,高興地道:「好!兄弟,衝著你這片話,我也不能再攔你了,而且我也正在傷腦筋,那批不長眼的混帳東西好像頗有兩下子。現在分了一半人由後面想摸進來,我這些兒郎都是有勇無謀,我一個人無法分身指揮,你能分擔一半是最好了。」

    他迅速地把那些手下分出了一半,吩咐他們聽李靖指揮,又把張豹留下給李靖作副手,自己到前面拒敵去了。

    李靖與張出塵來到後院,但聽得牆外喊殺連天。爬上碉樓向外望去,但見對方人數約有百餘,個個都很驍勇,聚進在橋頭,硬要搶渡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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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邊有五、六名莊勇則死守住橋頭,情形很危險。

    幸好繞著圍牆有五六丈寬的深河,僅有一條可渡,所以還能擋一下子。

    李靖看了一下問道:「我們這兒有多少人手,這兒平時有些什麼防禦設施?」

    張豹在一旁回答:「啟稟二莊主,目前能供作戰的,大約四十名左右,至於防禦設施卻未曾準備。」

    李靖微微皺眉道:「高牆深溝,就是在緊急時以備拒敵之用,既然在外面作了如此嚴密的防範,怎麼在裡面不作一點防禦的準備呢?」

    張豹低頭道:「此地原只是莊主的一處行館,每年來不了幾趟,而且也只是一些生計營業的管理中心,與江湖行當無涉,因此沒想到會有遭受攻擊的可能。」

    張出塵也道:「李郎,這兒在鬧市附近,誰也不會想到有大批人馬攻擊的,現在暫慢推究防範得失吧,橋頭快守不住了,你快下令派人出去支援呀!」

    李靖看了一下道:「不必派人支援,讓他們攻過來。」

    張豹一怔道:「什麼?讓他們玫過來?二莊主,對方人數此我們多,若是讓他們渡了河,我們就難守了!」

    李靖笑道:「長河遠隔,一橋險阻,固利於守,但也有缺點,把我們自己也困住了無法出擊。」張出塵愕然道:「李郎,你還要出擊?」

    「是的。攻擊才是最好的防禦。我們的目的在克敵而不是拒敵,要把敵人擊敗而不是擋住敵人,所以我們要主動地打敵人而不是被動地挨打。」

    張豹囁嚅地道:「是……是……主公也是常常如此說,可是今天我們的人手太少,只及對方的三分之一。」

    李靖傲然道:「那有什麼關係!將在謀,兵在精,三分之一已經夠多了,若是訓練得當,以一擊十都可穩操勝券,現在你跟我下去部署去。」

    他跟張豹下了樓,運用地形,把人員三三五五的分配定當後,單身一人出來,到了碉樓上。

    張出塵看得十分著急,因為守橋的五六個人已經倒下了四名只剩兩個人在拚命苦撐。

    李靖笑笑道:「我們接應去。」

    「就是你我兩個人?」

    「那還不夠?你我兩支劍聯手,怕過誰來?」

    張出塵不再多問了,她對李靖具有十足的信心,不是相信李靖與她雙劍合璧即能無敵天下,而是相信李靖的才華與策略。

    李靖雖然挾劍遨遊江湖,然而,他的志向卻不是做一個遊俠。因此,他所持的,也不會暴虎憑河的血氣之勇,一定早巳計劃好了。

    兩個人開門才衝到橋畔,對方已經把最後兩名守者也砍落河中,衝過橋來,剛好迎著李靖夫婦廝殺過來。

    這一批來犯的敵人都是久經戰伐的好手,李靖的劍技精湛,武藝也受過真傳,張出塵的劍藝也不錯,雙劍聯手,確是無人能敵。但是對方人多,分出十幾個纏住了他們夫婦,其餘的一哄入了後門。

    張出塵急了道:「糟了,李郎,我們出來時,忘了叫人關門,敵人都進去了。」

    李靖從容地道:「不要緊,這原是我的計劃,放他們進門的。」

    「啊?」張出塵道:「為什麼呢?閉門而拒,至少也可以擋一陣子。」

    「擋一陣子有什麼用!他們每一個都有越牆之能,我們的人又少,無法守住每一個地方,倒不如開了門,放他們進來,他們反而不會亂竄,會循著堡中已有的路線前進,也才能進入我的控制中。」

    這雖是很簡單的道埋,卻大有學問。

    閉門而拒,敵人勢必會分散在每一個地方設法搶登越牆而入,那就必須用相等的人手去防衛了。可是堡中並沒有這麼多的人。

    李靖敞開了門戶,聽任敵人攻入,對方就不會捨易就難,全由門戶中進堡了。

    進入堡中之後,他們也不會亂竄,多半從已有的道路推進,這樣一來,至少已控制了對方的行動,相機設伏而擊了。

    李靖的計劃是十分成功的,他看見大部份的敵人差不多全進堡了,裡面殺聲震天,他即奮勇殺退糾纏的人,與張出塵雙雙回到堡中,反而落在敵人的後面了!

    大批的敵人進堡後,遭到伏擊者的突擊,已經亂成一團,張豹帶著二十個人,分散成四組,守在四條通路上,成功地阻止了敵人推進。那些通路都很窄,有四五個人擋住腸口,就可以擋住全部敵人。

    反而是人多的一方吃了大虧,自己把自己擠住了。

    李靖與張出產兩人奮勇殺上碉樓,然後叫張出塵守住樓梯口,不讓敵人衝上來。

    梯子很窄,僅容一人登臨,張出塵居高臨下,以她的劍技,拒敵自是游刃有餘。

    李靖則在碉樓上瞭望,對全局都了然目中,揮劍司令,指揮進退,守伺埋伏的另一半人也出動了,有的用繩網近拿,兩頭一堵,把敵人全部擠在夾道中,進退維谷。

    戰爭結束得很快,不過才頓飯時光,百餘名來犯的敵眾至少有八十多名被活捉擒獲,傷了一二十個,只有十幾個人,捨命逃竄而去。

    檢點一下戰果,四十名弟兄只有五名受傷,其中一人較為嚴重,其餘都只是輕傷而已。

    這是一場空前的大勝利,因此李靖再次把張豹召來,詢問戰果時,每個人都對他表示了極度的尊敬。

    這些人對李靖本來也沒有不敬的,只是以前是為了虯髯客的命令,現在則是發自內心。

    這兩種尊敬差別很大的。

    問清了成果之後,李靖顯然的還不滿意,輕輕搖頭道:「大家可能是沒有受過訓練,超出了我規定攻守的範圍,否則我們連一個人都不會受傷。」

    張豹低頭道:「是的,那五位弟兄貪功心切,衝出了二莊主所定的範圍去追殺敵人,被其他的敵人所傷,但他們決不是故意違抗二莊主的命令,而是一時殺紅了眼難以自制,屬下回頭一定嚴加懲處。」

    李靖搖搖頭道:「算了,這也怪不了他們。他們若是受過戰陣的訓練,就不會失去自製了。戰陣的運用是整體的,逞個人的匹夫之勇,不特於事無補,而且還足以誤機,這次我可以不責怪他們,以後就不行了。」

    張豹恭身稱是。

    李靖又問道:「前面的戰事如何?你去問問莊主,看看是否要我們增援。」

    「不必了,前面早就結束了。」是虯髯客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原來他早巳在後面隱身觀戰,這時哈哈大笑著走出來,握著李靖的手,先是一陣搖撼,然後才興奮地道:「兄弟,了不起!了不起!愚兄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以前愚兄知道戰陣的運用,可以少勝多,以寡擊眾,但是一直不明白其妙何在,今天在兄弟指揮運用之下,總算是看到了它的妙處。」

    李靖笑道:「大哥誇獎了。這不過是一點策略的運用而已,還說不上是戰陣佈置。」

    「我知道,但是就憑這一點已經了不起了。現在我才明白,何以烏合之眾,不能與正規訓練的軍旅相抗。前幾年,江湖道上有個號稱不敗天王的黑道巨寇,聚集了幾萬人,在琅琊山之寨,意圖大舉,但是與大將軍韓擒虎相遇,韓擒虎只有八千人馬,卻將琅琊山寨一擊而潰,那時我還想不透,現在總算明白了。」

    李靖笑道:「韓擒虎為當世名將,不僅本人武藝高強而且對兵法謀略也有獨到之處,琅琊草寇,豈能與之抗衡!」

    虯髯客笑道:「賢弟,你也別太謙虛,你只是沒機會,若是讓你帶上幾萬人馬,又何嘗不是一支無敵勁旅!」

    李靖莊重地道:「大哥厚愛,兄弟也不敢妄自菲薄,兄弟對這方面很有興趣,也下過一番苦功,但最多只能說小有所得而已,一個將才不是熟讀兵法就能培養出來的,還要經過多次的實地體驗,記得心得與教訓,才能夠略有所成,小弟還差得很遠。」

    虯髯客點點頭道:「兄弟說的是,你年紀還輕慢慢地歷練一下,不怕沒機會出頭。」

    張出塵關心地問道:「大哥,你前面究竟如何?」

    虯髯客大笑道:「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嗎?早就解決了,人都集中到後面,前面早巳平靜了。」

    張出塵道:「大哥不是說來敵有四五百人嗎?我們遭遇的不過百餘人,還有大批的敵人呢?」

    虯髯客笑道:「妹子,這雖是要衢通道,但是聚結個四五百人械鬥,畢竟還是太招搖了,沒有那麼多人,總共就是那麼百來個,而且是專為對付你們的。」

    張出塵猶自不解,問道:「怎麼是專為對付我們的呢?我與李郎並未在江湖上結怨呀!」

    李靖卻已經聽懂了,笑道:「出塵,那些人確是為了我們而來的,如果我們守前面,他們就在前面進攻,我們守後面,他們也擁到後面來了。」

    「這……他們專找我們幹嗎呢?」

    「唉,出塵,你怎麼還不明白?他們都是大哥的手下,奉命來測試我們的應變能力。」

    張出塵怔了一怔問道:「大哥!是真的嗎?」

    虯髯客笑道:「是的,小妹,請原諒大哥跟你們開了這麼一個小玩笑,不過大哥還是有用意的。」

    張出塵怫然道:「什麼用意!是不是要看看我們夠不夠格做你的妹妹妹婿!」

    虯髯客忙道:「小妹,你別誤會,結義之情,已經一拜而定,永遠也不會改變,在任何的情形之下,你都是我的小妹妹,這點你可以放心。今日相戲,卻是為了另外的一個目的。」

    「什麼目的?是否要測驗一下我們的劍技修為?」

    「不,我知道你們都有一身好本事,但劍為一人敵,成就再高也有限,相信你們也可以看得出來,我這些手下的弟兄兒郎,個個都有一身好本事,一個比一個,也許此不上你們,兩個敵一個,已能不相上下,三個對一個,絕對可以勝過你們,這點你們總承認吧?」李靖淡然道:「兄弟從未以武藝自許,所習幾手劍法,僅只為防身,更不是仗此以取功名。」

    虯髯客忙道:「當然,當然。愚兄知道兄弟是位不可多得的將帥之才,胸羅玄機,你精擅的是萬人敵的兵法,今天我也就是要賢弟展示一下這方面的才華,使我這批兒郎們心服口服。」

    李靖連忙道:「兄長,承蒙不棄與出塵結義,小弟也高攀而為姻婭之親,但也僅及你我而已,對你的這些貴屬弟兄,小弟並不想跟他們產生什麼關係。」

    「怎麼能沒關係呢?他們也都是你的部屬。」

    李靖一怔:「這個小弟卻萬不敢當。」

    虯髯客道:「兄弟,你別客氣了,我已經宣佈過,把這些人歸屬於你了,因為我即將有一次遠行,一時沒精神來照顧他們,能得賢弟這樣的一個人來管理,實在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我交待一聲,他們也不敢不敬賢弟的。但是他們出身草-,敬的是英雄豪傑,讓賢弟表現一下,他們會更虔敬。」說完又對那些被擄的群眾道:「現在你們對二莊主的才華該沒話說了吧?」

    那些人都跪了下來,由一人領頭代表答道:「二莊主神機妙算。英勇蓋世,屬下等深以追隨為榮。」

    「好,今後你們都歸於二莊主節制,要像對我一樣,服從二莊主的命令,忠心不二,如有違者……」

    百餘人齊口同聲接道:「但死無怨。」

    虯髯客笑道:「兄弟,你看,你的部屬已經向你示忠了,你該對他們表示一下。」

    李靖對這種近乎強迫入伙的方式很不滿意,他正待表示反對,張出塵卻知道這不是僵持的時候,獲罪官兵或楊素,他們還可以出亡,還有江湖朋友會翼護他們,如若開罪了虯髯客,則天下之大,幾無可容身之處。

    因此她一笑道:「大哥,你也未免太急性了吧!今天是小妹和李靖的花燭之夜,我們還是在洞房中被你拉出來的,放著喜酒不去喝,卻要談這些問題,不太煞風景嗎?」

    虯髯客大笑道:「小妹說的是,愚兄太不該了,如此良辰,只宜飲酒,弟兄們,先去喝二莊主跟我妹子的喜酒去,明天再談正經的。」

    那些人的捆綁自然都被解開了,一陣歡呼後,蜂湧而前。

    張出塵道:「還有幾個受傷的呢?」

    虯髯客笑道:「小妹你放心好了,他們只有受了點輕傷,不礙事的,我的弟兄們都很有分寸,打鬥雖然認真,但落在身上,都已收回了大部份的勁力,只是皮肉的小傷,幾杯酒落肚,他們就忘了。」

    張出塵道:「還有幾個陣亡的呢?大哥,假如你只是一場演習,就犧牲太大了。」

    虯髯客笑道:「沒有人身亡。他們只是在要害上被對方擊中,照規矩倒下而已,這些弟兄們是我的手足,我怎會拿他們的生命如此作踐?再說,今天是你們的好日子,大哥我也不能如此的不近人情,找些晦氣呀!」

    語畢朝地上躺著的假死者笑喝道:「你們這些該死的狗頭,還躺著幹嗎?下次可得小心些,別叫人真把腦袋給摘下來,還不換衣裳喝酒去!」

    地上那些屍體一個個爬了起來,笑著向李靖與張出塵行禮,然後退了下去。

    李靖倒是嚇了一跳道:「他們是假死?」

    虯髯客笑道:「自然是假的,這批狗頭們的命長得很呢,沒這麼容易就死了。」

    李靖道:「有幾個人是小弟刺傷的,一劍穿胸,血漂如泉,倒下後萬無倖免,怎麼居然會像沒事人似的?」

    虯髯客笑道:「賢弟,你被他們愚住了,他們身披軟甲,可御刀劍,衣服內以魚肚盛豬血為偽飾刺上去後,鰾破血出,但實際卻沒有受傷。這是我操練手下時用以辨生死勝負的方法,中劍者必須倒下,這是規矩,但是與敵人戰鬥時,這一套居然也有奇效。有一次,我掠一艘夷舟,抵抗頻烈,我們只得二十多人,遭遇頑抗,相持不下,於是我發出了一個暗號,我的弟兄們就一個個相繼中劍倒下,等對方以為自己大獲全勝時,他們突然跳起殺敵,敵方以為見了鬼,全無鬥志,紛紛跳下海逃命去了……」

    他說到得意處,忍不住大笑起來,但見到李靖的臉上有著不以為然之色,忙止笑問道:「賢弟以為這個法子如何?我知道你一定會認為這不夠光明……」

    李靖道:「是的,雖然兵不厭詐,但非王者之師所應為。戰陣之上,切忌行險,應以穩重為主。」

    「可是諸葛武侯亦曾以空城之計,嚇退司馬懿之大軍。」

    「不錯,但那只是無可奈何之下不得已而為之,武侯雖得逞於一時卻未以之為法,而且那一戰,後人也頗多爭論,未嘗以司馬公之舉為怯,後世論兵者,也有多人以為司馬之退為然。戰陣之勝負不爭一時,蜀中究竟未能以諸葛之行險而保天下,魏氏卻得司馬之力而滅吳蜀,這才是真正的勝負之分。」

    這番話把虯髯客駁得呆了,默然片刻才誠懇道:「賢弟說得對極,我也知道我的行事不合正統,難望有大成,所以才想請賢弟相勸,把這些人交給賢弟從頭加以訓練,使他們能夠成為一支真正的勁旅。……」

    李靖又要推辭,虯髯客道:「兄弟,我們今天不談這些,改日再深入研究,走,走喝酒去!」

    他拉了李靖與張出塵走向前廳,那兒早巳擺好了筵席,而且滿滿地坐了一堂,只有正中空了兩張短几,相對而置,底下則是一張大紅氈子。

    虯髯客自踞一席,讓李靖夫婦並坐一席。

    這種席次安排很有意義,兩相對立,說明了他們的地位與虯髯客是平行了,而且虯髯客自居右首,空出了左邊的席次給他們,似乎還屈居其次。

    只不過今天是李靖與張出塵的吉日,讓他們居上倒不覺得特別明顯,所以兩人都沒有在意。

    坐定後,酒席就開始了,各桌上都有人來敬酒,他們對李靖與張出塵的態度十分恭敬,而虯髯客也一個個地介紹他們的職街。令李靖吃驚的是,他們都是一城或一地的總管,所領約為三四十人不等。

    以是而推之,這百餘人所領的部屬,就是幾千人了。而這幾千人,只不過是虯髯客所屬的三分之一。

    由此可知,虯髯客的勢力確實驚人。

    驚人的不是人多,綜其所有,也不過萬餘人,這點人數尚不足以成就事業的;但是這些人分散於各地,一面從事商業之經營,一面還在從事於人員之擴充訓練,甚至於各地軍事的采悉,那就可觀了。

    再者則是這些人的忠心,看他們的神情,似乎都將虯髯客奉若神明,隨時都可以身殉。

    看了虯髯客的部屬以及他把人員分散各地的用心,對虯髯客的所志已不難想像。

    李靖在心中盤算著,他知道虯髯客把班底絲毫無隱地介紹出來,也就是揭示了他心中的秘密,如果不入伙,就很難全身而退出了。

    李靖與張出塵都善飲,那些敬酒的賀客也很有分寸,大家表示過敬意就退下了。

    喜筵進行的很愉訣,很輕鬆,但也沒有人喝醉。這使李靖更為驚心,因為他發現這一批草-豪雄,雖然沒有受過軍施的訓練,卻能有鐵般的紀律。

    在長安打死宇文惠及時,李靖也跟著一批江湖上的好漢們作伴,如程咬金、尤俊達、秦叔寶等人。

    他們有的是一方之豪傑,有的則是佔山為王的草寇,可是都沒有這一批的深沉,可怕,因為他們有一個嚴密的組織。

    喜筵結束了,新人再度被送入洞房,卻沒有人來鬧新房,那也是虯髯客授意的,他似乎著意在培養李靖的領袖權威,不讓部屬們過於狎近。

    掩上門後,張出塵看見李靖的神色不悻,好像有什麼心事,乖覺地問道:「李郎,你似乎很不安。」

    李靖歎了一口氣:「是的,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使我很擔心,相信你也看得出來。」

    「是為了我擅作主張,認了張仲堅為兄?」

    「不是這個,我們從離開長安後,就一直在他的注意中,即使你不跟他攀上親誼,他也會找別的理由接近我們,他根本就是專為我們來的。」

    張出塵低下了頭,想了一下道:「虯髯客似乎是個可交之人,他對我們沒有惡意。」

    「這個我知道,以他對我們的種種,不僅是沒有惡意,而且太慷慨了!」

    「他很看中你的才華。」

    李靖傲然一笑道:「娘子,不是我妄自菲薄,憑我胸中所學,只要有心求售,還不怕沒有賞識的人!」

    張出塵嬌笑道:「這個妾身很清楚,越公楊素就對郎君十分器重,一晤之後,立即就聘到府中任事,妾身也是因為心慕郎君高才而不恥夜奔,以身相托。」

    李靖輕歎道:「你們器重我跟虯髯客不同,你是為了依托終身,楊素則是用我鞏固他的權柄,虯髯客卻要我幫他圖大舉,取天下。」

    張出塵沉思有頃才道:「郎君,我們在一起雖已近月,但是從沒有好好的談過,今天倒是可以敞開來談一下,希望你不要有所隱瞞,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李靖稍稍想了一下也道:「好,我們已是夫婦,而且同在患難之中,自該生死同命,無所不談;而且你不是個庸俗脂粉,對我們的將來,是該好好的策劃一下。」

    張出塵很感動,也很興奮,握住李靖的手道:「郎君,既蒙見重,妾身也不說空話了,今後我們不但生死同命,而且禍福相共,不管你作何決定,我一定全力支持。」

    李靖拍拍她的手背,挽著她的香肩,兩人就在榻上並頭躺下,眼睛望著帳頂。

    在洞房中,這本是綺麗纏綿的親熱情景,可是兩個人所談的話題卻是十分嚴肅的。

    張出塵略略整了一下思緒才道:「郎君,對天下大勢,你有什麼看法?」

    李靖想了一下道:「現在的這個皇帝雖居九五之尊,但是懦弱無能,太子楊勇文弱無勇,也不是人君之器,倒是他的弟弟楊廣頗有點作為,而且跟楊素走得很勤,大概是在籠權,以為將來作奪位的準備。」

    張出塵笑道:「郎君,看來你果真有些神通,居然把這麼隱秘的事情都料透了。不錯,楊廣和楊素確是相互勾通作奪統的準備,設法先叫皇帝廢太子,若是行不通,他們準備在皇帝殯天之時,以兵力奪權……」

    「這種機密大事,你怎麼會知道的?」

    「郎君別忘了,妾身在越公府中是參贊機密的親信。」

    「妾身只是從他們的往來情形判斷。不過虯髯客曾經潛入楊素的私室,取走一些他們往來的密札,掌握了確切的證據。」

    李靖一驚坐起,但又被張出塵拉得躺了下來,說道:「你別這麼沉不住氣,這跟你又沒關係。」

    李靖道:「難怪虯髯客要暗中佈署一切,原來他已算準了天下將有大亂,準備特機而起上!」

    「郎君,你認為天下一定會亂嗎?」

    「我有個朋友狄去邪,曾得異人傳授,精擅望氣占星之術、預言休咎,無不靈驗,他說在十年之內,天下必將有巨變,而後真主出現,始能大治而定,開秦皇漢武之後,前所未有之偉業。」「郎君!難道你也相信這一套嗎?」

    李靖輕輕一歎道:「我本來是不大信的,可是他對我的指示一一都應驗了,叫人無法不信。」

    「他對你說了些什麼?」

    李靖道:「我是從三原到長安去的途中遇到他的,他先談了一下天下大局後,又為我測了一下未來,說我到長安之後,事業小順而大挫,因為我的雲路未開,還沒有發跡的時候。十年之內,只宜靜守待機。」

    「郎君志行遠大,性情高潔,寧缺而不苟就,必須要在亂世才能發展所長,這種話不須卜卦,我也會說的。」

    「可是他又預說了兩件事,一是我在長安可得佳偶。」

    「這也是容易猜測的,長安多佳麗,郎君又是翩翩一表人才,不乏佳人垂青。」

    李靖笑道:「他不是說我會有艷遇,而是說我會得到佳偶,你要知道我擇偶極嚴,非得佳人如卿,我不會輕易俯就的,所以我得到了你,而且一見到你就知道找對了人。」

    「這就怪了,難道郎君是定好了模子,再把人往上對去,對合了才作決定的嗎?」

    「那倒不是,但是狄去邪告訴我說意中之人,身著紅衣,手執長拂,我一見到後,心神受震,結果我在越國公府見到你後,完全是那個情狀……」

    張出塵紅了臉道:「難怪那天你一見到了我,就目光爍爍,死盯著我看,原來心中已有了底子。」

    「不!老實說,我已把狄去邪的話忘了,乍見到你,是真的為你傾倒,回寓後,才想起他的話來。」

    張出塵吁了口氣:「難怪那天晚上,我到寓所來找你時,你居然毫不意外,好像算準了我會去似的,原來已是胸有成竹了。」

    「那倒不是。」李靖道:「只是看到是你,我才鬆了一口氣。因為那天我剛闖了禍,準備出奔,然而城門緊閉,出城不得,我正在內心焦灼,懷疑狄去邪的預言不靈了,……」

    「這又與狄去邪有什麼關係?」

    「這是我說的老狄第二個靈驗,他給我預卜休咎,說我在年初必有驚禍,叫我特別小心。不過又說不必耽慮,事情有驚無險,到時必有貴人相助,可保無礙。我那天跟大夥兒在忙亂中殺死了宇文惠及……」

    「郎君,到底是誰打死的?我聽說是個黃臉大漢!」

    「人家都動了手,不過我記得最後是秦叔寶一鑭打碎了宇文惠及的腦袋,而放火燒燈樓引起混亂的則是我!」

    「所以大家都很注意你了。那場火燒得不小,有很多人受了傷,也踐踏死了幾個。」

    「對這我很抱歉,但我也是出之善意,在街道上,人又多又亂,官兵堵住了兩頭,而我那幾個朋友全是亡命之徒,若是逼急了,他們性起,拚命亂殺亂砍,就不知要死傷多少人了。我放火燒棚,引起大亂,人潮湧向街口,官兵也不能再緒,我們也跟著脫身了。」

    張出塵笑道:「大將之才,每出奇而制勝,對你的才華我固知之已久,但是今天看你指揮佈陣,才算是真正的領教了,好教人佩服,難怪虯髯客如此器重你!」

    「我能耐大著呢,今天只是牛刀小試而已。」張出塵歎了口氣。

    李靖忙問道:「娘子!你又想到什麼了?說出來給我聽,別悶在心裡。」

    「我在想:若是前陳有你這位大將,或許國祚不會如此快結束,天下也不是今天這付局面了!」

    李靖笑道:「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一個朝廷之危亡,靠一個人是難以支撐的。前陳並非沒有人才,但陳後主自己不是一塊材料,兵臨城下,他還和張麗華在宮中作樂,這種朝廷,怎麼能持久呢?」張出塵道:「那時我也在陳宮,張麗華是我的族姐,我不是替她辯護,陳室之亡,怪不到她頭上去,她根本就不懂得政治!也無法給皇帝任何影響!」

    李靖笑道:「沒有人怪她呀!」

    「怎麼沒有?很多人論及陳室之亡,都說她蠱亂君王,沉緬嬉樂而致亡國,又說什麼紅顏禍水之類……」

    李靖道:「那是些沒見識的人說的話,還有一些則是陳朝的遺臣故老,他們自己沒有盡到輔助君王的職責,推卸責任,賴在張美人的頭上去……」

    張出塵道:「這才是良心話,那時在陳宮中,消息全被外臣蒙蔽了,兵困金陵,楊堅帶著大兵渡江圍城,那些大臣居然還奏說大捷,後主與我堂姐於是設宴慶祝!」

    李靖道:「你族姐是個女流,不去說了,陳室之亡,後主卻難辭其咎。一個君主,對國家戰事應該特別關心,斷不可交給二個人去處理的。」

    張出塵輕歎道:「後主只是個懂得享樂的紈褲子弟,那裡懂得治國?不去談他了,只說眼前,你看虯髯客,是不是個人傑呢?」

    李靖道:「這是毫無疑問的。一個俠盜就這麼大的事業,必然會有他的條件。」

    「你認為他將來能入主中原嗎?」

    李靖搖頭道:「不能。狄去邪說過:正是潛龍勿用之象,真命之主,尚未有發跡的徵兆!」

    「這種預言之說,究竟未可全信。」

    李靖道:「這個我也知道,但是照我的觀察,虯髯客行事的魄力雖是驚人,但威望不足……」

    「怎麼威望還不夠,他的弟兄對他都是忠心擁戴的。」

    李靖道:「這個我知道,但是也僅僅是他的幾千名部屬而已,天下卻有億兆百姓呢!他但知功利在握,卻沒有為天下眾生作過一些打算。這是他眼光和胸懷都太狹隘之故,所以他雖然看來龍眉鳳目,頗具帝王之儀,但恐怕不會是中原華夏之王。」

    張出塵呆了一呆才道:「郎君,那就不太妙了。他對我們如此器重,你卻對他持這種看法……」

    李靖輕歎道:「我正想跟你談這個問題。眼前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得太率直,傷他尊嚴,但是我不可能幫他成事的,最好你以兄妹之情,在私談中約略地點他一下……」

    張出塵苦笑道:「難人都推給我來做。」

    李靖擁住她笑道:「不是這個意思。而是你此較適合,我不與他共事大業,但他這人仍是慷慨可交。我不想失去這個朋友。如果我跟他當面談,話不投機,很可能就要撕破臉了。你以兄妹之誼跟他談家常,可不致傷他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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