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文 / 司馬紫煙
日本人規矩嚴謹,寒暄過後,一字排開落座。
很快地王府下人進來遞煙敬茶。
清水望著哈國興抱拳一拱手,首先開腔道:「真真久仰久仰!本社長在大連時,早就聽說哈莊主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清水這一套開場白,完全是中國古典式用語,聽得哈國興也不得不刮目相看。當下,淡然一笑道:「過獎過獎,豈敢豈敢,老朽也久聞清水先生大名,今日一見,也算三生有幸了!」
幾句客套話過後,清水便開門見山地道:「本社長前來寶莊,只是為了一件小事兒,秦先生必定早就回報哈莊主了吧!」
「老朽明白,清水先生是準備接回淺田櫻子。」
「不錯!本社長正是來請求哈莊主放人的!」
「人的確在老朽手裡!」
「那就好辦了!」
哈國興摸著鬍子笑道:「清水先生!人是老朽的,放不放總得要徵得老朽同意。」
清水臉色徽徽一變道:「本社長今天冒昧造訪寶莊,本來就是來徵求哈莊主的同意。」
「老朽礙難照辦!」
清水臉色開始發青,耳根後的青筋也開始抽動:「淺田站長是我們日本人,本社長希望哈莊主交人,是理所當然的事,尊駕為什麼不同意?」
哈國興不動聲色道:「她是日本人不錯,可是她早就做了老朽的小妾,論身份自然是老朽的人,老朽怎能把自己的妻妾,隨便交給外人帶走?」
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而且全佔在理上,使得清水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對答,頓了一頓,才道:「哈莊主的話雖然有理,但她是我們陸軍情報部支那特遣隊的站長,她是為我們大日本執行任務的,現在需要她回去!」
哈國興朗聲笑道:「清水先生!你們日本人派她到王莊做工作,本來就大大不該,請你回答一句,老朽可是專為你們日本人白養女間諜的?老朽對貴國有這種義務沒有?」
他詞鋒犀利,駁得清水呆了一呆,不由沉聲道:「哈莊主看來要成心跟我們日本人作對?」
「老朽安安份份過日子,根本沒有必要根誰作對,清水先生這話,老朽實在不懂。」
「你說你安安份份過日子,據本社長所知,貴莊這些年來,一直在做不法勾當。」
哈國興此刻兩太陽穴也開始搐動,大聲道:「你是想血口噴人?王莊有什麼不法勾當?
證據又在那裡?」
「盜賣軍火,走私販毒,這就是證據。」
「就憑尊駕幾句話嗎?」
「本社長日後自可找到證據。」
「日後找到證據,那是日後的事,今天咱們談的,是今天的事,老朽即便真做出不法勾當,只有由中國政府制裁,你們日本人似乎還沒有資格管到老朽頭上來!」
「哈莊主!我們日本人一向是講求和平的,所以才提出中日親善的口號,本社長勸你最好不要傷了和氣!」
「老朽這王莊,也是從不與人惹事生非,清水先生遠來是客,傷和氣的應該是你們!」
清水掏出一支雪茄燃上,抽了幾口,以便稍稍平息火氣,道:「本社長醜話說在前頭,希望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放了淺田纓子,大家一團和氣!」
「老朽若不肯放人呢?」
清水轉頭掠了帶來的六人一眼道:「哈莊主!本社長早就知道貴莊藏龍臥慮,所以今天是有備而來,不過,非到必要,總希望和平解決。」
哈國興掀髯笑道:「清水先生想以武力解決嗎?那你是看錯人了,中國人講究的是威武不屈,老朽從來不吃這一套,王莊有幾千人,如果你看著那個不順眼,要殺要剮,全憑於你!」
這時,那六個日本高手,一個個全是怒目橫眉,蠢蠢欲動,大有放手一干之勢。
秦風眼見一場生死惡鬥就要在頃刻之間爆發,哈國興僅父女兩人,勢單力薄,如何是清水的敵手,倘若慘遭不測,王莊豈不一切成空,而他對哈國興能在大敵當前,不為所屈,心下不禁暗暗佩服,想到這裡,連忙打圓場道:「哈老伯和清水先生還是心平氣和下來談談的好,武力解決,勢必兩敗俱傷。」
清水冷然說道:「本社長的原意,也絕不願有傷和氣,但哈莊主這種態度,分明是在逼本社長非使出手段不可!」
「貴方想要回淺田櫻子,既然限期三天,今天才第一天,閣下總要耐心一點,解決問題必須慢慢地來!」
「看哈莊主這樣子,別說三天,就是三十天,只怕他也不想交人!」
哈瑞雲道:「清水先生!我爹剛才的話,本來就理直氣壯,他老人家態度不好,完全是你們逼的,淺田櫻子是王莊的人,你們平白向我們要人,本來就是欺人太甚,你的態度更值得檢討!」
清水冷笑道:「哈小姐!你也幫著哈莊主講話?」
哈瑞雲冷叱道:「笑話!我幫著我爹,還會幫著你不成?王莊從我懂事以來,從沒受過外人欺侮,你們今天居然大隊人馬趕來,一言不合,就要動武,別說我爹,就是王莊上上下下幾千人,誰也忍不下這口氣!」
只聽哈國興喝道:「雲兒!少跟他們囉嗦,他們有本事,只管使出來,王莊可以栽在任何人手裡,就是不能栽在日本人手裡!爹今天豁出這條老命,看他們能把王莊怎樣!」
清水臉色如罩寒霜,滿佈殺機,皮笑肉不笑道:「哈莊主想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也許,老朽早就準備了七口棺材!」
清水剛要吩咐動手,卻見大廳外不知什麼時候,已聚集了十幾個人,個個也是橫眉豎目,磨拳擦掌,不噤嘿嘿一笑道:「難怪哈莊主有恃無恐,原來早有準備。」
哈國興、哈瑞雲、秦風等聞言向大廳外看去,果然十幾條大漢,虎視眈眈地向大廳內監視。
這些人都是王府所屬身手矯捷的下人,包括李再興、劉彪在內,李再興手裡還緊緊扣著飛刀。
他們都是未經吩咐,自動前來觀看動靜的。
哈國興向著大廳外喝道:「你們都給我退下,日本人遠來是客,招待客人是我的事,用不著你們!」
劉彪、李再興等雖依言退到一旁,卻仍不肯遠離。
清水此時似乎也料到動起手來,雙方難免都有死傷,冷笑道:「哈莊主!你是決定不肯放人了?」
「交人辦不到,只要王莊還存在一個人,你們就別想討回淺田櫻子!」
清水霍然而起,道:「本社長看在你老而不死,再給你兩天期限,後天中午,若再不交人,本社長就不再顧及情面,先平了王莊再說!」
「老朽決定等著你們再來!」
清水揮一揮手,道:「咱們走!」
六個日本高手,隨即起身,魚貫走出大廳。
剛出得大廳,突見高橋登抬起一腳,猛向石板上跺去。
大廳外面地上,全鋪著數尺見方的青石板,那石板足有七八寸厚,高橋登一腳下去,青石板頓時裂開一條縫隙,看得秦風跟哈瑞雲全都吃了一驚,這分明是在向王莊示威。
走出大門,門外兩側各盤踞著一隻重有千斤的石獅,清水笑道:「這兩隻獅子好像位置不大對,誰來替哈莊主搬動一下!」
立刻有兩個腰似水桶、腹大如鼓的大漢應了一聲,各自抱著一隻石獅,一咬牙,生生地把巨大的石獅抱了起來,互換了一個位置。
這兩個人,一個是馬場武夫,一個是山本大力,他們搬好之後,搓了搓手,山本大力裂嘴笑道:「我還以為這東西有多重,原來裡面是空的!」
只見一個細腰寬背、尖嘴縮腮而又長髮披肩的大漢,緩緩走過來,奮臂一拳,向一隻石獅的頭部擂去,「嚓」的一聲,那石獅的耳朵應手而落。
這人是空手道七段的田中宏,他摸了摸手,竟是皮肉半點沒傷。
好在這時哈國興和哈瑞雲都在大廳門外止步,只有秦風跟了出來。
守門人嚇得膽顫心驚,連話都說不出來。
大門外停著一輛汽車,不知清水是從那裡弄來的,七個人上了車,立即風馳電掣般駛去。
秦風重回大廳,把大門外石獅被毀的事說了一遍,秦風道:「他們兩天後必定再來,哈老伯準備怎樣處理?」
哈國興凝著臉色道:「老朽絕不屈服,一來為了敬元,二來王莊的招牌,絕不能砸在日本人手裡!」
「可是哈老伯應付得了嗎?」
哈國興黯然一笑道:「秦老弟!老朽年紀活了一大把,世上的榮華富貴也全享受了,如今大難臨頭,縱然豁出這條老命,也算值得!」
哈瑞雲幽幽一歎,道:「爹!咱們總得想個辦法,就這樣讓日本人毀了王莊,值得嗎?」
哈國興淒然笑道:「雲兒!事到如今,爹又有什麼辦法可想,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後天清水再來,你們都不必出面,由爹一人應付,你們都年輕,還有好長的日子要過,爹即便果真遭到不測,也毫無怨言!」
哈瑞雲雙眸淚光盈盈,道:「爹怎麼說出這樣的話,清水後天果真前來,結局如何,總還不得而知,連您的手下之人都要與您同生共死,我是您的女兒,又怎能置身事外?」
哈國興長長一歎,霎時神態顯得無比無助、淒涼:「雲兒!古人有句話說,自作孽,不可活。爹是自作自受,如今到了這步田地,爹真希望溥老王爺能活著回來,爹情願把王莊的所有產業,交還他老人家,若他老人家肯念在往日情份,賞我一口飯吃,爹就感恩不盡了,若他還看得起爹,爹也情願再恢復從前身份,做一名王府總管。」
這幾句話,聽得哈瑞雲如聞焦雷,不由呆在當場,半晌,才怔怔地問道:「難道溥老王爺還活著?上次溥修來,您不是告訴他溥王爺和福晉的墓都在王莊嗎?」
哈國興雙目中也含著淚水,接著又是一歎,道:「那是爹騙他的,說來爹是罪孽深重,在昨天以前,真的很希望溥王爺能客死他鄉,不要再回來,使這王莊的產業,永遠歸自己所有。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溥修很可能是真正的小王爺。」
「爹當時為什麼不肯承認呢?」
「只怪爹的私心太重,若承認了他,王莊就不能歸我所有了,人不自私,天誅地滅,誰肯把到手的東西,再拱手讓人呢?」
「那麼爹現在呢?」
「經過這次變故,爹已完全看開了,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若能證實溥修是真正的小王爺,爹情願把王莊交還給他,不過……」
「不過什麼?爹!」
「爹希望溥老王爺能活著回來,王莊是我由他手裡接過來的,再親手交還他,才不負我經營王莊二十多年的一番苦心!」
「溥老王爺究竟在什麼地方?他能活著回來嗎?」
「溥老王爺當年隨老佛爺和光緒皇上到長安避難,中途被亂軍所擄,後來聽說擄走他的是俄國人,把老人家弄到莫斯科,至今二十幾年來,再也沒有消息。」
「那麼溥修呢?」
「溥修和此他小兩歲的弟弟溥倫在溥王爺逃難時,留在京城一處親戚家中,爹最後看到他們時,溥修大約五六歲,溥倫三四歲,後來爹奉命到王莊來,就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本來,爹當年得知溥王爺被擄後,曾有意到京城設法找他們,把他們兄弟接到王莊來,卻因私心作祟,便把這事擱置下來。」
「這也不能怨爹,人生在世,誰無私心,現在既然已經把事情說明白,總算不存私心了!」
「就因為爹現在想開了,所以才把這段隱密告訴你,否則永遠憋在心裡,也是一種痛苦和罪孽!」
「爹不管怎樣決定,我是您的女兒,一切都聽您的,您若真的交出王莊,再做一名總管,我也心甘情願做總管的女兒。」
哈國興無限憐惜地抬手拍拍哈瑞雲的肩頭,終於滴下幾滴老淚,道:「雲兒!爹可以失去一切,但卻不想失去你,孩子!你願意永遠做我的女兒嗎?」
哈瑞雲淚垂雙頰,悲切切說道:「爹怎麼說出這樣的話,我本來就是您的女兒啊!」
哈國興拭去淚水,強作歡顏道:「好!你是爹的好女兒,你和秦老弟該去吃午飯了!」
「爹要到那裡去?」
「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也讓我好好想想!」
哈國興走出大廳,哈瑞雲望著他踽踽而去的背影,在這剎那間,這位擁有幾千手下、威武不可一世的王爺,顯得那麼孤獨、淒涼而無助,如果說他是王莊的靈魂,難道王莊真的已到末日嗎?……
當日晚間,哈國興趁著萬籟俱寂的夜色,一個人悄悄地穿過後花園,再穿過花園後的叢林,來到一處山腳下。
星月滿天,照見在花木扶疏、修竹掩映下,出現一所古樸雅致的庵院。
他輕輕推開院門,繞過正中佛堂,走向後側的西跨院廂房。
由窗欞向裡望去,燭光下,只見一個素衣素裙、氣質高雅、年在五十開外、面貌依然十分皎好的婦人,正端坐在床前木椅上誦唸經文。
這婦人正是哈瑞雲的母親梅秀英,她是滿族正紅旗人,原姓他他拉氏,後來才改為漢姓。
哈國興正是要來見梅秀英的,他不便逕自闖進,站在窗外鄉時,才只好輕輕咳嗽一聲。
「誰在窗外?」
「是我,哈國興。」
「深更半夜,這時來做什麼?」
「奴才有要事求見!」
「進來吧!」
哈國興推門進入外屋,再來到內室,一見梅秀英,立即跪地拜了三拜,然後站起身來,垂手肅立一旁。
梅秀英清澈如水的眼神,望著哈國興道:「究竟什麼重要大事兒?」
哈國興態度十分恭謹地說道:「這些年來,奴才不敢打擾福晉清修,所以也不敢前來請安,算來已有四五年沒進靜心庵了,但這次事體重大,不得不來稟報。」
哈國興隨即把清水兩天後準備前來搗毀王莊的事說了一遍。
梅秀英凝著臉色道:「這事你來告訴我,我又有什麼辦法?」
「王莊目前雖然勢單力薄,後天日本人來了之後,奴才準備絕不屈服,也許,奴才會遭到不幸,所以今晚前來,一來是向福晉辭別,主僕見上最後一面,二來也要請示,在奴才死後,王莊由誰主持?格格年輕,雖然為人聰明能幹,總嫌經驗不夠,至少要找一個合適的人輔佐她!」
梅秀英幽幽一歎道:「事情真有這麼嚴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