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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 文 / 司馬紫煙

    朝宗聽他敘述至此,不禁鼓掌大叫道:「罵得好,罵得好,罵得實在痛快。」

    蘇昆生卻掉著眼淚道:「可是這一罵之後,她自己也知道闖了大禍,為了怕受辱,自己一頭撞死了。」

    朝宗知道妥娘在痛罵之後,必將不免,但是聽說她一頭撞死了,不禁也啊了一聲,垂下了淚來。

    默然片刻後,朝宗才問道:「後來呢!」

    「妥娘開始罵人時,趙之龍就要叫人把她抱下來,可是那兩個滿清的將軍卻是十分地欣賞她的口才,不讓人抓她,讓她罵下去,她撞死後,還著令厚葬。」

    侯朝宗道:「忠烈之氣,亙古長存,忠臣烈士,連敵人也會尊敬的。」

    「可不是嗎?有一位將軍說得更好,如果明朝的臣子們也能像這個女子,中原天下,那有我們的分……」

    朝宗不覺默然,等了一下才問道:「那些人聽了不知作何感想呢!」

    「錢老兒還算有點良知,當時流下了眼淚,回去後就稱病不出門.但是趙之龍嬉皮笑臉,不以為意,還厚著臉皮說:『聞大事即知天命,天意要明室覆亡,大清興起而代,逆天則不祥,這又豈是一個小女子所能懂的。』」

    朝宗憤然道:「無恥,他怎麼說得出這話的。」

    「他連賣國求榮的事都做了,還有什麼說不出的,而且他這一套還真有用,現在不仍然是高踞富貴嗎?」

    朝宗又沒話說了,他的心中十分的矛盾,因為他也知道,明室的氣數已盡,民心見背,要想再捧著一個朱家的於弟來光復明室,那是不可能的了。那麼,他又將怎麼辦呢?

    內心充滿了惶恐,又問道:「還有一些人呢,他們又上那兒去了。」

    「陳子龍老爺和夏允彝老爺在松江起義舉兵,吳次尾相公也去刺池州揭竿起義,號召了不少門生故舊,真想不到一個文人,居然有勇氣拿起刀槍打仗了。」

    朝宗輕歎一聲道:「螳臂擋車而已。」

    蘇昆生也歎道:「他們的力量太薄弱了,雖然一度收復了東流建德幾個城縣,最後還是失敗被殺了。」

    朝宗只是點點頭,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話。

    蘇昆生道:「夏老爺他們在松江的舉義也失敗了,夏老爺自殺了,陳子龍入山做了和尚。」

    朝宗默然垂淚,他的心已經受到了太多的創傷,這些故人的噩耗引不起太多的悲傷了呢。

    蘇昆生又道:「夏老爺在就義前寫了一首絕命詞,我已抄了來,那真是一篇好文章。」

    他掏出一張紙條,朝宗接去看了輕念道:

    「少受父訓,長荷國恩,以身殉國,無愧忠貞,南都既覆,猶望中興,中興望增,何怨長存,人誰無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敬勵後人。」

    朝宗看完後才輕歎道:「他幸虧有這後面兩句,才算沒有白死,否則這一死就太沒價值了。」

    「侯相公,老漢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長荷國恩,以身殉國是理所當然,可是千千萬萬受苦受難的老百姓!他們心中又作何想法,他們在明室統治下,受到的卻是苛政暴斂、權臣的壓搾,奸臣貪官的剝削,朝廷對他們何嘗有恩?」

    蘇昆生也不知如何說了,他跟朝宗相逢於亂軍之中,耳聽目見,都是民怨之聲,因此他是真正瞭解到朝宗這分感慨的。

    朝宗一歎道:「得民者昌,失民者亡,這才是千古不破的真理,一個失去民心的朝廷是挽救不了的,這些讀書人的思想中,忠君的觀念太深,所以他們所從事的努力是白費的,以國家的立場而言,他們更是罪人。」

    「侯相公,這是怎麼個說法呢?」

    侯朝宗想了一下才道:「算了!我這種思想未必會為一般人所接受,說了出來,你也不會明白,反而容易賈禍,你說說,還有別的人怎麼樣了。」

    蘇昆生道:「黃太仲黃相公追隨魯王,浮海到舟山去了,陳定生相公不太清楚,據說是回到家鄉去了。」

    朝宗道:「太沖的才華不在用兵,他應該在他所長上努力的,他善治史,該把這一個時代所發生的一切,忠實地記下來,為後世的殷鑒。」

    「這還有什麼用呢,歷代興亡,所記下來的教訓已經夠多了,可是後人照樣還是踏上了前人的錯誤。」

    朝宗也被他駁得沒話說了,的確,失民恆亡,君上流於逸戲,天下必將大亂,歷史上的教訓不能說少,但是那些做皇帝的並沒有因此而有所改變,眼前的明室之覆,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兩人又默然片刻,朝宗問道:「馬士英跟阮大鬍子的下場呢,他們該不會有好日子過吧!」

    蘇昆生興奮著道:「侯相公,這兩個大混蛋都沒好下場,兵臨城破之後,他們先後都投降了,可是滿州人想拿他們來討好百姓,馬士英先在福建延平被砍了頭,阮大鬍子也在仙霞嶺被戮死,家產抄沒,妻妾入官。」

    朝宗苦笑一聲道:「這是禍國者的下場,但是卻並不令人高興。」

    「這兩個該死的東西,誰不想咬他們一塊肉,他們死了,怎麼不令人高興呢?」

    「不錯,這兩個人是罪該萬死,他們的死,固是大快人心,但他們不死於明室當政,卻死於清人之手,結果就不同了,這越見明室之昏庸,也使民心仇清之念減弱,有什麼好高興的呢?」

    蘇昆生一呆道:「是的,侯相公,你的見解是比老漢高明,老漢初聽到兩個賊子的下場,還著實歡喜了一陣,現在想想,倒又難過了,他們若是早一點死,使人心大快,倒也不會有後來的禍國之行了。」

    「那些事都不必談了,香君她們沒消息嗎?」

    「沒有,只知道她跟卞玉京在一起,但是這兩個人再也不見了,官府也在找她們的下落呢!」

    「官府找她們幹嗎!」

    「滿清人也想點綴太平,要恢復秦淮舊觀,著命舊院中各樂戶回到了舊處,繼續開業的。」

    「香君不是報了死亡出籍了嗎?」

    「大家也只是聽說她死了,貞娘接著就代嫁,事情就這麼糊糊塗塗的過去了,她們的籍名都沒除掉,妥娘死後,葬在棲霞山,有人曾經見過香君去弔祭,可是後來就沒見到她了,因此又有人知道她沒死。」

    「這麼說她還在人間了?」

    「多半是吧,但是他們一定怕官府找到她們,追到秦淮來落籍,所以再也不敢出頭了的。」

    朝宗不禁為難了道:「她若是躲了起來,這茫茫人海,上那兒去找她呢?」

    蘇昆生道:「這只有慢慢地找吧。」

    慢慢地找.只是一句安慰的言詞,但也確是實情,除了慢慢地找外,還又有什麼法子呢?

    朝宗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要找到香君太難了,除非是讓她自己找了來。

    要她自己找了來,必須要讓她知道自己已經到了金陵,而且住在什麼地方。

    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朝宗卻是個聰明的人,他有自己的辦法,他要使自己再度成名。

    「一學成名天下揚。」

    一個讀書人最隹的成名的方法便是金榜題名。

    朝宗選了這個最簡捷的方法。

    清廷為了安撫人心,倣傚明制開科取士,這也是他們拉攏讀書人的一種手段與方法,他們瞭解到讀書人是漢民中的知識份子,也是抗拒最厲,影響最大的一種人,要想穩居中原寶座,第一就是要說服讀書人。

    收服讀書人別無他策,唯以功利富貴之途,而開科取士,也是唯一最好的方法。

    詔令雖出,應考者並不踴躍,朝廷又加之以高壓的手段,著令前朝已具考試資格的生員,必須赴試,否則就以逆民視之論斬。

    許多人在不情不願之下赴試的,有的人甚至於故意把文章作得狗屁不通,以免被考上了。

    但侯朝宗卻沒有這麼消極,他在江寧府應舉試,著力地作了幾篇好文章,本來就是名士,又是清廷看中的人,自然高高地取在首名了。

    府試掄元,京試雖不一定會是狀元及第,但是進士上榜總沒多大問題,所以侯朝宗這一試,幾乎已經奠定了他萬里前程的遠景。

    雖然主子是滿州人,但是官吏中仍以漢官居多,而漢官中分文武兩途,武官是前明投降過去的,仍然將領著自己的兵,他們有實力為後盾,倒是不怕冷落,文官中則不免有冷熱之分了。

    冷官是前明遺臣投降過去的,為了安民,不得已才用他們,這種官自然不會受重視,連漢人也都瞧不起,擠在夾縫裡,裡外不是人。

    熱手的漢官則是清兵入主中原後,聞名禮聘出來的賢達之士,他們本就有很好的人望,清廷為了拉擺人心減少漢家百姓的抗拒心,甘詞厚帑,把他們請出了山,擔任要職,用以抒解民怨。

    這些人志不在富貴,為了老百姓,才出來勉為其難,他們的工作能力強,肯為百姓打算,也為士民所敬,朝廷自然要借重他們的大力,十分禮遇。

    侯朝宗以他本身的名望,想得到將來必然是個大紅大紫的漢官,所以他雖只是中了頭名的舉人,卻已經有人喊他大人或老爺了。

    不但日常酬醉中有他,連滿州人都對他客氣異常,因為攝政王多爾袞聽說有前明復社的領袖報名赴試。確然非常的高興,多爾袞是個真正的中華通,不但能說漢語、而且漢學底子極佳,不遜於一般飽學宿儒。

    正因為他太瞭解中原漢人了,因此進關之後,勢如破竹,節節推進,除了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兩次示威性的殺戮外,在其他的佔領地區,一概秋毫無犯,安民恤眾,甚至於開倉賑饑,痛懲奸貪,然後廣詢民意。而好官則留任,貪髒魚肉百姓者斬首抄家,禮聘地方上賢者出任牧民,這一手的效用太大了。

    清兵佔領的地區立刻就恢復了次序,相反的,有些義師所據的城市卻仍然是亂糟糟,所謂義師,大部份是潰散的逃軍新加整編。

    這些老兵一向就吃老百姓慣了,明搶暗偷,不改老毛病。

    而義師大部份倉促成軍,無糧無餉,一切都求諸民間,擾民日甚,兩下比較,自然是得不到老百姓的好感了。

    因此,有些義師之敗,就是敗在民眾的不合作,其有甚者,百姓們居然會把軍情私下通知清兵,暗中開了城門以迎進清兵的。

    義師的將領們固是滿腔熱血,但他們太昧於時勢,太漠視民隱了,拿著一個迫害民眾的朝廷為口號,要老百姓去保衛它,怎麼不導致失敗呢!

    多爾袞知道中華太大了!他們只能間接地佔領,不能一下子吞掉的,所以他採取的手段是示柔於民,加威於士。

    但是對於合作的讀書人!則又多加禮遇,誘之以富貴,侯朝宗報考之時,多爾袞就作了指示,此人務必重用,所以他就是繳白卷,也會錄取的,何況他還著實做了幾篇大好的文章呢!

    於是,侯朝宗又成了南京城裡的新貴了,當然,他也剃了發,拖了一把豬尾辮子,著起馬夾長衫了。

    一連忙了十來天,才把那些凡俗務事應酬忙過,朝宗雖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卻也難免有點內疚於心事,但是竟找不到一個適當的對象。

    有些人不齒於他的改變,和這種人談話是不會投機的。

    有些人則是逢迎巴結他,這種人是不是談話的對象。

    朝宗開始懷念起妥娘來了,這是最瞭解他的一個人,她並不僅僅是紅粉知己,更是他心靈上的伴侶。

    只可惜她已玉殞香消,朝宗更感到慚愧,妥娘生前對他何等情深意摯,死後他竟未臨墳上一祭。

    現在他住在一所前朝的官宅裡,有聽差的僕人,出入有車乘,這都是一些逢迎者奉敬的朝宗倒是沒有拒絕,這無傷於廉,因為自己此刻無官無權,也不可能枉法去幫他們,對他們的奉敬,不要白不要。

    反正這也是前明留下來的資產,他也一樣有權享用。

    所以吩咐套了車,披上狐裘,還帶了酒菜,鮮果,一腳直放棲霞山。

    鄭妥娘的墓在那兒。

    妥娘雖是舉目無親,她的墓卻被照料得很好,有一個小小的墓園,遍植蒼柏,用以紀念她不屈的英靈。一坯黃土卻埋葬了她的香軀,朝宗看到了碑上「大明義妓鄭氏妥娘之墓」的字眼時,不禁悲從中來,滿腹委屈,一腔情愁,都湧發而來,只叫了一聲:「妥娘!」,胸口的熱血上裡,從嘴裡噴了出來,跟著眼前金星亂貢,天旋地轉,人事不知了。

    朦朧中心底的往事一一重現,連久已淡忘的紀天虎、紅姑兄妹的往事勾起心頭………。

    朝宗醒來時,身於已在一個庵堂裡,因為他在屋中看見了幾件尼姑的袈裟,很整齊的折放在簡單的木榻上,耳中雖然聽見喃喃不絕的罄唱梵呀之聲,但是仍是一種無比的寂靜之感,那是由一種與世隔絕的寂寞氣氛所造成的,他用手撐著讓自己坐起來,仍然感到相當的疲弱與無力。

    但是他卻努力地要掙扎起來,他害怕這屋中的氣息,他覺得如同處身墳墓中一般,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

    但是他的身子實在太虛弱了,這一個撐起的動作又耗去了他不少的力氣,當他移動雙腳,踏在地板,想站起來時,身於搖搖晃晃,再也支持不住,衝向了一邊的桌子,撞倒了桌上的一隻空碗。

    碗滾跌到地上,發出了乒乓的碎裂聲,這並不是悅耳的聲音,由於累積的經驗與生活的習慣,每常聽見這種瓷器皿具跌破的聲音,總會令人有一種災厄或不幸的感覺。

    但是對朝宗而言,那卻是無比美妙的樂音了,因為這是人的聲音,使他又回到了人間呢。

    事實上,他由昏迷中醒來已經有一會兒了,知覺由模糊而轉為清楚的過程中,他一直只能聽到那刻板的誦經聲,聽到後來,他害怕起來了,害怕自己已經是黃泉路上飄忽的幽靈哩。

    他想大聲吶喊,卻發不聲音,因此他只有拚命的掙扎起來,衝出去,衝破這死亡般的沉寂。

    瓷碗摔破的聲音,也使經唱聲停止了。

    現在屋中變成絕對的寂靜,沒有任何一點聲音了,但是侯朝宗卻覺得比先前更熱鬧多了。

    在有聲音時會感到寂寥,無聲時反倒熱鬧,這是一種很矛盾的感受,但是侯朝宗的體驗中卻絕無矛盾之感,寂靜表示有人已經聽到了打破碗的聲音,也證明了他還活著,是跟人在一起。

    侯朝宗深吁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還活著是一件可喜的事,因此他的精神也振作了,扶著桌子的手也有了勁,虛弱的腿也能站起來了。

    就在他要尋門而出的時候,門忽然推開了,一個黑衣的尼姑進來,看見他已經起身,倒是微微一怔,隨即高興地笑了。合什問訊:「阿彌陀佛,施主終於醒了。」

    侯朝宗點點頭,努力地把記憶跟目前的情形連在一起,他才想起,他是在妥娘的墓前受激而昏倒的,一定是旁人把他送到這兒來的。

    對著一個出家人,他不便說什麼,枯笑了一下道:「這裡還是在棲霞山吧!」

    「是的!在棲霞山西麓。」

    「借問寶庵是什麼名字?」

    「這裡是一所家庵,沒有名字,平時也不對外開放,因為施主生病昏了過去,才特允施主暫居休養的。」

    「那真是打擾師太了,我是來憑弔一位故人的,大概是感受風寒,早致病根,激動之下,乃使病發而昏倒,師太,我有兩個從人……」

    「尼庵中不便留居官客,他們到山下的人家去借居了,說好在早上再來探視施主的,大概就快來了。」

    「早上?我記得是在下午登山的,莫非我昏迷了一個整整的長夜。」

    「施主已昏迷了兩天一夜,今天若再不醒,尊僕就要把施主接下山延醫診治了,因為此地既無大夫,又沒有藥物,一切都不方便。」

    「啊!有這麼久了,那真是對不起得很。」

    「沒什麼,貧尼也算是為故人盡點心。」

    「為故人盡心,這話怎麼說呢?」

    「因為施主所憑弔的那位烈女,跟貧尼也頗有淵源,施主為她傷情而昏絕,總算是很難得。」

    朝宗本來就覺得這個尼姑很面善,聽她說話後,再仔細端詳了一下,還終於從幾粒白麻子上認出了,她居然是秦淮昔日名妓卞玉京。

    以前朝宗跟卞玉京見過幾次面,但是卻沒有什麼太親密的來往,因為卞玉京穩重端莊,溫和少言,不會是朝宗這個年紀的人所欣賞的對象。

    但朝宗跟她也不陌生,他曾經跟香君一起在她的家裡吃螃蟹,還偷拿了幾隻,又到妥娘那兒去瘋狂了一夜。

    說來也不過是兩年的事了,居然會當面不相識。

    那是因為卞玉京變了,變得很多。

    以前她愛穿白,玲瓏剔透的身材,飄飄的頗有仙意。

    現在她卻以一襲黑色的袈裟罩起了身體,而且身材也似乎臃腫了。

    以前她一頭青絲,又柔又黑,使人望而心醉。現在她光禿禿的頭頂寸草不生,光得發亮,充滿了佛境。以前她瘦尖的瓜子臉,薄施脂粉,臉上常帶著笑,見面使人忘憂。現在她卻是白白胖胖的,一臉肅穆安詳,使人忘世俗而出塵。

    以前她常念阿彌陀佛,現在她也是口宣佛號,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

    乍見故人,侯朝宗有著驚喜萬分的歡欣,跳過去想握她的手:「玉京,是你,你怎麼成了這付形狀了。」

    卞玉京退了一步,巧妙地躲開了他,平靜地道:「侯施主,你昏迷初蘇,體力未復,激動不得,請坐下來說話。」

    朝宗這才發覺自己大冒昧了,他跟玉京雖然很熟,卻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不應有那種親密的舉動,何況對方此刻已身入空門,更不可冒昧了。

    可是他仍然難禁欣悅之情:「玉京,我跟蘇老爹一同南京就在找你,我們到過你以前所居的白衣庵,那兒已成了一片廢墟。」

    卞玉京道:「廟是我自己放火燒掉的,那是為了避人耳目,因為有兩個無賴,夜入庵裡,意圖非禮,我跟香君束手無策,幸得柳老爺及時趕到,替我們解了圍,為免得以後麻煩,乾脆一把火燒了乾淨。」

    「柳老爺?那一位柳老爺。」

    「柳敬亭,以前在秦淮說書的。」

    「喔!原來是柳麻子呀,這麻子上那兒去了,很多人都在想他呢,大家都想再聽聽他那種一針見血的罵人,現在沒了忌諱,他可以罵得更精采了。」

    「柳老爺現在不罵人了,他深悔以前徒逞口舌之快,發洩一時之意氣,與國事何補。」

    「怎麼會沒有呢?他指桑罵槐,懲奸警頑,在激發人心上,很有一些功效。」

    「可是也害了很多人,阮大鋮復起之後,與馬士英狼狽為奸,大事搜捕復社黨人,有很多人就是受了他說書的鼓動,與奸黨對立的,結果卻被捕入獄,更有不少犧牲了性命。」

    侯朝宗歎了口氣道:「可不是,我一直在勸他們,說言行不可太繳烈,報國之途根多,發之於議論卻是下下之策,不特於事無補,反倒自取其禍。」

    「柳老爺現在不是坐而言,他是起而行了。」

    「噢,他參加了那兒的義師了。」

    「他投到漳州鄭成功的帳下做幕僚,鄭成功很器重他,派他到江南來,連絡號召志士,共謀復國大計。」

    「真看不出這麻子,居然一本正經地幹起這個工作來了,不過鄭成功也真選對了人,他認識的人既多,三教九流都能搭上線,口才又好,他的身份掩護也好,不受注意。」

    「施主也認為他的工作很有意義了。」

    「當然了,不忘故國,為復國而奔走,都是有意義的而且令人尊敬的。」

    「施主是否要見見他呢?」

    「這個……倒是不必了,我不必要他來勸說,他說的那套道理,我都知道,而且可以比他說得還好。」

    卞玉京的臉上湧起了明顯的失望之色道:「柳老爺也說起施主了,他說施主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無須要他饒舌。」

    侯朝宗有點臉紅,頓了一頓道:「我知道他是為我應試之舉很不諒解。」

    「這倒沒有,他很明白,讀書人寒窗苦學,為的就是藉此一舉而展其大才為世致用,侯相公天才橫溢,才華蓋世,不應該埋沒的,高掄解元是應該的,他只是痛惜在前明時,竟以一個副榜來委屈長才,卻把這個人情留給了韃子來做了。」

    侯朝宗聽了更覺刺耳,歎了一口氣道:「玉京,我所以應考,是有我的道理,因為我……」

    卞玉京已經搖手道:「侯施主變你的道理不必說給我聽,而今我已非塵世中人,對這些都不再關心了。」

    「王京,你應該明白我不是那種忘祖背宗的人。」

    「侯施主,卞玉京已經死在白衣庵的那場劫火之中,貧尼法名了緣,一切塵緣俱了。」

    朝宗見她不願意聽自己解說,心中感到很不平,但是轉而一想,這種事也不必要她諒解的,因此他轉口問道:「玉京!你知道香君在那裡嗎?」

    「她原來跟我在一起,我們一起離開白衣庵後,我落了發,住進了這所家廟,她的塵心未盡,在此地不慣,而且也怕為人認識惹來麻煩,又搬走了。」

    「搬到那裡去了?」

    「這個倒不知道,她一直沒來過。」

    朝宗不禁十分失望,長歎了一聲道:「我跟蘇老爺迢迢千里,趕在兵荒馬亂之中回來,就是要找她的,誰知就差了這一步,兩下裡始終沒找到呢!」

    「侯施主,你找到了她又打算做什麼呢?」

    「自然是要娶她,我答應過她的事絕不會食言。」

    卞王京看看他身上的衣著,輕歎了一聲:「施主,相見爭如不見,你還是別找到她的好。」

    「為什麼,難道她已經變了心另嫁了?」

    卞玉京怫然變色道:「這是什麼話,侯施主,娼門中雖無烈女,但香君卻不折不扣,是位貞烈的好女子,她說生是侯家的人,死是侯家的鬼,阮大鬍子那樣的相逼,她寧願一死都不肯易志,這事莫非你沒聽說過。」

    侯朝宗忙道:「我聽說了,蘇老爹來找我,就是告訴我這個,他還帶了這把扇子來,扇子上有幾朵桃花,就是楊龍友用她觸石頭破的鮮血添書而成的。」

    「侯施主,你既然知道她如此堅貞英烈,怎麼還忍心說她變心改嫁的話,在當年那麼艱困的情況下,她都沒有易志,現在怎麼會變心呢?」

    侯朝宗道:「那你怎麼說我還是不找到她的好。」

    卞玉京想了一下才道:「侯施主,我這麼說吧,她沒有變,是你變了!」

    「我變了,我為她守義至今,千里奔波來找她,怎麼變了呢?」

    「不是那種變,是另一種變,你看看你的頭上、身上,那一點還有像從前的侯相公了呢?」

    朝宗不禁訕然地笑道:「這是不得已,我也另有苦衷,見了她,我會向她說明白的。」

    卞王京搖搖頭道:「侯施主,你怎麼還不明白呢?你這樣子,她根本是不會見你的呢。」

    朝宗怔住了,沉吟了片刻,他才道:「玉京,我們是老朋友了,你幫幫我的忙,向她勸說一下,叫她務必跟我見上一面,那怕以後再不理我都行,但一定要聽我的解說。」

    卞玉京歎了口氣道:「好吧,見到她,我會勸她的,只是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來,來了後聽不聽我的勸,那可無法擔保了。」

    「玉京!請你務必要說動她。」

    卞玉京只有勉為其難的點點頭,這時庵外響起了敲門聲,卞玉東道:「一定是你的從人們來了,你是今天回去,還是休息一天。」

    朝宗道:「我今天回去吧,在這兒打擾你也不好,香君的事,請你多費心了。」

    卞玉京勉強應了一聲,出去開了門,領著那一名車伕跟小廝來了,看見朝宗能坐起,倒是十分的高興。

    而上前請了安道:「老爺大安了,可把小的嚇壞了。」

    朝宗對老爺兩個字似乎很刺耳,連忙揮手道:「好了!好了!車子趕來了沒有,我要回去了。」

    「來了,在外面等著,小的打算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接老爺回去的,老爺若是有了差錯,小的可擔不起干係。」

    朝宗起身出外,卞玉京送到佛堂門口就停住了。

    朝宗止步,取了一張銀票放在桌上道:「玉京,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別嫌棄。」

    卞玉京一看居然是五百兩的面額,乃微微一笑道:「侯施主畢竟是身價不同了,出手好大方。」

    朝宗紅了臉道:「玉京,你別笑話我,我是個窮書生,那有什麼身價。」

    「出手隨緣就是五百兩香資,這種窮書生可不多。」

    「那只是別人向我求詩畫的潤筆之資,來源絕對清白,你可以安心收下。」

    「阿彌陀佛,我倒沒什麼不安心的,佛門乃清靜之地,不乾淨的銀子到這兒也就乾淨了,只是施主也不必賞這麼多,此地是家庵,香火燈油,到時自有人送來,生活不會有問題的。」

    「那麼你就替我在妥娘的墳上找人來種點樹,聊盡人心吧!」

    「那也不必,妥娘死得很壯烈,經常有人前來祭掃的,也有人自動前來修剪墓樹,枯了就拔掉植新,烈女英靈,大家都欽敬的。」

    朝宗實在聽不下去,回頭疾行,一個踉蹌,絆在門框上幾乎又摔倒了,幸好那車伕將他扶住了,相偕出門登車而去。

    卞玉京發了一陣呆,終於歎了一口氣,收起銀票,掩上了大門,一腳來到後面的園子裡,看看後面沒人跟著,才急急地翻過一道小土岡,來到一間茅屋前,用手輕敲了三下,過一會兒,又敲三下,如是者三,裡面有人問道:「是誰!」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卞玉京道:「是我,廟裡的當家師太,來看侯家小娘子的。」

    門呀的一聲開了,卻是柳敬亭,他不是以前說書先生的打扮,穿了一身粗布衣服,剃了個大光頭,倒像是個莊稼漢!只是臉上還是很黑,那幾顆麻於卻是掩不掉的,見了卞玉京,低聲道:「玉京,你怎麼過來了,前面沒人跟來嗎?」

    卞玉京居然一笑道:「我會那麼傻,有人還會來嗎!這會兒全走掉了。」

    「侯朝宗呢?他也走了。」

    「走了,他已經醒了過來。」

    「喔!他沒什麼吧!」

    「沒什麼,只是傷了神,一口氣岔了過去,氣順過來就好了,他的兩個寶貝傭人連忙把他給接走了。」

    「玉京,你好像很不諒解他。」

    「哼!這個傢伙,我把你現在的身份與此番東來的目的跟任務都說了,他居然無動於衷!

    甚至於也不想見你。」

    柳敬亭摸摸頭笑道:「我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什麼花不溜丟的小媳婦,他自然不要見了。」

    卞王京歎了一口氣道:「柳老爺,我看你就放棄這番努力吧,他是再也不會回到福建去的。」

    「不!希望未到絕望關頭,我絕不放棄希望的,延平在漳州起義,求才若渴,他很需要各類的人才前去,而且他本人也年輕有為,力圖中興,頗具氣象。」

    「這些話要他聽得進才行,你跟我說有什麼用?」

    「我遲早要和他說個明白的,延平聽了以前復社諸君子的作為後,十分欽慕,要我一定請得幾位前去,共襄大業,他說自己多年來,都放在武事上去了,少讀了點書,所以極力地歡迎年輕有為的讀書人去。」

    「為什麼要年輕人去呢?」

    「他說上了年紀的人,不是流於安樂,吃不得苦,就是有了妻兒之累,不敢放手去做了,他們在漳州舉義抗清,是腳踏實地的行動,不是為此而鋪富貴之途,所以他不擁立王室,不設朝廷,不以富貴來羈人,完全是憑著一股孤臣孽子的熱,以海天孤憤振我華夏天聲。」

    「好志氣、好抱負、好男兒。」

    聲音是從後面發出的,一個憔悴年輕的身形,從裡面移了出來,卞王京連忙上前扶住她道:「香君,你怎麼起來了,也不披件衣服,這麼冷的天,可別凍著了。」

    香君搖搖頭道:「我不冷,聽了柳老爺的話,我只覺得心中像是燒著一把火,柳老爺,我去行不行?」

    柳敬亭道:「你去做什麼,那兒是打仗殺韃子,你手無縛雞之力。」

    香君道:「我去那兒總有用的,我不能動刀抗敵,但是我可以燒火炊飯,可以縫製戰衣。」

    柳敬亭歎道:「聽了你的話,能叫人慚愧死,可是你還是不能去,目前基礎未定,士卒就是身上那一套衣服,沒機會縫新的,打起仗來,一天輾轉百里,也沒機會停下來煮飯,只能啃乾糧。」

    「那也要人做吧!」

    柳敬亭苦笑道:「不錯,乾糧是由火頭軍做的,他們除了要做飯之外,還得擔重行軍,一行上個幾十里是常事,一肩兩擔,挑上幾百斤,翻山越嶺,涉水過灘,大軍未動,伙房先行,到得一地,即埋鍋造飯,別人還在吃飯時,他們又得打點動身了,這種活兒連尋常的漢子都幹不了,更別說是你了!」

    香君不禁慍然道:「如此說來,我竟是百無一用了。」

    柳敬亭輕歎道:「香君,不是這麼說,人總是有用的,但是你不適於作戰,這是個事實。」

    「那麼我適合幹什麼呢?」

    柳敬亭想了一下才道:「香君,這話不該你問我,而是該你自已問自己,同時中興大業,也不是賭氣,如果你一定要問我—你如何才能盡最大的力,我出了主意你別生氣,你最好還是回到秦淮舊院去,高張艷幟!」

    「什麼,要我再當婊子去!」

    柳敬亭苦笑道:「我沒這麼說,是你要問我的。」

    香君沉下臉道:「柳老爹,我一向對你很尊敬,你看不起我沒關係,但是你不能侮辱我。」

    「天地良心,我怎麼會看不起你,我若有這個意思,就不會擱下多少正事不去做,跑到這兒來看你了。」

    「那你怎麼叫我回舊院去,難道除了當婊子,我沒有別的事能做了?」

    柳敬亭道:「不,你能做很多事,但是就這件事,別人卻不會比你作得好。」

    「就算我比別人更適於當婊子吧,我的目的在參加延平的中興復國,當婊子也算出力了嗎?」

    柳敬亭莊容道:「是的,在舊院高張艷幟只是一個手段,而且是一個最好的身份掩護呢!」

    「身份掩護,掩護什麼?」

    「自然是掩護其他的行動,我這次到江南來,除了號召一些志士前往參加陣營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建立起一條秘密的眼線。」

    香君一震道:「你的意思是作細作。」

    「是的,延平現在率軍作戰,最重要的就是知己知彼,隨時瞭解敵情動態。」

    「他們在福建作戰,金陵怎麼會有軍情動態呢?」

    「福建只是前線,金陵卻是清人南侵的大本營,他們的大軍由北南調,都是要經過此地,運籌決策,也都在金陵,所以金陵城中的韃子軍官特別多,他們的主帥鐸親王就長駐在南京。」

    「我去從他們的口裡探聽消息行嗎?」

    「軍事機密,你怎麼探聽得到呢,但旁敲側擊,由一些跡象判斷,總有事跡可循的,比如說有幾個軍官上秦淮河去玩兒,你能知道他們的隸屬主帥,再間接的瞭解他們的去向,不是就知道他們的動態了。」

    香君想了一下道:「這個我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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