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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文 / 司馬紫煙

    大家都沒開口,龍友道:「至於朝宗的事,也是他自己提議的,他知道我受朝宗之托找貞娘談梳攏的事,立時拿了五百兩的票子給我,說他只想玉成佳話,既不居功,也不居名,一切都由我經手,還叫我千萬別讓朝宗知道他拿了錢,在這種情形下,我才收了下來的。」

    吳次尾冷笑道:「他是那種人嗎?」

    楊龍友一歎道:「他是那種人也沒寫在臉上,但是,我幫助他倒也是一番愛才之心。」

    「愛才?阮大鬍子有什麼才,他只會害人貪墨。」

    楊龍友道:「次尾,阮大-行止失德,但不能說他無才,他那燕子箋,和春燈謎雖是遊戲文字,倒也是頗見巧思,他是兩榜進土的出身,至少不是浪得虛名,他讀過兵法,一肚子謀略,未嘗不是項才華。」

    「小人有才而無德,適足以害人。」

    「我不跟你抬槓,你承認他有才華就行了,我希望幫他一下忙,使他才能走向正途,這種用心不算錯吧!」

    侯朝宗道:「這倒是,阮大-若是能上正途,將是一個賢臣,當朝文武百官,沒幾個人能比他強的。」

    連吳次尾也不抬槓了,他知道大奸大惡之輩,也必須要絕大才華始能做到,一個天資平常的人,即使因緣湊合,居於高位,有心為惡,也做不出大壞事的。

    所以他略過這個問題道:「反正現在已經證明了阮大鬍子絕非善類,其他的也就不必去討論了,你把他送回去後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傷重死了。」

    鄭妥娘一笑道:「這個我保證不會,俗語說得好,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他還沒害夠人,死不了的。」

    說得大家都笑了,連楊龍友也禁不住笑了道:「妥娘,難怪大家都說死後莫見閻王,生前莫逢妥娘,你這張嘴的確有如利刃,刮得人狗血淋頭。」

    鄭妥娘一笑道:「我的名稱就這麼糟。」

    吳次尾莊容道:「這可不是損你而是捧你。」

    「把我與閻王並列還是捧我,吳相公,你真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子在哄呢!」

    吳次尾道:「這絕對是捧你,因為這兩句聯語是偶然出於一位才子之口,再經我們復社同仁加以傳揚的,你想還會是貶你嗎?」

    「啊!這位才子是誰?」

    「在金陵夠資格稱才子的幾個,能夠被我們把他的話傳頌褒揚的又有幾個。」

    鄭妥娘已經知道是誰了,瞟了朝宗一眼,口中卻笑道:「在座各位都是名重當時的才子,也都是復社的領袖,人人都夠資格,我該去謝那一位知己呢?」

    陳定生笑道:「妥娘,你別裝蒜了,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我們這些人只是跟著搖旗吶喊而已,真正夠資格被稱為才子的,只有歸德侯相公。」

    朝宗紅了臉道:「胡鬧!胡鬧,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是那個口快又傳出去。」

    妥娘笑道:「侯相公,到底你這麼說我是什麼意思,我怎麼就聽不出一點捧的意思來呢。」

    朝宗道:「人死後見了閻王,一定會細數生前在陽世的作為,點滴不遺,鐵面無私,做了壞事的人,死後怕見閻王,但活著的時候,落到你眼前,也是夠他受的,你會想出各種刁鑽的方法來譏諷調侃他,弄得他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有好幾個人被你整過,所以我才對你作了那個批評。」

    妥娘眼眶一紅道:「可是我鄭瘋子的名也是因此而叫開了,一個女孩兒家,被冠上瘋子一字,總不是一件誇耀的事。」

    朝宗笑道:「妥娘!你若是這樣想就俗了,大家之所以敬重你,就是因為你瘋。」

    「什麼!瘋也是一種美德了。」

    「當然,瘋者,狂也,一個人能言人之不敢言,行人之不敢行者,才能被人目之為瘋,大家稱你為瘋,卻並沒有認為你是神智失常的神經病,因此你的瘋,就是一種警世的言行,一種率真無偽的表現。」

    妥娘又歎了一口氣道:「但是這絕非我的本分,像吳相公,他對是非的分界比我定得更嚴,他對那些亂臣賊子罵得比我更凶,為什麼沒人說他是瘋子呢,因為他是個男人,大家最多說他言詞激烈而已。」

    吳次尾乾咳一聲道:「妥娘,同樣有人也叫我吳瘋子,還有人說我是瘋狗呢!」

    「那只是一些挨你罵的人,無可奈何之下用來作為遮蓋解嘲而已,大部份的人還是對你十分尊重的,至少不會目您為瘋吧!」

    吳次尾只有乾笑了,還是朝宗道:「妥娘,你要是鑽牛角尖,就沒有辦法了,不管你心中如何的想,我們大家都到你這兒來,商討重大的問題,可沒把你當瘋子吧,對了!龍友,你匆匆而來,必然是阮大鬍子有什麼新的害人點子了。」

    楊龍友道:「你怎麼知道的?」

    朝宗一笑道:「你行色匆匆地找了來,只有兩個可能,一個就是阮大鬍子被一頓拳腳打得傷重不治,出了人命官司,不過那個可能性很小。」

    楊龍友道:「何以不可能呢,阮大-被抬回石巢園時,的確傷得不輕,嘴唇腫起老高,像是掛在肉案上的豬頭了,他被送進了內室,我聽到那幾個姨娘哭出了聲,心裡倒嚇了一跳。」

    香君冷嗤一聲:「這種人死了就該拍手叫好,還有什麼可哭的?」

    朝宗一笑道:「那就更表示沒問題了,那些姨太太哭得傷心,是看到人還不會死,藉機會表現一下自己的關切之情,若是真快要死了,她們必然是一個都不在身邊,趕著把值錢的細軟往自己屋裡搬了。」

    這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鄭妥娘道:「侯相公,你形容得如此入木三分,倒像是討過不少姨太太似的。」

    朝宗道:「我沒這麼大的本事,也沒這麼好的福氣,不過,眼前看到的,確是有這種事,在歸德有個財主,跟家父是幼時的同窗,他病得快死了,孤身無後,我奉了父諭去探問一番,到了那兒,但見各人忙著搬東西,我還以為他們要搬家呢,來到上房,尚未進門,只見他那第三跟第六兩房姨娘兩人拚命在搶一把尿壺。」

    陳定生笑道:「那又幹嗎,她們又用不著。」

    朝宗一笑道:「那尿壺還是滿滿的,兩人搶得尿水四濺,卻全然不顧,我還以為她們爭著要去倒掉尿壺,心想這個老傢伙福氣還不錯,雖無兒女侍候,卻還有這麼多盡心盡力的姬妾們,當下還勸了兩句,那兩人都不理我,爭爭吵吵地去了,我到了屋裡,這才嚇了一大跳。」

    香君道:「怎麼?難道屋子裡出了妖怪了?」

    「你們再也想不到那屋子裡是什麼情景。」

    鄭妥娘道:「必然是凌亂不堪,衣物雜用東西堆了滿地,值錢的東西都被搶走了。」

    朝宗苦笑道:「那也不會嚇我一跳,屋子裡已空空如也,一樣東西都沒有了,那個病人只穿了小褂褲,躺在地上,被活活地凍死了。」

    「怎麼會躺在地上呢?難道連床都沒有嗎?」

    「那位財主髮妻早逝,沒有續絃,有八房姨娘,他是準備那一個能生下一兒半女,就予以扶正,繼承全部財產,那知道全無消息,所以眼看他病重不起,人人都忙著把東西搬走,這個傢伙平時又注意享受,一切用具又是最好的,還沒等斷氣,就有人把他抬了下來,把床給搬走了,連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是狐皮的短襖也被剝了下來,只剩一身小褂褲,數九寒天,還不凍僵了嗎?」

    大家沒有笑了,相反的還很沉重,因為這並不是件好笑的事,香君道:「相公,你形容得太過分了,別的搶搶也罷,尿壺也有人搶嗎?」

    「有!那是最後一樣值錢的東西了,聽說是整塊的翡翠雕成的,值幾千兩銀子呢!所以人也不嫌髒了。」

    楊龍友一歎道:「用幾千兩銀子去置一具夜壺,此人也窮極奢華了。」

    朝宗也歎道:「他自己大概也知道一旦身後,必起紛爭,所以活著才盡情地享受,只是沒想到在病篤時,會如此淒慘。」

    黃太沖道:「曹阿滿臨死前散履分香,把家中的姬妾都安排好了送走,就是看穿了這一點,免得在死後鬧笑話,梟雄胸懷,畢竟超人一等,想到有許多人,一輩子居積,掙下了千萬家財,死俊卻不能帶走半點,所為又何來呢?」

    鄭妥娘笑道:「阮大鬍子聽說也沒兒子,他死後的情況也會差不多,難怪侯相公一聽說那些姨娘在哭,就知道他還死不了。」

    朝宗道:「我倒不是以此為據的,只不過想,當時人多拳亂,連次尾兄也揍在一堆了,阮大鬍子的身體比次尾結實多了,次尾都沒被打死,他自然不會有事的。」

    楊龍友頓了一頓才道:「這頓打雖然不輕,卻只是外傷,亂了一陣後,他又請我進去,問我是那些人動手的,要我寫份名單給他。」

    吳次尾道:「怎麼,他還想告我們不成。」

    楊龍友道:「是的,他起初是想到江寧府衙門去遞狀申告你們毆打他,我勸他說不必費事了,這次動手的大部份都是太學生員,府衙裡不會管的,尤其動手時又在文廟裡,歸學師王老先生管,而王老先生絕不會理他這個碴兒的。」

    吳次尾笑道:「可不是,王先生瞧見我們打開了頭,就乾脆躲開了,裝做不知道的樣子。」

    楊龍友一歎道:「事情發生在文廟,學師不能推不知道的,他決定遞兩份狀子,一份給學師王先生,請他查究鬧事生員,另一份狀子則是交給京中的一位御史,請他代為彈劾王先生,說是糾眾在文廟毆鬥,冒瀆聖地,有虧職守,要求撤辦學師。」

    吳次尾道:「有那個御史會吃他這一套。」

    楊龍友道:「次尾,他的狀子是交給建安王府朱統領,那是個有名的小霸王,阮大-很奉承他,所以他會出頭的,要是他出頭轉出狀子,御史也不敢不奏,何況阮大鬍子還附了一千兩銀子。」

    吳次尾立刻叫道:「這就好,抓住他這一點,告他行賄,誰出頭都沒用了。」

    侯朝宗道:「次尾,這可是沒憑沒據的,你不能平空誣告,但是在文廟裡,打人卻是事實,當時你們圖一時之快,沒考慮到後果。」

    「有什麼後果,了不起我出頭認了就是。」

    「次尾,若是在大街上,你扭住他打架,最了不起問成互毆,你一個人也頂不上多大的罪,但是在文廟的明倫堂上,問題就大了,弄不好要革掉功名的。」

    吳次尾倔強地道:「革就革,我這附學生員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身份,反正我這一輩子也不打算做官了,有沒有這層身份都沒關係。」

    侯朝宗苦笑道:「你怎麼還是講不通,這層身份雖然沒什麼了不起,卻也得來不易,革了衣巾,你就不是斯文中人,以後再要在公眾之處批評人,官府可以派人把你抓起來打板子的。」

    吳次尾道:「那怎麼辦,反正事情已經鬧了,我總不能給阮大-叩頭陪罪去,再說,就算我去叩頭陪罪,他也未必肯答應罷手呢!」

    楊龍友道:「的確是的,他說要利用這一次機會,把復社的人員一網打盡。」

    吳次尾道:「啊!那怎麼辦?」

    楊龍友道:「次尾兄,你別不在乎,如果真要認真的追究,明倫堂上毆人,文廟鬧事,是很嚴重的罪名,豈止是你一個人,復社大部份的人都榜上有名,要是大家都被革了頭巾,那如何是好。」

    吳次尾一聽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忙道:「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而且事情還不止於此,連學宗王老先生也將受到牽連,國子監祭酒不是一個肥缺,卻是讀書人最榮譽的一個官職,要是被革退了,你對得起人嗎?」

    吳次尾慌了,忙道:「是啊!這可不得了,大家一定要想個辦法,別讓王老師受牽連的。」

    侯朝宗比較冷靜,當然,打人沒他的份也是原因,可是他一想這也不妙,爭執的起因則是他向阮大-借錢妓宿,這要傳出去,自己也脫不了身,他必須要擺平這件事,因此他想了一下道:「龍友,你報了幾個人給他知道。」

    「我還會報誰呢,我說動手的人很多很亂,我一個也沒認出來,只是次尾卻沒法子了,他是起頭的。」

    朝宗一拍桌子笑道:「有了,我們可以來個惡人先告狀,先下手為強,不過這要請次尾兄略受點委屈。」

    吳次尾慨然道:「我本來就是罪魁,要殺要剮都一身擔了,你說要我怎麼做?」

    朝宗一笑道:「沒有殺剮的罪,只是給王老師一個方便,堵住別人的口而已,你自己去找王老師請罪,承認自己太衝動,說你一看見他,就想起了許多本朝忠良,東林前輩受他陷害,義憤填膺,情不自禁地就想打他幾下,為先賢們申一口冤氣。」

    吳次尾道:「好辦法,好說詞,我本來就為了這件事打他,這也不算是強辯了。」

    黃太沖卻道:「這恐怕還是不太好,在明倫堂上動手打人,終究是一件大不可敬的行為。」

    朝宗笑道:「這就看文章了,次尾當然要帶一份自訴狀去,文章要慷慨激昂、氣壯山河,說正因在明倫堂上,想起了聖人的教訓,尊王攘夷,忠奸不同爐的道理,才容不得他進入聖賢的殿堂而冒瀆斯文。」

    吳次尾道:「我是沒問題,還有別人呢?」

    朝宗道:「你說阮大-那天也是有心,預藏了一批黨羽在側,你跟阮大-起了衝突,他的人就來打你,而你的朋友也上來救你,是以亂成一團,分不出誰來了。」

    黃太沖道:「這不太好,那天可沒有阮大鬍子的人。」

    朝宗道:「事實上有那些人參與誰也不知道,也許真有一二他的黨羽呢!但是必須要作成如此,才能使混戰變成互毆,而不是群毆。」

    陳定生笑道:「有道理,這一來是雙方都有過錯,阮大鬍子就不會動用人情,要求嚴懲鬧事了,因為他自己也要擔受同樣的處分。」

    朝宗一笑道:「這樣子王老先生也便於處置了,最多處分你一個先動手的過失,卻也情有可原,你自請打掃大成殿一遍以為贖衍,事情就解決了。」

    「可是若要追問其他動手的人呢?」

    「你說別人是因為救你,你不能恩將仇報,把他們牽出來,阮大-那邊幫拳的人你不認識,也交不出來,你這邊的你就一肩擔了。」

    吳次尾喜得直拍頭道:「妙!妙!就這麼辦,我這就上學堂裡去。」

    黃太沖道:「這只是一面之辭,王老先生不能只憑此為據就發落了。」

    朝宗道:「學師不是刑官,無權拘提人證,次尾自己去認錯,他照例處分,阮大-不去,他也不能派人去抓來對質。何況次尾可以指臉上的傷痕為憑,反正那天你帶著傷出來,看見的人很多,不會是事後自己偽造的,這些傷痕可以證明阮大-的黨羽動過手,你自己的朋友總不會打你的。」

    陳定生大笑道:「這一來阮大鬍子可是有口莫辯了,他不活活氣死才怪。」

    吳次尾道:「方域,一客不煩二主,那篇自訴文章也請你動筆吧!別人寫來不會比你精。」

    朝宗倒是不能推卻了,妥娘屋中筆墨都是現成的,他趁著興子,揮毫疾書,沒多大功夫,一篇文章已成,不但是字句激昂,而且用詞有力,氣雄萬丈。

    眾人看了,不住叫好,次尾道:「這篇東西我要叫人刻了,印他個幾百份,凡是我復社同人,各人都送一份。」

    侯朝宗笑道:「幹什麼,這可沒有你的那篇留都防亂公揭寫得鏗鏘有力,有人把它比為駱賓王討武召檄呢!」

    吳次尾搖頭道:「不行,討武召檄雖然寫得有力,但失之忠厚,發人隱私,近乎潑婦罵街,我代周仲馭老先生執筆的留都防亂公揭也是一樣的,不若你的這篇訴狀,滿紙忠義,真如諸葛武侯的出師表,可驚天地而泣鬼神,比我的高明多了。」

    鄭妥娘也神情飛揚地道:「我也贊同吳相公的話,討武召檄雖然罵得痛快淋漓,何如出師表之正氣磅礡,使佞奸之徒,自生警惕,侯相公這篇文章的確是傳世不朽之作,應該讓大家都看到的。」

    侯朝宗心中暗生悔意,先前為了一時高興,寫下這篇文章,文學的確夠得上是佳作,立意嚴正,拿出去也沒什麼丟人的,甚至於還能出一番風頭,但是這個風頭出得卻很沒意思的。

    因為文中既要為吳次尾自辯,總免不了要影射到一些人,這些人大部份雖已隨著魏忠賢而垮台了,但也還有一些仍然居朝任事的,吳次尾可以放開口罵他們,因為這位老先生已是有名的霹靂火,罵人也出了名,更不止這一次,挨罵的聽過也算了,但自己卻犯不著去無端開罪這些人。

    想了一下,他才道:「次尾,我是為了替你想辦法補漏子,才寫了這篇文章,你可以刻了送人,多幾個人看到,對你的事情有利,但是千萬不可說是我寫的。」

    「為什麼?如此佳文,我豈敢掠美。」

    朝宗道:「本來誰具名都沒關係,但是阮大-剛跟我過不去,我這樣做了,就是銜怨報復了。」

    「那也沒關係,阮大鬍子如此可惡,你就是痛罵他一頓,也沒有人會認為不妥當的。」

    朝宗道:「你可以,我不行,我上面還有老父,他如果知道了我在南京以文字洩念,一定會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他老人家一直訓誡我做人以溫和敦厚為尚。」

    他很懂得講話,搬出了父親的教訓,使得吳次尾也沒話說了,雖然有些人不同意這溫和敦厚的處世之道,但總不能叫人違背堂上嚴訓。

    所以吳次尾只有道:「既是你家老太爺有過那種訓示,這篇佳文只好便宜我了,但是我一定要把它刻了散出去的,我認為這是我們復社的文獻之一。」

    只要不扯上自己,朝宗倒是不加反對,再者,私心之中,究竟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廣為流傳的。

    這件事要辦就得趁快,吳次尾必須趁著自己臉上的浮傷猶新,趕緊到太學裡去呈上自訴狀,由學師邀請當地德望俱著的前輩,公開地宣示懲處,才可以搶先一步,遏阻阮大-的反擊,所以他立刻著手恭書繕寫,一面也把稿子拿去找快手的工匠刻了。

    文章到學堂裡,刻本也已散發到南京各處了。

    阮大-在夫子廟大成殿前挨打的事,早已傳遍了南京,成為最熱門的談話資料。

    大部份的人都為這件事拍手叫好,但也有人替這些復社的士子擔心。

    阮大鬍子的陰險狠毒也是眾所周知的,無風且起三尺浪,更何況是打了他。

    阮大-雖然被革職永不錄用,但是他的潛勢力仍在,交往的人裡面,仍不乏顯赫有力之士,他的反擊也仍然有力。

    就在大家都在靜候事態發展之際,吳次尾的自訴狀不但遞到了學堂裡,也散到每一個人手上。

    這一篇血淚文字在人心中激起的影響是很大的,有很多耆宿元老,立場一向超然,初時對太學生員在文廟揮拳打人之舉頗不以為然,紛紛要座師祭酒王老師嚴懲為首的生員。

    王老師正感為難,他在私心中是偏向於吳次尾他們的,但是他的立場卻不容偏袒那一方,而那些宿儒們的要求又不能不理。

    吳次尾的訴狀遞到,他順理成章地在明倫堂上審理這件事,自然也邀到了那些老前輩們列席。

    那篇文章已經引起了共鳴,再加上吳次尾的慷慨的陳詞,打動了人心,所以局勢一轉為有利。

    果如朝宗所料,大家對吳次尾的激動十分同情,王老師藉機會作成判決,吳次尾舉止失儀固屬不對,但姑念情出義憤,且事後亦知悔悟,從輕發落,罰掃除大成殿一個月,不可再犯。

    阮大-在家裡先看到了那篇自訴狀,已經感到不妙了,他知道上面說的那些理由,都足以證明自己有該萬死之罪……這一點阮大-倒不會擔心,朝廷已有判決懲處,不會翻案再審的。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這頓打是白挨了,更可惡的是把打人說成互毆,使他有口莫辯,因為那天動手的人太多,他也無法一一舉出來,說全是對方的人。

    王老師同樣也判了他的處分,要他重新粉刷文廟中的萬仞牆。

    那倒不在乎,他可以說因傷無法操作,化錢僱人去代為粉刷一下就行了,那幾個錢他也沒放在心上。

    嚥不下的是這口氣,挨了打還得落個不是,使他在家裡大發脾氣,也摔碎了好幾個杯子。

    氣歸氣,他究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估計了一下事態的發展,知道再鬧下去只有對自己不利,尤其是那篇該死的文章,遞到京裡,一定會掀起一些人的新仇舊恨,他想藉題目整一下復社那批人的心願是落空了。

    更可恨的是他巴結著建安王、誠意伯等勳爵皇親,上本朝廷,奏請起復,這一來恐怕也會受到影響。

    他已經派了急足,趕到京裡,要兩位原準備為自己出頭參奏南京國學座師王某的彈劾狀子壓了下來,因為王老師已經把處理經過,以及地方宿儒共同連署的文書呈到京中,彈劾必然不成而自討沒趣的。

    但是卻晚了一步,撤回了一封,另一封卻已經掛了號,呈上御覽了。

    劾本跟王老師的奏本同時進覽,皇帝看了後,把彈劾狀丟了下來,還刮了那位言官一頓鬍子,說他不弄清事實,無中生有,亂加評彈,罰俸一月。

    那位御史碰了個釘子,心裡火大了。

    當時就對阮大-派去的人發了頓脾氣,說阮大-太不是玩意兒,存心在耍他們。

    阮大-有苦說不出,自己挨打是事實,本來以為十拿九穩的,想不到對方會先發制人,當時因為太有把握,所以化了一筆銀子後,坐待佳音,沒有作進一步的部署,現在再謀補救也遲了。

    他只好自認倒楣,再賠上一筆銀子,作為對那位言官罰俸的補償,那數額自然要比所罰的錢多了幾倍。

    阮大-有錢,也不怕心痛,可是這錢化得窩囊,接著京師另一封邸抄更叫他噴血。

    那就是建安王跟誠意伯舉他起復的奏本也被批駁了下來,仍然是永不錄用。

    內幕傳出的消息說,皇上因為剿寇的戰事進行得不理想,而北邊的清人又時思蠢動,國庫空虛,支應日黜,而群臣束手無策,很想找些能臣出來整頓一下。

    建安王與誠意伯就是利用這個機會推舉阮大-的,說他才堪大用,還歷舉了不少他從前的事跡。

    雖然那是替魏忠賢盡力,但無可否認是做得有聲有色,現在阮員既知悔改,決心效忠聖上,苟能用其才,必可使朝政大局為之一振。

    奏本是請一位老翰林起稿的,說得很有道理,而且還摸準了皇帝的心事,舉了許多能使皇帝心動的理由,這應該也有八分希望的。

    因為復社中人恨死了阮大-,皇帝卻不怎麼恨他,否則早就摘了他的腦袋了。

    壞也是壞在王老師隨本附送上的那篇呈文,皇帝把保舉的奏本已經留中三四天,正在考慮這件事了,見到了那篇文章之後,拍案大怒,當天就把留中的保本給批擲了下來。

    聽了這個消息,阮大-忍不住一口鮮血,兩行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流了下來。

    這下子他真正的失敗了,敗得很慘,但也有點心服,手上拿著那篇新刻的文章歎道:

    「完了!完了,這下子是一敗塗地,擊敗我的不是吳次尾跟陳定生那班混球小子,更不是復社那班毛頭小伙子,而是這篇文章,寫得實在好,連我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想罵自己混蛋,更別說他人了。」

    楊龍友恰好也在一邊,他是奉了大舅子馬士英的命令來告訴阮大-邸抄的,他本來心裡很討厭阮大-,這時卻又有點可憐他,歎了口氣道:「圓海!你就老實點吧!本來你起復很有希望,都是你自己弄糟了,你為什麼非要跟復社過不去呢?」

    對阮大-奏請起復被駁,楊龍友也很掃興,因為他自己也是被革的,雖然沒有永不錄用的明示,但是要想再做官也很不容易,他的大舅子馬士英貴為總督,也幫不上太多的忙,因此他倒是希望阮大-能夠再度被用,有了例子,他也可以援例而出了,所以言下雖是勸解,卻是埋怨居多。

    阮大-道:「不是我跟他們作對,是他們跟我過不去,吳次尾在文章中分開要殺我。」

    「他只是個無用的書生,整天叫叫而已,他要殺的人太多了,那一個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可是這一次就不同了,他這封自訴狀可真要了我的老命,唉!筆墨也能傷人,說來實在難以相信。」

    楊龍友心中一高興,忍不住道:「這可是你自己惹出來的,誰叫你去惹上侯朝宗的。」

    「侯朝宗又怎麼樣?」

    「侯朝宗是復社中唯一沒罵過你的人,別人都要申撻你的時候,他還幫你說過話,說你已經國法懲處,身為庶民,不可評言司法之得失。」

    「這本來就是事實,我可不領情,那小子也不是好東西,我下了帖子請他到石巢園來飲酒賞曲,他居然連帖子都不接。」

    「他跟你非親非故,為什麼要接受你的招待。」

    「斯文之交,慕名即可,我是看得起他才給了他一張帖子,他居然不識抬舉,何況稱起來,我與他老子一殿共事過,還是他的父執輩呢!」

    「圓海,你最好別提當年那些事,大家之所以恨你,就因為你替魏忠賢整治東林黨人太出力。」

    「那怎麼能怪我,我是盡我的職責,魏忠賢提拔我,給我大官做,我當然要知恩圖報,若是當年東林的老傢伙肯提拔我,我也可以成為東林的烈士呢!」

    楊龍友冷笑道:「這個我可以保證你不會的,你會追隨著權勢,絕不可能成為烈士的人。」

    阮大-居然毫不為忤地笑了道:「這倒是不錯,見風轉舵,我是最拿手的,所以我看看九千歲快要靠不住的時候,立刻就拔腿往外撤,也幸好有此一撤,才保住了這條命,所以他們說我是魏黨和閹黨,實在是冤枉,我這個人只是就勢論事,絕不是那一個人的死黨。」

    楊龍友只有搖頭苦笑道:「圓海,你這人很聰明,只是做錯了一件事,就是要跟侯朝宗過不去,我給你一個機會,為你交好侯朝宗。」

    「鬼才要交好他,那小子是復社的首腦,復社的人跟我是勢不兩立,我就是掏出心來,做他們的孫子,他們也不會看得起我的,我的目的就是要出出他們的醜。」

    龍友變色道:「這麼說來,你是存心要我去作對的。」

    「那也不能這麼說,你只是經經手而已,何況這也是為了你自己。」

    「為我?整了侯方域,對我有什麼好處。」

    「龍友,在復社那些人面前,你並不受尊重,他們罵的貪官污吏,你也是有一份的。」

    龍友不禁低下了頭道:「我雖然是因貪墨而丟的官,但是我沒有害過人,也沒有人再為那件事罵我了。」

    「那也只是沒當面罵而已,冷言冷語時,你聽了難道很好過,我整垮了復社,何嘗不是為你出口氣。」

    「我才不要出這種氣呢!」

    「就算你還常跟他們有往來,他們不罵你好了,令親馬瑤草可經常受他們公開的指責,難道你也一點都不關心,一點也不在乎。」

    楊龍友沒話說了,對於馬士英的一切,他十分清楚,復社中人公開地指責馬士英貪財好貨,治軍無方,縱容部屬搶掠良民。

    這些都是事實,甚至於還受到了馬士英的默許和指示,因為馬士英規定戰利所得,要提幾成出來歸公。

    所謂歸公,就是入了總督的私囊,流寇是掠民以求生,那有什麼財富,所謂戰利,還不是取自百姓。

    楊龍友是馬士英的妹夫,自然瞭解內幕,若不是有了這層親誼,他也會跟大家一樣地破口大罵。

    但是現在他不但不能罵,還得設法為大舅子飾詞解釋,說朝廷軍餉不繼,部隊為了自贍,不得不向當地民間徵收……這種鬼話雖然沒人相信,但是卻有人能接受,因為人畢竟是自私的。

    馬士英的兵擋住了流寇南下金陵,保全了南京,只要不來侵擾到南京,搶搶別的地方,大家也以為可以原諒了,再說朝餉不繼也是事實,要維持軍隊不遣散,總得要養他們。

    所以指責儘管指責,馬士英的這個總督仍是篤定泰山,仍然在雞鵝巷的公館裡逍遙自在,倍受恭敬,叫囂的只是那些窮士,那些有身家的殷實富戶、達官貴宦,仍是奉馬督帥為國之柱石。

    楊龍友談到這個問題不免有點刺心,他感到很矛盾,一方面是他的良知,使他要站在復社這一邊,但另一方面,他的利慾則又無法擺脫馬士英那些人,因為他們此刻掌著實權,可以給他官做。

    一個做過官的人,突然地賦閒下來是最痛苦的事,並不純是為了錢,最主要是那種一呼百諾的滋味。

    楊龍友忽然羨慕阮大-起來了,因為那種人沒有矛盾,只有權勢的爭逐,沒有良知的反詰,他決心要刺痛對方一下,因此道:「圓海,你以為侯朝宗無關緊要,所以才拿他開刀,這次你可嘗到惡果了,那篇文章就是方域的手筆。」

    「啊!是那小子作的。」

    「正如你說的,吳次尾只會潑婦罵街,寫不出這種好文章的,侯朝宗卻是有名的才子,尤其是經你這一氣之後,心情激動,揮筆千言,就是這篇文章,不但叫你那頓打白挨了,還斷送了你復起的希望,想想看,你划得來嗎?」

    阮大-一拳頭擂在坑上叫道:「好個小子侯朝宗,老子總有一天叫你認得我。」

    「圓海!你死了這條心吧!別說你動不了他,恐怕連皇上都動不了他。」

    「怎麼,難道他是三頭六臂不成。」

    「他沒有三頭六臂,卻有個好靠山,寧南侯左良玉是他父親的舊部兼門生,對他十分器重,過一陣子,他就要到左帥軍中去參贊了,左帥現在手握重兵,我那大舅老爺都要含糊他幾分,你又能拿他怎麼樣。」

    他說完了話就走了,扔下了氣得手足冰冷的阮大-,心中感到一陣報復的快感。

    在馬士英面前,他這個妹夫還不如一個外人,每當跟阮大-有所爭執時,馬士英總是斥責他,支持阮大-,今天總算是好好地刮了他一頓了。

    但是沒多久,他就後悔了,為了逞口舌之快,無端地把朝宗代筆捉刀的事給說了出來了。

    阮大-是個小人。若因此恨透了朝宗,就不知道要採什麼報復的手段了。

    這不是無端的又替朝宗惹禍了嗎?

    不過他又想了一下,覺得沒有多大關係,阮大-還要躺在床上療傷,一時出不了什麼壞點子,等他傷好,朝宗已經動身上左良玉軍中去了。

    這兩個人碰不了頭,也不可能對質,自己洩漏了朝宗捉刀代筆的事,不可能會傳出去的。

    但他心裡卻一直希望朝宗快點走。

    朝宗呢?他自從公開為香君梳攏後,也公開了他們兩個人的戀情。

    復社諸同仁一向是很尊重香君的,對她與朝宗的結合都表示了由衷的祝福。

    這一來,使得媚香院便成了復社的集合中心了,幾乎天天都是衣冠頭巾滿座,高談闊論。

    香君高興極了,每天招待這些客人,他們大部份都是來恭賀的,也是為了向朝宗攀手親近。

    朝宗當然也得住了下來,就像這兒是他的家了,來的客人多半有點意思,他們上的是書寓,訪的是朝宗,既不能付盤子錢,又不能空手,只有改個名目打賞了。

    出手沒有小氣的,那都是歸貞娘的收入,五六天下來,竟然收進了上千兩銀子,高興得她嘴也笑不攏了,只希望朝宗永遠都別走才好。

    朝宗也有樂不思蜀的感覺,他在金陵的生活太愉快了,雖然沒有功名,但是同樣的功成名就,到那裡都被捧得高高的,那是由於他一篇捉刀文字被傳了出來,人雖在金陵,名氣卻傳遍了朝野。

    一篇文字居然能擺平了阮大-的控告,使得文廟事件平息了下去,使得皇帝大為感動,批駁了幾位親貴保奏阮大-復起。

    請求賜書者有,一道傾慕者更多,吳次尾是老實人,無法老起臉皮來扯謊,乾脆把侯朝宗給咬了出來,把麻煩推給朝宗去。

    這些麻煩在朝宗應付起來是十分輕鬆的,他翩翩風-,得體的談吐,淵博的知識,精闢的見解,使得每一個來訪的人都萬分的傾折。

    他的關係也就更好了,許多東林前輩對他都十分的推崇,有人向他求詩,也有人向他求字。

    朝宗高興時塗幾筆,得者視同拱璧,不好意思送潤筆之資,只有變個名目送,上一筆志禮,數目自然也要高出一般的潤酬。

    一個多月下來,他是名利雙收,囊中也有了幾個,日子過得好了,他自然也是捨不得走。

    更使他留連的自然還是金陵的綺情。

    香君的柔情萬種,妥娘的熱情如火,這兩個人都是秦淮河上的翹楚堪稱人間絕色。

    她們不但是美,而且艷,因為她們出身在歌舞之冠的秦淮舊院,自然也比一般的女孩子懂得風情,更難得的是她們懂得詩,讀過書,能吹能唱,懂得生活情趣。

    還有卞玉京、李貞娘等、這些都是秦淮名姝,艷絕一時的,能整天盤桓在一起,這種生活連神仙都比不上,這叫初嘗得意的侯朝宗怎麼捨得走呢?

    不但他捨不得走,其他的人也不肯放他走,因為他的加入,使得復社的聲勢日壯,復社的言語也更有力量,他們不是朝廷的言官,但是他們的話卻比言官更有力量,他們把評彈的目標放在那一件事情上,當局就會注意那件事,目標放在那個人身上,也一定使那個人怵然不安,他們不但代表了士林的清議,也代表了廣大的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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