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十 章 文 / 司馬紫煙
纏足之風已漸廣民家,但只在官宦之家行之者多,一般民間女子,幼年即要操作,纏足不便,因此還是大足的多。
秦淮雛妓,多半是貧戶自小典身的居多,纏足的不多,有的已經十一二歲始被典身,鴇母為圖日後之利,硬行迫令纏足,那些女孩子痛苦萬分,收效卻也不大,因為腳已經長大了,削足以適履,到底是很勉強的事。
大戶人家的女孩,四五歲時就開始纏足,那時腳還小,骨頭嫩,容易就範,既少痛苦,那瘦不盈握的蓮足,也才能具個樣子出來。
鄭妥娘從小是書香門第,腳裹得早,再加上她身子伶巧,婷婷玉立,就更顯得那雙腳小了。
只不過,她恨透了男人死盯在她的腳上看,所以平時都穿了長裙,裙邊拖地,跟腳上的鞋子又是同一顏色,讓人無法看得真切,因此,妥娘的步下金蓮,雖然常作傳聞,但真正見過的人確是不多。
還有,她自己給人的印象,也會使人忘了那回子事,她又野又不安分,跳跳蹦蹦,時東時西,時起時坐,沒一刻停的,人家就不會想到她是小腳了。
那麼細細尖尖,瘦不盈握,卻像三四月天,浮在水面間的一隻鮮艷的紅菱,一樣的紅艷奪目,一樣的大小,一樣的可人。
侯朝宗的確被這雙足型的美所吸引了,這才是一種真正的,專屬於女性的婉約之美。
朝宗腦中湧起了無數前人譏誦女子蓮足的詞藻,卻發現沒有一個能夠適用於現在的,它們都不足以表達他眼中心底的美感。
他湧起了一股握在手中的慾望,不過這是一種藝術的,欣賞的慾望,那也是一種理智的,不含半點肉慾的期望。
所以,他的神態還是很自然,眼睛雖捨不得離開,口中卻笑道:「是啊!我一到南京就聽人說了,可是見到了面卻無由欣賞,因為妥娘她總是將它們藏在層層疊疊的百褶裙後面去了。」
香君道:「腳又不是其他的東西,一定要踩在地上走路的,你若是存心要看,總會看得的。」
朝宗道:「可不是,妥娘最會熱鬧,她一來就又叫又鬧,像只花蝴蝶似的飛來飛去,那時大家只顧去看她的人了,誰還去注意她的腳。」
妥娘痛得眼淚直往外流,咬著牙,恨恨地罵道:「你們這兩個沒良心的,老奶奶怕你們丟了,滿山遍野,像瘋子一樣的找你們,腳扭了一下,你們不來侍候著老奶奶的人,卻在老奶奶的臭腳上嚼舌頭。」
她的人美極了,這一半恨半嗔,又添了幾分淒艷,卻是平常不得見的,只是她的話,又莊又諧,卻又妙趣無窮,靈慧天成。
香君不由得笑了笑,道:「鄭姐!你不能斯文一點呀,滿口老奶奶的,也不怕別人著惱。」
鄭妥娘道:「對他們我已經是客氣了,你的侯公子如何我不知道,有的臭男人最賤了,我做他老奶奶還嫌不夠虔誠,趕著叫我親娘祖奶奶呢!」
香君道:「你又胡說了,那有這同事的。」
「絕不騙你,這可是有人證的,不信可以問你假爸爸楊大老爺去。」
朝宗笑道:「香君那裡又跑出個爸爸了!」
妥娘道:「貞娘是她的假母,楊龍友是貞娘的相好,可不是香扇墜兒的假爸爸。」
香君要去擰她的嘴,妥娘身子一歪閃,差一點沒從石頭上滾下來,腳踩著了地,又讓她痛得哇哇大叫起來。
朝宗忙扶住了她,道:「妥娘,你怎麼啦?」
妥娘苦著臉道:「不知道,不像是扭了筋,倒像是脫了臼,踩在了地上就像刀割一樣的痛。」
香君笑道:「活該,誰叫你嘴裡不乾不淨,在這靈山佛地上也滿口胡說,這是菩薩在懲罰你。」
妥娘道:「我只是口中胡說八道,心裡卻乾淨得很,不像有些龜孫子,在神佛面前誠惶誠恐,肚子裡卻是牛黃狗寶,一團骯髒。」
香君皺眉道:「你看,說著說著又來了!」
朝宗笑道:「妥娘要是不罵人,就不成其為妥娘了,這是錢謙益說的,他可是自許為妥娘的第一知己。」
妥娘立刻道:「放他娘的八十一個連珠屁,他還算我的知己,趕著我叫親娘祖奶奶的就是他,他該是我的孝子賢孫才對。」
香君冷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這個老而無行的糊塗蛋,那就不足為奇了,什麼事情他做不出的。」
朝宗因為父親和錢牧齋是同僚,論世誼還要稱一聲世伯,聽她們對錢牧老如此譏損,到底不太光-,因以道:「牧老早年因為少年儇薄為士林所詬,在宦途上又不太如意,因此有點放浪形骸,卻也是名士風流,但是應不至如此吧!」
鄭妥娘道:「一點都不假,那天是跟楊龍友一起來到了我的地方,我恰好在洗腳,那老兒就顛起來了,說他最好聞女子的腳了,非要我給他聞一下。」
侯朝宗眉頭皺了皺,不便說什麼。
香君卻恨恨地道:「看這個老不死的,還像個人樣嗎?」
朝宗只有說道:「牧老的偏好倒不是自你開始,他在桃花渡的寓所裡,除了書畫之外,都是小腳老媽。每當他興來之時,關上大門,什麼客來都不見,他躲在家裡,就是叫大家一起洗腳。」
鄭妥娘倒是第一次聽聞,十分有趣地道:「他的寓所你去過吧?」
「初到時去過一次,拿了我父親的拜帖代拜社。」
「那不管了,你總在裡面耽過吧?」
「是啊,那天蒙他留了晚飯才走的。」
「真是的,侯公子,你還吃得下不嘔出來。」
「那天是他的第四小妾親自下廚,手藝倒不錯。」
「不是手藝的好壞,他的寓所我去過一次,總共不過是一進院子,有三排平房,總共不過是七八間。」
朝宗道:「他在常熟老家建了一所紅豆小莊倒是頗具規模,家當也多半在那邊,這兒只是他到南京來時所寄腳的地方,無需太寬敞。」
「我知道他那兒用了四個人,除了一個聽差小廝,其餘三個都是江南的年輕小老媽兒。」
「牧老有此癖好,取才唯足,他那幾個僕婦年紀雖輕,姿色都是平平,不過裹了小腳而已。」
「那還不夠,三個小老媽,加上一個姨太太,至少是八隻臭腳,同時解開來亮相,那股子氣味不把人給薰死,你還吃得下飯。」
侯朝宗忍不住笑道:「我去的時候,她們可沒洗腳。」
「當場洗還得了,就這樣已經夠了,就算她們三天洗一次吧,也不知薰了多少回了,屋子裡沒味兒啊!」
侯朝宗笑道:「我沒注意。」
「香跟臭你總聞得出來吧!」
朝宗依然笑道:「我從沒聞過女子的臭腳,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味兒,不過這我也是在酒後聽人說的笑話,大概是無中生有,編排出來糟蹋他的。」
妥娘道:「我倒不以為然,非常可能真有此事,那天他貿然提出這個請求,我心中正有氣,就嘔他說,你叫我三聲親娘祖奶奶,我就准你聞一下。」
「他真叫了?」
「絕對不假,他隔著門縫叫的,楊龍友就在旁邊,作證湊興。」
「那麼你真給他聞了?」
香君笑著問她。
因為女子纏足,裹以羅帶,包得有楞有致,再穿上小小的繡花鞋,才顯得美,若是束縛盡去,肉擠趾斜那種怪狀,任是西施王嬙,生了這雙腳也令人銷魂不起來了!因此女子的腳有終生不示人的。
錢老頭兒若是在妥娘洗腳的時候聞她的腳,那可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了。
鄭妥娘笑道:「我才沒那麼無聊呢!把換下的裹腳布,挑在門縫前給他聞去。」
香君大笑道:「好!妙極了!若是告訴了柳麻子,定然又是一樁非常好的說書材料兒了。」
侯朝宗道:「柳敬亭不會說的,他那人對斯文中人十分敬重,牧老究竟還是斯文前輩,他雖不拘小節,到底大節不虧,在魏忠賢跋扈朝廷時,他是沒向魏黨屈膝的一個。」
經他這麼一說,香君與妥娘也不便再對錢老兒說什麼刻薄的話,她們雖然對他的為老不尊很瞧不起,但此翁至少有此一點可敬之處。
妥娘的腳又痛了,而且越來越厲害了。
香君道:「這可怎麼好,這是山道,連轎子都抬不過來。」
妥娘道:「沒關係,你們幫我拿根樹枝來當拐棍拄著到前面去。」
侯朝宗道:「那怎麼行,若是脫了臼,切忌動,要是錯開了,可就是一輩子殘廢了。」
妥娘道:「那可怎麼辦,這兒全是和尚廟,我總不能在這兒架起個草廬來養傷呀!」
「好在你只是脫臼,沒有骨折,接上去就好了。」
「接上去?怎麼個接法?這得到跌打損傷的大夫才行,這會兒上那去找?回到城裡去請一個,一去一來天已黑了,我總不能坐在這兒等到天黑。」
「那自然不行,先把你弄到廟裡客房休息,再請接骨師去好了,而且廟裡的老和尚多半有點功夫,說不定就能給你治好了。」
鄭妥娘歎口氣,道:「侯公子,你說得倒是好輕鬆,問題是怎麼把我弄到前頭廟裡去,到了那裡,反倒好辦了,雇乘轎子,就能把我抬回去了。」
侯朝宗看著細若羊腸的山路,只容一人可行,倒是沒了主意。
香君道:「鄭姐!我背你上去吧!」
鄭妥娘笑道:「你背我,香扇墜兒,瞧你那瘦伶伶的身子,自己上下都要人扶持呢,你那還能背我。」
侯朝宗道:「正是,香君,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忘了那道水溝,還是我抱著你才跳過來的,這會兒你自己能否過去還成問題。」
香君紅了臉道:「瞧你們把我說得如此沒用了,我就跳給你們看看。」
她起步欲跳。
侯朝宗忙拉住她道:「香君!別胡鬧了,一個問題還沒解決,你要是再摔著在那裡,可不又添問題了,還是由我背她上去吧!」
鄭妥娘道:「那怎麼行,怎麼能要你來背。」
「為什麼不能要我背?」
「你們讀書的相公背個女人在身上,叫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呢?」
「事有從權,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而叔援之以手,權也。你跌傷了腿不能走,我背你走,這也是從權之計,於你的名聲無礙。」
妥娘的臉上泛起了一陣紅,道:「我只是秦淮河的一個婊子而已,還有什麼好顧忌的,我是怕被人看見了,蜚短流長,對你不利。」
侯朝宗哈哈笑道:「這倒是你過慮了,我才不怕什麼呢!只是妥娘,你也別太妄自菲薄了,身落娼家不是你的錯,也並不可恥,倒是你那種想法才可悲,一樣都是人,你並不比人低一等。」
「那也只是說說而已,在別人眼中,我們的確是比人低一等的賤女人。」
「妥娘!這是你自己看輕你自己,別的人我不知道,在我說來,我卻一直把你當作朋友,不信你可以問香君。」
妥娘笑道:「不必問我都知道,香君是你的朋友,別的人可不是你的朋友!」
香君忙紅著臉道:「鄭姐,你可太冤枉人了,不久之前,我們還談著你呢!」
妥娘的臉居然也有點紅了,道:「難怪我一直耳朵根子發熱,知道一定有人在嚼我的舌根子,卻不想是你們兩個,你們罵我什麼來著。」
香君忙道:「鄭姐!天地良心,人家捧你還來不及,那裡會罵你呢,你人又美,才情又高,性情又率真,為人又熱情,世上女人的好處,你一個人全佔了。」
妥娘白了朝宗一眼,然後才向香君恨恨地咬牙道:「我若是能站起來走動,非撕了你這個小騷蹄子不可,這明明是人家侯公子誇讚你的話……」
香君笑道:「才情高,性子直,放浪形骸而不拘小節,狂歌當哭,憂時悲命,別有懷抱,這些話可沒有一句是適合我的。」
妥娘的目光也轉為熾烈了,凝視著朝宗道:「侯公子,你是如此說我的?」
侯朝宗雖是誇了幾句,並沒有如此大力吹捧法,可是香君很促狹,硬扣在自己的頭上,再經妥娘這一問,他倒是不便否認,只得含混地道:「妥娘,你的才情美貌,有目共睹,誰都是這麼說的。」
鄭妥娘卻搖搖頭道:「別人說他們的,話出在你侯相公口中,就不一樣了,謝謝你,侯相公。」
「謝我什麼?」
朝宗倒是感到很訝然。
「謝謝你對我的瞭解,我鄭妥娘淪落風塵以來,除了我自己之外,沒有誰再看得起我了,我為了要看得起自己,才會有那些瘋瘋癲癲的行為,我口中說著瘋話醉話,心中卻是明白的,我以為這一輩子不會有人瞭解我了,卻不想還有一個知己如你的。」
這一席談話如山洪爆發,突地而來,鄭妥娘渲洩了久郁心中的感情,侯朝宗卻有不知所措之感。
鄭妥娘笑笑地道:「侯相公,你別怕,我今天沒喝酒,說的全是心裡的話,我也知道你跟香君小妹子很要好,我不會要求什麼,我們做個朋友總可以吧!」
侯朝宗道:「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呀!」
鄭妥娘道:「不是以前的那種朋友,而是一種真正的朋友,生死與共,患難相助。」
頓了頓,她又輕歎一口氣,道:「我不說安樂與共,因為我知道朋友相處,共患難難,共安樂易,到了那個時候,友情就變淡了,所以咱們不交那個,我感君之知己,只交個患難朋友就夠了,將來不管你我那一個飛上高枝了,我們的友情就告結束,你意下如何?」
侯朝宗道:「我認為朋友就是朋友,何必還要分呢!」
「不!必須要分的,若是我從良了,嫁到個富貴人家去了,你要來看我就不方便了,是不是?那時只有我心裡記著你,形跡上就必須疏遠了。」
侯朝宗見她例子雖是舉的自己,實際上卻是在影射他,因為妥娘早就發過誓,這一輩子不會從良的了。
因為她以前在情場中跌過了一跤,跟一個年輕的士子很談得來,論及嫁娶了,可是那士子一去就沒了音信,多半是不會再來了,妥娘自此以後,對男人已傷透了心,說不管是誰,甜言蜜語再也騙不了她了。
這個妮子倔強得很,說的話就一定做得到,所以她放浪形骸之外,有時很不愛惜自己,就是不作從良嫁人的打算,也根本不考慮將來。
她說這番話,是給侯朝宗聽的,侯朝宗將來若是做了官,成為富貴中人,當然不便再跟娼妓攀交情了。
雖然在南京城裡,達官貴人每逢應酬,也會下條子召妓來助興的,但那不是朋友的交情了。
侯朝宗倒是很難回答,若是答應了,顯得太過於勢利,若是不答應,則又太過於虛偽,到那時候,彼此身份懸殊,自己說是友情不變,那是自欺欺人了。
鄭妥娘歷練風塵,那種話也是騙不過她的,她把友情定在同患難而不共樂的界限上,便是早已洞悉一切了。
因此,侯朝宗思量了一下,才道:「妥娘!一言為定,咱們就此論交,至於將來,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會看得見的,此刻說了,倒顯得俗氣了。」
鄭妥娘的眼睛又濕潤了,卻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朝宗道:「妥娘!讓我背你上去吧,再挨下去,天就要黑了。」
鄭妥娘一看腳下,紅日已在江岸遠處下去一半了,忙道:「哎呀!這下子可糟了,玉京姐跟我分開來找你們的,那個蔡老闆也在找你,那曉得一耽誤就是這麼半天,他們若是找不到,到處嚷嚷起來可不得了。」
侯朝宗道:「這還不至於吧!」
鄭妥娘道:「你是個大男人,當然丟不了,但是香君還是個女孩兒家,山上進香的人又多又雜,玉京姐的膽子又小,還有不急著嚷嚷的。」
香君笑道:「我跟侯公子一起出來,玉京姐姐知道,她不會著急的,倒是你丟了才會讓她著急,你又野,人又美,到處亂跑,很可能就會遇上個什麼!」
鄭妥娘忙道:「遇上個什麼?你這小沒良心的,我眼巴巴的跑來找你,還扭了腳,你倒是紅口白舌的詛咒我。」
「誰叫你要跳著下來的,這石階又陡又窄,上面的苔又滑,再看看你這雙三寸金蓮,平常就走不穩,居然還想飛下來,不摔你摔誰呀!」
氣得鄭妥娘要去擰她的嘴,香君笑著躲開了,而且在遠處拍著手逗引她,妥娘只有連聲直罵。
朝宗笑道:「香君!別淘氣了,你倒是上去,告訴玉京一聲,免得她著急,我這裡慢慢扶著她上去。」
香君答應著走了。
朝宗找了根竹棍給妥娘道:「你先撐著起來,我好背你,上了這道險坡後,路平了,再扶著一步步的走吧!」
鄭妥娘沒說什麼,感激地看他一眼,拄著竹棍,好容易站了起來,伏在朝宗的背上。
一個溫暖而柔軟的身子貼在朝宗的背上,別是一番滋味,尤其是朝宗的雙手都要握著她的腿,隔著薄薄的絲綢,他仍然可以感覺到那種堅實的彈性。
那種感受跟香君是不同的。
因為妥娘是個成熟的婦人,而且,舊院歌妓,也特別會打扮自己,身上薰的不知是什麼香,甜甜的特別醉人。
香君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只是一股幽香,不像妥娘身上的這般濃、這般醇。
朝宗倒是真有點暈陶陶的感覺,何況妥娘的雙手又勾著他的脖子,吐氣如蘭,輕輕地說道:「侯公子,你明天一定要走嗎?」
「是的!家父催得很急,是托人從飛驛上遞來的消息,若非十分緊急,他老人家是輕易不願麻煩人的。」
「哦!這麼說來,幾年來我們難得再相見了。」
「這怎麼會呢,我只是同去探視一下祖母的病,立刻還要回來的。」
「侯相公,你怎麼也拿我當作香君那小孩子一樣的哄騙了,你的家在河南歸德,只有學籍隸屬南京,為了考試,你才會來的。」
「是啊!這一次我知道中的可能不大,因此我想來年重考的可能性很大,若是僥倖得中,我的事就更多了,要來拜座師,會同年,打點京比,來得更快。」
鄭妥娘歎了口氣:「別忘了,令祖母老夫人的病已經很重了,所以令尊大人才以急信叫你回去的,不是我要說難聽的話,你自己也明白,老太太痊癒康復的可能性不太大,你這一回去,老太太沒了,你必須守喪在家,不管中不中,再來都是三年後了。」
這正是朝宗的隱憂,但是他沒有說出來,說祖母的病會好,只不過是自己哄哄自己而已。
這一趟回去,重來至少在三年之後了。
若是為事業功名,好在還年輕,等個三年沒多大關係,但是這些閨中的膩友,三年後不知是如何情狀了。
妥娘又低聲地道:「侯公子,今晚上能到我那兒去嗎?我給你餞行。」
「這個……來得及嗎?你回去就晚了!……」
「我沒關係,傷了腳,只好藉機會告假,我來準備幾個小菜,關上房門,就是你我兩人共謀一醉。」
這個提議使朝宗怦然心動,他的確十分嚮往這個約會,不過他又有點礙難。
妥娘卻很瞭解他的心事,笑笑地又說道:「我知道,你還要到香君那兒去,沒關係,先上她那兒去,完了再過來,她是清倌人,不可能陪你太久,也不可能留下你過夜的,那怕相對枯坐到三更半夜,你還是要走的,只有我那兒,反正已經開了頭了,沒什麼顧忌。」
朝宗道:「今天約了出來,貞娘並不知道,已經見了面,晚上是不必去了,只是上你那兒去,被人知道了倒是不太好。」
「是對你不好?還是對我不好?」
詞鋒很尖銳,朝宗有窮於應付之感,頓了一頓才道:「對我們都不好,第一姐妹圈裡都會誤會你。」
鄭妥娘笑了起來,道:「我的少爺,你昨天才跟香君第一次見面,她又是個清倌人,除了我跟玉京姐外,誰也不知道你們今天是約著來的,連李貞娘那老梆子也不會認為你是她家的戶頭。」
朝宗皺眉道:「妥娘,你別說得那麼難聽。」
「在娼言娼,我是在說秦淮河的規矩,就必須要如此說才容易明白。」
朝宗歎口氣道:「就算是對香君不好交代吧!」
「這個你放心,她把我當她的親姐姐,什麼話都告訴我,你們昨天見面,還是我促成的,她還會吃我這個老姐姐的醋不成。」
侯朝宗無以為答。
妥娘又笑道:「再說,我也不會橫刀插進去,跟小妹妹搶情郎呀,你跟她好到什麼程度我不管,我們卻是個道義之交。」
侯朝宗不得不佩服她的修辭技巧,這道義之交四個字用得實在太有學問了,這種交情可以深也可以淺,深時可肝膽相交,生死與共,淺時則又可以視同陌路。
男人與男人之間,結成道義之交並不難,陌路相逢萍水一聚,彼此聲氣相同,立可訂交。
但女人與女人之間就比較困難了,她們可以因為種種理由而結交,也可以毫無理由地結成比姐妹更親密的情誼,就是無法道義相交,一個女人可以為愛而犧牲生命,但不可能為朋友而兩肋插刀。
道義之交似乎只適合於男人之間的友情,但男人與女人之間呢?
鄭妥娘提出這個說法時十分自然,似乎他們本就是道義相惜相照之下的一對摯友。
朝宗倒覺得再說什麼就是多餘的了,反而顯得自己的小家子氣和俗氣。
他豪爽地道:「好!我今夜準定前來赴約。」
鄭妥娘高興地拍拍他的背道:「好!回去就把行裝安頓一下,可別來得太早,我們可以作竟夕之歡。」
朝宗又是一震,道:「竟夕之歡?」
妥娘道:「是的,我準備一點精緻的小菜,還有一壇別人送我珍藏多年的女兒紅,打開了共謀一醉,歡談終宵,直到東方發白,為君送行。」
朝宗這才吐了一口氣,心中覺得很慚愧,居然想左了,他略略有點遲疑地道:「你方便嗎?」
鄭妥娘笑道:「我若是閨閣千金,自是不太方便,但是我是秦淮歌妓,就沒什麼不方便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究竟不是自己當家。」
「我知道,我有個買了我身的假母,她把我當作搖錢樹,自然會不大高興,不過我現在正是當紅的時候,她多少得順著我一點,否則把我氣病了,損失的是她,今天我把她支出去抹牌去,不到天亮不准她回來。」
「那幹嗎呢?」
「侯相公,這些你就別管了,今天我傷了腿告假,任何堂差都不接,所以我要你略微晚一點來,是免得別人說閒話,今天我是以朋友的身份為朋友餞行,要那老虎婆在一邊多討厭呢!」
侯朝宗懂了。
妥娘把假母支走,主要是免得自己花費,心中十分的感動,但也有點屈辱,何況自己身邊還有銀子,一桌酒菜,花費不過四五兩銀子,還花費得起,所以道:「妥娘,別叫人抱怨,回去給我定上一桌好了。」
鄭妥娘訝然道:「定一桌?少爺!今天我告假,你要擺花酒請光顧別家去,我那兒沒人侍候。」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我擺什麼花酒,就是你我兩個人,但是,你假母那邊也得要應付一下吧!」
「用不到,她會很明白的,我終年為她做牛做馬,總有一兩天是輪到我過自己的日子,所以,你也必須要弄清楚,今天你是赴朋友的邀會,不是嫖客來逛窖子。」
這位奶奶的一張嘴就是如此,侯朝宗不禁有啼笑皆非的感覺,只好不再作聲了。妥娘自己也不好意思地道:「侯相公,我的話太粗了。」
侯朝宗笑道:「率直樸真,話雖不文,但出自佳人之口,益見嫵媚,要是你再老二十年,就不怎麼動聽了。」
鄭妥娘笑了一笑,道:「這麼說來,話動不動聽與內容無關,完全是年齡的關係了。」
「是的!至少我的看法是如此的,年輕美麗的女人,可以撒撒野,罵罵人,那是另一種風情,到了雞皮鶴髮的年紀」
「那時候就不可愛了。」
「不!女人永遠是可愛的,但要恰如其分,年紀大的女人,該表現的是內在的美,譬如說她的慈和,她的智慧,她的溫言,可以令人有如沐春風的親切之感,如果她那時還要忸怩作態,就令人噴飯了。」
「也沒你說得那麼惡行惡狀吧!」
「是真的,我舉個例子吧,少女十五六,堤邊折楊柳,回顏輕一笑,皓齒映明眸。這是何等的情致,試換一個六十歲的老媽媽來做那件事,嘻開扁嘴,露出只有三兩顆大牙的牙床,隨便她怎麼笑,總不會動人吧!」
鄭妥娘笑得在他背上直抖直搖。
侯朝宗忙道:「別瘋!別瘋!看要摔下去了。」
他們正走上另一條小叉徑,朝宗故意一個腳步蹌踉,扶住了山壁,嚇得妥娘死命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不敢再亂動了。
她幽幽地問道:「我很重吧?」
「我倒不覺得,我走的雖是文途,但是我父親卻是當過武官,現在有好幾個總督都是他的部屬學生呢!在家裡時,盤馬彎弓,我也習過騎射的。」
「這麼說,我們侯公子竟是文武全才呢!」
「那倒不敢當,要我上戰場一刀一槍去博取功名,我沒那種本事,但背著你這麼一個人,還不會太辛苦。」
鄭妥娘輕輕地一歎道:「一個男人,一定要有點丈夫氣才像個男人,香君小妹子對你情有獨鍾是有道理的,她說你斯文中帶著英武,不像別人那樣帶著頭巾氣。」
侯朝宗笑道:「頭巾氣是書生本色。」
「不!不是那種頭巾氣,我們所說的頭巾氣是指那種酸秀才的迂氣和執拗,就像那位吳相公一樣的。」
「吳次尾,應箕兄怎麼樣?」
「吳相公為人方正,只是太固執、太執拗、氣量太小,不足以成大業。」
「喔!其他幾個人呢?」
「要我批評他們,恐怕都沒一個好字,陳貞慧、孫相公太過懦弱隨和,沒有主見,還有那位黃宗義黃相公又太刻板,守成不變,固執己見,聽說他正在專治歷史,這倒很適合,但做人就不能那個樣子。」
侯朝宗道:「你倒還沒有說到我呢?」
鄭妥娘笑道:「說了你可別生氣,以前我見過你幾次,總以為你是個花花公子,倒是香君有眼光,她說你柔韌中有著剛健,所以才急著想認識你,我昨天硬搶著夏大人在媚香院為你們安排見面,倒是後悔了。」
「後侮?你後悔什麼?」
鄭妥娘輕歎道:「後悔失諸交臂,以前你對復社老是若即若離,對事也極少置評,我以為你只是隨波浮沉的一個紈褲子弟而已,直到聆過高論之後,才知道你胸中大有丘壑,可惜你又要走了。」
侯朝宗聽得心中一動,也很佩服她的大膽和勇氣,她欣賞一個男人,竟然敢直言無隱地說出來,雖然她是一個歌妓,但是這份感情卻不同,她流露的不是娼妓對客人的那種虛情假意。
而且,她在秦淮河畔脾氣壞也是有名的,從來沒有對誰說過什麼有情有義的話,所以這片感情來得很難得,倒是要妥慎應付才是。
因此他一笑道:「妥娘,你這句話又著相了,不像你平時的灑脫,我們既然是朋友了,就永遠是朋友,見面時大家很高興,分手時互相祝福、思念,這朋友才交得長一點,牙齒常常在不注意時會咬到舌頭,唇齒相依尚且如此,何況是朋友呢,若是經常見面,難免會有磨擦的,那時將很遺憾了。」
「侯相公,你認為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侯朝宗想了一下道:「是的!而且像你這樣的女子,我也希望永遠都是朋友,一個互相關懷思念的朋友。分手時,我會想念你的美麗,你智慧的談吐,你開朗的性情,嫉惡如仇的性格,如火的熱情,在在都令人心動不已。」
鄭妥娘有點癡了道:「你也曾為我心動過了。」
「不錯!我每想到你都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但是我再往深處一想,才發現你只適做一個朋友,你既不是一個好的妻子,也不是一個好的情人。」
鄭妥娘的聲音有點苦澀道:「為什麼呢?」
侯朝宗道:「一個好的妻子應該是溫柔嫻淑,妥娘!我不怕你生氣而直言無諱,你可缺少這兩樣。」
鄭妥娘道:「我承認,但是也要看對象,沒有一個人值得我對他溫柔嫻淑,一旦有個人……」
朝宗道:「妥娘!老實說一句,你也不必需要這兩種女德,上天給你的稟賦在另一方面,你又何必去勉強自己呢?任何一個平凡的女子都可以做到溫嫻二字,但極少有人能如你的豪情,你的才思,以及你的灑脫。」
鄭妥娘又默然了片刻,才緩緩地道:「你說得不錯,我已經是怎麼一個人了,又何必去改變自己呢?」
侯朝宗笑了一笑,道:「是啊!鄭妥娘若非鄭妥娘,就一點也都不可愛,一點都不動人了。」
說著,漸漸地已經上山了,也可以看見香君和卞玉京等幾個人,還帶著一架小兜迎面而來。
妥娘又低聲地道:「侯相公,今夜之約,雖然沒什麼曖味,但是我希望別讓第三個人來參加,你可以不來,但不能帶個人來。」
朝宗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一堆人已經來了。
卞玉京笑道:「野婆子,看你將成什麼樣子,這下子可好了吧!」
鄭妥娘笑道:「也沒什麼了不起,最多不過瘸了一條腿走路而已。」
卞玉京道:「說得倒輕鬆,你知道瘸了一條腿是多麼的痛苦嗎?」
鄭妥娘道:「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有很多瘸子都活著,他們沒有因為少了一條腿就活不下去了。」
卞玉京詫然地望了她一眼,道:「癲婆!你是怎麼福至心靈,平時你整天把死啊生啊的掛在嘴上,今天怎麼又活得起勁了。」
鄭妥娘哈哈大笑道:「不錯!是我豁然貫通了,就像你們修心的人,突然悟通了一樣。
我忽然間想明白了,鄭妥娘原本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就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何必要矯揉做作去學別人呢?我原本是開開心心的,就開開心心的活下去,何必要去愁眉苦臉地替別人耽憂呢?國事有那些廟堂之材去撐著,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用不著我去操那份心。」
侯朝宗聽了心中一震。
鄭妥娘的改變是因為他剛才的幾句話,引發了她的魔意,自己的本意是要她保持著那份豪爽與灑脫,這妮子會錯了意,益發的瘋瘋癲癲了,可是當著這麼多的人,卻不便說什麼,只得道:「咱們快下山去吧!天可不早了。」
兩個抬山兜子的夫子把兜子放了下來,侯朝宗把妥娘放了上去,那是一把竹椅架在兩根長長竿上,用兩個人一前一後抬在肩上,是專為那些行動不便的香客上山燒香的。
夫子走得很快,領先在前面去了。朝宗只有在後面陪著香君和卞玉京。
香君道:「鄭姐今天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侯相公,那一定是為了你的緣故。」
「為了我?我沒跟她說什麼呀!」
卞玉京笑道:「不必說什麼,你開導她一下,她就高興死了,因為你是她最敬重的人。」
「啊!這倒叫我太慚愧了。」
香君道:「鄭姐的身世可悲,才情偏高,淪落風塵,她心裡的感慨也最多,只不過她的眼光也很高,她說在南京這麼多碌碌眾生中,只有你侯公子是人中之龍。」
侯朝宗見香君一片純真,倒是有點慚愧了,尤其是他跟香君剛有過肌膚之親,卻又跟第二個女人有了約會,心中多少有點慚愧,低下頭來不作聲。
卞玉京道:「近來她常常發脾氣,得罪了很多人,她的假母為此很不高興,雖然當她是搖錢樹,不敢太難為她,但長此以往,總是不太好,侯相公,你應該開導她一下,叫她隨和一點。」
侯朝宗笑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香君道:「你今天晚上還可以去看她一次。」
侯朝宗心中一動道:「今天晚上?我沒有空。」
香君笑笑道:「我知道你不久前說好了要上我家去的,反正我那兒也不便久留,你順道彎過去看看她吧!」
朝宗說沒空只是一句托詞,但香君以為晚上他要到媚香院來,居然替他安排了行程。
朝宗只有順口地道:「再說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如何地勸她,叫她隨遇而安,那些話不說她也知道。」
卞玉京道:「她知道是一回事,你說了又是一回事,從昨天之後,她口中一直都在說你,你的話她最聽得進去。」
朝宗只有看看香君,心中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很快地走到了廟堂中,但見進香的人已漸漸的散了。
鄭妥娘已經坐上了她們叫來的車子在等著香君和玉京,而蔡老闆也忙著去招呼車子了。
香君上了車子,朝宗握握她的手道:「我一會兒再去看你。」
香君道:「你不必上我家去了,我回頭在玉京姐家,你到玉京姐家去辭行時,我們見個面吧!」
這是為朝宗打算,因為卞玉京是自家身主,單立門戶,到她那兒去,可以不必花費,若是上媚香院,少不得還要花個一二兩銀子的盤子錢。
朝宗心中暗暗地感動,但也不便多說,只得笑道:「不管在那兒,反正我略略打點一下就過來。」
他回到了蔡益所書坊,興兒倒是很勤力,不但把行李捆好了,而且還把很多雜務都處理了。
興兒見他回來上前道:「少爺!今天有陳定生陳相公來約您晚飯,小的已經回了,並且托他代為辭行。」
「那很好,船雇好了嗎?」
「也談好了,有條便船下鎮江,上那兒再轉車子。船上有個綢緞商,要上徐州去,我們搭他的車子,只要一兩銀子,明兒一早就放車子來接,正午開船。」
「是了,我還有事情要出去一下,若是趕不及回來,明天你就押著行李先上船,我准在開船前到碼頭上去。」
興兒答應了。
朝宗向蔡老闆道了謝,推說要到幾個朋友處去告別,先辭行了。
侯朝宗換了件衣服,看看時間還早,遂拿了一盅茶,坐在屋中想心事,想著這一天來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