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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文 / 司馬紫煙

    長安的春天到得很遲,因為春之神是個刻板的旅遊者,她每年那刻板的旅程,總是先從江南開始的,用她的彩筆先為長江兩岸上一片新綠,然後才描繪出桃缸柳翠,草長鶯飛的絢爛,灑下了令人懨懨的綿綿春雨,輕呵出翦翦醉人的春風。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當人們為她在三月的風采目迷神眩的時候,她已悄悄地步向西北,為枯寂黃河去點綴綠意了。

    詩人們常喚她的薄倖,抱怨她的不專情,無計留得春長駐,但又對她充滿了依戀,悵然地送她離去,又開始企望著她來年再度翩翩降臨。

    她到長安時,約莫已是四五月了,為了表示她遲來的歉意,她在長安城中刻意點染,使這曾經兵燹的帝都,更為絢爛醉人。六月江南花事已過,六月長安花事正盛,人們都陶醉在春風裡,但也有人為她的到臨而增深了惆悵。

    年輕的士子李益就是其中一個。

    他是在六月初到長安的,來的時候,他雄心勃勃,以為一到長安,就可以步上了錦繡前程。

    他有著登龍的一切條件,他有倚馬立章的才思,有超凡的天賦與詩人的靈性,在他的作品裡充滿了豐富的情感,卻又懂得用綺麗的詞藻去表達出來,自小就被家鄉的父老目為神童,二十歲那年就進士及第。這在士人的生涯裡是有很了不起的成就,有的人白首窮經,摸索了一生還是被摒諸門外。

    他有一個可以炫耀的家世,他是隴西姑藏邑人氏,同族的族伯李揆曾經出任過先帝肅宗的丞相,使得隴西李氏一族,乃得成為世家,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因為歷代的朝政大權,一直都為勳臣世家所把持,布衣之家如果沒有當勢權貴的奧援,是很難出人頭地的,相國子弟,清華門族,他族伯的同年故舊,在朝中當勢者還很多,對他這個後進的子侄輩,拉一把很容易的。

    但,最主要的,他生得很俊偉,長身玉立,面目清秀,文質彬彬,卻有丈夫氣,這才是登龍的主要條件,唐朝的幾個皇帝,除了太宗皇帝是從馬上打出來的天下外幾乎都是安享祖蔭的太平皇帝,用人重貌尤重於才,自武則天皇帝之後。這個傳統就一直保留下來,很多人都是以品貌而貴的,而武後時,張宗昌以貌美而邀寵更是被人記憶不忘的傳奇,這個風氣,在權貴集聚的長安市上,仍然是盛行著,一個沒沒無聞的青年人,略有才氣,而品貌俊異,被權貴看中了,便立登富貴。他倒還沒有存這種想法,但他對自己的品貌卻感到十分驕傲,他想,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熱衷富貴,而又挾持著致貴的條件,因此他是充滿了信心而欣然登程的。

    可是到了長安之後,他感到氣餒了,富貴之途,並不如他想像中那麼容易可致。

    他那些值得驕傲的條件,在長安,竟都驕傲不起來了。他所謂的清華門第,只不過是一任宰相而已,可是一個過氣的宰相,還不如一個當權的令尹。在人情勢利的長安,只有當政的人才是真正的權貴,何況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代宗皇帝的登極是經過一番波折的。

    先帝肅宗駕崩時,張後弄權,差點要把他這個太子給廢掉了,別立親王。幸好權宦李輔國善於投機,而代宗為太子時,對李輔國很熟絡,及時採取對策,以李輔國所掌領的御林軍猝起發難,殺了張後,才把他扶上了帝位。

    李輔國弄權了一陣子,卻被刺客暗殺了,那是一批新進的少壯派廷臣主使的。李輔國一死,大權操縱在這些少壯新貴的手中,先帝舊臣,只是尸位素餐,攔置閒職,自己都要仰承鼻息以苟安,那裡還有餘力來提拔後進呃?

    他長得英俊,但又吃虧在出身世家,不便擺脫身份去曲意迎逢。他的家訓嚴竣,舉止端謹,給人家的印象只是一個古板的書獃子,在傾向於逸樂的長安市上,他只是個不受歡迎的怪物而已。

    他最值得誇耀的是詩文綺麗,才氣縱橫,的確可以壓倒一時名手,但這些只能給他招致不幸,帝都之地,太平盛世,自然以文章最有價值。那些當權的政要,也必然是此中名家。

    他們的文名也許不是幸致,在早年確也有過不凡響的傳世佳作,但宦海浮沉,富貴形勢,早已磨盡了靈氣,只剩下個空虛的文名罷了,而人生最難捨的就是利與名,他們雖束手不作了,仍然以宗師自許,文昌自命,而阿者諛也因為他們顯赫的地位!曲意吹捧,維持著他們的虛榮心。

    不過他們的眼睛並不花,心裡並不糊塗,李益的詩文確是有一股奇氣,夠得上擲地有聲的評價。

    唯其如此,那些老傢伙才不願意讓這個少年人抬起頭來把他們壓下去,而顯出他們的老邁,所以李益托幾個熱心的父執輩把自己的近作呈送到那些有權威之名的先進手中,以求邀賞時,得到的評語,竟是:「小有才情,渾厚不足,尚須多加勤修!」

    也有人的批評較為含蓄:「這位世兄才氣是不錯的,只可惜徒具表面,言之無物,老夫如果加以品題,養成他驕矜之氣,反而害了他,還是讓他再多讀些書吧!」

    批評頗為中肯,李益的詩與文的確是穩健不足。可是他不過二十出頭,剛出來闖天下,有的只是這點才氣,欲求工穩,言之有物,那必須再經生活體驗與磨練,於是,充滿了野心的李十郎又一次的遭受到挫折。

    幸虧他有一張進士的文憑,那倒是貨真價實,唯一真正可以倚仗的,這一紙文憑,可以使他躋進衣冠之門,也可以謀取一職,但仍須經過一次甄試由吏部天官的拔選而量才派任,可是遴選要俟秋後才舉行,而且還要走門路,通關節。方可以弄到一個美缺。

    於是,這位表字君虞,小名十郎的青年士子消沉了,為了等候秋選,他不能回家,寡母的希望,族人的期許,曾經鼓舞著他那顆勃勃的雄心,他不能這麼狼狽的回去,離家前,他曾發下豪語:「娶天下之絕色,居朝堂之要位,擁百萬之資財,為千秋之文宗。」

    這些理想至少有一兩樣實踐了,他才有顏歸見隴西父老,因此他必須留下來,等待機會爬上去。

    唯一的遺憾是他雖出身望族。家道卻並不富有,僅有的薄田祖產已經變賣了一半,臨行時,族中的父老又多方資助,湊了一筆錢,供他作為打點之用。

    剛到長安,他在最豪華的旅邸租下了富貴的客房,還雇了一批臨時的奴僕,結識了一批五陵貴公子,征逐酒色,大大地揮霍了一陣。以為很快就會有收入的,過了一段時間,處處碰壁,費用也拮了。

    由家裡帶來的只有一名老僕人李升,是個忠心而又世故的老年人,見他實在撐不下去了,才相機勸他道:「公子,世道艱難,老奴這兒已經沒多少存錢了,再這樣下去,不等公子秋選,我們就要從客棧裡趕出來了。」

    李益歎了一口氣,沮喪萬分:「我知道,誰曉得人情如此澆薄,那些當年受過伯父提拔的人,現在竟忘恩負義,一點忙都不幫。」

    李升畢竟世故深一點,笑了一笑:「這也不能全怪他們,一朝天子一朝臣,年頭不同了,大老爺就是在世,也免不了受冷落,更何況是不在了呢。他們自己都沒辦法,領著一份閒俸,照顧自己都來不及,那有能力來提拔別人呢?再說賀老爺跟裘老爺總算是難得了,前天公子告貸,他們畢竟沒讓你空手回來。」

    李益哼了一聲道:「賀老還爽快,我開口一萬,他雖然打了個對折,倒是立刻拿了出來,最可惡的是裘達老錢奴,他進刑部還是我大伯一手提拔的。而這個衙門又是肥缺,他支支吾吾讓我足足等了半天,才捧出二千貫來,還擺下臉訓了我一陣,要不是為了怕失儀我真想當面退還給他。」李升搖頭苦笑道:「公子!你這樣想可真冤枉了他,老奴在房門裡卻知道得很清楚,裘大人這二十千,情義之重,比賀老爺不知深多少倍呢!賀老爺做過兩任度支尚書,底子厚,雖然現在居閒缺,還拿得出來,裘老爺可是真的拮,這二千貫是他典了一方心愛的漢玉鎮紙,才勉強湊出來的,這是老奴親眼看見他把門房上的老方叫到一邊,把鎮紙交給他,然後才揍了錢回來。」

    李益怔了一怔,隨即冷笑道:「他是故意裝窮。」

    李升隨了搖頭;說道:「不是故意裝窮,而是怕公子誤會而擺闊,那一頓晚飯,雖只六菜一湯,卻是裘府上難得一見的盛筵了,老奴看見送到內屋給裘夫人的菜,唯一的葷腥就是一味豆芽炒肉絲,肉還是在前廳桌上撤下的殘餘,他們雖然不讓老奴知道,但老奴也是居家過日子的,在廚下一望就曉得了。」

    李益不禁詫然了:「裘達一直在刑部任上,交付刑部的官司都是有頭有臉的大案子,打點關節,動輒上百萬,他怎麼會拮嘗到這種程度,聽說刑部大牢裡一個獄卒,都可以置兩三房家小,他這個三品大臣反倒沒有油水?」

    李升肅然道:「這正是裘老爺可敬之處,他為官斷案,鐵面無私,干了二十多年刑部,從沒落進一文分外之財,所以二十多年來,多少人因貪贓枉法而垮了台,只有他仍是屹立不倒,因為他沒有把柄被人抓住。」

    李益吁了一口氣:「難怪他十多年來,仍是一個三品給事,多少後進都爬到他上面去了。」

    李升連忙搖頭壯容道:「話不能如此說,爬得快的人必然長袖善舞,這種人倒得也快,歷任刑部尚書,有幾個得以善終的,縱然沒有受到國法的制裁,也難免受到冥冥天譴,前尚書楊大人不就是退休後,發狂而死的嗎?人可欺,鬼神不可欺,枉法之事做多了,即使不被人舉發,深夜捫心自問也難以自安,公子日後為官,當以裘老爺是范!」

    李益雖然知道這話是對的,但聽來卻很不入耳,到了京城之後,他耳濡目染,以及從朋友那兒聽來的故事,都告訴他一個事實,那就是為官絕不可過迂,處事絕不可過方。否則一輩子也很難抬頭,這種人只有在亂世才有明主賞識,因為亂世多明主。

    太平盛世,皇帝都耽於逸樂,怎會賞識才臣呢?過圓則易招致物議,過方則必為同儕所不容,為上憲所不喜,因此,聰明一點的,就要做到外圓內方,最高明的則是當圓則圓,當方則方,既不違上峰之意旨,又能博得能臣幹吏之美名。

    李益雖然在京師碰上了不少釘子,卻得到了這樣一個經驗,但他知道這些話對李升是講不通的,所以岔開話題道:「我預計有了兩萬貫,便可混到秋選,大官處打貼關節還須另外設法,現在只有七千,連一個月都撐不過,你看該怎麼辦呢?要不你回家一趟,向母親再張羅一點來,反正這筆錢總是嫌得回來的。」

    李升忙搖頭反對道:「公子,家裡就是那一點薄田了,老夫人還倚著那點租谷過日子,如果再賣了,總不能要老夫人寄食別人家裡去吧。」

    李益想想也的確不行,那樣一來,他這個世家子弟的身份就維持不住了,遂又道:「別家去張羅吧,反正我會還的,等我放了差,一定加倍奉還。」

    李升歎了一口氣:「公子!家鄉稱得起殷實的就是那幾戶,他們已經表示過了,那是看公子高中的份上,如今再開口,恐怕沒有這麼容易了,人眼都是勢利的,只有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如果他們的閒語傳到長安,對公子的前程大有不便。」

    這的確是個問題,人人都以為他是宰相世家的貴子弟!剛到京師的一陣揮霍也撐起了場面,奠定了他的貴族身份!向父執老一輩的開口,可以推說客中不便,無傷顏面,如果回去告貸,李氏在長安的旁親不少,消息傳過來,他就真的罩不住了。

    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真的發愁了:「回家張羅既不行。錢又不夠用,那該怎麼辦呢?」

    李升躊躇了一下,終於開口:「公子,日下這七千貫如果是給一個寒士,足足可以在京師挨上兩三年的。」

    李益立刻就反駁回去:「這個我知道,長安的人情你也清楚,如果我不撐起個場面,別說是今年秋試+就是等到來年秋天,也不見得能混上個差事,豈僅是考官勢利,連門上的一個雜役,也都是生就了一雙勢利眼的……」

    李升笑笑道:「那當然,老奴當年也在大老爺府裡待過一陣子,這些情形豈有不明白的,該花的還是要花,只是這日常用度,可以節省就節省一點,就以往來說,在這家客棧裡,每天至少也要個百來貫的。」

    「不住這兒住那兒?總不能像和尚一樣到廟裡去掛單?何況在這兒有許多方便,出門車馬就是現成的……」

    李升再度笑笑:「有許多落第的舉子,為了等待下一次大選,避免往來跋涉,往往在長安賃屋住了讀書,既清靜,又可以節省開支,公子也何妨這麼辦呢,老奴目前遇見了崔家表少爺,他也正是這麼著……」

    李益冷笑道:「你說明允那個書獃子,他會有甚麼出息?苦讀多年,仍然是個明經。」

    (明經,是唐代士人一種資格。)「崔少爺才思雖然遲鈍一點,但做人倒很踏實,他見到公子的花費,也很為您發愁,家裡的情形,他是清楚的,他也勸您租幢房子住下,就在附近,有一所空宅,原主人也是個進士出身,此公子早兩榜,去年謀到個小差事,離京上任去了,房子空著,只有一個老媽媽守著,倒也清潔寬敞,每個月只要三百貫,公子多賞她兩百,她還可以洗衣服做飯,這樣每個月有千來貫就夠打發了。」

    李益略覺動心:「你去看過沒有?」

    「老奴去過了,前後兩進,六廳兩進,還有兩大院子,而且地點在新昌裡,住的也都是讀書的相公。」

    李益對地點很滿意,那是外地舉子的集居地,多半是到京應試的,他有幾個談得來的朋友都住那兒,而且因為文人會集之處,衣冠中人也時相過往,相當適合,因此想了想才說:

    「你認為可以,不妨就搬過去吧。」

    李升深深瞭解這個小主人的個性,笑著道:「到了那兒有很多好處,公子對朋友們,可以說是為了準備秋天的大選多讀點書,這樣對那些老一輩的叔伯都有個交代,他們聽見年輕人肯上進,總是很高興的。」

    李益笑了,這句話才說到他心裡去了,他倒不是為了博個好評,而是從豪華的旅邸,一下子搬到那個清寒的地方去,面子上難以交代,於是李升替他想出了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是真正打動他的原因。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距離秋選尚有三個月時間了,而他的錢就只有這麼多,搬到那兒去,除了三個月的開支,他還能勻出一半來應酬交際,因為他知道,能開口的地方都已去過了,不能再去第二次了。

    這是他入京以後,第一次有了笑容,而且迫不及待地立刻促使李陞遷居,好在行李不多,幾口箱子兩困書,雇了個挑夫,在當天晚上就搬到了新昌裡。

    新居令他很滿意,前任主人很殷實,傢俱陳設都頗為考究,在寒士聚居的新昌裡,算得上是氣派的了。

    他的表弟崔明允很熱心,親自來幫忙佈置,還拖了幾個斯文朋友來為他引見,李益也很熱誠的招待他們,當天就叫了兩桌酒菜,賓主盡歡而散。

    這些文士中考場沒有他得意,身家也沒有他顯赫,對他十分巴結,大概是籠絡他以便圖個出身,有幾個家道很殷實,藉著慶賀喬遷新居,致贈很豐,化了四百貫叫雨桌酒,但他卻收到了三千貫的賀儀,而且還真正地體會到受逢迎的滋味,午夜客去,他還在回味著那種樂趣,心中有了個決定,他一定要努力的爭上游,一定要高高在人之上,方可以永遠享有道種樂趣。

    李益是個很聰明的人,也很快地作了個選擇,在這批新交的朋友中,他看中了三四個家道殷實而又熱衷富貴的,也挑了幾個真正有才華,領著他們,拜會了一些在長安的世伯長輩。

    前者是為了炫耀他的門路廣,更贏取他們的尊敬,後者則是為了自己,讓那些老的看看自己結交的朋友,贏得一個少年有為,慎交遊的清譽。

    這一著棋子下得很準,收到了他預期的效果,在朋友中,他樹立起自己領袖的地位,在哪些老一輩面前,他博得了好評,尤其是他遷居新昌裡靜讀進修的理由,更博得幾個老古板的極口稱讚,更難得的是那位兩袖清風的刑部給事裘達,不知又典了什麼珍愛古玩,送了兩千貫來,一千給他,另一千給另一位學子李賀,以助膏火。

    李賀的年歲與李益相若,也是少年高才,中了進士,等候秋選,詩文兩工,裘達對這位少年也特別賞識。

    以後的一段日子對李益而言是十分愉快的,他終日與這些文人相聚在一起,詩人酬唱,作品漸漸地流傳出去,每有佳作,就被樂坊求了去,譜入新章,假鶯鶯燕燕之口,唱遍了長安,甚至於有些佳作還被教坊收羅,在御前獻奏,被選得最多的就是李益與李賀的詩,二李並稱雙絕。李十郎的文名,到這時侯才算真正地被長安人所欣賞。年青人的聚會中,總不免聲色,他們雖然不敢過於放蕩,但每次聚會,總少不了要在曲坊中叫幾個歌妓彈唱以助興。

    而且有些舉子家道殷厚,還在長安的別寓中,供養了一個紅顏知己。

    李益很聰明,別人在席間紅粉在抱,他卻只是虛應周旋一番,那倒不是他不喜此道,而是他的眼界極高,那些庸粉俗脂,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顧,何況他還有真正的苦衷,他是個空架子。搬到新昌裡後,用度雖然節省了,但他手頭餘錢有限,養不起一個人。

    所以每次盛會,他總是跟一個老妓鮑十一娘娓娓清談,倒也自得其樂,大家都笑他,他卻別有一番理論。

    「觀美人如賞月,新月皎嬌,如十四五少女,但月漸就圓,故少韻味,故余獨喜殘月,芳華雖逝,清韻不減,微帶惆悵,曾經滄桑,別有一番境界。」

    這番理論很奇怪,在長安市上,新奇的事算是引人激賞,李十郎的殘月論也就成了一段佳話。

    不過李益單獨欣賞鮑十一娘,卻是另有一番用意。鮑十一娘不僅是曲坊中的領班,還是長安市上最成功的媒婆,她是故薛駙馬家中的侍婢家伎,成年後,雖然去籍從良嫁了人,但夫家不得意,她仍是要算姿色出來謀生。

    一個在貴族府中出身的家伎,自然懂得承歡色笑,她也曾大紅大紫過一陣,但年華似水,如她己是風韻猶存的徐娘了。

    正因為她有這樣的人生經驗。也養成了生花妙舌與善伺人意的本領,更因為她平生在風月場中打滾,長安市上的豪家貴戚,沒有一家不熟悉,內達閨閣,外及公侯,誰家少女懷春,誰家兒郎風流,她都清清楚楚,明通紅錢,暗傳款曲,撮合了不少美滿姻緣。

    李益所需要的就是這種資料,每次見面,雖然只找她清談閒話,而所贈的纏頭,卻遠勝過別人。

    又是一次盛會,酒酣耳熱,由斯文而轉入輕狂時,李益就推說屋子裡太熱,輕輕捏了一下鮑十一娘的手。她是何等乖覺的人,立刻悄悄地跟著李益,來到外面的涼亭上。

    李益先在石凳上坐下,拍拍身邊笑著說:「來!老妹子,你也坐下,我們有好久沒聊了。」

    鮑十一娘先是一怔,然後挨著他坐下,嬌笑道:「十郎,你的花樣真多,一天找一個新詞兒來挖苦人,前兩天還給我上了花國夫人的封號,今天怎麼又想起拿我開味了?」

    李益幽然一笑,說道:「我叫十郎。你叫十一娘,分明是低我一籌,叫你一聲老妹子,並沒有不對呀?」

    「對是對,可惜只對了一個老字,錯了一個妹字。」

    「你是不甘心比我小。其實看起來你並不老,花國隊裡,你仍然獨居魁首,也許有些人看來比你年輕,可是她們沒有你這份靈性,女人的青春消逝得很快,只有靈性是永遠存在的,因此在我心中你永遠是年輕的。」

    他是個很懂得運用言詞的人,讚美別人時,總是恰到好處,既不牽強,也不過火,總是巧妙地點到對方的心裡,鮑十一娘的確是老了,在她這個圈子裡;三十多歲,已經是屬於明白黃花,乏人問津的年紀了。

    鮑十一娘卻由於她的善解風情,憑著徐娘風韻,勉強還能擠身其間,遇上不解風月的急色鬼,或是志在尋歡的俗客,她經常是飽受冷落,只有這些讀書人,還能欣賞她的放蕩,以及她美人遲暮的滄桑。鮑十一娘經常擠進這個圈子,無非也因為在這個場合,她不會過份地受到冷落,她自己說不出是怎麼一個心情,但李益卻找到了靈性兩個字作為她的優點。

    這一剎那,鮑十一娘心中所湧起的知己之感,幾乎使她忍不住想跳起來,緊緊地擁抱住李益。

    但是她究竟久歷風塵,懂得如何克制自己,因此只淡淡一笑,以自嘲的語氣輕吟:「潯陽江上琵琶女,贏得江州淚幾許,司馬青衫一去後,何人再解琵琶語?」

    李益不禁震驚了,他只知道這個風塵婦人有著豐富的人生經驗,竟沒有想到她有如許才華;隨口七言小詩,不僅字字中節工穩,而且別具意境,二十八個字,把一個年老色衰的風塵老妓的哀惋感歎,刻劃得如此深刻。

    在感情的衝動下,他攬住了她的肩膀,嗅著她的秀髮:「十一娘,如果不是你已有了夫家,我真想把你接回家裡去。」

    淒迷地笑了笑,在朦朧的月色下,這笑更為動人:「十郎,你別拿我開玩笑了,我到你家去算什麼?又能做什麼?打雜斡粗活,我不是這種材料,如果我肯吃那種苦,我家漢子還有幾畝地,我也不必再出來拋頭露面幹這一行了,做官太太,我沒有這個福命,也沒存這個希望,金屋藏嬌,可惜已經太遲了。」

    「我像一個良朋知己一樣地供養著你,閒著的時候,跟你談談心,陪你下棋,聽你彈彈弦子,或者我與致高的時候,為你吹一闋清笛,看你翩翩起舞……」

    是屬一種夢幻的聲音,也訴說著一個夢幻的理想,正因為是夢幻,才顯得感情的真摯,超越現實而作的夢幻,才是一個男人心裡真正的企望。

    因此,儘管歷盡滄桑,聽過多少甜言蜜語的鮑十一娘,卻為這屬於幼稚的夢幻,深深地感動了。

    將身子往李益貼了一貼,把發熱的臉頰靠上李益姣如處子的臉,這三十多歲的女人居然也目中閃著情焰,以低得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十郎,你真是個魔鬼連我都被你迷住了,這話說給那些小姑娘聽了,她們可以連命都為你捨掉!」

    「十一娘,我是真心的!我也只對你說這種話。因為這是一個出於靈性的要求,只有你生具靈性的心才能體會。」

    閃亮的眸子裡浮起一片淚光,一向只會笑的鮑十一娘居然流淚了,這是醉淚,醉的不是酒,也不是情,是一種心情更深,更動人的知己之感,而且僅能在顧客娼妓之間發生的知己之感。

    「十郎,聽了你這些話,我總算沒有白活了一生,如果早十五年,我會毫不考慮的答應你,只是現在太遲了,十郎,我有個丈夫,那不是阻礙,他根本管不了我,我卻有個十四歲的兒子,寄養在親戚家裡,他受著最好的教育,過著公子哥兒一樣的生活,這些,全是靠我供養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孩子比自己更重要了。」

    李益聽了,幾乎不加考慮的衝口而出道:「我可以負擔的,只要你的丈夫不反對,今天我就接你回去。」

    鮑十一娘又淒涼地一笑,這次她笑得理智了,以極其優美的姿勢,輕拭去眼角的淚珠:

    「十郎,我知道你此刻說的話不是在騙我,但是我也知道你負擔不起,我那個孽障每月的耗費至少在五千貫以上。」

    李益的臉紅了,鮑十一娘卻又輕柔地一笑道:「長安市上,沒有事能瞞得過我的耳朵,只是你放心,我最大的長處就是有進無出,因此別人不會知道你的底細的。」

    李益恨恨道:「這一定是明允告訴你的。」

    「不!崔公子是個很謹厚的君子,他絕不會說這些話,隴西李家雖然出過一位丞相,但那位李大爺退休時也是兩袖清風,姑藏邑出才子,可沒有富戶,何況李家還有不少遠親在長安,事情怎能瞞得了人呢?」

    李益心頭被刺了一下,他這時才瞭解到為什麼一到長安就飽受冷落的原因了,因為他窮,雖然為了充面子,他擺過一陣闊,但也只能唬唬外鄉人,真正的老長安早就知道他是裝門面了。

    有一股被屈辱的無名之火湧上心頭,重重地一拳擊在亭欄上:「大丈夫不可無錢,我總有叫他們知道的一天,那時侯我要他們看我的臉色。」

    一隻柔夷掩住了他的嘴:「別這麼說,十郎!你有一個清華的門第又有滿腹的才華,那是錢財買不到的。」

    李益不禁擠出一絲苦笑:「有什麼用?長安市上的世家子弟車載斗承,別說我僅有一個做過丞相的族伯,就是我有一個做過丞相的老子,還不是依然故我。」

    「不!這些還是有用的,至少在吏部的銓敘,你就沾了很大的光,我為我的兒子,攢下了三萬貫錢,結果全花費在打通關節上,才使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為的是將來好博個出身,倡優俳伶的後人是不准入仕的,大唐朝訂律法的人一定跟梨園結下了血海深仇……。」

    她也變得憤慨了,但接著又歎了一口氣說:「這也難怪,我們這一行也的確太低賤了。」

    李益忽然又對這婦人充滿了同情與憐憫:「十一娘,你那個孩子一定很像你。」

    提起了兒子。鮑十一娘的臉浮起了驕傲的光輝:「也還過得去,天份差一點,倒是很知道用功,

    十郎,將來有機會,你要提拔他一下。「李益苦笑道:「我會有機會嗎?老實說句話,你也知道我的底細,除了一個空洞的家世,我什麼都拿不出來,今年秋選,如果還得不到一個差事,我只好回去種田了。」

    鮑十一娘沉默了片刻才道:「十郎,有辦法的,吏部那兒打點一下,多少可以混個差事先幹著,以你的才華,慢慢往上爬,總有機會出人頭地的。」

    李益輕歎一聲:「生活最容易磨去人的壯志與銳氣,如果我不趁著年輕時闖出個局面來,以後我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會有出息了。」

    鮑十一娘想想道:「還有一個辦法,娶個富家女吧。」

    李益的臉色亮了,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可是鮑十一娘卻歎了一口氣道:「那是條登龍捷徑,不過你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長安市上有三家豪族閨秀待嫁,最年輕的一個也有二十六歲了。」

    「年齡大一點倒沒有關係,只要……」

    鮑十一娘不等他說完就攔阻了他的話題,搶著接下道:「十郎,你不必說出你的條件,如果你想結這門親,我一說就成,可是你沒有提條件的資格,只能接受條件,這三位小姐不僅姿色平庸,而且脾氣很大,雖然有百萬陪嫁,但這些財富很難消受,你不但要忍受她們的潑悍,而且還要受她們娘家的氣!他們都有幾個姊姊,全嫁了外地的舉子,可是那些姑老爺的地位連個傭人都不如。」

    李益涼了一半,但仍不死心地應道:「是那一家?」

    「另外兩家都不說,對你最有幫助的就是殷天官家,三小姐玉芸芳齡二十九,貌稱絕代……」

    李益哦了一聲:「你剛才不是說她們都是姿色平庸嗎?」

    十一娘噗嗤一聲嬌笑,嫵媚地道:「殷天官是開國元勳殷開山的後人,殷開山曾經在瓦崗落草d這位三小姐長得頗有先祖遺風,身高七尺,目賽銅鈴。像你這樣的小後生,她一手可以提起來離地三尺。」

    李益驚駭道:「那不是成了鳩盤婆了?」

    鮑十一娘笑道:「所以稱為人間絕色,至於她被稱為絕代佳人,是另有十個典故的,她初嫁時夫家是個山東舉子,姓王,娶了殷三小姐。靠著泰山之力,兩三年內,居然外放為洛陽知府,這個舉子事親至孝,卻也知道悍婦難以承歡,一直不敢把父母接到任上奉養,不巧偏逢山東大旱,老兩口千里遠奔來投,只好住下了,不到三個月,老太太看不慣媳婦對兒子的跋扈驕橫,多說了一句,挨了-嘴巴,打落了兩顆大牙。」

    李益同情地道:「這真不成話了。」

    鮑十一娘輕輕歎息一聲道:「事情還沒有完,又過了幾個月,殷小姐身懷六甲,卻怕生育會使柳腰變粗,自作主張,服了藥,把一個成形的男胎墮了下來。」

    李益不禁莞爾:「她的腰原來很細嗎?」

    鮑十一娘放蕩地一笑:「她自稱柳腰,大概不會比柳樹幹粗多少,所以不願意粗過柳樹幹去。」

    李益輕拍了一下她的面頰道:「十一娘,你這張嘴調侃起人來倒也蠻有技巧的,後來呢?」

    「老兩口知道兒子的官是靠裙帶巴結來的,雖然悍婦潑辣,也就咬牙忍住了,但這件事卻使他們無法再忍,因為他們王家五代單傳,只有一條根,可不能絕了後而成為千古不肖子孫。」

    「殷小姐不肯生育,但可以納妾呀。」

    「我忘了說,這位三姑奶奶生性奇妒,家裡連丫環都不准置一個,僕婦傭工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婦,應酬赴宴時,只要她的漢子多看人家女眷一眼,當場就批頰罰跪,他還敢生這個念頭嗎?」

    李益不禁憤然道:「如此潑婦,直該打殺。」

    「殷天官的女兒,誰敢動她,只好把她休了。」

    李益笑笑說道:「他敢出休書嗎?」

    鮑十一娘輕歎道:「人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也就顧不了那麼多了,那位知府,拚了丟卻大好前程,冒死上表,奏請休此惡婦,事情鬧大了,殷天官沒辦法,只好把女兒接回家,可是那位知府也就遠調到遼陽去了。」

    李益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另外兩家呢?」

    鮑十一娘委婉地道:「家世遠比不上殷府,悍潑的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十郎,長安市上誰不想鑽這條門路,但是放著這三塊肥肉卻沒有人敢去沾手,你總該想得到的,這條路或許會有人走,但絕不是你能受的。」

    李益歎了一口氣,想到自己的家族,想到峻嚴的母親,這是不允許他走的一條路。

    飽十一娘輕撫著他的臉頰道:「十郎,我知道你急於求達,也知道你的處境,我替你想了一個辦法,在樂功的姊妹裡,有些都已經積蓄了十幾萬的私蓄,她們已是自由之身,只想找個良好的歸宿,我慢慢替你物色一下,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找一個替你撮合好了,可以先用她的錢,為你通通關節,謀一個優差。」

    李益搖頭苦笑道:「十一娘,這是不行的,你知道我家裡的情形,絕不會允許我娶一個落籍的女子。」

    鮑十一娘笑了:「看來,你對長安的行情還不夠瞭解,誰要你明媒正娶了?反正是跟你做個身邊人,將來你還是可以娶個名門閨秀,如果可能就安置個側室的名份,否則也不要虧待人家,出身教坊的女子還敢奢望一品夫人的誥封嗎?能夠找到個好人家安安穩穩地過一生就是天大的滿足了。」

    李益不禁心動,口中卻道:「這種人財兩得的便宜事那個不想,恐怕比盼望天上掉下金塊來還要難。」

    鮑十一娘笑笑道:「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的,娼家從良,如果不貪圖錢,就有別的貪圖,一要良人人品好,二要知情解溫柔,三要有出息,我們都知道這是個很冒險的投資,遇人不淑,很可能會落個人財兩空,而且我們也太不瞭解男人了。」

    鮑十一娘微歎一聲,又道:「恩情不久年老色衰時,良人變了心,也是天經地義的。找個有出息的人,至少可以寄望在下一代身上,良人不可依,兒子總不會不認親娘的……」

    李益忙道:「我不是這種人。」

    鮑十一娘輕輕一歎道:「你現在不是,將來就難說了,官場中最容易使人改變,我倒不管你將來怎樣,反正這是各憑良心各憑命,這是你目前唯一可走的路子,念在你對我的這番情意,我為你留心就是了。」

    李益深深地感動了,緊緊地抱住她:「十一娘,你真好,但願你找的人,跟你一樣的好。」

    鮑十一娘柔順地靠著他,朦朧的眼波中洋溢著一股成熟婦人的丰韻與魅力,李益心動了。

    十一娘是個很懂得運用女性魅力的女人,她成熟而又豐腴的胴體上,散發著誘人的情慾,她更懂得運用色彩,素色的紗衣,罩在緊緊的束胸上,那一抹腥紅,包住兩團圓潤、卻又半露出兩彎優美的肉色的弧線。

    李益不是第一次接觸女人,但卻是第一次接觸一個真正的女人,他的手已經從紗衣的料領開叉處探了進去,停留在豐腴的圓峰上,她的肌膚已不似少女的堅實,但鬆鬆軟軟的卻另有一股吸引力。

    李益呼吸急促地道:「十一娘,坐車子到我家去。」

    鮑十一娘搖搖頭,鼻中輕唔了一聲:「不行!今天晚上是我跟兒子見面的日子,三個月才一次,也是我該給他送錢去的日子,那可惡的小畜生,一年才見這麼四趟……」

    李益的情慾消退了一點,但那隻手還在滑膩的肌膚上游移著,滿含失望地道:「十一娘,可真捨不得離開你,尤其是今天,但你既然有正事,也只好算了。」

    像是一個孩子拿到了一塊飴糖,剛放在嘴裡舔了一下嘗到一絲甜味,又被奪走了,他顯得十分委屈。

    但他究竟是個成人,因此在委屈中又透著意興蕭瑟無奈,對於久經風月的鮑十一娘來說,這種表情她見過太多了,但竟也為他而略感心動了。

    因此斜乜了他一眼,輕輕地拍拍他的臉頰道:「十郎,假如我現在跟你坐車子回家,你未必會想我了,男人對女人的需要,不像是餓了要吃東西,暫時忍一忍,回頭還是吃得下的,我的時間不多,別浪費在坐車子上了。」

    李益回味了一下,才聽懂了她的話,驚喜萬狀地道:「十一娘,你說就是現在?在這兒?」

    不需要多說,李益已抱起她的身子,閃進了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了。

    當他們互相扶依著回到廳中時,盛宴將散,做主人的徐蘭亭看見他們從外面進來,立刻叫道:「好啊,到處都找不到你們,躲到那兒偷情密約了,快從實招來。」

    李益紅著臉笑道:「蘭亭,別胡說,我是因為酒喝多了,到外面透透氣。」

    徐閘亭笑笑說:「透透氣是沒關係,可是別貪圖涼快d把衣服脫得太多,長安的夜涼似水,最容易受風寒。」

    李益像是被捉到錯處的小孩子,低著頭不敢作聲,倒是飽十一娘落落大方道:「徐大官人可真會說笑話,只可惜認識你太晚,若是六七歲的時候就認識你,妾身就發財了,光是收集你換牙落下來的乳齒也能賣上幾萬貫的。」

    徐蘭亭一怔道:「我的牙能這麼值錢?」

    鮑十一娘嫣然道:「世上就是你的牙最值錢。」

    徐蘭亭摸著頭,兀自聽不懂她話中的含意,倒是李益會意道:「蘭亭!你的牙不值錢,因為你的嘴裡絕對吐不出值錢的牙齒來……」

    舉座不禁恍然,大家才明白鮑十一娘娘套用了「狗嘴裡長不出象牙」的典故在調侃徐蘭亭。

    打情罵俏原是歡樂場中女子的才事,但罵得像鮑十一娘那樣曲折而技巧,卻實在是學問。

    在一片哄笑中,結束了盛宴,李益依依不捨地把一片金葉子塞在鮑十一娘的手裡,低聲道:「謝謝你。」

    鮑十一娘怔了一怔,急忙退了回來道:「十郎!你這是幹嗎?難道我是為了這個才答應你的!」

    李益紅著臉,婉轉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鮑十一娘低聲道:「我知道你不是輕蔑我的意思,可是你這樣就太生分了,不錯!我拋頭露面,市笑承歡是為了錢,但即使是一個視錢如命妓女,一生中總也有不為錢而奉獻的時候,你拿回去,讓我感覺到我還是個人。」

    說著不禁哽咽,李益萬分激動,緊握著她的手,不知說什麼好。

    鮑十一娘歎了一口氣,把金葉子又塞回在他的袋子裡,自嘲地道:「這幾年來,除了那些腦滿腸肥的瘟老頭兒,已經很少有人對我這樣感興趣了,今天我很高興,名聞長安的李十郎居然還能為我所吸引,就憑這一點已足使我自傲的,我實在不能再從你那兒要什麼了!」

    李益急急道:「十一娘,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鮑十一娘咬咬嘴唇一笑:「那你是什麼意思?」

    李益搜索枯腸,居然找不到一個適當的字句來表達自己的意念,怔了半天。才冒出一句道:「聊表敬意。」

    鮑十一娘反而愕然了:「敬意,這敬由何起?」

    李益放蕩地笑道:「向一位真正懂得風情的風月女子表示無上的敬意,如蒙不棄,願永為裙下不二之臣。」

    鮑十一娘笑了,是真正開心的笑,用手指點著他的額角:「十郎,如果我年輕十歲,我會為你迷死,只是我風塵裡打滾得久了,雖然仍不免心動,但已不會著迷了……」

    「十一娘,我說的是出自肺俯!」

    「我知道,十郎!讓我們作個朋友吧,我會常常去看你,但絕不在上燈以後,更不在酬酢的場合裡。」

    「是真的?你不會騙我?」

    「當然是真的,我也是個人,一樣需要知心的慰藉,需要在不為金錢的時候開心地笑兩聲。」

    她的語氣忽又轉為狂野,放任而又低聲道:「你看起來雖然文弱,卻比一頭虎還猛,比狼還貪,我正是在虎狼之年的歲月,在滿足別人時,我也需要滿足自己。」

    沒有一個男人不為這番話動心的,也沒有一個男人不為自己的男性魅力而感到驕傲,正如戰陣中的一個勝利的主將,千萬個部屬的讚美,阿諛,也抵不上敵人的一句「佩服」,那佩服才是一種真正的勝利成果。

    也許這是鮑十一娘所弄的手腕,但年輕的李益卻為之心花怒放,一直回到寓所,他還沉浸在溫馨的夢境裡……

    鮑十一娘沒有爽約,她的確經常來,來的時候,總是在下午,盤桓兩三個時辰,快掌燈的時候就走,正好回到班子裡應局,因為當時炎夏,差不多的應酬都是入晚將涼時才開始,這樣既不妨礙她的生意,也不露什麼形跡。

    她每次來的時候總是不空手的,有時帶兩樣精製的小菜,陪著李益小酌,有時帶一雙新鞋,有時兩雙襪子。

    她跟李益的感情很微妙,像是他的情婦,也像是他的摯友,更像是他的大姐姐。

    兩個人在一起時,無話不談,雖然也有肌膚相親的時候,也多半是李益採取主動,她柢是柔婉而又技巧地配合著而已,每當李益感到滿足時,她也嬌喘,也呻吟,似乎是與李益同樣地進入美妙的境界。

    可是李益漸漸看出她的偽裝了,在一個午後兩個人並躺在涼榻上,李益在滿足後,枕著她豐腴的胳臂,手指繞著她的柔髮,慢慢地捲起來,再慢慢地放鬆。

    鮑十一娘則閉著眼睛,長而捲曲約睫毛彎成兩道優美的曲線,屋子裡很靜,只有蟬兒在窗外的樹上噪鳴。

    李益忽然問道:「十一娘,剛才你滿足了嗎?」

    鮑十一娘只在鼻子裡唔了一聲;很低沉,也很醉人,但是李益卻低聲道:「不!我知道你是騙我的!」

    鮑十一娘側過身子,張開了眼睛,低笑了一聲:「你怎麼曉得,女人在這種事情上,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覺,別人是不會曉得的。」

    李益道:「我曉得,你真正的滿足,只有第一次,那是在徐家的那個假山洞裡。」

    鮑十一娘嬌柔地一笑:「那一次有什麼不同麼?」

    李益想想道:「有的!那次你像一張拉足了弦的弓,突然地鬆了下來,而且你的心跳得很厲害。後來的幾次,你一切都做得很像,可是你的心跳卻很正常,很平靜,一點都不激動。」

    鮑十一娘笑了,笑得有點淒涼。「你學會了不少。」

    李益道:「那麼你承認了?」

    「是的!我承認,我只有那一次,因為我這種女人,這種年歲,已經不容易激動了,那天晚上我也許是心血來潮,所以沒有控制自己。」

    「為什麼你要那麼做呢?為什麼你要裝作呢?」

    「我不裝作,而是養成了習慣,一種風塵女人的職業習慣,我的職業是取悅男人,不僅是肉體上的取悅。也要在心理上取悅,任何男人,都會希望自己是一個征服者--對別的女人,只要得到她就是征服了。但對我們這種花了錢就能得到的女人,就必須便能滿足他們的征服欲,年輕的時候,我可以賣青春R但到了我這個年紀,只有出賣這種偽裝的被征服了。」

    李益心裡有被屈辱的感覺,忍不住了,說道:「但是在我面前時可以不必,我們的是交情不是交易!」

    鮑十一娘苦笑道:「為了使你高興,十郎,我能給你的只有這些了,否則你根本就會對我厭倦而不歡迎我來了,我對每一次的約會是很珍惜的。」

    鮑十一娘的喉頭有點發苦,又道:「我在十四歲時為主人破了身,那時一點都不懂,每次陪寢時,我抵感到恐懼,只感到痛苦,就這樣使主人感到意興索然。在十八歲那年,准我脫籍從良,嫁了個丈夫也是莽漢,始終只顧自己,無形中養成對男女間事的厭恨感覺,直到二十歲時,我再入教坊,遇上了一個客人,也是一個年輕的舉子,才使我真正享到了輿趣,可是他京試未第,又回家去了,以後我就很少有過樂趣。」

    李益頓了頓,乾澀地問:「你很難得有興趣嗎?」

    鮑十一娘悠悠地一聲長歎:「很難!每一個風塵中的女人都很難享受到這種樂趣,因為她們早已麻木了,老天爺對女人不公平,在這些事情上,一定要放開心情,主動去爭取,更要一個情投意合的對象配合,才能得到樂趣,在我們來說,這些條件很難湊得齊的。」

    李益只有乾笑一聲,自嘲地說:「我畢竟還給了你一次,總算不錯了,難道你就不能再放開心情嗎?」

    鮑十一娘淒涼地道:「能!我每次來,就是想放開心情,為自己求得樂趣,這就是我經常來的原因,可是到了這兒,我又收斂住自己!」

    「為什麼呢?難道你怕我太勞累嗎?」

    鮑十一娘苦澀地搖搖頭:「不是的,你正當少年,體力充沛,只要不是無休止的縱慾,身子是不會虧損的,我是怕我自己,女人本來就老得快,恣情歡欲,老得就更快了,可是我的孩子還小,這副擔子還要我挑幾年,我不敢老。」

    李益不禁默然,也有點懊惱,轉來轉去。問題就轉到錢上面,孔方阿堵,似乎是支配著每一個人的命運,每一個人的生活,這是個金錢的世界。看出了他的懊惱,鮑十一娘又笑道:「十郎!你是個聰明人,何必要攢牛角尖呢,霧裡看花,醉眼賞月,才是真正的樂趣,事不可窮究,西子王嬙,到現在已是白骨黃土,你要是往深處想,世界上就沒有快樂了。」

    李益深深地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趣事全在朦朧中,可是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鮑十一娘抱住他,用溫柔而又酥軟的胸脯緊緊貼在李益略見瘦削的胸膛上,柔聲道:

    「十郎,實際上我是很滿足的,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娼家女子很少動真情,不是我們沒有感情,而是找不到愛的對象,我很幸運地有了你,你年輕,英俊,瀟灑,懂得體貼,還有點天真的傻,正是令我們這種年歲的女人動心的對象,更難得的是你不鄙視我!沒有拿我當一個妓女,這一切都使我萬分感激,所以我只要在你身邊,陪著你,跟你講話,那怕是看你一眼,我就得到無限的滿足了……」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哽咽,兩顆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李益用舌尖輕輕地舐掉了,激動地道:「十一娘!十一娘……」

    他很想說什麼,但是除了頻頻呼喚她的名字外。他找不出一句話來表達他心中的情意。

    淚是鹹的,心是熱的,也許是李益那幾聲令人動心的呼喚。

    鮑十一娘的身子漸漸地熱了;她是由耳輪上泛起的一暈桃霞,漸漸的染紅了整個臉頰。

    李益咬住她的耳邊,輕輕地嚙著,突然感到她的熱,也感到她的心跳,於是他得意地笑著說:「十一娘,你心又動了。」

    就是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了下來,鮑十一娘突然推開他,披上了衣服,走到桌上的木盆前,將臉浸在冰涼的水裡,過了一會兒,她絞乾了浸在盆中的面巾。拭去臉上的水漬,緩緩地坐下,又滿滿地灌了一壺涼茶,最後才吐了口氣,平靜地道:「好了!總算過去了。」

    李益坐在榻上,怔怔地望著她,目中充滿了不解。

    鮑十一娘苦笑道:「十郎!現在你還可以要我,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別再使我動心,我還沒有到可以蒼老的時候,沒有隨心所欲的福氣,因為我還有幾年擔子要挑。」

    李益愕然道:「偶而一次不會影響的。」

    鮑十一娘道:「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敢,慾望是沒有止境的,有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R然後我就會沉淪下去,很快地葬送掉我剩餘的青春,有些女人年紀比我輕卻比我蒼老得多,就因為她們把持不住自己,像我這種年紀的女人,本已不能再在歡樂坊裡廝混了,但我還能撐住,就因為我能把持得住自己。」

    李益歎道:「你為什麼要這樣苦自己!」

    低迷地,淒涼一笑:「我又何嘗願意呢p這是命。我有一個要我扶養的兒子,有一個不爭氣的丈夫。」

    「你的兒子不一定要讀太學,沒有一個狀元是太學裡出來的,我沒進太學,但我還是一樣中試,讀書一半靠天份,一半靠自己,尤其你的孩子已經十四歲了;可以自己用功了,把經書理理熟,策問上我可幫他理出個頭緒。」

    鮑十一娘長歎了一口氣:「十郎,我知道,但是我有個很傻的想法N我是薛駙馬府裡出來的,看著那些公子王孫一個個衣朱帶紫,我就立下一個宏願,我的孩子縱然沒有他們那麼好命,但一定要跟他們一樣地享受,我化了三萬貫,把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跪求了薛駙馬幾十次,才算把他送進太學,每個人都笑我傻,只有我自己感到安慰。」

    「太學生裡除了世襲的功勳弟子,還是要經過科場的。」

    「我知道,我要他自己努力去爭取那一關,鄉試已經通過了,今年秋天他要應舉第,萬一命好能中個進士,太學裡的同窗多少能有個照應,十郎,他沒有這麼好的命,沒有一個值得誇耀的門第,我能給他上進的機會,就是這麼多,天下父母心,你不會懂的。」

    李益的眼角潤濕了,他沒有為人父母的經驗,卻體會到慈母望子成龍的心懷,他始終沒忘記捷報傳來時,老母那種欣喜欲狂的神情,他更記得多少秉燭苦讀的夜晚,慈母陪著他不寢不眠,在旁邊做女紅的情狀。

    他的家計還過得去,母親並不需要手縫寒衣,只是為了打發等候的時間,打發為他溫一壺茶,弄些點心的空檔時間的寂寞而已。

    他更記得前年歉收時,母親咬牙苦撐,也不捨得賣掉一分祖田的堅毅,卻為了他上京時毫不考慮地售去了一半的祖產。

    再想到他拿了這筆錢,在京師揮霍的荒唐,不禁汗顏。

    鮑十一娘不知道他為什麼呆了,因為李益是個很深沉的人,喜怒極少形於色,還以為他是為了掃興而失望,溫婉地走過去,撫著他的肩問道:「十郎,你還要嗎?」

    李益搖搖頭,不禁也發出一絲苦笑,「在這種情形下,如果我還有那種心,我就是禽獸了。」

    鮑十一娘頓感無限歉疚,低聲的:「十郎,對不起,希望你能體諒我的苦衷,光是給你,我不會有影響。」

    李益搖頭道:「我是真的不要。」

    鮑十一娘微帶惶惑地:「十郎,你生氣了!」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怎麼會呢,我只有尊敬你,我沒有孩子,卻有一個跟你一樣值得尊敬的慈母,因此我才瞭解你的犧牲。」

    欣慰地抽回手,無限溫情地注視著他:「十郎,你是一個值得愛的男人,我不能自私了,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以後我不再來了!」

    像是背上被撻苔了一下,李益跳了起來:「為什麼?十一娘,以後我也要克制自己,我並不是為了這個才跟你諭交的,我們之間是情重於欲……」

    鮑十一娘淒涼地一笑:「我知道,可是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那會使彼此越陷越深,尤其是我,上天讓我能在將老未衰之年認識了你,已經對我很寬大了,我應該知足,在我的這一生中,我已經有了足夠的回憶。」

    李益也哽咽了:「十一娘,別這樣,以後我們像朋友一樣,談談天,下下棋,我可以忘記你是個女人。」

    又是一聲輕歎與一個淒迷的苦笑。「你能!我不能!每次在高與的時候,我老是提起煞風景的事,就是在警惕我自己,使我自己冷靜,可是今天我又動了心,這證明我的定力還不夠,一個寂寞的老女人,感情的提防是很脆弱的,我怕自己會發了狂,不顧一切時,會毀了你,又毀了我,更毀了我的孩子。」

    李益猛地一愕,心中開始思量著,他對鮑十一娘的確有一種迷戀的心意產生了,未來時盼望,別離時惆悵,難道這段畸情已經如此深了嗎?初時,他相信自己的理智,也相信鮑十一娘的理智,只要任令一方面的理智把持,這都是一段很美的戀情,但兩個人都把持不住,就應該慎重地考慮了。

    把感情放在這樣一個女人的身上值得嗎?風塵中的女子很難動情,但動起情來是很猛烈的,被遺棄的娼女常常走上一條絕路,潑一點的一刀毀了兩個人,軟弱一點的一條繩子,一包毒藥,一把利剪毀了自己,前者可怕。後者可惡,因為男的縱然沒有刑責,卻留下了薄倖之名。

    功名未就,贏得薄倖之名,這一生也毀了,是非口舌最多的長安,壞事也傅得最快,有很多人就毀在這上面。

    看來這段畸情必須結束了,李益做了個落寞的表情,雙手攤了一攤,歎口氣道:「今後我會很寂寞了。」

    鮑十一娘愕了一愕,似乎為李益的冷淡而驚奇,李益卻懂得她的心意,苦笑了一下,道:「十一娘,你是個很世故的女人,我不必說那些虛情假意的話,你我的情況很明顯,要我明媒正娶把你接過來是不可能的,但收你在身邊,我母親不會反對,不管我混到個什麼樣的差事,總是有職有品的官,我要個人在身邊侍候,你的年紀比我大,經過的世面多,能幹,識大體,就是我將來娶正室時,對方也會接受的,問題在你,想到我母親對我的期望,我就不忍心破壞你對孩子的期望,因此我諒解你不能來,如果我有萬金聘禮,我絕不放你走,但我沒有,我不能拖累你,十一娘,你願意再來,我的門永遠開著,你不來,我會常常地懷念你,我們畢竟是一對愛過,好過的朋友……」

    充滿了理智的話,也蘊著無限的感動。

    鮑十一娘的身子劇烈地顫動了,眼眶中充滿了淚水,李益的影子看來是那樣模糊,但又那樣清,印在她的腦子裡,烙在她的心上。

    再絞一把面巾,擦去了眼淚,她才平靜地道:「十郎!你不會寂寞的,我已為你找到一個代替我的人。」

    意興蕭瑟地搖搖頭:「沒有人能代替你的,會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鮑十一娘柔媚地一笑道:「別說得那麼心碎,這個女孩子你一定會動心,秋水為神玉為骨,亭亭玉立初長成。」

    李益苦笑:「就憑女孩子三個字我就不會滿意,因為我沒有量珠以聘的能力。」

    「不要你的錢,而且還身攜萬貫隨郎來。」

    「那一定是個暴發戶的女兒,十一娘,別開玩笑了,你知道我家裡不准我娶個寒門之女的。」

    「身是侯門千金女,自憐命薄妾也甘。」

    李益神色一動道:「那有這種事?」

    「當然有,別人找不到,我鮑十一娘找得到,感君一片蜜蜜意,特薦佳人酬君情。」

    李益心中已怦然作動,但表情上卻十分冷靜,盤膝坐在榻上,閉上眼睛,作老僧入定狀:「姑且道來。」

    鮑十一娘莊容道:「十郎。如果你視作兒戲,我就不說了,別人家求都求不到的。」

    李益笑道:「十一娘,我確實興趣不高,因為如果是真的有你說那麼好,你不會等到今天才告訴我,我的窘境你是知道的,我相信你也會真心幫忙我,月來相聚,足見盛情,即使分手。你我還是朋友,你要設法安慰我一下,我不能不領情,但你要我正正經經的陪你演這一出假戲,未免也太殘忍了些!」

    鮑十一娘面上掠過一絲愧色,誠懇地道:「十郎,是真的,半個月前我就為你物色到了,但那個時候我捨不得告訴你,因為我想多佔有你一段日子,人家是規規矩矩托我的,你一切的條件都適合,撮合你們後,我們就不能再這樣來往了,希望你原諒我的自私,現在好好的聽我說。」

    李益的神態正經了,但並沒有表現出過度的欣喜,因為他知道女人對某些地方是很小器的,現在成事之關鍵還操縱在十一娘手裡,不能太刺激她,更不能使她傷心,使她認為自己薄情!

    鮑十一娘顯然很滿意的態度,這個飽經風塵的女人雖然有一對世故的眼睛,但要看透李益的心還是不夠,因此她對李益的話也相信是出乎誠意的:「十一娘,以前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地方去,是你提起來的,我對這些始終沒有多大興趣,尤其是認識你之後,我更不這麼想了,這究竟不同於正娶,女方太吃虧了,而且也太損我的自尊,像我們這樣的感情,自然不分彼此,但跟一個陌生的女人談到這些,我有點出賣自己的感覺。」

    鮑十一娘道:「是人家賣給你,你怎麼會感到屈辱呢?」

    李益苦笑道:「用一個風塵中女人的錢,來博取前程,對一個男人來說,已經是屈辱了,如果我是個沒心腸的人,可以漠然視之,但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會始終有欠著債的感覺。」

    鮑十一娘憐惜地過去,撫著他的臉頰道:「十郎!我知道你心裡有這種感覺的!你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因此我替你物色的對象,一定要完全適合你的環境與條件。」

    李益苦笑一聲,道:「風塵中,或不乏才女,但聰慧柔嫻而又解意的能有幾人?所以,我才對你所說的……」

    鮑十一娘悠悠地歎了一口氣:「十郎,你越是這樣說,我心裡越慚愧,記得很早以前你就托找代!覓一個紅粉知己,以便金屋藏嬌……」

    李益笑笑:「那是我借瑟而歌,我真正屬意的是你,相信你也明白,否則清和坊中的鶯鶯燕燕,我自己也很熟,何必要你去代為謀求呢?」

    鮑十一娘嫵媚她笑了:「我當然知道你的弦外之音,而且我也很感激,在群芳隊裡,你獨獨看中了我這株將萎的路花,益見你的知己之情,因此我是真心為你物色的,當然我也瞭解到你的境況,一定要為你找個非常合意的,那天在徐大官人的花園裡,我已經有點眉目了,所以才點了一下,探探你的口氣……」

    她忽又轉為感概,也帶點愧疚:「沒想到後來發生了那些事,使我一時捨不得離開你,於是把談好的事又擱下了,這幾天人家倒是催得我很緊,我幾乎想回絕了,但今天這一場聚會後,使我慚愧,既然我不能再給你什麼,就不能自私地霸佔著你!」

    「你最好還是私下去吧,反正時間也不會久長,我已經準備好歹弄個差事混下去再說。」

    慎重地搖搖頭:「不能隨便,開頭的第一步很重要,找到一個沒出息又難以爬上去的閒缺T不僅杜塞了今後的陞遷之路,也會磨去了壯志的。好機會不多,必須守住長安,如果一放出去,再好的機會也輪不到你了,因此我勸你還是忍一忍,沒有可以一展長才的機會,寧可等下去!」

    「十一娘,你知道我已經不能等了,最多熬這一年!」

    「我那位老姊姊還有幾個,足夠供你熬幾年的。」

    無法形容李益心中的失望,但他沒有形之於色,只是淡淡地道:「希望你的姊姊還沒有老得像我院中的管家婦。」

    鮑十一娘笑道:「不會的,淨持姊出身王府,現在才四十出頭,但看起來不會此我老,你若是不願意稱她為娘,就叫她夫人好了,她不會在意的。」

    李益倒是弄糊塗了道:「十一娘,你究竟在開什麼玩笑,你的那位大姊是想附托終身,還是想收義子。」

    鮑十一娘這才弄明白了,格格她笑道:「你歪到那兒去,淨持縱然不比令堂大,也生得出你這樣的小後生了,她要托終身,也不會找到你這種小伙子……」

    李益歎口氣道:「十一娘,到底你是在說什麼,我實在弄糊塗了,諸葛亮的八卦陣也不比你的話更難解。」

    鮑十一娘笑道:「虧你還是高拔擢科的進士呢!連幾句話都聽不懂,我已經提了許多暗示,你還會扯到淨持姊的身上去,真難為你想得出的。」

    李益笑道:「是你自己說的,侯門千金女,雲英未嫁身,沉魚落雁貌,謫仙下凡塵,到最後卻拖出一位叫淨持大姊來,叫我從何明白起?」

    鮑十一娘笑道:「你漏了最重要的一點,我給你作媒的對象是明珠不字年,你想會是誰呢?」

    李益喃喃地道:「十三初織素,十五學裁衣,芳齡二六七,明珠不字年,莫非你那位大姊有個女兒不成?」

    鮑十一娘笑道:「你總算明白了,若不是霍王死得早,我這侄女兒正是王府的掌上明珠,那裡輪得到你。」

    李益一怔道:「霍王?那一個霍王?」

    鮑十一娘道:「自然不會是現在承爵的那一位,是四年前薨去的那一位。」

    李益道:「霍王的女兒,那就是郡主了,怎麼會……」

    鮑十一娘輕歎了一聲:「淨持姊是故王生前的寵婢,收幸後,生了個女兒,極受寵愛,從小就像寶貝似的捧在手上長大的,因此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小玉!」

    李益不禁神往道:「小玉?霍小玉,董雙成都是瓊池仙女,霍王有女名小玉,十七風情應何許,難怪你說是調仙下凡塵呢……」

    鮑十一娘道:「才說了一個名字,你就狂成這個樣子。」

    李益笑道:「我不過是顧名思義,賣弄一下才情而已,這是文人通病,若無清狂非本色!」

    「光聽見一個名字。你就神魂顛倒了,如果見了人,你恐怕連魂都沒有了。」

    李益搖搖頭道:「那倒不見得,『長安女子貌如花,其奈不生王侯家。霍王第中曾小游,觸目儘是母夜叉!』」鮑十一娘被他逗得笑了起來道:「好詩!好詩!趕明兒我就譜上曲子,一定可以唱紅長安市。」

    李益笑道:「你儘管唱好了,就說是李十郎新作,也不會怎麼樣的,那位霍王人很風趣,而且偏好風月,我是三月前在府中作客的,他自己也承認家裡沒有一個像樣的,最妙的是他把自己的居室題上了『無鹽宮』一方妙匾!」

    鮑十一娘冷哼一聲道:「他居然也懂得妍丑,那又為什麼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妹妹逼出去?」

    李益道:「什麼,那……霍小玉被他逼出去的。」

    鮑十一娘道:「是的!老王一薨,那幾個猴兒就翻臉不認了,他們說淨持姊雖經寵幸。

    卻未曾脫籍,硬逼著他們母女離開了王府,而且還不准她們說出跟王府的關係。」

    李益道:「這倒怪不得他們,王妃親生尚有一女,都已成年,卻還有一個沒出嫁,全是為了其貌不揚的原故,而王府論婚素重門第,非世家子弟不通婚。夠資格的,日經不多了,如果他們承認了小玉,大家都爭著論著,那個醜八怪更嫁不出去了,這點私心原是人情之常,如果不是這種原故,我相信他們也不會如此狠心的,小王並不是個很刻薄的人。」

    鮑十一娘想想道:「說的也是,對豪門的事情看得透澈一點,淨持姊離了王府,攜出資財倒也很豐厚,總有幾百萬錢之數,現在她們都頂了淨持姊的本姓鄭氏,淨持姊想得開,一生榮華富貴也享過了,她準備找個尼庵修行去,就是小玉沒著落。」

    李益道:「她們大可以找個殷實人家呀!」

    鮑十一娘歎道:「不錯!淨持姊原也這樣打算的,以她們現在母女身邊的資財,這一生吃穿是不成問題的,招個人品敦厚的老實子弟上門,安安穩穩地過一生,應該是最理想的歸宿,可是小玉那妮子很作怪,她不肯。」

    李益奇怪了:「她為什麼不肯?」

    鮑十一娘亦很婉轉地又歎了口氣:「你如果見到那小妮於,就瞭解她為什麼不肯了,她的品貌不必說了,而且驚才絕艷,滿肚子的才華,在你們衣冠隊裡也找不出幾個。」

    李益也歎息一聲:「道醞吟絮,文姬拍笳,沒有一個是甘於淡泊的,這倒是難怪!」

    鮑十一娘苦笑道:「所以她立了一個條件,擇偶的對象不但要家世好,品貌俊,最重要的還要才情高!」

    李益苦笑道:「這倒也並不苛刻,以她霍王郡主的身份,那是在招駙馬,是需要這些條件的!只是……」

    鮑十一娘笑道:「只是她這個郡主是有名無實,不為人人承認的,對嗎?」

    李益訕然地道:「事實如此,人品,才情都還可求,若要家世相稱,那就難了,世家子弟論婚,門第是最注重的條件,霍王的家人既然不承認她……」

    鮑十一娘道:「所以她並不苟求成為正室,在名份上並不要緊,那些條件卻萬不可缺。」

    李益目中一亮,再也無法掩飾心中的喜悅之情了。「那我倒還合條件!只是她為甚麼要這樣委屈自己呢?」

    鮑十一娘看了他一眼,李益發覺自己的失態,忙又訕然地道:「十一娘!我只是對這位姑娘的怪想法感到興趣,世界上像這樣的怪女孩子實在不多。」

    鮑十一娘輕歎一聲:「是不多,普天之下也只有一個,但是那小妮子有她的道理。六歲的時候,有一個高僧曾為她看過相,說她命格清奇,是天生的情種,一生將為情所苦,而且壽當早夭,勸她最好是出家皈依佛門!」

    李益連忙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種話信不得的!」

    鮑十一娘笑道:「可是那位和尚的預言很準,他早在十一年前就算準了以後的事,包括霍王薨的年月,以及她們母女的遭遇,完全都應驗了,你說可不可信呢?」

    李益道:「真有這回事嗎?」

    鮑十一娘道:「那倒不清楚d反正淨持姊跟她都十分相信,大概不會假,所以她們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地離開王府,因她們認定了命,紅顏多薄命,況又多才女,所以小玉才不妄求非份的福命,她只想找個知情著意的人,過幾年好日子,就找個尼庵,青燈古佛了此一生!」

    李益連忙道:「我絕不會讓她這個樣子。」

    鮑十一娘嚴肅地望著他:「十郎!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李益發覺自己太情切了,忙又道:「我只是說我如果有福伴此佳人,斷不叫她寂寞以終,這話此時說來,未免言之過早,因為她未必看得上我。」

    鮑十一娘笑笑道:「這點倒不必擔心,我把你的家世人品都說了,小妮子十分滿意,對你的才情她更是仰慕已久,她最喜歡你的一首五言律詩,是叫什麼竹窗聞風的……」

    文人最得意的莫過於聽人傳誦自己的作品,何況李益年事正少,矜誇之心正盛,忍不住道:「那是竹窗聞風早發寄空曙的詩,一時遣情之作,沒什麼了不起。」

    鮑十一娘笑道:「是啊,這一首詩連我都沒聽過,但小妮子卻說它好得不得了!到底好到什麼程度呢?」

    李益閉上眼睛,用手指叩著床沿低吟:「微風驚暮至,窗牖思悠哉。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時滴枝上露,稍沾階上苔,幸當一人幌。為拂綠琴埃。」

    鮑十一娘聽了一會,又索取他的原稿看了一遍笑道:「小妮子說你這首詩是抄來的。」

    李益臉上一紅道:「胡說,我幾時抄襲過別人的詩?」

    鮑十一娘笑道:「我可沒有這麼大的學問,但她說你是從樂府中抄襲來的!」

    李益想了一想,也笑了道:「她一定說是我自抄華山畿詞中:『夜相思,風吹窗簾動,言是所歡來。』對不對?「鮑十一娘道:「她沒有點明是一首,但樂府詩,我是背得滾瓜爛熟的,這兩段的意境倒的確差不多!」

    李益笑笑道:「這是她說的嗎?」

    鮑十一娘道:「這是我說的,她說你雖然承襲了前人的意境,卻更為超脫瀟酒,沒有煙火氣,沒有閨閣氣。」

    李益肅然道:「有此一言,即不愧為知己,十一娘,我要見見她!」

    鮑十一娘道:「見她不難,我原本要為你們撮合見面的,今天我告訴她一聲,明天就帶你去相見,因為她對我這個做媒的也不相信,一定要親自相一相,以你的人品,我想是不會有問題的,不過有一句話我要說在前面,你們相中意了,對我這個做媒的又該如何酬謝?」

    李益怔了怔,望著鮑十一娘,但見她眼中閃爍著狡黠的笑意,一時摸不清她的意欲何在,但他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有了答案,雖然是個大膽的嘗試,他也決定一試了。

    於是李益很肅穆地道:「十一娘,我是個很重感情的人,我不會忘記我們這一段感情,因此我也願意很誠懇地告訴你一句話,假如我跟霍小玉在一起,我們就不能再這樣再來往了;因為我不能欺騙她這樣一個純潔的女孩子。」

    鮑十一娘臉上的肌肉牽勁了一下道:「不久之前,你還說捨不得跟我分手呢,這麼快就改腔了,轉變得真快。」

    李益正色道:「十一娘,你對我還不夠瞭解。我不是個善變的人,才會對你這樣說,否則我就虛情假意地敷衍你了,事成不成,還操之在你,假如你以後還希望繼續跟我來往,就不要帶我去見她,欺騙她那樣一個女孩子,我既不能,也不忍,叫我兩邊用情,我也不是這種人,我認為對你也是一種侮辱。」

    鮑十一娘目中閃動著一陣淚光,抬手輕輕一擦,在輕微的傷感中帶著少許的慰藉,輕輕一歎道:「十郎,你準備一下,明天到勝業坊古寺門口等我。」

    李益跳動的心安定了下來:「十一娘,你決定了?」

    「當然決定了。否則我就不告訴你地址了。」

    「你不會怪我太絕情嗎?」

    鮑十一娘艱澀地一笑道:「站在自私的立場,我當然有點怨怪的,但為小玉設想,我不但不會怪你,而且還會感激你,十郎,老實說,如果你剛才表示有一點腳踏兩船的意思,我就放棄為你們撮合的打算,淨持姊是我最知己的姊妹,小玉叫我鮑姨,我也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地寶貝,她是個經不起打擊的孩子,你負了我沒關係,如果負了她,無異是要了她的命,我因為前生作孽,才落得今生顛沛,因此我不敢再作孽,使下輩子還淪落娼家……」

    李益心中一喜,自己這一注是押准了。他很得意,很少有人會這樣做或敢這樣做的,要眼前的情婦去介紹另一個女人,而且毅然表示要斷絕前情,但對鮑十一娘太瞭解,所以大膽地作了這個假設,果然成功了。

    但他沒有把得意放在臉上,反而莊嚴地道:「十一娘,你應該瞭解我是怎麼一個人,我可以向你發誓,如果我日後負心小玉,就罰我此生永遠孤獨,永遠得不到愛情。」

    鮑十一娘噗嗤一笑道:「這倒是一個新鮮的咒誓,我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樣賭咒的,為什麼你不說天打雷劈呢?」

    李益神情一正,說道:「因為負心之罪不至於此,這表示我立誓的誠意,如果我發重誓,那就是虛偽了。」

    鮑十一娘笑了笑,道:「永遠孤獨,得不到愛情,這也不能算懲罰呀!」

    李益歎道:「你在長安的見識多了,這種例子也不少,一個人如果永遠生活在孤獨與沒有愛情的生活中,那種痛苦是長期的精神折磨,尤甚於天打雷劈。」

    鮑十一娘被他感動了,點點頭,道:「十郎,我相信你的誠意,希望你不要辜負我這片撮合的苦心,更不要忘記今日的發誓,舉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爺會記住你的話的。」

    一陣風來,將樹葉吹得瑟瑟作響,也使李益身上起了一陣透骨的涼意,不信鬼神的他,居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覺,而鮑十一娘已經整理衣衫,準備要走了。

    李益忽然感到恐怖,連忙道,「十一娘!別走!」

    鮑十一娘見他臉色蒼白,不禁詫然道:「十郎,你怎麼了,是不是那兒不舒服?」

    午後的炎陽正烈,李益居然全身瘩栗,撲上去抱住了鮑十一娘,顫著聲音道:「十一娘,求求你多留一會兒!我怕,剛才那一陣怪風吹得我好害怕!」

    鮑十一娘溫順地拍拍他的肩膀,神情肅穆地道:「那陣風是很怪,你們讀書相公不信鬼神,可是冥冥之中,的確是有鬼神存在的,那是老天爺記下了你的誓言,警告你不要欺心,人可欺,鬼神是不可欺的。」

    李益身子顫了一顫道:「我說的是真心話!」

    鮑十一娘道:「是的,我相信,正因為你誠心,所以才有靈異,可見你跟小玉這段姻緣是由天注定了,因此我也要快點走了,誠心誠意地替你辦事去,如果我再跟你廝混下去,連鬼神都要怪我欺心了,記得明天午時,在勝業妨古寺門口等我,再見!」

    鮑十一娘走了,走得很快,她似乎也被那一陣風吹得心頭發毛,不敢再留在那間屋子裡了。

    李益呆呆地坐著,天色變得很快,忽地一片烏雲蓋住了日光,接著銀蛇似地閃電交錯,雷聲隆隆中,豆粒大約雨點嘩嘩地灑了下來。

    暑夏的雷雨原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但這陣雷雨卻掃去了李益心頭的恐懼,對那陣怪風也就有了解釋。

    風師為雨部先驅,是那陣風吹來的雨。

    何況他確是誠心誠意地發誓的,至少在發誓的時候,他沒有準備作一個負心人,因為霍小玉的條件並不苛刻,完全是他能接受的。

    也是,他又把那首詩稿翻出來,重新吟哦著:「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他的腦子裡,開始描繪一個美麗的影子,更回味著霍小玉對他的評語,以及他敏銳的觀察,細心的體會。

    作這首詩時,原是一時靈感之作,他自己很得意,但沒得到多少好評,不像其他那些作品被人嘖嘖稱頌,他經常為這件事感到抱屈與不快。

    沒想到一個深閨弱質,竟然成為他遙遠的知己!

    這難道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

    還沒有見到面,他已為這個女孩子神飛魂馳了。

    忽然,他想到明天的約會,第一面必須給人一個好印象,霍小玉是王府的遺孤,鄭淨持是霍王的愛妾,她們是見過世面的人,不同於一般。

    他該穿什麼衣服呢,不能太華麗,那會被認為俗氣,也不能太寒酸,那不合世家子的身份。

    該送點什麼禮物呢?是不是該雇一批跟班呢?

    他簡直發愁了,初到長安時,他也曾去拜訪過不少權貴世家,都沒有像今天這樣費周章,緊張不安過。

    實在是沒有辦法,他只好把李升找來了,這件事是不能瞞著李升的,而他也急需李升為他安排個主意。

    李升是個很熱心的老人家,對這件事很熱心。

    奔益開始跟鮑十一娘來往時,李升是反對的。他不反對少年荒唐,但反對沉溺其中。

    這位老於世故的忠僕對人性瞭解很深,他更知道李益這個年齡是最難克制的,何況一向在嚴母的管教下,一旦沒有了拘束,就像是一頭年輕的乳駒,突然被解開了繩頭而被放縱在平原,是絕對無法限制它奔跑飛馳的。

    他更瞭解,是男人都免不了喜歡這個調調兒,與其臨老失足,倒不如少年荒唐,讓他多體驗經歷一下,反而會對他有利,如果等他成功業就之日,更失足沉迷此中,那就更危險了。

    李氏這一族因李升的原故,在京師中頗有人在,李升早年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官府家裡混過。對官場中的新聞知道得不少,也曾親眼見過很多道貌岸然的京官,到了中年後,因偶而涉足花叢而沉溺竟難自拔,最後為之身敗名裂,毀去了大好的前程。

    倒是那些少年荒嬉的世家子弟,及入仕途後,竟然穩穩健健地;在功名上刻意追求起來,犬馬聲色,對每個男人說來都是一種難以拒絕的誘惑,但是這種誘惑畢竟難以持久的,新奇的刺激一旦過去,誘惑力量也就減低了。

    因此只要李益不太過份,李升也就裝糊塗了。慢慢的,他對鮑十一娘的前來,反而歡迎了。

    因為鮑十一娘是個很體貼的女人,是個很成熟的婦人,是個很世故的女人。

    體貼表現在籠絡的手法上,鮑十一娘對他這位老人家很巴結,經常會給他一點好處。

    成熟使李升很放心,她懂得引導不解溫柔的李益,不致過度地放縱而損及健康,她也善於使用女性的魅力去羈持李益,使他不會濫施感情而招致荒唐的譏評。

    世故是最重要的,這種女人知道控制自己,使雙方都保持相當的理智。

    何況李益結識鮑十一娘,化費儉省了,這也是李升對鮑十一娘有好感的原因。

    不過,鮑十一娘越來越勤時,李升開始擔心了,他想到一個很可怕的結果,像鮑十一娘這樣一個風塵中的老手,對一個年輕人發生了興趣而轉變到近乎癡的程度,那結果會毀了李益。鮑十一娘從三五天一至到隔日一至,近幾天似乎是天天都來,李升就開始擔心了。

    正當他想提醒李益,應該結束這段畸情時,想不到李益竟先告訴了他,而且提出了霍小玉的事,他自然更贊成了,因為這件事對李益是很有幫助的,尤其是霍小玉的那些條件,更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

    這位忠心的李升立刻替他出主意道:「霍娘子母女出身王府,非同尋常人家,公子明天去相見倒是草率不得,一定要人家知道公子是出於一片誠意。」

    李益皺眉道:「我曉得,所以我才向你討個主意,明天是否該租一班人前去充充場面?」

    李升連忙道:「那萬萬使不得,因為公子要作長久之計,不可裝點虛偽,使她們對公子的人品起了誤會,何況租雇的跟班也不中用,她們是王府出來的,眼界高得很,反而容易鬧笑話。」

    李益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妥,但我不能太寒酸,當然,你是一定要去的,但人家全是女眷,你又不能在我身邊,最好是有個伶俐一點的小孩子,去買一個如何?」

    李升道:「時間太匆促了,上那兒去找呢,就算找到了人對公子家裡的事也不清楚,到時一問三不知,讓人知道是剛買的,反而鬧笑話。」

    李益想想道:「到認識的親戚家去借一個好吧。」

    李升苦笑道:「公子,借來要還的,你又不是只去一天,過幾天拆穿了反而難堪。」

    李益道:「先借來了,如果覺得還適合的話,就跟本主商量一下,轉過手來,付給他雙倍的身價也行。」

    李升歎道:「公子,自家人固然可以商量,但買一個孩子的身價不輕,蠢的用不上,聰明伶俐的本主肯不肯放手還是很難說,就算答應了,咱們也出不起這個身價……」

    李益道:「那倒不要緊,只要事情成了,霍家有錢。」

    李升忙道:「公子,老奴說句放肆的話,你千萬不可如此,那會讓人家看不起的,最好別用霍家的一文錢。」

    李益道:「這怎麼行呢。我現在銳意功名,就是要借用一下她們的錢,否則我就不會去找這麻煩了,你別以為我真的沉溺聲色而把前途都不顧了。」

    李升笑了一笑道:「老奴知道公子很能把持,也知道公子如此做的苦心,長安官場上無錢是難通關節的,為了秋選的打點,幾十萬是省不了的,這是正途,向霍家開口無損於體面,但如拿人家的錢來買個書僮,這實在不很妥當。」

    李益沉吟不語,李升又說道:「那位霍娘子年紀雖輕,卻很懂事,她是仰慕公子的文才門第,才願以身相托,但對公子的人品。卻不會全聽信鮑家娘子的,所以有此優厚的條件,也正是留個退身之路。」

    李益一怔道:「這是怎麼說呢?」

    奔升笑道:「她要擇人而事,卻不要正名,甚至連側室的名份都不要,就是準備一對公子的人品感到不中意時,分手時也方便些,沒什麼纏住,所以如非絕對正用,公子最好不要佔她們一分一文,錢財上最易招致誤會,假如公子不自檢點,到了有正用時,人家就未必肯答應了。」

    李益道:「木已成舟,要反悔對她有什麼好處?」

    李升道:「沒好處,那是兩敗俱傷,但她最多落個遇人不淑的可憐名而已,反而更易獲得同情,對公子的前程妨礙就大了,如果傳出公子是算計她的錢而要她……」

    李益悚然而驚道:「你說得對,霍小玉不求正室,無須計較名節,我卻背不起這個惡名……」

    李升道:「所以她擇人而事的條件一定要清華世家,就是這個原故,一旦她要求分手時,公子連第二句話都沒有。」

    李益道:「她不會是存心在算計我吧?」

    李升道:「公子說得太嚴重了,她與公子無怨無仇,為什麼要算計公子呢?」

    李益道:「她就是為了門第之故,不見容於王府,心中一定恨透了世家兩個字,存心要報復一下也說不定。」

    李升道:「那倒不至於,她以深閨弱質之身,用這種手段報復,所化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李益道:「很難說,她們母女飽受欺凌,因恨而生怨;什麼都不在乎,侯門這種怪人很多。」

    李升笑道:「但公子立身正直,就不會有這些顧慮了,老奴勸公子不要輕易用她家的錢,也是這個緣故。」

    李益想想道:「說的是,明天我就一個人去好了,十一娘對我的事很清楚,也一定會告訴她們的,因此我想就是一領青矜前去,也不會笑我寒酸的。」

    李升道:「那倒不必,公子已經有了功名衣冠,又何必故作清寒之態呢,退一步好處想,霍娘子指定要世家子弟,或許就是怕文人的那股酸氣,她是王府出身的,家計還過得去,如今情願退身側室,不計名份,未嘗不是為了她習性使然,富貴之門,最受不了的也是這股酸氣,否則她大可招個寒士上門,不必自甘下賤了。」

    李益皺眉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裝門面怕人說我輕浮虛偽,以本色前去又怕被人譏為寒酸……」

    李升道:「公子天縱奇資,才華炫世,況又是清華門第,丞相世家,氣概天成,就這樣以本來面目去最合適了,不過一名書僮倒是不能少的,老奴想想辦法看,目下有個人,老奴去說說看,成不成不敢說,公子在家裡坐著,等候老奴的回音吧。」

    李益道:「好了,你去看著辦,該買什麼禮物,你也斟酌著辦,反正就是手頭有這幾個錢……」

    李升答應著去了,李益在家裡等著,覺得無聊,思前想後,他知道致贈鄭氏夫人的禮物,李升自會辦理,用不著操心,但對霍小玉,不可沒有表示,而這樣東西既不能太俗,也不可閨閣氣,更不可有富貴氣。

    珠飾太貴,脂粉太俗,都不適合,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在詩文上表示最好,於是命管家婦上街去買了一枝精製實用素面的團扇,然後翻閱舊稿,想找一些得意的詩題上去,這一找倒是煞費苦心了!

    因為他早期的詩,純為應酬而作,雖然聲調鏗鏘,但是過於鋪設,缺乏感情,未必合少女之意。

    到了長安後,與五陵年少,走馬章台,倒是有幾首可以一誦的,但又跡近荒佚,在少年兒郎儕中,可以傅為豪情之作,獻給一個少女,則又太冒瀆了一點。

    想了半天,還不如作新的好,可是如何著墨才能打動那位少女的芳心呢?而且尚未謀面,又不能過於輕狂。

    捉摸了半天,他畢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依照家中一些姊妹的少女心情,旁敲側擊,居然作出了一首五言絕句,那也是較具感情的江南詞:「嫁得錢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訊,嫁與弄潮兒。」

    寫完之後,他細心地題上去,覺得意有未盡,又勻朱染黃,在扇面上輕輕地勾了幾筆,畫了一灣清流,幾樹丹楓,一個女郎扶樹望著江水,徙自黯然之狀。

    也許是興來神會,他畫得不但俐落,而且極為傳神,尤其是那個女郎,雖然是幾筆寫意,卻把含怨望春,默默相思的神情,完全表達了出來。

    團扇題畫完畢,他自己非常得意,就在這時侯,李升帶了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進來了,俏生生,瘦伶伶的個子,顯得很清秀,一隻大眼睛,很討人喜歡,只是有點靦腆,好像不太習慣見生人。

    李益知道這一定是李升給他找來的書僮,心裡十分滿意,連忙問道:「李升,你從那兒找來這個孩子?」

    李升推著那孩子上前磕了頭,然後代他同答道:「這是老奴的外孫,今年十四歲,進過兩年私塾也能認識幾個字,前年老奴的女婿歿了,只好輟了學,在一個遠親的酒坊裡學生意。」

    李益忙道:「這麼一個聰明的孩子,幹那個太可惜了。」

    李升眼睛有點濕潤。「是啊!老奴也是這樣想,可是沒辦法,老奴的女婿原是在酒坊裡做事的。可惜他好賭,死下來時沒留下一文家產,反倒背了一身債,無可奈何才把他典在酒坊裡,胡亂結束了他老子的債。」

    李益道:「多少錢,我替他贖出來。」

    李升道:「原來的代價是兩萬錢,但大部份是賭債,老奴的那個遠親仗義疏通了一下,以五千折價,他立了五年的身約,已經做了兩年了,老奴情商了一下,以三千錢替他解了約。」

    李益先聽兩萬,倒是有點難色,因為傾己所有,也不到兩萬了,後來聽到只要三千,立刻道:「好!三千就三千,你馬上就帶錢去替他解約。」

    李升道:「老奴追隨公子來京師後,侍候公子赴宴應酬所得的賞賜,積存也約莫有三千錢了,約已經解了,所以才帶他來,如果公子看了中意,就讓他侍候公子。」

    李益忙道:「怎麼能用你的錢?」

    李升道:「公子,老奴是家奴出身,而且蒙老爺恩賜脫了籍,這孩子的父親雖不爭氣,卻是個自由的身子……」

    李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道:「李升,你別誤會,我拿錢給他解約,可不是要他典身。」

    李升微帶哽咽道:「老奴知道,老奴只生了一個女兒,也只落得這麼一條根,錢倒是小事,老奴只希望他跟公子,將來好圖個出身。」

    李益點點頭道:「這個沒問題,將來我到那裡,都把他帶著,有空的時候,我指點他在學校裡補個名字,只要能通過鄉試,大小也能安插個差事,只可惜開元之後。玄宗皇帝把『斜對官』取消了,只能由『員外官』上求取進身,只要他自己肯學,弄副衣冠是不成問題的!」(註:唐代仕進之途頗多,市井小人,納錢三十萬,即可由皇帝別降墨敕,斜封交中書省委職,稱斜對官,至玄宗時廢除,員外官是正式官員之外的官職,落第士子,多半夤緣由此晉身。)李升忙跪下叩頭:「老奴所求公子的也就是這一點,但望公子好好提拔這孩子,老奴來生再變犬馬,也會報答公子大恩的。」

    李益把他扶了起來道:「李升,你這是幹什麼?你一輩子都為我家操勞盡悴,這點事還用你說嗎?」

    回頭看看那孩子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子紅著臉,低低地道:「奴才小名叫秋兒。」

    李益道:「這個名字像是女孩兒。」

    李升道:「他是秋天生的,所以小名叫秋兒,學名也叫一個秋字,他父親姓倪。」

    李益笑笑道:「姓倪就不該叫秋,兩個字連起來。就聽成泥鰍了,委屈溝瘠,不是登龍之兆。」

    李升道:「當時沒想到,因為一直是叫他小名,進塾唸書時才發現,所以他一直不肯用學名。」

    李益道:「姓名得自父母,不宜擅改,替他起個名字,叫秋鴻吧,雪泥鴻爪,雁來過跡,這至少有點溯本之意,而且秋鴻高飛,也是前程萬里之兆,鴻飛有時,是為信禽,雁行有序,是為體鳥,這個名字可以時時警惕為人處世當以信守為本,以守分為本。」

    秋兒很伶俐,因為李益的和氣態度,也只除了他的靦腆,連忙跪下來叩個頭道:「奴才敬謝公子賜名。」

    李益笑笑道:「那就叫你秋鴻了,不要太拘謹,更不要自稱奴才,因為你不是奴才,叫成習慣漸漸就磨掉你的志氣了,更辜負你外公的一番苦心,以後我叫你秋鴻;你自己就稱秋兒好了,這也叫不久的,五六年後,你及冠之時,我一定會給你安排個出身。」

    他非常懂得揣摸人意,李升情願用自己的私蓄為外孫止約贖身,就是不想他永遠在下人的圈子裡混,所以李益很巧妙在賜名稱呼上,施展了他籠絡的手段,果然使李升感激涕零,差點又要跪下去。

    李益笑笑說:「這孩子是我十分滿意,明天就要帶他出去,他既是你的外孫,對我的家事大概還清楚吧?」

    李升忙道:「清楚,老爺忠厚傳家,老夫人儼謹治家,公子發奮學讀的種種情形,老奴時常講給他聽。」

    李益道:「那就好了,還有什麼應該注意的,你多教導他一下,明天別鬧笑話就行了,他還是個小孩子,只要懂禮貌,口齒伶俐一點,都會討人歡喜的,只是別教他的奴才氣,我家裡對下人也沒有那一套。」

    李升恭身道:「是!是!老奴會告訴他的。」

    「送的禮物都準備好了嗎?鄭夫人可是見過世面的。」

    「老奴都辦好了,有份禮物單在這裡,請公子過目。」

    李益接來看了一下,倒是還不寒酸,不過他皺皺眉道:「這一辦恐怕把我們的存錢都化光了吧?你叫我即使事成也別用人家的錢,以後咱們可怎麼開銷呢?」

    李升進一步,低聲道:「老奴斗贍,假了公子的名義,向尚二少爺處借了五萬錢。」

    李尚公是姑藏李氏族人,也是李益的堂兄,不過他走的是武途,現任京兆參軍,過去他們從兄弟間很少往來。

    李益皺皺眉道:「他怎麼肯借的?」

    李升道:「二少爺倒很大方,他不但立刻照數貸下,連借約都不讓寫,他還說公子如有需要,儘管向他開口。」

    李益哦了一聲道:「他怎麼這樣大方了?」

    李升笑道:「二少爺人雖精明,卻頗熱中名利。」

    李益笑道:「他是現任參軍,我只是一個待選的進士,他沒有巴結我的理由呀!」

    李升道:「公子一拔高巍,而且又名揚長安,年紀又輕,才調無雙,他看得很準,天寶亂後,政治昇平,武人無用武之地,正是文人出頭之日,他當然要巴結也,不但借了五萬錢,還把他的坐騎也配裝了新鞍,借給公子使用。」

    李益一怔道:「他把馬借給我幹嗎?」

    李升道:「他說李家是簪纓世族,若無五花馬,襯托不出世家子弟的身份。」

    李益道:「你告訴他我明天要上那兒去了?」

    李升笑道:「老奴怎會如此不懂事,只說公子明天要應霍王府酬酢,他羨慕得不得了。」

    李益這才吁了口氣道:「你倒是會編謊,可是拆穿了多不好意思。」

    李升笑道:「不會的,最近各大王府都在歇夏,多半是私人小聚,最多三五人而已,二少爺巴結不上那些大門第,不會知道是否真的要去應宴聚會,何況公子在霍王府作客之事,他也聽說過了,絕不會想到有假。」

    眼珠轉了一轉,低聲笑道:「再說那位鄭氏夫人,的確是王府中人,這也不算騙他。」

    李益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心裡卻更加得意。

    把題好詩畫的扇子,用一個錦盒裝了,連晚飯都沒有心思吃了,一直在幻想著明天的會面。

    盒中的詩扇,是位最得意的第一件傑作。

    而收得秋鴻,是他第二件得意之事,他要秋鴻不稱奴才,不但為了籠絡李升,也是博取鄭淨持母女的一著伏棋。

    他們因為身份的原故,不見容於王府,必然對世奴的制度十分痛恨,自己如果對秋鴻寬厚仁慈,在言談上不擺出主人的架子,稱呼上也不帶奴才這個刺耳的名稱。必然可以博取到她們母女的歡心。

    他還幻想著跟霍小玉締結良緣後,再如何去設法使霍王認霍小玉的身份,那就更美滿了。

    這並非不可能的專,他想起天寶中葉,長安名妓李娃與常州刺史鄭滎陽之子鄭生的一段戀情,李娃以忠貞不矢的愛情,使被逐於家門的浪子發奮高魁,事動天下,晉封李娃為。國夫人,傳為美談。

    霍小玉的身世比李娃高貴得多了,她至少是霍王的親生骨肉,只要自己能夠善於把握時機,甚至於製造出一點轟動的傳聞,然後再借文字,上動天聽,很可能也會頒旨敕令霍王追認,到時自己就可以成為名正言順的郡馬了。

    這一夜,他是在興奮中渡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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