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文 / 倪匡
瑪仙覺得大巫師跟了上來,十分厭煩地道:「你又想說什麼?」
大巫師在巫術界之中的地位極高,人人都對他恭而敬之,只怕從來也未曾受過別人對他這種不禮貌的話,可是這時,他一點也不生氣,因為他的確感到這個白布包頭的少女蘊藏著一股神奇的力量,這種力量。他強烈地以他巫師的本能感覺得出來,就是巫術的力量,這是他從前從未曾遇到過的事,這時他的心情也在極度的興奮之中,怎麼去計較瑪仙說話的語氣?
大巫師這時道:「如果你不覺得自己有巫術的力量。那只不過因為你不會運用。」
瑪仙悶哼了聲:「你能教我?」
大巫師的回答十分肯定:「當然」
他們一面說,一面向前走著,這時,已經走進了那個陰暗的角落之中,在小寶圖書館上看下來,已經看不到他們兩個人了。
瑪仙陡然站定身子,用手一扯,把包在頭上的白布扯了下來,突然轉身,抬起頭來,把她鬼怪一樣的臉向著大巫師,然後道:「好,那麼你教我,如何能把我的樣子變得和普通人一樣!」
達伊安大巫師本身是巫師的奇才,自幼就被幾個老巫師發現他有著巫術的奇異才能,一生接受神秘奧奇的巫術訓練,在這種訓練之中,所見過及所接觸過的各種詭異現象之多,包括了要注視各種各樣的死屍一樣的臉部達一年之久的訓練在內,可以說見盡了世上玄奧恐怖的現象了,可是當瑪仙陡然揚起臉面來向著他之際,他也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呼聲來。
然後,他們兩人就對視著,在凝視之中,瑪仙只覺得大巫師的雙眼之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光采射了出來,這股光采似乎籠罩了她整個鬼怪一樣的臉面時,那令得她產生了不自在的感覺-那是她把臉向著別人時,自己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正當她想偏過臉去,避開大巫師的那種眼光之時,大巫師已然道:「情形是特別一些,但是還是有辦法的,你的力量,再加上我的力量。還是可以有辦法的。」
大巫師又道:「你現在什麼也不必做,讓我運用我的力量向你施術,你所要做的,只是集中你一切可以集中的意志像你將來要變成的樣子。」
如果不是剛才陡然生出了那股信心,一聽得大巫師這樣說,瑪仙一定又要忍不住發出尖厲的笑聲來了-竟然可以想像將來變成的樣子,這豈不是奢望中的奢望?夢想中的夢想?她敢有什麼別的願望,只要人家看到她,不把她當鬼怪,她已經心滿意足了-這正是她懂事以來最大的願望。
可是這時,在大巫師愈來愈盛的目光籠罩之下,她的願望改變了!
當時,瑪仙的心中或許這樣想,反正是達不到的願望,奢望和普通的願望還不都是一樣的,所以這時她意念一集中,所想的是:我要變成一個美女,變成一個絕世美女,變成一個容顏上的美麗和我身體的誘人可以完全配合的絕色美女!
她一開始這樣想,耳際就聽到發自大巫師口中的喃喃咒語,那咒語聲令得她的意念更集中,而且進入了一種朦朧的境界之中。
接著,大巫師的雙手揚了起來,自她的頭頂開始,緩慢有力地在她整個頭臉上移動著,撫摸著,瑪仙感到大巫師的雙手有光芒發出來,而且大巫師的手心是火燙的,燙得令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接受大巫師的施術。
(大巫師施術的情形,原振俠在樓上看下來,只看到大巫師發光的手在緩緩移動。)
對瑪仙來說,這時的經歷更是異特之極,她的胴體是那麼晶瑩可愛,她的臉面是那麼可怕,可怕到絕不會有人想去撫摸一下的程度,而這時,大巫師滾燙的手,卻在她鬼怪一樣的臉上每一部分,那麼有力地撫摸著,這使她產生了一種十分激動的情緒,對於自己能變成美女的信念,也愈來愈盛,愈來愈是堅決。
大巫師一直在同時吟著咒語,瑪仙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一下巨大的呼喝聲,就像是一個焦雷,就在她的頭頂炸開來一樣,令得她從朦朧的境界之中醒了過來。
她聽到大巫師在劇烈地喘息著,當她望向大巫師的時候,看到大巫師臉上的汗,像雨水一樣往下流著,然後,大巫師疲倦地揮著手:「你回去吧,巫術的力量會發生作用,你會變成你意念中的模樣。」
大巫師說著,就緩緩地轉過身去,瑪仙又佇立了一會,自己撫摸著自己的臉,發現一如從前,她苦笑了一下,重新紮起白布,在黑暗之中離去。
瑪仙和大巫師之間發生的一切事,自然是由瑪仙講給桑雅聽,再由桑雅轉述給原振俠聽的。
由於過程相當怪異,所以原振俠聽得十分用心,當他聽到桑雅的敘述告一段落之際,他覺得有點不對頭,問:「以後呢?」
桑雅呆了一呆:「什麼以後,瑪仙說她自己回去了,就這樣。」
原振俠緩緩搖著頭:「不對!不對!」
桑雅有點惱怒:「什麼不對?她把一切都對我說了,而且巫術對她一點作用也不骨,她還是那個老樣子!」
原振俠仍然道:「不對,她隱瞞了一些事,未曾對你說起。」
桑雅笑了起來:「你倒知道!」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肯定地道:「是的,我知道,前天晚上,大巫師十分疲乏地上樓來,的確如她所形容的一樣,滿身是汗,而且說,他為了這次施術所花的精力,要經過十二次月圓才能恢復過來。」
桑雅一揮手:「這些事,瑪仙自然無法知道。」
原振俠說得十分緩慢:「大巫師還說,她必須做到一些事,如果做不到,他施的巫術力量也不會有用處,需要她去做一件事,一定極其重要,而她卻並沒有告訴你,是不是?」
桑雅怔了一怔:「她沒提及,我想,那是由於她和大巫師在一起的時候,感覺雖然奇特,但是她根本不相信巫術的原故,所以她也不打算去做大巫師要她做的事,自然也不必提及了。」
原振俠昕出桑雅的語氣中,正在竭力維護瑪仙,而他也不知道瑪仙隱瞞的是什麼,自然也無從再說下去。
他於是道:「猜想起來,她還隱瞞了一些事,大巫師說她有先天成為巫師的條件,大巫師肯向她施術,一定有一點交換條件,她也提都不提。」
桑雅顯得相當不耐煩:「猜想,猜想,你什麼都是猜想,你究竟想暗示什麼?」
原振俠道:「不是暗示,是明明白白告訴你,別低估了巫師的力量,巫術有它不可思議的魔法力量,而她有可能成為一個女巫!」
桑雅聽得哈哈大笑起來:「聽聽!這像是一個醫生所說的話嗎?她如果是一個女巫,那倒好了,至少可以令得她的臉面變得好看一些!」
原振俠疾聲道:「你不是說,她的臉容就算是現在那樣,也值得你迷戀嗎?」
桑雅的回答也變得很快:「當然是,但是如果能有所改善,那有什麼不好。」說到這裡,他誇張地高舉雙臂,大聲叫:「天下所有的巫術的力量,要是能使瑪仙的情形有改善,我寧願自己成為巫術的犧牲品!」
當桑雅醫生叫到最後一句之前,原振俠已經意識到他想講什麼了,正想大聲疾喝阻止他,可是桑雅已叫了出來。
剎那間,原振俠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只好說了一句:「別開這樣的玩笑!」
桑雅卻十分高興:「我們說了那麼多話,她學識之豐富,真叫人吃驚,她還說,我可以時時去看她。」
原振俠作了一個「隨便你」的手勢。桑雅用力一指報紙:「登報人的那個什麼阿財,叫他去死吧!」
他一面說,一面離開了原振俠的房間。
他這時離開的腳步之輕鬆,就像他不久之前離開夕陽大道三十三號時一樣。
桑雅在醫院的急診室中,料理完了傷口出來,疾步走向車子,他生怕瑪仙已經離去了,瑪仙還在,雙手托著頭,正在睜大眼睛沉思。
桑雅道:「沒有事,幾天就好。」
瑪仙沒說什麼,仍然由她駕車,駛回她的住所,在歸途中,瑪仙向桑雅說了她和大巫師相識的經過,最後感歎了一句:「人生的際遇,真是太偶然了,誰知道我躲進了行李箱之後,竟然會有一段那麼奇異的經歷!」
車子已到了洋房門口,桑雅躊躇著不肯離去,瑪仙邀請他進去坐了會,桑雅更是高興之極,在言語之中,竭力表示自己對她的迷戀之意,可是瑪仙卻每次都把話題岔開了去。
一直呆到天色將明,桑雅才依依不捨告辭,臨走時,還輕握了瑪仙的手一下,由衷地道:「你上樓梯時的情景,足夠我回憶一生!」
瑪仙發出了一下充滿發幽歎的輕笑聲,轉身走了入去。
桑牙雅開車回到住所時,天色已然大明,他看到了原振俠留下的紙條,準備整理了沾滿血漬、又被狗爪撕破了的衣服之後就下樓去。
而等他在換好衣服,洗了一個臉之後,報紙也來了,他拿起報紙,就看到了那則不倫不類的尋人啟事,他只當是原振俠的傑作,所以就去找原振俠算帳,等到弄清楚之後,他又興致勃勃地向原振俠講述他找到瑪仙的經過,只覺得精神振奮無比。
在桑雅離去之後,原振俠的心情卻有點沉重,他還在想究竟是什麼曾令得他有遍體生寒的恐怖之感?是不是因為瑪仙和神秘莫測的巫術發生了關係呢?
而且瑪仙的來歷為術奇特,監護人竟然是鼎鼎大名的陶啟泉,這也有點不可思議,他知道,要地陶啟泉方面瞭解瑪仙的一切十分困難,世上只有那位有著無數神秘經歷的先生和他的夫人才有這個能力。
原振俠想了一想,本來想打一個電話給那位先生,但想起那位先生曾說過,電話是最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隨時可以騷擾他人,他拿起電話又放下,雖然事情和他無關,但是他的兩個朋友,桑雅和阿財,顯然已被牽涉了進去,他覺得有必要去瞭解一下。
原振俠的性格十分隨和,阿財和桑雅兩個人,不論在學識上或是社會地位上,都有著極顯著的不同,但是在原振俠的心目中,倒是一視同仁,全把他們當朋友的。
他決定寫一封信,請那位先生,若方便,向陶啟泉問一下有關瑪仙小姐的一切,陶先生是瑪仙的監護人,應該知道她許多事的。
寫好了信,他又拿起報紙來,把那段尋人啟事再看了一遍,實在沒有法子不發笑,一直到他在赴醫院途中,一面駕著車,一面還是忍不住想起來就發笑,很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在醫院門口,他竟然又看到了呆立著的在東張西望的阿財。
原振俠停好了車之後,走近阿財,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
阿財嚇了一大跳,拍著心口:「原醫生,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原振俠感到意外,因為他是對著阿財走過去的,阿財怎麼會看不見他?他還沒有問,阿財已經十分忸怩地道:「我只顧注意來來去去的女人,沒有注意男人。」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報紙上的啟事,是你登的?」
阿財一下子漲紅了臉,神情變得更忸怩:「你看到了?唉!花了我一夜工夫才寫好的,你想,她是不是會看到得到?會不會?」
他一面說著,一面手足無措地等著原振俠的回答。
原振俠正色道:「阿財,我們是朋友,我告訴你,你要聽我勸,再也別將那女孩子放在心上。」
阿財大是不服:「為什麼?」
原振俠一揮手:「這女孩子身份已經弄明白了,她的監護人是出名的大富豪。」
阿財一點也不氣餒:「我也有錢!」
原振俠真恨不得打阿財一個耳光:「你那點錢算什麼,別說是你,就算魯大發不是現在這樣,再拍一百年電影,賺的錢還不夠人家一條毛!」
阿財眨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說著:「人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你是說她有錢,會看不起我,我看那也不見得。」
原振俠真拿他沒辦法,阿財反倒打蛇隨棍上,別看他平時有點呆頭呆腦,這時一點也不笨,他道:「你知道她的身份?一定知道她住在哪裡的了,求求你告訴我,我找到她門口去等她。」
原振俠用力搖頭:「我不會幫你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我要上班去了。」
原振俠疾言厲色的拒絕,並沒有使阿財氣餒,他反倒提高了聲音:「我知道,大家都是男人,我知道,那天在電梯中,你和我一起看到她的,你自己也喜歡,迷上了她,所以不讓我去找她!」
原振俠氣得幾乎要昏過去,他也不想和阿財這種渾人爭辨,轉身走向醫院,一面道:「是,給你猜對了,所以你沒有希望。」
阿財又在他身後叫了些什麼,原振俠並沒有注意,而當他走上石階之際,他陡然怔了一怔,他感到自己,自然而然,滿腦子都是那天在電梯中看到的情形。
那少女如此美麗誘人的胸脯,他在看到過之後,自然印象相當深,可是幾天來,從來也沒有現在這樣,感到一看之間的印象,竟然具有如此的震撼力!
他簡直無法抑制自己去想當時的情景,而且對於自己當時和那少女隔得如此之近,竟然只是盯著她看而沒有什麼行動,感到了極度的後悔,那種悔意,甚至令得他喉頭發乾,手兒發抖。
原振俠實在無法解釋何以自己的意念,竟會變得如許不能控制,他急急走進醫院,迎面而來的人,都以十分訝異的目光看著他,有幾個問他:「原醫生,你不舒服?」
原振俠沒有回答,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之後,他喝了一大杯水,可是那種意念,越來越洶湧,令得他無法靜下來。
另一方面,他還十分清醒:「不可能的,那少女,瑪仙,根本像是鬼怪一樣,想她幹什麼?」
然而,他越是叫自己不要想,想念的程度卻越來越甚,他強迫自己,把意念集中在她鬼怪一樣可怕的臉面上,可是卻一點也不成功,反倒更加在腦海之中,翻騰著她美麗身體的每個細節。
那少女美麗的身體的其他部分,當時在電梯中的一看之間,原振俠幾乎沒有加以任何注意,在當時的情景之下,任何男士的視線,自然而然,會集中在她誘人的胸脯上!
可是這時,原振俠卻想起了她別的部分來,她的手,手指修長,手背上的肌膚和她的手指義叉著緊握著……
還有她的小臂,渾圓的,有著近乎透明的細汗毛的小臂,叫人聯想到她整個玉雕一樣的手臂和肩頭……
原振俠不由自主,氣息急促了起來,他坐立不安,無目的地來回走著。
當他翻開一本醫學書籍之際,在他眼前浮現出來的,竟然是那少女的細腰,和她腹際若隱若現的神秘而誘人的臍孔。
他用力拍著自己的頭,感到了一股異樣的衝動,而在這種衝動之下,他又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有一股恐懼的寒,自他心底深處升起。
他知道自己突然之間,對她的這種思念,是不可理喻的!
他甚至想到,一定不是自己要這樣想她,而是有某種力量要他這樣想。
這某種力量是什麼力量呢?是巫術的力量?如果巫術的力量竟然能夠這樣控制人的意念的話,這真是令人不寒而慄的事。
所以,他立即摒棄了這個想法-那時他的思緒真是混亂之極,他立即又想:「不,不是由於什麼外來的力量的影響,是我自己去想她,她的身體那樣迷人,想念她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原振俠不由自主地苦笑起來,正常?現在他多少有點明白桑雅和阿財的心態了,因為他自己現在不正和他們一樣麼?
他吞著口水,真的感到了著迷,他毫無目的的,步子越來越快,陡然在門口站定,為自己突然而起的一個念頭而心頭狂跳。
他是知道瑪仙的住址:夕陽大道三十三號,那是桑雅費盡心機打探出來之後告訴他的,駕車前去,至多一小時,與其在這裡想得唇乾舌燥,何不立即按地址前往,去找他,去擁抱那使人迷戀的身體?
這個念頭才一閃起,就令得他心頭狂跳,接著,立即付諸實行的衝動,便如潮水一樣,不可遏止,他陡地轉向門口,用力拉開門,已準備一步跨了出去,在他才一打開門時,他就看到有一個人當門而立,他幾乎連想也未想,反手一推,準備將來人推開去。
可是他的手才一伸出動,就被一雙柔軟的手握住了,原振俠呆了一呆,轉頭向那人望去,首先接觸到的,是一雙深沉無比、閃耀著難以形容的柔媚的光彩的眼睛,原振俠陡地一怔,他看清楚了,握住了他的手的,是一個出色的美女,纖細而堅強,尖削的下頦使她看來美得極其古典,忽閃的大眼睛中有著固執的迷茫,那種叫人自心底感到醉意的眼神,當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的,可以說,世上只有一個人有,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