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會說話的八哥 文 / 倪匡
古九非直視著那只八哥,完全像是盯著一個什麼怪物一樣——可是籠中,實實在在是一隻八哥,古九非所想到的是,妖魔擅長各種變化,自然也可以變成一隻八哥的樣子,所以他不由自主問:「你是——」
八哥撲著翅膀:「古翁,帶回去,和你細說。」
古九非更是訝異之極,當著那麼多人,他不知如何才好,若是四顧無人,那他遇到了這等奇事,不是偷是搶,說什麼也會把這八哥弄上手的。
這時.他不知如何下手,想了一想,才問:「這……八哥是誰養的?」
就在他的身邊,響起了一個宏亮粗壯的聲音:「我養的。」
古九非一看,是一個十分粗壯的漢子,膚色黝黑,但模樣十分良善,古九非忙道:「這可……是一隻奇鳥。」
那漢子點頭:「可不是,奇極了!」
古九非吞了一口口水:「你……肯出讓?」
那漢子搖著頭,神情堅決之極,古九非涼了半截,可是不等他再開口,那漢子已道:「不過,你可以把它帶回去,看來它有很多話要時你說。」
古九非一時之間,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那漢子又補充道:「等你聽完它的話,再把它還我,它是我的好朋友——」
別看那漢子黑大三粗,說話也很有幽默感,添了一句:「朋友不能出賣的,是不是?」
古九非心中疑惑之極,望了望那八哥,又望了望那人,不知如何說才好,那人卻已將八哥籠自樹枝上托了下來,交給古九非:「你帶回去,等它把話說完,我自己然會來找你。」
所有圍在旁邊的人,都嘖嘖稱奇,古九非一生走南闖北,在江湖上打滾,什麼樣的怪事沒有見過,可是一隻八哥竟然這樣通靈,卻也聞所未聞。他提了鳥籠,在眾人艷羨目光中,向外走去,這時,那八哥卻不說話,只是不時發出一下十分驚人嘹亮的鳴叫聲。
有不少人跟在古九非後面,議論紛紛,有幾個人挨近古九非搭訕,自然也是在養鳥中相識的,一個道:「古翁,你沒來時,這八哥替林老看氣色.競一眼就看出林老才死了老伴。」
古九非嚇了一跳,林老才死老伴,他們這班人全知道,可是一隻八哥如何會知道?
不單是古九非當時嚇了一跳,我,聽古九非講到這裡,也直跳起來,我不是為了驚怕,而是感到了極度的無稽,我揮著手,叫:「等一等,你說一隻八哥,善觀氣色,會直言談相?」
古九非望著我,看來他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用力點了點頭。
我悶哼了一聲:「它後來又說了什麼?」
古九非還沒有回答,白素就道:「當然又說了許多,只要你有足夠的耐性,就可以知道。」
我又坐了下來,古九非倒有點不好意思:「我本來就說過,我遇到的事……很怪,八哥本來是會說話的,可是也不應該那麼會說話,而且,它真的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我……唉……」
他說著,可能由於緊張,臉色變得蒼白,又急急喝兩口酒,才緩過一口氣來。
白素的聲音很鎮定:「你還是詳細說。」
古九非苦笑:「當時,我只覺得那八哥怪異莫名,我想到的是,它是什麼精靈,或者是有什麼精靈……或者靈魂,附在它的身上,情形和人有鬼上身一樣。」
我「嗯」地一聲:「反正是怪事,什麼都有可能,《聊齋誌異》中,就有人的靈魂出竅,化成雀鳥的故事。」
古九非欲言又止,顯然是那種假設,後來又被推翻了,我也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古九非嚇了一跳,盯著籠中的八哥看,八哥也側著頭看他。古九非發現人哥兩隻眼睛的顏色不一樣,他養鳥多年,未曾聽說過八哥也有「陰陽眼」的,可知那八哥真是異種。
這時,他身邊圍了不少人,但是當他踮起腳,再想去尋找那大漢時,卻已不見蹤影了。
一直到他回到家中,八哥沒有再說什麼,隨便怎麼逗,都只是叫,而且,十分不安定,在籠中撲騰不已,掉了不少羽毛。
為了要使那八哥安靜下來,古九非用了一個黑布套,把籠子套住,八哥果然靜了下來,古九非才一轉身,就聽得籠中,傳來一聲長歎。
古九非連忙轉身,想去揭開布罩,又聽到那種高亢的聲音(八哥的說話)在說:「以下的話,大是洩漏天機,別讓我見光。」
古九非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道:「小可不才,如何能得參預天機?」
(他當時真是一字不易,這樣講的,雖然我聽他複述時忍不住笑,但別忘記他是一個江湖人,而且是一個老到的江湖人,忽然冒出如同戲台上的對白一樣的話來,也不足為奇。)那八哥又歎了一聲,這時,古九非伸出去,準備開揭開布罩的手,不由自主在發著顫,當然不敢再去揭布套,可是又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人只有在十分緊張的時候,才會有這種情形出現。
歎了一聲後,八哥又道:「你上應天命,不是等閒人物。」
古九非不由自主,挺了挺胸,就算真是小人物,也往往「不敢妄自菲薄」,自大本是人的天性,何況古九非是扒手之王,自然平時就不願小看自己,這時聽了這樣的話,和他平日的心態,合拍之至,很容易接受。
他答應了幾聲,八哥又道:「應天命,行好事,這才是積德之道。」
古九非七十歲了,過了七十歲的人,心中再也沒有比「健康長壽」更重要的事了,他一聽之下,連連道:「是,是,不知……」
他不知稱呼那八哥為什麼才好,遲疑了一下,居然給他想出了一個十分尊敬的稱號:「上仙。」
他道:「不知上仙有何吩咐?我……一無所知,只會扒……只會當扒手。」
八哥對於扒竊,相當推崇:「取物件於不知不覺之間,也就有鬼神莫測之妙。」古九非也大是滿意,很有知遇之感,連聲道:「上仙太誇獎了,太誇獎了。」
讀者諸位,一定已經發現,我在古九非和八哥之間的對話時,殊乏敬意。是的,因為當他講到這裡時,我已經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鍵問題,由此肯定,古九非是跌進了一個設計精密的圈套之中,所以令得古九非恭敬的神態,大驚小怪的態度,都變得十分滑稽了。
而我終於在他說到了「上仙太誇獎了」之後,再也忍不住,轟笑聲陡然爆發,笑得站起來又坐下去,笑得捧住了肚子。
古九非開始只是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後來我笑得實在太過分,他不免有點惱怒,向白素望去,白素雖然沒有大笑,但是卻是滿面笑容。
古九非更是氣惱:「原來……你們根本不相信……我說的一切。
我總算止住了笑聲,但須要連連吸氣,以補充剛才因為大笑而失去的氧氣,無法回答古九非的話,白素十分客氣地說:「古大叔,不是不相信你的話。」
古九非指著我,大有責問的神情,我和白素異口同聲:「你上當了。」
古九非抿著唇,神情不服:「說來說去,你們還是不信我的話。」
我緩了一口氣,忽然覺得,如果有人處心積慮令古九非墜入圈套,除了要利用他那超絕的扒竊技巧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目的。
我直接地問:「要你做些什麼,才符合積善積壽之道?」
古九非瞪著眼:「要我在某時某地,在某一個人身上,扒走一件東西,再將扒得的東西,拋入大海之中。」
我悶哼一聲:「何時何地,在人身上,扒何等樣的東西?」
古九非愣了半晌,才緩緩搖著頭:「這是天機,我不能洩露。」
我不禁冒火:「那你來找我作甚?」
古九非雙手亂搖:「除了那一點之外,什麼都能說,那實在不能說、因為事情很怪,好像還有後文,冥冥中另有定數,所以我來找你……和你合計合計。」
我起了頭不作聲,表示不喜歡和說話吞吞吐吐的人打交道。
白素笑了一下:「古大叔,你和八哥,講了多久?」
古九非想了一想:「大約十來分鐘。」
白素又問:「一直套著布套?」
古九非點頭。
當我縱聲大笑,白素沒有阻止,而且也面現笑容之際,我已經知道,她也想到了那個關鍵性的問題,所以這時她這樣問,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她又道:「古大叔,你上當了,不是八哥在說話,是那鳥籠,有收音播音的裝置,有人在一定距離之內,可以和你對答。」
古九非斷然拒絕接受白素的分析:「不會,至少有上百個人,見過聽過八哥講話。」
白素耐心地分析:「人多的場合,利用先入為主的意念,一兩句簡單的,發自籠子的某部分,八哥的嘴又有張合,誰也不會去追究『口形』,容易造成真是八哥在說話的錯覺。」
古九非瞪大了眼,仍然不相信,我反倒覺得他十分可憐:「你只是被人利用了一次,說不上有什麼損失,忘掉就算了。」
白素忙道:「不,剛才不是說,還有下文麼?」
古九非搓著手:「我和八哥說完了話……那大漢就忽然出現在門口,把鳥和籠,一起要了回去……你們真以為那不是天意透過八哥,向我授意?」
我有點吃驚:「天,你究竟做了些什麼?」
古九非忽然又高興起來:「不對,不對,若是有人利用我,一定會叫我把扒到手的東西交給了,怎會叫我僱船出海,拋入海中?」
古九非這個人,扒手天下第一,可是腦筋之笨,只怕也可以天下第一,我真懶得多講——這是對付笨人的最好方法。
白素卻有耐心:「派個人在海中撈東西,太容易了,你的行動,一定在人家的監視之下。」
古九非「嗯」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
我道:「現在可以說了吧,何時何地在何人身上扒何等樣東西。」
古九非神情還在猶豫,但在我眼神的催逼,他終於歎了一聲。
時間是幾個月前(沒有特別的意思),地點是一個鄰近的首都,用來招待國賓的大堂。
大堂中擠滿了各色人等,自然全是大人物,不然,何足以成為國賓?而今天,這個大堂,就是那個國家的元首招待國賓的日子,古九非也認不清衣香鬢影,那這麼多體面的人中,何者是國賓,何者是陪客,何者是主人。他只記得八哥的話。
八哥說:「你早幾天到那國家的首都去,開始時,什麼也不必做,最好別讓人家知道你的行蹤,以免誤了大事,延誤天機。」
(一再用『天機』來告誡古九非,可各利用古九非的人,對他下過一番調查研究功夫。古九非除了養雀鳥之外,還十分熱衷玄學,算命排斗數,看風水勘天機,都極入迷,所以「八哥的話」,正投他所好,也特別容易使他相信,並且照著去做。)
古九非行動十分秘密,到了那地方,可以說絕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自然,利用他的人,一直在監視著他,因為八哥又說:「到了要行事的那一天,自然會有人來找你。來找你的人,和你一樣,也受命於天,你切切聽他吩咐就是,你們之間聯絡的暗號是:會說話的八哥。」
(古九非說到這裡的時候,我不禁皺了皺眉,深覺利用他的人,一定對心理學擅長之極,對付古九非這種舊式人,就得用老土的方法,「聯絡暗號」云云,真是土至極矣,就差沒有自稱「長江一號」了。)
為了不惹人注意,古九非在一家中級旅館,住了兩天,第二天中午,有人敲門,他隔著門問:「誰?」
他得到的回答是:「會說話的八哥。」
古九非開了門,一個面目陰森的中年人,閃身進來,關上門,望了古九非一眼,就急速地交代任務:「你先記熟這個人的樣子。」
那人取出了一張照片來,古九非一看,就怔了,這個人的樣子何必「記熟」,報上總有,那是一個大人物,世界級的,一個大國的高層領導之一,且是手握實權的,正在這個國家訪問。
在那一剎那間,古九非也覺得事情相當嚴重,但是回心一想,既然事關天機,自然總得在不平凡的人身上發生,自己能參預天機,自然也不平凡之至。這樣一想,他非但不加警惕,反倒有點飄飄然。
那人又道:「明天上午,這人會出現在國賓歡宴上,你要在他身上,得到一樣東西。」
古九非吸了一口氣:「什麼東西,外形如何?」
那人抽動了鼻子幾下:「不知道。」
古九非呆了一呆,要是換了別人,一定認為那人在耍他了,可是古九非畢是一流扒手,他立時明白:「那就是說,不管他身上有什麼,都一古腦兒扒了來。」
那人咧著嘴,用力拍著古九非的肩:「只要你能做得到,就那麼做。」
古九非想了一下:「一般來說,大人物的身上,不會有太多東西,那不成問題,只是那種大人物,很難接近,我怎麼能——」
那人道:「有辦法,你到了,自然有安排。」
那人一陣風也似捲了出去,古九非曾有過在要人身上扒走東西的經驗,想不到七十之後,還能被「上天」那樣重用,他十分興奮,依言而行。
早上,他到了宴會大堂外,曾和他見那人,看來在大堂工作,把他領到了後面一列房間中,換上了侍應生的制服,叮囑他:「一得手,用最快的方法,把東西交給我。」
古九非「嗯」地一聲:「知道,盡快換柱。」
那人對於古九非的行話,不是很懂,只是悶哼了一聲,古九非也知道那人的身份,只看到那人穿到和自己類似的衣服。
等了一小時左右,他和其餘幾十個人,被如召到大堂上,那時,國宴還沒有開始,一個官員向所有侍應生訓話,提醒侍應生應該注意的事項,大堂中有幾隊電視攝影隊正在佈置。
古九非慣經世面,況且他一心認定自己「受命於天」,所以一點也不緊張,等到主人進入大堂之後,大批保安人員也散佈在大堂各處,貴賓絡繹來到,等到國賓和陪客都到了,大堂中至少有超過三百個人,古九非像其餘侍者一樣,端著盤子,向賓客送酒遞水之際,他看到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奇景,那幾乎令得他忘了自己要幹什麼,而要尖叫起來。
他硬生生將自己的尖叫聲壓了下去,雙眼卻仍然不免瞪得老大。
他是扒手的大行家,扒手得手之後,為了避免贓物留在身上,會被人當場人贓並獲,所以都要以最快的手法,把贓物轉移到同黨的身上去,這就是所謂「換柱」。那本來只是扒手的行為。
這時,古九非隨便一看,眼角一掃過去,就至少看到了三宗,手法極其拙劣,拙劣到簡直難以在江湖上行走的「換柱」。
一個看來十分威武的將軍,在一個婦人手中,接過了一小團東西來,那婦人眼珠亂轉,故意不看將軍,還拙劣地用手帕遮擋了一下。
兩個西服煌然的中年人一面握手,一面交換了手中的東西。
古九非是這方面的大行家,就算「換柱」的手法高明,他也一下子就可以看出來,何況在這裡把東西交來交去的人,手法一點也不高明。
他再也想不到在這樣高尚的場合之中,竟會有這麼多這種行為——看來,在進來行這種行為的人,個個都以為自己的動作,十分巧妙,全然沒有人知道,別人真是不知道,但是在古九非稅利的目光下,卻全然無所遁形。
(古九非看到的情形,其實一來是由於他少見多怪,二來,他可以看穿每一宗行動,也自然不免令人吃驚。)
(各國特務交換、出賣、買入情報,很多情形下,就是利用大規模的社交場合進行的,在這種場合中,東德的一個外交參贊,和以色列大使館的三等秘書握手寒暄幾句,誰會注意?但如果這兩個身份特殊的人,約在什麼秘密地方會面,安排得再機密,也總會有被人發現的機會。)
到了主人和主賓分別緻辭之後,古九非端著盤子送酒上去,以他的身手,在主賓的身邊,略轉了一轉,使已扒了五六樣東西在手,這時,有一個人上來,和主賓握手,古九非一眼瞥見,主賓竟然把一樣早已握在手裡的東西,「換柱」換到了那人手中時,他呆了一呆,幾乎沒有把一盤子酒都倒翻了。他又下了兩次手,把主賓身上的零星物件,全都扒了,再在人叢中去打那個會和主賓打交道的人時,卻找不到。
這時,古九非的心中,就有點嘀咕,他在想:會不會主要的東西,已被轉移了?還是盡量把那人找到,把東西弄回來的好——由於主賓在交東西時手法很快,是全場最利落的了,如果他不做大官,加入扒手行列,倒也很可以混一口飯吃。所以古九非並未曾看到那是什麼,只知道那東西恰好可以被一個成年人的手握住。
可是他找了二十分鐘,除了又看到不少「換柱」行為(看來,整個國宴,像是一個秘密交易會)之外,沒有找到那個人。而他也把扒自主賓身上的東西,裝進了「乾坤」袋之中。
所謂乾坤袋,是扒手專用,一種用特殊材料製成,有彈性的袋子,封口之後,可以防水防火,以便在緊急時期,棄贓不用,就算扔在水裡,事後還可以找回來,不至令贓物有所損失。
那和他接頭的人,這時來到了他的身邊,古九非點了點頭,那人帶著他去換衣服、離開,囑咐他把東西,拋進海中去。
古九非—一依言而行,回到家中,十分心安理得,雖然他一點不明究竟,卻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上應天命」,這是一個老人所能做的,最偉大的一件事了。
第二天,他還想再去找那只八哥,可是那漢子卻並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