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部:那本小冊子記載的神秘事件 文 / 倪匡
我定了定神,開始看那冊子上所記載的一切。那的確是一本日記,記載著大約三個月之間的事。等到我看完了這本冊子之後,巳經是將近午夜時分,我合上冊子,將手放在冊子上,呆呆地坐著,心頭的駭異,難以形容。
就算我能夠將心頭的駭異形容出來,也沒有多大的用處,倒不如將那本冊子的內容介紹出來的好。
冊子中所寫的字極多,超過二十萬字,最好,當然是原原本本將之抄下來,但是有許多,是和這個故事沒關係的,而且,記載的人,也寫得十分凌亂,還夾雜著許多時事,用的又是很多年前,半文不白的那種文體,看起來相當吃力。
所以,我整理一遍,將其中主要的部分,介紹出來,其它的略而不提。而且,一些專門名詞,我也用現代人所能瞭解的名詞來替代,以求容易閱讀。
寫日記的人,名字叫林玉聲。我相信這位林玉聲先生,一定是林子淵的祖先,可能是他的祖父,或者曾祖父,等等。
林玉聲是太平軍的一個高級軍官,在日記中看來,他的職位,相當於如今軍隊中的一個師的參謀長。他的軍隊,隸屬於忠王李秀成的部下。日記開始,是公元一八六○年(清咸豐十年),三月。這時,已經是太平天國步向滅亡的開始了。
三月,曾國藩的湘軍,已經收復武漢、九江。向北進兵的太平軍,又被僧格林沁打得大敗,但是太平軍還保有南京,在江蘇、安徽一帶,還全是太平天國的勢力範圍,軍隊的數量也不少。
當時的形勢是,清廷在南京附近屯兵,由向榮指揮,稱江南大營,在揚州附近屯兵,由琦善指揮,稱江北大營。江南大營的戰爭對象是太平軍的李秀成,江北大營的敵對方面,是太平軍的陳玉成。
林玉聲,就是李秀成麾下的一名高級軍官,他的日記,也就是在如何與向榮的江南大營血戰開始,其中的經過,寫得十分詳盡,兩軍的進退、攻擊,甚至每一個小戰役,都有詳盡的記載。這些,當然是研究太平軍和清軍末期交戰的好資料,但是對本篇故事,並沒有多大關係,所以只是約略一提就算。
真正有關係的是在四月初八那一天開始。那一天,林玉聲的日記中記著如下的事件(我將之翻譯成白話文,仍保留林玉聲的第一人稱)!
忠王召見,召見的地點在軍中大帳,當時我軍在蕭縣以北,連勝數仗,俘向榮部下多人,有降者,已編入部隊,其中滿籍軍官三十七人,被鐵鏈鎖在一起,扣在軍中,擬一起斬首,忠王召見,想來是為了此事。
及至進帳,忠王屏退左右,神情似頗為難,徘徊踱步良久,才問道:「你看天國的前途如何?」我答道:「擊破江北大營,可以趁機北上,與北面被圍困的部隊會合,打開新局面。」
忠王苦笑:「怕只怕南京城裡不穩!」我聞言默然。天王在南京,日漸不得人心,雖在軍中,也有所聞,但不便置喙。
忠王又問:「如果兵敗,又當如何?」我答道:「當率死士,保護忠王安全!」忠王長歎:「但願兵荒馬亂之後,可以作一富家翁,於願足矣!」我不作答,因不知忠王心意究竟如何。
忠王又徘徊良久,才道:「玉聲,你可能為我做一件事?」
我答:「願意效勞!」
忠王凝視我半晌,突然大聲叫道:「來人!」一名小隊長,帶領十六名士兵進帳來,我認得這十七人,是忠王的近身侍衛,全是極善武之人。忠王等他們進來之後,指著我道:「自現在起,你們撥歸玉聲指揮,任何命令,不得有誤!」
全體十七人都答應著,忠王又揮手令他們出去,然後取出一幅地圖來,攤開,置於案上,指著地圖一處:「這裡叫做貓爪坳,離我們紮營處,只有四里,翻過兩座山頭可到!」
我細審地圃,心中疑惑,因為這小山坳進不能攻,退不能守,於行軍決戰,毫無用處,不知忠王何以提及。
忠王直視我,目光炯炯。忠王每當有大事決定,皆有這種神情,我心中為之一凜,心知忠王適才要我為他辦的事,決非尋常。
忠王視我良久,才道:「玉聲,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託之人。」
我忙道:「不論事情何等艱難,當盡力而為。」
忠王道:「好。」隨即轉身,在一木櫃之中,取出一件東西,那是一隻徑可五寸,長約三尺的圓筒,兩端密封,筒為鐵鑄。
我看了不禁大奇,因從未在軍中得睹此物,於是問:「這是什麼?洋鬼子的新武器?」
因為這時,有洋鬼子助清廷,與我軍對抗,是以才有此一問。
忠王笑道:「不是,這鐵筒內,全是我歷年來,在戎馬之中所得的財寶。」
我聞言,大吃一驚。忠王戎馬已久,轉戰南北,率軍所過之處,皆東南富庶之地。軍中將領,莫不趁機劫掠,賢者不免。為討好上奉,頗多擇其中精良罕見的寶物,價值連城者,奉獻上奉。忠王位高,又素得部下愛戴,可知此一圓筒之中,所藏的寶物,一定價值連城,非同小可。
我面上色變,忠王已洞察:「玉聲,這裡中,有珍珠、翡翠、金剛鑽,頗多稀世之寶,我曾粗略估計,約值銀三百萬兩之譜!」
我不禁吸氣:「如此,則兵荒馬亂之後,豈止一富家翁而已!」
忠王笑,神情苦澀。我道:「若是要我找人妥為保管這批寶物……」
忠王揮手,截斷我話頭:「不然,我已找到一妥善地方,收藏此物!」
我恍然大悟:「在貓爪坳?」
忠王點頭道:「是。月前我巡視地形,經過該處,發現某地甚為隱秘,古木參天,我已想好收藏這批寶物的方法,找其中一株大樹,以極精巧之方法,將樹心挖空,然後將圓筒插入樹心之內,再將挖傷之處,填以他株樹上剖下之樹幹,用水苔、泥土包紮……」
忠王講到此處,我已明白,擊案道:「好方法,不消一年,填補上去的樹幹,會和原干生長吻合,外觀決不能覺察!」
忠王笑道:「是,而原樹一直長大,寶物在樹心之內,絕無人知!」
忠王講到「絕無人知」之際,我心中巳暗覺不妙。此事,他知、我知,而且非一人可辦,何得謂絕無人知?然而當時又未暇細想。
忠王又道:「玉聲,我派你帶適才一隊士兵前往,不可告知任何人,去辦此事。辦完之後,更不可對任何人提及。不幸兵敗,取寶藏,遠走高飛,當與你分享!」
忠王語意誠懇,我聽了不勝感動惶惑,忙答道:「願侍候王爺一生!」
忠王笑拍我肩,將有關貓爪坳之地形圖交予,囑明日一早行事,出發之前,先到他帳中,取收儲寶物之圓筒。忠王雖曾一再叮囑,不可將此事與任何人提及,但我向有日記之習慣,是以歸營之後,將與忠王之對話,詳細記載,或有後人觀之,我固未曾與任何人提及也。
(才在冊子上看到這一段記載,我心中已經駭然。原來林子淵的上代,在太平軍的地位相當高,而且,曾替忠王李秀成進行這樣一件秘密的藏寶任務!)
(林玉聲在日記中提到的那個圓筒中寶物,忠王自己的估計,是「約值三百萬兩」,這真是駭人聽聞。當年約三百萬兩,是如今的多少?而且,近一百年來,稀有珍寶的價值飛漲,這批寶藏,是一個天文數字的財富!)
(我想,林子淵一定為了這批珍寶,所以了動身到蕭縣去的。)
(我的想法,或許是對的,但是當我再向下看那本冊子中所記載的事情時,我發現,這種想法,就算是對的,也不過對了一部分。)
(林子淵到蕭縣去,那批珍寶,只是原因之一,因為後來事情發展下去,有更怪誕而不可思議的事在!)
(讓我們再來看林玉聲當年的日記。那是他和忠王對話之後第二天記下的。)
昨宵,一夜未眠,轉輾思量,深覺我軍前途黯淡,連忠王也預作退計,我該當如何,實令人浩歎。
往忠王帳,兵士與小隊長均在帳外,進帳,忠王將圓筒交子,在鐵筒外,裹以黃旗一面。我接過,忠王又鄭重付託,說道:「玉聲,此事,你知、我知而已。」
我道:「帳外十七人……」
我語未畢,忠王已作手勢,語言極低:「帳外十七人,我自有裁處,你可不必過問。」
我聽忠王如此言,心中一涼,已知忠王有滅口之意,但駭然之情,不敢外露,免遭忠王之疑,只是隨口答應:「如此最好。」
忠王送出帳來,隊長已牽馬相候,我與隊長騎馬,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隊,列兩隊前進。
一路上,我和隊長閒談,得知隊長張姓,江蘇高郵人,沉默寡言,外貌恭順,但我察知其人陰騭深沉。然此際共同進退,絕未料到會臣變陡生。
自軍營行出里許,略歇,停息於山腳下一處空地之中,士兵略進乾糧,我不覺飢餓,但飲清水。於其時,我問隊長:「忠王所委的事,你必已經知道?」
出乎預料之外,隊長答:「不知,王爺吩咐,只聽林六爺令。」
我不禁略怔,由此看來,忠王真是誠心托忖,當我是親信。當時,知遇之感。油然而生。隊長也不再問,我道:「到達目的地之後,自當告知!」
休息片刻,繼續前進,進入地圖所載之貓爪坳之範圍,且已圈中其中一株樹木,按圖索驥,來至樹前,隨行十兵,多帶利器,剖樹挖孔,甚易進行。
至天將黑,樹心已挖空,我抖開黃旗,將圓筒取出,置於樹心之中,再在它樹剖取一截樹幹,填入空隙,裹以濕泥,明月當空。
隊長及眾士兵,在工作期間,一言未發,當我後退幾步,觀察該樹,發現已不負所托之際,長吁道:「總算完成了!」
隊長面上,略現訝異之色:「沒有別事?」
我道:「是,這事,王爺鄭重托付,不可對任何人提及,你要小心!」
隊長道:「是,是,我知道這事,一定極其隱秘……」
隊長說到此際,月色之下,隱見他眉心跳動,神情極度有異,我忙道:「王爺派你跟我來辦事,足見信任,要好自為之。」
隊長答應一聲:「林公,我蒙王爺不次提拔,只有今日,王爺若有任何命令,自當一體遵行!」
我尚小以為意:「自然應當加此!」
我話才出口,隊長陡地霍然拔刀出鞘。月色之下鋼刀精光耀目,我見刀刃向我,不禁大驚,竟張口無聲,隊長疾聲道:「林公,此是忠王密令,你在九泉之下,可別怪我!」
隊長疾喝甫畢,刀風霍然,精光耀目,我急忙轉身,待要逃避,但背上已經一陣劇痛,我在劇痛之中,撲向樹身,雙臂緊抱樹幹,身子也緊貼在樹幹上,但覺得背上劇痛,身子像巳裂成兩半,眼前發黑,耳際轟鳴。所想到唯一之事,是我命休矣!忠王竟先殺我滅口,梟雄行事,果異於常人!
我一想到此際,已然全無知覺,但奇在倏忽之間,眼前光明,痛苦全消,身輕如無物,心靜若悟禪。最奇者,眼前景物,歷歷在目,但竟不知由何而視。耳畔聲響,一一可聞,但也不知是何而聞。首先看到者,是我自己,仍緊抱於樹幹之上,背後血如泉湧,神情痛苦莫名,其時,我只覺得心中好笑,根本無痛苦,何必如此神情痛楚?
繼而,聽到慘呼聲不絕,旋又看到,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隊,正在呼喝慘叫,其中八名,陡即倒地,有扭曲者,有負傷爬行者,血及污泥交染,可怖之極,無異阿修羅地獄,慘叫之聲,驚心動魄。
尚餘之士兵,仍在狠鬥,長刀飛舞,不片刻,一一倒地,只餘隊長一人,持刀挺立。
我看到隊長來到眾士兵之前,一一檢視,見尚有餘氣未斷者,立時補戮一刀,直至十六名士兵盡皆伏屍地上,隊長向我抱在樹上的身體走來,揚刀作勢欲砍,但揚起刀後,神情猶豫,終於長歎一聲,垂下刀來,喃喃道:「上命若此,林公莫怪!」
我聽得他如此說,又見他轉身,在鞋底抹拭刀上之血跡,心知他回營之後,必遭忠王滅口,想出言警告,但竟有口不能言,而直到此際,我才發現自己,有口乎?無口乎?不但無言,亦且無身,我自己之身,猶緊孢在樹幹之上,但我此際,分明已超然於身軀之外,與身軀已一無關係可言,直到此時,我方明白:我已死!我已死!魂魄已離軀殼,我已死!
(當我看林玉聲的日記,看到這裡之際,實在駭異莫名。說不定是心理作用,我竟覺得酒店房中的燈光,也黯淡了許多!)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第一個直接的反應,是邏輯性的:林玉聲既然「巳經死了」,加何還會將他的經歷寫下來?在冊子上所寫的文字來看,筆跡一致,分明是一個人所寫的。如果說他死了之後還會執筆寫字,當然不可能。)
(其次,我感到震驚的是,林玉聲在記述他「已死了」的情形時,用的字句,十分玄妙,他說自己沒有口,沒有眼,沒有耳,連身子也沒有,但是,他卻一樣可以聽,可以看,而且還可以想!)
(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汗,我看到這裡,將手按在冊子上,由於所出的手汗實在太多,所以,當我的手提起來之際,冊子上竟出現一個濕的手印——
(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再看下去,一定還可以接觸到最玄妙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真要好好鎮定一下,才能繼續看下去。)
(林玉聲寫在冊子上的「日記」,繼續記述著以後所發生的事。)
我已死!魂魄已離體,想大叫,但無聲。目睹隊長離去,欲追隊長,但發現不能移動。也非絕不能移動,我自覺可以動,可以上升,可以下沉。
可以左、右橫移,但移動不能超越大樹樹枝的範圍。
可以一直移至大樹最高的樹梢之上,望到遠處,望見隊長在離去之際,開始尚一步一回頭,神情極痛苦茫然,但隨即走出山坳之外。
我又下沉,沉到自己的身體之前,猶可見自己痛苦扭曲之臉,緊貼於樹幹之上。
至此,我更恍然大悟,我之魄魂,離開身軀之後,已進入大樹之中,依附於大樹,不能離開大樹範圍之外,我在大樹之中!
我實在不願在大樹之中,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我竭力想叫喚,但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發出之聲音,我竭力掙扎,想脫出大樹之範圍。
我無法記憶掙扎了多久,事後,一再追憶,恍然若噩夢,只有片段感覺,清楚在憶,其餘,散亂不堪。我只憶及在掙扎之間,陡然眼前劇黑,背部又是陣陣劇痛,張口大叫,已可聞自己之聲,背部劇痛攻心,令我全身發抖,張眼,見樹皮在眼前,低頭,見雙手緊抱樹身,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軀殼之內!
背後之劇痛,實難忍受,我大聲呻吟,甚盼再如剛才之解脫,但已不可得,劇痛繼續。幸久歷軍伍,知傷殘急救之法,勉力撕開衣服,喘息如牛,汗出如漿,待至緊紮住背後的傷口,已倒地不起,氣若游絲。
當時,唯一願望,是再度死亡,即使魂魄未能自由,千年萬年,在所不計,適在片刻之間,眼前光明,痛苦全消之境地,猶如親歷,較諸如今,滿身血汗,痛苦呻吟,不可同日而語。雖夭死可怨,我寧死勿生,生而痛苦,何如死而解脫!
我巳知人死之後,確有魂魄離體而存,又何吝一死?但此際,求死而不可得,痛苦昏絕,及至再醒,星月在目,巳至深夜。
我不知可以會死而復甦,想是張隊長下手之際,不夠狠重,一刀之後,猝然而亡,魂魄離軀,但心肺要脈未絕,又至重生。或是由於我當時竭力想掙扎離開樹中,以致重又進入軀殼之中,是則真多此一舉矣。
醒轉之後.難忍痛楚,重又昏絕,昏後又醒,醒後又昏,一日之中,昏絕數次,每當醒轉之際,劇痛攻心,口乾舌燥,痛苦莫名,直至次日黃昏時分,在大聲呻吟之中,才掙扎站起,倚樹喘息。
我魂魄何以會進入大樹之中,真正難明,其時,只盼魂魄能再離軀,思索若其傷重不治,又可解脫,內心稍覺安慰,但當日中午,適有樵夫經過,驟見遍地屍體,大驚失色,繼聞我呻吟聲,將我扶住,又召來同伴,將我抬出三里之外。
十日之後,傷已大有起色,可以步行,削樹為杖,持杖告別樵民,回至營地,大軍已拔營而起,唯我所住的營帳還在,想是忠王心有所愧,未敢擅動。進帳之後坐定,帳內物件,一一還在,無一或缺,人言「恍若隔世」,我是真如隔世矣!
大軍雖起行,但尚留下不少食物,在帳中,獨自又過一月有餘,傷巳痊癒,背鏡自顧,背後傷痕,長達尺許,可怕之極。
帳中養傷,早已想定,一旦傷癒,自然不能再從行伍,當急流勇退,而忠王對我不仁,我也對他不義,樹中寶藏,自當據為己有!
傷痊癒之後,再依圖前往貓爪坳,十六名士兵屍體,已成白骨,大樹兀立,拆開包裹之濕泥,補上之樹幹,已與被挖處略見吻合,正以隨身小刀,待將填補之樹身取出來之際,奇事又生!
小刀才插入隙縫之中,身子突向前傾,撞於樹幹之上,俄頃之間,又重睹自身,滿面貪慾,冷汗涔涔,正在緩緩下倒。
於此一剎那間,我明白自己重又離魂,但我固未受任何襲擊,身軀雖在向下倒去,絕無傷痕。如今情形,正是我一月餘前,傷重痛苦、呻吟轉輾之間想求而不可得之境地,今又突然得之,一時之間,真不知是喜是悲,不知是留於樹中,還是掙扎回身軀之內。
也就在此時電光石火,一剎那之間,我已明白,不禁大笑,雖未能聞自己笑聲,但內心歡愉,莫可名狀,古人有霎時悟道者,心境當與我此時相同。
我已明白,魂魄在樹,魂魄在身,實是一而二,二而一,並無不同。魂魄在樹,可見可聞,魂魄在身,情形一致無二,何必拘泥不化,只要魂魄常存,樹幹即身軀,身軀即樹幹。至於不滅之境矣!
飄然而離,於我而言,已無可眷戀之物!
林玉聲的「日記」,最主要的部分,如上述。
而當我看到了他在日記中記載的一切之後,心中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
林玉聲在由死到生,由生到死之中,悟透了人生不能永恆,軀體不能長生存的道理。任何人,在經歷過巨大的劇變之後,多少可以悟點道理,何況是生死大關!但是,他記載著,他的「魂魄」,曾兩度進入大樹之中,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魂魄」是林玉聲日記中用的原文,這是中國傳統的說法。較現代的說法,是「靈魂」。
從林玉聲的記載中看來,他肯定了人有靈魂的存在。靈魂離體之後,「有口乎?無口乎?」或者說:「有形乎?無形乎?」根本已無形無體,但是,為什麼會進入樹中呢?
林玉聲記載中,有不明不白的地力,就是,在進入樹幹之後的他的靈魂,照他記載的,是可以在樹內自由活動,上至樹梢,下至樹根,但是脫不出樹伸展的範圍之外。
這樣說來,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樹,就是他的身體。那麼,是不是這時候若有人伐樹,他會感到疼痛?
林玉聲沒有說及這一點,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因為當時只有他一人,並沒有人在這時在樹上砍一刀或是折斷一根樹枝,使他可以「有感覺」。
還有我不明白的是,當時,一起死去的,除了林玉聲之外,還有十六名士兵。這十六名士兵的情形,又如何呢?他們的靈魂又到哪裡去了?是進入了附近的樹中,還是進入了其它什麼東西之中?
何以靈魂可以進入其它東西之中?中國古時的傳說,雖然常有「孤魂野鬼,依附草木」之說,但是林玉聲的記載中那樣具體的,我還是第一次接觸到。
我呆呆地想著,心裡難怪計四叔看了之後,除了「我不相信」、「我不明白」之外,根本沒有別的話可說。這時,如果有人問我,我的感想怎樣,相信除了這八個字外,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我呆了很久,林玉聲的日記還沒有完,我再繼續向下面看去。
以後的一切,全是說他如何定居之後的情形,都十分簡單,顯然是他已真正感到,人生百年,如過眼煙雲,連他自己的婚事,也只有六個字的記載:「娶妻,未能免俗。」
一直到最後一部分,看來好像是另外加上去的,紙質略有不同。
這幾頁之中,記載著林玉聲一生之中,最後幾天的事情,我再將之介紹出來:「年事已老,體力日衰,軀殼可用之日無多矣。近半年來,用盡方法,想使魂魄離體,但並不能成功,曾試獨自靜坐四日夜,餓至只存一息,腹部痛如刀割,全身虛浮,但總不能如願。
曾想自盡,自盡在我而言,輕而易舉,絕無留戀殘軀之意。但棄卻殘軀之後,是否魂魄可以自由?若萬一不能,又當如何?思之再三,唯一辦法,是再赴舊地。
我魂魄曾兩度進入一株大樹,在大樹之中留存。當時情景,回想之際,雖不如意,但樹齡千年,勝於殘軀,或可逐漸悟出自由來去,永存不滅之道。
世事無可牽掛,未來至不可測,究竟如何,我不敢說,我不敢說。」
最後一段相當短。
想來,林玉聲其時,年紀已老,他寫下了那一段文字之後,就離開了家,再到貓爪坳去。
在林玉聲這段記載之下,另外夾著一張紙,是用鋼筆寫的,是林子淵看了他祖上的日記後所寫下來的,我將之一並轉述出來。
記載可能是分幾次寫下來的,其間很清楚表現了林子淵的思索過程,每一段,我都用符號將之分開來。
這種事,實在是不可信的,只好當是「聊齋誌異」或「子不語」的外一章。
(這是林子淵最早的反應,不信,很自然。)
再細看了一遍,心中猶豫難決,玉聲公的記載,如此詳細,又將這本冊子,放在這樣隱蔽的一個所在,決不會是一種無意識的行動。
「發現此冊之後,禍福難料。」是什麼意思?是肯定看到冊子中記載的人,會像他一樣,也到那株大樹旁去求軀體的解脫?
玉聲公不知成功了沒有?算來只有百年,對於一株大樹而言,百年不算什麼,玉聲公當年若成功,他的魂魄,至今還在樹中?是則真正不可思謙之極矣!
(這是林子淵第二個反應,從他寫下來的看來,他已經經過一定程度的思索,開始想到了一點新的問題,並不像才開始那樣,抱著根本不信的態度。他至少已經想到,人有靈魂,也懷疑到了靈魂和身軀脫離的可能性。)
連日難眠,神思恍惚,愈想愈覺得事情奇怪。魂魄若能依附一株大樹而存在,可見可聞,那麼,靈魂是一種「活」的狀態存在著。是不是一定要有生命的物體,才可以使靈魂有這種形式的存在呢?
如果只有有生命的物體才有這個力量,是不是只限於植物?如果靈魂進入一株大樹,情形就如同玉聲公記載的那樣。如果進入一株弱草呢!又如果,動物也有這種力量,靈魂進入了一條狗、一隻蚱蜢之後,情形又如何?
再如果,沒有生命的物體,也可供靈魂進入的話,那麼情形又如何?設想靈魂如果進入了一粒塵埃之中,隨風飄蕩,那豈不是無所不在?
愈想愈使人覺得迷惘,這是人類知識範圍之外的事。
(這是林子淵第三階段的思索了,一連串的「如果」,表示他在那幾天之中真是神思恍惚,不斷在想著這個問題。從林子淵的記載,結合林老太太的敘述來看,林老太太的敘述很真實,林子淵在發現了那小冊子之後的幾天之中,一直思索著這個人類生命秘奧的大問題,他自然無法和妻子討論。)
(從林子淵這一段記載來看,他已經有點漸漸「入魔」了!)
我有了決定,決定到那個有著那株大樹的貓爪坳去。我要去見那株大樹。如果玉聲公的靈魂在那株大樹之中,他自然可以知道我去,我是不是可以和他交談呢?靈魂是什麼樣子的?我可以看到他?或者是感覺到他?
要是靈魂真能離開軀殼的話,我也願意這樣做。
退一步而言,就算我此行,完全不能解決有關靈魂的秘奧,至少,我也可以得到忠王的那一批珍寶,價值連城,哈哈!
(這是林子淵第四段記載。直到這時,他才提到忠王的那批珍藏,而且,還在最後,加上了「哈哈」兩字。我很可以明白他的心情。人喜歡財富,在沒有比較的情形之下,會孜孜不倦,不擇手段追求財富,以求軀體在數十年之間盡量舒服。但如果一旦明白了軀體的短短一生,實在並不足戀,有永恆的靈魂存在,那就再也不會著眼於財富的追尋了。)
(林子淵這時,顯然在經過一番思索之後,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一定要到貓爪切去,見那株大樹。忠王的珍藏,實在算不了什麼,如果靈魂可以脫離軀體,那豈不是「成仙」了?
這是極大的誘惑,玉聲公說:「福禍難料」,我認為只有福,沒有禍。不論怎樣,我都要使自己的魂魄,像玉聲公一樣,可以離開自己的身體。就算要使身軀損毀,我也在所不惜。
我深信,只要我有這個信念,而又有玉聲公的例子在前,一定可以達到目的。
不論是一株樹、一塊石頭、一根草,或是隨便什麼,我都要使靈魂附上去,我相信這是第一步,人的靈魂,必須脫離了原來的軀體之後,才能有第二步的進境。第二步是什麼呢?我盼望是自由來去,永恆長存。
我不惜死,死只不過是一種解脫的方式!
我決定要去做,會發生什麼後果,我不知道,但即使死了,一定會有什麼東西留下來。留下來的東西,必然是我的生命的第二形式。
我要留幾句話給伯駿,當他長大之後,他應該知道這些,至於他是不是也想學我和玉聲公一樣,當然由他自己決定。
我走了。
(這是林子淵最後一段記載。)
(在這段記載之中,他說得如此之肯定,這一點令人吃驚。雖然我這時和他一樣,讀過了林玉聲的記載,也經過了一番思索,但是卻不會導致我有這樣堅定的信念。或許,是因為林玉聲是林子淵的祖先,這其中,還有著十分玄妙不可解的遺傳因素在內之故。)
在林子淵的記載之後,還有計四叔的幾句話寫著。計四叔寫道:「林子淵先生已死,死於炭幫炭窖,炭窖中有何物留下?是否真如林先生所言,他生命的第二階段,由此開始,實不可解。
「不論如何,余決定冒不祥之險,進入曾經噴窖之炭窖中,察看究竟。若有發現,當告知林氏母子。但事情究屬怪誕,不論找到何物,林氏孤子,有權知道一切,知道之後,真是禍福難料,當使他不能輕易得知,除非林氏孤子,極渴望知道一切秘奧,不然,不知反好。至於何法才能令林氏孤子在極希望不知情形下才能得知,當容後思。」
計四叔當時說:「當容後思。」後來,他想到了這樣的辦法。
他進入秋字號炭窖,發現炭窖之中,除了灰之外,只有一塊木炭。從林玉聲、林子淵的記載來看,這塊木炭,自然是林子淵堅信他生命的「第二形式」了!
一想到這裡,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林子淵的靈魂,在那塊木炭之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盛載那塊木炭的盒子,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公尺處,我曾經不知多少次,仔細審察過這塊木炭,但是這時,我卻沒有勇氣打開蓋來看一看!木炭裡面,有著林子淵的靈魂!
這真是人不可思議了!
難道說,林子淵一直在木炭之中,可見、可聞、可以有感覺、可以有思想?木炭幾乎可以永遠保存下去,難道他就以這樣的形式,永久存在?
當我用小刀,將木炭刮下少許來之際,他是不是會感到痛楚?當我棒著木炭的時候,他是不是可以看到我?
就這樣依附一個物體而存在的「第二階段」生命形式,是可怕的痛苦,還是一種幸福?
我心中的迷惘,實在是到了極點。
這時,我倒很佩服四叔想出來的辦法,他要相等體積的黃金來交換這塊木炭,就是想要林伯駿在看了冊子上的記載之後,對所有不可思議的事確信不疑,有決心要得到這塊木炭。只要林伯駿的信心稍不足,他決不肯來交換。至於林伯駿根本沒有興趣,連那本冊子都不屑一顧,這一點,四叔自然始料不及。
我又想到,林伯駿曾說過一句極其決絕的話:「即便你帶來的是我父親的遺體,我也不會有興趣!」
如果我告訴他,我帶來的,不是他父親的遺體,而有可能是他父親的靈魂,不知他會怎樣回答?
我苦笑了起來,我當然不準備這樣告訴他。正如四叔所說,「林氏孤子」如果不是極其熱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可以根本不必讓他知道。四叔要同樣體積的金子換這塊木炭,就是這個原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盯著那只木盒,思緒極其紊亂。我首先要令自己鎮定下來,我喝了一杯酒,才慢慢走向那木盒,將盒蓋打開來。
木炭就在木盒之中,看來完全是一塊普通的木炭。
我立時想到,當年,當林玉聲的魂魄,忽然進入了那株大樹,那大樹,在外表上看來,自然也只不過是一株普通的大樹,決計不會有任何異狀。那麼,如今這塊木炭看來沒有異狀,並不能證明其中,沒有林子淵的靈魂在木炭之中!
我有點像是服了過量的迷幻藥品一樣,連我自己也有點不明白,何以我忽然會對那塊木炭,講起話來。我道:「林先生,根據你祖上的記載,你如果在木炭之中,你應該可以看到我,聽到我的話?」
木炭沒有反應,仍然靜靜躺在盒中。
我覺得我的鼻尖有汗沁出來,我又道:「我要用什麼法子,才能確實知道你的存在?如果在木炭之中,如你所說,是生命的「第二階段形式」,那麼我相信這個「第二階段」一定不是終極階段,因為雖然無痛苦,但長年累月在木炭中,又有什麼意思?」
講到這裡,我又發覺,我雖然是在對著木炭講話,但事實上,我是在自言自語,將心中的疑惑講出來,自己問自己,沒有答案。
我像是夢囈一樣,又說了許多,當然,木炭仍靜靜的躺在盒中,沒有反應。
林子淵當年動身到「貓爪坳」去,到了目的地之後,發現他要找的那株大樹,已經砍伐下來,作為燒炭的原料,而接下來發生的事,邊五和祁三,已經對我說得十分詳細。
林子淵最初做了什麼,何以他會毫不猶豫跳進炭窖去?看他如此不顧自己的身軀,這種行動,似乎不是單憑他思索得來的信念可以支持,其中一定還另外有著新的遭遇,使他的信念,更加堅定!
那麼,最初他到了目的地之後,曾有什麼遭遇呢?
可以回答我這個問題的,大約只有林子淵本人了!所以,我在一連串無意義的話之後,又對著木炭,連連問了十七八遍。
這時,還好房間裡只有我一個人,不然,有任何其他人在,都必會將我當作最無可藥救的瘋子!
不知什麼時候,天亮了。我歎了一聲,合上木盒的蓋子,略為收拾一下,也不及通知陶啟泉和林伯駿,就離開了汶萊。
白素在機場接我,她一看到了我,就吃了一驚:「你怎麼了啦?臉色這樣蒼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臉色蒼白到什麼程度,但可想而知,我的臉色絕不會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