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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部:祖傳大屋中的密室 文 / 倪匡

    林伯駿揚了揚眉:「是麼?那麼,什麼人才是你的對象呢?」

    我道:「譬如說,陶啟泉,他還差不多!」

    陶啟泉就是我一個電話,他就立即派人送了兩百萬美元支票來的那位大富豪。他是真正的富豪,和林伯駿那樣,生意上稍有成就的小商人不同。

    我說出陶啟泉的名字來,倒也不單是因為他是我所認識的富豪,而是我知道陶啟泉目前,也在汶萊,正是汶萊國王的貴賓。

    林伯駿一聽到這個名字,像中了一拳一樣地震了一震。

    我又道:「聽說陶啟泉在汶萊,也有不少產業和油田,林先生的經營範圍,一定比他更廣?」

    林伯駿神情尷尬,半天說不出話來,才道:「衛先生你……認識陶先生?」

    我道:「不敢說認識,不過,我見了他,他不致於懷疑我向他騙錢!」

    林伯駿的臉色更難看,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只不過是保護自己,你別見怪!」

    我只是「哼」了一聲,懶得再和他說話。車行一小時左右,駛進了一幢相當大的洋房,駛進了花園,在建築物前停了下來。

    我和林伯駿下了車,那土人提著我的箱子,一起走進去,才一進房子,我就聽得一個老太太在叫道:「伯駿,那位衛先生來了沒有?」

    那是典型的句容話,我一聽,就大聲道:「來了!」

    雖然只說了兩個字,但是字正腔圓,學到十足,我立時聽到了一下歡呼聲,循聲看去,看到一個女傭推著一張輪椅出來,輪椅上坐著一位老婦人。

    她看來六十出頭,神情顯得極度的興奮,正東張西望,在找尋說「來了」的人。

    我忙向她走了過去:「林老太太?我是衛斯理!」

    老太太向我望過來,剎那之間,她的神情,激動得難以形容,雙眼之中,淚花亂轉,張開了雙手。我一來到她的面前,她就緊緊地握住了我的雙手,口唇顫動看,卻因為心情的激動,而說不出話來。

    林伯駿緊隨在我的身後,一看到林老太太這樣的神情,我回頭向林伯駿道:「令堂這樣的情形,看來我想騙你錢,真是易如反掌!」

    林伯駿的神情極其尷尬,也多少有點惱怒,悶哼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麼。

    這時,林老太太的神情,稍為鎮定了一點,可是她還是不住喘著氣:「衛先生?那東西呢?你帶來了沒有?讓我看看!」

    我呆了一呆,我的發呆,並不是因為我不懂她說的「那東西」是什麼。「那東西」,當然是指那塊木炭而言。我不明白的是,她何以不稱「那木炭」,而稱「那東西」?在我發呆之際,林老太太的神情,更顯得焦切莫名,我忙道:「帶來了!」

    林老太太一聽得我說「帶來了」,才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望著我:「伯駿曾對我說,那東西……是一塊木炭?」

    我又是一呆,心中更加疑惑,林老太太不知道那東西是一塊木炭!這和四叔當年回來之後,進入秋字號窖去取東西,並不知道他會取到一塊木炭是相同的。這又是什麼原因?

    我不論如何想,都無法想出其中的究竟來,反正關鍵人物已在眼前,我想疑團總可以解決。所以我只是猶豫了一下:「是的,那是一塊木炭!」

    林老太太急速地喘起氣來。她顯然是一個行動不便的人,不然也不會坐在輪椅上了,可是這時,她卻不顧一切地,想掙扎著站起來,嚇得她身邊的護士和林伯駿,連忙過去,又扶又按,總算又令得她坐了下來。

    林老太太一直望著我:「給我!將那……塊木炭給我!」

    我猶豫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而林老太太一看到我猶豫,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立時向林伯駿望了過去:「伯駿,快付他錢,不論他要什麼價錢,快付給他!」

    林伯駿的神情,相當難看,但他還是並不拂逆他母親的意思,連聲答應著。

    一看到這種情形,倒輪到我來尷尬了,因為林伯駿懷疑我來騙錢,如果我立時提出價錢來,那倒真像來騙錢了!

    林伯駿一面答應著,一面道:「娘,你……我有一點話,想和你說!」

    林老太太立時生起氣來,說道:「不用說,你不知道,不論多少錢,就算傾家蕩產,也要給他!」

    林老太太說得聲色俱厲,林伯駿的臉色,更加難看。我在這時候,倒可以肯定了一點,那就是:林老太太,知道那塊木炭究竟有什麼特別,要不然,她決不會講出這樣的話來!

    我看到林伯駿這種為難的神情,心中倒十分愉快,因為他剛才曾對我不禮貌!但是我也不想再僵持下去,因為我急於想從林老太太的口中,知道進一步的資料。

    我道:「林老太太,價錢的事,可以慢一步談,我先將這塊木炭給你!」

    我一面說,一面提過了手提箱,打開,自手提箱中,取出了放木炭的盒子來,打開盒蓋,交給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立時雙手,緊緊抱住了盒子,盯著盒中的那塊木炭,面肉抽動著,神情激動到了極點。

    我實實在在,不明白她何以看到了一塊木炭,會現出這樣激動的神情來。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才一面抹著淚,一面抬起頭來,對我道:「衛先生,請你跟我來,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很多!」

    她強調「很多話」,我也忙道:「我也有很多話要對你說!」

    林老太太吸了一口氣,同林伯駿望去,說道:「伯駿,你也來!」

    林伯駿忙道:「我事情很忙,我不想聽以前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

    林老太太盯了林伯駿一會,歎了一聲:「好,你不想聽,那由得你,衛先生,請跟我來!」她一面說,一面示意護士推著輪椅,向樓上去。

    我向林伯駿道:「林先生,我想你還是一起去聽一聽的好,這……整件事,和令尊有極大的關係!」

    林伯駿冷冷地道:「我父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算和他有關,我也沒有興趣!」

    我呆了一呆,林伯駿的話,如此決絕,當然是無法再說動他的了!我跟著林老太太上了樓,輪椅推進了一間相當寬大的房間,又穿出了那間房間,來到了一個種著許多花卉的陽台上。

    我自己移過了一張籐椅,在林老太太的對面,坐了下來,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過了一張幾來,取來了茶。陽台下面是花園的一角,遠處走出,十分清幽。

    我和林老太太面對面坐下來之後,林老太太好一會不出聲,雙手仍緊抱著那塊木炭,像是在沉思。我也不提出問題去打擾她。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道:「我家相當開明,我從小就有機會上學唸書,高中畢業之後,我在家鄉的一家小學教書,子淵就是這家學校的校長。」

    她已經開始了要對我講的「很多話」,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聽她講下去。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道:「子淵的家,位在縣城西。我們家鄉的縣城,城西那一帶,全是後來搬來的,不是本鄉本土的人,我們稱那一帶為「長毛營」,子淵就是「長毛營」的人。」

    我呆了一呆:「這個地名很怪,為什麼要那樣叫?」我一面問著,一面心中也不明白何以她要將她丈夫原來住在哪一區的地名告訴我。

    林老太太道:「長毛營,就是說,住在那裡的人,原來全是當長毛的!」

    我「啊」地一聲。「長毛」這個名詞,我已很久沒有聽到過了,所以一時之間,想不起它的意思來。

    所謂「長毛」,就是太平天國。「當長毛」,就是當太平天國的兵!太平天國廢清制,復舊裝,蓄髮不剃,所以,江南一帶的老百姓,統稱之曰:「長毛」。

    我道:「我知道了,林子淵先生,是太平軍的後代!」

    林老太太點了點頭:「是,據父老說,長毛營裡的人,本來全在南京,湘軍攻破南京,南京的長毛四散逃走,其中有一批,逃到了句容縣,就不再走,住了下來。」

    我一面「嗯嗯」地答應著,一面心中實在有點不耐煩,心想林老太太從她丈夫的祖先開始講起,那和我想知道的資料,有什麼關係?不如催她快點說到正題上來的好。所以我道:「當年,林老先生有一個十分古怪的行動,他到一處燒炭的地方去……」

    林老太太揮著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你別心急,你不從頭聽起,不會明白!」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經來了,她喜歡從頭說起,就讓她從頭說起

    林老太太續道:「這批長毛,全是做官的,據說,做的官還不小,甚至還有封王的!」

    我點頭道:「那也不意外,太平天國到了後期,王爺滿街走,數也數不清!」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說道:「子淵的上代,是不是封過王,我也不清楚,做的是什麼官,我也不詳細。我在小學教書,他是校長,不到一年,我們的感情,就突飛猛進,終於論起婚嫁來了!」

    林老太太說到這裡,臉上現出甜蜜的笑容來,我也不去打斷她的話頭。事實上,她的敘述,十分平凡,也沒有什麼大趣味,只不過是一樁普通的婚事而已。

    林老太太繼續道:「我家裡反對我嫁給子淵,可是我非嫁他不可,家裡也只好答應,結婚之後,我搬到子淵的家裡去住。子淵的父母早過世了,他家是一幢三進的大屋子,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磚造的。」

    林老太太又道:「家裡除了兩個老僕人之外,就是我們兩夫妻,地方實在太大了……」

    我禮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煩,在她講到最後幾句時,我移動身子,改變了三次坐著的姿勢。

    可是林老太太卻全然不加理會,仍然在說她的屋子:「屋子實在太大,有很多地方,我住了一年多,根本連去都沒有去過,也不敢去。結婚一年中,我生下了伯駿,我已經很久沒有再教書了。在伯駿三歲那一年,有一天晚上,正睡著,忽然人聲喧嘩,叫著:「失火了!失火了!」伯駿先驚醒,哭了起來,子淵也醒了,立即跳起來向外奔去,我嚇呆了,在床上摟著伯駿,不知怎樣才好,只聽得人聲愈來愈嘈……」

    我聽到這裡,張大了口,打了一個呵欠。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會:「一直吵到天亮,一個老傭人,奔進奔出,同我報告起火的情形,火在我們後面的那條街燒起,到天亮,救熄了火,起火的那間屋子燒成了平地,我們的屋子,只有最後一間被燒去了一角,沒有蔓延過來。」

    講到這裡,她自動停了下來,歎了一聲。

    我真希望她轉換一下話題,別再說她的屋子了。可是,她忽然講了一句:「如果火一直燒過來,將我們的屋子也燒掉了,那倒好了。」我一聽得她這樣說,精神為之一振,因為她這樣講,分明已說到這件事的關鍵,和她的一生,有十分密切的關係!和她有關,當然也和林子淵有關,和整件事有關聯。

    林老太太道:「天亮,我抱著伯駿,去看被火燒去的地方,那是屋子的最後一間,屋後,是一個大天井,天井隔著相當高的圍牆,圍牆已經倒了下來。被燒掉的大半間屋子,是我從來也沒有到過的地方。我去看的時候,看到子淵正在磚推上,指揮著兩個傭人.將塌下來的磚頭搬開去,他自己也捲著袖子在搬磚頭。我走了過去:『子淵,你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再忙!』子淵搖著頭:『不倦,你來看,我小時候,常到這裡來捉迷藏,後來很久沒有來,你看,這房子很怪!』」

    我吸了一口氣,更聚精會神地聽著。

    林老太太道:「當時,我也不知道他說房子很怪是什麼意思,就抱著伯駿過去看。看他指的地方。他指的是斷牆,牆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磚砌起來的,有兩層,中間空著大約兩尺,是空心牆。我看了一下:『是空心牆,也沒有什麼怪!』鄉下人起房子,講的是百年大計,空心牆冬暖夏涼,也不是沒有的事。子淵說道:『不對,你再聽聽!』」

    我聽到這裡,忙道:「什麼?他叫你『聽』?」

    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說,一面拾起半塊磚頭來,從牆中間向下拋去。那十塊磚頭落下去,傳來了落地的聲音,從磚頭落地的聲音聽來,牆基下面,至少還有一丈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聲:『下面是空的!』子淵忙道:『小聲點,別讓人家聽到了!』這時,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燒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著。」

    林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時明白子淵叫我別大聲叫的意思。」

    林老太太續道:「這屋子下面,有一個地窖!而這個地窖,子淵根本不知道。要不是燒塌了半邊牆,他也不會發現!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聲的意思?」

    我點頭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數要來埋藏寶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他當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寶!」

    林老太太苦澀地笑了起來。喃喃地道:「藏寶!」她又歎了一聲:「子淵當時是這麼說的。他來到我身邊,叫著我的名字,神情很興奮:『我家的祖先是做什麼官職,可以理解。』」

    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當時堅持自己的意見,也不會有用!」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我解釋道:「任何人,發現了自己的祖居,有一個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亂世之中,做過一番事業,我想,沒有什麼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進去看個究竟!」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著又歎了一聲:「是的,其實當時我雖然害怕,雖然叫子淵不要進去,但是我心中,一樣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什麼!」

    我忙道:「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責怪自己!」

    林老太太又歎了幾聲,才道:「他當時笑著:『怕什麼?地窖裡,就算有什麼妖魔鬼怪,已經穿了一個洞,也早已逃走了!』我當時只是重複著一句話:『不要去!不要去!』可是他已經提著馬燈,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後面。」

    林老太太伸出她滿是皺紋的手,在她的臉上撫摸了一下,才又道:「我們到了那斷牆處,他放下了馬燈,搬開了堵住入口處的一塊木板,我看到他的臉色,在燈光的照映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裡,也十分緊張。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頭,向我望來,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什麼不對頭,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起下來,免得孩子沒人照顧。」

    林老太太向我望來,道:「衛先生,你想想,一個女人聽得丈夫對自己講這種話,心裡是不是難過?」

    我攤了攤手:「我很不明白,只不過進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們兩人間,像是生離死別一樣?」

    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極不幸的事會發生!」

    我沒有再問下去,因為「預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無可解釋。

    林老太太又道:「我聽了之後,只是呆呆地站著,可能不知不覺,已經流下淚來,子淵伸手在我臉上抹著:「別傻了,不會有事的!」他一面說,一面已經提著馬燈,自那個缺口處,落了下去。」

    林老太太愈說,神情愈是緊張:「我連忙踏前一步,從缺口處向下張望。白天我已經看過那缺口,可是因為下面黑,看不很真,這時,子淵提著馬燈,我看到他的,你當然知道!」我看到他這種樣子,好像馬上會找到大批金元寶一樣,就沒好氣地回答他道:『當然知道,是當長毛的!』」

    林太太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神情很難過:「平時,如果我這樣說,子淵一定很生氣,可是那時,他實在太興奮了,竟然連聲道:『是!當長毛!』接著,他又壓低了聲音:『你可知道,太平軍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銀珠寶?』唉,衛先生,這一點,我相信凡是略為知道一點太平天國歷史的人都知道!」

    我點頭道:「是的,長毛搜掠財寶的本領不少,不比李自成、張獻忠差。而且太平軍肆虐之處,正是東南最富庶的地區。」

    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淵接著道:『這屋子有一個秘密地窖,你想想……』他又叫著我的名字:『裡面一定會藏著……』他那時,甚至興奮得講不下去,只是連連吞著口水,搓著手!」

    我道:「那麼,他究竟在地窖裡……」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斷了她的敘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著,作了一個請她講下去的手勢。

    林老太太道:「當時,他叫我不要張聲,到晚上,他會到地窖中去發掘。我本來只覺得事情很滑稽。可是當天,在太陽下山之後,子淵就開始不安,團團亂轉。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他有這種情形,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勸他才好!」

    林老太太講到這裡,歎了一口氣:「天才黑,他就點著了一盞馬燈,向我望來,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進那個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感到如果我們進入那個地窖,一定會有極其不幸的事情發生。我這種感覺,極其強烈,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發抖!子淵看到我這樣情形,忙道:『你怎麼啦?』我趁機道:『子淵,別進去,別進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處封起來!』」

    林老太太講到這裡,停了停,才又道:「子淵一聽,立時笑了起來。唉,多少年來,他那種笑聲,一直在我耳際響著,我真後悔,我當時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

    林老太太現出極難過的神情來。林子淵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什麼,我還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肯定,林子淵到炭幫總部之行,一定和他進入地窖有關,結果,是林子淵葬身炭窖,屍骨無存,這自然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局,林老太太這時心情巳經落了地,而面向前走著,牆中間的夾心,一直延續到地底下,成為一條甬道。他走出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燈光在閃動,我忙對著缺口叫道:『子淵,我看不見你了!』他的聲音傳了上來:『這裡有一扇門!』接著,就是「砰砰」的撞門聲。不如道為了什麼,我聽到這樣的撞門聲,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來!」

    林老太太說著,向我望來。我不禁苦笑。她是當事人,連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我怎麼知道?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過了沒有多久,我就聽到一下大聲響,和子淵的歡呼聲:『門撞開來了!』我忙道:『門裡有什麼?』我連問三四聲,子淵卻沒有回答我……」

    當她講到這裡的時候,我忍不住道:「在這樣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

    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臨下去之前,講到怕會沒有人照顧孩子,我也早已下去了。」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林老太太道:「我急起來,正想大聲再叫,忽然又看到了燈光、人影,接著,子淵就出來了,我看到他一手提著鐵箱子,一手提著馬燈,神情興奮得難以形容,他一面走出來,一面抬頭向上,叫道:『果然有東西!你看,有一隻小鐵箱!』他來到了缺口下面,由於他兩隻手都拿看東西,很難攀上來,所以,他先將那隻鐵箱拋上來給我。」

    「那隻鐵箱不是很大,可是我笨手笨腳,他連拋了幾次,我才接住。鐵箱在手裡,也不是太重,我才後退一步,子淵就迅速爬了上來。」

    「他一爬上來,就喘著氣:『裡面是一間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著,只有這隻小箱子放在中間,這下子,我們一定發財了!』我提著箱子:『箱子很輕,不像是有金子銀子!』子淵罵我道:『傻瓜,比金子銀子值錢的東西有的是!』他一面說,一面接過了箱子來,自己拿著,我們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時,伯駿哭了起來,我進房去抱伯駿,子淵也跟了進來。」

    「他一面提著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鎖。箱子雖然有鎖,可是並不很結實,一到房間,我抱起了伯駿,他將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巳將箱子的鎖扭了下來,當時,我們都極其興奮,子淵望著我:『閉上眼睛,小心叫箱子裡的珍寶弄花了眼!』我道:『快打開箱子來看看!』子淵吸了一口氣,將鐵箱蓋打了開來。箱蓋一打開,我們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

    我並沒有打斷林老太太的敘述,她講到這裡,自己停了下來。但是,只停了極短的時間,她立時又道:「鐵箱子裡,只有一疊紙,裁得很整齊,用線釘著,像是一本賬簿……」

    我心急:「或許紙上寫著什麼重要的東西?」

    林老太太搖著頭:「我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紙上面沒有字?」

    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紙上有幾行字,字體極工整,寫著:「林家子弟,若發現此冊,禍福難料。此冊只准林姓子弟閱讀,外姓之人,雖親如妻、女,亦不准閱讀一字,否則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這幾行字,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當時,我將抱著的伯駿,同子淵的懷裡一送:「好,你祖宗訂下的家規,你們兩父子去看吧!」我一說完,就賭氣向外走了出去。」

    我聽得林老太太講到這裡,也不禁苦笑。以前,輕視女性,是平常事。連自己的女兒,也被當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個時代,已經接受過學校的教育,又有勇氣不顧家人的反對,和林子淵結婚,當然是一個知識女性,個性也一定相當倔強,對於這樣的「祖訓」,心裡自然極度的反感!但是她這一爭氣,只怕我也難以知道這本鄭而重之,放在小鐵箱,又特地為之建立了一個秘密地窖的冊子中,究竟寫著什麼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始終沒有看那冊子中寫的是什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當時我睹氣走了出去,到了天井,坐了下來。我以為子淵一定會追出來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見他出來,我心裡有點生氣,也有點不耐煩,就繞到房間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關著,窗上糊著棉紙,看不清裡面的情形。可是他的影子,被燈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會神地翻著那本冊子,他一頁又一頁地翻著。」

    我又問道:「林先生以後沒有提起,他在那本冊千中看到了什麼?」

    林老太太道:「沒有,奇怪的是,我因為看到了冊子第一頁寫的那幾行字,心中動了氣,不願意再提起這件事。可是自從那晚之後,子淵也絕口不提這本冊子的事。當晚,我又到天井坐了下來,過了好久,聽到了伯駿的哭聲,哭了好久仍沒有人理會,我奔進房中,看到伯駿在床上哭著,因為哭得久了,臉脹得通紅。子淵卻只是在一旁坐著,一動也不動,不知在想什麼事,連兒子哭成那樣,也不知道!」

    林老太太的敘述,堪稱極之詳細,但是我發現她在有點緊要關鍵上,反倒不注意。伯駿哭了多久,全然無關緊要,她反倒說了出來。

    是以我忙又道:「那時,他還在看那本冊子?」

    林老太太皺了皺眉:「當時我奔進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樣,當然是先抱起了孩子來,哄著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淵,發現他仍然像是木頭人一樣坐著發怔,我忍不住大喝一聲,道:「你在幹什麼?」子淵被我一喝,整個人震動了一下:「沒……沒什麼!」我和他做了幾年夫妻,當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瞞著我,我立時又想到冊子第一頁上的那幾行字,哼了一聲,道:「你看到了些什麼?」

    「子淵苦笑了一下:『你別怪我,祖訓說,不能講給外姓人知道!』我當然更生氣,冷笑了幾下,就沒有再理會他。這時,我沒有看到那冊子,也沒有看到那隻小鐵箱,不知道他放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當然也不希罕知道他們林家的秘密。當長毛的,還會有什麼好事?多半是殺人放火,見不得人的事!」

    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講來,兀自怒意盎然,可見得當時,她的確十分生氣。

    她繼續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這件事,子淵也不提,像是根本沒有這件事一樣。這樣過了七八天,予淵忽然在一天中午,從學校回到家裡。他平時不在這時候回家的,我覺得意外,子淵一進門,就道:『我請了假,學校的事,請教務主任代理。』我呆了一呆:『你準備幹什麼?』子淵道:『我要出一次門!』他說的時候,故意偏過了頭去,不敢望我。」

    「我心中又是生氣,又是疑惑。那時候的人,出門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點不和我商量。我立即盯著他道:『你要到哪裡去?』子淵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蕭縣去。』我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這樣的一個縣,心中更奇怪,大聲問他:『去幹什麼?有親戚在那邊?』」

    「子淵搓著手,神情很為難,像是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實,不善撒謊。我立時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聲:『又是不能給外姓人知道?』子淵苦笑著:『是的!』我賭氣不再言語。我已經感到事情愈來愈不對頭,可是就因為睹了氣,所以我就道:『要去,你一個人去,伯駿可不能讓你帶走!』子淵笑了起來:『本來我就是一個人去。』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帶了幾件衣服,臨走的時候對我道:『我很快就會回來!』」

    林老太太說到這裡,雙眼都紅了,發出了一陣類似抽咽的聲音,神情極其哀傷。

    林老太太為什麼會悲從中來,當然再明白也沒有。她的丈夫,林子淵,一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也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話去安慰她好,只好陪著她歎了幾口氣。

    過了好一會,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聲:「他一去,就沒有回來過!」

    我點頭道:「我知道!」

    本來,我還想告訴她關於林子淵出事的經過,但是我不知道當年四叔是怎樣對她說的,唯恐她原來並不知真相,知道了反而難過,所以話到口邊,又忍了下來。林老太太漸漸鎮定了下來:「他去了之後,我每天都等他回來,他也沒有說明去幾天,我一直等著,子淵沒回來,那天下午,忽然有一個陌生人來了。那陌生人一見到我,就道:『是林太太麼?林子淵太太?』我不知為什麼,一看到這個陌生人,心就怦怦跳起來,一時之間,竟連話也說不出來。那人又道:『我姓計,叫計天祥,從安徽來。』」

    當林老太太說到林子淵走了之後幾天,忽然有一個陌生人來見她之際,我已經知道這個「陌生人」就是四叔了。不過,四叔姓計,我自是知道,四叔的名字叫「計天祥」,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林老太太道:「我一聽到這個姓計的是從安徽來的,心跳得更厲害,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姓計的道:「林太太,我來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林子淵先生死了!」他這句話才一出口,我耳際轟地一聲響,眼前金星直冒,接著一陣發黑,就昏了過去。

    「我和計先生在門口講話,我昏了過去,等到醒過來,人巳經在客廳,坐在一張椅子上,兩個老僕人正在團團亂轉。我一醒過來,就聽得兩個老僕人焦急地在叫著:『怎麼辦?怎麼辦?』那姓計的倒很沉著:『林先生有親人沒有,快去叫他們來!』」

    「兩個老僕人還沒有回答,我已經掙扎著站了起來:『沒有,子淵一個親人也沒有。他是獨子,甚至於連表親也沒有!』我一開口說話,計先生就向我望了過來。我那時,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子淵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子淵死了!」

    林老太太講到這裡,不由自主,喘起氣來。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她。當年,她年紀還輕,兒子只有三歲,丈夫莫名其妙死了!好好一個家庭,受到了這樣的打擊,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即使過了那麼多年,這種悲痛,也一定不容易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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