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部 十六字境界 文 / 倪匡
沈魂忽然之間,有了這樣的一番剖白,我聽了之後,第一個反應是想笑,可是繼而一想,卻也笑不出來。沈萬三獲罪於人間的皇帝,已吃足了苦頭,若是再得罪了陰間的皇帝,在他想來,上刀山,下油鍋,那更是無究無盡的苦楚,以他懦弱的性格而言,自然理樂敢向閻王的權威作出挑戰。
我道:「很好,你終於把心中的話全部掏出來了,且看藍絲走了活路之後,結果如何,你再決定是不是也走活路不遲。」
我這幾句話,卻是愈說愈是氣餒,因為藍絲毅然去「走活路」,結果如何,全不可測。
這一夜,自然難以合眼,看來天色將明。藍絲進易琳的房間,已有幾個小時,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大是不耐,幾次要去敲門,卻為白素所阻。等到天色大明,易琳父母棲棲惶惶出來,東張西望。連白素也忍不住了,向我揚了揚眉,我立時推開了房門──在未曾推開門之前,我已料到,最大的可能,是藍絲也神秘失蹤了。
雖然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可是當門一推開,看到房間空無一個之時,胸口仍如同遭到了重錘一擊一樣。我定了定神,聲音乾澀,叫道:「藍絲,你是躲在衣櫃裡和我們玩麼?」
我當然知道自己所叫的絕不是事實,但這時,我除了像傻瓜一樣說些傻話之外,實在不知還有什麼可做的了。
白素卻盯著那塊板看,她一步一步走近去,又俯身把放在地上的那塊板,取了起來,仔細看看。
我歎了一口氣,勉力鎮定心神,發揮我的觀察力:「藍絲曾在這塊板前,盤腿坐了相當久。」
白素同意我的說法,因為在長毛地毯上,有過經重壓的痕跡。
我道:「藍絲,她也失蹤了。」
白素搖頭:「對我們來說,她失蹤了,對她來說,她是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我立時道:「上了活路。」
這時,我聽到沈魂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但我並沒有他,因為我知道我應該做些什麼。
我已經下了決定,只是還未曾想到應如何與白素說,白素已經道:「去找藍絲,去找他們。」
那也我所決定要做的事。
我不容她再向下說,就急急道:「我去。」
白素望著我,這一刻已沒有考慮,就道:「好。」
她在說了一個「好」字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你先去。」
白素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先去,就算一去不回頭,她也可以來找我,反正那塊板是寶盒的「家」。有那樣的作用在,只要下了走活路的決心,都可以進入一個神秘的境界。
我張開雙臂,和白素輕擁了一下,白素走出房間去,我聽得沈魂在喟歎:「你們真是勇者。」
我想譏諷他幾句,但轉念一想,人各有性格不同,何必浪費精神。
白素出了,把門關上,我在那塊板的面前,坐了下來,盯著它看。
同時,我勉力鎮定心神,不斷地想著,我要走活咱……我要走活路。
雖然我勉力地摒除雜念,可是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仍然不免想到,活路是什麼呢?若是每一個人走的都是死路,那麼,什麼力量可以改變這種狀況?如果自有生命以來,每一個生命都在死路上前進,所有生命都已安於這種情形,是不是能夠適應一個大改變?
我又想到,那一群青蛙狀的生物,不知是哪裡來的?他們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情形之下落了難,才被沈萬三所救的,又會到哪裡去──沈萬三多半也曾想到這一點,所以增加了他的猶豫。
我雜七雜八地想著,每當想得岔開去時,我就集中精神,只想我要走活路,這盒快回家來,引我走向活路,我必不後悔。
漸漸地,我雜念漸少,思想更集中。我一直盯著那塊板在看,也在不知不覺之間,產生了一種近乎幻覺的感覺,且覺得那塊板愈來愈大,起初,大得像一幅地毯,又不斷擴展。結果,眼前黑色一片,竟大如一個球場,再接著,我觸目所及,全是一片黑色,竟像是已置身在一個黑色的海洋之中。
這時,我腦部的活動,還保持著清醒,我清楚地知道:來了,來了!怪事快要發生了!
這樣想著,突然之間,眼前大放光明,亮得睜不開眼來。那大團光亮,竟不知自何而來,一下子就佔據了一切。我的身子,也產生了一種飄飄蕩的感覺,我想看清楚身處的情形,可是光線實在太強,根本無法看得清四周的情形。
但是我可以肯定,在感覺上,我的身體被一種力量在移動,很難說是向上、向下或是向前,總之,是在不停的移動。
那種飄浮的感覺持續了一陣,我就感到在四面八方的壓力,壓力愈來愈重,我不但身子被壓得無法動彈,而且連呼吸也大是困難。但是最難忍受的,還是心跳──心跳加重,每跳一下,就像是有一個大鐵錘,自內而外,在捶擊胸膛一般。
身體上的這種異象,令得思想上發生了極度的恐懼。我勉力鎮定,告訴自己,空間轉移,那一定是空間轉移,一切異象,都是空間轉移過程中的必然現象,很快會過去的,會很快過去的。
在困厄的情況下,告訴自己,這種困厄很快會過去,可以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
壓力愈來愈重,終於到了一下子我要閉過氣去的,眼前一黑,我以為已經昏過去了,但倏忽之間,壓力全消,神清氣爽,通體舒泰。
我自然而然大大鬆了一口氣,心想:空間轉移已經完成,我被轉移到什麼地方來了呢?難道我已從必然的生命歷程──死路上,被轉移到了活路上?
這活路上,又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景呢?為什麼一片黑暗?難道所謂活路,竟是一片漆黑?
這時,我的思緒紊亂之至,我伸展四肢,都可以活動,也可以站起來,我甚至跳動了幾下。四周極靜,我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我沉住了氣,發聲問:「請問,我現在的處境如何?」
在如此奇詭的情形之下,我除了這樣發問之外,實在沒有別的事可為,雖然這樣做,看來像是傻瓜一樣,但也無可奈何。
卻不料我一問之下,立即有了反應,一個聲音響起,回答了我的問題:「你現在是在活路的起端,你是不是決定向前走?」
這個回答,可以說是簡單明瞭之至,可是我聽了之後,卻又是猶豫,難以回答。
因為,一來,我不是有意來「走活路」的,我的目的只是來找上路的人;可是,我來的時候,卻又真心誠意的表示願意走活路。
照沈魂的說法,是不能後悔,一反悔,那盒子會發怒,我也不知後果如何。
二來,我也根本不知向前走活路,走下去會有什麼結果,這都需要考慮。
如今的環境,又是如此奇詭,實在無法使人作周詳的考慮,更難以決定。
我支吾了片刻,心想,那聲音的語氣聽來很是親切友善,可能容易商量,所以我先試探著問:「請問,這……活……路……走下去,是什麼樣的情況?」
那聲音忽然發出了一陣「咯咯」的笑聲,笑得人有點手足無措,接著,那聲音道:「你和他們一樣,根本沒有走活路的打算,是不是?」
他一下子就揭穿了我的心思,這倒反而好辦了,我坦然承認:「是,我是來找他們的──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但你們的出現,已經打亂了我們正常的生活,請還我們平靜。」
那聲音立即道:「你們的『正常生活』,那是一條死路啊!」
我知道這時我不能再猶豫,一定要堅持,不然,情形可能有變。
所以我立時道:「在你們的觀點來看,或許如此,但這既然是我們的生命方式,也就是我們唯一的生命之路,既是唯一的路,也就無所謂活路或死路。」
我這一番話,說來流利之至,也道出了我對自身生命形式的看法。
我聽到了一些竊竊私語之聲,那聲音又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他把每一句話都重複一遍,聽來像是不勝感慨之至,接著又道:「難道你們之中,沒有一個看得開放得下的?」
我大奇:「這與看得開放得下有何關連?」
那聲音道:「看得開就放得下,一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這道理再簡單不過,可是你們既然不知有死路活路之分,當然也無法明白這一點。」
一時之間,我思想雜亂之至。這時,我已可以肯定,在經過了空間轉移之後,我此際對話的是某一類外星人,就是多年之前,沈萬三打救了的那種蛙形生物。他們的語氣之中,一副悲天憫人,還有難以掩飾的輕視,這一點很令我不快。
就算他們的生命形式遠比地球人(此處缺漏)的生命形式,也值得尊重,不能被輕視。
所以我道:「也沒有什麼可講──當年,你們被人袋在簍子裡發賣,若不是沈萬三救了你們,只怕也是死路一條,不知被人清燉還是紅燒,還不如我們呢!」
此言一出,我又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聲音,仍是那聲音道:「那次事故,是一個,恰好沈萬三接收到了我們的訊號;若不是他,也一定還有別人接收到,我們未為此擔心過。他現在怎麼樣了,何以他不來?」
聽到聲音的發問,竟像是不知道人間的時間已過去了五六百年,以為沈萬三還在人世一樣,我道:「沈萬三早就死了,他的靈魂,不明白活路何所指,所以遲遲不敢前來。」
那聲音歎道:「有說『至死不悟』的,怎麼連死了仍然不悟。」
我道:「那不能怪他,那不是他的生命形式範圍之內的事,他不理解,那是常情。」
那聲音連連歎息,像是遇到了絕不瞭解的怪事。
我又道:「我也一樣,我來了,但我的是找以前來的三個人,我相信他們也該轉移來了,我希望能把他們帶回去。」
那聲音道:「要是他們不願回去走死路呢?」
我一字一頓:「那我希望能聽到他們作出選擇。」
那聲音和其他不少聲音,又是一陣欷虛聲,這才道:「他們都不願意走活路……真是想引你們走活路都難啊。」
我道:「我已說過,什麼是活路,我們根本不知道,當然不會上路。」
那聲音道:「先你來的那個知道,可是她也一樣不願意走。」
我怔了一怔,先我來的那人是藍絲,她又怎知道活路是怎麼一回事。
一時之間,我也無法追究,只是道:「能讓我們見面,能一起送我們回去嗎?」
那聲音道:「可以。」
他的聲音才一入耳,我就聽到溫寶裕在叫:「喂!我已說過多少次了,我是地球人,走的路,就是人的路,不論那是什麼路,我只有走,你們別拉拉扯扯好不好。」
我叫道:「小寶!」
可是才叫了一聲,四面八方,突然之間,又全是光亮照耀,那種壓力又再產生。我心知轉移又已開始,不是不知是我一個人,還是連小寶他們一起,心中又是焦急。
這一次,過程快得多,突然之間,身上一鬆,光亮也消失。
在強光消失,視線恢復的那一剎間,我只看到那塊板就在我面前,有一隻盒子正落向板上,和板碰在一起。兩者正迅速變小,轉眼之間,變得其小若塵,一眨眼間,就再也看不到了。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藍絲和溫寶裕一起發出的叫聲:「不見了,它不見了。」
也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白素出現在門口。
這時,我真有點手忙腳亂,因為那盒子一落到那塊板上,就迅速變小,消失的過程,不但快到極點,而且也奇詭之至,造成很大的震撼,所以我只聞溫、藍二人之聲,連他們在哪裡也沒有來得及看。
若不是白素一推開門,就叫了我一聲,我也不知道來的是誰。
等到我聽到了白素的叫聲,視線移開了剛才那盒子消失之處,才看到了白素,也看到了溫寶裕和藍絲。他們兩人緊靠在一起,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他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剛才那盒子的所在。
幾乎在同時,我也看到了易琳,她也注視著那處,站定著,神情惘然。
白素急步走過來,我們握住了手,白素問:「怎麼樣?」
我道:「我們全回來了。」
這一點,其實是不用說的,人全在房間中了,大家都可以看得到。這時候,易父易母也衝了進來,大叫著,兩個人一起把易琳擁在懷中,叫道:「阿女,你到哪裡去了,嚇死我們了。」
我輕輕一拉白素,退了出來,藍絲和溫寶裕也走了出來,我先問:「沈萬三的靈魂呢?」
白素道:「不知道──他附在那板上,現在,那板也不見了,他只怕也……走了……」
溫寶裕還不知道「沈萬三的靈魂」是怎麼一回事,大感興趣,連連追問。
他需要瞭解的事甚多,白素走過去,對易琳說了幾句話,易琳點頭答應了,我們四人就告辭回家。
一路上,我已弄清楚,藍絲的情形幾乎和我一樣。不同的是,他在一團光亮之中,和溫寶裕相會,而光亮中傳出的聲音的對話,內容和我一樣。
溫寶裕的情形,略有不同。他是在房間之中,不住地思索易琳聽到的呼喚是什麼意思進,變化突然而來,以後過程,也和我們一樣。
我們都一致同意,經過了一個空間轉移的過程之後,我們到了另一個空間,那個空間,就是那種蛙形外星生物所豐在的空間。
在那個特定的空間中,如果我們願意,只要放得下原有的生命形式,就可以走上活路,不必再在必然的死路上走,走向死路。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擺脫原有的生命形式。
不過,走上活路之後,是什麼樣的一種生命形式,我們一無所知。
溫寶裕道:「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
對於溫寶裕的這一個問題,易琳給了很是肯定的回答。易琳是應白素告別時的邀請,很快和我們會合,來作討論的。
易琳的回答是:「我們在那只盒子之中。」
易琳的遭遇,和我們又有所不同,她偶然地聽到了鬼魂的爭吵,得到了那只盒子,又聽到了不斷要她走活路的召喚,終於令她心動,表示了一下願意走活路的意願,就經歷了轉移。
然後,是在光亮籠罩下的對話,她知道自己有了奇遇,而且,她思想比較單純,一時間也沒有想到「走活路」等於是改變生命形式,所以,表示了樂意接受。
那些蛙形生物,似乎很樂意助人「走活路」,但是也不勉強,要人我作考慮──他們給沈萬三聚寶盆時,也曾請他一再考慮是不是真要富甲天下。由此可知,他們的作事方式,極尊重他人的意願。
所以,易琳聽到那聲音道:「你再仔細想一想。」
易琳回答:「讓我知道在活路上是怎麼一個情形,我才能想。」
那聲音道:「隨心所欲,永無死亡,完全解脫,徹底自在。」
當易琳敘述著,說出那十六個字時,我心中怦怦亂跳。若是有一種生命形式,到達了那十六個字的境界,那實在是無可再高了。地球人的生命形式,與之相比,當真是太不足道了。
我心中又想,若是我在那環境中,聽到了這十六個字誘惑,只怕我會下定決心,改變生命方式。
易琳當時卻對十六字個並沒有像我這樣的震撼,她畢竟年輕,未曾經歷過憂患,也不會強烈地覺得自己的生命形式有什麼不好,所以她又問道:「就此可得?」
那聲音道:「當然你要放下。」
易琳問:「放下什麼?」
那聲音道:「放下你現有的一切。」
易琳默然,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在外星人的眼中,像易琳這樣一個平凡的地球女孩子,實在什麼也不擁有,只是在死路上蹣跚前進的可憐蟲──在外星人的眼中,就算是地球上的帝王將相,富商巨賈,也不外是在死路上的可憐蟲。但是,在易琳或任何地球人心目之中,任何人擁有的一切,就是一切,哪能說放下就放下。
所以易琳默然。
對方也極之善解人意,當時就發出了一陣歎息聲:「算了,不放下,不能上活路,你還是回去吧!」
易琳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損失了什麼,只是問:「我現在在哪裡?」
那聲音道:「在寶盒中。」
易琳大奇:「寶盒之小,我怎能──」
那聲音笑了起來:「現在,寶盒更小如微塵,然而你若能放得下,小若微塵和在宇宙,也就絕無分別,你放不下,卻也難明。」
易琳說到這裡,神情迷惘:「我確然不明所以。」
溫寶裕道:「納須彌於芥子!三千大千世界,原可以小若微塵,只看你心中如何想。」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不錯,那十六個字,聽來極其誘人,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但要你放下了才能得到,你放得下麼。」
溫寶裕側著頭,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長歎一聲,道:「放不下。」
藍絲吁了一口氣,嗔道:「你若是連我也想放下,我才不饒你。」
溫寶裕又長歎一聲,大有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之概。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各自微笑,當然,那十六字雖然誘人,但我們也一樣放不下。
既然放不下,活路對我們來說,也就只是遙遠不可及的一條路。
普通人就當它不存在好了,讓真正放得下的人去走吧──自有人類歷史以來,不知道有幾個人是走得進這十六個字所說的境界的。
我數不出。
你若知道,請告訴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