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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倪匡

    譚盡一直趕著車,等到天黑時分,才進了一個鎮甸,譚盡將馬車停在一家大客店門口,金不嫌向後一揮手,顧不全己押著玉郎君,跳了下來。

    金不嫌也下了車,在車門上叩了叩,道:『雪總管,請在這裡過夜。』車門『呀』地一聲,推了開來,雪娘已穿好了外衣,抱著白棗兒走了出來,白棗兒卻已睡著了,金不嫌看到白棗兒氣息均勻,面色紅潤,便放了心,心知真已制住了玉郎君,雪娘必然不敢造次。

    譚盡也自車座上跳下,一行人,堪稱奇形怪狀之極,走進了客店,掌櫃的迎了上來,只好陪著笑,也不知道向誰招呼的好。

    金不嫌大搖大擺向前走去,喝道:『快準備兩間上房,打掃乾淨,準備吃的來!』掌柢的忙道:『客官,上房已滿了!』

    金不嫌一翻手,自袖中取出了老大的一隻金元寶來,『叭』地一聲,拍在櫃上,道:『將他們趕走!』掌櫃的一看到那錠金子,連眼都定了,連聲道:『行得!行得!』一面說,一面已轉身吩咐著店小二,一時之間,只聽得上房中罵聲大起,譚盡向前走去,道,『多包涵些,天香宮總管在此!』住在上房中的幾個人,本來也是武林中人,一聽得夥計要趕他們走,連兵刃都亮出來了,可是譚盡一出現,一道出了天香宮的名字來,那幾個人,齊皆傻了般,其中一個,還認識譚盡的,忙拱手道:『原來是譚大俠,我們理應相讓,請,請!』譚盡笑道:『他奶奶的,我是醉而不俠,人人皆知,卻是什麼譚大俠了,承讓,承讓!』一時之間,兩間上房,已騰了出來,雪娘抱著白棗兒,自進了一間上房,白棗兒也揉著眼睛醒了,金不嫌等四人,來到了另一間,譚盡大聲吩咐取酒菜來,店小二那敢怠慢,粉面玉郎君抗聲道:『現在還怕我走了不成,總可以將我放開來了!』譚盡道:『多有得罪,若是你想走,莫怪我們得罪!』譚盡一面說,一面向顧不全揮了揮手,顧不全一縮手,還刀入鞘,鬆了手,玉郎君吁了一口氣,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了下來,道:『真是奇事,你們三人,竟會為了一個小女娃,置生死於不顧。』金不嫌也坐了下來,他傷得很重,一坐下來,便自真氣運轉,療起傷來,但這時他忍不住道:『與你說,你也不明白,連我們自己,有時想起來也難以相信!』店小二隔不久,便好酒好肉,搬了過來,粉面玉郎君也笑了起來,四人風捲殘雲,吃了個飽,譚盡連喝了三四杯好酒,才抹了抹嘴,正當他們吃飽時,只聽得房門『呀』地一聲,推了開來,四人一起抬頭著去,只見雪娘拖著白棗兒,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粉面玉郎君一著,立時向前撲了出去,可是他才撲出了半步,譚盡一伸手,便已抓住了他的手背,不讓他向前去。

    顧不全和金不嫌兩人,嚇得面色變青,一起站了起來,顧不全叫道:『小白臉,叫她走!』雪娘笑道:『別怕,白棗兒要來見你們,你們何必怕成那樣子?』顧不全拔出了尖刀來,刀尖對準了粉面玉郎君的咽喉,他心中實在驚駭,手在發著抖,玉郎君仰著頭,道:『他媽的,你手兒發什麼抖?』雪娘仍站在門口,只不過鬆開了手,白棗兒叫著,奔了過來,抱住了顧不全的大腿,叫道:『顧叔叔!』顧不全心中一樂,彎下身去,去摸白棗兒的頭頂,卻不料就在此際,雪娘纖手一揚,一股精虹,電射而出,『錚』地一聲響,射在顧不全的刀上。

    雪娘的出手實在太快,根本看不出她發出了什麼暗器!但是,就在那一擊間,顧不全只覺得胸口發熱,手一鬆,那柄單刀,『呼』地一聲,已然飛向半空,釘在樑上,顧不全大驚,反手摟住了白棗兒,向後便退,譚盡一聲怪叫,五指如鉤,便向粉面玉郎君當胸抓下。

    他還想在那一剎間,制住了粉面玉郎君,免得雪娘再下手,可是雪娘出手,實在太快,他手才提起,一陣香風過處,雪娘已然掠向前來,手一揚,『拍』地一聲,輕輕一掌,拍在譚盡的手背之上。

    她那一掌,十分輕柔,看來就像是她美麗的纖手,輕輕在譚盡的手背上,撫摸了一下一樣,但是,譚盡吃諛巧材羌洌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樣,尖聲叫了起來!

    就在他被雪娘一掌拍中之際,在他的手背之上,傳來了一陣極度的麻癢之感,那種麻癢的感覺,其實一點也不痛苦,反倒十分舒適,但是當譚盡一想到自己中了雪娘的一下『紫氣摩雲掌』之際,他實在是沒有法子,不禁尖聲大叫,跳了起來。

    譚盡一跳了起來,便疾向後退了出去,他退得急了一些,『砰』地一聲響,撞在桌子上,譚盡雖然中了一掌,但是他一身功力尤在,而此際他心中又驚又急,全身真氣激盪,洶湧澎湃,力道何等之強,一撞之下,將那張桌子,撞得粉碎,木片四下飛濺,有一塊木板,斜剌裡疾飛了過來,『叭』地一聲響,正撞在衝向前來,想自背後制住粉面玉郎君的金不嫌的胸口,金不嫌本來就已身受重傷,這時,當胸又被那塊蘊有大力的木片,撞擊了一下,與再中了一掌何異?只聽得他『哇』地一聲,一口鮮血,直噴了出來,人也向後,仰天跌翻了出去!

    從顧不全伸手抱住白棗兒,雪娘突然出手,以一枚暗器打脫了顧不全手中的兵刃起,到這時,金不嫌吐血,譚盡尖叫,可以說只不過是電光火石間的事,粉面玉郎君只不過向前跨出了兩步而已!

    正由於變故發生得實在太快,抱住了白棗兒的顧不全,陡地一呆,而就在他一呆之際,雪娘在拍了譚盡一掌之後,早已縮回手來,伸指一彈,青蔥也似的織指,彈在顧不全的臂彎之上。

    顧不全只覺得臂彎一麻,不由自主,鬆開了手來,他是抱著白棗兒的,一鬆手,白棗兒自然向下跌了下來,發出了一擊驚呼,但是隨即雪娘衣袖一拂,已將白棗兒捲了起來,又抱在懷中,白棗兒『咯咯』地笑著,道:『雪娘,真有趣,真好玩!』在客店房中,幾個高手,那樣的生死搏鬥,在任何成年人的眼中著來,都會冷汗直淋,緊張得屏住了氣息的,可是在白棗兒的幼小的心靈著來,她卻全然不知道那幾個大人是在幹什麼,只覺得有人忽然將她抱過來,又忽然將她接過去,實是有趣之極!白棗兒那樣說,雪娘也跟著笑道:『真是有趣得很,好玩得很!』顧不全在手臂一麻,被雪娘又將白棗兒接了過去之際,還想立時撲向前去,再拼了命不要,硬將白棗兒自雪娘的懷中,奪了過來的。

    可是,就在他一提腿,想要向前邁出一步之際,他臂彎處的那陣麻木之感,正在迅速擴大,突然之間,全身皆麻,顧不全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前一傾,『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他身形又高又大,猝然之間,手舞足蹈,栽倒在地上,白棗兒哪知就其,又鼓著小掌,大聲笑了起來,而這時,粉面玉郎君也已到了雪娘的身邊,喘著氣,道,『行了,我們快走吧!』他拉住了雪娘的藕臂,可是仍不免向嘻大了嘴,笑得兩眼成一道縫的白棗兒,忍不住道:『哈,這小女娃兒,倒真是有趣!』雪娘微笑著,她看來仍是那樣美麗,媚人,誰也想不到這樣啊娜多姿的一個少婦,竟會在一眨眼之間,對付了武林之中,三大高手。

    雪娘笑著,略揚了揚頭,道:『譚大俠,你中了我一掌,還有半個月可活,你就趁這半個月,多喝點美酒,醉上十來天,也不枉了一生!』醉而不俠譚盡,這時身子正僵立著,在不住地發著抖,他中了一掌『紫氣摩雲掌』,在現時而言,根本不痛不癢,毫無感覺,但是任何人,一想及自己在半個月之後,便會受盡痛苦而死,怎能不站著發呆,『紫氣摩雲掌』被稱為『天下第一毒掌』,倒不是它毒性最強,而是它在擊中了對方之後,要在半個月之後,毒才發作,以前,有不少中掌之人,未到半個月,便受不住刺激,而如瘋似狂,自戕而死!

    雪娘又發出了一下銀鈴也似的笑聲,望著顧不全,道:『大個子,這次,你真是義無反顧了,我剛才那一指,已彈斷了你足少陽經,你顧不全,自此又可以多了一個外號,叫做顧拐子啦!』顧不全只覺得左腿之上,隱隱作痛,不禁滿頭大汗!

    雪娘發出的笑聲,輕盈動聽,真像是出谷黃鶯一樣,可是這時,在金不嫌,顧不全和譚盡三人的耳中聽來,這種美妙動聽的笑聲,實在比鬼哭神號更可怕,雪娘一面笑,一面身子向後,退了開去,粉面玉郎君和她一起退出,轉眼之間,那種笑聲,越來越遠,終於聽不到了!

    直到雪娘的笑聲早已聽不到了之後,好久,好久,客店房中的三個人,還是一聲不出,一動也不動。

    三人之中,最早有了動作的是顧不全,他一手按在地上,撐起了身子來,可是他一條左腿,軟得像是棉花一樣,一點力道也沒有,才一站起,立時身子向左一側,又跌倒在地。

    他又撐著身,站了起來,用右腳向前跳出了幾步,來到二門前,用力一扯,將門扯了下來,一掌劈下,在門上劈出了一塊五尺來長的木板來,支著木板,一拐一蹺,向外便走。

    顧不全一聲不出,便向外走去,金不嫌立時叫道:『顧不全,你到何處去?』顧不全身形一凝,他並沒有轉過身來,是以也著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如何,但是顧不全寬厚的背脊,卻在不斷地抽搐,可見他的心中,實是痛苦之極!

    金不嫌喘著氣,又問道:『你到哪裡去?』

    顧不全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鑼一樣,難聽之極,他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齒縫中,直迸了出來的道:『找一個地方去死,哪裡去!』金不嫌掙扎著站了起來,他口角不斷有鮮血流出,這時一站起,漏出的鮮血又多了些,他道:『要死,哪裡不好死!可是我們還死不得。』顧不全背脊,扭動得更厲害,金不嫌又道:『我們是為了白棗兒,才落到如今這一田地的,反正拼著一死,為什麼不再想想辦法?』金不嫌的話才一出口,顧不全突然仰天大笑了起來,他雖然是在笑著,但是發出來的聲音,卻分明是號哭之音,而且,兩行熱淚,自他的雙眼之中,疾湧了出來!

    金不嫌的話,顧不全不是未曾想到過,但是,他們三個人,一點也未曾受傷,尚且落到了這等田地,如今一個身受內傷,一個等於斷了一條腿,一個簡直就是等死了,還有什麼辦法可想?顧不全的心中實在是難過到了極點,才會那樣哭笑不分的。

    金不嫌和譚盡兩人,面上的肌肉,也不斷地抽搐著,金不嫌緩緩轉過頭,向譚盡望去。

    他向譚盡望了片刻,一掀衣襟,在腰帶下,解下了一柄金晃晃的鑰匙來,那鑰匙來,那鑰匙之上,還鑲滿了寶石,他苦笑了一聲,道:『譚大哥,這個給你!』譚盡面如死灰,口唇頭動著,好一會,才說出了四個字來,道:『這是什麼?』金不嫌道:『這是我莊上的總鑰匙,你持著它到我莊上去,總管一見,就知道你是我差來的,我莊中金山銀山,煩你替我散了,莊中地窖中的美酒,隨你怎麼喝,也夠你喝上半個月了!』譚盡的手發著抖,慢慢地伸了出來,金不嫌替他作了那樣的安排,他在臨死之前的半個月,可以說小會再有什麼大的痛苦了,他本就嗜酒如命,如今可以在爛醉如泥中死去,倒也是一件賞心樂事。

    他的手已伸了出去,手指已快碰到那柄金鑰匙了,可是,突然之間,他卻縮回了手來,厲聲道:『誰說我要喝醉了來等死?』譚盡中了一掌,半個月之後必然死去,但是現在,卻是絲毛無損,那一聲大喝,真氣充沛,直如半空之中,響起了一個霹靂一樣,金不嫌內傷極重,又恰好在他的面前,被他一聲大喝,震得身子一晃,跌倒在地。

    譚盡看到金不嫌跌倒,才呆了一呆,道:『你傷得如此之重,還是回莊上去養傷吧,將顧大個子帶了回去,他斷了一條腿,也得讓他享享福,由我一個人,拼了早死幾天,也得盡盡力!』顧不全霍地轉過身來,厲聲道:『誰說我要享福?要去,大家一起去!』顧不全仍是滿面淚痕,那樣狗熊也似的一個大個子,滿臉淚痕,實在十分滑稽,可是看到顧不全的雙眼之中,像是要冒出火來一樣,卻也決計不會有人,笑得出來。

    譚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曳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胸脯起伏,過了一會,他的聲音,已平靜得多,徐徐地道:『我們不必瞎吵鬧,總得慢慢來商量辦法,白棗兒已在雪娘的手中,是不是立時會有危險?』顧不全瞪著眼,搭不上腔,這類要動腦筋的事,他素來出不了主意,金不嫌站了起來,靠著牆道:『照我著,她只要和小白臉在一起,便不會下手,她總不想小白臉著到她濘厲兇惡,連那麼可愛的小女孩,也下得了毒手!白棗兒暫時可以無事。』譚盡道:『好,那我們還可以趕到天香宮!』譚盡說了這一句話,房間中立時又靜了下來。

    譚盡的話是什麼意思,金不嫌和顧不全兩人,心中全是明白的,他們三人先趕到天香宮去,或者有機會弄明白,白棗兒是什麼身份,為什麼天香宮的總管要追她回去,為什麼龍門幫的人要保護她。

    可是,連譚盡在內,三個人沒有一個再出聲,那是因為天香宮究竟在什麼地方,他們三個人絕不知道,而且可以說,武林中也無人知曉!

    既然不知道天香宮在什麼地方,那麼,他們又怎能趕到天香宮去?

    三個人悶住了不出聲,過了好一會,顧不全才啞著聲嚷叫道:『還是早點死了的好,免得記掛著白棗兒,心中難過!』譚盡歎了一聲,道:『現在只有一個希望,希望雪娘貪戀小白臉,一路上走得慢,我們還有機會跟得上!』顧不全一聽,立時道:『那我們還等什麼?』他一面說,一面便疾轉過身去,他轉身轉得急了些,一時之間,忘記自己的左腿,已然廢了,身子一個站不穩,『叭』地一聲,又跌在地上,譚盡身形一挺,竄前一步,將顧不全扶了起來道:『好,我們這就走,先去替顧大個子找一副枴杖來!』顧不全道:『找什麼枴杖,弄兩根門栓就可以了!』譚盡點著頭,扶著顧不全,便向外走去,金不嫌跟在後面,當雪娘和他們動手之際,客店中的人,早已被驚動了,可是卻人人躲了起來,沒有人敢走近來,及至譚盡大叫,顧不全怪笑,更嚇得客店中人一聲也不敢出,直到這時,看到他們三個人走了出來,掌櫃,才勉強帶著笑,點著頭,但是他們三人,理也不理,直向門外走去,來到了門口,顧不全一伸手,將客店大門的門栓,拉了下來,當他枴杖柱著,便出了客店。

    外面,街道上,月寒如冰,那輛馬車,早已不見了,譚盡回過頭來,道:『馬車向哪裡去了?』掌櫃的忙道:『向東,向東!』

    譚盡立時灑開大步,向東走去,三個人走出了不多遠,金不嫌拍開了一家車行的門,買了一輛車,挑了四匹好馬套上,扶著顧不全上了車,他和譚盡坐在車座上,譚盡揮下鞭,馬車向前疾馳而去!若說天下有比他們三人,更要茫然的人,那實在是沒有可能的了,他們明知對方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又根本不知道天香宮在什麼地方,但是他們還是趕著車向前馳著,一直向前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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