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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部:溫寶裕證供中令人難以接受之處 文 / 倪匡

    溫寶裕直跳了起來,俊臉漲得通紅:「不相信?又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場,去問另外兩人,他們可以證明我的話,全是經過的實在情形。」

    陳耳冷笑:「就是因為問過了,所以才不相信你所說的話。」

    溫寶裕一時之間,競弄不明白陳耳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這故事一開始,說一椿怪事,經歷者的說法不一樣,其實,應該是正由於說法不一樣,所以才使這椿事成了怪事。)

    溫寶裕呆了一呆:「他們怎麼說?」

    陳耳的聲音更冷:「你別管,你再把真實的經過說上一遍。」

    溫寶裕氣得要吐血,溫太太也在這時,開始尖叫。

    那時,溫寶裕並不反對他母親尖叫,因為他認為警方對他十分無理取鬧,他已把一切經過都照實講了,警方居然不相信他的話。

    所以,在他開始幾下尖叫聲,令得所有的人都大驚失色,不知所措時,他十分幸災樂禍。

    在溫太太發出了三下尖叫聲之後,陳耳和其他警官,才嘗試去制止她,可是絕不成功,陳耳滿臉通紅,怒得像是要爆炸,溫寶裕「哈哈」大笑:「還是讓她叫吧,她要叫,連衛斯理也停止不了。」

    (天地良心,我衛斯理在溫寶裕的心目中,始終是一個值得崇敬的人物,所以他才會在這樣的情形下,提出我的名字來,作為神通廣大的人物的典型。)

    陳耳一聽得溫寶裕那樣說,陡然呆了一呆,盯了溫寶裕一會:「你剛才提到誰?衛斯理?」

    溫寶裕順口道:「是,衛斯理,我的朋友。」

    陳耳怒意未退,同時又驚訝之極:「你?你會認識衛斯理?」

    他這樣說,神態和語氣,無疑是在說:憑你,也會認識衛斯理?

    溫寶裕人機智得很,他已經感到,自己和母親的處境,不是太好,如果沒有熟人照應,在這種地方,會發生什麼可伯的事,十分難料,所以他立時反問:「陳警官也認識他?」

    陳耳神色傲然:「認識。」接著,他有點氣餒:「只見過一次。」

    溫寶裕微笑:「我和他極熟,你可以打電話去問他,他可以保證我說話可靠。」

    我和白家在閒談時,忽然有警局打來的長途電話,就是那麼來的。

    以後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前面大致上都提過了,有些未曾提及,如果和整個故事有關,會在後面,再加以補充和說明。

    溫寶裕的證供,可以說詳細之至,在他說完之後,陳耳又補充了一些事情發生後的情形。

    房間中有一個極短暫時間的沉默。

    我在聽了小寶的敘述之後,心中有無數疑問,而最大的一個疑問是:何以陳耳不相信小寶的話?

    陳耳不相信小寶的話,自然是由於他曾提到過的,保安主任和他有不同的說法。那麼,保安主任怎麼說呢?這是最關鍵的問題,其次,是那個女郎,那個女郎,她又怎麼說呢?

    我先把主要的問題提了出來:「溫寶裕的敘述十分詳盡,你為什麼不相信?那個保安主任,說了些什麼?」

    陳耳的神情,疑惑而又為難,口唇抖動著,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溫寶裕十分生氣:「那傢伙在什麼地方?可以叫他來,和我對質,看我什麼地方說得不對。」

    陳耳雙手緊握著拳,神情更為難,歎了一聲:「那傢伙本來在軍隊裡,有少校的軍銜,和如今幾個手握大權的軍事強人的關係相當好,死者是軍事強人之一……這其中的關係,就十分複雜——」

    我也十分惱怒:「你囉唆這些幹什麼,他究竟說了些什麼?」

    陳耳仍然答非所問:「事情發生之後,他只和警方說了一次話,就下落不明,據瞭解,他躲在軍部,受另一軍事強人的保護。」

    溫寶格叫了起來:「天,你亂七八糟地說些什麼,他又沒有做什麼事,只不過是一宗兇案的目擊者,為什麼要別人保護?」

    陳耳冷冷地望著小寶:「你也只不過是一宗兇案的目擊者,要是你沒有猜王降頭師的保護,情形會怎樣?」

    溫寶裕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陳耳歎了一聲:「死者的地位十分重要,他一死,好幾個權力中心的重要位置都空了出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填補空缺,若是找出兇手,替死者報了仇,對爭奪權利有利,你明白了嗎?把你當作兇手,亂槍掃死,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溫寶裕大諒:「我不是兇手。」

    陳耳道:「當你身上只了八十多槍之後,請問你如何為自己辯護?」

    陳耳把情勢分析得相當清楚,溫寶裕抹著汗,溫太太臉色煞白,張大了口,卻沒有出聲,猜王神情鎮定,我在外表上,自然看不出什麼緊張的樣子來,但也不免暗自心驚。我用力一揮手,再度追問:「那保安主任,究竟說了些什麼?」

    陳耳長歎一聲:「是不是可以……哦……暫時不要問這個問題?」

    我和溫寶裕一起盯著他看,等待他作進一步的解釋,陳耳卻只是攤了攤手,沒有再說什麼,而他的神情,看來為難之極——一個人有這種神情,叫想迫問的人,不忍心再去逼他。

    我知道他是一個十分精明能幹的人,這時態度如此異樣,一定有十分難以言喻的苦衷,看來,再逼他,也退不出什麼來。

    我也歎了一聲:「那個女郎呢?」

    陳耳的神情更苦澀:「事發之後,那女郎一言不發,沒說過一個字,在我們想把她帶到警局,進一步追問她時,半途上,皇室的侍衛,說奉了機密命令,強行把她帶走了。」

    我和溫寶裕聽了,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才好。三個在現場的人,一個躲在軍事強人的庇護下,一個被皇室的侍衛帶走,看來小寶已成了眾矢之的,非要把兇殺案的責任放在他身上不可了。

    溫寶裕苦笑,向猜王道:「不是聽說有一個小島,是史奈大降頭師的,我是不是可以躲到那個島上去?」

    猜王笑嘻嘻,他看來脾氣很好,又隨和:「可以,師父叫我盡一切力量幫你。」

    溫太太這時,才以充滿了驚怖的聲音叫了一句:「我不去,小寶,你也不准去。」

    他們的對話,倒使我安心不少,溫寶裕也不是全無保障,他在降頭師的保護之下,比任何其他的勢力都有用,可說安全得很。

    我對陳耳的態度,也不是十分滿意,語氣很冷:「那麼你憑什麼不相信溫先生的話?」

    陳耳抿著嘴,忽然取起一塊紙板來,紙板上畫著酒店走廊中電梯的位置,和轉角處樓梯的情形。

    他指著那平麵團:「單就溫先生的話中,就有一個不可解釋的破綻。」

    溫寶裕大怒:「放——」

    我一揚手,阻住了他「放」字之下的那個:「聽他說。」

    陳耳指著升降機:「升降機的門,全部打開,寬一公尺零七麼分,從轉角的樓梯口處,發射凶器,都無法有射得進電梯的角度,何況溫先生說,那時電梯的門,已合上了三分之一。」

    我呆了一呆,陳耳的話,是無可反駁的。

    除非射出來的凶器會在半途轉彎,不然,若是沒有可以射進電梯的角度,那就一定射不進電梯。

    我立時向溫寶裕望去,溫寶裕的神情,也不再那麼自信,而變得猶豫起來,他十分講道理,也覺得陳耳的話,十分有理。

    他想了一想:「當時我聽到『錚』的一聲響,確然是從樓梯口處傳來的。」

    陳耳深深吸了一口氣:「當時,死者,那女郎都望著溫先生。」

    溫寶裕點頭:「是,所以凶器是從後腦射進去的。」

    陳耳又向我望了一眼,我不由自主,「啊」地一聲,也想到何以陳耳不相信溫寶裕的話了——他實在有充分理由懷疑小寶所說的話的真實性。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就準備說話,可是陳耳也知道我想了什麼,他向我飛快地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暫勿開口。他又道:「當時,保安主任也是臉向電梯的。」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他顯然也想到了陳耳想證明什麼,所以他道:「是的,只有找一個人臉向著走廊。」

    陳耳一字一頓:「那麼,請問,你看到的兇手,是什麼樣子的?」

    溫寶裕像是早知他會有此一問,他回答得十分快:「我什麼也沒有看到,走廊中沒有人,凶器來得極快,也看不清是怎麼射進來的,可是那一下聲響,我認為是發射凶器的強力機簧所發出的聲響,確然從樓梯口處傳來。」

    陳耳搖著頭,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可以發問了。我歎了一聲:「小寶,就算角度勉強可以使凶器射進來,也必然是斜射進死者的頭部,不可能直射進後腦,直射進後腦的唯一可能,是兇手在死者的身後。而如果兇手在死者的身後的話——」

    溫寶裕大聲打斷我的話頭,把我的分析接了上去:「——我就一定可以看得到他,是不是?可是事實上,我沒有看到,當時,在死者身後的,只有一個人:保安主任。但我決不認為保安主任是兇手,因為他一隻手按住電梯旁的掣鈕,另一隻手是空的。」

    我心中陡然一動,有了一個十分古怪的想法,我忙問:「說了半天,凶器究竟是什麼?取出來了沒有?」

    陳耳苦笑:「死者的遺體,在國防醫學院,由軍方嚴加保護,凶器直射進頭部,一時之間也取不出來。不過,專家對這種凶器。並不陌生,這裡有相同的武器在,那是一種通過強力的弩弓發射的鐵箭。」

    他說著,打開了一個櫃子,取出了一張弩弓來,那張弩弓,有色澤暗紅,看來質地十分堅硬的木身,木身上有一個凹槽,看來放鋼箭用的。彎弓的動力,來自兩股彈簧,十分粗,看來要把這弩張開來,得有極大的氣力才行。

    那時,鋼箭並沒有安裝在弩弓上,陳耳是另外取出來的,約二十公分長,手指粗細,一端是極鋒銳的四稜鋒口,通體精鋼打就藍殷殷生光,拿在手裡,相當沉重。

    這樣的鋼箭,如果用高速發射,的確可以射穿一個人的頭顱的。

    我和溫寶裕,都看得神色駭然,在一旁的猜王道:「這種鋼箭可以射進野豬的頭中,令一頭超過三百公斤的野豬立時死亡。」

    我吸了一口氣:「是土人的武器。」

    猜王點頭:「是,一種十分凶悍的土人,是黑苗的獨有武器,少流傳在外,每一個黑苗族的戰士,都把箭和弓,當作是生命——維護。」

    我不禁苦笑,剛才我想到,武俠小說中常有暗藏在身上的暗發射裝設的描寫,十分隱蔽,趁人不覺,一按機括,就會有暗器射來,保安主任的身上,如果有類似的裝置,那麼他就有可能是凶:

    可是如今一看,鋼箭和弩弓都十分大,尤其是那張弓,根本可能藏在身上不被發覺,所以我的想法,顯然不切實際之極。

    在一旁的溫寶裕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也插了搖頭:「不會是安主任下的手,假設鋼箭在射到半途忽然轉了方向,還比較實些。」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他還一本正經地補充:「千手如來半山,就會發一種會轉方向的暗器,叫——」

    我陡然喝:「住口。」

    溫寶裕歎了一聲,果然住口。陳耳的臉色,難看之極,他忽然把聲音壓得很低:「我知道有一個人,他有一副這樣的弓箭,不過,兇手決不會是他。」

    我忙揚眉,望向他,他再歎了一聲:「你我的好朋友,青龍。他是中南半島上各族土人的毒藥和武器的專家,有著各種各樣的武器,他曾告訴我,用這種弩弓,雙臂至少要有一百公斤的力道,不然,根本拉不開這一對強力的彈簧。」

    我苦笑,青龍,這個充滿了傳奇性的人物,為什麼不能是兇手呢?若是要除去一個地位那麼重要的人物,也正需要青龍這種神出鬼沒的人物出馬才行。

    不過由於陳耳的心目中,青龍有極高的地位,所以我沒有把想到的說出來。

    溫寶裕有點不耐煩:「兇手多半在行兇之後,由樓梯逃走,你們就沒有進行搜索?」

    陳耳苦笑:「搜索一直到現在還在進行,沒有什麼可疑的人,連弩弓也沒有發現,極有可能,在大堂極度混亂中,兇手早已溜走了。」

    我也覺得十分不耐煩,揮了揮手:「不管事件多麼不可解釋,和溫先生母子,都沒有關係,他沒有義務一定協助警方。」

    陳耳一面抹汗,一面又現出那種極度為難的神情,我陡然逼近他:「有什麼隱瞞著?」

    陳耳向溫寶裕指一指:「保安主任所說的,和他說的完全不一樣。」

    我按捺著脾氣:「問了你許多次,那傢伙說了些什麼,你又鬼頭鬼腦,不肯說。」

    陳耳抿著嘴,不再說什麼,拉開一張抽屜,搬出一具錄音機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自己聽……你的泰語程度怎樣?」

    我連忙道:「沒有問題。」

    溫寶裕忙道:「我不懂。」

    我瞪了他一眼:「我聽了之後會轉述給你聽。」

    相信接下來的那一段時間,是溫寶裕最難受的時間了,他聽不懂保安主任說的話,可是在我的眼神和猜王的神情變化上,知道保安主任所說的話,一定令我們感到極度的驚異。

    他在問了十次八次,都被我大聲呼喝著叫他住口之後,乾脆到了牆角,雙手抱住了頭,不再面對我們。這時,溫太太的偉大母愛行動,很令人感動,她陪著小寶在牆角,而且,不斷替他抹汗。

    錄音帶上記錄下來的聲音,是陳耳和保安主任的對話,事實上,是陳耳在問,保安主任在答。

    可是,保安主任顯然恃著自己認識許多有勢力的人物,所以並不是十分合作,對陳耳的態度,也相當傲慢。有一些關鍵性的問題,他不肯直接作答。但儘管如此,他說的經過,也令人吃驚了。事實上,令我吃驚的事,在錄音帶一開始轉動時,就已經發生。

    保安主任的第一句話就說他根本沒有目擊什麼兇殺案。

    在放錄音帶的時候,陳耳把談話的當時情形,簡單地解釋著,所以整理一下,可以把一切經過,相當簡單地敘述出來。也把當時聽的人的反應,作簡單記述。

    大約是在溫寶裕把死者的肥胖龐大的身體,自電梯中推得仰天跌出去,引起了酒店大堂中的大混亂之後的三分鐘到五分鐘之內,已有人看到保安主任出現在大堂上,十分鎮定地指揮著一切。

    陳耳來到的時候,並不知道保安主任也是目擊者之—,後來溫寶裕說起才知道,就邀他相談。那時死者已被一些高級軍官眼圍,堅決要送到國防醫院,陳耳也無法阻止。那女郎醒了過來,雙目睜得極大,失神落魄之極。兩個女咨官努力想伎她說話,可是她怎麼也不肯開口。

    陳耳和保安主任,一起走進保安主任的辦公室,陳耳就問:「案經過的情形怎麼樣?」

    保安主任軍人出身,身形高大,樣子也十分威武,他一聽得耳這樣問,神情又是驚訝,又是憤怒:「兇案的經過情形,我怎麼知道?」

    這時,陳耳雖然還未曾聽到溫寶裕的詳細敘述,但是簡略的情形,他也知道,他見到保安主任這樣態度.不禁呆了一呆:「你……不是目擊兇案發生的嗎?」

    保安主任發出了一下十分驚怒的呼叫聲,揚起拳,幾乎要攻擊陳耳,但是陳耳高級警官的身份,當然有點阻嚇作用,所以他的拳頭就在半空中,僵凝了一分鐘。

    在這一分鐘之中,他除了不斷罵髒話之外,還不斷說他認識什麼人什麼人,當然全是有權有勢的人物,最後,他厲聲責問:「你說我目擊兇殺案,是什麼意思?」

    陳耳也驚駭莫名:「電梯在大樓停下,電梯門打開,你看到了什麼?」

    陳耳處事聰明,他知道在溫寶裕和保安主任之間,一定有巨大的蹊蹺在,所以他並不直接,只是旁敲側擊地查問,這樣,更容易確定誰的話更可靠些。

    保安主任瞪大了眼:「看到了一一」

    (他在這裡,說出了死者的名字和頭銜,基於一開始就提及的理由,不便詳細寫出,只稱「死者」。)

    他說:「電梯門一打開,我看到死者十分憤怒地向一個年輕人在呼喝,同時,揚手指著電梯的門,在喝那年輕人滾出去。」

    陳耳點了點頭——這一點,和溫寶裕的敘述相吻合。他再問:「然後呢?」

    保安主任道:「我立即就認出了他是誰——事實上,他入住本酒店,是經由我安排的,每次,他的衛士先來通知我,我就給他安排最好的房間,然後,他的衛士又會帶女人來,讓女人在房間中先等他,然後,他來到,每次都由我親自送他到房間,有時,他還會請我進去,喝幾杯酒,談談天,和這種大人物有交往,真是榮幸。」

    陳耳在肚子裡暗罵了一聲,這種情形,也不足為怪,大人物自然也是人,有權有勢,荒淫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保安主任說到這裡,停了一停:「那年輕人像是酒店的住客,我身為保安主任,自然應該把那年輕人弄出電梯來,以平息他的怒意。」

    陳耳悶哼一聲:「真盡責。」

    保安主任怒瞪了陳耳一眼:「我剛想進電梯去,電梯門已經合上,所以我伸手按向電梯門旁的掣鈕,令得電梯的門,重又再開,不過這一來,我就無法進電梯了,我只好指著那年輕人,叫他趕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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