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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時間的單向式和多向式 文 / 倪匡

    狄可聽了,一面搖頭,表示那是沒有可能的事,一面又問:「你所說的那個怪東西,外型又如何?」

    我心想,他對思想儀十分看重,不肯多說,那就由我說給他聽,也是一樣。

    所以,我把那「鬼竹」的外型,詳細說了出來。

    狄可的反應,當真和地球人一樣,只見他面色逐漸蒼白,氣息也粗了起來。再聽下去,他不住搖頭,而且喃喃自語。

    我略停了一下,想聽聽他在說些什麼,但居然無法聽得明白。他顯然是在激動的心情之下,自然而然,用上了他自己星球上的語言了。

    等我把少年時的經歷說完——說到了我師父夜夜對著那儀器呆立相思,儀器上終於現出了他日思夜想的倩影時,狄可失聲叫了起來:「不可能!不可能!」

    我有點不快:「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我親身的經歷,那東西給我師父帶走了,我還接觸過一種力量,委託我找尋師父,看來,那種力量是要得回那東西。」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狄可簡直是團團亂轉,最後,他頹然坐了下來。

    我問他:「怎麼樣,我說的那東西,是不是就是你們的思想儀?」

    狄可先是點頭,但立即又搖頭,他歎了幾聲:「該怎麼說呢?你說的那東西,肯定是思想儀的一個部件,是其中的一部分。思想儀竟然被……被拆了開來,這……怎麼可能?」

    在他的觀念之中,那「思想儀」珍貴無比,絕無可能給拆開來的。他的想法鑽了牛角尖,不一定是拆開來,在意外之中,遭到了損壞,散成了若幹部件,也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我立即把我的想法提了出來,狄可發了一陣子呆,才道:「意外?」

    我道:「是的,宇宙航行,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任何儀器,也都有損壞的可能。」

    狄可低頭想了一會,再用很是疑惑的眼光望著我:「我們的第二十九組宇宙航行員,是在地球上遭到了意外?」

    我道:「有這個可能。」

    狄可在設想、推理方面的能力,不是很強,他求我:「你能設想一下大致的情景?」

    我感到可笑,也感到有趣,我先提出:「那我需要你們第二十九組宇航員的較詳細資料。」

    狄可略為猶豫了一下:「好的,每一組宇航員都一樣,一共有四個人,配備各種儀器和子母宇航飛船——其中最重要的是思想儀。」

    我示意他再說下去,他有點不願意,但還是說了:「這是一種沒有固定目的地的航行,經過任何星體,如果認為有留下來的價值,就停留下來,進行活動。」

    我有點不客氣:「進行什麼性質的活動?」

    他也不是很高興,指了指他自己:「像我,在勒曼醫院工作,你認為那是什麼性質的活動?」

    我無話可說——他在勒曼醫院工作,自然是對地球人有幫助的活動,他的回答,使我覺得,自己若對他再存有敵意,很不應該。

    可是我一想到對方竟然可以有儀器知道我在想什麼時,心中總不免有點不自在。

    我問道:「你剛才說你到地球來之前,曾把地球人的生活方式輸入腦部,這話很有矛盾,因為你的航行,並無目的地,事先不知道會來到地球。」

    狄可點頭:「是,到了地球之後,認為值得留下來,這才進行輸入!」

    我悶哼一聲:「你們備有天體內所有星球的資料?」

    狄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望著我:「你忘了我們有『思想儀』嗎?」

    我「啊」地一聲,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拍了一下。我在問剛才那個問題時,確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也就在聽了他的反問之後,我更知道那思想儀是多麼珍貴,和多麼有用了,難怪他們如此重視!

    他們在茫茫的宇宙中飛行,到達了一個他們認為值得留下來的星體。本來,宇宙航行最大的困難是,對一個陌生的星體,一無所知。

    在一無所知的情形下,要展開活動,不知要經歷什麼樣的困難。

    但是對他們來說,那卻全然不成問題,因為他們有思想儀,通過儀器,他們可以立刻知道這個星體上高級生物的想法,可以獲得一切資料,可以立即變得對這個星體熟悉無比,可以毫無困難地輸入該星體的生活方式,然後溶入這個星體的生活之中!

    以地球為例,他們不但可以瞭解現存的地球人的思想,甚至可以獲得過去的人的思想——只要他們能捕捉到過去的人的記憶組!

    那思想儀是星際探索的無價之寶!

    我在想到一連串那思想儀的用處之際,神情一定古怪之極,可能大有想據為己有的貪婪神色。狄可忽然歎了一聲:「地球人……將來或許會有,但那是……相當久遠的將來。」

    我苦笑了一下,想他再多說一些,他卻攤了攤手。表示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響應他剛才的問題,我道:「假設很簡單,也很老套,你們第二十九組宇航員。在降落時失事犧牲,儀器流落在地球上,地球人根本不知那是什麼,就把它拆散了!」

    狄可眨著眼:「失事犧牲,是什麼意思?」

    我再作解釋:「那只是假設,那一組飛行員在飛船出事時死了!」

    狄可搖頭輕笑,說來輕描淡寫,但是他說的話,卻令我心跳不已。他道:「這假設不成立——我們的飛行員,不會死亡!」

    令我心跳的原因是,我聽出了他的話,並不是說他們的飛行員「沒有死」,而是「不會死」——他們的生命形式之中,顯然也沒有了死亡這種現象。

    我苦笑:「那我就無法有別的假設了!」

    狄可皺著眉:「照說,他們必然盡一切力量,在任何情形之下,都盡力保護思想儀,決無任由它的一個部件失落之理。」

    我嚥了一口酒:「你們不會死,會不會有可能,由於變故實在太劇烈,以致暫時失去了知覺,或是失去了活動能力?」

    狄可一味搖頭:「不會,我們在作宇宙航行時……」

    他說了一句之後,又吞吐起來,我冷笑:「你只管說好了,什麼形式的宇宙航行,我都見識過——有的甚至只是一束思想波,什麼形體也沒有。」

    狄可吸了一口氣:「我們的情形也類似,根本沒有形體,如何會受傷?」

    我不同意:「別說得那麼肯定,思想波,也會有受干擾的時候!」

    狄可這次不再搖頭,只是眉心打結,我再次提出假設:「如果是一次猛烈無比的撞擊,整個飛船解體,思想儀自然也難以保存!」

    狄可呆了片刻,再點頭。

    我又道:「可能還有猛烈的爆炸,把思想儀的部件,炸到了距離很遠的所在!」

    狄可又搖頭:「不論多遠,他們都可以知道在什麼地方,並把它找回來。」

    我啼笑皆非:「總之,若有了意外,才會如此,至於是什麼意外,我當然也說不上來。」

    狄可忽然定定地望著我:「我來的時候,醫院中有幾個同事提起過你!」

    我微笑:「是,在勒曼醫院中,我有幾個好朋友,甚至還撮合了其中一位醫生和一個唐朝美女的婚姻。」

    狄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地球人之中,說是再也沒有比你更出色,更有探索精柙的了!」

    我「哈哈」大笑:「千萬別那麼說,地球人之中,有的是能人,有一個已作古人的,念起咒語來,竟能令上億人跟著他瘋狂,令幾千萬人死亡,那才真了不起——你對我有什麼要求,只管說!」

    狄可有點尷尬:「你怎麼知道我有所求?」

    我笑:「你忽然對我大大恭維,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心中在想,還有一句,叫「巧言令色鮮矣仁」,我沒說出來,那是客氣,諒你也不會隨身帶著思想儀。無法知道我的「腹誹」。

    狄可搓著手:「幫我找出這組宇航員來——尋找他們,也是我的宇宙航行的任務之一!」

    他把要求說得如此直截了當,我不禁呆了片刻,才道:「你把我的能力估計得太高了,我怎麼能找出不知何年何月,不知出了什麼事的外星宇航員來?」

    狄可卻堅持:「只要你肯答應,慢慢去做,又不限時間,總可以成功的!」

    我搖頭:「我不相信『有志者事竟成』這種話,也不想答應了你之後,什麼也不做。」

    狄可吸了一口氣:「事實上,你和他們曾有過接觸——他們曾托你找你的師父!」

    我怔了一怔,這樁少年時發生的事,雖然一直未曾忘記,但我的師父影蹤全無,我也沒有和委託者聯絡。何況,當年的「接觸」,和我如今和狄可面對面的交談,大不相同,一切都如夢似幻,只是感到有人在和我交談,甚至沒有聽到過任何聲音。

    事隔那麼多年,我如何再聯絡「他們」?

    狄可還在堅持:「他們告訴你的聯絡方法是,只要你想他們,這正是我們的所長,接收人的腦活動能量!」

    我道:「那又何必要我這個中間人呢?你想他們,把你的腦電波放出去,讓他們去接收好了!」

    狄可苦笑:「我相信他們早已接收到了我的訊息,只是不知道由於什麼原因,他們不肯和我聯絡。」

    我攤手:「真對不起,我沒有能力介入你們外星人的糾紛之中,老實說,作為地球人,能力和你們相比,相去太遠了!」

    狄可道:「或許是,但是腦功能的最主要部分——想像力,地球人在宇宙的高級生物之中,絕不比他人遜色。」

    我依然拒絕:「單靠想像力,難以找出你的同伴來。」

    狄可搓著手,不知該如何才好——這樣被一個外星人懇求幫助,對我來說,並不是第一次了,在我的經歷之中,有很多次這樣的情形。

    現在,我也不是不想幫助他,而是根本不知如何著手才好。偏偏狄可的神情,又如此焦切,這就更引起了我的疑惑。

    我順口問了一句:「這第二十九組宇航員,失去聯絡有多久了?」

    狄可道:「很久了,以地球時間來說,很久了!」

    我沒好氣:「究竟多久?」

    狄可望著我,神情似有難言之隱,就是他這種吞吐閃爍的態度,令我不快,我用力一揮手,幾乎要下逐客令了。狄可也看出了我面色不善,所以他歎了一聲:「我不是不想說,而是地球上對時間的觀念,是單向式的,所以我難以說得明白。」

    他的話中,大有「夏蟲不可以語冰」的語氣在,那更令我反感。

    而且,我自問接觸過的星際人物甚多,連截然不同的生命形式也有好幾種,可是什麼「時間觀念是單向式的」這種話,也還是第一次聽到,而且難以理解。

    我瞪大了眼睛,也提高了聲音:「什麼叫單向式?請加以指教。」

    狄可向我作了一個手勢,一時之間,也不知是什麼用意,多半是叫我稍安毋躁:「單向式的時間觀念,是循單一的方向前進的,它的公式是:過去——現在——將來。」

    我越聽越糊塗了,就不出聲,等他作進一步的說明。

    他皺著眉:「等到現在成了過去。將來就變成現在,又出現了新的將來,永遠是單向前進。」

    他說了之後,望著我,神情有點無奈,彷彿是在表示:我只能解釋到這裡,是不是明白,閣下自理。他這種態度雖然很氣人,但也可以看到他神情誠懇。

    這時,我也心平氣和了許多,我隱隱感到,我正在接觸一個以前從來未曾接觸過的新問題,或者說,狄可的話,正把我帶進了一個新的知識領域,一種新的對時間的觀念,一種嶄新的境界。

    我把狄可的話,好好想了一遍,才問:「難道另有一種時間,是隨著時間,前進到過去,而永遠不能到達將來的?」

    狄可把我的話,略想了一想,才道:「你把事情弄混亂了,我的意思是:時間不一定只是單向式的。」

    我十分誠心誠意:「請你用我能理解的解釋方法,使我略有概念。」

    我知道,地球人既然有自己固有的時間觀念,再想去瞭解另一種時間觀念,會是極艱難的事,但是我既然知道了地球人在時間觀念上的局限,當然希望能有突破,哪怕是一點點都好。

    狄可用力點頭,表示他一定努力,他想了一會,走近書桌,取過紙筆,又想了一會,才道:「時間不一定是單向式,可以是雙向式,更可以是多向式。」

    他說著,在紙上點了一點,又在旁邊寫上「過去」,然後,距離幾公分,再點上一點,寫上「現在」。他在「過去」和「現在」之間,聯上一線。

    他向我望來:「這是單向式的時間觀念,在平面上進行,過去和現在之間,假設是一千年,很容易領會。」

    我點了點頭,確然很容易領會,本來,時間就是這樣子,如果再畫一個點,寫上「將來」,聯線的長短,也就可以代表時間的長短,小學生也能理解。

    狄可卻不嫌其煩,再把筆尖自「過去」到「現在」,移動了一遍,口中道:「這代表時間過去了一千年。」

    然後,他把筆尖回到了「過去」。

    (我把這一段寫得十分詳細,實在是因為狄可的說法,使我感到了極度的疑惑。而且,也確然奇妙無比,使我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領域。)

    (所以,請不要把這一大節當作是無關緊要的細節,若是喜歡思考的朋友,不妨照我敘述的狄可的動作去做,一張紙,一支筆就行.然後去思考。)

    狄可把筆尖在「過去」上停了一停,然後,他把筆向上提,提高了幾公分,筆尖仍然對準了「過去」(那個點),然後向我望來。

    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狄可用另一隻手指著「現在」:「如果不是單向式,離開了平面,『現在』向上,到了筆尖的所在,那麼,時間該如何計算?」

    我呆了一呆——這是一個我從來也沒有聽到過的奇怪問題。

    我想了一想:「如果距離相等,時間仍是一千年。」

    狄可搖頭:「不,根本沒有距離,點,還是在這個位置上,只是方向不同了。」

    我被困擾得渾身燥熱:「那麼究竟代表了什麼?」

    狄可神情專註:「依你來看.筆尖的那一點,代表了什麼?」

    我盡我所知:「時間既然曾移動,筆尖的那一點,也代表現在。」

    狄可點頭:「可是這個『現在』,是多向式的『現在』,它和單向式的『現在』不同,在兩個『現在』之間的,又是什麼?」

    我只覺得腦際嗡嗡作響:「是什麼?」

    狄可歎了一聲:「我無法令你明白。或許我可以告訴你,那可以被稱為『多元時間』,但是我一樣無法使你明自什麼是『多元時間』。」

    我望了他半晌,肯定他並沒有瞧不起我的意思。我是地球人,生活局限在地球之上,地球繞著太陽轉,又自轉,這就形成了地球人生活之中的時間觀念。對地球人來說,這是獨一無二的時間觀念。

    但是,那並不是宇宙之中唯一的時間觀念,除了地球太陽之外,宇宙中還有億億萬萬的星體,在那些星體上,時間的運行方式是怎樣的,地球人連想都無法想——剛才,狄可比劃了好一會,我就是不明白。

    我歎了一聲,並不覺得特別難過,因為地球人局限於地球時間,那是天公地道的事。

    狄可卻在安慰我:「若有機會,你經歷了多向時間,你一定會明白的。」

    我揮了揮手:「不必去討論這些了,回到本題上來——我無法幫助你。」

    狄可很誠懇地道:「我只要求你,照他們當年告訴你的方法,試著和他們聯絡——成功也好,不成功也好,請你試一試!」

    對於這種虛無飄渺的事,我還是不想答應。狄可又道:「而且,根據一切跡象來看,愛神星人要找的原振俠,曾和他們有過接觸!」

    狄可的這種說法,倒令我怦然心動。

    我忙道:「據我所知,原振俠的活動之中,並不包括和什麼第二十九組宇航員接觸的經歷在內。」

    狄可道:「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和你討論多向式時間的原因,原振俠在宇宙飄流時,大有可能,進入了多向式時間的領域,於是在那種情形下,和那組宇航員遇上的——他必然曾與之有接觸,不然,不可能有那三個人像的出現,這是極簡單的推理。」

    我吸了一口氣——若是能把原振俠找出來,或至少知道他的遭遇,那什麼都值得試一試!

    我終於點頭答應,但是補充:「我只管試一試,可是我不能保證成功,事情隔了那麼多年——」

    我說到這裡,看到了狄可的神情,知道自己又說了不必要的話,所以立時住口——在單向式的時間而已。我少年時的這段經歷,距今已幾十年了。但如果在多向式的時間之中,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或許是類同昨天,或是上一分鐘發生的事。

    狄可見我突然住了口,十分高興:「時間不是問題,主要是看他們肯不肯和你接觸,那『鬼竹』,肯定是思想儀的一個部件,而原振俠——那波斯人說,他想探索高山的生命,是受了原振俠的啟發。」

    我皺眉:「他說得很模糊,但是他拿得出原振俠的對象來,證明他們之間,確有過某種程度的接觸。」

    狄可道:「我們在研究星體的產生和發展的過程之中,有一派理論,認為每一個星體,都是一種生命形式,有每一個不同生命的不同生存方式。」

    我呆了一呆:「你所指的『生命』,是說——」

    狄可道:「就是你理解的生命,生命的形式,千變萬化,人到了天體中的星球,小到了一隻蟻,都是生命,形式儘管大不相同,但是生命的規律,完全一致,只要是生命,就脫不了這個規律!」

    他說到這裡,望定了我,像是在考一考我,是不是知道「生命的規律」。

    我深吸了一口氣:「產生——發展——死亡。」

    狄可點頭:「對,只要是生命,就離不開這規律。」

    我搖頭:「可是這規律不能反證為凡是合乎這規律的,就是生命!」

    狄可攤開手:「為什麼不能?」

    我答不上來——每一個星體都是一個生命,這種想法,又比大山是生命更加宏觀,星體是生命,大山只是星體生命的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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