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鐵天音的目的 文 / 倪匡
常古道:樹有根,河有源。就算大詩人李白詩興大發,寫下了「黃河之水天上來」這樣的詩句,黃河之源,也還在天上。
不單是樹、河。天地間萬種事物,億種現象,都有根源。禍事是天地間的現象之一,自然有禍根。
切斷樹根,樹不再活;堵住河源,河不再流。那麼,剷除禍根,是不是可以禍事不生呢?
理論上是可以的——只要能找到禍根,只要能找到禍根之後,有辦法把它剷除。
理論上確然如此,只可惜有太多理論上可以成立的事,無法實行,或者說人類的力量做不到。
像地震,這種災禍的原因,誰都知道是由於地球板塊亂七八糟互相傾軋的結果,可是有甚麼力量可以把這些板塊排列整齊呢?
而且,要找禍根,也有困難。誰都知道「潘多拉的盒子」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叫潘多拉的女人,不聽告誡,打開一隻盒子,人類的一切災禍,全從盒中飛出來,為禍人世,只留下了「希望」在盒底,使人間變成了沒有希望的世界,悲慘之至。
這件事,闖禍的是潘多拉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是怎麼來的呢?是天神宙斯製造出來的。天神宙斯為甚麼要造了這樣一個闖禍的蠢女人呢?是因為普羅米修斯為了造福人類,把火從天上偷到了地上,使人懂得用火,宙斯因此大怒,所以製造了潘多拉,送給普羅米修斯,想害他——宙斯的方法很好,再沒有比送一個又蠢又壞的女人給一個男人更好的懲罰方法了。
又經過了一些曲折,潘多拉打開了那只盒子。那麼,禍根是不是普羅米修斯的行為呢?
本來是造禍,變成了大災禍。
李耳先生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大有道理。
若不是普羅米修斯的行為,人類至多沒有火用,不會像如今那麼悲慘。沒有火用,關係不是太大,是不是?
普羅米修斯是不是反而害了人類呢?
別以為這樣剖解神話傳說沒有意義,事實上,神話世界中的一切行為,和人世間並無二致,很是相同。
好了,還是說故事吧。
照例,上一個故事會留一些未竟之事下來,要在新故事的開始補敘——這樣的銜接方式,也記不清是在哪兩個故事之間開始的了。
我在鐵旦那裡,知道了他和十二天官之間的糾葛,那可能是近代史上最大的秘密,而且,直到今天,這秘密還在起作用,並不因為時間的逝去而消失,所以也就更加驚心動魄,震撼人心。
鐵旦默然片刻,忽然又現出很是驚駭的神情:「那……老十二天官,真的在……苗峒之中……死了?」
我聽他問得鄭重,也不禁呆了一呆,那時我的思緒,十分紊亂,許多古怪的念頭,紛至沓來。我也隱約知道鐵旦這一問的意思。
所以,我也很是認真地想了一想,才道:「我沒有見過老十二天官,只是在現在的十二天官口中,知道他們死了。而現在的十二天官,就算其中的龍天官,可能有著非凡的來歷,但是我可以肯定,他們和以往的所有十二天官不同,並沒有爭奪天下的野心,他們都……」
我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
本來,我想說「他們都心地良善,質XX,雖然身懷絕技,但是和普通的苗人一樣」,可是,我並沒有把這幾句話說出來。
因為我想到,我對十二天官的瞭解不深,他們的真面目真性情如何,我並無資格下結論。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我不知道。
鐵旦看出了我心中的猶豫,他歎了一聲:「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
他說了一句,就喝了一大口酒,我也喝了一口,同時,向他做了一個手勢,請他把心中的疑問說出來。
鐵旦再喝了一大口酒,這才道:「領袖——到了晚年,行為怪異之極,像是有甚麼鬼魅,鑽進了他腦袋一樣,顛倒逆行,可怕到了極點,別的不說,單是誅殺功臣,大開殺戒道一點……唉,竟無半分昔年白同甘共苦,一起打天下的香火之情……和領袖的為人,太不相同了,會不會……會不會……」
他連說了幾下「會不會」,難以為繼。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會不會是那個龍天官終於成功了,冒充了領袖,所以才會有這種可怕的情形出現?」
我略想了一想,就立刻搖頭:「你別替你的領袖塗脂抹粉了,若論帝王的權術,他在首三名之內,大殺功臣,是每一個開國皇帝的拿手好戲。」
鐵旦喃喃地道:「總會有點特別的原因吧?」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目光殷切,望定了我,顯然心中很想有答案。
我長歎一聲:「你也真糊塗了,當時的形勢,你身在其中,難道竟忘了?」
鐵旦緊抿著嘴,他是明白人,我只說了這一句話,他就明白了大半。
當時的形勢是,領袖一意孤行,弄得天下蒼生,苦不堪言,他的手下,對他不滿的情緒高漲,連鐵大將軍,也在不滿的行列之中。
而這時候,領袖又已確實知道,自己有一個兒子,相貌堂堂,出色能幹,雖然和他自己不能相比,但是若接他的位,成為「二世」,卻綽綽有餘。
自然,能不能把權位傳給自己的下一代,最重要的一點是:自己仍在權位之上。
要是權力在自己手中失去了,那麼,自身難保,還說甚麼傳給下一代。
所以,領袖即使本來有把權力拱手讓出的胸襟,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迫得他仍然非掌握權力不可。
而且,他也明白,若是要令「幼主」順利「登基」,就必須有一個過程,一個穩定而迅速的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之中,又必須排除許多的障礙。
我分析到這裡,鐵旦就完全明白了,他不由自主,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而我們這一幹出死人生打天下的老部下,就成了障礙了。」
我攤了攤手:「歷史在不斷重演,建立成一個事業,必然有不少人擁有功勳,而有功的人,總會挾功自重,影響到領袖的為所欲為——尤其是當領袖存了私心,想要做一些不能公開的事時,就會怕功臣的反對。那麼,先發制人,大殺功臣也是必然的事。這就是歷史上為甚麼不斷有這種事發生的原因。」
鐵旦長歎一聲,緩緩搖頭:「可是我敢肯定,領袖在臨終之前,也知道他那一著棋錯了,而另外有了安排,所以才會有如今這樣的局面。」
我苦笑:「他老人家走錯了一著棋,可害得天下蒼生,家破人亡了。」
鐵旦閉上了眼睛:「高高在上的人,是不理會那些的,普天下那麼多人,哪有甚麼愛民若赤的帝王。」
連鐵旦這樣,曾享有如此權位的人,也有這樣的感歎,可知在那些「偉人」的心目之中,老百姓的性命,當真是螞蟻不如。
我們一面感慨,一面喝酒,說著,各自又沉默了片刻,這才互望了一眼,兩個人心中都想到了同一個問題:鐵天音對十二天官的那一切,如果有興趣,他的目的何在?
兩個人都沒有把這個問題直接提出來,我先開口:「天音這孩子會到甚麼地方去,你有概念沒有?」
鐵旦抬頭望天:「照說,他應該到我這裡來。但是他自小很有主意,我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意。」
他說了之後,皺著眉,一字一頓地問:「那個……大秘密,現在……其實已起不到甚麼作用了,是不是?」
我道:「雖然知道的人極少,但是一切都已安排好了。身份是不是公開,都不是問題,我想,就算公開了,只怕也沒有甚麼人相信。」
鐵旦神情茫然:「原來甚麼人是甚麼人的兒子,真的那麼重要。」
甚麼人是甚麼人的兒子,自然重要之至,這只怕是人類的天性,自己擁有甚麼,總是想把自己擁有的傳給自己的下一代,自古以來,只有極少的人,能夠脫出這種「傳統」。
我漫聲應著:「他有上一代的安排,下一代並不接受的——大多數有志氣的下一代,都會拒絕上一代的安排,而謀求自己的發展。」
鐵旦長歎:「那麼至高無上的權位,誰說能不貪戀,我說他不是人。」
鐵旦的話,說來十分決絕,但深想一會,也是實情。這時,我心中一動,想到了鐵天音會不會掌握了這個秘密之後,進京去謀求權位去了?
以鐵天音是鐵大將軍的兒子這個出身,再加上他掌握了這個大秘密,只要進行一番活動,要登上權位的一高峰,也就不是難事。
我想到了這一點,可是並沒有說出來——當然,神情不免有點古怪。
鐵旦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心意,他道:「不會的,天音眼看著我從權位的高峰上跌下來,那對他印象深刻之極。他曾對我說過,說我們這些人真笨,捧了一個領袖出來,把自己的命運,放在領袖的掌握之中,他決不會參與半分權位的爭逐。」
我有點不好意思,只是道:「我只是忽然想到。」
我這句話才一出口,就有人自屋中走出來,接上了我的話:「忽然想到了甚麼?」
自屋中走出來的是鐵天音,他神色自若,腳步矯捷,一下子就來到了我們的面前。
我吸了一口氣:「忽然想到,我甚麼也想不到。」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盯著他看。鐵天音仍然若無其事,先輕輕地擁了他父親一下:「爸,喝多了。」
鐵天音在進行這些動作的時候,目光卻望向我,我也望著他,兩個人都不說甚麼。
鐵旦伸手,在鐵天音的頭上摸了一下:「天音,我一直教你做人應該怎麼樣?」
鐵天音立即回答:「要光明磊落,不管淪落到甚麼地步,做人、行事,都要明刀明槍。」
鐵旦的樣子看來疲倦之極,他分明想教訓幾句,可是也不知如何開口才好,過了好一會,他才道:「你……你記得……就好。」
就那麼簡單的一句話,他也斷了兩次,才能說完全。
鐵天音應了一聲:「我記得。」
他說著,向我走來,聲清氣朗:「衛叔,我在看那些天官門的記錄時,做了手腳。」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不然,也不會來找你父親。」
鐵天音吸了一口氣——我相信他早知道我來了,見了我之後,該怎麼做,該說些甚麼,自然也是早想好了的,他是一個很精細的人。
他道:「本來,我準備等事情過去了之後,再向你們坦白的,想不到我自己以為天衣無縫的事,卻叫你們一下子就識穿了。」
他的話暗中在討好我,我自然聽得出來,但也自然不會為了他這樣的話而飄飄然,所以仍然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鐵旦握住了兒子的手,喃喃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鐵天音回了一句:「以為總可以瞞得一時。」
我用力揮了一下手,表示廢話少說,提高了聲音:「現在事情,算是過去了沒有呢?」
他剛才說他準備「事情過去了之後」,向我們坦白,所以我要追問他。
鐵天音皺著眉:「我也不能肯定——」
我雙眉一揚,目光轉為凌厲,他倒也乖覺,不等我發話,就道:「當然,我說,坦白說。」
我沒有進一步的表示——整件事,我在鐵旦那裡,已經知道了許多。
可是,我知道的,只是事情發生和鐵旦有關係的一面,另外一面,有關十二天官的陰謀詭計,他們發現龍天官的經過等等,我都不知道。而我肯定,這一切,在記錄中都有。
鐵天音果然不說廢話,他道:「當我看到那些記錄時,心中的驚駭,真是難以形容,我還是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聽爸在酒後,一直在嚷著「十二天官」,醒了問他,卻遭了一頓罵,這才心中存了疑的,卻再也想不到,竟然有那麼驚心動魄的事情在。」
我耐著性子等鐵天音把這段話說完,才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你把那些撕走的記錄拿出來讓我們看,比你來敘述好得多。」
鐵天音的回答卻是:「我拿不出,因為那些記錄,已給我銷毀了。」
連他的父親,也大感意外,叫了他一聲。
可是鐵天音卻很鎮定:「我甚至是一面看一面銷毀的,看一頁,燒一頁——那些東西,實在不能讓它存在於世。多留一秒鐘,也可能帶來禍害——」
聽得他還在強詞奪理,我不禁更是惱怒,重重地悶哼了一聲。
鐵大音向我望來:「衛叔,我說的禍害:大,可以大到和國家民族的命運有關;小,至少也和我們父子兩人的生命安危有關。你是少數幸運的中國人,沒有和那種瘋狂有過關係,而我,甚至於我父親,卻全是劫後餘生的驚弓之鳥。」
他的這番話,說得很是真摯,我也看到,鐵旦垂著頭,身子在微微發抖,一個叱吒風雲的大將軍,突然如此下場,可知那場瘋狂是如何可怕。
我歎了一聲:「那你也不必銷毀它們。」
鐵天音道:「當時,我只想到,要是我們的命運,再受那些過去了的,如此醜惡的歷史所影響,那實在太不公平了,所以,一秒鐘也不耽擱。」
我瞪著他:「可是秘密沒有真正消失,只是進入了你的腦部。」
鐵天音高舉雙手,作投降狀:「我一定會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訴你——以後,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這些秘密。由於沒有了憑據,只靠我們說,人家不會相信,只當是在作幻想故事。」
我聽得他這樣講,自然而然緩緩搖著頭——我的意思是:單憑你說,怎知道你是不是把所知的全都說了出來,靠不住之至。
鐵天音的神情有點狡猾,他道:「衛叔,你只好相信我,我會把一切全告訴你。」
鐵旦在這時候,向我使了一個眼色。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由一個秘密牽出來的另一個大秘密,十二天官也不知道,鐵天音自然也不知道,鐵旦在示意我不必多說。
可是鐵天音已先說了出來:「爸,真正到現在還在起作用的大秘密,是「揚州的那一個」——我才和他見過面來。」
鐵天音的話,當真是一次比一次令人吃驚,堪稱高潮疊起。
我和他老子一起瞪著他,他老子還一面在大搖其頭,表示他說的話匪夷所思。
鐵天音解釋:「要循正路去見他,當然至少也得一年半載的安排,而且也不一定見得著。」
鐵旦悶哼:「難道還有甚麼小路?」
這一次,連我也笑了起來,鐵天音拍著他父親的手背:「不叫小路,叫「走後門」。」
鐵旦閉上眼睛,長歎一聲。他這個大將軍,自然是想到了當年,打天下的時候,紀律是何等嚴謹,可是馬上得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以致不必多久,就形成了如今這樣的局面。
鐵天音又道:「也可以稱之為地下關係網絡,這個網絡四通八達,通行無阻,上達天庭,下到鄉村,無往不利。爸,我佔了是鐵大將軍兒子的便宜——」
鐵旦一揮手:「胡說甚麼,我早早無謀無勇,無權無勢了。」
鐵天音笑了起來:「人類行為之中,也還有一些,值得稱頌的,其中有一項叫念舊」
鐵旦聽到這裡,皺了皺眉,神情不以為然得有點厭惡。可是鐵天音不理會他,再自顧自道:「還記得以前警衛連長的那個孩子嗎?比我大兩歲,不論春夏秋冬,都拖著鼻涕的?」
鐵旦神情木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鐵天音續道:「現在,憑著他父親是一個軍區的司令,他抖起來了,非常吃得開,我一找到了他,就和地下網絡拉上關係了。」
他說到這裡,打了一個「哈哈」:「通過一個將軍的兒子就可以認識一個部長的女兒,然後又是甚麼顧問的女婿,一個關係接駁另一個,我放出去的聲氣是,我要見這個目標,我是鐵大將軍的兒子,現在是一個成功的醫生,和神秘的勒曼醫院有聯繫,見了我,有大大的好處。」
鐵旦問:「甚麼是神秘的勒曼醫院?」
我聽得鐵天音那麼說,暗中點頭,知道他這樣做,確然可以達到目的。
對於鐵旦的那個問題,我道:「等一會再告訴你。」
同時,我知道,雖然閉塞落後,但作為最高層,對勒曼醫院亦是知道的。而且,根據原振俠醫生的敘述,他還居中和最高層的一個老人作過「交易」,以「年輕二十年的身體」,換取了兩個身份特殊之極的女孩子的自由,過程十分不可思議。
鐵天音若是打著「神秘的勒曼醫院」的招牌,自然可以見到他想要見的人。
鐵天音說到這裡,又大笑了起來:「我本來是姑且試一試的——」
我不等他講究,就道:「你會發現,很容易成功。」
鐵天音道:「是,太容易了,那些老人和半老人,對自己生命的熱愛,超越了一切」
鐵旦沉聲道:「有人不熱愛自己生命的嗎?」
鐵天音沒有反駁:「我先見了幾個老人,終於見到了他,我要見他的目的,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知自己的來歷。」
鐵旦喃喃地道:「他早知道了。」
鐵天音點頭:「其實知不知道,對別人來說,並無關係,真不明白為甚麼不公開,我去,就是威脅他,要公開這個秘密。」
我和鐵旦兩人,面面相覷,因為鐵天音的話,越說越奇,簡直難以想像——他竟然用這個大秘密去威脅人,他想達到甚麼目的呢?
鐵旦一臉疑惑之極的神色,伸手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鐵天音吸了一口氣:「我要他運用權力,把幾個人自監獄中放出來。」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和鐵旦都明白了。我立時伸手,輕拍他的肩頭,兩人交換眼色,一切盡在不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