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老人家 文 / 倪匡
老人家向我望來,我向他躬身為禮「又見面了,貴體康泰?好像越來越年輕了!」
這句「越來越年輕」自然是話中有骨。老人家不動聲色,悶哼了一聲。
我又道:「兩個孩子行動太魯莽,我一定要他們向你老人家賠罪。」
老人家一擺手,對首長道:「你們全出去!」
首長大驚,指著我:「這人是危險——」
老人家再一擺手,重複了一句:「你們全出去」!
他說話土音甚重,但自有威嚴,五位將軍齊聲答應,一起退了出去。
於是,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面對老人家。我們對視著。是他先開口,他一字一頓:「我們之間,有很多帳,要算一算。」
我道:「真太意外了,我們這間應該什麼關係也沒有,何必要算賬?」
我這樣說,並非做作,而是真正感到了意外。我和老人家這間,有什麼帳要算的?就算紅綾和曹金福大大得罪了他,這個賬,也不應該算在我頭上!
誰知道他一開口,卻出乎意料之外,提的是他生命之中年齡的秘密,他道「你把我的事,記述了出來,鬧得舉世皆知,太可惡了。」
我先是一怔,接著就大笑:「你是軍事家,怎麼就不懂得『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道理,舉世皆知,就起了根本沒有人相信的效果,連懷疑和猜測都杜絕了。
世人都只把我記述的事當故事來看,把它當做真實發生者,意中無一,你放心罷,不然,以你的高齡和如今的健康狀況,早就引起私議了」老人家看來不動聲色,但是神情顯然緩和了許多,他吁了一口氣,揮了一下手,可以看得出,他是在表示,這一笑揭過去了。
他又道:「那兩個兇徒,是你女兒、女婿?」
我只好道:「推測是他們——他們根本未曾結婚。」
老人家忽然問了一個,在我聽來,很是突兀的問題:「他們為什麼要盜取那東西?他們難道知道這東西是什麼!」
這一問難然突兀,但是卻給了我很好的發揮機會。我怪道:「他們行事的動機和經過情形,我還一無所知,但是我卻憑推測和另一些事,知道發生者的一些情形。」
老人家訝異之極,目光炯炯,望定了我:「都說你神通廣大,果然有點門道,你能說得上什麼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先此聲明,說來話長!」
老人家道:「不打緊,聽你說話,損失了的時間,我會找你再要回來。」
我不置可否——這是我另一張「王牌」,我知道他心中仍有著有求於我的想法。
於是我進一步提出要求:「請白素來,有她在場,說起來容易明白。」
老人家瞪了我一眼:「尊夫人無法隨傳隨到,她已經自行離去去進行她所說的很必要的事。」
老人家一言可以關係國家命運,豈止九鼎,我自然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話,我略轉了轉念:「白素幹什麼去了呢?我和她失去聯絡已久,此際當然無法設想。」
於是,我吸了一口氣,開始對老人家說一1九A的故事。
當然,我說得相當簡略,但是重要的事,卻也全包括在內了。
我說了很久,對方是一個極好的聽眾,竟然一個問題也沒有——我估計我所說的內容,有很大部分,他是早已知道了的。這時他聽我說,只不過是在印證我有沒有胡說八道而已,所以也不必問什麼。
等我說完,老人家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我補充道:「這件事,已脫出了地球上法規的範圍,關係到了人類命運,是星際之間的大事,所以,不能用地球上處事方式來處理了!」
老人家冷冷地道:「依你來說,該當如何處理?」
我道:「先把遊俠他們三個闖禍胚找出來,自然是上策;找不到他們,我假設他們的處境,凶多吉少,那就要趕緊和四號聯繫。」
老人家踱首步,當他踱到屋外,離我相當遠的時候,喃喃說了幾句話,可是我卻聽不清,他的神情,極其複雜,忽然他又問:「你們原來以為吉思汗曾擁有那東西,所以才百戰百勝。」
我道:「那只是推測!」
老人家皺著眉:「照說,那東西必有這種神通,它所造成的帝業,就不會有失敗,何以竟然會有後來的那種可怕失誤?」
我呆了一呆——我絕對可以肯定,老人家的這兩句話,是話中有話的,可是我一時之間,卻無法猜得到他的「話中話」是什麼。
而更令我感到有點駭然的是,他像是立即感到了自己的失言,乾笑了一下,又咳了幾聲,才道:「成吉思汗東征日本,全軍覆沒,就是大失誤,那東西……真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
他這樣說,有點欲蓋彌彰,成吉思汗東征日本失敗,自然是一大損失,但在成吉思汗的整個功業上,還未曾達到「大玩笑」的地步。
我順著他的意思:「或許,那東西會發生故障,又或許,它會故意誤導,它畢竟是異星人的東西。」
老人家一揚眉:「你的意思是,歷史上明君治國,不必靠這種東西?」
我想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我道:「當然,不見得個個明君,全靠外星人。」
老人家不滿意地盯著我,我開始感到自己的無恥,但又無可奈何。我道:「即如你老人家,我看沒有借助那東西,就是不少見的出色領導人!」
老人家這才勉強笑了一下,語鋒一轉:「你能找到那個……四號?」
我歎了一聲以表示我焦急的心情:「我盡力而為。」
老人家又道:「照你那樣說,那東西本來就是他的,若到了他手,就要不回來哦!」
我點了點頭:「是,那東西關係他能不能單獨生活,他要是到了手,決不會放手。」
老人家眉心打結,沉思起來,我不便打斷他的思路,心中想,他對一0九A的態度,很是奇特,像是又恨又愛,而且所說的一些話,也不是很能理解。例如他說雖然有了那東西,最後也不免大失敗,這幾句話,似乎不能算在成吉思汗的頭上。
一想到這裡,我心中陡然震動——不但是我心中震動,而且有諸內形於外,我身子也真的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因為我忽然想到,那東西如今成為「國寶」,受到權力中心嚴密的保護,那麼,自然一直為權力中必人物所擁有——這個擁有者,不會是如今眼前的這個老人家。老人家如今雖位處權力中心的尖鋒,但在他之前,還有一個真正的權力先鋒,幾乎已超越了人的地位,而成為有至高無上地位的「神」!
這位「神」建立的權力中心,一言可以與邦,一言可以喪邦,一念可以使人飛黃騰達,一念可以使人家破人亡,一個運動可以掀起國際大戰,一個念頭可以使億萬人人頭落地。在人頭歷史上,可以如此呼雲喚雨,憑他一己之念,來左右億萬人運命的單獨一個人,數不出還有哪個能排名在這個「神」之上——即使成吉思汗,算起來也瞠乎其後!
那麼,是不是這位「神」和當年的成吉思汗一樣,早已擁有一0九A,所以才能在極度的劣勢之下,奇跡般地開創了如此浩大的局面?
種種現代史上幾乎無可解釋的謎團,不可能屢次降臨的幸運,一切都似乎有天意在輔佐這位「神」,會不會就是得助於一O九A?一剎那這間,我的神情因為我所想到的事,變得怪異之至,老人家也注意到了,同時,更令我詫異的是——我也注意到了,老人家的神情,和我差不多少!
顯然,我們是同時想到了同樣的事!
老人家先開口:「你也想到了?」
我喉際不由自主,發出了「咯」地一聲響:「是……才想到的。」
老人家忽然長歎一聲:「我想到很久了,但一直沒有說——不但沒有對別人說,甚至,自己對自己也不說。」
老人家的話聽來很怪,但是我卻完全理解——這樣的事,怎能對別人說呢!當然甚至是對自己也別說的好,不然,惹禍上身,雖不致禍延九族,兩三族還是免不了的!
這真是天大的秘密:「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雄心壯志,來自非凡的才能,天縱的英明,但是這兩者卻全來自能給予一定預知能力的一0九A!
有了預知能力,有了徹底瞭解敵人行動的能力,敵人的力量再強大,又怕什麼呢!勝利就永遠跟隨著,料事如神,「神」就是一O九A!
老人家說他早已想到了,我不敢追問詳細的情形,但老人家是「神」的長期追隨者,一定在長久的過程之中,察知了若干蛛絲馬跡,知道有這樣的「寶物」存在!
一時之間,我和老人家相對無言,老人家的感慨,一定比我更甚。
過了好一會,我才道:「那東西——」
老人家回答得十分爽快:「是整理遺物時發現的——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也沒有人注意,經我……回憶了一些往事,發現那東西似乎一直都不離最高首領的左右,這才開始注意,可是我也不知是什麼。」
我吸了一口氣:「當你『欣賞』它的時候,沒有感應?沒有使你看到未來?」
老人家緩緩搖了搖頭:「不骨,一點也沒有。」
過了一會,他又補充:「我想那東西已經失效了……要是還能讓人看到未來,那就必然能看到千萬人在拚鬥中死亡,看到千萬人因飢餓而死亡——這全是可以避免的。」
我點頭:「是,看不到這樣的未來,所以才會有這樣可怕的倒行逆施。」
老人家長長吁了一口氣:「要是能看到未來,那該有多好!」
我沉聲道:「順應天理,聽其自然,未來一定不會壞到哪樣!」
老人家用力揮著手:「那東西失效了,就算外星人拿了也沒有用。」
我苦笑:「我不知道,那要等和四號取得了聯絡之後,才能有頭緒。」
老人家點了點頭,欲語又止,看他的樣子,像是有許多話要說。我當然明白,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有話,也不會對我說什麼的。我一時好奇,問了一句:「剛才我們所說的,當然只是推測,但是,照你看,他是什麼時候開始擁有那東西的?」
老人家在那一剎間,現出了惘然的神情,顯然是過往數十年的驚風駭浪風歲月,在他的記憶之中,—一浮升了出來。然後,他緩緩地搖了搖頭,表示對這個問題,他沒有答案。又過了一會,他才道:「不知道,關於他的事情,別人知道是太少了。」
他忽然又笑了起來:「都已過去了,是不是?」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嗯」了一聲。人類的行為之中,有一種叫做「腹誹」。
這時,我就正在進行。我在想,什麼也過去了,這個人死了,可是他的陰影,還毫不留情地籠罩在許多人的頭上,就如你老人家,任憑你鮮蹦活跳,還不是在他的陰影之下脫不出去——不能脫出,也不敢脫出!
當然,「腹誹」不會變成口誅,我並沒有把我所想的說出來(卑鄙得很),我只是道:「希望你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不要再怪責小孩子。」
老人家半仰著頭,忽然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聽說你與鐵大將軍,頗有交誼?」
我點頭:「我們小時候是生死之交,他現在脫離是非,倒很難得!」
老人家居然道:「我也脫離是非了,你說是不?」
我不禁苦笑,這叫我說「是」,我是無論如何難以啟齒的了。
幸好他沒有再怎麼逼我,只是道:「小孩子的事算了,可是那東西我想要回來!」
我靈機一動,應聲道:「你不是跳出是非圈了麼?還要那東西何用?」
他陡然震動了一下,先是有一陣子怔呆,然而,忽然一「呵呵」大笑了起來,用力在我的頭頂拍了兩下;「好,那就由你看著辦去吧」我大喜若狂——因為再也想不到,和老人家的見面,會有這樣的結果,這簡直令人難以相信,我實在不信會有這樣的幸事!
果然,老人家在說了那句話之後,臉色一沉,接著道:「可是,那一二三四號,他們是外星人,你要負責使他們和我,建立聯繫。」
我用力搖了搖頭,並且在我的耳朵上拍打了幾下,因為我難以相信我聽到的話。
可是老人家卻十分認真,又把剛才所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我吸了一口氣,沒有再想什麼,就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道:「好!一定!」
讀者諸君,一定奇怪我何以會有這種反應,因為我根本沒有能力做到他的要求,怎麼就答應了?
其實,正因為我根本做不到,而且,他的這種要求,是一種妄求,難以向他解釋清楚,不如先答應了,求個脫身再說。
老人家也不是那麼好敷衍的,他立時厲聲反問:「一定?」
我點頭:「是的,那東西本來是……你的,當然應該再歸你所有。」
老人家居然道:「不,那東西本來是外星人的。」
我說道:「然則巧取豪奪,據為己有,有何不可?」
老人家一時之間,也吃不準我是說真的還是在調侃他,只好悶哼了幾聲。我道:「請你給我絕對的行動自由,最好通知白素,讓我們會合。」
老人家搖頭:「尊夫人比你更難對付,我們真的不知道她在何處。」
我擺手:「那我只好單獨行動了,請相信我,我的行動,至少是對全人類有利的!」
我的話,有大量的「潛台詞」——對全人類有利,未必對他們有利,對他們有利,未必對他人有利。老人家他還想要一1九A,目的自然不單止是做皇帝那麼簡單,他是做了皇帝還想神仙,希望一1九A可以幫助他通向神仙之途。
人要通向神仙之途,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在我的經歷之中,就有好了幾個人,通過了不同的途徑「成仙」了,脫出了地球人生命的範疇,轉入了另一種生命形式的境界。
老人家或許也有這機緣,但是一1九A可能不能使他達到目的。
而且,我也知道,我決無能力把一0九A要回來,因為我推測,它已到了四號的手裡——不論是失了效還是有效,四號一到了手,斷無再將它放出來之理。
當下老人走過去,打開了門,叫了一聲,首長和幾位將軍,立時應聲而入。
老人家指著我:「這個人沒事了,准他自由行動,不必再派人監視他。」
他停了一停,又向首長道:「特別任務結束了。」
首長的神情很難看,我怕他會陽奉陰違,老人家鞭長莫及,他實權在手,要是胡作非為起來,我也拿他無可奈何。所以我向老人家道:「我會隨時向你報告,你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這句話說得模稜兩可,卻又表示了我和老人家之間,隨時有聯絡,又有秘密協議的可能,叫「首長」吃不準我和老人家之間的關係到了什麼程度,自然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果然,此言一出,老人家連連點頭,「首長」臉色陰晴不定,眼珠轉動,顯然他一早要對付我的辦法,都沒有用了。
當然;我也不能太得罪了「首長」——人在這種情形之下,處世也要?「圓滑」一些,我心中暗罵自己卑鄙,口中卻道:「若不是首長安排得好,老人家,我和你也難以見面暢談!」
老人家連連點頭:「是,這特別任務,完成得很好!」
有了老人家這一言之褒,首長的神色,好看了很多。老人家又問我:「你需要什麼幫助?」
我道:「把我那三匹馬還我就好——還有,真的不要監視我的行綜,不然,壞了大事,我可不想。」
老人家立時以極其嚴厲的目光,向首長及幾個將軍望去,幾個人一起立正,表示知道了他的心意。
我的行動,一下子通了天,這真是意想不到的變化,我離開了那裡,再騎上馬前進時,有恍若隔世之感。
現在我擔心的只是曹金福、紅色綾和遊俠的安危,我一面策騎前進,一面作了種種的設想,卻不得要領。我又回想和四號打交道的經過,覺得這孤單的外星人,並非難以對付。
這個外星人,無非是想擺脫他星體上的傳統集體生命的形式,而要獨立生存。
他要做到這一點,比地球人要做到這一點困難得多。而現代地球人要做到這一點,又比古代地球人困難得多。
而且地球上,有些地方似乎也奉行了四號那個星球上的生命形式,把許多人的生命,聯成了一體,而喪失了個體——在那種不境之中,想做地球人中的「四號」,更是難上加難。
而這種情形,在最近半個世紀以來,越演越烈,我陡然震動,幾乎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因為我突然又想到,這種絕減個體的情形,半世紀來演變如此之烈,正是由於一種「理想」的運作,形成了統一的、絕不能有異議的局面,這正是四號那星體的生命。
我和老人家都曾想到,演變成了「神」的最高首領,曾利用一0九A,那麼,會不會他所倡導,並且付諸實行的那一套,一體化的思想行動,以他一人類導,這種方式,也正是那個星體上的,通過一1九A影響了他,而在地球上實施?
自然,他那一套也正是人為歷史上歷代帝王的那一套,定於一尊,不得有異議,喪失個體的尊嚴,屈從於強權的凌辱!
這一切都是四號所要努力擺佈的,所以四號就成了他們星體的叛徒——而在地球人,如果有人要致力抗拒強權,處境自然也和四號一樣!
地球人的生命形式,竟一直受著那個星體的影響?而這一切又是通過一0九A來進行的?
如果情形真是如此可怕的話,那不如把一1九A還給四號算了!
地球人若有幸可以擺脫一0九A帶來的生命方式,回復每一個人都是獨立個體的自尊,那豈不是人類生命的一大進步?
我自始至終,一直都傾向四號,排斥一二三號,當然是我一貫崇尚個體獨立的必然結果!
那麼,和四號取得聯絡之後,要用新的方法去應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