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不是人 文 / 倪匡
我道:「聽說游先生神通廣大,他又有一位生死之交,也是非常人物,怎麼事情會攤到了孩子的身上?」
游夫人道:「游位他是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列傳近兩年來,下落不明——衛先生,孩子——金福和紅綾,他們是自告奮勇,並不是我們要他們去做什麼的,事情再對我們重要,我們也不會不知輕重!」
我連透了幾口氣:「我對來龍去脈,一無所知,請你從頭細說。」
游夫人又半晌不出聲——在真正的漆黑之中,又是真正的寂靜,這使我感到了極度的不舒服。我本來想縱聲呼嘯,但是想到對方突然不出聲,可能是在思索該怎樣開始才好,所以我不去打斷她的思路。但是我又實在忍不住靜靜地等著事態的發展,所以我一躍而起,迅疾無比地展開一套拳法。
這套拳法,需要配合迅速遊走的腳步,我肆意縱橫,根本沒有考慮到自己身在何處,把一套拳法,施展得酣暢淋漓,這才舒展了這種異樣的環境帶給我的心理壓力。等到我收拳站定,我才發現,自己像是置身於一個廣闊的原野之上,全無阻隔。
可是若是在野外,不論天色如何黑暗,也不可能黑到如此程度。我應該是在一個有遮蔽的所在,然而,又有什麼樣的遮蔽體,有如此廣闊?
一想到這一點,我心中一動,脫口道:「游夫人,你來自什麼天體?」
游夫人的聲音傳入耳:「你終於想到了。」
我道:「那並不難想,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和外星人打交道了。」
這句話,對我來說,確是實情,自從藍血人以來,我和外星高極和物的溝通接觸,不知有多少次,再增加一次,自然也平常之至。
可是游夫人的回答,卻令我愕然,她道:「我不是外星人。」
我呆了一呆,突然之間,我把這句話,和她曾說過「我應該算是他的妻子」聯繫起來,這兩句話,同樣都有著不可解處。
我略想了一想,絕對肯定地道:「你不會是地責無旁貸!」
游夫人回答得很快:「是」我提高了聲音:「你不是外星人,又不是地球人,那你是什麼?」
游夫人的聲音很平靜,但是掩不住悲情:「我……不是……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所說的『人』,意思就是那個星體上,最高級的生物。」
游夫人聲讞依早:「是,我明白,我……不是生物。」
我呆了一呆,即使是這樣的回答,我也不感意外,我「嗯」了一聲:「你是機械人,我知道機械人已經形成了新形和生命——」
游夫人卻打斷了我話頭:「我不是機械人。」
我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有難以呼吸之感,不是地球人,不是外星人,不是機械人,不是生命。那麼,她是什麼呢?
游夫人接著問:「你剛才所說,機械人形成了新形式的生命,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點煩躁,在黑暗之中一揮手,像是想把黑暗揮開,我粗聲粗氣道:「先說說你的情形,你究竟是什麼?」
游夫人低歎了聲:「請略具耐性,因為我的情形,解釋起來比較複雜。」
我知道如此「弦外之音」——凡是越出了地球人生活範圍之外的事,用地球的語言,向地球人解釋,確實相當困難。
我道:「我會盡量理解。」
游夫人也道:「我會盡量令你明白。」
然後,是一個短暫的沉默,游夫人又道:「先打一個比喻,有人不見了東西,要尋找,他手拿電筒,射出光芒去尋找失物,我……我就是……」
我性子急,已忍不住道:「你就是那人?」
說了之後,就知道不對,因為她已說了不是人,我又道:「你是那……具電筒?」
在這樣說的時候,我已經很覺得怪異了,誰知道游夫人的回答,更令人吃驚,她道:「我就是……那股射出去的光芒。」
一時之間,我也忘記了自己處身環境,只是集中力量,腦細胞急速地運作,想弄明白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但是,我實在無法理解,所以我只好不出聲。
游夫人繼續道:「有人要尋找失物,自己力量不足夠。就借助工具。那工具很特別,先射出一股能量,利用這股能量,去影響可以幫助尋找失物的人,使被影響者盡力效勞,努力找尋。」
我明白了!
我失聲道:「你就是那股能量!」
游夫人的反應很平靜:「是。」
我的思緒紊亂之極,在黑暗之中,像是見到了一片光明,但是又立即消失,接著,光和暗翻翻滾滾,使我想到了一些什麼,但是又不能確定,整個人像是跟著思緒在劇烈翻騰。
這實在是很難形成一種具體的想法,在我以往的經歷之中,有過一種經歷,是某一種生命形式,本身就是以能量的形態存在的——無形無體,只是一組思想。但眼前的情形,又不是如此,雖然同是一股能量,但是她不是生命,只是其他生命運用某種儀器發射出去的一股能量!
如果單是這樣,那問題倒也簡單了,如今顯然這股非生命的能量,作為工具的一種,有了新的變化、新的動向,這就使事情變得複雜無比了。
確然複雜,以致我一時之間,幾乎連一個頭緒也理不出來。
在黑暗之中,我無助地揮著手,道:「等一等,請……嗯,我很難一下子就進入問題的中心,所以請你從頭說起,我的意思是,請盡量用我能理解的語言,循序漸進,把事情說明白。」
游夫人的回答是:「好!」
然後,又是好一陣子的沉默,她才道:「在若干時間之前,有……有人遺失了一些東西——」
我本來是準備全神貫注的聽她敘說的,但是她才說一句,我就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頭:「請說得具體一些,什麼人?遺失了什麼東西?」
游夫人道:「好——如果你認為有必要的話,具體地說,是有一個宇宙飛行組,在地球上遺失了一組儀器。那組儀器,在宇宙之中,獨一無二,在多種生命形式中起重要的作用——高級生物的生命形態各異,但是生命的形式,離不開思想的活動。」
游夫人才一開始講不久,我的心便已開始急速地跳動,她的話,對我來說,並不陌生!
非但不陌生,而且,正和我近來一連串的經歷,大有關連!
一時之間,我思緒更是亂上加亂,首先,我不明白何以游夫人要對我從頭說起,因為她至少應該知道我最近的經歷,她應該知道的原因是,我在那些經歷中的一個重要人物,神必高人正是遊俠!
但是她像是完全不知道我的經歷,因為她說了一大段之後,還在問我:「這樣說,你是不是比較容易明白?」
我吸了一口氣,我的回答是:「我明白,那一組宇宙飛行員,一共有四個,屬於第二十九組。那個儀器,不是遺失,是由於意外而碎裂,部件散落在地球的各處,這儀器可以稱之為『思想儀』,在意外發生之後,四個宇宙飛行員分開了,一二三號在一起,四號變成了游離分子……」
我一口氣說下去,把敘述在《將來》和《改變》這個兩個故事中的都說了出來,在說的時候,心中大是感慨,因為我再也想不到,事情兜兜轉轉,還是和一二三四號及思想儀有關。
等我說完之後,我才問了一個問題:「好了,你是由一二三號派出來的,還是由四號派出來的?」
游夫人的反應奇怪之至,她長吁了一口氣,道:「原來是這樣!」
我大奇:「你不知道,還是我說得不對,你和這些事無關?」
游夫人道:「不,你說對了,我正和這些事有關,但這些事的真正來龍去脈,我卻不知道。」
還沒有等我問:「怎麼會呢」,她又道:「還記得那個比喻嗎?我只不過是電筒中射出的一道光、我只知道自己是由電筒中射出來的,至於那電筒是握在什麼人的手裡,這具人和其的人,又有什麼關係,我是沒可能知道的。你所說的一切,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我感到整件事,奇詭莫名,游夫人的這種說法,聽來虛幻之至,但卻也可以成立。
我陡然想起,遊俠(神秘高人)在蒙古,曾對我說過,當年被我沉進了大海之中的一個圓形物體,我只知它叫「叢林之神」的,是通過他找到的,那是思想儀的一個部件,編號是一0九B,現在已醫學入四號這手。
遊俠既然打撈了一0九B給四號,那麼,遊人人自然也是四號派出來的了。
(這一切,都由一系列已敘述過故事伸延而來,不知過去,難明現在。而且沒有辦法,事情的過程太複雜,絕不是三言兩語能交代的。欲知詳情,請看以前的幾個故事。)
游夫人又道:「聽了你的話,我才知道自己的來龍去脈,看來,我是四號通過了儀器發出來的。」
我道:「顯然是,由於你的努力,遊俠一直在幫四號尋找思想儀的部件。可是顯然,情形已經脫出了四號的掌握範圍。」
這其中的情形,相當複雜,那次寒夜聚談,遊俠告訴我,他會和四號「胡調」,不讓一0九A面世,使他們的思想儀不能趨於完整。
如果一切還全在四號的掌握之中,那不會有這種事發生。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令得四號失控的呢?
我等著游夫人的回答——在知道游夫人甚至不是生物之後,和她的對話,也變得十分虛無,當然是有一股能量在影響我的腦部活動,使我以聽到她的聲音,那種香酒,只怕也是幻覺,昏迷也是要一樣。
但無論如何,一團黑暗之中,事情反倒漸露曙光了。
游夫人道:「我被派出去尋找失物——精確地說,我的任務是,由我去選擇一個目標,由這個目標去動力尋找失物,因為我本身是沒有能力去進行什麼行動的。」
我「嗯」地一聲L:「你找到了遊俠!」
游夫人道:「我必須找一個有強強能力的人,這類人的腦能量強,有異於常人,遊俠就是這種人之中,極其出色的一個,所以他成了我的目標。」
我感到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誰也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能量在找尋目標,被找中的目標,豈不是禍從天降,莫名其妙,就成了工具?
我的聲音也有點苦澀:「被你認定了的目標,就必然成為你的工具,不能抗拒?」
游夫人對我的這個問題,並沒有立即回答,可能是她感到這個問題中,有著人類對異類的敵意在。過了一會,她才道:「當然可以拒絕,但是……遊俠他沒有拒絕我……當然,我用了些方法……」我悶哼:「什麼方法?也使他喝了酒之後昏迷?」
游夫人道:「不,我啟動了他腦部能力之中的愛情部分——每一個地球人的腦中,都有這樣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個組成部分蘊藏在腦中,可能一生一世也不動用,便也可以一經啟動,就引發出無比的能量來,甘願為了愛情,去做任何事。」
我不禁呆住了出聲不得——自古以來,不知道有多少途徑去瞭解愛情,「問情是何物」也一直困擾著人類的心靈,但是從來也未聽到過從這樣的角度去瞭解人類愛情的。愛情是腦中儲藏的一種能量,一經啟動發作,就可以驅使人去做任何事!
這就是人類一直猜不透的「情」?
我的聲音有點含糊:「於是,你就裝成一個令他愛你的女人。」
游夫人道:「不是,我啟動了他腦中的愛情能量部分,使能量釋放,使他愛一個他心目中認為最完美的女人,可以為她做任何事的女人,一切都只是他的感覺,事實上我是不存在的。」
我感到身子有點搖晃:「他可以抱你、親你,和你說話,雖然在黑暗之中,他可以感到你的存在,但實際上你是不存在的?」
游夫人結結實實地回答:「是!」
我又感到一陣暈眩——這種情形,算不算是佛家早已指出的「色即是空」,「一切都屬虛幻」呢?
我道:「那你又何必躲在黑暗之中?乾脆可以讓他也『看』到你!」
游夫人的回答,令我愕然,她道:「本來是可以的,但是發射我的儀器不完整,我的力量打了折扣,不足以刺激人的視覺神經,所以亦只好不讓他看到,不然,他看不見我,其他的感覺,也就受了影響。」
我喃喃地道:「幻象,幻象,一切全是幻象。」
游夫人道:「如果在感覺上,是實實在在的,真實和幻象也就沒有分別,人的感覺,都是腦部活動產生的幻象,幸福或悲苦、快樂和淒慘、飽和餓、冷與暖、極樂和至痛,都只不過是感覺而已。」
對於她的話,我無法反駁。
人的一切感覺,的確皆由腦部活動的感應而產生。如果刺激腦部的活動,使一個人感到溫香軟玉在懷抱,千股愛憐在心頭,那麼,他就必然是一個不折不扣,沉浸在愛情中的人,有著享受愛情者的一切反應!
而四號掌握了思想儀的許多部件,發射出一股能量去對付地球人,即使這地球人是遊俠那樣的高人,也一樣可以手到拿來。
我用手在臉上用力抹試著,雖是思緒紊亂,但是我還可以想到一個中心點,那就是:事情進行到後來,必然有了不可測的變化,要不然,也不會有如今我和注重夫的「相會」!
所以,我只是簡單地道:「請說下去,遊俠墜入情網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游夫人道:「他完全接受了我,深信只是由於某種原因,我不能接觸任何線,他也習慣了和我在黑暗之中生活,我們很恩愛……很……恩……愛……」
她在重複說她和遊俠「很恩愛」時,語音悠悠,大是感懷。
那令得我心中一動,我記得以前,我有一次經歷,一個外星人很是感慨地對我說:儘管在字宙之中,地球人的科學文明十分落後,但是地球人的腦部活動之中,有一種叫「愛情」,在其他星體的高級生物之中,根本沒有。而這一種特殊的活動,有一種強烈的感染作用,使外星人在一接觸這後,就像是受到了病毒的感染一樣,也產生同樣的效應。
這一段話給我的印象,相當深刻。
我想到的是:「游夫人會不會也受到了遊俠深情的感染,弄假成真了呢?」
這又是什麼樣的一種怪異:一股力量,在一個地球人的腦中,製造了一段幻象愛情,但結果這股力量也陷進了情惘之中!
太不可思議了!
我吸了一口氣,聽游夫人繼續說下去。游夫人的聲音仍很平靜:「我向他提出要求,他盡力去滿足我,我提出要找尋思想儀的部件,他民上天下地去找,而且從來不追問什麼。」
我靜靜地聽著,心中複雜無章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游夫人繼續道:「這樣過了很久,在一個地球人的生命來說,已經佔了整個生命的一個相當比例,那一次,他在海底撈起了一個部件,過程艱難之至,他為了這個行動,受了重傷——」
游夫人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我知道,這個東西,是早年我拋入海中的,那東西,命名接近它的人,有預知能力,導致了好幾個人的死亡——被稱為「業林之神」。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那是「思想儀」的一個重要部件,編號是一0九B。
游夫人歎了一聲:「他受傷如此之重——地球人的生命形式很特別,當傷重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人的記憶組,就會離開身體。」
游夫人使用的詞彙很奇怪,但是我扣到這裡,著實吃了一驚——所謂「記憶組離開身體」,那就是死亡!
我大聲道:「他面臨死亡?」
游夫人沉默了一會,並不理會我的驚呼,只是自顧自道:「在他的記憶組快要離開他的身體之際,他對我說,他實在不捨得和我分離,他說,多年夫妻,他雖然連我是什麼樣子都沒有見過,但是那並不重要,他深信我們是世上罕有的好夫妻,他說可能連衛斯理和白素也比不上,那是我首次聽到你兩位找名字。」
我想不到我和白素的名字,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提及,我只好含糊地應了一聲。
游夫人又道:「他又說,這些年一來,他一直知道我不是地球人,他並不要求我告訴他我的身份,只是想知道,在他的記憶組離開了身體之後,他是不是還有機會,和我發生聯繫。他……」
游夫人的聲音漸漸流動感人:「他……他說得那樣真摯動人,剎那之間,我受到了感應。人類腦部活動所產生的一種叫愛情的因素感應了我,使我也有了這種感覺,我的能量之中,混入了愛情的因素,他不再是我尋找失物的工具,他是我的丈夫!」
我聽得有點如癡如醉——誰說天下的愛情故事千篇一律,這一個就古怪之至,而且,也極其驚心動魄。
游夫人繼續道:「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巨大之極的變化。我本來根本不是生命,可是突然在我能量之中,滲入了生命的因素,我向生命邁進了一步,可是我還不是生命,我——」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道:「既然有了生命的因素,你就是生命,這一點毫無疑問,你是新形式的生命,情形和康維十七世相類似,可能比他更先進,至於康維十七世的情形,我會向你詳說,遊俠怎麼樣了?」
游夫人道:「我起了變化之後,感到我自己萬萬不能失去他,但是我又無法阻止他的記憶組離開身體,我們都不知道他的記憶組離開身體之後的情形會如何,所以我們不能冒這個險,我在無法可施的情形下,明知我經過了變化之後情形,不會被原來的儀器接受,但我既然從那裡也就是惟一可以求助之處。」
我「啊」地一聲:「你去找四號了?」
游夫人道:「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只是循我出現的方位回頭找,通過儀器,我和他——你所說的四號,取得了溝通。」
我吸了一口氣——那種情形,游夫人等於是四號的叛徒,本來她自四號發射出去,作為搜尋失物的工具,但是現在,她的能量之中,有了生命的因素,有了地球人的愛情,四號能容許有這種變化發生嗎?
再聽下去,游夫人的敘述,更是奇絕。
她道:「我在意識之中,知道他是我的主人,所以我才向他求助。」